◇◇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灯蛾》(中篇)   。小地   1.豆花   夜幕降临的时候,整个果园黑了一阵儿。妈妈桂香去寻小羊了,留下星锁和 茧儿呆在家里。   星锁缠着要和妈妈一道去寻小羊。   妈妈说:“园子里到处都是泥,说不定还会遇到蛇,你在家好好照看茧儿吧, 可千万别让她出园子。要不找完了羊还要去找她。”   妈妈知道星锁害怕蛇,一听说蛇星锁就不再吱声了。除了蛇,他还害怕狗, 他被狗咬过。那是秃头队长的儿子九根养的狗,一条看上去外表很温驯的狼狗, 九根牵着它,在场院里溜达。它见了星锁还摇尾巴呢,星锁就蹲下身和它玩了一 会儿,玩了一会他就要走,哪知他刚抬腿离开,就听见九根从身后打了一声唿哨, 那条狗就呜地一下扑上来,咬了星锁的腿。半个多月过去了,星锁走起路来还一 瘸一拐。   打那以后,星锁就怕起狗来,他还知道狗很不好玩儿,你和它玩得再好它也 要听主人的话。   白天刚刚下过一场雨,果园内外到处湿漉漉的,他看见妈妈从土炕上的一堆 稻草里摸出一只明亮的东西,只听咔嚓一下,从那里射出一束微黄的光芒。那是 一只手电筒。她拿着它就到果园深处去了。不一会儿,他听到妈妈拉长的声音在 远处响起来,她叫着小羊的名字:   “豆花!豆花!”   妈妈走后,星锁搬了一只木板凳,坐到院子里。眼先是黑了一阵儿,很快就 亮了起来,周围的东西都看得很清楚了。   他说:“茧儿,瞧,天上出星星了。”   二姐茧儿在油灯下漫不经心地编着一根草绳,她要用草绳去绊野兔。茧儿不 理他,她在一心一意编着草绳,从鼻子里流出一条长长的鼻涕虫儿。她今年十四 岁了,可还是说话吐不清字眼儿,把吃饭叫成“掐饭”,喝水叫成“喝匪”。听 村里的人说,她像大姐月儿生来就是个聋哑女孩一样,她一生下来就是个傻瓜。 可奇怪的是茧儿竟会编好看的草绳,还会在果树与果树之间下上个套儿,只是从 来没有逮住过野兔,但有一回,却钻进一只灰褐色的地鼠。一只好大的地老鼠啊, 茧儿把它养在了笼子里,每天给它水喝,还喂它米汤。   “茧儿你瞧,月亮出来了。”   月亮先是探头探脑的,身边是大朵大朵的白云,月亮的身上像沾满了泥点儿。 过了一会儿,它一下子就变得亮闪闪的了。那些星星们就开始淡淡地隐去,草棵 上的露水都灼灼发光,小虫子叫起来。风送过来阵阵草木的清香,要把心肺浸透。 果园外面是庄稼地,里面活动着大大小小的动物。   月亮照耀着田野,田野上布满了跳动的斑点和黑色的阴影。   星锁突然闻到一股焦糊气味。进屋一看,茧儿原来是睡着了,茧儿说睡就睡, 有时好好的吃着吃着饭,她就会打起呼噜,碗里的稀粥洒到地上;还有一次,她 居然在厕所里的茅屎坑旁蹲着睡着了。此刻,她黄黄的头发正被油灯烧得哧哧作 响,手里的草绳编了半截儿。三只飞蛾在围着茧儿飞呀飞的,茧儿的身子下面有 了一滩尿液,散发着淡淡的腥臊气味儿。   星锁吃惊地叫起来,一边一口气吹灭了油灯。   他喊道:“茧儿,你快醒醒。你的头发被火烧了。”   他喊道:“傻瓜茧儿,你快醒醒,你又尿湿了自己的裤子。”   星锁一边叫着,一边用手去搬茧儿的身子。茧儿的身子死沉死沉,星锁使出 很大的力气也搬不动。茧儿发出香甜的鼾声,嘴角下流出一弯亮亮的涎水,像月 牙。星锁灵机一动,到厨房里拿了一根木棍子,朝墙上的笼子使劲儿一桶,那只 地鼠受了惊吓,吱吱地尖叫起来。茧儿打了个激冷,呼地一下醒了:   “哎呀,人家的耗子!人家的耗子!”   “来了来了。”   星锁咯咯地笑起来:“傻茧儿。”   这时候,星锁仿佛听到外面有一阵很奇怪的声音,就收住笑,仔细地侧起耳 朵来听,外面起风了,呜呜的风中好像有人在喊。喊什么却听不清楚。他就说: “茧儿,快放下你的耗子。你听听外面是不是有人喊叫。”   茧儿脱口而出:“嘿嘿,喊救命。”   那只硕大的地鼠在她黑黑的小手跳来跳去,像个玩杂技的小丑。   星锁吓了一跳,说:“茧儿你胡说,快闭上你的臭嘴。你吓不了我。”   茧儿说:“嘿嘿,是喊救命。”   星锁就当真地听了,耳朵一阵嗡嗡响,他就来到院子里,却听到一只鸡发出 一阵哇哇的惨叫——正碰上一只黄鼠狼叼住了鸡窝里的一只老母鸡。   “啊。”   星锁顺手抄起靠墙而立的扫帚,追赶盗贼。那黄鼠慌慌张张地丢下鸡,放了 一个奇臭的屁,越墙逃走了。   “呸,呸”。星锁把浑身哆嗦的鸡放进鸡窝,回到屋子里。见茧儿已经躺到 炕上睡了。他打了个呵欠,靠在茧儿身边,躺了下来,黄鼠狼留下的气味在他的 鼻尖上,久久未散。   天快亮的时候,星锁被一股刺鼻的酒气熏醒了,朦朦胧胧地感到是爹回来了, 爹一回来就会睡在他们的另一头。   对于星锁来说,爹是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   再后来,他迷迷糊糊地看到了妈妈,她全身上下湿淋淋的,怀里抱着可怜的 豆花。   2.一口井   天亮之后,二婶从村子里来了,粒儿手里拿着一只吹大的气球,尾随而至, 像个小跟屁虫。一进院门,二婶就喊妈妈的名字:“桂香!桂香!起来么?”   星锁揉揉眼睛,应了声:“二婶。”   二婶说:“咦,星锁,你妈妈呢?她朝我借发酵面,我给她送来了。”   星锁拿眼巡视了一圈,见爹正四仰巴叉地在呼呼打鼾,茧儿背对着他睡觉, 嘴里还喃喃地咕哝着关于大老鼠的梦话。昨晚妈妈没有回来。   他说:“妈妈找豆花去了。”   二婶说:“那只小羊么?怎么丢的?”   粒儿说:“哎呀,豆花丢了?”   豆花原本是二婶送给星锁玩的,是粒儿抱到果园来的。那一天,他们抱着豆 花在果园里玩,喂它吃春天鲜嫩的青草。豆花太小了,还不怎么会吃青草,粒儿 就采一些正在开放的苹果花放到它的嘴边,苹果花的气味熏得豆花直摆头。星锁 就拿了一只自己制造的小木桶,到屋子后面的井里去汲水。那口井是好多年前村 子里人打的,是村里人沙地上打出的第一口井,开庆祝会那天,当时的公社领导 也来了,还给它冠名叫“一口井”。有第一口井就会有第二口井,村里人很快打 出了八十八口井。后来,“一口井”的利用价值渐少,只能用来浇灌苹果园,现 在则变成了一眼枯井。连浇苹果园也不能了。   那时候,苹果园刚刚建起来,离村子很远,谁都不愿意来照看。秃头队长十 分着急,想了半天,就找到了当记工员的桂香。   他说:“桂香,和你商量个事儿。”   “什么事?”   “村东的果园建起来了,没人照看。你带着孩子们去吧。甭管刮风下雨,算 出满勤。正好,让麻包没地儿喝酒去,他若再这样喝下去,非喝死不可。你怎么 不管管他呀?你管管他,嗯。”   桂香苦笑了一下,“我不是不想管他,是我管不了他。”说着,就用暧昧的 眼神儿白了秃头一眼。“他死了不是正好?”   秃头队长脸红了,干咳了一声:“咳,这是说正事呢。你看你?”   桂香说:“那个疯子大山不是就在果园附近住么?让他看着不是正好?”   秃头队长差点儿急了,一跺脚说:“哈!你也真敢扯!他一个疯疯癫癫的人, 你让他看,他还不把乡亲们的劳动果实都糟蹋了!”   见桂香不再吱声,秃头队长就抚摸了桂香的肩膀,软软的肩膀:“好了好了, 就这样定了。赶快搬家吧。”   桂香说:“什么好了?去也成,今年的救济金你可得给我。俺真不容易哩!” 桂香说着,眼圈红了。   秃头队长:“我知道。嗯。今年的救济户是四块钱,最多五块。”   桂香说:“已经不少了。俺养着一个酒鬼,还有两个残疾闺女。你让俺咋活 下去?”   说到残疾闺女,秃头队长严肃起来,说:“桂香,可不能让麻包再喝下去了, 我听说你生下的两个残疾孩子与麻包喝酒有关。”   “是么?有这说法?”   “ 没错儿!我听沙河镇卫生院一个大夫说的。”   “唉!俺命苦哟。为这酒,打了多少架了。我身上的伤你又不是没见过。随 他去吧。”   秃头队长说:“不能随他去。这可不是什么闹着玩的事儿。两个孩子一个哑, 一个傻,生了也就生了,你总得再有个健康的小孩儿,嗯?”   桂香说:“让我再给你生个秃头?像你的九根呀!”   秃头队长觉得被揭了老底,脸红了,诺诺地道:“不会的,不会的……。”   时隔不久,桂香就怀孕了,十个月后就生下了星锁。聪明的星锁半年后就会 说话了,一双黑眼珠像星星一样亮闪闪地眨动。再后来,哑女月儿就送给了沙河 镇街上的一户人家。据说,那户人家日子过得还算殷实,男人是个盖房子的包工 头,女的没有生出孩子。   那户人家看月儿虽哑,但是并不傻,模样长得也很可爱,黑黑的眼睛会说话, 就选中了她。   二婶和粒儿正在为豆花走失的事情担心和惋惜,二婶心细,突然看到麻包的 枕头下面露出一根软绵绵的羊尾巴,顿时大惊失色。   二婶小声咕哝:“我的天。”   二婶走过去,把那张新鲜的豆花的皮从麻包的头下扯出来,使劲儿朝麻包的 脸上唾了一口,愤愤地骂道:“这头猪。”   麻包只管呼呼打鼾,翻了个身,把腿压在了茧儿的身上,茧儿醒了。   二婶说:“星儿,你妈到哪里找豆花去啦?告诉她豆花找到了。我手里的这 张皮就是豆花。”   “二婶,我妈妈昨晚就去找豆花了。她不知道豆花已经变成了一张皮。豆花 肯定是被我爹换酒喝了。”   “哎哟,我的天。”   二婶慌忙跑了出去,粒儿和星锁也跑了出去。太阳明晃晃在照着田野,草尖 上挂满了昨夜的露水。脚步响起,蚂蚱和蜜蜂满天乱飞。很快,果园里来了许多 人,他们从“一口井”里捞出了一动不动的桂香。   她的身子已经僵硬了,白晰的胳膊上有一块青紫,像一片“鬼拧青”。   3.露水   踏着湿漉漉的露水,秃头队长到田野上来了,他要到自家地里饲弄烟叶儿, 锄草和打杈子。只干了一会活儿,他裸着的双脚已被露水弄得精湿,毛茸茸的腿 上沾满了星星点点的草籽。他是个四十多岁的中年人,除了头上人烟稀少,他几 乎全身都长满了粗糙的黑毛,这使他在光着膀子干活时显得更像一个男人。为此, 村子里的女人都很喜欢他。当然,也有点儿惧怕他。女人们都说他的脾气不怎么 好。   其实他的脾气不错,这要看对谁了。   据说,他这个大队队长是与人摔跤摔出来的:那个竞争者在惨遭失败后,一 气之下闯关东去了,并且在一次伐木过程中被一棵大树压住,只露出两条胳膊, 那两只胳膊像鸟翅一样扑楞了半天,周围溢了一滩黑血。当大树被移开,尸体已 成肉酱,只好就地草草葬埋。消息传来,秃头竟难过得好几天没吃下饭,到村子 的小卖部里买了一刀草纸,让他老婆邱凤芝用旧报纸扎了一辆自行车,带了一瓶 烧酒,独自一人出了村。   村东是一条黄土路,蜿蜒伸向果园,果园里有一幢冒着炊烟的茅屋,那里住 着他心爱的女人桂香。一想到桂香,秃头队长的身体里就会涌起一股热流,咕嘟 咕嘟地往上蹿跃。多好的桂香哩,无论什么时候,她都会说些可心的话儿,给你 宽宽心,让你冷冷的情绪很快就热乎起来了,那真是天下少有的女人啊。还有她 头发上有那一缕麦草味,闻一闻令人陶醉。他这么想着,就大步流星地到了果园, 一眼就望见茅屋子的上空高高地耸起一根竹竿子,上挑一面床单儿,这是他们约 会的信号。说明麻包又出去喝酒或打牌去了。他就悄悄地绕过几株果树,立在低 矮的后窗,准确地敲了三下。不一会儿,桂香出来了。她刚刚洗了脸,还涂了点 雪花膏,一股香喷喷的气味秃头老远就闻见了,她娇小的身影一进入他的视线, 他就冲动地抱住了她。桂香吃吃地笑了一阵,说秃头,你弄痒我了,你快放手。 让孩子听见动静了,你急什么?你让人家多不好意思。   “听见了也不碍事的。她们懂啥?”秃头喃喃地说。   秃头说:“今儿晚上,我要给你下颗好种儿......”   桂香说:“嗐,别瞎说了......那成什么啦?你知道么秃头,我们几天不在 成块儿,俺就觉得你很生分,真的很生分。你压根就不是俺命里的人。”   秃头抱起桂香,像抱着一只软绵绵的羊羔,朝果园深处走了五十余米。秋天 的果园是萧条的,苹果早已于一个月前收获过了。落地上的果子已经腐烂发酵, 散发出一股浓郁的酒香味儿。秃头抱着急促喘息的桂香,一不小心迎面撞破了一 张蜘蛛网,罩在头上和脸上了,额头黏糊糊的一阵刺痒。但他顾不了这许多,借 着淡淡的月光,他绕开了那口干涸的深井,找到了那一堆玉米秸垛。   