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参评小说   水 墨 湘 西   杨双奇 著   内容简介   在古老神秘的湘西凤凰城,土司王的妹崽红棉花,爱上前来为自己做嫁妆的 宝庆银匠宝崽。在两个私奔看=大河的路上,遭到土司的拦截。土司的家奴蛮子 黑,受土司王之命,要除掉一对小恋人。在千钧一发之际,蛮子黑却只先杀死了 宝崽,再杀死了凤凰土司,只身逃走。红棉花感不杀之恩,悄悄地跟上蛮子黑。 他们在土司部下的追捕之中,误逃进湘西台地原始森林中。大难不死满身是伤的 宝崽跟着主人的狗,也神奇地来到台地。在台地上,两个男人和一个女人,还有 他们一群狗们,开始了新的传奇生活,开始了和一群野猪的殊死争斗……很多年 台地上发生大地震,幻化出一片美丽的湘西风景……   群狗及终生为敌的野猪。展示的是人的宿命,永恒的对手。活的山水活的狗, 活的野猪活的人。山水之活是其神奇险峻俏丽,狗活是因忠诚情深。野猪活是为 种族繁衍而抗争。蛮子黑坚忍强大睿智雄壮。无节制权力与放荡将他造成专横暴 君。残忍野蛮于那山水狗猪。红棉花本自然神女,这山水人狗生活的爱神,然饥 渴使她畸恋,没有男性之爱滋润的生命日渐枯萎。他和她集中和凝结一切人性美 丽神奇,也展示一切人性阴暗晦色和丑陋。   台地上的人虎之战,蛇狗之战,狗猪之战,鹰兔之战,人与人之战。战争惊 心动魄,扣人心弦。美丽战争史中既展示自然人化也揭示人的野性化。当宝崽那 性爱器具在刀下杳然而飞,那野兽在火铳陷阱套里成群倒地,黑狼几番重创几番 破碎。当生命物种对天地造孽太多,自然的报复可以天崩地裂、天翻地覆的自我 毁灭来与你同死。蛮子黑身世之谜,梅嫦去向之谜,白雪宝崽来历之谜,台地树 窟之谜,黑狼身世之谜,女人来临之谜,红毛野猪之谜,柏木棍撬卵子之谜,黑 狼为红毛母猪所惑之谜,天子岩毁灭之谜,婴儿下落之谜。在这弥天弥地的大谜 特谜,谜山谜海里再现神奇的湘西与湘西的神奇。   目 录   第一章、马蹄声暴风骤雨压过来   1、死在如诗如画山水中   2、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3、老鸦竟然像人大声哭泣   4、我也要跟你到船上去   5、小男女竟然有这样大胆子   6、绑在树上的女人骇得尖叫   第二章、兔儿不情愿结束小生命   7、虎纹白劳鹰沐着金色太阳   8、处世老到的红毛野猪   9、梅嫦是个凤凰英雄   10、母兔终于被公兔痴情感动   第三章、蛇的下牙才触着汉子指尖   11、跳着茅谷斯舞的男男女女   12、一只拳头大的山蜘蛛   13、公老鼠子想母猫那东西   14、这是一条被人训化的狼   第四章、红毛野猪自个开始饕餮大餐。   15、婆娘的好日子还没有到   16、看着黑狼那些动作的蛮子黑   17、猪猡猖獗可恨的铁蹄   18、黑狼的口水有尺把长   第五章、汤哥鸟公的不敢去踩雄   19、凶猛地用男人的气力   20、色厉内荏的花老虎   21、女子走过你眼睛就走火   22、红毛野猪迸射出万道金光   第六章、豹儿不把狗崽子当作下饭菜   23、老子唱不赢你小女子   24、水滴青岩要年月   25、好凶的黄斑纹花条豹子   26、雪儿死不瞑目的泪水   27、你就是个坏银匠   第七章、马蹄声在这死寂的暗夜里   28、歌声在这无边的旷野飘荡   29、两匹雄健壮硕的马   30、要让自己死在主人坟墓上   31、黑狼是条其貌不扬的狗   第八章、鲫鱼青标虾米在岩头缝子跳舞   32、大猪小猪们大狗小狗   33、红棉花还是怀孕了   34、螃蟹们更是奇怪   35、娃娃鱼们成了精   第九章、野猪带着它的那伙小流氓们   36、撕了那只灰兔子的狗   37、山麻雀在颠来跳去   38、顺着狗嘴倒在地上   39、妹崽鸟在林子里叫唤   第十章、花老虎白老虎黑老虎都给老子喝   40、花老虎口衔蛤蟆皮烟荷包   41、蝙蝠朝看不见的黑暗扑去   42、一声不响的银匠宝崽   43、猫头鹰发出阵阵凄凉叫声   44、鸟儿情意缱绻唤情侣   第十一章、猪的巾帼里算是首屈一指   45、红毛野猪高高昂着头   46、是追杀猪们的好时机   47、灿烂阳光下的红毛野猪   48、踢它到山沟里去喂豹子   第十二章、眼睛燃烧着为主人复仇的烈火   49、金鞭溪摘朵龙虾花   50、变成了一个缩头乌龟   