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再见理想   萧一棱   一   成功的父亲叫什来着?周和平骑上车的时候想。那根满是皱折的香烟并没点 着,只是在他嘴里和他脑袋一样转来晃去。于是马二娃刚张开的嘴便活生生的没 了声息,他大概也看出了周和平正在思考问题。周和平像是根本没瞅见马二娃, 一股黑烟还未散尽,人就像股风似的飞出了镇政府大门。   只要烟在周和平嘴里不是燃着,而是从嘴角到嘴角一左一右地不停晃动着, 便一定是周和平在做重要思考。这一点油坊镇的人是都知道的。这个时候千万不 能去打扰周和平。按周和平的话来讲,那叫过经过脉的时候。马二娃第一次听周 和平瞪眼说的时候根本就没弄懂这句话的意思,只是从周和平瞪得圆滚的眼珠子 里隐约感觉到了问题的严重性,便不敢追问下去了。   马二娃到现在其实也并未完全明白这句话的真正意思。他有一次拿这句话去 请教杨四眼,杨四眼说马二娃我给你说了你也未必懂。看马二娃一脸虔诚的样子, 杨四眼说这样吧!我给你打个比方你可能要好懂些。马二娃赶忙加重脸上的虔诚 度,杨四眼说武打片你该看过吧,马二娃赶紧把头像饿鸡啄米似的猛点。杨四眼 说武打片里面经常要打通任督二脉你知道不?马二娃马上回答知道知道,那两个 脉一打通这功夫就像洪水一般飞涨哩;杨四眼说那你再说说打通任督二脉时关不 关键。马二娃忙说关键关键。杨四眼又说这任督二脉重不重要,马二娃赶紧说重 要,当然重要。说完这话的时候马二娃似乎就有点明白周和平那句话的意思了, 马二娃觉得自己的理解力还是比较强的,像马二娃这种理解力比较强的人同样的 错误自然不会犯第二次。   二   周和平今天要去的还是盐水村,他最近已经在这个村呆了近一周的时间;每 天都像上班似的准时到村上报到。谁叫他周和平是油坊镇的首席调解员呢?每每 想到这几个字的时候周和平就感觉特别亲切,虽然这是胡镇长在饭桌上封的,但 周和平听着却很受用。周和平想这油坊镇除了他以外,可能再找不出能承受得起 这几个字的人了。   麻村长照例泡好茶在门口等他。周和平把他那辆100型摩托往村委会院坝里 一搁,抬头就问:成功的爸叫啥子来着?成┅┅成,麻村长觉得自己应该一口就 答出来的,但却好像一时失去了记忆。   麻村长今天本来就起得早,被周和平这么一问,竟像遭泼了盆雾水似的,脑 子里一片迷茫,半天想不起事来。   麻村长其实姓张,但盐水村的人却很少喊他的本姓,这些要归功于他脸上的 麻子。当村长前大家叫他麻子张,后来竞选上了村长,没人敢再叫麻子张了,但 仍然觉得麻子是村长的最大特色。   麻村长心想以我在盐水村这几十年的时间,村里不可能有我不认识的人。麻 村长的自信不是没有道理的。村里大部分人家的狗啊、猫啊什么的,除非没有名 字,只要有个名儿的哪怕是个绰号都不会逃出麻村长的记心。你主人家叫得出, 我麻大爷同样叫得出。何况这还是问上一辈人?!但今天不知是怎么回事,很熟 悉的一个名字就是记不起来。   怎么,跟这件事有关?麻村长站在院坝中央,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末了问。   怎么没关,周和平答道;你以为我硬是没有事干,找些无聊的话问你?算了, 说正事,你那宝贝儿子回来没有?   回啥!这不我正等你来拿主意哩。麻村长满脸堆笑,脸上凡是鼓出肌肉的地 方都让麻子给聚满了。对麻村长凝聚麻子的能力周和平一直非常称道。每每这个 时候,周和平就会想,麻村长果然是一块村长的料,这么松散的、细小的、密密 麻麻的东西都能在一笑之间凝聚起来,还怕领导不了几个百姓?   麻村长顺手给周和平递过去一包烟,你自己抽吧,我又不抽烟,懒得给你发。   周和平接过烟瞟了一眼说,我不是给你说了吗,叫他回来,有什么事回来再 说嘛。   可要是回来就进去了咋办?麻村长看来还是不放心。   是噢,陈世林那里是必须要去的,他说一句话比你跑断一条腿还重要。县上 还不是看他的意见。周和平把烟揣进裤包,又从另一边裤包里摸出一支烟来。   麻村长本能地摸了摸裤包,然后尴尬地笑了笑说,你看我,不抽烟连火柴都 不晓得带。周和平摆了摆手,拿烟在鼻子前嗅了嗅,并没有要抽的意思,然后把 眼往村委会屋子里扫了一下问,怎么,今天没人?   都到坎上去了,说是杨桂花在屋里耍泼。周和平说马二娃又没在家,她给哪 个耍泼?麻村长说等会儿过去看看就晓得了,我专门在这里等你哩。要不要今天 去找陈世林?   那得先电话联系联系,你以为他像我们,周和平说。完了就在腰间摸手机。 这一次麻村长抢了个先,忙把手机掏出来给周和平递去。喊道,用我的,用我的。 周和平的手就在半空中顿了顿。一面笑着说,我晓得你娃儿手机比我好些,生怕 显不出来了;一面伸手接过手机拨起号来。   周和平拿起电话听了一会儿,然后又放下。电话占线,周和平自言自语地说 了一句。那不要紧,先进屋喝点茶,等会儿再拨。麻村长边说边推开村委会的门, 把早就泡好的茶端到周和平面前,又转身拿水瓶添了一些开水在里面。   周和平端起茶碗咕咕地喝了几大口,茶碗就见了底。周和平将茶碗往麻村长 跟前重重一放说,再整一碗;便又拿起电话。麻村长提着水瓶往碗里掺茶,眼睛 却直直地盯着周和平看。这一次好像拨通了,麻村长想。周和平从凳子上站起来, 把手机紧贴在耳朵边。   喂、喂,周和平大声喊道,是陈总吗,我老周啊。周和平刚喝了茶的嗓子特 别响亮,但好像陈总那边并没听清楚。周和平不得不推开门走到村委会院坝里去, 周和平走到院坝中央,这下好像有信号了。于是周和平对着手机说陈总你今天上 午有空吗,周和平说我不说你也该猜着了陈总,老麻想见见你。麻村长见周和平 一动不动站在那里,像根电杆似的;似乎生怕动一下就什么都听不见了。接着听 见周和平大声说够了够了,十一点见陈总。   麻村长知道事情约好了。   十一点,到陈世林办公室去,周和平说;只有二十分钟时间,他很忙。   这次简直给你添麻烦了,麻村长麻利地递上茶碗。来,再喝点。周和平又猛 喝了两口茶,这才将刚才拿出来的烟从耳朵上取下来点着,轻轻地吸上一口,薄 薄地吐出一层烟雾说道,你娃娃的麻烦还少了。麻村长本想解释说那些麻烦可都 是村上的,我私人的就这一宗,但话到嘴边又咽下了。我不是村长吗,他想,我 是村长我还能说什么呢。   三   周和平和麻村长走到坎上的时候杨桂花并没有看见。杨桂花双手叉腰,站在 自家代销店外院坝里的一根石条子上,由于占了高度的优势,正手舞足蹈地骂着 什么,声音一浪高过一浪。村妇女主任何小芳低声下气地站在那里劝着。麻村长 故意咳了一声,院子里的人这才齐刷刷地把头往外看。杨桂花一眼就看见了周和 平,立马像一阵旋风似的冲了出来,攀住周和平的肩膀道,周老师,你们来得正 好,你来给评评理。   油坊镇的人除了领导外都爱把周和平叫周老师。早先也有人想周和平是司法 所的人,就把他喊做周律师,哪知周和平很不高兴。周和平说律师算个球,我就 那么下贱吗?嗯?于是大家都改口叫他周老师了,但总觉得他似乎与律师有什么 深仇大恨才说出那样的话来,却又不好厚着脸皮去问。   周和平说你们怎么搞的,都说了这么多天了,要是不相信麻村长就算了,我 也不管了,省得天天往这里跑;说完就做出要走的样子。何小芳轻轻靠了靠周和 平说,今天不是为补偿的事。周和平说那为啥子事,惊风扯火的。何小芳向屋里 弩了弩嘴小声说,杨桂花的妈来了。周和平定眼一看,这才发现堂屋里还坐了一 个人。周和平大声喊道,狗日的马二娃,这就是你的不对了,还窝到屋头搞啥子, 快出来。喊完周和平觉得有点奇怪,这马二娃刚才不是在政府门口吗?怎么这么 快就回来了。马二娃慢腾腾地从堂屋走了出来,一面冲杨桂花吼道,骂啊,接着 骂啊,怎么不骂了呢?杨桂花见有了周和平这个依靠,就更加耍起泼来,挽起袖 子朝马二娃冲了过去,却被几个村里的人拉住了。杨桂花“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一面骂道,马二娃,你狗日的不得好死;一面转身拉了站在屋檐下的母亲说,妈, 我们走,他不管你我管。   麻村长这时就发话了。麻村长走到院坝中央,铁青着脸说,都给我站住!你 们还有没有体统?当着我和周老师的面,要翻天啊?见村长发了气,杨桂花本已 迈出的步子便硬生生地收了回来。麻村长又向四周扫视了一眼说,没得事的都给 我回去,大太阳的站在这里干啥?李火娃,你还不搞快回去把你婆娘守到起,小 心被野猫叼走了。众人听了哄堂大笑,都把眼睛看向李火娃。被麻村长称作李火 娃的小伙子刚结婚不久,见大家火辣辣的目光扫过来,便慌忙地溜了出去。麻村 长扯起声音继续喊道,还有你李蛮牛、你--林胖子,有闲心就回去把尿桶洗干净, 多冲几遍。被村长点着的人也同李火娃一般忙慌地走了。还有几个没有被点名的 见阵势不好,生怕麻村长接下来拿自己开涮,便也笑着离开了。麻村长这才冲马 二娃喊道,还不快请周老师进去坐。马二娃说,就在外面坐吧,屋里脏得很。说 完从屋里抽出一根长板凳,周和平和麻村长还有妇女主任何小芳这才坐了下来。   周和平说你们娘几个过来。杨桂花搀着她娘走到周和平面前,顺手抽了根小 板凳支在她娘屁股下,自己却独自站着。马二娃也磨磨蹭蹭地走了过来,却并不 走近,在杨桂花刚才站的石条上蹲了下来。   周和平说你们哪个先说。马二娃抢先说我来说吧,不是我不想养老的,确实 这经济上承受不了啊。东娃子学校毕业到现在五个月了没找到工作,读职中花了 两万多,原指望出来就能挣钱,现在好,丢到水里泡泡都不冒一个。以前代销店 每月还能找两个钱,现在路修通后生意反而孬得不得了,大家买什么东西都直接 上街了。当时在信用社贷了一万元款,月息9.7;一年下来利息就一千多元哩。 你们说这日子怎么过?   周和平把脸冲向杨桂花。杨桂花说周老师其实马二娃说的也是事实,这两年 屋里本来就不好过。他如果真的心硬我倒也没什么说的,但他心里主要计较我还 有一个姐姐。我姐姐一家人出去打工已有三年没音信了,你说这是什么意思?按 我们农村的话讲这不是莫米吃怪筲箕吗?态度就不端正嘛。   马二娃“嗖”地从石条上站了起来吼道,杨桂花,我哪里态度不端正了,你 要我拿啥子态度给你?