一个月前,他们曾来过这里,那一片玉米秸,被他们的身体压碎了,闪耀着 金黄的光泽。今夜,他们又躺下来,仿佛从来不曾这般激动,窸窣的动作惊飞了 苹果枝上的一群麻雀,以及果园外秋天一波一波的水声。   事后,秃头又一次把鼻子凑近桂香的头发,说:   “好香的馒头味儿。”   他用手轻轻地揉她那一双饱满的乳房,嘿嘿地笑起来,拉起长腔说:   “左边一个馒头,右边一个馒头。”   桂香却在低低地抽泣:“早知这样,当初真该嫁了你呀。”   秃头说:“那时你是村里一枝花么,怎会瞧上俺这穷秃头。俺这头打小就秃, 可它不耽误什么事么。”   桂香仍哭:“现在可好,让俺觉得人不人鬼不鬼。”   秃头吻她,安慰她:“嗨!这样不挺好么?起来,弄弄头发,跟我一道烧纸 去。不给那家伙送点阴间花的钱,咱觉得不仗义。”   桂香不起来,桂香陶醉了。她懒懒地躺在玉米秸上,眯起眼看月亮。月亮开 始明亮起来,又大又圆的样子,身边堆起雪似的云朵。隐隐约约地,她感到有一 阵幸福的晕眩袭来,红扑扑的少妇的脸蛋上浮起两个酒窝儿。   她看到秋天湛蓝的天幕上,一粒星星在朝她眨动着眼睛。这时,一阵走调的 老歌自一个沙哑的喉咙里唱出,把她从沉迷中惊醒了,令她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歌声,不,那其实更像是一种嘶喊,随风断断续续地飘了过来:   “啊————啊————啊————!”   秃头吓了一跳:“它娘的谁在唱?这么瘆人!”   桂香气得咬牙:“还能是谁?那个疯子大山呗。他常常半夜里这么叫,开始 以为是猫头鹰呢。真吓死人了。”   秃头松了口气,欠起身子望了一眼,见疯子大山住的地窝子里似有一星微暗 的火光明明灭灭。心想:人疯掉倒也快活了,从黄昏到黎明,他整夜整夜地唱歌。 那歌子唱两声后必定跑调,多半没有清晰的歌词,就像有人往幽远静谧的黑夜里 丢石头。   露水在不停地闪烁,太阳升得有一竿子高了。秃头队长低头摆弄着烟叶儿, 嘴里一边喃喃地念叨着什么。突然,从草丛里弹出一根锋利的荆条刺中了他的手 心,一股粘稠的血浆像细小的喷泉一样涌了出来。这时,他听到一个过路的老年 妇女在朝他说话,像一股寒风击中了他的全身,那老年妇女用颤幽幽的声调说:   “昨天夜里桂香死了。”   4.九根的狗   一有空闲,粒儿便会偷偷地跑到苹果园,拉着星锁的手到河边去做游戏:捉 迷藏、弹玻璃球儿、叠四角牌、数蚂蚁。   村子里的人都说她和星锁长得像姊妹俩,因为他们都长着一对招人喜爱的黑 眼珠,奇亮奇亮,像两片桉树叶儿,被长长的睫毛衬托着。有一个算命的外乡人 竟一口咬定他们长大后会成为夫妻。打那以后,二婶便心下忐忑,不大敢让他们 单独来往了,她担心什么呢?她也不知道。两个孩子隐约感到了什么,他们就偷 偷地在一起玩儿。   下雪了。被雪覆盖的麦田上,到处堆放着玉米秸和麦秸垛,他们会扒出一个 洞穴,钻到里面去,静静地谛听各种昆虫咬吃秸杆的声音。   它们在爬行和窜动,沙沙沙,沙沙沙,———像一根细细的头发,打在人的 耳膜,沙沙沙,沙沙沙。   粒儿要早熟得多,有一次,她问星锁:   “知道大人们为什么不让我们单独在一起玩吗?”   星锁摇摇头:“不知道。”   粒儿撅嘴了:“那你知道自己叫什么名字吗?”   星锁答:“韩星锁。”   粒儿吃吃地笑起来:“唉……他们怕我们在一起会生出个小孩儿。”   “啊,”星锁把眼睛瞪大了,“生个傻子?像茧儿?”   粒儿说:“才不会呢。”   粒儿歪着头:“等我们长大了,我们会生个顶聪明的小孩儿。你信不信?”   星锁眨眨眼,很认真地想了想:“我信,我信。只是......怎么才能生出小 孩来呢?有一次我问妈妈,我是从哪里来的?她说是从河湾里捡的呢!”   粒儿撇了嘴:“骗人呢!湾里哪会有这么多的小孩子?我们天天去那儿游泳 割草的,为什么没碰上过?”   星锁挠了挠头:“我也纳闷......”   “你过来,我告诉你......”,粒儿就神秘起来,拉了星锁的手飞快地钻出 麦秸垛,找到一片平整的麦草,把麦草抻抻好,三下两下褪去了棉裤,露出精瘦 精瘦的身体,仰面朝天   “快脱。” 她躺了下来。仿佛命令似的。   星锁简直傻了眼了,心砰砰跳个不动,呆呆地站在那儿不知如何是好,不知 是因为紧张还是因为寒冷,他的全身瑟瑟发抖。   粒儿闭了眼睛:“快脱呀。”   星锁就脱了衣服,在粒儿的引导下,终于将身体慢慢地贴住了粒儿,然而就 在贴住她的刹那间,粒儿却蜂蜇似地大叫起来,推开了星锁:“哎哟哟,星锁。”   “星锁,你真是坏死了,你什么时候学得这么坏的?”   “星锁,以后不许你这样了,你再这样,我就会告诉香妈妈说,让她打你一 百棍子,把你的屁股打肿打烂。”   “呵呵,星锁,等我的肚肚大起来,我们就会有小孩子了。”   星锁样子傻傻地愣在那里,样子不知所措。他觉得粒儿长得很好看,身子却 很瘦,瘦得只剩下一双忽闪忽闪的大眼睛。   粒儿会制作一些好看的木纽扣,就是用小刀子削出一些美丽光滑的木片儿, 用铁钉钻个眼儿,然后再穿进一根彩色的线绳儿,系成一串,在外面系一个死结, 挂在星锁的脖子上,做护身符,说可以保佑他一辈子富贵平安。这些木纽扣还可 以缝在衣服上,又好看又结实,比妈妈做得布扣子漂亮多了。星锁喜欢这些木纽 扣。   粒儿说:“只要你能到木匠铺给我偷一些木片,我就能做出很多很多木纽 扣。”   “真的?”   “真的。”   “你等着。”   星锁就一阵疯跑,去村头的木匠铺偷木片儿。他老远就闻到从木匠铺里冒出 树脂的气息————股木头被锯开后散发的清香。那个长有一对肉包子眼的老木 匠的小学徒见星锁来了,佯装只顾低头做活儿,好像压根儿没有看到星锁似的, 只是嘴角上浮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微笑,肉包子眼就眯成了一条细线。星锁先是倚 在门框上观察了一会儿,终于从一堆木碎屑里看到几片薄薄的木片儿,刚弯下腰 去捡,就被那个早有防备的小学徒拎起了耳朵。他说:   “小鸡巴孩儿,你老实告诉俺,偷俺的木料去做什么用?”   星锁说:“哎哟,那不是木料,我只要一些没用的木片儿。”   小木匠不撒手:“小鸡巴孩儿,木片就是木料,你不老实交待,我就把你捆 起来喂狗。俺知道你最怕狗。哈哈,人人都知道你最怕狗。”   星锁说:“求求你,俺被狗咬过。”   小木匠不听他的话,仍是哈哈大笑着,把星锁捆在了一条新做的板凳腿上。 然后他出去了一会儿,牵来了九根的狗,后面跟着歪别着头的九根。九根的狗尾 巴上有一撮白,像沾了一朵白棉花。九根的后脑勺上有一块大大的疤,形成一个 “0”字形,据说生来就有了,这一点很像秃头队长。远远看上去,像一张脸长 反个儿了。只是比前面的脸略小一些,也平静一些。   他不明白,九根为什么老跟他过不去。他就问九根:   “九根哥,你为什么总和我过不去?”   九根笑道:“因为天生的看着你不顺眼,你是老子的剋星。”   九根是秃头与邱风芝生下的第九个孩子,也是唯一活下来的一个,所以他叫 九根。   “九根哥……”星锁泪涔涔的了。   九根说:“你别叫我哥,我不是你哥。你再叫我哥我的狗也不会答应。”   “九根哥……”   九根这下可来气了,朝狗的背上轻轻地拍了一下,那狗立即竖起了耳朵,转 过头来看主人。九根斜着一只眼,朝狗示意了一下,一支黑箭就嗖地一声射了出 去……   看到星锁惊惶失措的在地上滚,九根哈哈大笑。觉得咬得差不多了,九根把 一根指头伸进嘴里,打出一个响亮的唿哨,狗正享受咬人的快乐,听到命令后打 了个愣怔,终于不情愿地收了口,又忍不住多咬下一嘴,才摇着尾巴回到了主人 跟前。奇怪,狗立即变得温驯了。   星锁躺在地上不动,手仍然被捆绑在板凳上,像一只母鸡在一点点地咯气, 两条腿弓起来,瑟瑟打抖。一只鞋被九根的狗扯了下来,丢在一边。九根与小木 匠耳语了几句,转身走出了木匠铺。小木匠用尖刀削断星锁身上的绳索,拎起他 像拎起一团棉絮一样轻盈,胡乱丢在屋子外面的冻土上。   小木匠的嘴对着手心咝哈了两口气,把刚刚用来捆星锁的草绳子从地上捡起 来,扎到腰间,咣当一声关上门,转眼间离开了木匠铺。   夜幕四合,天又下起了薄雪,地上闪动着一片晶莹的碎银。   在外忙碌了一天的人们走在回家的路上。   沓杂的脚步声中,———汪、汪、汪!九根的狗在远处叫。   5.灯蛾   粒儿说:“妈哎,星锁醒来咧。”他们刚刚到村街上给星锁叫完了魂,觉得 完成了一件大事情,二人蹑手蹑脚地回家,把沾了灵魂的棉袄重新穿在星锁身上, 小心翼翼地守望。整整一夜,粒儿都一动不动地盯着星锁。   星锁是被村子里一个拾粪的老头儿发现的,老头儿有些眼花,误以为星锁的 黑棉袄是一堆牛粪蛋,一叉子扎过去,软软的,低头辨认半天,才发现是个孩子, 老头儿蹲下身,用手搭在星锁鼻孔上试了试,一脉微弱的气息让他粗糙的手心里 凝结了一滴露水。   他托起星锁,把他送到了二婶家。当晚,二婶到野地里捡了一篓子柴禾,把 冰窖般的土炕烧成了烧暖。二婶似乎天生就是个寡妇,自星锁有记忆那天开始, 她就是个俏丽的寡妇了。她虽然长得不如桂香漂亮,但她的奶子比桂香挺实。   这一回,星锁被咬得比上次厉害多了,腿、屁股,都有狗牙印儿。最严重的 是脚腕子,血流了一鞋窝,黑紫黑紫的。二婶烧开一盆水,一边擦拭一边掉泪。 嘴里骂声不绝,先骂孬种九根,骂秃头管教不严;接着骂秃头本人,全村上下, 谁不知道星锁是你的种啊?他娘死了,你成了甩手掌柜!接着二婶眼里涌满了泪 水,念叨自己的好姊妹桂香:桂香桂香,你死得真窝囊,你扔下两个孩儿让他们 怎么活下去呢……这不公的老天。   星锁眼睛紧闭,睡得很安详的样子,依稀有了意识,感到自己是睡在暖烘烘 的土炕上,一盏油灯的火苗儿在脸前跳跃,一忽儿形成了巨大的烈焰。在烈焰的 光芒里,他看到妈妈桂香抱着豆花,满眼泪水。   自从妈妈死后,星锁常来到果园深处的“一口井”旁边,呆坐在井沿上。秋 天的荒草覆盖了那口要了妈妈命的枯井,只露出一个不规则的黑窟隆,透着一股 浓重的阴气。许多不知名的小虫子在枯草丛里,不停地穿梭。星锁坐在井沿,奇 怪地听到从“一口井”深处传来妈妈桂香的声音。   “星儿我是妈妈……”   “星儿你不知道妈妈的苦……”   “星儿妈妈真不想离开你……”   “妈妈的心尖尖肉哟……”   有一次,星锁痴痴地坐在井沿上,无力的太阳在头顶嗡嗡响,秋风吹着他黑 黑的头发和眸子,他居然十分清晰地听到一种呜咽声自井底泛上来,他吃惊地看 了看四周,周围什么也没有。他吓坏了,哇地一声跑开了。他一口气跑出苹果园, 路过疯子大山的地窝子的时候,看到披头散发的大山在用力啃一根树棍,粗糙的 树皮层层脱落;疯子大山像九根的狗一样在啃骨头,并且朝他投射出一种狼一样 的凶光。   他像个小精灵似地在阔大的田野上奔跑,跑到了沙河岸上。秋天的河水又黑 又凉,一路向东,他企图下水抓几条小鱼,试了几次没有成功,只好悻悻地上了 岸。河岸上生长着一蓬一蓬的荫柳棵,鼹鼠在里面吱吱穿行。太阳的光芒胡乱照 射下来,把他的影子涂得黑黑的。他饿急了,肚子里滚过阵阵野鸽子咕咕的叫声, 就跪下身寻找一种茅草根塞到嘴里,咂巴出一丝甜甜的液汁。最后,他穿越麦田, 不得不回到苹果园。   自妈妈死后,苹果树上的叶子几乎一夜凋敝,挂在土墙上的镰刀很快在一场 秋雨后变得锈迹斑斑。这个家完了,处处显露残败:屋子在不停地漏雨,不到一 袋烟的功夫就接了满满的一瓦罐清香的雨水。茧儿倚在门框上,在呼呼地睡觉, 嘴角流出一弯明亮的涎水,她的粗布裤子下面始终都是湿湿的。那只地鼠在笼子 里,哀哀地打瞌睡,如果醒了,就会像猴子一样上蹿下跳。只有麻包依旧是老样 子,他把家中能换酒喝的东西差不多全拎了出去,每天一大早就到沙河镇上去游 荡。傍晚时分,他会醉醺醺地回到苹果园睡觉,衣服从来不脱。人们看到他一路 上都不住嘴地骂骂咧咧,身子东倒西歪,老远就能闻到一股浓重的酒气。   他对着一群孩子嚷:“闪开。闪开。”   他还会对着一群羊嚷:“闪开。闪开。”   有一天,他愣愣地盯住一棵长在路边的大榆树,半天后才恶狠狠地迸出一句:   “闪开!”   “哟,小东西真醒了?睡了这大半夜。还发烧么?”   二婶听到喊声,停下了手中的织梭,从里屋走出来,到炕前试了试星锁的头, 端起药砂锅,去灶间温草药。趁星锁昏睡,二婶织了一夜花布。屋子外的雪越下 越大,窗户上蒙了一层白茫茫的水雾,风一吹来水雾就变成美丽的窗花了,有的 像鸡爪印,有的像梅花鹿。粒儿手托下巴,黑眼睛忽闪忽闪。她一会摸摸星锁的 额头,一会儿用小勺子给他喂水喝。星锁睁开了眼睛,在微黄的油灯下,终于看 清了一张熟悉的俊脸,打了一个哆嗦,“粒儿姐姐?……这是在做梦吧。”   “嘻嘻嘻,”粒儿笑道,“是不是梦你咬咬手指头吧。”   星锁就伸出一只胳膊,轻轻地咬了一下:“疼。”他说,“不是梦……我怎 么会在这里的?姐姐,我又被狗咬了,还是九根的狗。”   “姐姐,这条狗跟我结下仇了,它是九根的铁杆儿,连牙都长着九颗。”   粒儿噗哧一声笑出来:“哈!这个你也知道?数过了么。”   星锁抬了一下腿,咧嘴咝呵:“我腿上有九颗狗牙印儿。”   粒儿笑得直不起腰了,露出一对洁白的虎牙,笑了一阵,捉住星锁的胳膊, 道:“嗯,俺再咬你一口。”   她轻轻地一咬了一下,星锁说,“嘿嘿,你咬得不疼”。粒儿拿起胳膊看了 看,果然什么痕迹也没留下,就说:“真的不疼?”星锁点头:“不疼。”话音 刚落,已经感到了两排坚硬的东西铁钳一样袭了过来,这回是真疼了。胳膊上烙 下两颗虎牙印儿。   粒儿涨红着脸:“叫你嘴硬。疼了没有?”   星锁说:“不疼!就是不疼!气死你。”   这时,二婶端着碗来了,草药的苦香顿时在屋子弥漫。浓郁的药味熏得一只 小小的灯蛾晕头转向,绕着一圈淡黄的光线飞翔。   6.花骨朵   雪落了一夜,把门前的水井已经封死,剩下一个半圆形状的黑窟窿。轱辘趴 在井沿上,结了一层冰。二婶提了一只木桶,出门一看,什么都白了。她知道井 里的水不好汲了,就踩着积雪朝村外的池塘方向走。在村口的白杨树下,却看到 了一个尸体一样僵挺着的人,披着一件破旧的黄色军大衣,身子倚在一株池塘边 的白杨树上,脚下是一大堆烟蒂。有的烟蒂已经被雪洇化了,潮湿的烟沫散开来, 积雪被染成了黄颜色,像一块脏黄痰。不远处的雪里,还有这个人尿出的一泡尿, 像一串冰糖葫芦。二婶小心地凑近这个人,吃了一惊,叫道:   “天哪,……你是秃头吗?”   秃头的眼眉上凝结了一层白霜,无力地朝她眨吧了一下,没有马上搭腔,只 是从喉咙里发出一声轻咳。二婶慌忙放下木桶,用手拂去秃头队长身上的雪,她 感到秃头的身子在冻得发抖,牙齿在咯咯地打战。   后来,秃头终于说话了,他说:“……我在这儿呆了一夜。”   二婶吃惊地问:“是不是与邱凤芝吵架了?为啥事情?”   秃头点点头:“还不是因为星锁的事。这不是第一次了。昨晚上,她和九根 把我打出了家门。”说着,摸了摸右腿。   二婶说:“你真是个笨男人呢。那也不能在外面呆一夜吧?雪下得多大呀。”   秃头说:“我哪儿也不想去,心里太堵了。”   秃头说:“我转遍了整个村子,还看到村子东头场院里的小屋里有人在玩扑 克,我知道他们在赌钱,我还知道九根也在那里学赌钱,但我懒得管他了。后来, 我还看到你家的窗户上亮了一夜灯,我忍了几忍才没去敲门。我是真想在外面冻 一冻,最好把自己冻死算了。我就这样冻了一夜,抽完了一盒金菊烟。”   秃头说:“他二婶,你知道星锁是我的儿子。现在她妈死了,我想把他领到 我家来,却做不到。我这样想了一夜,觉得自己真窝囊,最后我想用绳子吊死在 这棵树上,这样我就好受了。”   二婶这才看到从树杈上果真拖下一根麻绳套。心里一动,想如果秃头把头伸 进去,秃头就死定了。   二婶听完秃头的话,叹口气:“唉,算了,也难为你了……”   二婶说:“秃头,星锁你不能养就不要养了。我已经决定来养他了。”   秃头听了,先是愣了一下,紧接着鼻涕和眼泪一齐飞了出来。猛然,他上前 一步抱住了二婶的头,热烈而粗鲁地亲吻起来,喃喃道:   “你可真是个好女人哪!”秃头狂热地吻着二婶,最后竟把一只手伸向她的 乳房,来回揉搓不止。   二婶懵了,拼命挣扎:“秃头,你好混账。快松开,我可不是桂香!”好容 易挣脱了,捡起地上的木桶,羞愤地离开了刚才的一幕。   秃头颓丧地垂下了脑袋,他的眼前又出现了桂香的影子。她柔软的身子,她 头发上的一股麦草味道。   昨天黄昏,秃头曾在通往沙河镇的路口上拦截麻包。   太阳在一寸寸落下去,他蹲在沙丘上吸了半天烟,等得憋了一泡尿,还无聊 地吐了一串串烟圈。   他吐出的烟圈又大又圆,而且一口烟能吐出七、八个来,有一次居然吐了十 二个。秃头高超的吐烟圈的技术源于一个发生在火车上的下流故事,是他无意中 听来的。说的是一男一女两个乘客,女乘客打算勾引那个男乘客,就将一个个烟 圈吐了过去,男乘客马上心领神会,点上支烟,嘟嘟嘟几下子,吐出一串烟棍棍 儿来,准确无误地穿透烟圈后还给了女乘客,以示对女乘客勾引的积极响应。于 是,二人即钻进厕所,就在火车上成就了一桩短暂的艳遇……。听这个故事时秃 头还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他连火车是什么模样都没见过。但这个故事在脑海里 深深扎下了,他料定那是一个发生在城里人身上的故事,对秃头而言简直美妙得 不可思议。当晚,他即开始了吐烟圈的艰苦练习,并发誓一定要尽早到真正的火 车上去感受一下。   一阵颤悠悠的哼哼打断了秃头的遐想,抬起头来,看到一个摇摇晃晃的影子 蹒跚而来,秃头慌忙躲到了路边的白杨树后,当麻包走近的时候,秃头忽地一下 闪了出来。   “麻包!”他大叫了一声。   麻包一愣,打了一个激凌,马上认出了秃头,他的反映更快,把手中的空酒 瓶一扔,撒腿就朝茫茫的雪野上奔跑,他的样子像一个被风吹歪的瘦鬼。   秃头在后面追,破口大骂:“麻包,你它娘的,给我站住!”   秃头一边追赶,顺手把右脚上的棉鞋脱下来掷向麻包,击中了麻包瘦瘦的肩 部,麻包的骨头就发生了咯噔的声响。麻包本能地回头看了一眼秃头,脸与秃头 另一只脚上的鞋子撞了个正着,麻包一个趔趄,啊地一声地仰面倒在了雪里。秃 头一个箭步冲上去按住了麻包,左右开弓,噼里啪啦落下一阵耳光,打得麻包四 脚朝天,嘴、鼻子都冒出了血腥味。奇怪的是麻包竟由着秃头的拳头,仰躺在雪 窝里一声不吭,只是从嘴里发出阵阵呜咽。秃头感到蹊跷地收了手,拎起麻包像 羽毛一样轻的身子,他感到麻包像一幅丑陋的年画,薄薄地摊开在他的面前。   他拧麻包的耳朵:“你它娘的,快说话。”   但接下来的情形让他倒吸了一口凉气:只见麻包疼得咧了咧嘴,从嘴巴里伸 出半截失血的舌头,舌头上有明显的割痕。麻包已经说不出话了。不过,伤口看 样子已经长好了。   秃头大吃一惊:“麻包,你、你的舌头哪里去了?”   麻包吱哇了几声,手朝沙河镇的方向指,眼里渗出几滴泪,麻包的泪水像酒 一样浑浊而粘稠,划上根火柴就点着了。秃头像似什么都已明白,遂松开了紧抓 麻包衣领的手。他朝沙河镇的方向望了一眼,痛惜的声音走了腔调,他说:   “麻包啊,我早知会有这么一天!”   “告诉我,是什么人割下了你的舌头?”   麻包就“嗯嗯嗯”地比划了一番,意思是他常偷一家店铺的东西,每次都屡 屡得手的,这次是想拿一把烧水壶,却终于中了埋伏。几个大汉不由分说把他拿 下,按倒在面板上,一个年纪四十多岁的人手持一把早就备好的菜刀,朝着麻包 的手就要切下,幸亏一个老者及时制止了,那人才从腰间掏出一把锋利的刀子, 狠捏住麻包的两腮,麻包被迫张大的嘴巴。那汉子道:“伸舌头”。麻包不明白 怎么回事,就伸出了舌头。舌头刚伸出,那人就嚓地一下剜去半截。麻包的舌头 由于长期的酗酒而开始发黑变紫,像一块小猪肝,他们把它扔给了一只小花猫。 小花猫用亮亮的黑鼻头嗅了嗅,摆摆头走开了。   见猫不肯吃,有人飞起一脚,把它踢到了店铺外的臭水沟里。   “麻包你听着,你偷人家的东西,按理人家应该剁了你的双手。人家瞧你怪 可怜,没了双手就不能活了你知道么。人家割了你的舌头,算给了你很大的面子 了。呜呜,麻包兄弟啊,你好好的一个人,怎么会落得这样的下场呢?”   说着秃头就哭了,麻包也倒在他怀里呜呜地哭起来。良久,秃头从怀里摸索 出五块钱,想塞给麻包,看麻包见到钱像婴儿见到奶头一样两眼放出了两道灼热 的光芒,就又把那张油渍油的钱抽了回来,秃头说:   “不行,这钱我暂时不能给你,给了你它娘的你又会去买酒喝了。”   秃头说:“等你改好了,快点儿恢复生产劳动,这钱我就给你。听见了没 有?”   麻包蜡黄的脸上顿时没了生气,失望地点了点头。秃头朝他往雪地上胡乱一 掼,起身走了。他原本是想把麻包痛打一顿,把麻包从浑沌中打醒,却没料想是 这么一个结果。   大雪后的太阳终于出来了,把无力的光芒洒到土墙上,积雪在土墙上在滴滴 嗒嗒地融化,并且反射出一种冷艳。二婶提了木桶,心事重重地走回院子,她把 木桶放在枣树下的一块石板上,两腮发红,嘴里飘出热气,二婶的口腔里散发出 一股浓郁的炊烟味。透过窗棂,传来粒儿在与星锁嘻嘻哈哈地对话。   粒儿的声音:“过些天杂技团就该来了,我们一块去看好不好?”   星锁的声音:“还早呢。”   粒儿说:“也快了,春天就会来。我最想看那个小翠玉啦。星锁你说说,她 的腰怎么会像我扎的红头绳儿一样软?”   星锁说:“她的身上没有骨头,就像是毛毛虫。毛毛虫身上也没有骨头。”   粒儿说:“恶心!不许你这样说小翠玉。”   星锁说:“这不打个比方嘛。喂喂,还怪护着人家呀?人家认识你是老几?”   粒儿生气了:“怎么不认识?我们还一起玩呢!臭星儿,不理你了……叫你 学坏!叫你学坏!”   雨点般的小拳头落到星锁的身上,星锁大叫,躲避不及,只好抱头求饶,两 个人哈哈笑着滚在了一起。   小翠玉是一个流浪杂技团的小演员,去年,她表演的《顶碗》在全村引起了 极大的轰动。人也漂亮得像画上的人一般,活脱一个《红灯记》里的小李铁梅。 杂技团走街串乡,几乎年年都来。杂技团一来,就都是村里男女老少的节日。杂 技团在每个村子里的表演不过三天,但它走后人们却要谈论整整一年。大人们还 爱谈一个叫徐老瓜的魔术师,因为他能把活兔子变到一个老人的裤子里;孩子们 则念念不忘小翠玉。哦,幸福的小翠玉。   接下来是一阵窸窣,好像两个人都钻进了被子里。   良久,粒儿从被子里钻出来,呼哧喘气:“你、你傻呀。朝哪儿摸呀?”   星锁也从被子里钻了出来,呼哧喘气:“粒儿,我,我不敢呀!”   二婶站在木桶旁边,看到石板缝里,一枝腊梅骨朵已经悄然吐蕊。她满面忧 愁,呆愣了半天不敢迈步进门,手臂上缠绕着一缕袭人的寒风。   她嘀咕道:“天哪……。”   7.麦芽糖   草垛从雪里显露出来,在母鸡咯咯的叫声中,村子里来了一个戴狗皮帽子的 货郎,样子像样板戏里的小炉匠,长的獐头鼠目,面呈土灰,鼻孔里冒出一撮非 常整齐的黑毛,像剪刀剪过一样。只见他推着一辆木制手推车,上面装满了针头 线脑,手里的货郎鼓发出美妙的声响: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一群孩子闻讯赶来,把货郎的车子围了一圈,探着小脑袋看车子里的麦芽糖。 这时,九根来了,从棉袄里掏出一把硬币,对货郎说:   “麦芽糖”。   货郎接过钱,数了数,递给九根五颗麦芽糖,狡黠地夹了夹眼:“今天的糖 熬得最好,你怪有口福。”   九根横着个脸,也不说话,接过麦芽糖,对其它的孩子们说:“哎哎,谁跟 我牵上我的狗去沙河边上抓野兔子,谁就会有糖吃。”   听九根这么一说,孩子们嗡地一下像苍蝇一样炸了营,齐声嚷道:   “九根哥,俺跟你去。”   “九根哥,带上俺吧。”   九根从中选了几个大点的孩子,说:   “你,你,你,还有你,跟我走”。   被选中的孩子都很高兴,麻雀一样欢叫着跟在九根的屁股后头。九根打了个 响亮的唿哨,九根的狗就及时地出现了,摇着尾巴,汪汪地叫。   他们朝村东沙河和方向走去,像一群乌鸦落满田野。   剩下几个年龄更小的孩子眼馋地看着远去的人群,鼻涕虫都出来了,差点哭 出声。