51、灰色黄颈的狗饿雀   52、计划再寻找情爱的蛇   第十三章、狗们那个与人极为不想同的世界   53、蝉晶亮着它透明的翼   54、鱼儿虾儿草们喜得蹦跳   55、流起血的那只小山羊   56、那虎那豹那熊那眼光   第十四章、小蛇子要钻我的屁股眼眼了   57、嫁娘嫁娘你莫哭   58、泡着凉水的水牛们   59、终于找出秀气的黄鳝尾猎刀   60、架桥随母意杀人报父仇   61、少年一个箭步冲上去   62、鸡这回更是叫得凶险   第十五章、六只狗眼看着成尸体的狗爹   63、自然的人和自然的狗   64、狗眼皮与人眼皮是不同的   65、红棉花你要放我的蛊。   66、豹子出来唤了它两声   67、太阳被撞成一块块碎片   第十六章、那是红毛母野猪唱的歌   68、风静雨停雷走电跑   69、光辉着蛮子黑的骄傲   70、老对手红毛野猪来了   71、世界中全新生命的啼叫   72、潇洒地活上他几百年   第一章、马蹄声暴风骤雨压过来   1、死在如诗如画山水中   从云贵高原自北而南的大雨,在湘西的崇山峻岭中,如瓢泼样地一连下好几 天。这=天即使停了,太阳还是做着一副不肯出来的样子。远天近山,全是灰蒙 蒙一片。   这是湘西山地上的一个清晨。逃跑好多天,直到隐入山林,多少天来,被追 杀得狼狈不堪,担惊受怕的汉=蛮子黑,还有他以前的女主人红棉花,才稍稍地 喘了一口气。   汉子蛮子黑想不到,他会和狗和女人,猛然撞进这片天地,湘西台地叫天子 岩的地方。也绝对不会想到,自己以后再也走不出去。很多年后,会死在这如诗 如画般奇异湘西山水中。   虽然一到这里,他们就估计,要追捕他们的人,很难找得到这=这个地方。   夜半,在不知是哪年哪月,哪朝哪代人,遗留在山坳上的一间破旧茅房里, 呼呼睡着。   朦胧当中,蛮子黑被脚板上传过来的奇痛惊醒。抬头一看,脚旁边趴着的是 狗儿黑狼。它正屈着一双前腿,在死劲地咬他的脚趾头。喉咙里发出恶恶恶,凶 狠但低沉的狺狺声。   “你要干什么?狗日的。”   外面的天还没有亮,蛮子黑一时也不坐起来。躺在草堆上,轻轻地骂它。   女人红棉花还侧起身子睡着,神态甜蜜轻声鼾着。蛮子黑吵了好几句,她也 没有醒过来。   蛮子黑心里,好恨这条狗。   为什么它老是不叫?   虽然凤凰人平常说:好狗不叫,叫狗不好。可狗这东西,你养起来,就是要 让它叫的。它叫了,才能给你护家看院。不叫,还算个什么东西?到该要叫时了, 还不叫。这叫什么狗,还是什么好狗?   汉子心里骂,狗却傻傻地,一直站在他的面前,用湿润温热的狗嘴,在殷情 地拱着他。仿佛他要是不起来,就不甘心这样。   这时,又听见屋子外面,蒙古大黄马也在不停地踢踏着,伸起脖子,不要命 长嘶。一种习惯的敏感,让他突然间想起什么。一骨碌爬起来,迅速向外冲去。   人才出来,就那白龙马,就更猛烈地咆哮起来了。瞪着眼角满是皱折的眼睛。 四蹄一会钉在地上,一会又腾在空中,朝远处的大山后,大声打着响鼻。尾巴刷 得清晨的空气,呼呼呼地响。   “这是做什么?什么事?”   女人披散着散发,惊慌失措地紧跟着他,从屋子奔了出来。狗也可怜兮兮地, 跟在她的脚后边。   红棉花扬起那苍白而又十分好看的脸,长长头发甩在后面,全是一脸惊恐地 问。还有什么讲的,用不着猜测,也用不着判断了。   蛮子黑没回答她。只是朝屋里跑,回头又大声叫道:“上马!快!快!”   身子一闪进了里屋,又突地奔了出来。待到红棉花也从屋里出来时,他弓着 腰,把两匹马都牵过来了。蛮子黑一言不发,把手中的一条缰绳朝她只一甩,就 落在浑身如筛糠样的女人手中。   蛮子黑翻身上马,一勒缰绳。白龙马才跨了步子出去,又突然停住了。竟回 过头来,去看那山道上的大黄马。蛮子黑见了,好生奇怪,也回过头来看。只见 红棉花又跳了下去,伸手一把就抱住了黑狼。他见了,破口大骂起来:“死女子 啊,你到了这时还不快点,还去要那条狗,难道就不要自己的命了!”   山弯里的马蹄声,正得得得地,紧锣密鼓,如暴雨一样,朝他们这边压了过 来。   红棉花才跃上了马,蛮子黑就对着那马屁股,狠命就叭的一鞭。听得一声嘹 亮的脆响,白龙马骤然一惊,头一昂,长嘶着,闪电般急驰而去。那马腿直扫得 小道上的狗狗毛和菖蒲草们,嚯嚯嚯直响!   太阳那东西,哗啦啦地,也冒出来了。   如水洗过,十分清秀的大地上,亮出极有层次的一抹洁白、桔黄、金红……。 两匹烈马,如是两道闪电,逶迤于湘西的山林草丛之间。   