周和平摆了摆手,算是制止的意思。周和平说不要闹,都 听我说。我不管那么多,马二娃,我今天也不想给你讲啥子大道理,杨桂花的娘 就是你的娘,你俩口子有得吃她就有得吃。你信我的话,我今天就作主给你们调 解了,至于其它的问题等杨桂花姐姐回来再说。万事和为贵嘛。你信不过我也就 不多说了。到时候你不光要遭一砣官司钱不说,赡养费恐怕一分钱都不会少吧。 更为关键的是传出去多难听啊,你们不要面子麻村长还要哩。麻村长赶紧说是啊, 弄不好影响今年五好村的评选哩。周和平看看时间。噢,要到十一点了,我们还 约了陈总,马二娃你倒是表个态啊。马二娃磨蹭了几下说,我早说了也不是不想 尽义务,也不是不相信你周老师,真的是困难啊。周和平说这就对了,光凭你这 态度就很好嘛。有困难不要紧,遇事不要躲,办法总比困难多。先按我说的办吧, 你儿子的事有机会我给推荐一下。   四   调解工作就是这样。平凡得很,琐碎得很。你必须得搞清矛盾的焦点所在, 才能有的放矢,对症下药。先拣好的说,尽量往拢的戳,再不行就拉下脸皮,各 打五十大板。这些对周和平来讲,熟悉得很,快乐得很,做起来也很有成就感。   周和平和麻村长走进陈世林办公室的时候,陈世林正在接电话。看见周和平 他们进来,就向电话指了指,然后又向沙发上指了指。周和平朝麻村长歪歪嘴, 一起在沙发上坐了下来。一会儿,秘书就将两杯茶端了过来,一人一杯放在茶几 上。陈世林打完电话,从桌上拿起一包烟,取出一支朝周和平甩去,周和平身体 稍微前倾,手一伸接住了。   陈世林说麻村长你简短一点,我还要到温泉接待省上的客人。我们最多谈二 十分钟,从这里到温泉酒店至少还要跑半个小时,你是晓得的。麻村长说好,既 然陈总还有事,我就长话短说,其实我不说你可能也知道,就是为我那娃的事。 陈世林本来半眯着眼,这时突然插了一句,你那娃叫什么阳来着,那天都记得很 清楚,今天又给忘了。麻村长说张向阳是他的大名,不要说你,他的很多叔辈亲 戚都记不了,倒是他的小名黑豹大家都知道。陈世林说对对,就是叫黑豹,前天 县公安局刘局长还给我说起过。麻村长接着说,小孩子家不懂事,冲撞了陈总, 请你看在厂社邻居的份上,帮帮我这个忙。   陈世林将头靠在老板椅上,样子相当的舒适。陈世林说老麻你说这话就太不 了解你娃了,黑豹现在在油坊镇名声比我还响哩,哪里需要我关照,只怕再过几 年我都要他罩着了。麻村长长叹了一声说,咳,都怪他妈太惯着。陈总你大人不 记小人过,就把他当个屁,放了吧。陈世林有意看了看手表说,老麻,话可不是 你那么说,这公安局又不是我开的,想怎么样就怎么样。麻村长心里的气一股一 股往头上冒,但却不好发作。麻村长心想要不是为了黑豹,今天应该是你陈世林 对我老麻笑脸相迎才对啊。   周和平也看出了两个人中间的不对劲,周和平想陈世林今天要借这个机会打 老麻的头子,但也不能太过份吧。便打圆场说,算了,你们两个都少说几句。今 天陈总无论如何都请给一个面子,老麻也确实具体,就这么一个娃,这不已经十 多天不敢回家了,也不知道躲到哪儿去了。 陈世林说你让他回来不就得了,又 没有哪个拦他。周和平说是啊,回是随时都可以回,但脚可能还没有迈进屋就到 拘留所报到了。陈世林说那就在外面躲行了,回来干什么。   周和平刚要说这么躲下去也不是一个办法,却见麻村长已经从座位上跳了起 来。麻长冲陈世林吼道,陈世林,你不帮忙就算了,我今天不是交给你来洗涮的。 麻村长再次显示了他的凝聚力,满脸的麻子瞬间聚集在了一处,红彤彤的,黑沁 沁的;样子很吓人。陈世林也从座位上“刷”地站了起来瞪着眼说随便你,我也 没得那么多时间陪你。周和平眼看事情要谈崩了,便连忙站起来夹在两人中间说 都给我一个面子,听我说几句。   周和平说陈总,麻村长今天来是诚心诚意找你帮忙的。陈总说难道我就不诚 心了。周和平说对啊,你两个都诚心事情不就好办了嘛。见两人还站着,周和平 又说都这么站着我怎么说话啊,坐下说、坐下说。周和平说我也知道老麻以前在 处理厂社关系时不是令你陈总很满意,但今天是两码子事,又不是什么杀父之仇 弄得好像不可调和似的,再大的矛盾还不是人民内部矛盾?看两人情绪稍稍缓和, 周和平又接着说,今天其它的都不说了,陈总你就看在厂社关系上帮一个忙。   陈世林坐下的时候顺手拿起一支笔在手里摆弄,听周和平说完后才放下笔说 道,老麻不是我今天说你,我们这个企业摆在这里给你们提供了多少方便,就是 瓜瓜小菜也比城里贵不少哩。你看这么多年又是征地补偿又是土地工进厂,就连 挖个边边缺缺都是全交给你们包工。也够意思了嘛!陈世林说这些麻村长没有多 大意见。麻村长心里比谁都清楚化工厂这几年来给盐水村经济带来的好处,但麻 村长觉得陈世林今天始终没弄清楚他的角色。麻村长很想启发启发陈世林,告诉 他这是哪儿和哪儿的事啊,我老麻今天不是为公事而来,但一时又不知道该从哪 儿说起。   陈世林继续说道,老麻,你儿子现在出息啦,诈到我的头上来了。你说这事 怎么处理?麻村长解释说,陈总,他哪敢诈你。陈世林一拍桌子,诈我的销售员 不是诈我么?打狗还要看看主人面哩。陈世林又看了看表,然后歉意地对两位说, 不好意思,今天就谈到这里,既然周老师出面调解,这面子我姓陈的晓得考虑。   陈世林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说,老麻,你回去考虑考虑,河滩那块地我要定了, 捌千元一亩,一分钱都不添了。说完将笔在桌上轻轻地敲了两下,那意思好像就 算是定了。   五   从化工厂出来后 ,麻村长让周和平到他家吃午饭。周和平这才想起女儿周 惠英今天中午要在家里吃饭,忙告辞麻村长往镇上赶。自从老婆三年前去世后, 周和平就一直和女儿相依为命。周惠英在温泉宾馆当服务员,只有休假时才回家。 也只有在女儿回家时,周和平家里才能听到铲子捣鼓铁锅的声音。周和平回到家 里一看,厨房冷锅冷灶的,看来女儿并没回来。周和平就在食堂随便买了点饭菜 凑合吃了。午后的太阳热哄哄的,周和平感觉下眼皮就像装了磁铁似的,高矮要 把上眼皮往下吸,便拿了一本过期的杂志倒在沙发上看,只一会儿便睡着了。   周和平睡得正香的时候隐约听到了敲门的声音。周和平揉着眼打开门就看见 了门外站着的盐水村妇女主任何小芳。周和平说你来啦。何小芳说我可不可以进 去坐一下。周和平说当然可以。   何小芳进屋后周和平有点手脚不晓得怎么放的样子。不知为什么周和平每一 次见到何小芳总是觉得很尴尬。他发现何小芳喜欢他也有很长一段时间了,但他 一直假装不知道。何小芳的男人一年前在外打工时出车祸死去了。周和平是驻村 干部,又是司法调解员,当时受村上委托,他和何小芳一起到浙江处理后事,亲 眼见了何小芳失去男人的绝望和痛苦。从那以后周和平对何小芳就很生出了几分 同情。一个三十几岁的女人连个可作为慰籍的小孩都没有,这样的生活算是什么 生活啊。   周和平不接受何小芳并不是由于何小芳不漂亮,其实何小芳模样还是很清秀 的。周和平不接受何小芳主要是因为何小芳太年轻,这让周和平高矮觉得难为情。 看到何小芳,周和平就感觉像看到自己长大了几岁的闺女。   还有一个原因周和平不好说。但周和平心里经常想这个原因,也感觉自己有 一点在乎。   周和平坐在沙发上一言不发。别看周和平做调解工作时说话滔滔不绝,但在 这种场合却半天不知道说什么。周和平心里暗想,看来谈感情也属于技能性项目, 三天不练口生。正想着的时候何小芳开了口。何小芳说今天下午不出去啦?周和 平想这不是废话么,出去了还能呆在这里吗?但周和平嘴里说是啊,天气这么大, 外面晒得很哩。屋子里又是一阵静默。半晌又听何小芳问,今天麻村长的事怎么 样了。这算问到了周和平的专业上,周和平稍稍来了点兴趣。难啊,周和平说。 黑豹被公安机关上网追逃。谁都知道化工厂是县里的纳税大户,这件事怎么定性 还不是陈世林说了算。若是说得好,也可以定个敲诈未遂,但他若不表态,这事 情就不好办啊。周和平紧接着又谈了自己的观点。周和平说以我这么多年的经验 看,这件事完全可以通过调解就能化解的。冤家宜解不宜结啊,陈世林也不可能 不顾忌到厂社关系。何小芳很赞成似的点了点头,两人就又没有话语了。   过了一会儿,周和平像是没话找话似的问何小芳,我考你一个问题,看你能 不能回答。何小芳笑着说好啊你考吧。周和平就把上午问麻村长的话又说了一遍。 何小芳扑哧一下笑出了声,说这是脑筋急转弯吧。周和平愣了愣说不会吧。何小 芳说如果是脑筋急转弯就不能顺着它的意思去理解,猜的时候需要别出心裁。何 小芳歪起脑袋想了想说该不会是成龙吧?说完又觉得不像,自己忍不住笑了起来, 笑完便要周和平说答案。周和平说我哪里知道答案,这是我女儿今天早上给我出 的。两人便又猜了一会儿,从失败是成功之母开始进行分析,又猜了几个答案出 来,比如失意、挫折等,但终觉得应属于之母一类,与成功之父没有多大联系。 周和平不由得感慨了一句,咳,女孩子的心思,真的不好猜。说完后才发现何小 芳眼光呆呆地望着前方,心想可能误会了。便又添了一句说我不是说你。说完后 周和平自己都觉得有点多余。何小芳却幽幽地望着窗外说,我不晓得成功的父亲 叫什么,但我晓得成功的男人背后都有一个女人,你不希望背后有个女人么!周 和平心想怎么还是把话题扯到感情上了,便呵呵地干笑两声说,我背后不是有个 女人么。他想何小芳应该听得出来那是指他女儿。   六   村里打电话来何小芳有事先回去了。周和平想再困一下,无奈重新倒下后却 怎么也睡不着。周和平索性爬了起来,这才想起明天盐水村还有一堂法制课要讲, 便马马虎虎往脸上浇了一把冷水就往办公室走。周和平就住在政府办公楼后面的 一排平房里,从家里到办公室也就几步路的光景。周和平走进办公室一看,小张 正翘着二郎腿在看报纸。周和平便问小张稿子准备得咋样了。小张把写好的发言 稿拿过来让周和平看,周和平粗略的翻了几页,见尽是些法律常识的拼凑,心想 这样的稿子咋能讲出一堂精彩的法制课。周和平本想让小张重新写,但一来想小 张毕竟年轻不知道这样的场合该讲些什么。二来碍着小张是胡镇长的亲戚,想了 想还是自己拿起笔改了起来。   法制培训如期举行,地点安排在村小学操场上。这是麻村长村委一班人精心 策划的创五好村的一出重头戏。