货郎猜透了孩子的们心思,就从货箱里拿出一个补钉很多的小布袋,朝孩 子们招手:“小孩,过来,都过来。”   孩子们好奇地围上前去,见货郎从小布袋里掏出一根肉乎乎毛茸茸的东西, 都惊呆了。   货郎就问:“认得这是什么吗?”   一个稍大点的孩子说:“像耗子的尾巴。”   货郎立即夸奖他:“哎,聪明的孩子。猜对了。”   那孩子却说:“恶心。”   货郎马上瞪了他一眼:“这就不对了。”货郎说着,指了指墙上的标语, “看了么,这叫‘四害’,就是苍蝇、蚊子、臭虫、和这个。知道么?现在我收 购这个玩意儿。你们从家里拿一根耗子尾巴给我,就可以换到麦芽糖吃。”   “真的?”孩子们都不相信。   货郎很认真:“大爷还骗小孩子吗?快去,回家去拿。”   孩子们兴奋地散开了,为了麦芽糖。   他们知道自己的爹娘没有钱给他们买糖吃,但知道自己家里的耗子很多。有 的飞快地跑回家,先检查米缸旁边的铁夹子,有的果真逮住了耗子,高兴地将尾 巴切下,急忙跑到货郎摊前,换了两颗麦芽糖。但大部分孩子没有那么幸运,就 吵闹着朝爹娘要耗子尾巴,结果却挨了一顿训斥,他爹骂道:“滚你娘的,我上 哪儿给你弄那个去!找死啊?”老实的孩子听了,就咽咽唾液,把馋念忍下。   现在,那个年龄稍大又挨了训斥的孩子悻悻地来到了货郎摊前,不知怎的, 他不甘心,特别想吃到麦芽糖。因为他已经有一年多没有吃到糖了。路上,他突 然想起一件事,这件事点燃了他的欲望。   他走到货郎面前,货郎正打算收摊,想到别的村串串,见这个孩子心事重重 地走来,就特意打量了他一眼。   “唔?”   这个聪明的孩子把嘴巴凑近货郎的耳边,小声嘀咕了半天。货郎听了,有些 疑惑的样子,聪明的孩子就对他盟誓,在地上画了个圆圈,朝圆圈里吐了一口, 然后跺了一下脚。货郎终于点了头。再后来,孩子在前,货郎在后,他们就一起 来到了苹果园。   冬天的苹果园一片萧条,树枝上麻雀欢唱,叽叽喳喳。还可以隐约听到九根 的狗在远处狂吠,以及孩子们的阵阵追逐声。茧儿蹲在果树下发呆,手里剥着一 粒生花生,身边是割倒的一堆葵花杆,散发着一股植物的苦涩味道。她的耗子就 在她身边的笼子里玩杂技,小东西的眼神流露恓惶与悲苦。有几个月了吧,只要 茧儿醒来,她就到冻土里去扒吃食:遗落的花生和红薯。花生很好吃,她会连皮 也吞下,红薯大都冻烂了,流出一股黄水,咬一口都带着冰渣子。   如果她吃饱了,她就去喂耗子。但只是一转眼的功夫,她发现她的笼子不见 了。她急得大叫起来:“我的耗子!我的耗子!”   茧儿朝四周喊:“我的耗子!我的耗子!”   茧儿又朝天空喊:“我的耗子!我的耗子!”   后来,茧儿跑到苹果园门口,看到聪明的孩子在那儿蹲着在吃麦芽糖。见茧 儿咧嘴大哭,聪明的孩子站起身来,很恭敬叫了声:   “茧儿。”   茧儿一愣,又听到他说:“吃糖吗?”   茧儿抹着眼泪,嘴咧得很不好看:“呜呜。我的耗子不见了。”   聪明的孩子一脸惊讶:“真的?”   茧儿抹着眼泪:“我的耗子。”   聪明的孩子一跺脚:“哎呀,茧儿,我想起来了,刚刚货郎提着你的笼子朝 河边走了。你听啊,那儿呢————。”   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咚!   茧儿睁眼望去,果然看到货郎的车子在河岸上滚动,血红的太阳像一张圆圆 的大纸片,把货郎精瘦如猫的身影印在里面,他不整的衣服在屁股后挠起一个夹 角,远远看去像一条大灰狼的尾巴。粒儿就哭着追赶过去了。   “傻瓜。”   聪明的孩子望着茧儿稻草一样的背影,乌黑的短发在奔跑时一飘一飘的样子, 他咯咯地笑了起来。   8.河湾   茧儿边哭边跑,尖利的风声在她耳边嗖嗖地呼号。   麦田上的残雪闪着白光,沙河岸边是萧瑟的林带,鸟群像密密麻麻的蝌蚪, 忽大忽小地在树丛上空盘旋。   当货郎和他的木头车跨上那座通往外村的木桥时,茧儿追上了他。她一眼就 看到她的笼子正在车把上晃悠,那只地老鼠已经长得很大了,正滴溜着圆圆的小 眼睛哀伤地望着她。它显得茫然无助,全身都在哆嗦,长长的尾巴蜷缩起来。茧 儿抹干净眼泪,忽地一下,跳到货郎的前面,张开双臂拦住了货郎的去路:   “你不能走”。口齿竟异常清晰而坚定。   货郎弯着身推车,木头车发出吱嘎吱嘎的声响。他被眼前这突如其来的一幕 感到十分吃惊,但在微微一愣后就全明白了。他从容地放稳车子,用冷静的三角 眼朝四周睃视了一遍,看没有行人,就笑了起来,朝茧儿说:   “呵呵,我咋不能走?你这个小闺女,是打劫的吗?”   “你还我的耗子!”茧儿大声喊叫。   “嘘————”货郎把一根又黑又脏的手指放到鼻尖上,“小闺女,我们有 话好商量。”说着,货郎从货架上取出一把麦芽糖。   “给你。这可是天下最好吃的东西。”货郎得意地炫耀道,“嘿嘿,我做的 糖在全镇都有名气。”   “知道吗小闺女?我活了四十多年,还从没见过不喜欢吃糖的孩子。”   “快拿着,一块糖能换一根尾巴,一根尾巴赚五分钱。”   “我已经给了那个小孩两块糖,现在又给了你三块糖,你让我赔大发了你知 道吗?”   茧儿先是看了一下货郎手里的麦芽糖,闻到一股又香又甜的气味儿,嘴里不 由自主地涌出了酸酸的津液,她是很想吃糖,因为她已记不清上一次吃糖是在什 么时间了,依稀记得那一天她长了病,妈妈桂香突然拿出一块麦芽糖让她张嘴, 她就张开了嘴咬了一口,甜甜的糖液刚刚在嘴里化开,妈妈桂香又说张嘴,她就 又张开了嘴,这次填进来的却是一粒奇苦无比的药丸儿。她哇地想吐,嘴巴却被 一只大手紧紧捂住。   一想到那次吃糖的经历,茧儿又觉得嘴里突然发苦,就说:“我不吃你的糖。 我吃了你的糖你还会给我吃药丸。”   “药丸?什么药丸?”狡猾的货郎转动着眼珠,终于发觉茧儿原来是个傻瓜, 茧儿的白眼珠比黑眼珠显得多一倍,口水从左边的嘴角上溢下来。   货郎的口吻转为怒斥:“快走开!”   说着,气哼哼地推起车子,车子发出了一声“吱呀”的钝响。茧儿却死死地 拤住了他的腰。货郎的腰又瘦又细,像一根僵硬的木桩一样。货郎的衣服是用麻 线粗布做的,散发出一股难闻的霉烟味儿和死老鼠味儿。货郎没想到茧儿的力气 有那么大,挣脱了几下没能挣脱,还打出一记响屁,接着感到屁股上有一处咬疼, 知道是茧儿下嘴咬了他一口,正咬在他凸出的一根尾巴脊骨上,咬得他忍不住发 出“哎哟”一声。货郎一急,就把笼子从车把上摘下,骂了声“去你娘的”,只 听“嗖”地一下,笼子飞落到湍急的沙河里。茧儿哇地一声哭了,松开了货郎跑 到木桥下,叫着“我的耗子,我的耗子”,就往河水里走。   货郎见状,慌忙推车跑了。他的狗皮帽子禢拉着一扇帽沿儿,在黄昏的余辉 下煽动,像一只乌鸦的翅膀。   开春的河水正在融冰,哗哗地流淌着一河天空和飞鸟的倒影。茧儿的笼子从 水中冒出头来,被水冲跑了一段距离,恰好被一株水中的灌木杈拤住。那只聪明 的大老鼠“嗖”地一下跳将起来,四爪腾空,紧紧攫住木笼,尖尖的脑袋探出笼 外,朝茧儿发出一阵嘶鸣:   “吱————吱————”   茧儿在水中挣扎,水冰凉而刺骨。好在河水并不太深,她不顾一切地朝笼子 跟前蠕动,终于够到了,将它紧紧搂在怀里,全身哆嗦着喘息。   突然,她感到小腿不听使唤,是抽筋了,全身僵硬挺直,眼前变得模糊不清。 接着,听到岸上响起一个声音,一个瘦瘦的黑影笼罩过来,让她打了一个寒战。   河湾位于村子以东,河岸上杂草与灌木丛生茂长,远处是一片白杨树林。   附近则是大片麦田和苹果园,还有大山的地窝子,在一个土坡上多出一个黑 洞。大山的地窝子的前身原本是个宽敞的地窨子,冬闲时节,村子里的老人在那 里编草筐和箥箕,还有人在里面做木工活。几年前那里是村子里最热闹的地方。 有一次地窨子里出了一次失火事故,两个老人和一个小孩被烟呛死,地窨子便自 此闲置起来,成了蚂蚁和老鼠们的乐园。大山疯了之后,竟稍加改建,成了住所。 地窝里什么都有,成堆的木屑,锯沫,草木灰,成捆的荫柳棵。甚至有一口薄薄 的棺材,还来不及做盖子。但地窝子里没有灯光,从里到外漆黑一团。大山把棺 材拆散,用木板搭了一个地铺,铺了一层软软的麦秸草。   那天黄昏,大山正在野地里游逛,无意中救下了奄奄一息的茧儿。其实,他 的心里什么都明白,就是受了刺激,时常产生些幻觉罢了。茧儿被点燃的木柴烤 醒过来,已经躺在大山的地窝子里,她的第一个反映就是寻找大老鼠。大山龇牙 笑了笑,把笼子拎过来,说:“嗯,嗯。”   笼子在茧儿的眼前晃动,他的样子突然变得极其温和,眼神里早没了凶光。 茧儿的大老鼠非常安全,正在笼子里玩杂技,原本水淋淋的褐色皮毛早已变干, 毛皮光滑滑的。   不久,人们发现地窝子里有了一束桔黄色的灯光和阵阵叽叽嘎嘎的笑闹。   “大山哥,我要把耗子养得像老牛那么大,你说成不成呀?”   “成呃。嗯……”大山嗡声嗡气。   大老鼠听了,在笼子里高兴地蹦起来,嘴里发出几声响亮的欢叫:吱吱!吱 吱吱吱吱吱……   夜幕降临,村子里飘过来阵阵腐草和畜粪的气息。   9.野合   钟声四起,一年一度的春耕春播开始了,鸡鸭鹅叫,牛驴欢腾。而在苹果园 里,却发生了一桩似乎是人们意料之中的事情:麻包归西了。   秃头带领几个壮年来到果园,果然看到麻包在白杨树杈上面吊吊着,细细的 脖子上套着一根粗粗的麻绳,但看不清麻包的面孔。令他感到惊讶的是,那株白 杨实在是太高了,树身光滑,树上有许多眼疤。气若游丝的麻包是怎么爬上去的 呢?莫非是有神灵暗助吗?树根底下有一个空空的酒瓶子,是山东产的景芝牌白 干酒。秃头捡起酒瓶,发现下面压着一个皱巴巴的纸团儿,他小心地展开,里面 包着三块钱,纸上写着:   遗书茧儿两块钱星儿一块钱   字写得歪歪扭扭,用圆珠笔写的,也没有标点符号。三块钱,是麻包留在世 间仅有的财产。秃头看了,怒从中来,心想“还它娘的偏心眼哩!这还是老子给 他的钱。”想到这里,就忍不住骂出了声:   “鸡巴麻包”。   当天上午,秃头带头凑了些钱,让木匠铺打了一口简易的薄棺材,买了几刀 草纸,将麻包草草地埋葬到了那株白杨树底下。   葬礼之前,村文书锁着眉头,把秃头拉到一旁,嘴凑到秃头耳根儿,认真地 问:   “还开个追悼会不?”   秃头挠挠头皮:“这…..照理说应该开一个。他这么个死法,也算是知耻了。 可麻包一直不正干,又是自杀,怎么写悼词哩?”   文书说:“只要你说开,咱就开,悼词好写。”   文书说着,从衣兜里掏出一摞纸来,“这是去年小庆淹死后用过的悼词,可 作参考。”   秃头一跺脚:“操!你胡掰扯!小庆是救人死的,死得光荣,是团县委通报 表扬的典型,是重于泰山,麻包的死叫轻如鸿毛,咋能和小庆比!”   文书咧嘴笑笑,说:“我这是提建议,不行就算了。”   秃头决定:“不开了。哪有给鸿毛开追悼会的。嗯,下葬吧。”   文书说:“好。”   众人抬起麻包的遗体,放入棺材,麻包轻得只剩下一副骨架。星儿和茧儿披 麻戴孝,哭得很伤心。哑女月儿也从沙河镇上赶来吊孝了,人们惊讶地看到,月 儿已经出落成一个漂亮的少女……不管怎样,他们叫麻包爹呢。现在,他们成了 名符其实的孤儿孤女了。面对一座崭新的坟包,二婶搀扶着星锁跪下了来,磕了 三个头,叫着:   “爹。”   茧儿由大山搀扶着,也学着哥哥的样子跪下来,磕了三个头,喃喃地叫着:   “爹。”   月儿张张嘴,默默地跪在了坟前。   一股黑黑的旋风刮过来,围着麻包的坟转圈儿,把纸灰吹得漫天飞舞。刹那 间,整个果园上空被黑纸片笼罩。   葬了麻包,时值中午,阳光照得人身上一阵奇痒。秃头把二婶悄悄地拉到一 边,说:“他二婶,你先不忙慌走,我有事与你商量。”   二婶擦了擦红肿的眼睛,吸了一下阻塞的鼻子,用哀伤的眼睛望了秃头一眼, 点了点头。   眼看着人群渐渐走散,他们来了果园外的麦地里,立即闻到了一股清新的麦 苗香气。园子外的阳光一块一块地照耀下来,显得十分慵懒,如雪的杨花和各种 小蜢虫在空中嘤嘤地飞翔。光线照得人睁不开眼睛,秃头有一种想流泪的欲望, 也有一种想尿尿的欲望。   大片油绿的麦子已经抽穗,长到齐腰高了,微风徐徐吹过,掀起一阵婆娑的 麦浪。秃头先是很感慨地向二婶说着什么,大意是:人哪,活一天算一天,没什 么大意思。