转瞬而来的追捕队伍,当然就扑了一个空!   在右前方的树林子,有一只年迈的猎狗,突然间也声嘶力竭地狂吠起来。那 为头的人,只把手一招,大队人马又迅速离去了。   山道上,逃逸者无声疾遁。   追捕者,林子如箭而驰。   逃逸者狼狈。   追捕者神勇。   又逃脱了。   2、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俗语说:躲得了初一,躲不过十五。   魔高一尺,道高一丈。   只几天时间之后,又是一阵人不经意的杂沓声,在万籁俱寂中,猛然间气势 汹汹地传了过来。   “哈!抓住他,抓住这逃犯!”   这次,可不同上一回了。   天还没大亮。沉睡的蛮子黑,还是倏然间警醒来。长时间里逃的本能让他感 到,又遇到不对劲的事。随即就是个纵身,跨上现在哪怕睡觉时,都要在身边立 着的白龙马。   “快,快走!快走!”   蛮子黑拉转马头,轻声喊道。   红棉花早飞身上大黄马,立定在那里。只是掩盖不住女人胆小,而特有一脸 惊恐。   男人座下的白龙马,亮开细而长的双蹄。   红棉花低下头去,大叫了声狗儿黑狼。那狗仿佛在这逃的几天里,长大了很 多,再不肯蹿上女主人的马。自己呼地一声,也撒开四条小脚,昂头就朝那白龙 马跟过去。   蓦然,从岔道口上的树林子,冷不防冲出来大队人马。蛮子黑横起眼看,为 首的正趾高气扬,立定在马上,大声叫喊着。   蛮子黑一怔,稍作思索,不吭声,只把脑壳一勾,双腿夹紧马肚。马立时毛 一竖,脖子硬起,四蹄生风,朝横陈在正方前队伍,笔直冲过去。   大队人马见这举动,瞬间惊呆了。   白龙马要到队伍前时,突然头高高竖起来,似乎刺破云天般,仰然一声长啸, 四蹄烈烈,刷刷腾空。马如是匹神马,豁豁豁豁,从发着呆大队人马上,凌空飞 跃过去。   大队人马的头,刚在仓皇时,扬起来把勾勾刀,早已被蛮子黑抢到手中,顺 手朝他当胸,就是一插。   还没等到这队人马那个“啊”字叫出口,白龙马与大黄马,霍霍霍霍地,如 一双山地神鹰,绝尘而去。   “放铳!放铳!”   士兵们高声叫,参差不齐燃放起手中铳。只听见人马里,轰轰轰轰,发出来 一气乱响,隆起来挺香的一抹烟雾。有几颗码子,居然紧追直赶着,钻进跑在后 面大黄马屁股上,惊得它四蹄一甩,猛地又是个飞跃,几乎让它脑壳,碰撞到白 龙马屁股上。   群山在马蹄声中,一道一道消失。   群山又在马蹄声中,一层一层迫压过来。   不多会,一白一黄,一前一后两匹马,浑身就如水洗一样,直冒着热气。才 转过山峁,听后面噪声消失殆尽,马也驻下足来。   天空中一片苍白。   两匹浑身湿透的马,吭哧吭哧地,直把脖子朝天上扬着,此起彼伏,提着腿 脚,打起响鼻。   蛮子黑四下里扬起眉毛看,不由得就倒抽一口冷气。   横在自己脚下横陈的,是一条如刀砍斧削,深不可测的山涧。在山涧的两边, 万木森森,水气淼淼,气氛怵人。唯那深涧之中,如梦如幻的一丝丝山岚,在悠 悠闲闲地飘荡。   往前,往左或者往右,竟然再也没有别的去处。   显然,这地方不用说了,是一块绝地。   蛮子黑刚思想着,调回马头几欲回首,听得就在背后,不远处树林中一时百 鸟惊飞,喧啸声骤然而起。看来,要想再改另外一条道,到如今,也来不及了。   红棉花站在一旁,竟然也看出事情眉目。四目相望,两皆沮丧。蛮子黑在这 一时里,也不知道自己猛跑这么大半天,如今是到什么地方?后面的队伍,为什 么来得这样快?   士置之死地而后生。   蛮子黑想想,没什么好办法,只有横下来条心来。扬起手中的皮鞭,这湘西 汉子又来精神。这山涧,看那样子,勉强还是可以过得去。   “你先过去。”蛮子黑对女人说。   红棉花听了,前后也看看,再想想,也不说话,咬紧牙齿,就勒住缰绳,把 马赶后退几步,双眼一闭,放开绳子,挥鞭一出。   大黄马在她的指挥下,先是后退几步,再昂然奋蹄,呼啸一声,前腿点地, 后腿一蹬,前腿再一屈,后腿又一用力,霍地凌空而起。   谁知才跨出几步,临到山岩的边缘上,马就哗啦一声,眼睛发白,浑身冒汗, 如酒醉了汉子样,全身松垮下来。旁边的白龙马见了,也倒嘘一口冷气,连连地 满嘴放气,尾巴一勾,屁股一撅,乱踏着四蹄,就要往头后头退去。   大黄马放口长气,回过头来,朝女主人,巴眨着眼睛,泪水汩汩汩流出来。   蛮子黑看在眼里,心中一时愤愤。   突然他眼睛一亮,在左手前边,不到丈把远的对岸,竟然有株虬柯蟠郁古松。 