这天镇上在家的领导都来了,本来也请了县司法 局和综治办的领导,但好像这一段时间县上先进性教育活动正在转段,没能来。   会议由镇党委书记先讲。党委书记从伊拉克战争讲到西部大开发,从关注三 农问题讲到减轻农民负担;最后讲了构建和谐社会。紧接着是胡镇长讲。胡镇长 说虽然今天是法制培训但我还是要讲讲油坊镇上半年的经济形势。胡镇长在讲话 的最后提醒大家从共建和谐社会的高度看待征地问题,全力支持化工厂的发展。 胡镇长讲完后分管法制的副书记讲、接着分管农业的副镇长讲,就连政府办主任 也被麻村长热情地邀请讲了几句。   轮到周和平讲的时候,时间也就不多了。   周和平的发言稿本来准备了两个部分。一部分是法律常识。培训嘛,总要讲 一些基础知识。一部分讲司法现状及自己多年从事司法工作的心得体会。周和平 为讲好今天这堂课是很花了一些心思的,昨天改稿到凌晨不说,改完后周和平又 熟悉了两遍。临到该睡觉的时候却总有一丝兴奋的感觉,躺在床上怎么也入睡不 了。周和平干脆又爬起来对着镜子练了练嘴型、动作,再上床的时候脑子里就充 满了培训时要讲的话。周和平就在心里一二三、一二三地数数,大概要数到一百 九十七遍的时候才迷迷糊糊的睡着了。   周和平临时决定对讲话作一些调整。还有半个小时就到十二点,大家关注的 重心已是中午的饭局了。这种情况下讲太长不可能取得好的培训效果。   周和平重点谈了司法调解工作。   周和平讲的内容大致可以归纳为三个方面,或者说主要阐述了三个观点。 (出于对周和平的尊重,作者决定对周和平的讲话不进行任何人为的修饰)一、 无论任何纠纷、事件,都要坚持调解第一的原则;所有当前镇村一级的矛盾都属 于人民内部矛盾,中国自古以来就有和为贵的传统。二、反对动不动就打官司。 现在的官司要么久拖不决,要么打赢了官司输了钱,执行难是众所周知的。反对 请律师,律师是包打天下的,而且吃了原告吃被告,却并不计较官司的输赢。因 此打赢官司不算本事,调解才体现真本事。三、和谐社会的最高境界是没有官司。 因此所有公民都应自觉为实现和谐社会而努力。   周和平在镇领导们正要感觉不耐烦时恰到好处地结束了讲话。相当的具有层 次性,相当的干净利索。周和平觉得大家都在认真听他讲述,还有一些人似乎暴 露出意犹未尽的神态,周和平感到很满意。在周和平的心里,调解工作是无所不 能的;在日常工作实践中,调解也是他的最爱。要怪就只怪时间太少了。   周和平搞调解不像其他人,决不搞左右逢源、穿针引线、浅尝则止。周和平 的调解工作进行得相当彻底,而且容易让人屡试不鲜。周和平在这方面是有绝招 的。周和平靠什么,靠的就是他的两大法宝。   周和平的第一大法宝是面对现实。天底下的事说不复杂就不复杂,说简单就 真的简单,关键看能不能面对现实。现实是什么,现实就是两只眼睛一张嘴,现 实就是两个胳膊一条腿。只要能面对现实,什么事情便都好解决。现实就是这样 一个好东西,你只要面对面看到它了,它就一定不会忘了关照你。周和平的第二 大法宝就是矛盾论学得好。既懂得矛盾的普遍性,也懂得矛盾的特殊性。既晓得 主要矛盾还晓得矛盾的主要方面,关键时刻更能分清敌我矛盾和人民内部矛盾, 这就很不得了了。难怪周和平这些年春风得意、乐此不疲。群众工作嘛,还不都 是些鸡毛蒜皮。有了这两件宝贝,谁还会怀疑周和平攻无不克、战无不胜的能力 呢。   午饭安排在徐鸭子。徐鸭子以卤鸭子为特色,是油坊镇唯一上档次的餐馆。 周和平和麻村长夹着狗驴子赶到徐鸭子时,书记镇长们已经坐在餐桌上喝了好一 会儿茶了。陈世林居然也来了。   中午的饭局麻村长一个人打了三圈酒。村会计有严重胃溃疡,没有喝酒。何 小芳只打了一圈,却似乎有些坐不稳了,一个劲地往周和平身上靠。大家都看得 出来让何小芳坐在周和平身边这是麻村长有意的安排。周和平想挪开膀子,又考 虑到那样会比较尴尬,但内心又的确不愿意老是这样被何小芳靠着。犹豫了片刻, 便大声说道,我还是来整一圈。说完就从座位上站了起来。何小芳突然没有了依 靠,本能地朝周和平站起来地方向倒了过去。周和平逃跑般的跳离座位,一伸手 就把酒瓶子从杨四眼手里抓了过来。再看何小芳,快要倒下去的时候却兀自清醒 了,硬生生地把身体从45度扳回到了90度。何小芳揉了揉眼睛,像什么也未发生 似的说了一句,哎哟,头都喝痛了。   杨四眼是村小学的语文老师,前几天校长刚调走,这两天代理校长职务,今 天中午也被麻村长喊来敬酒。杨四眼本来叫杨士彦,由于他总是戴着一幅高度近 视眼镜,一付学问高深的样子,久而久之盐水村的人就都叫他杨四眼了。杨四眼 本来早就准备要打一圈的,但他清楚自己今天即便要尽地主之谊充其量也只能算 半个地主,得排在麻村长和何小芳后面,所以何小芳一敬完酒他就将酒瓶拿在自 己手里。此时见周和平要上了,而且手里的酒瓶像长了翅膀似的已经飞到周和平 的手上,不由在心里不断埋怨自己总是当断不断出手太慢。   周和平提着酒瓶的时候才想,自己今天是怎么了,本来就不胜酒力,怎么突 然这么冲动地想要打一圈。胡镇长却拍着掌大笑道,好,好,我还从来没看见过 老周敬酒呢。书记也说是啊,老周看来是被麻村长锻炼出来了,还不快倒酒,站 着干啥。周和平说我今天也是逼急了,但大家都知道我的酒量不行,我今天也只 敢打个刷子枪。周和平环顾了一下四周说,看能不能这样,我也就不挨个敬了。 我先喝两杯,再统一敬大家一杯,最后我喝一杯答谢酒。胡镇长笑着说,老周, 我们可没有哪个逼你。哪个把你逼急的你就敬她得了,你不一定给我们敬嘛。说 完众人哄堂大笑。陈世林笑完说老周其实你仔细算算也就多几杯酒,你就耿直一 回给大家看看!周和平心一横,心想不抓瓶也抓了,敬就敬吧。   敬到陈世林的时候,周和平突然想起杨桂花儿子的事,周和平便借着敬酒的 机会把杨桂花的儿子作了推荐。陈世林说可以啊,中专生我用得上,但老周你要 多喝一杯。周和平不得不又倒了一杯。麻村长见状忙说,本来是我们村的事,这 杯酒我买匹马,便也倒满一杯陪着喝了。见两人喝完,陈世林连说了三声好字, 接着将酒杯端在嘴前,头朝后一昂,然后将空杯置在桌上。陈世林一面用手抹着 嘴上溢出的酒汁一面回头问麻村长,你娃儿的事考虑得怎么样了?麻村长叹了口 气说,咳,算了,陈总你实在帮不上忙也就算了。我和娃儿妈合计了一下,让他 汲取一下教训也好。陈世林睁着怀疑的眼睛,手在嘴上机械地抹着,来来回回、 反反复复,一时竟像停不住似的。周和平说,陈总,你就给黑豹一个机会吧,年 青人犯点错误是难免的。总不可能一棒子把人打死,总还要留点余路的啊。   走的时候麻村长坚持要何小芳送周和平回去。周和平态度坚定地拒绝了,何 小芳已经醉得不轻了,这种形势怎么送?但何小芳还是把周和平拉到了一边。何 小芳从包里拿出一双鞋垫说,本来昨天该给你的,天凉了,脚冷。周和平想拒绝, 但众目睽睽之下,却感觉又有点拒绝不了。有些时候就是这样,两个人的时候什 么都好讲,众目睽睽之下总是难以开口。当众拒绝,你这是什么意思?反腐倡廉 啊,洁身自好啊。那意思不是太明显了吗,不是明摆着不喜欢人家何小芳吗,周 和平想想还是收下了。   七   周和平是走回去的,喝这么多酒,摩托显然没法骑了。   周和平倒向沙发的一瞬,才发现杨四眼也跟着进了屋。周和平这才想杨四眼 可能也喝醉了,要不怎么会一直跟在他后面呢?于是周和平半眯着眼问,杨老师, 你今天也喝多了?杨四眼抽了抽眼镜,一屁股坐在沙发上,说我哪里喝多了啊, 我是怕你喝醉,所以跟了来。周老师,你今天也太耿直了。周和平笑了笑,感觉 眼睛很重很重,重得要把头都压下去似的。周和平说我知道你无事不登三宝殿, 说吧,有什么事。杨四眼将刚跷起的腿放下,身子向后往沙发一靠说,没事,真 的没事。又将身子往周和平这边挤了挤,周老师,你今天的报告真他妈的精彩。   周和平感觉头也重了起来。本来头放在沙发扶手上应该比较稳当,可这个时 候就有点放不稳的样子,似乎一不小心就要掉下去,而且还有点痛。周和平说你 就不要笑我了,我真的喝醉了。杨四眼用双手把周和平扶起来坐正,哪知手一松, 周和平耷拉在沙发上的头一歪,便又倒下去了。杨四眼叹了口气说,周老师,我 是说的真心话,你不相信就算了。特别是你讲的天下没有官司就是和谐社会的观 点,简直精辟啊!杨四眼忽然从沙发上站了起来,在屋里来回走着,显得很有点 激动的样子。没有官司,这是多么美好的状态啊!杨四眼取下眼镜在头上不停地 敲着。一面自言自语地说,没有官司,太土了一点。不行,我还要帮你再提升提 升。嗯,就叫人间无讼吧!人间无讼!对,就叫人间无讼!   杨四眼将眼镜戴好,把周和平扳起来使劲摇晃了一下。杨四眼激动地说,人 间无讼,这是多崇高的境界啊!周和平迷迷糊糊地说了一句,人间无讼!?杨四 眼觉得周和平的声音介于应答和疑问之间,再要动手去扳时,却见周和平歪在沙 发上早已拉响了“二胡”。   周和平是被电话声惊醒的。周和平在沙发上抓了半天没摸着,翻身起来一看, 原来手机掉在地上。周和平捡起来一接,才知道是陈世林打的。陈世林说我给你 打了一下午电话,你在搞啥子。周和平向窗外望去,这才发现天已经黑了。周和 平说你还说呢,谁叫你灌我那么多酒。陈世林说我在四季香等你,再出来喝点还 魂酒。周和平说你就饶了我吧,我这个时候头还疼得很哩。陈世林说那好,你明 天叫那个谁去体检,合格就来上班。另外你给老麻讲,叫他娃回来,我给县局刘 局长说一声,让他尽量从轻处理,但你告诉他土地的事必须给我摆平。周和平说 那我就代麻村长谢谢你了。陈世林电话那头说你难道看不出来,我这是给你面子。   周和平放下电话心想,看来今天的酒没白喝,一下子搞定了两件事情。   周和平知道这200亩土地对陈世林意味着什么,周和平也知道这200亩地一直 是胡镇长心上的一块石头。当然从胡镇长的角度只要老百姓不出乱子就阿弥陀佛、 万事大吉。毕竟到处都在讲和谐社会嘛。如今对于镇领导来说,最大的政绩就是 和谐。前几年讲稳定压倒一切,现在和谐压倒一切,仅就字面意义来讲,和谐的 概念都要深刻得多了。县长不是常讲么,谁闹得不和谐,就摘谁的帽子。周和平 想胡镇长这一点倒不像陈世林。陈世林随时就只知道计较成本成本,好像除了成 本什么都不是一回事儿。   