活着干,死了算。然后以麻包为例,说———你瞧瞧麻包吧,小时候 我们整天在一块玩儿,他是一帮孩子中最聪明最灵秀的!村子里的人都断言他将 来一定会有出息,那时候他是我们的榜样,而我呢,却差不多它娘的天天挨揍, 被揍得鼻子出血,有一回被人用石头打中了头,差点过去了……嗯。秃头说着, 摸了摸自己的头,二婶发现他头上的疤痕很多。就忍不住好奇地问:“是什么人 打你?他们为什么打你?”   秃头有些不好意思:“还不是因为我家庭出身不好,受欺负哩。后来我爹把 我‘过记’给贫农李老栓,李老栓是个懒汉,连地都不会种,我爹把他家的活全 包了,那时节李老栓倒成了新一代的地主,我爹成了他家的长工。这全是为了我 啊。可人们已经欺负我习惯了,仍是挨揍哩。唉,也可能因为我小时候长得不好 看,脏得很,不讨人喜欢……嘿嘿。”   “哈哈……”。   二婶终于笑起来。见二婶终于破涕为笑,秃头抓挠着自己的秃头,显得格外 高兴。接下来,他又讲了一些过去的事情,讲得语无伦次。二婶静静地听着,顺 手掐下一支青青的麦穗用手揉搓,然后把麦皮噗噗吹掉,青绿色的麦粒在手中晶 莹透亮,她把麦粒递给了秃头。秃头接过麦粒,怔了一下。秃头似乎是急刹车似 地收住了话题,眼睛喷火似地直视着二婶。二婶的衣领上开了一个扣子,露出一 段温软白白的脖子,脖子下面是浑圆的一双乳房,她的身上散发着一股麦子的香 味,这香味让她脸上的几粒雀斑都变得诱人起来。   秃头咕哝了一句,“痒哩”。一边伸过手去抓挠背部,背部像一团火,像浇 了辣椒油。二婶犹豫了一下,把手伸过去帮他。秃头突然变得很乖,身子微微颤 抖。   突然,秃头叫起来:“春喊,我受不了啦……”   他颤颤地叫出了二婶的名字!这个名字早已废除多年,村子里大大小小的人 们都一律称呼她二婶,已经很少有人知道她的本名原来叫春喊了。   “是这样啊”,他差点哭出声,“春喊,我真的忍不住了。”   “春喊,现在只有你能救我了……”   “春喊,我想……日你哩。”   二婶先是一怔,血往脑门上涌,一阵晕眩,身子不由自主地就瘫倒在麦地里, 她觉得全身像水一样柔软,没有一丝招架之力。   秃头却乘势把厚重的身体压过去,厚厚的嘴唇像铁钳一样死死地贴上去,把 她苍白的嘴唇咬出了血。   “你的胡子,……扎死我了。”   接下来,一片麦子在倒伏,一片麦子在剧烈地摇晃。空中升起一股被揉碎的 青麦穗的气味,芳香里掺了苦涩的液汁。   10.纸灯笼   民谣里是这样唱的:“春天里,云灯飘,雨水多,丰年到”。春风刮起来的 第一件事,就是赶紧糊一只大大的纸灯笼,全村的人簇拥着来到沙河岸,将它升 上灿烂的夜空。   纸灯笼俗称云灯。云灯的制作过程十分简易:第一道工序是用几根软竹做成 桶状支架,用铁丝定型,外面糊上一层大红纸,上面写一个福字,再写上村庄的 名字;第二道工序嘛,是把浸了柴油的麻团绑在支架中间点燃,借助火的威力把 云灯升到夜空。在夜空飘行的云灯很漂亮,像天上多了一颗红星星似的,把地面 照耀得一片光明。它先是自地面缓缓升起,飞得很低很慢,孩子们跟随它欢呼着 奔跑。慢慢的,它越升越高,他们越追越远,身边是奔流不息的沙河水。在那一 夜,无论云灯飞到哪里,在哪儿降落,他们都会一直追下去,哪怕云灯降落在外 村人家的屋顶上,也是要找回来的。然后把它摆放在大队部,作为一种荣耀供奉 起来,类似于供奉关公和灶王爷。   放云灯是春天的节日,这个日子被习惯性地定为古历的三月三日。如果这个 夜晚不把云灯升上天去,意味着这一年不会风调雨顺。   有了这个原因,每年放云灯之前,村子与沙河镇之间,都要爆发一场抢占地 盘的争斗。———抢先占领河岸上的有利地形,谁都不想甘拜下风。   据说最早的争斗缘于一次小小的口角,时间久了,慢慢地演变成了村镇之间 约定成俗的格斗,以至于上升到各自的尊严和运势的高度。   当然,这争斗是在孩子们之间展开,大人们从不正面参与。但每一次争斗的 过程里,实则暗中受了大人们的指使和怂恿。   当天晚上,村子里迎来一场前所未有的械斗:秃头一声令下,幽寂的村道里 便响起了一阵锣鼓。孩子王九根牵着他的狗,组织起了全村八十一名儿童,他们 像一群嗷嗷待哺的鸟儿,呼呼啦啦地涌向河滩,有人打唿哨,还有人嘻嘻哈哈地 笑。   他们都很兴奋,每个人手里都抓着一块大小不一的“土坷拉”块儿,待双方 退回到五十米,一场互相投掷土块的战斗就开始了。这似乎也已形成了规矩,有 好多年了,孩子们用茁壮的成长迎接着一年一度的“土坷拉”仗。只有星锁,双 眸忽闪,夹裹在队伍中,显得有点儿胆怯,他紧紧地抓住粒儿的后衣襟,脚下磕 磕拌拌,内心充满惶惑与不安。   他闻到从地沟里冒出一股青草根的气味,还有一股浓重的血腥气味。   沙河镇也有个绰号叫黑猪的孩子王,是九根的死对头,他比九根大几岁,长 得像一头肥壮的黑野猪,全身都是毛刺儿。九根是龙,他是虎,他们俩似乎生来 就是对手。见九根的队伍涌上来了,黑猪并不惊慌,把手指头伸进嘴里,打出一 个响亮的唿哨,河岸上顿时出现一排人墙。   黑猪率先跳了出来:“啊哈!”   九根摆手示意,队伍停在身后。   九根愤愤地骂道:“狗操的黑猪!你想找死吗?”   黑猪说:“九根九根,你也有今天!”黑猪说着,把拳头高高举起,朝空中 用力一轮,身后的队伍就响起了一阵嘹亮的口号,人人手里都有一只弹弓:   “杀杀杀!”   接着,密集的石子落了下来,其中有一粒弹丸射中了九根的右眼。九根哎哟 一声捂住右眼:原来是个阴谋!他们用的是石头!   九根大叫:“快撤!快撤!”   顿时,队伍全乱套了,黑蚂蚁似地向四处散开。   涣散的人群吱哇乱叫,猛然感到背后一片通明,原来是镇上的人把云灯高高 地升起来了,河岸上响起一阵热烈的欢呼:   “嗷嗷!嗷嗷!”   “我们胜利喽。”   清寒的夜里,还响起大人们的一声咳嗽,远远听上去,像是树枝被大风吹折 的声音。   11.灌木丛   粒儿灵机一动,拉着星锁躲进一片灌木丛。灌木丛生长在河岸旁边的地沟里, 枝条是绿颜色,上面生满了青骨朵串,像一只只蚂蚱眼,碰一下就会流出白色的 汁液,散发一股野生植物的气味。   他们太熟悉这片灌木丛了———它的身后牵着一条弯曲的小路,一直通往风 雨飘摇的村庄。夏天来临之后,大地上开满了五颜六色的野花。他们曾无数次手 拉着手在小路上奔跑,在灌木丛里捉迷藏,捕捉各种飞虫。有一次一只灰翅膀的 鸟儿在近处叫唤,他们跟着叫声寻找了一个下午也没有捉到。后来天黑了,他们 都累了,就互相搂抱着倒在一堆蒲草里睡着了。一直睡到第二天黎明,河面上飘 来阵阵浓郁的水腥气,他们被一阵耕牛的叫声吵醒。新鲜的阳光围拢过来,一群 鸟儿在他们的头顶飞舞。   然后,他们揉揉各自的眼睛,就蹦蹦跳跳地奔跑开了。   像那个夏天的夜晚一样,粒儿紧紧地搂抱着星锁,吩咐他不要动弹,也不要 说话。两个人都屏住了呼吸,胸脯剧烈的起伏。外面很黑,有人在跑,有人在哭 泣。   纷乱沓杂的脚步声里,听得见黑猪在哇哇地叫唤。   “给我追哇,抓活的!”   “哈哈!捉住九根有赏!”   “抓住他的狗炖肉!”……   “好!给我往死里揍。”   “把刀子给我!割下它的白尾巴梢儿!”   接着,是一阵狗的干嚎声顺风吹来———不是汪汪地叫,而是很嘶哑的惨叫, 这恐惧的叫声表明九根的狗已经落入敌手,而狗的主人九根,可能早已逃掉。   粒儿把耳朵凑近星锁,小声说:“啊呀,是九根的狗被捉了”。   星锁愤愤地吐出两个字:“活该。”接着忍不住地呵呵笑起来。   粒儿捂住他的嘴:“快趴下。不许这样。”   星锁咕哝:“它咬过我哩。身上还有九颗牙印呢。”   粒儿责备地:“你还怪记仇哩。它是个牲口呀。”   星锁从鼻子里哼了一声:“粒儿姐姐你知道么?如果是别人的狗,我就不记 恨了。”   “可它是九根的狗!它差点要了我的命。看看,看看我身上——”   粒儿说:“好了好了,小气鬼样儿。”   星锁把嘴撅得老高,不再吭声。   随着一阵骚动,一伙人吵吵嚷嚷地朝灌木丛走来,为首的是黑猪。在火把的 映照下,透过枯草的尖芒,星锁看到黑猪手里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一副杀气 腾腾的样子。另两个孩子把九根的狗用木棍子抬起来,狗奄奄一息地喘气,舌头 伸向外边,四条腿被绳子绑到了一块儿。星锁发现,狗的尾巴已经被割掉。星锁 看到他们踩着沙地,沙地发出阵阵炒豆子似地声响。   黑猪说:“去割些荆条子来。”   其中的三个孩子就呼啦啦地奔向灌木丛,用刀子削断一片枯藤,有一个孩子 差点踩到了星锁的脚。星锁全身都是汗水,与粒儿紧紧地贴向地面。不一会儿, 枯藤燃烧起来了,火势被风吹得呜呜作响。然后,他们把九根的狗架到篝火上烧 烤,狗绝望地嚎叫。狗的嗓子早已沙哑,发出的声音像磨刀。   黑猪哈哈大笑,仰天喷着一股臭气。   突然,星锁感觉到身上的重负没有了,一阵凉风自脸庞掠过。抬眼一看,粒 儿已经像一只燕子一样飞了出去,站在了黑猪面前。粒儿咬着嘴唇,指着九根的 狗说:   “把它放下。”   粒儿的声音不大,但却在夜晚显得异常响亮。   面对着这突如其来的一幕,黑猪和他的队伍全惊呆了。   12.幽 暗   黑猪在短暂的惊愕后很快就明白是怎么回事了,明白过来后就放肆地把手伸 向粒儿俊俏的脸蛋儿,粗鲁地使劲拧了一下,粒儿哎哟一声忍着疼,啐了他一口。   黑猪嘴里仍然是他常爱发出的声音:“啊哈!”   一边叫着,一边解自己的裤腰带撒了泡尿,以达到当众污辱粒儿的目的。   一股明亮的尿水呈弧线状掠过粒儿的眼前,空气中顿时充满尿腥气息。粒儿 把嘴唇咬出了血,眼里噙满泪水,愤愤地骂道:“臭流氓。”   黑猪听了,却哈哈地大笑起来,边系裤带边说:“你就是粒儿吧?模样还怪 俊啊!我说粒儿,你愿意当我的媳妇吗?如果愿意,跟我回镇上吃香喝辣。嘿嘿, 等你的毛儿长全了,我们马上圆房成亲。好不好?”   粒儿显得十分镇定,说:“黑猪,我答应你。你先把狗放了吧。”   “嗯?”,黑猪一愣,“真的?”   粒儿样子认真地点了点头。黑猪把手一挥,对着那两个抬狗的孩子__“放 狗。看她耍什么花招。”   九根的狗离开火堆,躺在地上奄奄一息。   粒儿把一口血喷到了黑猪的脸上。   黑猪咬牙切齿,把粒儿啐在他脸上的血水抹在手里,“粒儿你看清楚了,” 粒儿白了他一眼,不明白他究竟想做什么。   黑猪说完,哼了哼鼻子,一仰脖梗就把它吸到肚子里去了,嘴里还发出哧溜 哧溜地的声音,是有意夸张。然后,黑猪把肥屁股撅起来,背对着粒儿左右摇晃 开了。   “嗯——嗯嗯——”他叫着。   他的队伍像苍蝇一样轰笑起来。   秃头领着一帮子人一直躲在野树林外,那里有一孔被废弃的土窑,里面是碎 砖烂瓦。他们就一直躲在土窑里,派两个小伙子去前沿观察打探,秃头带了两瓶 白干酒,十几个人轮转着喝,一边讲骚段子,讲得大伙都乐,有的人下身鼓硬起 来,就互相抓摸对方的下身,说:“看谁没出息,鸡巴硬了。哈哈。”   当报信人跑过来时已有些晚了。   秃头的人群喊杀着包抄而至,于是事情有了实质性转机:沙河镇上的几个幕 后操纵者见势不妙,在远处喊黑猪的名字,只听见深黑的夜里响起一个老者的声 音:   “猪儿哪,天不早了,我看撤吧,啊?”   声音里透着从容,口吻亲切平和,像是呼唤自己的孙儿回家吃饭,一听就知 道是个阴狠老辣的操蛋老头儿。   黑猪朝暗中应了一声,打了一个响亮的唿哨后迅速逃跑,粒儿和九根的狗被 丢在原地。村子里的人象征性地追了一阵,被秃头招回。秃头带领人们在清理场 子,把粒儿搂在怀里抱了抱,拍拍她的头。粒儿委屈地哭了。   这时,有个人过来,问:“九根呢?怎么不见九根?”   秃头一拍脑袋:“啊?快找!兔崽子!”   人群顿时向四处散开,手电筒和火把的光线在黑夜里游走。   人们朝着野地喊:“九根——!”   人们朝着月亮喊:“九根——!”   人们朝着河岸喊:“九根——!”   人们朝着树林喊:“九根——!”   人们朝着果园喊:“九根——!”   人们对着沟渠喊:“九根——!”   喊声传出去,好远好远。四周却是一片死寂,声音仿佛划了一道弧线,悄然 落地。