松树根底下,悬出来块青色山岩。山岩头出来的虽然只有这么一点,却像是要往 这边石壁上搁过来一样!   巧的是,就在这边山岩上,居然也伸出这么青青一块岩石。更让人叫绝的是, 那几人才能合抱的古松上,落下来一条刀把粗藤条。在藤条悬在空中末端,更形 成个半圆的结。这古松,岩石,藤条,结,仿佛就是哪个仙人,在冥冥之中,早 早地给自己安排好了似的!   “牛日的,是天帮到老子!”   蛮子黑仔细看了个清楚,兴奋地大叫了声,当即就跳下马,一手就要先牵了 白龙马,要它过去。好马当然识得人性。白龙马见他的动作,就明白了主人的意 思,双眼立即冒出许多惊慌。两条后腿一弯,拉稀般地,一屁股就坐在地上。它 眼睛翻着白。口里居然就吐出白色沫子,癞皮狗般,死命地蜷缩着原本长长身躯。   “日死你娘,老子今天,拖了你这狗日的过去!”   蛮子黑见了,大骂着畜生。却看红棉花的脸,也一时惨白。蛮子黑没有办法, 就又先去拉她。倒是聪明的狗黑狼,发现了主人的企图,就十分积极地配合着, 一个纵身,站到那块青岩上,像要为它们做个样子似的,蹦地这么一蹿,就跳上 了空中那藤结。   蛮子黑见了心中一喜,走过去抓住藤结,就这么一推。那狗,居然荡过山涧 那边去了。回头再看看两个主,仿佛不过瘾似的,,是个好看地一蹦,居然又荡 了回来。   看着狗的麻利动作,蛮子黑好诧异黑狼的腾跳功夫。他眼睛一亮,心里一振。 红棉花见了,眉心也舒展开来。   这时,后来的那夺人心魄的吼叫声,潮水般地汹涌过来。   蛮子黑急了。牵着红棉花的手,走上青岩头。狗也摆着尾巴,跟在后面。女 人也急了,壮起胆子,伸手捉住藤蔓,蛮子黑狠狠地朝她一推,空中一荡,她就 顺顺当当地过去了。不过人一到那边,红棉花就浑身软地瘫在岩石上。黑狼见了, 又是一个纵身跳过去,拿舌头轻轻去舔她脸。   蛮子黑回过头,想要再去牵马。白龙马还是垂直起屁股,全身发颤。眼看没 得办法,他只好转身去牵黄色蒙古马。谁知道,这马虽然没白龙马倔,可也哆嗦 着,四腿弯曲,浑身上下冒着虚汗,勉勉强强地,好不容易才如小脚老妇人一样, 四蹄打滑着,趔趔趄趄,爬上那块黑石头。   “嘟……嘟嘟……”   牛角号声兀然四起,林海中,处处喊声震天。   “抓住他!抓住他!不要让他们再逃走!”   3、老鸦竟然像人大声哭泣   喊声一直扑入深涧,又绕上山梁。   蒙古马后腿刚要上岩石,突然一个趔趄,左蹄踏个空。咚地一声,它身子贴 在岩石上,三条腿瑟瑟抖动,眼看就要摔下山岩去。蛮子黑见了,一手拖紧了缰 绳。   “攒劲,攒劲!我崽,起来,快起来!”   男人一身大汗,嘶哑着嗓子,朝它大声叫唤!红棉花在那边,也举起双手, 冲它大声喊起来!黑狼的四只脚,巴在对面的土地上,也在对着它大声大声吠着: “汪汪汪!汪汪汪!”   大黄马也不管这些朋友们,如何为自己打气。它全身抽搐,汗水淋漓,右前 蹄拍打着岩石,嘴巴也抵着岩石。不管它如何死命用力,还是爬不起来了。就这 样,一连挣扎了三次。看来是完全没办法了。   看着自己主人,它双目已如死灰。   蛮子黑这时才想到,这两个畜生,跳不过这小涧,并不是它们没有本事。而 是自从凤凰古城外出事,一边奔跑多少天来,不但没有得到好食好料,哪里又得 到休整?它们没这个能力,的确是太疲劳太疲劳了。这回倒下去,硬是爬不起来! 没点希望了。   后面追来的那些士兵,已经跳下马来!   在树林子里,他们密密麻麻的,形成黑压压的一片。前头几个拿着铳,后面 都是握着矛,操起梭标的人群。在嘟嘟嘟的牛角号声里,在轰轰隆隆,胡乱放着 的铳声里,翻着山,吼叫,大踏步,漫山遍野地,朝他们追杀过来。   汉子见了这阵势,呆了,傻了。跑,今天就这样跑,面对着这么多人,还能 逃得了?若是……他们一旦,能过这涧……?   想到这儿,他风急火燎地,找来一截断树,从青岩石一侧,寻找着个被风雨 蚀开的隙缝,狠狠插进去。双手再用力托住,肩膀使劲就这么一扛。或者也是天 意吧。那搭到这一头上的石板,居然仿佛就被蛮子黑的力气所感动,自然而然地, 轻轻松动一下。   蛮子黑见目的达到,就住了手。红棉花见他这样做事,也明白他是想干什么, 只是太心急那边的追兵:   “快,你过来啊。”   蛮子黑很不忍心的,最后看了一眼跟了自己这么久的马,双手抓住空中的藤 条,轻轻地一个纵身,就跳过了涧去。身子没站稳,赶快勾下腰来。   红棉花见了,飞也似地去抬来了一截树干跑过来。蛮子黑麻利的接在手中, 又找到个地方,就插进去。