周和平走到盐水村村委会的时候听见里面正在开会。周和平站在门外听了一 会儿,听出是在讨论土地的事情。周和平推开门走了进去,推门的当儿周和平听 见何小芳说土地可是我们的衣食父母啊,土地就是我们的一日三餐、土地就是我 们的油盐酱醋。然后何小芳用眼瞟了周和平一下,何小芳说我也不赞成动不动就 打官司,但我们可以尽量通过协商多讨几个是几个啊!周老师你说是不是。   周和平挨着麻村长坐下,见屋子里除了村委班子外还有村民代表。周和平说 未必我为你们这点点河滩地心还操少了?当然只要大家认清形势、面对现实,都 往一条路上说这事情就好办。   麻村长接过周和平的话说是啊。现在到处都在讲发展经济,我们未必就一辈 子守到这些土地种?我不信这地里能耙出金砖来。就按今年的行情,谷子7毛钱 一斤,你们给我算算一亩能卖多少钱?麻村长边说边扳起指头。何况大家都知道 这地的底,那是我们出义务工沿河堤砌起来的,多是些沙土地,你能指望有多大 收成?亩产600斤已算不得了了吧,你们算算该是多少?再除开种子费、农药费、 人工费、插秧费、抽水费、收割费、税收七股八杂等等费用,你们倒是给我算算? 如果去不掉一半的收成,我手板心煎蛋。   麻村长停了停又说,不过话又说回来,土地是谁的大家知道吗?这土地本来 就是国家的你们知道吗!这不比你家的犁,也不比你家的耙;这是她妈国家的你 明白吗!你以为你想怎么样就能怎么样吗!你以为你硬是社会主义的主人,你只 是她妈的社会主义的主人翁你清楚吗!纯粹扯谈嘛。啊!   底下不知谁冒了一句你麻村长早就不种地了你当然无所谓。麻村长使劲一拍 桌子说屁话,我不种地难道我就对这土地没有感情了?我他妈容易吗,我虽然经 营了一辆货车,但这比种地的风险不是大多了吗,你以为我轻松啊,要不你也贷 款买一辆试试?扯谈,简直扯谈。   八   盐水村与化工厂征地补偿协议在周和平的主持下顺利进行。阵势弄得很大, 有点像WTO谈判了。周和平不怒自威地坐在会议室,烟依然没有点着,叼在嘴里 一左一右打着转,一幅过经过脉的样子。经过激烈地讨价还价,河滩地价格从五 千元一亩的基数一路飙升,麻村长最终态度坚决地表示,捌千元一亩,一分都不 能再少了。陈世林非常勉强、很是无奈地同意了。   麻村长表情庄严地在协议上签了名。   其实麻村长的表情主要反映在脸上,同时又高度集中地反映在脸上的麻子上。 远远望去,麻村长的麻子自然而欢欣地聚集在一起,在电灯下油光闪闪、光亮盈 盈、庄严肃穆,着实让人感动。那不是一般的麻子,它的主人可是一村之长。是 天生就有一种号召力、凝聚力、震撼力的东西。那表情似乎暗示着团结就是力量, 麻子就是生产力。而且可以向任何人证明此事无疑代表了盐水村最广大人民群众 的根本利益。   要说这个价格已经相当不容易了,仅从谈判的激烈和紧张程度就可以窥见一 斑了。   当然在这个过程中只有周和平感觉到这个价格似乎在哪里听说过。不过这个 念头也就只在周和平的脑子里一闪念罢了,像流星穿越般,倏地一声就不知去向 了。   杨桂花的儿子马东也顺利到化工厂上班,只是在体检时出现了一点小麻烦, 检查出淋巴有点肿大。最后还是周和平出面,找到县疾控中心的同学,出具了一 个证明,说淋巴肿大是感冒引起的,而非其它原因。   中午照例要喝酒,但周和平有了上次的教训,任麻村长怎么劝,就是不端杯 子。再一个原因女儿下午要回来休假。女儿难得回来一趟,周和平想给女儿弄点 好吃的,喝醉了就什么事情都办不成了。陈世林坚持要周和平喝酒。陈世林说周 老师不喝酒怎么行,这件事全靠你调解得好,你们说是不是。大家都附和着说就 是嘛。麻村长说周老师你不喝也可以,只要你能说出不喝的原因。周和平说我确 实有特殊情况,不能喝。   周和平刚说完便引来一阵哄堂大笑。陈世林说这算啥子理由,这一桌人只有 何小芳有资格说特殊情况,说完大家又笑了起来。何小芳座位挨着周和平,何小 芳小声对周和平说你喝一点吧,不行我帮你喝。周和平却并不看何小芳,周和平 叹了口气说那就先说断后不乱,我就只喝一杯。周和平匆匆吃了些饭菜便回家了, 顺带在街上割了两斤肉,又买了一些萝卜,打算晚上炖了吃。   周和平走进政府大院的时候老远就看见杨四眼站在家门口,手里拿着什么东 西,好像是一幅画,卷成一个筒状。杨四眼笑着说周老师,我等你好久了。周和 平说不会吧,我刚吃完饭就回了,酒都没有喝。   杨四眼跟在周和平后面进了屋,把手上的卷筒放在茶几上。周老师,看我给 你带什么东西来了。说着杨四眼用手把那幅画徐徐展开。周和平放下手上的东西, 把头凑过去看。这哪里是什么画,分明是一幅字,但周和平又不十分认得。杨四 眼有些得意的指着字幅一个字一个字说,人-间-无-讼。这是草书,所以有点不 好认。周和平恍惚觉得这几个字有点耳熟,但一时又想不起在哪里听过。   如何?杨四眼问,这几个字我是很花了些时间设计的,今天专程送给你。说 完杨四眼便四处张望。对了,就挂在客厅这堵墙上,不管哪个一进门就能看到。   周和平笑着说我要这东西搞啥。杨四眼说这不是你的理想吗,和谐社会的最 高境界啊!周和平这才记起好像上回酒喝醉时听杨四眼说过这几个字。   知道为什么要写草书吗?只有草书才能体现龙飞风舞天马行空行云流水的味 道,才和这么崇高的理想与境界相匹配,杨四眼认真地解释着。你看这个“讼” 字,看出有什么特别吗。周和平仔细看了一下,摇了摇头。开始杨四眼叫他认这 几个字时说内心话他就只在心里猜出了“人”字,其他的三个字应该说都不认识。 刚才杨四眼说到行云流水的时候周和平想“无讼”这两个字弯弯曲曲的,倒还真 有点流水的模样。   杨四眼说你看这个“讼”字,找得到左边的言字旁吗,找不到吧。这个字中, 无论繁体简体的偏旁,你都看不到言字。为什么?言字下面有个口字,大凡诉讼 主要由口实引起,没有了口实之争,也就没有了诉讼。所以真正的人间无讼必须 要去掉这个口字,实为寓意去掉口实之争啊。   杨四眼抽根板凳三两下就将字幅挂在了正对门的墙上。   听了杨四眼这一番解释,周和平再看墙上这几个字时,果然觉得个个都非同 一般。挂在墙上有一种生机勃勃的样子,耀眼夺目,非常耐看。周和平平日里是 最反感别人说诉讼两个字的,多年来他一听这两个字胸中就像有一股无名的火在 游走,但今天听杨四眼说了这么多却很受听。   周和平说好吧,难得杨老师一番心意,我就不客气了。   杨四眼说我还有一事相求。杨四眼顿了顿,就是关于何小芳的事。杨四眼又 停了停,拿眼瞟了瞟周和平。见周和平在听着,便接着说,其实我很喜欢何小芳, 但我知道何小芳喜欢你,所以┅┅周和平打断杨四眼说,你觉得我和何小芳可能 吗?杨四眼说是啊我也觉得不可能,但┅┅周和平说我就知道没有天下白掉馅饼 的好事,你杨四眼这点明堂还瞒不了我,实话告诉你吧,我根本就不喜欢何小芳。 杨四眼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像是想耍朋友的孩子终于得到了父母恩准似的,满心 欢喜地在屋里踱来踱去,这就好了,这就好了。杨四眼犹豫了一下,接着说,但 我家里人反对,他们说何小芳克夫。周老师,你说该怎么办?怎么办?难道你堂 堂一个中学教师还信这些,周和平抬眼问杨四眼。同时心里暗想自己疏远何小芳 的一个原因不就是为这个么。杨四眼满面惭愧地连连说,是啊,是啊,都怪我没 有主见。   能把何小芳找到,是你一辈子的福分。好好珍惜吧,周和平末了说。   九   女儿天快黑了才回来,那时候周和平的萝卜炖肉差不多快好了。女儿一回来 就问,爸爸,我上次让你猜的谜语猜出来没有。周和平笑着说,我还正想问你呐, 我猜了半天都没猜到。把谜语说给你何阿姨,她也没猜出来,到底是什么嘛。女 儿笑着说,那么容易猜我就不考你了。周和平经女儿这么一问,反而急于想知道 答案。周和平对女儿说你就不要绕关子了,再不说今晚就不让你吃爸爸炖的菜。 周惠英拌了一个鬼脸,做出怕受惩罚的样子。然后说,大概是失恋吧。失恋!周 和平心里一愣,突然想到何小芳、然后又想到杨四眼,心里就莫名其妙的升起一 种失恋般的感觉,周和平觉得自己心里似乎在隐隐作痛,那疼感一股一股地袭向 胸口,以至于嗓子猛然有点发干。下午杨四眼走后他也有这种感觉,只不过这个 时候觉得更强烈些。   周惠英见父亲呆在那儿发愣,忙说其实我也真的不知道,只是瞎猜罢了。爸 爸你怎么了?周和平这才恍过神说没什么,咱们吃饭吧!周惠英是在吃饭时看见 天下无讼几个字的。周惠英自然也不认识,待听了周和平依葫芦画瓢的讲过后, 便也觉得杨四眼不但替爸爸总结得好,字更是写得精彩。   周惠英最了解父亲,她知道人间无讼一直是周和平的理想。只不过父亲自己 并没有把它精炼成这几个字,而现在杨四眼替他总结出了。   周惠英是最支持父亲的,只有周惠英知道周和平对人间无讼的追求除了工作 上的原因外还有其他的原因。周和平的父母也就是在周和平处于周惠英这样的年 龄时离了婚。周和平一直在挽留这场婚姻,到最后眼看所有努力都失败了,婚姻 的变故已不可避免,周和平最后的希望仍然是父母能好说好散。但事与愿违,父 母最终走向法庭,三个人彼此间的一切亲情随着法院的一纸判决而烟消云散。散 就散了吧,干么非得要判呢。这件事上最大的受害者莫过于周和平。   周惠英常常想18岁时的父亲是一个什么样子。她想那时的父亲应是很忧郁和 消沉的。周惠英现在虽然也处于单亲家庭,但她母亲是病故的,这种单亲反而更 加重了她对父亲的爱。所以周惠英总是固执地认为,父亲周和平就是在那以后开 始讨厌律师以及讨厌打官司的。周惠英也知道父亲的这个理想或许根本就实现不 了。周惠英觉得有时候父亲为了达到目的其实根本不是在调解,简直就像在和稀 泥了,甚至她还觉得有些人就利用了父亲的这个理想,而父亲却浑然不知。但她 理解父亲,她知道父亲是真心希望社会和谐的。   十   何小芳回到家时杨四眼已经立在院子门口好一阵子了。杨四眼雄赳赳地立在 那里,老远看就像一根茄子。虽说不是那么笔挺,但这个姿势对于杨四眼这根秋 天般的茄子来说,已经是很不容易了,很容易让人生出那么几分怜惜。杨四眼见 了何小芳赶忙闪到一侧,脸上讪笑着说,顺路,哈,顺路过来看看。   何小芳没有说话,开了门将杨四眼让进屋里。可何小芳却让院门大开着。   