人们屏住呼吸,意识到事情已经越发严重。不知是哪个好事之徒从中添乱, 唤来了正在睡觉的邱凤芝;屁滚尿流的邱凤芝是哭着来的,那近乎吊丧的哭腔先 是在河岸上飘,很快就飘过来。一听说九根出事了,她一骨碌从炕上爬起来,胡 乱穿上一件冬天穿的粗布罩衣,一溜风似地刮向了野地里。   “啊啊,我的儿歪,我的儿歪……”   雨点似的拳头捶打着秃头的胸膛,秃头呆立着不动,像一根承受风雨的木桩, 额头上的汗水哗哗地流。   这时,远处响起一个声音:“找到了……在水沟里。”   秃头箭步跑去,人群呼啦围过。两个青年壮汉从一个狭窄幽深的水沟里捞出 了奄奄一息的九根,他满身泥水,脸上血流不止,眼睛紧闭。   人们叫着:“九根,九根。”   “九根,九根。醒一醒啊。”   村里的一个神婆伏下身听了一会儿,神色慌张,用一种颤微微的声调宣告: “哦,已经断气了……”   话音刚落,邱凤芝嚎啕大哭,日天骂娘,然后像一头疯狂的困兽,朝秃头狠 力撞去。秃头欲躲,没有躲开,被巨大的撞力击倒了,直挺挺摔在地上。众人急 忙劝架,却拉不开,邱凤芝用两爪死死掐住秃头的脖子,用牙齿咬他的肩膀,两 个人在泥沼和烂草里翻滚,秃头只是承受,身上的某一处在疼痛,内心一片茫然。 正打得不可开交,却忽然听到一个声音:   “爹!娘!你们……干嘛呀?”   两人一愣,慌忙坐起来,见九根不知何时已经站了起来,用幽幽的声音朝他 们说话。人群终于有了笑声:“呵呵,九根活过来了。这孩子真神呀。”   “九根,快扶起娘回家吧。”   “九根好样的,你的狗让粒儿救下了哩!”   九根仍是幽幽地道:“我的右眼生疼,什么也看不见。”   人们看到紫黑色的血从他的右脸上往下淌。   一场闹剧终于结束,九根为此瞎了一只眼睛。   几天过后,他就牵着他的狗出现在村东野地,他的右眼已经被一个黑眼罩蒙 住,一根白线斜拴在他的耳朵上,九根的耳朵很小,耳垂上长满了细细的白茸毛。 他牵着他的狗四处游荡,狗东嗅西嗅,把那晚的“战场”巡视了一遍,血腥与格 斗的气息荡然无存,一点痕迹也没留下。眼前的一切是那么祥和宁静,田野上的 油菜花似乎在一夜之间全部开了,大地是一片金黄黄的颜色,蝴蝶在空中翩翩起 舞。九根和他的狗站在高坡上,阳光把他们照得模糊一团。   整个河湾里响着春汛的声音,鱼儿在水中吐泡泡的声音,河岸上拱出了青草 的芽尖。一缕新草的清香钻进了每个人的鼻孔里。   那条被削断尾巴的狗,不时挣脱他的手,追赶一只嗡嗡叫着的蜜蜂。   一个田里干活手扶锄头的男人问他:“九根,还疼么?”   九根闷着头,没有说话。   一个正在哺乳期的妇女走过来,她手拿小筐子,正在往土里撒种子,鼓胀的 胸脯格外显眼:“九根,还疼么?”她关切地问。   九根这次说话了,他摇摇头,说不疼了,就是看东西比以前暗了点,天不像 过去那么敞亮了。   九根弯下腰来,抚摸着自己心爱的狗,九根的狗正在把一泡尿射到他的身上。 九根就说天的颜色像一片狗尿。   13.小翠玉   杂技团终于来了。   当十几辆大马车在村街上一停,人们就知道这个草台班子比过去气派多了。 人们当然不会忘记,去年杂技团来的时候,只有五辆小马车,小马车后面跟着一 辆需要人拉着的木板车,木板车上放着几个破旧的木箱子。演员们身上穿着打补 丁的衣服,屁股后面那块布厚得像鞋垫子,看上去显得挺寒酸的。去年,杂技团 的领头人,人们叫他王团长的,外号“木耳刀”,是个满脸络腮胡子、长发胡乱 遮住半个脸的男人,一副见了村里的猫也要磕头作揖的假谦逊。而今年的木耳刀 显得牛气多了,蹭亮的皮鞋闪闪发光,下车后即背起了手,手还不时地暗暗打响 指,脸上肉嘟嘟的有了多余的肉,肚子也无端地挺了起来,看上去像个大腹便便 的母猪。   村子里过来一个老太太,这个老太太平时爱开玩笑,她笑呵呵地问木耳刀:   “王团长,你知道俺村的孩子为啥围着你看?”   木耳刀笑道:“大娘好哩,他们哪里是看我哩?他们是盼着杂技团来好看杂 技哩。”   老太太忙摆摆手:“不是不是,实话告诉你吧,他们是喜欢你的胖哩!你不 知道哇,俺村多少年没出个胖子了哩。”   木耳刀听后一愣,接着咯咯地笑起来。周围的人全笑了。在轻松愉快的气氛 中,大家谈论的话题是一年来的收成:麦子收了多少,谷子进了几石;谁家又盖 了新屋子,谁家的小子娶上了媳妇……话题像沙河水一样泛涨,自然还涉及到沙 河镇上的种种是非和家长里短。最后,很自然地谈到一桩去年夏天发生在镇上的 杀人案件。   一个说:“啧啧。为屁大点事儿,一斧头砍了荣福的两个儿子。”   另一个说:“我一早摸镇上去看了,荣福的小儿子死在家里,血喷了一面墙。 大儿子在西瓜棚,人躺那儿,身上盖着一张草席,两脚露在外面,脚底板是黄 的。”   木耳刀咧咧嘴,发出一声感慨:   “残忍啊。”   又说:“这样的事情,年年有。还、还稀罕吗?”众人听了,就沉默了。   停顿了好一阵,才有人冷不丁冒出一句话:“王团长,小翠玉呢?俺咋没看 见小翠玉?是不是又长高了。”   老太太嘟哝:“天底下哪有她那么软的腰哩……”   木耳刀抬起一团肉嘟嘟的下巴,朝那一堆木箱子的方向嚷道:   “哎!小翠玉!你过来,你过来,和叔叔婶子们打个招呼。”   小翠玉一下车就被孩子们团团围住,众星捧月般地随他们去了老磨坊,与孩 子们一道玩倒立,腰柔软得像小蛇虫,可以把自己拧成一个麻花儿。她会在人们 的惊叹声中把头从两腿间探出来,嘴里还衔着一粒野莓子。孩子们嚷嚷着要她顶 碗,她说:晚上再顶吧,现在顶了你们晚上就不爱看了。孩子们嚷叫:爱看!爱 看!百看不厌哩。说着,一边把早就备好的花生、红枣、麦芽糖等零食塞给小翠 玉。小翠玉眨眨眼,似乎被感动了,朝周围看了看,随手捡起一块碎瓦放在头顶, 两手支撑在地,蹭地一下整个身子就倒立起来,并且在刹那间两条小腿夹住了自 己细长的脖颈。   一阵掌声。   老磨坊蛛网密布,洋溢着一股寻欢作乐的气息。虽然老磨坊在名义上早已被 废弃,但如今却成了大人们的猎艳场和孩子们捉迷藏的好去处。时间久了,各种 气味在老磨坊里发酵,像腐草根一样散发腥馊的气息,更像毛茸茸的窝头一样泛 出一股酸腐味道。走南闯北的小翠玉在门口使劲嗅了嗅,忽闪着一双大眼睛: “啥味哟?好难闻哟。”又跺跺脚,“哎哟难闻死了。”   孩子们使劲嗅了嗅,却闻不到什么。   小翠玉说一口流利的普通话,这让村子里的孩子们更是高看几分,纷纷地跟 她学着说普通话。往年,有几个女孩子学得很投入,把鲁西方言改成了半生不熟 的普通话,直到小翠玉走了好久了,还改不过口,结果招来许多的讥笑。其实小 翠玉说的并不是地道的普通话,口音里夹杂着浓郁的东北腔,准确地说是一股大 渣子粥味儿。   她出生在牡丹江。   妈妈生下她后不久就和丈夫到各地流浪,将小翠玉托付给在牡丹江的大姨妈 家照看。   五岁那年,父母竟在一年内双双病逝在异地,小翠玉就成了孤儿。   一年后,她随大姨妈举家迁徙,回了山东老家,同年加入了木耳刀的杂技团。   时光一晃,小翠玉已经长到十二岁了。   14.一顿饭   二婶家的院子里在杀猪。   秃头把杂技团一行三十五人在大队部安顿后,即吩咐到二婶家派饭。前天是 镇上的集市,按照以往的惯例,秃头带头凑份子,又拿出队上积攒下的几元钱招 待费,派人到集上买了一头不大不小的猪,送到二婶家的猪圈里。今天二婶家里 像过年一样忙碌和热闹,差不多全村的孩子都赶来看杀猪的场面。那头黑地白花 的公猪意识到末日即将来临,吓得嗷嗷直叫。星锁和粒儿也忙得出了一身汗,协 助村里的老屠夫把猪捆起来,摁到桌案上,猪在翻着白眼儿,拼命嚎叫;头下有 一个大大的木盆,老屠夫手持一把利刀,在条形石上嚯嚯地磨了两下,一刀子捅 进了猪脖子,鲜红的猪血滋滋喷入木盆。腥气四溢,臭气满天,猪的嚎叫随之熄 灭。老屠夫又用刀在猪脚上割开一个口子,捅入一根钢钎,把猪的全身都捅个遍 了,然后下嘴对准猪脚上割开的口子使劲儿吹气,霎时就把一头死猪吹成了一只 大气球。   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三条大汉把猪抬入滚烫的开水地锅里,给猪褪毛,麦 茬般坚挺的鬃毛则像割韮菜那样一把掠下,放到小筐子里留存。光溜溜的白猪重 新抬回到桌案上,像女人的光屁股。开膛破肚,猪下水由二婶和另外一个妇女清 洗,星锁和粒儿很高兴地得到一只猪尿泡,两个人跑到墙角,用气筒子把它足充 涨了气,砰砰地互相踢着玩耍,一边唱起了儿歌:   姑娘姑娘爱插花,   小子小子爱鞭炮,   老奶奶做粘豆包,   老爷爷要新毡帽。   一、二、三___跳!   哇,一切真像是过年哩!到处飞翔着一股轻盈的气息,诱人的硫磺味在空气 里飘。这是因为村里人欢迎杂技团的到来,点起了过年剩余的鞭炮,先是村西噼 里啪啦响一阵,接着就传染到了村东,然后遥相呼应,此起彼伏地响开来,像一 场阵雨落入河水里,惊得树枝上群鸟乱飞。   二婶家更是热闹,开饭时辰一到,杂技团的人全来了,屋子已经坐不下,只 好在院子里点起了三盏马灯。大家说说笑笑,围绕着一桌子的香气。那顿饭吃的 是白菜猪肉炖粉条子、黑山蘑菇炖小公鸡、大葱炒鸡蛋、胡萝卜炒肉丝、菠菜烧 蛋花汤,等等,还有二婶自己酿造可以换钱的地瓜酒,这都是只有过年时才吃的 饭菜。   而平时,二婶家吃的是什么呢?除了地瓜和野菜团,就是玉米饼子,最难见 的是油荤。冬季里腌的一缸咸菜,可以吃到夏天来临。星锁和粒儿正在顽强发育, 秃头也会偷偷送来半口袋小麦或黄豆,用以补充两个孩子严重短缺的营养。   二婶蹲在灶前劳作,把切短的玉米秸当柴火烧,风箱呼呼作响,灶堂被烟熏 得黑黑,墙壁也被烟熏得黑黑,灶王爷的灵牌也被烟熏得黑黑;一顿饭做下来, 二婶原本俊俏的脸蛋也被熏得黑黑了,只有敞开的领口处,胸脯是一片雪白。秃 头不时进来看一眼,大声叫着“春喊!饭做好了没有?你也过来喝一杯嘛。”   二婶胹腆地一笑,说:“俺不慌的,你们吃,你们吃。”   木耳刀也端着一碗酒过来:“大嫂!多谢啦。俺代表全团演员敬你一杯酒。”   二婶急忙站起身,说“王团长,使不得呀。俺村一年到头,就这么一件热闹 事,俺要谢您哩。”见木耳刀的脸色已经喝成了下蛋的母鸡,就歪头向外瞟了一 眼,“小翠玉呢?乡下的饭粗糙,让孩子多吃点儿。”   木耳刀呵呵地笑着,已经醉了八成:“哪里哪里,大嫂的手艺,俺回味了整 一年!”   端在碗里的酒竟一扬脖颈,径自一饮而尽。   二婶嘟哝着“俺喜欢这闺女哩,喜欢这闺女哩!呆会俺去看她表演的节目!” 一面直起酸痛的腰身,从香喷喷的菜盆里盛了满满一碗肉,她要亲自端给小翠玉。 她走出灶房,见小翠玉手拿一根猪腿骨,和星锁粒儿坐在一起啃呢。二婶就远远 地盯着她看,发现她可爱的小模样和粒儿竟然十分的相象,心里的爱意又陡增几 分。一想到这孩子可怜的身世,二婶的眼里便有了泪光,想这老天爷真不知是咋 想的,造出这样一个精致的人儿来,扑愣愣的眼睛又黑又大,却让她自幼没爹没 娘,早早地跋山涉水,今后还要有多少苦水等着她喝呢?   二婶愣怔地想着,心里的酸楚在轻轻流淌。忽然,一件奇妙的事情出现在她 的眼前__在嘈杂的人声中,她可以听到小翠玉在呜哩哇啦地与粒儿说话,纤细 的手指比比划划,而她的头顶上现出一轮金黄的光圈儿,一只飞蛾大小的小人儿 从小翠玉的脑门上飞了出来,绕着她的头颅转了三圈后神秘消失。   小人儿像一股轻烟,朝天上那轮闪闪的月亮飞去。   “啊……”   二婶惊讶地张大了嘴巴,手里碗的滑脱出来,叭地一声碎落在地。   15.顶碗   戏台子搭在村东的场院地里,不过是在宽敞的地平上铺垫了几块木板。那里 早已马灯高悬,人声喧嚷。周围是几丛呼呼燃烧的篝火,劈叭作响,通红的火光 映亮了大半个夜空。宽大的场院地上聚满了黑压压的人群,像只只嗷嗷待哺的动 物。凛冽的春风不时拂面而至,吹得身上起了一层鸡皮疙瘩,但人们似乎浑然不 觉。那轮如水的月亮却似一张薄纸片儿,忽明忽暗,一会躲进云层,一会又钻出 来照亮四野。   远处是起伏的树木、狗吠,风声吹动着散落各处的星星点点的草房。   