红棉花身子就朝他前面一蹲,右肩一摆,就托在蛮子 黑面前的树杆下。   有女人在前面站起,蛮子黑更来了神力。两个相对看,不约而同地再一用劲, 树和岩头之间,就立马嘣的格登一声响。   两个人看还行,不约而同地再一用劲,山石连着的那头根基,完全撕松开了, 接他们跳过来的青石,就无声无息溜下去。   停了有顷,才从万丈深渊下,传来一连串震天动地的,轰隆轰隆声。   他们刚呆过的对面,大黄马趴着前身的那块石头,竟然也随着这边这块石头 震动,也开始要往下倾斜。马当然发现身子下面的石头,发生了异样,生的渴求 让它拼命挣扎着,想让身子往后面林子挪去。   白龙马在旁边嗅着它,想用自己嘴,去衔它黄色的毛。   然而它爱莫能助。大黄马的身子,正在一点点地,随着那山岩滑下去。它留 恋地,看了一下晴朗的天空,就垂下自己的头。继而无可奈何向那万丈深涧扑下 去。   令人撕心裂肺的,是个持着大片刀,大叫首先冲上岩头的士兵。只听得他也 大喊一声“妈啊”,就四肢张开,然后十分优美地,陪着已然万念俱毁的蒙古马, 也坠入深涧看不见的底下去。不多会,深涧中,又传来一声巨响,接着是轰轰烈 烈的一阵响声冒上来。先的那阵隆隆声尚未消失殆尽,又一阵轰隆轰隆的声音, 在深涧中荡漾开去,兴高采烈地响个不停。   看着眼前惨烈的一幕,蛮子黑和红棉花一时惊呆。黑狼也一双狗眼呆着,浑 身颤抖,尾巴夹到后腿缝子。   就在这当儿上,穷追上来的士兵们也一鼓作气,冲上这边的块更大的岩石上。 有的还亮开嗓子,对那边的蛮子黑,红棉花破口大骂;有的人则搭弓上箭,有的 人则举铳扳机;有的人却竟是饶有兴味地,看着对面那逃离死亡的人们。表现出 来的不知是惋惜呢,还是庆幸。   面对这一切,蛮子黑没躲开。   他只是直看着耀眼孤独的白龙马。他心还在悬挂着帮自己成功地逃跑多日的 马。马居然扯长着眼睛,定定看着他们,在为主人的注视而感动。   突然,那发愣着的马,像受惊样弹跳起来。作为一匹聪明的马,它当然发现, 脚下的这块山岩,居然也在动起来了。   可对于那些追得发狂的士兵们来说,能感觉这块岩石动起来时,比那牲畜当 然慢很多。当他们发现这情况时,是好迟好迟了。   这块数丈宽,数丈长的山岩,也是翘出在石壁之外的。或者因为这一伙追捕 的士兵们,一起聚集在它上面后,那重心的压力,在同一时里转移了。或者也由 于一块又一块山石的松动。   再也承受不了这么沉重压力。它被逼迫着,垂下曾经昂扬亿万年头颅,一点 点向深渊冲刺而去。顷刻之间,岩石上,那些有着各种表情的士兵们,纷纷呈五 花八门状,千姿百态,轰轰隆隆地,千喊万叫,在山岚飘逸的涧当中,整体垂直 而下!   深涧两边的岩石间,凭空就多添数丈之阔。   白龙马却在山岩快落下之时,飞快弹离山岩。在震天动地声中,它发狂地在 深涧边跑着,发疯地跳着。四蹄腾空,伸长脖子,大声吼叫。   山涧对面,蛮子黑和红棉花的眼睛一眨不眨,看着这不会说话的家伙,在发 泄着它胸中那份说不清楚的感情。他们都感到马要出事。   白龙马在悬崖上,奔跑几个来回,悲惨的长啸直入九天,就是个马尾高耸, 四蹄腾空,头颅向前,对着对岸的主人们,呈现出来一条十分优美的弧线。   在众目惊呆时,那弧线只是一纵,就跃入深深山涧。看着眼前愤然自戕的白 龙马,蛮子黑目瞪口呆,那只紧紧攥着铳的手,沁出来冷冷地汗。   黑狼蹲在红棉花的脚边,眼睛也定定的。红棉花则号啕大哭。树上的一只老 鸦,竟然像个人一样,哇哇哇哇地,也在轰轰烈烈的响声中,大声哭叫起来。   残阳如血,染透天际。   他们都舒了口气。又躲过这十五了。   让人意想不到的是,男人同女人,还有一条狗的生活,在他们奋力跳跃过后, 到达这台地的天子岩上时,拉开全新生活。   他们更没有想到,就在他们千难万难,跃过这不同寻常的山涧时,居然在同 一个地方的不远处,也有一条狗,和一个人,在他们只顾追兵,不注意他们时, 也悄悄地跃了过去。   这人和狗,就是在逶迄的山林中,跟踪了他们好多天。在以后长长的日子里, 又出现在他们面前,搅得湘西台地天子岩上,不得安宁的东西,这就是名字叫宝 崽的人和母狗白雪。   4、我也跟你到船上去   世事无常。   一辈子碰得到能改变自己命运的事,就只有这么几回。彻底地改变了凤凰汉 子蛮子黑命运的这件事,发生在一个阳光灿烂的早晨。   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   当初,这饱尝耻辱,杀了人放了火之后,仓皇奔逃出天门寨的蛮子黑,压根 儿也不会料想到,几年后在这儿,在离那个山寨并不太遥远的山路上,竟然会有 这样一桩让他心烦不过的事。