这是何小芳的心思,杨四眼并不知道。   杨四眼的“四”只眼睛打进屋就没有离开过何小芳一下,一脸笑容恰到好处 的盛开着。   何小芳当然知道杨四眼的心思。何小芳是过来人了,哪里还不了解猫闻到鱼 腥时的样子。何况像杨四眼这样的未婚男人,能有什么心思逃得出何小芳的眼睛。   虽然说来的都是客,全凭嘴一张,但何小芳并不说话。在杨四眼面前,她觉 得自己不需要说话。杨四眼却有些激动,嘴里就像唱着一支高难度歌曲,声音都 有点跑调了。   何小芳明显感到这个茄子般的男人的猛烈攻势。同时何小芳也觉着了不说话 的好处,这使得她可以仔细观察杨四眼,聆听杨四眼,慢慢地何小芳觉得其实杨 四眼也并没有什么不好。虽然和周和平相比还是有着那么一大截的差距,但毕竟 是个灵魂的工程师,大大小小也算是一个知识份子了。   何小芳突然说我想骂人,这倒把杨四眼着实吓了一大跳,杨四眼一下子就变 得惨兮兮的,杨四眼说我哪里说错了吗小芳。   何小芳说你没有错,是我错了。杨四眼说要不你就骂吧,往这里打也可以, 杨四眼就把何小芳的手放在他那张秋茄子般的脸上。   何小芳抽回手,眼泪却在眼眶里打着转。何小芳深吸了一口气,然后在心里 狠狠地骂了一句,周和平,你个龟儿子。   何小芳一下子感觉好了很多。   十一   马东死了。   马东刚在厂里经过一周培训,第一天上岗就死了。据说是被化工厂旋窑里的 窑灰喷出后烫伤的,百分之九十几的烧伤面,医院象征性的抢救了一下就放弃了。   周和平是在接到胡镇长的电话后才晓得情况的。胡镇长叫周和平赶紧到化工 厂去一趟,杨桂花领了一大帮亲戚把陈世林围住了,而且还说要堵厂大门。胡镇 长交代说一定要稳住,千万不要把事情闹大了。   周和平赶到化工厂的时候看见办公楼前黑压压地站了一片人,不用说那都是 马东家的亲戚。为了将事态控制在一定范围,镇派出所也派来了几个干警,紧张 地站在办公楼前。化工厂办公室主任把周和平喊到一旁,将事件经过以及家属意 见作了简要说明,同时说现在的主要分歧是杨桂花他们要求赔偿款里要有她们两 口子以及她妈的赡养费,但按现行政策,杨桂花和马二娃两个的年龄都达不到赡 养条件,至于杨桂花的妈,连赡养的资格都不符合。   周和平点了点头径直走向会议室。杨桂花正在里面呼天抢地地哭着,陈世林 烂着个脸坐在沙发上,被两个老太婆一左一右地拉扯着;其中一个周和平认得是 杨桂花的妈,上次在盐水村见过。陈世林看见周和平就犹如见到救星般,脸上表 情马上生动起来。   马二娃见周和平进来了就朝婆娘吼道,就晓得哭,哭能把儿子哭回来吗。周 和平清了清嗓子,然后说我是代表镇上来协助处理马东死亡这件事的,基本情况 我已清楚了,现在我们就说实在的,你们哪一个先说?杨桂花的娘说我们不找周 老师,我们要陈世林表态。陈世林说我不是说了吗,该怎么赔按政策算。马二娃 说那怎么得行,我们两口子还有马东的婆婆就不管了吗?   周和平咳了一声说你们到底听不听我说,让人把话讲完难道要死人吗?当然 对马东的死我深表同情,但人已死了,你们说怎么办,难道我们再把事情闹大, 再打死几个摆起,就解决问题了?我看不见得,现在的关键是我们要面对现实。 什么现实,那就是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不但要活下去,还要活得更好。周 和平停了一下继续说,而且要尽快把这件事处理好,尽快从悲痛中解脱出来,我 想这才是对死者在天之灵的最好安慰。我们现在为钱的事在这里争争吵吵,你们 说死去的人会怎么想。   杨桂花渐渐停了哭声。周和平接着说,你们提出的要求我刚才听了;我不说 这个要求不合理,站在你们的角度去想也是可以理解的。但从陈总的角度他赔一 分一厘都必须按国家的法律法规行事,他不按法规要求就是他违法,这是一个简 单的道理,我想大家应该明白。这就是群众合理要求与国家法律合法规定的矛盾, 在这种情况下,只能按国家法律办。何况大家也知道化工厂是县里的国有企业, 支付每一笔钱都是要有凭有据的。   杨桂花打断周和平说,我不要钱,我一分钱都不要;我要人,我的儿啊┅┅ 啊,杨桂花又扯起嗓子大哭起来。周和平说那就不说了,既然你们不能面对现实, 再说下去也没有什么意义。你们到底是来解决问题的还是准备就这样闹下去。见 周和平有要走的意思,马二娃站起来说周老师,难道就这么点钱就打发了。我们 养儿女图啥,还不是想今后老了时能有个依靠;我们也咨询了政策,虽然不够条 件,但我们都是没有工作的人,下半辈子靠谁去?   周和平见一时也劝说不了马二娃一家,就说陈总你出来我给你说两句。说着 站起来朝门外走去,陈世林想跟着站起来,却被两个婆婆拉住了。陈世林只好无 奈地喊周和平。周和平说你们这是干什么,你们这是限制人身自由啊,只有国家 司法机关才能这样做。我刚才说了,合理要求可以提,但不能采取非法的手段, 不要弄得得不偿失。杨桂花说妈让他跟周老师出去,我不相信他还跑了不成。周 和平说是啊,跑了也还有我在嘛,马二娃你也出来一下。   周和平在走廊上对陈世林说,看来这个事情除了按国家规定赔偿外可能还要 再单独考虑一下。你看杨桂花那个老妈,都那么大岁数了,现在一直跟着杨桂花 他们,按理也不应只是他们承担赡养义务的,还是我上次做工作马二娃才答应下 来,你作为一个企业无论如何总比他们个人要好承受些。   陈世林说话不是你那么说周老师,我只能按政策办,我哪能坏了规矩;我这 么大个企业一年说不清要死几个人,如果都这样还得了,何况这本来就是马东违 规操作造成的。   周和平说陈总你就给我一个面子,这件事特事特办。陈世林使劲咬咬牙,说 那就再给壹千元钱,只能算是困难补助。   马二娃说你打发讨口子啊,陈世林;老子不要钱了,你死了老子给你两千。 周和平见又要闹起来,忙大声将马二娃喝住;周和平说陈总我来说个数,你们答 应也好、不答应也好,我都不管了。   五千,周和平伸出五根手指。陈世林做出很是为难的样子,说这也太多了吧, 我怎么处理?周和平说这我不管,那就让杨桂花的妈把你一直纠住算了,我不信 你这么大一个老总连这点办法都没有。   陈世林想了一下,说那我再和几个副总研究研究,你先把他们弄走吧。陈世 林接着说周老师,我当时可纯粹是看你面子才让马东来上班的,好心没得到好报 不说,还惹这么大一个祸事。   周和平便又去做马二娃的工作。周和平说你们今天先回去,先按政策办,政 策以外的事下来再说。又对杨桂花说,你放心回去,这件事包在我的身上。见周 和平连保票都打了,马二娃一家人也不好再说什么,毕竟当时马东进厂是周和平 帮的忙。马二娃说既然周老师已出面了,我们也没啥说的,反正这件事我们认你 周老师。周和平说那是那是。   周和平随麻村长一道把杨桂花一家人送回盐水村。从杨桂花家里出来时,周 和平拿出一百元钱送给杨桂花的妈。周和平其实内心非常同情杨桂花一家,毕竟 都在养子女嘛,谁也不想出现这样的情况。   回家的路上遇见了何小芳。何小芳看了一眼麻村长,麻村长就知趣地站到一 边去了。何小芳把头压得低低地对周和平说,这些天杨四眼总是往我那跑,也不 知道他是什么意思。   周和平心里突然有那么一丝丝的慌乱,转瞬就逝去了,周和平说哦,算是知 道了。   何小芳猛地把头抬了起来,直直地看着周和平,把周和平吓了一跳。   何小芳就那么看着,一动不动地也不说话。   周和平说,何主任你怎么了?   何小芳没有回答,依然看着周和平。何小芳心想周和平的心果然这么硬。   周和平说,何主任你还有什么事吗?   何小芳还是没有说话。形势明摆着,都喊何主任了,还能有什么盼头?   周和平说,何主任你要没什么事,我和麻村长还有事。   何小芳不说话,猛地一转身走了。   那一刹那周和平看见泪水顺着何小芳的脸开闸般涌了出来。周和平心里一颤, 有一股酸酸地感觉,周和平在那儿站了有那么片刻,平静下来,回去了。   这个时候夜色已经十分具体,就连离周和平最近的麻村长都没有看清周和平 脸上是什么表情。   十二   麻村长请周和平到家里去喝茶。周和平就想起了黑豹,周和平说黑豹的事怎 样了。麻村长说你上次说了以后没几天就回来了。周和平说那正好,我到现在还 不认识呐,正好到你家去看看。麻村长叹了口气说,他在屋里哪呆得住。回来后 找人到公安局疏通了一下,但还是拘留了十五天。昨天刚出来,就被几个狐朋狗 友喊去了,说是接风;这不,到今天都未见回来。周和平说还拘留了呀,怎么不 给我说一声。麻村长说怎么好再麻烦你,刘局长说拘留已经是看在陈世林的面子 上了。   周和平点了点头,年轻人嘛,得一点教训也好。这一次黑豹出来你一定要给 他讲,大家都和和睦睦的哪点不好,干么要弄得不和谐,尽想吃孽钱。既然是和 谐社会,你要搞不和谐那就是和社会作对,那就不是和谐社会而是黑社会。年轻 人,还是管严点好。两人便又谈到杨桂花的儿子,心里难免生出许多感慨来。   麻村长执意留周和平在家里吃晚饭。周和平想反正回去也是一个人,便答应 了。麻村长老婆忙里忙外地张罗着晚饭,两个大老爷们喝着茶摆农门阵。麻村长 说还是你好啊老周,周和平说我怎么就好了。不操心呗,你看我们养娃的,小的 时候看到乖,长大见面愁啊。说到愁字,麻村长那张涨满麻子的脸真的愁云密布, 像马上就要下一场瓢泼麻雨似的。周和平笑着说,难道我们养女子的就不操心吗。 麻村长说反正比我们操的心少。这一点周和平赞同,周惠英确实挺懂事,他还真 没想过假如黑豹是他的儿子他周和平会增加多少烦恼;但如果黑豹是他的儿子也 不至于成为现在这样子,这一点自信周和平是有的。   晚饭很快就准备好了。两杯酒下肚,话题不知怎么就扯到何小芳和杨四眼身 上。麻村长老婆不明就里,一个劲说两个人好着哩,可能已住在一起了吧。麻村 长赶紧在桌下用腿跩了跩老婆,同时又使了一个眼神。老婆仍不明就里,但却不 敢再开腔了。周和平叹了口气,笑着说好着就好,好着就好,说完将手里的酒一 饮而尽,麻村长也赶忙喝干了杯子。   这时周和平的电话响了,周和平心想这个电话倒是来得恰到好处,便借机走 了出去。周和平很快又回到屋里,麻村长说怎么这么快就完了。周和平说我也觉 得奇怪,好像说黑豹又出事了。