节目开始前,醉醺醺的秃头先讲了一番又臭又长的套话,代表全村对杂技团 的到来表示“热烈欢迎”和“衷心感谢”____把“衷心感谢”说成了“哀心 感谢”。好在多数人没听出来。有个别识字的人听出了,嘿嘿地笑两声。   见秃头罗嗦起来没完没了,村民们很不耐烦,急得直跺脚。   一个人说:“狗日的秃子,把刚讲过的话重复了三遍”。   一个人说:“这是看杂技,你提生孩子的事做啥?你是八辈子没讲过话。”   一个人很直接:“秃头,我日你奶奶!”   终于轮到木耳刀讲了,人家果然是见过世面的人,三言两语就结束了,最后 还玩了个小幽默:“啊,借着队长的话说,俺也代表全团演员,向乡村们表示这 个、这个‘哀心感谢’啦!嗬嗬。节目开演!奏乐!”   一阵雨点般的掌声过后,响起了乒乒乓乓的锣鼓和锁呐声,接着一个人翻着 跟头上了场,人们知道那是杂技团的丑角。他在台上打了几个鲤鱼打挺,从怀里 掏出一根小木棍,支在涂白的鼻梁骨上,企图顶稳一摞“小瓷盘”,总也不成功, 夸张的动作十分滑稽。终于坠落了,“小瓷盘”却被他拎在了手里。他吐着红红 的长舌头离开了。人们恍然大悟,原来那是一摞串在一起的硬纸壳。   接下来上场的是杂技团的名角魔术师徐老瓜,他的上场让一些老年观众为之 一震。他先是表演口中吐火,把点燃的纸片放到嘴里再喷出一团火来,他的拿手 好戏是把东西变到观众的口袋里去,有时是一只鸽子,有时是一只小鸭子,据说 徐老瓜在一个村子里变出过肉包子,结果被那个观众从怀里掏出来三口两口吞到 肚子里去了,还朝天竖起大拇指叫“香!是肉包子!”。从此徐老瓜接受教训, 再也不敢变吃食。这次他变出的是一只五光十色的琉璃球,先是拿一只鸡蛋在手 里把玩半天,然后往台下一挥手,大喝一声“变!”,所有的注意力就拉到观众 席。当他飘飘然下台,从人群里指认出那个老太太时,老太太被这一神奇的情形 惊得目瞪口呆。   无数的目光和手电光线射向她,老太太双手哆嗦,张着空洞的嘴巴乐了:手 中的琉璃球在黑暗里闪闪夺目。   徐老瓜的精彩表演很快点燃了台下的情绪,掌声笑声不断。然而在后台,却 发生了一件不大不小的变故:小翠玉突然腹痛不止,上吐下泄,捂着肚子淌汗。 木耳刀获知这一消息后吃了一惊,心里暗暗叫苦,酒意顿消,满头的长发呼啦一 下就竖立起来,看上去像披在肩上一朵愤怒的乌云。他匆匆来到简陋的后台,见 小翠玉正倒在一堆麦草里低声呻吟,身边有两位杂技团里的女人正在拿一块汗巾 擦拭她额头上的冷汗。木耳刀问:“咋得啦?”   女人答:“唉,可能是吃着了。”   小翠玉咧嘴接过话茬:“俺说不吃了不吃了,他们非叫俺吃!谁知道那猪肉 是不是卫生!”   木耳刀一听,原来是吃胀了,火气蹭地一下就蹿上来:“小翠玉,你也算有 经验的老演员了,你就不知道有演出任务不能胡吃海喝?”   小翠玉一边哭一边辩解:“俺咋不知道,咋不知道?可婶子他们那一家人那 么热情……也怪我饭前吃了一些零食,也可能是零食不卫生,弄得我肚子里刀绞 似的痛。”   木耳刀不由分说,飞起一脚朝小翠玉的屁股狠狠踢去,破口大骂:“你它妈 拉个逼!还敢强词夺理?我告诉你小翠玉,你要是不想干了你给我滚蛋!不要以 为自己有能耐了就觉得了不起!好几次了,你它妈的都在关键时刻掉链子!上一 次在李家堂那次我忍了没说你,这次你又故伎重演了,成心要毁了杂技团的名声 是不是?我告诉你小翠玉,你休想!快去找个茅坑拉屎去,嗯,今晚你吃了多少 都它妈给我统统地拉出来!拉光了回来给我上节目。”   木耳刀是真发火了,双手拤腰,唾星满天横飞,又指着那两个女人嚷叫: “去,你们两个把她架到外边去,让她拉屎,拉不出来就是让她吃屎____把 肚子里的东西吐干净!”   那两个女人诺诺地点头,吓得脸都黄了,对小翠玉劝说道:“玉儿玉儿,团 长说得对着哩。咱以后可得注意,台上一分钟,台下十年功。养兵千日,用兵一 时呀。甭哭了,把妆哭毁了更麻烦了。快去泄泄也好,完了我再给你吃上片止痛 药……好闺女,你就忍着点儿吧!”   见两个女人架着小翠玉“唉哟唉哟”地走了,木耳刀长出一口气,望一眼小 翠玉捂着肚子的背影,内心又浮上一丝自纠:奇怪!今天这火气怎么发这么大哩? 我操,咱木耳刀可从没发过这么大火!不过话又说回来,不严格管理这队伍也离 散摊子不远了……这时秃头闻声而至,脸红得像关公,从五步开外喷来了一股酒 气,他笑呵呵地问木耳刀发生了什么事?   木耳刀急忙摆摆手,笑道:“哦,没事儿,没事儿。呵呵,甭管它们,咱兄 弟俩下去看节目。”   时间终于到了,当杂技团的丑角最后一次出场后,所有的灯光都被吹熄,台 下一阵骚动,有人打唿哨,有人甚至喊起了口号:   “一二三、小翠玉!”   “一二三、小翠玉!”   “一二三、小翠玉!   骚动过后,报幕员走上台,用格外响亮的嗓音报出了“小翠玉”的名字,灯 光骤亮,先是几个配角打着跟斗上来,列队站在一旁,接着砰地一声发令枪响, 容光焕发的小翠玉在众多期待的目光中轻盈登场,台下顿时鸦雀无声……演出开 始了。   小翠玉表演的《顶碗》,是杂技团的主打节目,每次都作为压轴戏出场。这 是一个传统节目,演员头部顶一摞瓷碗,表演劈叉、金鸡独立、别元宝、倒立等 技巧动作。   在此之前,木耳刀两次到后台过问小翠玉的身体情况,第一次是两个女人告 诉他小翠玉的肚子已经不疼了,木耳刀问:“泄完了吗?”   女人答:“泄好了泄好了。完了我又给她吃了止痛药。”   木耳刀略加思索:“不行,再找根大葱,捅捅她的嗓子眼儿,啊,让她吐一 吐。”   木耳刀第二次到后台见小翠玉已经在练习压腿,走过去摸了摸小翠玉的额头, 关切地问:“觉得咋样了?能不能完成工作?”   经过一番折腾,小翠玉嘴唇十分苍白,眼神也较以往黯淡很多,但她态度相 当坚决:“团长放心,能!”   木耳刀这才满意地露出了一脸堆笑:“好。刚才我说话不好听,你甭计较。 准备准备上场吧。”   “嗯!”   小翠玉笑了。   在小翠玉演出的过程中,木耳刀就躲在后台一角观看,看着小翠玉熟练地做 着一系列高难度动作,像欣赏一件最得意的艺术品,这件艺术品浸透了他多年的 心血和汗水。   “太好了。”他满意地咕哝。“完美无缺,完美无缺……。”   有一瞬间,他陷入了一种迷幻般的遐想中:总会有那么一天,他会把这件天 然的艺术品献出去,献给更多的人欣赏。   木耳刀这么想着,脑海里竟奇异地出现了一个画面:弯弯的月亮,照着一个 巨大的宫殿,一个女孩在宫殿上朝他挥手致意,她的身边是洁白柔软的云朵,镶 着好看的金边。   突然,空中响起一声嘹亮的尖叫,台下刮起一片嘘唏的风暴。   木耳刀全身一抖醒过神来,……天哪天哪,他看到小翠玉像一粒黑色的弹丸, 正从高高的人墙上朝下俯冲。   小翠玉落到了地上,和一摞碗一起碎了。   木耳刀觉得脑袋一阵晕眩,耳朵里响着一阵嘈杂的蜂鸣:嗡嗡————嗡嗡 ————嗡嗡嗡————   16.北风   大北风从那天夜里就开始刮,刮了整整五天还没有停歇。二婶一直坐在土炕 上嘟嘟嚷嚷,手里在缝做一双新鞋子,上面绣了一朵兰花,一对玉镯。她的目光 呆滞散乱,似乎心思不在手里的活计上,像一个瞎眼老人。   “孩子从天掉下来了……孩子从天掉下来了。”   北风吹响了木门,破损的窗户呜咽有声,它们从早晨吹到黄昏,屋檐上的枯 草都被连根拔起,气温聚降。有几次她听到院子里响起咚咚的脚步声,知道是秃 头进来了。秃头一脸忧郁,胡子好几天没有修剪了,他的胡子格外的黑,远远地 看上去,像是吃了一嘴巴锅底灰。今天,他已经是第五次走进二婶的家门。   “春喊,你想通了吗?”他小声问道。   二婶摇摇头,不答话,红肿的眼圈又有了泪水。秃头又问:   “春喊,你吃饭了没有?唔,没有是不?要我来给你煮饭么。”   “春喊,这俩孩子还没有回家?要不要我去找找?”   见二婶点点头,秃头就拍拍她的肩膀,默默地点亮灶台上的油灯,叹息一声 出去了,边走一边叫星锁和粒儿的名字。   秃头来到村外,呼啸的大风淹没了他的叫喊,周围什么也看不见。两个孩子 出去已经整整一天了,他们能到哪儿去呢?苹果园、沙河岸、老磨坊、乱石岗、 破土窑……最后一条线索是大山的牛棚。   自从大山恢复了意识,秃头就找到大山谈了一次话,为表彰他舍己救人的行 为,还奖励了他一百斤玉米。大山就搬出了地窝子,带着茧儿住进了村外坡地上 的养牛棚。   牛棚上空飘荡着一股柴草燃烧的气息,秃头老远就闻到了,接着他被看到的 一幅温暖的画面触动了:在四面透风的牛棚里,大山把棉被子围在傻茧儿的身上, 自己却披着一块粗糙的麻袋片儿……他们正在吃晚饭,一面说笑,一面互相喂对 方一勺菜汤。   吱吱!吱吱!吱吱!   秃头惊讶地发现那只大耗子又新学会了一项本领_____它突然从笼子的 天窗里跳起来把挂在墙壁上油灯吹灭了,茧儿咯咯地笑着,把一盒火柴交给它, 它竟然以飞快的速度擦燃了火柴,一个腾跃就又把油灯点亮了,黑暗的屋舍顿时 布满了桔黄的光线。   牛们也在吃草或反刍,和他们只隔着一道矮墙。   这一对苦命的孩子哪,经过一些事情,却变成了一对相依为命的幸福兄 妹……。秃头没有进去打扰他们,他悄悄地离开了牛棚,行走在坑坑洼洼的斜坡 上,大风又一次将他的脸颊吹得像割肉皮般的生疼。   最后,秃头找遍了认为星锁和粒儿可能去的地方,可仍是毫无结果地走回了 二婶的院子。窗口一片漆黑,秃头凝神听了一会动静,除了呼啸的风声,连一声 狗吠也没有,整个村庄都陷入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可怕的寂静里。秃头忍住了涌动 的悲酸,轻轻推开屋门,在黑暗中摸到了二婶,把她搂在怀里,又伏身把头埋进 二婶的衣襟,闻到了熟悉的乳香味儿……眼泪濡湿了二婶的一只乳房。他用哀求 的声调朝二婶耳语:“春喊,我对不住你……更对不住孩子们。”   二婶终于低低说话了,她的声音变得异常沙哑,像沙纸打磨在木头上一样粗 糙,让人立即联想到在墓地里飞翔的乌鸦。她说:   “秃头,我想问你两件事,成吗?”   秃头:“你问。”   二婶:“那从天上掉下来的孩子,是谁?”   秃头:“是小翠玉。”   二婶:“怎么,不是粒儿吗?”   秃头:“不是粒儿是小翠玉。”   二婶:“小翠玉是谁呢?”   秃头:“小翠玉是杂技团的名角。”   二婶:“哦。你说,那从天上掉下的孩子,为什么不是粒儿呢?如果是粒儿, 俺就心安了……”   秃头:“春喊!……”   二婶:“秃头,我再问你第二件事。”   秃头:“你问。”   二婶:“那头瘟猪,是你安排人去镇上买的?”   秃头:“不是。我是后来从价钱上猜到的,瘟猪的价格要便宜好多……。后 来我就去问买猪的人,他虽没明说,但基本上证实了我的猜测。”   二婶:“你既然知道那是头瘟猪,为什么还要俺用来招待客人?”   秃头:“唉!错就错这里,我有责任。你说,平时我们吃的瘟猪肉还有瘟鸡 肉啥的还少吗?我们的身板不是好好的?那天我们不是也吃了瘟猪肉,现在也没 问题吗?”   二婶:“小翠玉这孩子吃东西精细,也可能是水土不服。”   秃头:“就是哩。我没想到小翠玉会对食物的反映会这么快!抵抗力这么 差……。杂技团来了三十五个人,直到今天才总共三个人有点儿反映。他们吃上 药马上没事了,其余的人也吃了药,想来也不会有事情了。”   二婶:“杂技团的人呢?”   秃头:“还住在大队部。王团长提出把粒儿带走,好顶替小翠玉。其实,他 们早就相中咱粒儿了,觉得她是块搞艺术的材料。王团长半真半假地说,如果不 带走粒儿,就要和我们打官司!我……对不住孩子们。唉,我错大发了。”   二婶:“粒儿呢?她是啥态度?”   秃头:“她……同意。”   二婶:“秃头,你知道吗?自小翠玉从天下掉下那一刻,我吓昏了,我不相 信这是真的,我觉得是在做梦。”   秃头:“她掉下来时还没死,睁开眼睛嘟哝着找鞋子哩。你当时抱着她,大 声叫孩儿!孩儿!二婶给你做新鞋子,她就笑了,笑得咯咯的;又提出让你亲她 一下,你也亲了她左边的脸蛋儿,她就叫了你一声妈!她说妈,我不想走了,我 要留在你身边。你难道忘记了吗?过了一个时辰后她才死了,样子是笑眯眯的。 第二天我们把她埋在了场院地边上麦子地里。全村的人都为她出殡哩。哭声比这 场北风还大!