同时也是让他一生,产生天翻地覆变化的事。   这位少小就因为父亲死去,早早就杀出江湖,在雪亮的匕首前;在清醇的包 谷酒碗里;在女人的奶子中间;在长长的沱江河上,都混得不错的蛮子黑。什么 也难不住他蛮子黑。今天,却也在极端的困惑与不安当中,毅然决然地,揭开自 己生活中全新的一页了。   这里是离凤凰城不远,逶迤在巍峨山间的大道上。温暖的春风,在山野,在 枫树林子里轻轻飘着。偶尔翻白了几片仄仄的树叶。空气中布满绿色清香。一只 才享受了幸福生活,闲游着的尖嘴巴、宽尾巴、呈阴绿色的妹崽鸟,在清亮地叫:   儿是一辈子,   女娃没得去!   儿是一辈子,   女娃没得去!   凤凰城土司的奴才蛮子黑,骑着白龙马,风驰电掣般来到这支队伍面前,就 被主人的一声高叫。他一手把马勒住。脑满肠肥,杀气逼人的凤凰城土司彭登, 骑在一匹黄色的蒙古种马上。他手轻轻地一拉住缰绳,就把那马勒得前蹄腾空, 仰天长啸。   彭登土司看着蛮子黑拉住白龙马缰绳,就把手中铳一甩。那支乌黑发亮的短 铳,就直奔才喘过气来的蛮子黑。   这汉子眼睛都不眨一下,左手持住缰绳,右手当空一扬,就稳稳当当地接住 了它。这是支崭新的铳,乌黑的铁管,还没有被火药药熏过。   彭登土司一脸阴阴的奸笑。回过身来,随手指到前不远的松树杆上,五花大 绑起来的两个人。对着面前的蛮子黑,装作十分轻松样子:   “天生,你跟到我老子,也有好几年的时间了。算得上我老爷的一个忠臣。 老子今天,就要看看你蛮子黑的真功夫了。”   蛮子黑一听这话,惊得瞪大了眼睛看他,半天不语。白龙马昂然立着,四蹄 如钉,定在路边稀疏的草地上。它也通人性似的,看着前面那棵松树。土司的随 从和兵丁,个个一声也不吭,都黑沉着脸,在四下里木然地站着,像是个个枯死 的树桩。   在这可以说是开阔的山道上,没丁点风。蓝天上,聚着一簇淡且诡谲的云。 在湘西山地中生活的人都知道,昨天下半夜里,这儿肯定下过场不痛不痒的雨。   天地间,呈一片亮色,如是经过水洗一般。漂得这里的山更青青,水更绿绿, 煞是清心爽目好看。   对于面前的众人,绑在树上的两个,就实在不好说话。他们当中,一个是女 的。她就是彭登土司的宝贝独生妹崽,凤凰土司城里的公主,名字叫:红棉花。 今年才是如花朵般的十七岁。女子的模样,自然就极是可人的了。   男的呢,是下江宝庆府那边的一个客家崽。年纪也不大,一副天真烂漫的样 子。看着他嘴巴皮旁边的毛,最多也不过二十来岁吧。   这家伙是走江湖手艺人。他是帮到红棉花打造陪嫁的项链、手镯、胸针等银 器,被请到老司城里,来做手艺的。因为他是下江宝庆人,所以城里人都叫他做 宝庆崽,宝崽。   宝崽这家伙,年纪虽小名堂多,年少胆子特别大。年纪虽然才二十来岁样子, 可卖风男人的弄情,却挺会来事。在老司城里,功夫才做上个把月,还没等到把 人家妹崽的一付嫁妆给打好。土司城土司的宝贝妹崽,居然就想要嫁给这宝崽, 要做他的婆娘了!   =动红棉花少女情怀的,是那一天的傍晚。   小小的红棉花,知道呆了个把月的小银匠,明天就要走了。心里感到一阵惆 怅。想了半天,就找到个借口,说是他打的那只镯子,自己还不太满意,还要他 再加加工。就离开自己闺房,找到柴草屋旁边的小房子去。   要走的小银匠,正在清理自己东西,准备明天就回家。他在心里,也好舍不 得,凤凰城土司的妹崽红棉花。不过,看着凤凰彭家的这个架子,他心里也想, 自己一个狗卵子,你能去想人家夜明珠吗?   红棉花进小银匠柴房,小银匠就阵阵心跳加速。他们见过好多回面,都络熟, 说完镯子,就强压住心头的激动,无拘无束,漫无边际聊起来。   “宝崽哥,你说你从下江来,你们下江,好不好玩啊?”   “怎么不好玩。我们那人多,房子也大。”   “比我们凤凰城里的,还要大?”   “凤凰城的房子,算什么房子。我们那的房子,那才大呢。我就是不想再到 你们这儿,太不好玩了,要回家去。”   “下江的船,大不大?”   “那就大得很啊。站到沱江河岸上,一脚就浪得上你们沱江河的船。你站到 我们下江的河岸上,你想摸摸那船尾巴,都摸不着呢。”   “船,长吗?”   “你说长,船头,放在你沱江河西岸,船尾巴呢,就要到搭到东岸了。”   “这么大,上面有好多人?”   “都是一家人罗,还有几家人的。”   “他们怎么吃饭?”   “我说你真是,他们就在船上吃饭嘛。在船上睡觉,还在船上拉屎拉尿生崽 呢。”   “他们不是想着要到哪,就去哪?”   “是啊。有的都到好远好远的地方去。还去什么海里。”   “海是什么?”   “海是水,没有边。”   “你也去过?”   “我当然没去过。”   “你怎么不去?”   “本来那回要去,家里碰到大事,我爹娘都死了。我成孤儿,没得办法,只 有到你们这儿来混生活。这次回家,我还要到船上去。到大海里去。”   “我也跟你,到船上去。好想着去哪,就到哪。”   “你……也跟我一起去?土司老爷……他不要剥了……我的皮?”   “是我自己要去的。我们……”   “你跟着我走,不是就成我婆娘?只有自己婆娘,才跟着男人走啊。”   “婆娘就婆娘,我还配不上你?”   “配得上,配得上。可是,你真……的就敢?”   “你敢?”   “我敢,你敢不?”   “当然敢!不敢还说。我早就想着你们下江去。我好想看外面的大世界。上 一回,帮做衣服的那个裁缝,他也说,你们下江,很好玩。”   “你是说……真……”   色胆如天。   小银匠一把就抱住她……   初生牛犊不怕虎。   说来也巧,一抱住自己天天都想念的女人,男人的胆子,就比天还要大了。 小银匠这回,打算要豁出去了。   发现他们两个的好事,还是昨天半夜。   两个狗胆包天的家伙,赶到下弦月还没出来,到处还是乌漆麻黑时,就溜出 老司城左边厢客房,爬上红棉花绣楼,居然帮着她一起,打点了些细软行李。这 里,就有彭登土司叫他打的陪嫁银器!   两个翻过矮墙,进马厩里,牵来彭登土司最喜欢的乌锥马。又专门去偷了老 司城的令牌,从北门那里,骗开了城门。悄悄人=过跳岸,马趟过沱江河。两个 骑上乌锥马,得得得得地,就往下江方向逃去。   红棉花要看大船去。要看海去。和自己的男人一起去。   5、小男女竟然有这样大胆子   天知道,这么一对小男小女,竟然就有这样大的胆子。不过,俗话又讲得好:   纵使你人有千算万算,也不如它老天爷一算。   正是天亮时分,那乌锥马飞也似的,转过喜鹊坡,才驰过东门外的豹子湾, 宝崽和红棉花两个,不免就暗暗地叫起苦来。停在自己前面的,竟有一支从贵州 下来,赶着僵尸远行的队伍。   宝崽是个外地人,当然就看不明白,这湘西凤凰玩意的就里=,更不知那事 情的深浅。见前面的队伍那么慢,扬起手中的鞭子,打马就要冲过去。红棉花在 一边眼疾手快,只一把,就把那缰绳,给猛地拉住。   两个人就暗暗停在路边。   深深的夜色当中,那伙子人,连着引路的,还有赶尸的,加起总共有十来个。 那尸身一律地,戴着怕是见到星月,法术失灵,用棕树叶子做成的黑斗笠。赶尸 的人,一个个背着黑色的包袱,打起黑油纸雨伞,穿着麻连水草鞋。   这支队伍可能原来是先想着,今天早上,就准备歇在附近算了。   不知是什么原因,临时又改变主意,想在天快亮之前,再往前多赶一站的路。 那如无常鬼一样高大的引路人,从金勾挂玉泉里,引起来一大碗水,用手指头在 水面上,左一个右一个,画着弧形,口中则一动一动,念念有词,然后又含上一 口,向那靠在坎下的死者,猛地喷了过去。然后就大叫:   “起!”   死者们得了这水,一个个居然就歪歪斜斜地,都站了起来,引路的人见了, 又扬着手中的黑幡,再大叫:   “走!”   一行黑衣死鬼,就在这还念念有词的引路人指引下,队伍一下又疾步如飞, 悄无声息向前去了。   可他们当中,毕竟有几个是大活人。纵然就是鬼,哪又有这上好的马走得快。 宝崽见了,还不管三七二十一,忍不住要冲了过去。走在后面红棉花,赶紧又轻 轻地喝住了他。   按照湘西人在道路上的规矩,夜行的人,自己碰上了这种事,要超过赶尸的 队伍,不但别人要倒大霉,自己也要倒大霉的。一辈子都会过不上好日子。再说, 在红棉花的心中,你得罪了这样的角色,一个平常百姓,自己真是吃罪不起啊。   这虽然个极不好的兆头。可两个人又不好就这样冲了过去,思考再三,只有 自己停下来慢走。好不容易,让那赶尸的队伍才走远,他们又匆匆赶起路来。不 巧的是,一波未平,一浪又起。也是大事不顺,冤家路窄吧。   他们又碰到一伙,也是要乘着月黑风高时,前来想发点财的汉子。那早早地 就放在草径里的绊马索,先是叹着气,放走了那伙从贵州赶尸下来的倒霉鬼。再 就毫不客气地,放倒了雄赳赳气昂昂,土司老爷的千里马。   等得万难的几个胸口上长着毛汉子,挥舞起一把把砍刀,就从老坎上的草丛 中,猛虎一样扑下来。