麻村长和他老婆齐刷刷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麻 村长把筷子啪地按在桌子上说狗日的又出事了?周和平说好像是温泉打过来的, 说是和我女儿是同事,信号不好,说两句就断了。   周和平也觉得奇怪,黑豹出事怎么不直接打电话找麻村长?周和平说老麻你 手机是不是关机了,麻村长把手机掏出来一看说没有啊。周和平说这就怪了。麻 村长说可能你女儿在温泉上班,他们只问到你的电话。周和平说那我女儿为什么 不直接给我打电话。麻村长老婆捶头顿足地说这个短命的又惹了什么事啊。麻村 长说你手机上不是有电话号码吗,用座机打过去不就知道了吗。周和平赶紧把刚 才的号码调出来,用座机拨了几次,那头却一直占线。周和平说我们干脆去一趟 算了。麻村长马上联系了一辆出租,周和平说赶紧整两口饭,车来了我们就走。 但麻村长两口子此时哪里还有吃饭的心境。   出租车很快就来了,麻村长执意不让周和平去。麻村长说周老师你就不用去 了,这小子没少给你添麻烦。周和平说这有什么,我反正在家也是一个人,正好 去看看女儿。   一路上麻村长两口子都在长吁短叹。麻村长老婆说狗日的再这么下去今后可 能婆娘都讨不到,麻村长恨恨地说还不是你惯坏的,然后麻村长又摇摇头说狗日 的五好村看来是评不上了。周和平免不了又多安慰了几句。   到了温泉就什么都明白了。原来是黑豹的几个兄弟为他接风,住到了温泉酒 店,从昨天一直汹酒到今天。黑豹想找乐子,手底下弟兄找了几个小姐,黑豹都 不满意。最后黑豹瞄上了服务员周惠英,也就是周和平的女儿,趁周惠英往房间 上水果的时候把她强奸了。周惠英从黑豹房间里出来后就一直躲到自己房里哭, 最后是同事小陆问清情况才赶紧打电话给周和平。   周和平只觉得天昏地暗,踉踉跄跄随小陆来到女儿房间。周惠英早已停止了 痛哭,目光呆滞地盯着前方。周和平喊了一声“幺儿”,三步并一步地跑到女儿 床前,一把搂住女儿;周惠英这才看见父亲,不由得抱住周和平又大哭起来。   周和平示意小陆陪陪女儿,自己顺手从桌上拿了把水果刀,向门外冲去。刚 到门口,却见麻村长推着一个人过来了。麻村长看见周和平手里的刀子,使劲把 黑豹往门口一推,大声吼道,狗日的还不跪下,你周叔叔的女子也敢搞。黑豹扑 通一声跪在周和平面前。周和平闻到很大一股酒气向自己扑来。周和平举起刀子 试了几下想插在黑豹背上,但最终忍住了。周和平丢了刀子,狠狠地扇了黑豹几 个耳光。每扇一下,就骂一句“畜牲”,扇完后觉得还不解恨,又使劲揣了黑豹 一脚。   然后,周和平毫无力气地靠在门上,泪水就猛地涌了出来,整个人随即摊在 了地上。   很快公安局的人就来将黑豹带走了。   十三   女人到底是潭水,经不得男人的棍棒搅合。何小芳也是这样。   何小芳倒更像那水里的鱼,搅合着搅合着就晕了头,被杨四眼捉住放进了自 家的井。   那天夜里在路上遇见周和平,何小芳本想给周和平挑开一条线。何小芳想有 些男人就是这样,得由女人来挑开口子,他才懂得往里钻,往里闯;要不然他就 一直木在那里找不到进攻的方向,任由你里外精彩他也只能在心里着急。   可何小芳没有想到周和平会这样,他居然叫她何主任!这不是明摆着的意思 吗?何小芳有些气愤,也有些憎恨周和平了。   何小芳在心里想,你周和平怎么就能这样。我何小芳等于是把裤裆捞开让你 往你钻了,你却狗上轿子不识抬举。你把我何小芳当什么人了,难道我何小芳这 一身白花花的肉就那么不值钱,那么下贱吗?   何小芳想着想着泪水就奔了出来,这一哭就哭出了何小芳许多辛酸,哭出了 许多女人才能懂得的味道了。   我这块地上的青草难道就这么黄了,焉了?形势就这样,周和平这头驴是决 计不会光顾的了。   何小芳又想起了杨四眼。凭着女人的直觉何小芳能感觉到杨四眼这头驴看来 是犁定她这块地了,而且杨四眼也很有一点要守着她这块青草地不放的意思。   三十多岁的女人了还能企求什么呢?何小芳想是时候了。如果连杨四眼这头 驴都不再眷顾了的话,那她还不真得黄了、焉了?   十四   周和平当晚陪着女儿静默地呆了一夜,天亮才带女儿回到油坊镇。随后周和 平请了一周的公休假,平时周和平很难得休假,他决定利用这段时间好好照顾一 下女儿。   在父亲的精心照料下,周惠英渐渐得到了恢复,但周和平再也看不到原来女 儿的模样了,女儿突然间似乎苍老了许多。   接下来对这件事的处理不可避免的摆到了桌面上。其实在这期间麻村长不止 一次打电话给周和平,但周和平一个都没有接。麻村长也和婆娘一道亲自找上门 来,周和平同样一概不见。麻村长又让陈世林打电话。陈世林电话里劝慰了周和 平一番,最后说老麻也不容易,黑豹一旦弄进去肯定得判个七年八年的。老周你 就看在他年纪轻、不懂事的份上,可怜可怜他吧。周和平说这怎么可能?我可怜 他谁可怜我女儿。陈世林说年轻人嘛,犯点错误是难免的,总不可能一棒子把他 打死,老周,这些可都是你以前常说的。   周和平“啪”地挂了电话。   见谁也说不动周和平,麻村长两口子在屋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婆娘天天 在麻村长耳边哭,叫麻村长想办法。麻村长再一次情急之时就想起一个人,这个 人就是何小芳。   麻村长的推断没有错,何小芳的到来周和平没有拒绝。这也使得何小芳成为 那次事件后周和平两父女见的第一个客人。   周和平说我知道是麻村长叫你来的。   何小芳说不错,是麻村长叫我来的,但我不是来当说客的,杨四眼向我提婚 了。   周和平哦了一声,说那好啊,什么时候吃你们的喜酒。   何小芳犹豫了一下。何小芳本想说周和平难道你真的对我就没有一点点感觉 吗,但何小芳犹豫了一下说出来的话却是日子还没有定哩。何小芳又停了一下, 何小芳想周和平要真有什么话也是还来得及的,但周和平没有反应,于是何小芳 叹了口气说定下来我会通知你的。   说完何小芳就到房间里去看周惠英了,一会儿就听房间里传出女儿的笑声。 周和平想毕竟还是女人有办法,他这么多天就没见女儿笑过。何小芳坐了一会儿 就走了。   望着何小芳的背影,周和平突然觉得像是一个筋斗翻到了十万八千里外,浑 身轻飘飘的,心情更像是挂在半天云间,空荡荡的了。   第二天,女儿的几个小姐妹来了,大家商量着叫周惠英出去玩。其中一个姑 娘是周惠英的同事,家住在外县,那儿有一个著名的风景区,原来周惠英说过几 次要周和平一起去的,但一直没去成。周和平本想一起去的,但几天的假期已满, 心想让女儿出去散散心也好,而且和同事们一起去玩也许比自己整天陪着效果更 好。   这天下午,胡镇长亲自上门来了。胡镇长说我来看看你,明天该上班了吧! 周和平说有劳镇长费心,确实明天假就到期了。胡镇长说是啊,平常觉得好像没 什么事情,怎么你一休息这一周事情就特别多,你说怪不怪!所以昨天我还在给 书记开玩笑,我说咱们离不开老周啊,你再不上班我们就要累死了。周和平说镇 长过奖了,我哪有那么重要。胡镇长说老周啊,你从事司法调解多少年了?周和 平说有三十年了吧。胡镇长说我就说吧,他们昨天还和我打赌,我说没有三十年, 也起码有二十七八年。不容易、不容易啊!胡镇长不停地晃动着脑袋,这一晃也 就自然看见了墙上杨四眼写的字。人间无讼,真的写的不错啊。周和平说胡镇长 你真行,连草书都会认。胡镇长说我认得到个屁,是别人给我说的,说是杨四眼 给你题了一幅字。题得好啊,人就是要有理想啊。老周,你看过天下无贼那部电 影吗,周和平说我听过,但没有看过。胡镇长说自古以来就有路不拾遗、夜不闭 户的说法,但那都是天下无贼的状态,从来没有听说过人间无讼啊!老周,你这 个理想不知要比天下无贼高多少倍啊。   胡镇长语重心长地看着周和平说老周啊,人就怕没有理想,有了理想就要努 力去追求!你看看你这三十年来,办了不少案子吧?周和平说恐怕早就上千位数 了。胡镇长说是啊,你想想那得挽救多少家庭啊。三十年的坚持,为了人间无讼, 真的不容易啊,值得我们每一个人学习和钦佩啊!胡镇长天南地北地谈着,几乎 对周和平三十年来的工作都给与了充分肯定和评价。其实胡镇长到油坊镇工作的 时间超不过四年。这让周和平维持了一个下午的感动。   直到要走了,胡镇长才顺带似的切入正题,问周和平黑豹一事怎么处理。周 和平说胡镇长你应该清楚,这是公诉案件,不是我能左右得了的。胡镇长表示完 全能够理解,胡镇长说盐水村自古以来民风彪悍,多出刁民;全靠麻村长上任后 做了大量工作,才有了现在这个局面。所以我也不瞒你,麻村长找到我,我也不 可能当面拒绝,这件事情你看着办,也不要有什么压力,什么结果我想都能理解。 但总的来讲,老麻也不容易,自古以来和为贵嘛。   这天晚上周和平独自开了一瓶白酒,喝了大概有一二两左右就感觉有点醉了。 周和平感觉脑子里充满了各种各样的幻像。一会儿是麻村长一家人绝望的眼神, 一会儿是女儿悲伤的模样,一会儿又是陈世林似笑非笑的神情;一会儿又是胡镇 长语重心长的表情,仿佛在不停地说到和谐和谐。周和平觉得脑子里至少有两种 意见在打架。一会儿这种意见占了上风,一会儿另一种意见占据了上风;这两种 意见就像两根已经点燃的雷管,在周和平的脑袋里呼呼地冒着粗气,很快就把周 和平给炸晕了。   十五   周和平上班没几天就病了,连周和平自己都觉得奇怪,好端端的说病就病了, 而且还病得不轻。其实也就是个头疼,输了几天液不见好转,周和平索性从医院 里出来,回到家里静养。周惠英自从那件事以后就没有上班了,现在正好可以在 家照顾周和平。   周和平不知道是什么原因,女儿在面前时总有一种愧疚的感觉,好像自己出 卖了女儿似的。所以周和平坐在病床上时常叹气,虽然说是静养,但脑子却比平 常运转得更繁忙,头疼的问题始终不见好转。   麻村长托人带来一封信,信的署名却是张向阳。周和平差点记不得张向阳就 是黑豹了。黑豹在信上痛斥了自己卑鄙行径的种种不是。黑豹说自己不是人,是 畜牲。同时慎重其事的向周和平和周惠英倒了歉。黑豹最后说对自己这不是人的 行为所产生的后果真的很痛心。黑豹说要不是在羁押期出不来,否则他一定亲自 登门,负刀请罪,任凭发落。黑豹还特意在刀字上打了引号,以示最大诚意。黑 豹说荆已经解决不了问题了,还是用刀来得直些,到时候任周叔叔砍上十刀八刀 我决不吭声,吭一声我就不是人。