怎么,你真的忘记了吗?”   二婶:“呃,我想起来了。”   二婶平静地抚摸着手中的布鞋,挣扎着翻动身体,把秃头推开:   “秃头,扶我下来。我的身子不能动啦。”   “嗯。我抱你下来。慢点儿。”秃头就小心地抱着二婶下了炕。屋外传来了 模糊不清的狗叫声,汪汪汪,汪汪汪。秃头心想:八成是风小了吧。这场北风一 定是老天爷给小翠玉刮下的,老天爷,俺已经知错了,你就不要再刮了吧。   “给孩子的鞋做好了。”二婶说,“秃头,从今往后,我就当场院边上埋着 的是粒儿,小翠玉没有死,明年春天她还会来演出。”   “好。”   “我想去看看孩子……”   “现在?”   “嗯。”   “行。俺听你的。”   出了门,秃头和二婶蹑手蹑脚地走出了村子,咋看上去,他们仿佛在重温不 久前的幽会,但心情却大不一样。   北风把村路吹得宽敞又明亮干干净净,把树木和房屋吹得东倒西歪,也把村 子里的人吹得像地鼠一样躲进了洞穴。倒春寒十分袭人,他们索性互相拥住对方, 尽量让对方暖和一些。不一会就来到场院地,虽然不见了几天前热闹场面,但也 对这里发生的一切爱恨和血腥没有留下任何痕迹。   风果然小了些,天上那轮饱满的月光没有了,那只见证过他们亲热的碌碡孤 零零地守在原地。   小翠玉的新坟就在场院边的麦地里,小得像一只未发育成熟的乳房,也没有 立任何墓碑或标志,但每天都有人陆续赶来烧纸,坟土被泪水打湿。   小翠玉的坟头上有一块砖头大小的白石头,石头下压着一摞纸钱,被风吹得 哗哗作响。他们在坟前蹲下来,秃头从布包里取出二婶做好的新鞋子,压在了白 石头下面,纸钱却趁机飞跑了。二婶默默地匍匐下身子,双手环抱住了它,把脸 紧紧地贴在了冰凉的坟土上。秃头点燃了篮子里的纸钱,火星飞溅。二婶终忍不 住,哽咽起来。   秃头急忙拍拍她的肩膀:“嘘!别出声儿……南边的道上好像有人影走动, 我怕是镇上的人……”   “我不管!”二婶放声大哭。“如果哭也犯法,就让他们把我抓走吧。”   不一会儿,那一团隐约的人影径直朝坟地方向飞快地跑过来,跑到跟前,秃 头惊愕地发现原来是两个衣衫褴褛、头发蓬乱、光着赤脚的乞丐!他们每人手里 拎着一根棍子,胸前挂着叮当作响的唐瓷缸子,全身热气蒸腾,见到秃头和二婶, “扑嗵”一声,双双跪倒在地。   “妈呀!妈呀!”   “爹……!”   17. 沙河镇   那天一大早,星锁在村街上被一个贩卖皮货的人叫住了。那个人是村里著名 的二赖子,长着一双滴溜乱转的小眼睛,嘴角上的显眼位置有个大黑痦子。   他朝星锁招手:“星锁,你过来,过来。”星锁走在北风里,没听到他的叫 声,继续朝前走路,二赖子就大喊了一声:“星锁!”   这一次星锁听到了,就回过头,看了他一眼:“你叫我?”   二赖子点点头,神情诡秘地告诉星锁昨天在沙河镇上听到的一个消息。   二赖子说:“星锁,你的大姐哑巴月儿今天要出嫁了。你怎么不去喝喜酒?”   星锁说:“你胡说。我大姐月儿才十七岁,还不到出嫁的年龄。”   那个人就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傻星锁,你大姐嫁给的是胡副镇长的儿子, 年龄想改多大就多大。这点狗屁事儿还不是胡镇长一句话?再者说了,咱这地界 娶娃娃亲的还少么?你娘不是在十六岁就嫁给你————嗯,你爹麻、麻包了?”   星锁眨眨眼想了想,不由一愣,半信半疑地问:“你是从哪里听来的?”   二赖子说:“唉!这你小孩子就不知道了,我天天往镇上跑的,镇上的人都 在谈论这件事哩__我听说你大姐的养父,那个盖房子的包工头从房顶上掉下来 摔残废了,家里急需用钱治病。你大姐月儿算是有福气哩,早就被胡镇长的一个 儿子看上了,就主动找上门来求婚了。嘿嘿,不过哩__哈……”   二赖子正说着呢,却见粒儿从对面走了过来,就急忙刹住了话题,舌头打弯 了似的僵住不活动了。   粒儿的嘴巴不饶人,她的泼辣已经渐渐有了名气,二赖子怕说错了挨粒儿的 骂。但他的话粒儿还是听到了,粒儿把脸一沉:“二赖子,说什么呢?把话吐干 净了行不行?俺早听说你爱拉半截屎。”   二赖子眨眨眼,想了一想,就索性一不做二不休地说开了:“嘿嘿,粒儿甭 急,听俺说啊,是这么回事儿————俺听镇上的人唠叨,说胡镇长的儿子是个 大肺头,打小就缺心眼子,是个连老天爷也管不了的家伙。镇上的人说,他打架 很有名,是狗日的什么菜刀队的队长,只要看谁不顺眼就会挥菜刀说话,连镇上 的鸡鸭猫狗都惧怕他……”   粒儿盯着二赖子,没有吭声。她发现二赖子说话时,他嘴角的一颗大痦子也 跟着动弹,他尖细的声音仿佛从那只大痦子里冒出来的。   见粒儿一副无动于衷的态度,二赖子继续说:“俺听说他还是个大色狼,打 小就爱调戏漂亮闺女哩。他欺负了谁家的漂亮闺女也没人敢告发他,因为有他爹 胡镇长在后面撑腰……传说他糟蹋了自己的亲姐姐,他的姐姐就一口气喝光了一 瓶子乐果农药…….家丑不外扬哪,胡镇长怕儿子惹下大乱子,就给他招了一门 童养媳妇,对外说是领养的干闺女。可他儿子嫌那个妞妞长得不好看,因为他看 中了镇上的小美人月儿了……月儿人虽不会说话,心里可透亮哩!俺听说其实可 怜的月儿……在夏天的时候就被胡镇长的儿子祸害过了。镇上有人说得有鼻子有 眼的哩!说有一回街上放电影,胡镇长的儿子带着菜刀队的人围住了月儿,当着 众人的面把月儿吱吱哇哇地抱走啦,然后就在石狮子后面一个人按住月儿的头, 两个人按住月儿的腿,胡镇长的儿子扒光了月儿的衣服,自己也解开了裤腰带, 就把月儿给吱吱哇哇地祸害啦……。”   “你胡说!”星锁听到这里,气坏了,扑上去一头把二赖子顶了个大跟头。   二赖子拍拍屁股上的土又从地上爬起来,露出一副慢条斯理的赖皮嘴脸: “我操!俺还没说完呢,你就急了。你急吧,俺不说了行不行?”   星锁上前一步,“操你娘,俺再叫你吱吱哇哇!”就想用飞脚踢二赖子的细 腿,被粒儿及时制止了。粒儿说:   “看他狗嘴里能吐出多少颗象牙。”   二赖子干笑了两声,不失时机地夸奖粒儿:“哎呀,粒儿懂事!粒儿聪明! 这个星锁,俺不过是在把听到的话转达一遍嘛,信不信由你,对不对?嗯,更难 听的还有啊,俺昨天遇见镇上一个老太太,她吸着一根长烟袋,说这哪是给黑猪 娶媳妇啊,这是给黑猪他爹纳妾哩!这叫老牛啃嫩草,神仙比不了……”   粒儿大惊失色,叫了一声:“啊!你刚才说什么,黑、黑猪?”   二赖子把眼皮一翻:“黑猪就是胡镇长的儿子之、之一。你们认识?”粒儿 慌乱地点点头,眼睛里立刻有了泪水:“这个流氓,他欺负过我!他还弄瞎了九 根的一只眼。”   二赖子暧昧地笑了,“确有此事?唉,有什么样的爹就养什么样的儿,胡镇 长更不是个好东西。”   二赖子说完就走了。   星锁瞅着粒儿,急得直跺脚:怎么办呢?如果事情是真的,月儿这辈子算是 完了。两个人合计了一下,决定到镇上去看个究竟。为了怕黑猪认出来,粒儿想 出了一个绝妙的计策:他们俩溜回家,找出两件烂衣衫穿在身上,往脸上涂了草 木灰,手拎一根打狗棍儿,把自己打扮成了讨饭的叫花子。   “唉唉,两个傻孩儿哇。你们让俺们担心死哩。瞧你们这身打扮,甭说黑狗 黑猪,爹娘也认不出!”   此刻,四个人拥抱在一起。风停了,大地透明宽敞。粒儿和星锁诉说了一天 来的曲折经历:他们如何潜伏在镇口,如何跟踪迎亲的队伍,又如何混进了胡镇 长的深宅大院,最后被人撵了出来,还差点挨了狼狗的追咬……种种细节,一五 一十地讲述了一遍。他们一边诉说,一边不住声地哭泣:“娘!爹!月儿真的嫁 给黑猪啦,他现在长了一脸大脓包,样子吓死人啦。我们眼睁睁地看着月儿姐姐 跟这么个畜生拜了天地,俺们没法子救她,心里好难过。”   “月儿这辈子就别想再出头了。呜呜————呜呜————!”   秃头愧悔地擂打胸膛,鼻子一酸:“我枉为男人啊!”   二婶一把揽住了星锁和粒儿,抚摸着两个脏脏的脸蛋儿,喃喃地左右亲吻不 止,泪水扑哒滚落:“俺的乖乖,俺的心肝宝贝儿,俺的星星月亮!俺的活命根 子,俺的金童玉女……你们赶快长大吧!”   18.春衫湿   杂技团离开村子那天是一个春意盎然又无比血腥无比寂静的早晨。大风过后 气温回升,空气里弥漫着一团草木的香气,而村庄还没有从酣睡中醒来。茅舍、 篱笆、木桩、池塘还隐藏在灰暗的光晕里。滞留十余天的杂技团早早地起床了, 在大队部紧张地打点行装,十几辆大马车已经整装待发。   杂技团离开沙河镇后,像季节飞来飞去的候鸟们,将到遥远的南方流浪。   帐篷从昨晚就开始扎了,全团的人忙碌到深夜。木耳刀的情绪已经好转,头 发梳理得溜光水滑,手里多了一只黑色的烟斗,不时地吸上一口。经过几天的调 养,他耳朵里的嗡嗡声已经消失,但他真的成了一个聋子,说话的声音突然“啊 啊”地大了一倍,嘴巴也比十天前张得更大,只是腮帮子看上去有些瘪。早餐是 胡辣汤,萝卜咸菜,主食是焖饼和地瓜面窝窝头。长期的流浪生活让他们养成了 吃饭速度快的习惯,几分钟就结束了。按照以往的惯例,众人排好队,立正,稍 息,木耳刀拿着个小本本开始点名。他叫了谁的名字,谁就答一声“到”,声音 都很响亮。三十多个名字很快念完了,最后,人们听到木耳刀叫了一声:   “小翠玉!”   面面相觑,无人答应。木耳刀又加大音量叫了一声:“小翠玉!”   粒儿躲在人堆里,怀里抱着一个碎花包袱,羞臊得不知如何是好。身边的一 个女人就扯了她一把:“小翠玉,叫你呢….还不快应?”   粒儿慌神了,急忙答应:“哎!来了来了……”众人都笑起来。木耳刀没有 笑,严厉地朝粒儿一指,喝道:“你出列!”   粒儿不知道自己做错了什么,红着脸就站了出来。人们看到她穿着花格子布 衣,怀里抱着碎花包袱,脖子上还围着一块红头巾,个个笑得前仰后合。粒儿突 然感到一阵莫名的委屈,嘴撇了两下,眼里涌满泪水。木耳刀摆摆手制止了哄笑, 朝队伍里一个上年纪的女人示意了一下,那个女人就带着粒儿去了房间。过了片 刻,女人微笑着走出来,接着粒儿也出来了,————原来是换了一身小翠玉的 演出服,感觉像换了个人一样。   大家眼睛一亮,精神为之一振,欢呼起来:   “小翠玉!小翠玉!”   “小翠玉还活着!   “天哪,一模一样!”   木耳刀满意地点点头,又点点头……突然一扭身子,很压抑地哭了。队伍一 片抽泣。少顷,木耳刀从衣袋里掏出手帕擦拭眼睛,恢复了严肃的口吻:   “出发。”   “咴儿————咴儿————”。   星锁在柴房里睡得正香,突然间被一阵马的嘶鸣惊醒。他一骨碌爬起来,趿 拉着鞋子去拉门闩,门拉不开。后来弄明白是外面被人反锁上了。他马上猜到是 二婶干的,二婶昨晚说我们一家人谁也不要为粒儿送行了,免得她一路难受,回 来自己也难受,就让粒儿独自一人去外面闯荡去吧,生死由命,富贵在天。星锁 一急,从柴堆里捡起一根木棍子撬开了窗户棂子,纵身跳出窗外。他飞快地跑出 村子,兔子一样跃上了沙河大堤,远远地看到了杂技团的马车队已经吱吱嘎嘎地 在河岸上滚动,像安装了太阳金色的轮子。大地影影绰绰,各种声音混杂一处: 锣鼓声声,歌声阵阵,河水泛涨,辽阔的野地一片白露,草木随风起舞。他追呀 追呀,一直向南,身后抛下不知多长的距离,四周的万物都在酥软的土里迅速生 长,刺鼻的花蕊爆开了残忍的血珠子。到了桥头,他大口喘气。眼前掠过一道红 色的光影,一个奇异的景象映入眼帘:红云灯!一盏、两盏、三盏…..很快多得 数不过来,满天都是好看的红云灯哩!马车队在灯影的辉映下渐渐远去。星锁仿 佛听到河岸上布满了灿烂的笑声,它们来自春天的草丛,清澈的河水和苏醒的果 园。   残魂落,   春衫湿。   长别离,   人怜幽!   咦?这是哪里来的歌声?我是在做梦吗?星锁纳闷,狠咬了一口手指,咬得 生疼,血往下滴。这时,他听到前方有隐约的呼唤,抬头看见从最后一辆马车的 帐篷里探出一个瘦削的人影,是粒儿在朝他摆手,扔下一个碎花布包袱。   他跑过去捡起来,哆嗦着手打开布包袱,眼睛马上热了,从胸腔里窜出几声 哽咽————里面是粒儿为他制作的“护身符”:   一串木纽扣。真漂亮。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