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妖怪河里的鱼汤  (散文)   作者:杨积文   题记: 生命是一条江,发源于远处 ,蜿蜒于大地。   朋友,谁陪我漂游去!   小时候,我这么说,而母亲却吓唬人:长江是个妖怪哟。   一九九零年七月十五日,上午九点,数里宽长江,蜿蜒在炽热阳光下,我和 肖君从北岸安庆电厂趸船上下水了,只为摆洗经年的心累罢。心无水,水无心, 便发呆、钻水,聊天。漂进江心洲的芦苇荡,在这儿,我们悠悠地吃掉了系在救 生圈上的西瓜,肖君将被什么划出血的脚翘成一个问号:   “人说这大澡盆里有……三国周郎赤壁,它在哪儿?……”   该回家了,时已过中午,我小腿,也抽起筋,有点茫然的一指北岸:   “那边。”   北岸江滩,近在咫尺了,冲不上去。抓抵南岸一丛峭崖下,又被呛了。喘着, 哼着,相视而笑,轮流用细绳牵着系了衣物的救生圈,又几次丢开它,拼命地扑。 喜有船不时掠过,可呼喊、招手之际,一股回流裹胁过来,我有点发晕了,幸好 肖君从上游水面下来了,掐了我一下。他独占了救生圈,却怔怔地说:圈子快瘪 了。胶胎的圈子,呲了裂缝,丢开了它,我们朝盛衣物的塑料袋里吹了气,分别 系在腰上,浮在水面稍息。   哀伤地要打翻大澡盆,我打滚了,蹿出水面,大叫了一声,撇开了回流的扰 攘,双脚捣鼓般地踹它,一点,一点,挺进。这汹汹的君子,一时也软了,接着, 又澎湃起来。肖君发出幼时玩斗牛游戏的咿咿声,后撤了,要捞回自个尸首似的, 我一个翻身鹞子又探回去,愠怒的骂道:   “妖怪!妖怪!”   不过在附处水面兜了一个圈子,肖君劈手击来一个笑浪:   “我也是个妖怪!”   嘻嘻哈哈的泡沫连天,好似反倚在牛背,眯着睡眼晃悠着吹笛子。一会儿, 浪峰间,东游西荡的玩劲,变为彼此一声声来去的疯喊:   “好看!好看!”   当在高空俯瞰时,它,只是云雾欲弥下的渺渺一线,何妆出此模样——咆哮 无边。哦,舞,这不是河之舞么?替你伴舞的我们,蛙泳、侧泳、蝶泳、自由泳, 老老实实地泳啊,自由的泳。长江,你潺潺地凫在海拔六千公尺的青藏高原的牧 羊曲里,舞下三峡,一路上,飞旋着一百条飘带——你的支流,在下游吴淞口外 的太平洋与兄弟黄河携了手,与海之舞联欢,邀了美洲的亚马逊河、欧洲的莱茵 河等万千河流推出了环球之舞。哦,河之舞,明明是一直烘托着我们,替我们伴 舞哩。   登陆点,一再被错过。这又从北岸边缘,徘徊到南岸边缘,在贵池县“沟儿 渡”渡口下游,一股米饭香,从岸边人家飘过来。又累又饿,我说:   “上岸吧,就在这边。”   肖君一嘻:   “太传统了,这岸啊。”   看好水流向,擦着往下游冲的急流及回流边缘区,我们乖巧地溜着,一迭一 起。风,大起来,肖君抢往我前面游过去,由侧泳变为仰泳,又是自由泳,那不 停划动的苍劲手势宛若舞台上的指挥,吁着气,一边吟道:   “人道长江好,我道长江恶。猛风吹倒天门山,白浪高于官瓦阁。”①   一抹脸上水,我苦苦一哼:   “不是虎,不是鹿,俺哎……是浪头,自由!……自由!”   缓慢地蹭着,急骤地挤着,呻吟着赖下又嬉笑着拱上去,我们拥到江中心 “大流”上去了,追——神奇的长江而东下——而喧闹——而期待……待长河日 落,气力,也耗尽了。   别了!肖君。   我四肢酸痛,冷呵,冷……,身子,越来越沉,恐慌又难过,是我害了肖君, 邀他来漂游,不等他家人剥我动物皮,我会先他而死了。周边水域,串成队的漩 涡,象乡下童稚脸上粗野的笑弧;光亮的翻花水,象南岸边九华山上菩萨的千年 凸肚皮;何方轮船拉响了汽笛:呜呜——,迥响则象远古庄子的一噓:   无——!   非怪无从抓岸,沟壑两岸,霎时间狰狞万状,不懂体恤人,河耶,河耶,发 情期母猪。一会儿,我手臂发僵,懒得划动了。   别了!肖君。   我比不上他年轻健壮,他倒先发出一声凄惨的叫,沉了下去……,我吓慌了, 潜入了水中,向他下沉的大致方位摸过去,往可怖的寂静里一捞,呀,不是死鸟。 水腥味,沁入了口鼻,犹如饥荒时期浸到盘子中鱼汤里,鼻子把盘子都戳破了。 郁闭我的百味的鱼汤呵,我喝!我喝!一面坠入了江流梦里,感到了谐乐至境中 的沉湎,眉宇一清妙然欲仙的陶醉,犹带迟疑的希望哼声,杂有哀声的爱情咏唱, 无限伤心的静穆,忽然狂喜的沮丧,立时振作的气馁,泰然处之的混乱;还有那, 欲回到人间友情和家庭亲情里的真心诚意,愉快而喧哗的信心。……让水底一尊 旧炮,将我射向太空吧,月中嫦娥早就应诺,陪我喝上一盅。   别了!肖君。   ……少年时代,仿佛只在昨天,我坐在江滩木料堆上,一抹幽怨的梦幻渔光, 从坐在一边的表哥叶贤斌吹奏的箫声里荡漾出来,一会儿,俩人又嘻哈顿足的唱 起航标兵之歌。……江水,常淹死人,为了不让母亲瞧我裤头湿了晓得我洗了冷 水澡,只好赤裸着下水了,一个大孩子偷跑了我裤头,我骇然大哭,撵上江岸, 没撵上,索性光着身子慌慌张张地穿过大街小巷一口气奔回家。……不远水面, 肖君鱼一样钻出浪头,又抢浪头,冲向被水流强大阻力隔开的江岸,一股劲陡然 回到我身上,可一个浪头打来,又不见了他,揉揉眼睛,我相信瞟见的只是浪花 的幻影:   “别了!肖君,……别了。”   枕着浪花,抚摸它,一下,一下,两下又三下,一日不思量,也攒眉千度, 它背脊,柔柔的,痒痒的,我感觉回到了家中,抚摸着膝头上猫,呀,它,掉过 眼睛来望我了,我……哭了,悔不该从城市的欲望泥潭中脱逃?也不是,只觉得 骂捧都不是:   “浪小子!”   忽然,南岸一带,闪开了大片舒缓的水面,岸柳婆娑,飞递来手臂,……暮 霭,开始弥散;静静的,我们呆坐在江流中漂下的一个草屋顶上了,皎皎空中明 月轮。   ①李白横江词,人道横江好。横江在南京附近汇入长江,官瓦阁,为唐代南 京的一楼阁。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