不,吭一声我就连畜牲都不是了!显然黑豹并 没有忘记他已经不是人了。周和平叹了一口气,心想黑豹这封信不知是请谁写的, 这个猪狗不如的东西,凭他自己能哼出什么哼哼来!   托人带信的第二天,麻村长两口子就登门拜访了,周和平这次却不好再拒绝。   麻村长两口子先是轮流在周和平面前作了一番关于教子无方、教子不严的自 我检讨。特别是周和平老婆,张着一张大嘴深刻而不厌其烦地述说着,嘴里的唾 液几次溅到周和平脸上,这让周和平很不舒服。周和平说你们今天来就为了说这 些?周和平接着说这能解决啥问题呢?   麻村长苦着脸,麻子在脸上有气无力地颤抖着。麻村长说要解决要解决,怎 么不解决问题呢,我今天就是来解决问题的。周和平说老麻,废话不要说那么多, 你说怎么解决。   麻村长看了看老婆,然后将头转向周和平说,周老师,要是你不嫌弃,就把 闺女嫁到我家来吧。   周和平眼睛盯向麻村长老婆,这是你的主意?   麻村长像是受到了很大的鼓舞,抢着说这是我们俩的意思。   周和平说混账,这么馊的主意亏你们想得出来,说完周和平长长地叹了一口 气。   麻村长赶紧说也不忙到这一会儿,你考虑考虑再说。   周和平说考虑个球,这有什么考虑的,你们说这有什么考虑的?   周和平眉毛紧凑,相当严肃,两口子不敢有半点停留的意思,匆忙告辞走人。   周和平面对周惠英的时候还真不知怎么开口。   这确实是一件让人尴尬的事!这种尴尬周和平从未遇见过,周和平认为比他 和何小芳在一起时要尴尬多了。时间一点一点过去,父女俩谁也不说话,就那么 坐着。   其实周惠英这一段时间也一直在进行思想上的斗争。见父亲这么痛苦,她的 内心更痛苦,这种痛苦一方面来至于对黑豹的恨,另一方面当然来至于对父亲的 爱。她想只要父亲当面对她说出来,那么她周惠英是一定会按父亲的意思去做的, 这一点她想了很多次,每一次都毫不含糊。   爸爸对不起你!   周和平没想到憋了半天自己冒出来的第一句话竟是这样的,好像自己真的把 女儿卖了似的。但既然说了第一句,接下来就不似开头那般艰难了。周和平好歹 把麻村长提亲的意思表述了一番,说完周和平自己都开始怀疑自己的表述能力。 但有一点周和平是清楚的,除了第一句,他在说每一句话开头时都强调了“麻村 长说”几个字。好像他不是自己有话要对女儿说,而不过是麻村长手里握着的话 筒,任务仅仅是把麻村长的声音传出来再放大而已。   周惠英一言不发地坐在那里,用手使劲地拽着衣角,拽紧又松开,松开又拽 紧,似乎在检查衣服究竟有没有弹性。   周和平见周惠英没有反应,反而不知怎么好了,站也不是坐也不是地呆在那 儿。情急之中就感觉又有点过经过脉了。周和平就想掏根烟抽。却听见周惠英说 时候不早了,爸爸你早点休息吧,说完周惠英就向自己的房间走去。   周和平伸进裤包的手半天拔不出来,就像里面有钳子钳住了似的。   眼看着公诉黑豹的案子就要开庭,周和平的病情却更加加重,基本上是整晚 整晚睡不着觉了。周和平常常在深夜把他历年来获得的各种奖状拿出来整整齐齐 地摆在床上,一面看一面不住地叹气。   开庭那天早上,周和平起来后发现周惠英不见了。桌上留有一张纸条,周和 平拿起来,见上面这样写着:亲爱的爸爸,明天就要开庭了,所以今晚是我必须 作出决定的时候了,这段时间我一直在等待,等你亲口告诉我该怎么办,我是无 论如何都会按你的意思去做的;但你一直没有说,至今都没有说,而宁愿自己痛 苦,我想这或许是我将一辈子深爱您的重要原因;我知道在这件事上您承受着巨 大的压力,所以经过慎重考虑,我决定南下打工,或许在那儿开始我新的生活; 我怕明天出庭会控制不住自己。我可以不指证他,但我也决不会嫁给他! 永远爱你的女儿。   拿着女儿留下的字条,周和平感到从未有过的空虚。   法院最终驳回了检察机关的起诉,理由是缺乏当事人的关键证据。检察院表 示并不放弃继续追究的权利,但无论如何这件事到此为止总算让周和平暗地里松 了一口气。   十六   周和平经过一段时间的调养,很快恢复了健康。周和平想着镇上事情多,这 段时间自己没上班,不知又堆了多少案子。想着这些周和平在家里就呆不住了, 周和平在第二次请假还没有到期就提前上班了。   令周和平意外的是所里并没有像他想象那样案子已堆积如山了。只有几个小 小的纠纷案。周和平照例是带着十二分的热情一家家去做工作,但周和平很快发 觉,大家对待他不如以往那么热情了,自己再也找不到原来那种感觉。很多人不 再愿意找他调解;一些人明显表示出对他的不信任。周和平感觉大家看他的时候 眼睛怪怪的,里面总有一种异样的神情。   原本以为女儿的事情处理后自己可以轻装上阵,现在看来却事与愿违。周和 平开始不时听到一些议论,但都不是当他的面进行的。往往是这样的情况,大家 本来在议论着什么,有些时候议论的话题甚至根本就与周和平无关,一见他走近, 大家便都不作声了。要么原地沉默着,等待着周和平离开,或是各自散去。作为 油坊镇首席调解员、司法所负责人的周和平感到了从未有过的孤独。   那一段时间,本来不胜酒力的周和平天天喝酒。酒真是一个好东西,喝醉后 什么都模糊了、什么都无所谓了。喝醉了的时候,周和平就在家里拿出他多年的 荣誉,一件件摆在桌子上,一件件翻看着,小心翼翼,生怕弄坏了似的,然后露 出满足的笑容。   女儿的来信成了那期间周和平最大的安慰。周惠英说已经在南方找到工作, 而且也开始谈朋友了,这让周和平感到欣慰。   在这孤独的日子里唯一登门拜访的人是何小芳,但何小芳是来请他喝喜酒的。 周和平机械地应答着,干涩地说着恭喜之类的话。直到何小芳走了周和平才想起 忘了问时间。周和平就觉得有点怪,何小芳是来请他喝喜酒的,竟怎么也忘了说 时间?不过无所谓了,周和平心想,反正自己是不会去参加何小芳的婚礼的。   喝醉后的周和平觉得自己特想何小芳,周和平觉得真的有点不可思议。有时 候周和平想,何小芳不是要结婚了么,想她干什么呢?但喝了酒后的周和平总是 控制不住自己想何小芳的念头,这让周和平很是痛苦。周和平越是喝酒,就感到 这个念头越是要和自己作怪。这个念头真令人讨厌,就像饥饿中的苍蝇,你刚把 它挥开,转眼它就又飞回来了。周和平感觉自己受不了了。   受不了的周和平就鼓起勇气去找何小芳。   何小芳和杨四眼正在家里合计着还有哪些亲友没有请。见周和平来了,杨四 眼忙打招呼。周和平对杨四眼说你出去一下,我有话对何小芳说。这话也只有周 和平能这样说,毕竟对于杨四眼来说周和平就是恩人。没有周和平的大义让路, 哪来今天的婚姻呢。你们谈、你们谈,杨四眼说完笑咪咪地出去了。   周和平这才想这话不好开头。本来该在屋里就考虑好的,但那时周和平只一 心想着要找何小芳,别的什么都没想就来了。两个人静默着,屋子里气氛就有点 严峻。又有点过经过脉的味道了。周和平掏出根烟,放进嘴里一左一右只顾嚼着, 就像一头老牛在努力嚼着一把谷草,而那谷草又太干,太干就没有水分,没有水 分就涩涩的,把空气中的水汽也嚼进去了,屋子里就愈发的干燥,更紧张了。   周和平突然说,嫁给我吧,小芳。   说完这话周和平自己都感觉太突然,脸上有一股火烧火辣的感觉。但也无所 谓,心里本来就这么想的,难道还要拐几个弯再说出来吗?周和平反而释然了。   何小芳惊了那么一霎,只是一霎,然后何小芳冷笑着说,连自己女儿都保护 不了,还敢希望你保护谁?!   周和平身体剧烈地摇晃了一下,所幸没倒下。   何小芳又说,周和平你早干什么去了?说着说着何小芳就来了泪水,泪水圆 圆的,像豌豆一样大颗大颗地滚落下来。   何小芳哭着说,周和平我在你眼里就那么下贱吗?   周和平脸上露出苍白的笑。无所谓,我只是感觉这话憋在心里难受。这不, 现在说出来感觉好多了。然后周和平故作轻松的打开门,迈着同样轻松的、但却 很缓慢的步子走了出去。   杨四眼站在门口,脸上堆满幸福的微笑,像一只得胜的公鸡一样高昂着头, 大度地对周和平说慢走啊慢走啊,记得早点来喝喜酒啊。   他显然听见了周和平与何小芳的对话。   周和平再一次病倒了。周和平躺在病床上想自己怎么又病了呢。周和平努力 探究自己病倒的原因,如果说是因为何小芳的话,那就显得自己太幼稚了,连这 样一点挫折都受不了,还算个什么男人,何况何小芳本来就是自己让给杨四眼的。   是什么原因呢。周和平思考了几天,总算没有白费心思,基本能够百分之八 十肯定是酒的原因了。周和平清醒的记得那天从何小芳家里出来后喝了很多酒, 而且也没怎么吃菜。哦,记起来了,记起来了,是根本就喝的寡酒,哪来的什么 菜,难怪一下子就病倒了。   周和平想到这里便笑了,露出一排生黄的牙齿,把正在给他换液体的护士吓 了一跳。周和平住进医院后就一直没有和谁说过一句话,只是一门心思的想问题, 偶尔独自低估几声。护士小姐通过几天细致的观察本来就对周和平的精神有了那 么一丝丝看法,此时见了周和平这毫无缘由的一笑,便觉得仿佛有人把一条蛇从 她领口处放进去,顺着她的脊背一直向下滑落,护士不由得打了一个冷颤,飞一 般逃了出去。   周和平决定不能让任何人以为他意志薄弱,他挣扎着出院了。每天仍然以饱 满的姿态坚持上班,仍然非常热心的关心着油坊镇发生的每一件事,他周和平仍 然是油坊镇唯一的调解员,而且是首席的。遗憾的是像先前一样,他的这份热心 受到了大家的冷待,有些人甚至当面说出些挖苦的话来。更有人故意在他在场时 说一些诉讼之类的话,刺激他的血管和神经。周和平不得不一次次借酒精麻醉自 己。   喝醉后的周和平总想起何小芳,想起何小芳说的那句话。   对何小芳这句话,周和平始终有自己的看法。   这和保护有什么关系?   人们对将要发生的事往往无法预料,安全事故还防不胜防呢。什么叫保护? 怎么才算是保护?既然对于将要发生的事我们无法预料,那么对于已经过去了的 事,就必须面对现实!黑豹那么年轻,老麻两口子又那么可怜,难道真的要把黑 豹丢进去,好端端地散了一个家庭,那是周和平不愿意看到的。   还有一个关键就是黑豹已认识到自己所犯的错误。不管信是不是黑豹亲自写 的,这一点是周和平无法忽略的。人非圣贤,何况黑豹这样的懵懂青年。   周和平记得自己刚从部队转业那时就差点犯错误。那时周和平的酒量是很大 的,在等待安置那段时间酒更是没有少喝。周和平至今仍不知道那姑娘的名字, 只记得那姑娘非常漂亮。周和平记得当时一看到那姑娘就有一种冲动,觉得自己 浑身上下像着了火似的燃烧起来,某个部位更像烧着的炭一样发烫。周和平后来 想那不是情感上的冲动,那冲动主要来自于本能。周和平想要不是那姑娘当机立 断一记耳光把他给扇醒了,他身上那块滚烫的火炭还不是会把那姑娘给烫伤了。 那他周和平后来还真不知是什么样子哩。   虽然从内心讲周和平对女儿有一点歉意,但一回到家里,一看到人间无讼这 几个字,那一点点歉意便不占重要位置了。在崇高的理想面前,这些事对周和平 来讲实在算不了什么。   周和平觉得自己在这件事的处理上没有错。周和平更不明白油坊镇的人为什 么要这样待他。   周和平彻底泡在酒里了。周和平喝了酒以后总是有一种希望替人调解的冲动, 但很少有人理他。如今油坊镇上大大小小的事似乎已用不着他出面了。   周和平仍然到盐水村去。   麻村长这段时间为五好村的问题正焦头烂额地跑着关系,但周和平总感觉麻 村长像是在有意躲着他。县上要求五好村的评选条件有一条便是诉讼为零,镇上 考核时就在黑豹那个案子上一票否决了。哪知麻村长却不服,麻村长说法院都驳 回起诉了你们凭什么算上,考核组的说法院既然受理了就是案子,驳不驳回起诉 并不影响这件案子的成立。麻村长本想说你们可以问问周和平啊,他绝对不会认 为这是一件案子,但想想还是没有说,现在又有谁会相信周和平呢。麻村长仍然 表示不服,嚷嚷着说要找县上。   马二娃几次远远望见周和平却又并不上前,一付欲言又止的样子。   有一次周和平看见坎下有几个小孩在打架,周和平热情地走过去了,希望能 替他们调解。但小孩显然把他当酒疯子,眼睛里射出怀疑的目光,周和平一次次 的解释,说我是司法所长,是油坊镇首席调解员。小孩们都不相信,事情已经到 了这种地步了谁还能相信呢。一个小孩说我还是法院院长呐!其他的小孩便大笑 起来,一面笑一面还向他掷石头。   杨桂花的妈就是在这个时候出现的,杨桂花的妈呵斥住了那些小孩。杨桂花 的妈说这是镇上的周老师。杨桂花的妈说周老师是个大好人呐!说完就用身子护 住周和平,那些小孩才悻悻地走掉了,但是看得出心里仍存着狐疑。   周和平事后怎么也想不通自己为什么会嚎啕大哭,而且是蹲在杨桂花的妈背 后哭的。以至于闹了很大一个误会,杨桂花的妈以为他受了多大的伤,急得不得 了,非要把他送到油坊镇人民医院进行检查。   那以后关于周和平的传闻便渐渐多了起来。有人说常常听见他在夜深人静时 放声大笑,有人甚至说看见他把多年的荣誉撕成一条一条的放在嘴里下酒。鉴于 周和平的身体状况,镇政府经过慎重考虑,决定由司法所的小张代行所长职务, 主持司法所的全面工作。胡镇长又特意嘱咐小张一定要将消息控制在一定范围内, 以免进一步刺激周和平。   周和平在酒醒的时候难免也听到一些议论。周和平感觉很好笑,这些疯子! 周和平心里叹道。有时周和平又想,不过疯了也好,疯了就什么也无所谓了;所 以这时周和平甚至就有点想疯的想法。   十七   周和平每天照例早早地坐到办公室,也还有人找他,这个人就是马二娃。马 二娃犹豫了好一阵子才找到周和平,马二娃想周和平如果真的疯了他那五千元钱 可就冰了。但马二娃讲明来意后就有点放心了,因为周和平已经在给陈世林打电 话。陈世林在电话里对周和平说不可能。陈世林说老周你这不是在剜我的生肉吗, 这件事我没怪你就很对得起你了。周和平说陈总你总不会出尔反尔吧。陈世林说 我说啥了,我说研究研究啊,这不现在研究的结果出来了。周和平放下电话对马 二娃说,陈世林这不是疯了吗?竟说出这样的话来。马二娃说狗日的陈世林,我 总要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何小芳与杨四眼结婚的日子越来越近了,周和平常常在心里盘算着到底该不 该去参加。周和平有时喝了酒躺在沙发上,眼睛就自然而然地看到了人间无讼这 几个字。经过仔细揣摩,周和平觉得这几个字实际上并不见得怎么高明,应该说 十分潦草,或则简直可以说是一塌糊涂。特别是那个“讼”字,周和平很怀疑那 本来就是一个写错了的错别字,居然杨四眼还会给出那样一个牵强附会的解释, 更可笑的是自己当时竟非常引以为然。周和平想人有时候真不可思议。   冬天没有给油坊镇的人们一点点心理准备,说来马上就来了。盐水村的人最 先感受到冬天的寒峭。从红石滩上吹来的冰冷河风在盐水村的上空呜呜地大声喊 叫着,挨家挨户拍打着门窗,于是就在某一天的晚上,盐水村的人门便像集体得 到了通知似的,突然之间感觉该换被子了。   年关将至,外出打工的人也陆陆续续地回家了。背回来的不仅是大大小小的 包裹,还有满脸满眼的疲惫。就像打仗一样,今年的战役总算告一段落,终于回 家可以休整休整,以待来年出征。挣没挣到钱倒在其次,至少没让家里留守人员 期待的眼神落空。   周和平也在盼着女儿回来,但周和平没有半点表露,只在心里盼着。别人家 打工的回来那是应该,周惠英要是回来那该叫奇迹,这一点周和平有数。果然, 周惠英没有回来,周惠英只回来一封信,不知怎么回事周和平看了信后却非常消 沉。   油坊镇上的人都在猜测着这封信的内容,但没有人知道信上说了些什么。大 家只是从周和平的明显变化觉出了这封信的不一般。这下倒真有人看见周和平在 夜里就着酒撕自己的奖状了,讲这话的人说看见周和平惨淡的笑着,把那些奖状 撕成一条一条的,但是并没有放进嘴里,而是统统烧掉了。于是听的人就问,那 幅字烧了吗,那幅字烧了吧,讲的人说,这个倒没看见,于是听的人便都流露出 些意犹未尽的感概。   何小芳也收到一封周惠英寄的信,不过比周和平晚了几天。何小芳看完信就 马上来找周和平了。周惠英在信上大致透露了一些给周和平信里的内容。周惠英 在信中对何小芳讲,自己由于种种原因准备出家,但自己不怨父亲,而认为是自 己的命。周惠英怕周和平看信后受不了打击,便想找一个人劝劝父亲,想来想去 除了何小芳她们父女俩也没有可信任的人,所以就给何小芳写信了。周惠英最后 说何阿姨虽然你就要结婚了但我还是要告诉你,其实我爸爸内心非常喜欢你。   何小芳跑到周和平的寝室外面,见门开着,走进去却不见周和平。何小芳喊 了两声,没有人应。何小芳想周和平可能出去了,就坐在沙发上等,一坐下来何 小芳就发现了周惠英寄给周和平的信。何小芳拿起来一看,终于明白了周惠英要 出家的原因。原来周惠英到南方后也处了几个朋友,本来关系都处得挺不错的, 但到了关键时刻周惠英总觉得应对男友坦诚相见,便把自己被强奸的事老老实实 地摆了,面对周惠英的真诚,男友们却无一例外的惊散了。周惠英经过反复考虑, 决意出家。   何小芳感叹了一声,心想这还不让周和平受打击才怪。何小芳等了一回儿, 还是不见周和平回来。这时何小芳手机响了,原来杨桂花又去找陈世林了,麻村 长让何小芳马上赶到化工厂去。何小芳说那是陈世林自找的,让他自己去摆平吧, 说完何小芳就挂了电话。   何小芳心想门都没关,周和平能走多远呢;怕是就在政府里吧,何小芳便把 门拉上出来找周和平。   何小芳转过那排小青瓦房便看见了周和平。   周和平一个人蹲在那里,背后横七竖八地躺了几个酒瓶子。周和平嘴里咕噜 着什么,四周并没有别的人。何小芳走近了几步,这下看清楚了,周和平手里拿 了一根棍子在地上比划着,地上有几只蛐蛐在那里爬来爬去,显然都被周和平折 断了翅膀。周和平用棍子拨弄着虫子,嘴里说道,叫你们坐好,怎么不听话呢。   何小芳心里一酸,何小芳想周和平果然疯了。何小芳喊了周和平一声,周和 平没有反应,专心的拨弄着几只蛐蛐;何小芳心想周和平看来真的是疯了;何小 芳不禁泪流满面。   这时何小芳的电话又响了。何小芳想肯定又是麻村长打的,便不打算接,但 那电话一直响个不停。何小芳心想周和平肯定是疯了,要不电话铃声这么响周和 平为什么都没有反应。这样想着的时候何小芳就拿起了手机。   何小芳将手机放到耳边,却真是麻村长打来的。   麻村长说何小芳你到底在哪里。   何小芳没有回答。何小芳对着手机泪如雨下地说麻村长周和平疯了。   麻村长说何小芳我刚才话还没说完你就给我挂了,你到底在哪里。   何小芳泪如泉涌地说麻村长周和平真的疯了。   麻村长说何小芳你知道吗,马二娃他们弄了十几户村民找陈世林去了。   何小芳泪眼模糊地说真的我不骗你麻村长,周和平肯定是疯了。   麻村长在电话里大声说何小芳你怎么疯扯扯的啊,你到底在听我说没有,马 二娃他们找陈世林并不是为了马东娃的事。   何小芳突然对着手机大声地说周和平是被你们逼疯了的。   麻村长说何小芳你发什么神经,马二娃他们现在闹的是征地补偿┅┅   麻村长话还没说完就听得“啪”的一声,再打,却已经关机了。   麻村长是在胡镇长车上打的电话。车就停在公路边,正对着化工厂大门,远 远可以望见门口围了几十个人。麻村长打完电话对同坐在后排的胡镇长说,今天 何小芳硬是怪,不停地说周和平疯了。胡镇长叹了口气说,要是周和平没有疯就 好了,今天这个局面他一定能收拾。胡镇长叹了一口气又说,他就是太认死理了。 说完胡镇长对麻村长说,你先去看看,有什么情况电话汇报,麻村长答应了一声 就下去了。   关机后的何小芳忽然想起周惠英出的那个脑筋急转弯。何小芳想看来这个谜 语不可能只有一个唯一正确的答案。但不管怎么猜,何小芳想答案都应该是和失 败有关的东西。   那些虫子好像专门要和周和平作对似的,任周和平怎么拨弄就是不肯坐下, 始终在那里爬来爬去。周和平打着酒隔,显得有点无可奈何地说,算了算了,将 就找个地方坐坐就行了。   现在开始开会,你们哪一个先说?周和平蹲在地上,一脸威严的宣布。   何小芳终于忍不住掩面大哭起来。   这个时候何小芳心里就产生一个想法,她要取消与杨四眼的婚礼。   泪水不断的从何小芳脸上滚落下来,大滴大滴地砸在周和平面前,很快就湿 了一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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