当众人正准备要下手,抓一头大肥羊时,其中有个兄弟, 却突然间发现,这头发长得极长的女人,太像是凤凰城里,土司老爷的那个宝贝 妹崽了。   “今天,真是太倒霉了。”   汉子轻轻说了一句,暗暗打个呼哨,几个胆子大的就住手。商量几句,一把 又逮住她。细细这么一问,情况果然如此!把这七八个莽汉弄得一时愣住,一齐 地忽然又慌了手脚。打了土司的妹崽的劫,我的天!一时都不知这事,该怎么办 才好。   剪径的鲁莽汉子当中,却不乏有一个智者。   细想过了,当下就展出笑容来。遂又轻言细语地,好生招呼起来他们两个。 另外,就暗暗地赶急差了人,飞马进了凤凰城,前来报告彭登土司。睡在雕花床 上,正在做梦的土司一听这消息,气得那屁股还没离开床,只听得砰的一声巨响, 一铳就把那雕花的天楼,打了个好大的窟窿。   长着对大奶子劫大屁股的小婆娘,亡命地喊了一声妈呀,就从床上飞下去, 钻进了床底下。她那圆圆屁股还在外面,一颠一颠地。真的是吓了她个屁滚尿流。   不多一会,彭登土司带着马队,踏着浓浓露水,就朝凤凰城外飞奔而来。在 这个地方,正碰到送这一对男女转回来的几个剪径大汉。这做爹的,见自己妹崽 这副打扮,见那个早早地就垂下头、丧气的小银匠,再不要多说这嘴,心里也明 白七八分。   窘得无地自容的彭登,立马就气得个七窍生烟。也不由分说,就如此这般一 声令下,把这两个衣服剥个精光,又割了几根古藤,选路边的两蔸几人合抱的大 松树,就乱七八糟地,把一对人儿给绑在上面。   “你先给我把这狗日客家崽,卵子给打烂掉了,我们再慢慢剥这不要脸女人 的皮!”   彭登土司一改以前的华贵与斯文。眼睛,瞪得有铜铃子这么圆,喷着凶狠的 光!一条黑色的皮鞭,在空中胡乱飞舞。马儿或者也是因为第一回,看见这一对 极为漂亮的人体,一时也色眼凶凶,双蹄空悬,引颈长啸。铁蹄乱点之处,溅起 点点泥水飞溅。跟着来的那班人马,面对这一切,一双双男人的眼睛,竟然都是 定定的。   大路上,这人与畜生的心,都如癫似狂的,在歇斯底里中,狂跳起来。只是 面对高高在上的土司,才个个都只敢咽口水,而不敢出声音。   蛮子黑骑在白龙马上。他浓重眉毛紧紧锁着。停有好半天,他才举起手中的 铳。乌黑的铳管,一时就对准两个依然活着,却再没有活力与生气的生命。   客家崽的脸色,真是让人奇怪。死到临头时,竟还如是个顽童一般,脸上毫 无畏惧。一对天真烂漫的眼睛,盯着那根黑森森的铳管。不时地还天不怕地不怕 的,恋恋不舍地,还瞄了旁边的女人一眼。这更让众人面前的土司,火冒三丈。   在凤凰城方圆数百里的湘西,男男女女的婚事,是不能自己作主的。只能是 做爹妈的说了算,叫你嫁鸡,你就跟随鸡;叫你嫁狗,你就跟随狗吧。男的要是 死婆娘,还可以再娶一个。   女的若是死了男人,就不能再嫁人。只可以再转房。老大死了,小弟还可以 娶大嫂。老弟要是先去了,大哥可以收弟媳。   凤凰城里的女子嫁人,做红媒的婆子,要到人家的屋头去三次,才能把这件 事办成。想不到,自己宝贝妹崽,只让别人打了这么身银器,才不到个月功夫, 居然就要和人家一起,不声不响,就不顾那边亲家面子,要去做人家婆娘了。   九垌十八寨好多土司老爷,在好多场合里,都对他说过,他们想要媒婆来找 他,为自己崽求亲。这死女子,却去跟个小小银匠。   堂堂土司家里,出了这种事情,这叫彭登的脸面,往哪里放才成。   凤凰城里随便哪家妹崽,犯了这样那样规矩,都要在沱江河里沉潭。这沉潭 的事,还回回是姓氏上的族长,邀请至高无上的土司,亲自去监督。   想着这儿,彭登说不出话来。一脸紫涨,指着对面树上捆着的两个,连声大 吼道:   “蛮子黑,你给老子快动手。快打死他。”   围着看着这一幕人间大悲剧的男人们,却没彭登这么气愤。他们都因为那白 色的肉体,个个的瞳孔放大许多,血脉也贲胀起来。所以虽然这里形势紧张恐惧, 因为毕竟与自己的面子,里子都无关,所以个个也都是平心静气,看看树上的美 丽人儿,再看看骑在马上的蛮子黑,等着这非常剌激的结果到来。   汉子看着铳口上的靶子,又看着那赤条条、软绵绵又白净净的肌体,既让人 震颤,又让人心跳,更让人恶心异常。你这松沓沓的皮囊,稀糊糊的骨头,哪像 是个顶天立地,敢偷人家妹崽,去做自己婆娘的男子汉?   你这家伙,从下江的宝庆府,到我们凤凰山里来,要是做手艺,你就做手艺; 要是打银器,你就打银器。你为什么要去勾引别人家的黄花闺女?何况,还是凤 凰老司城,土司家的千金小姐。=(这时候就有四月八了吗?不是说只有父母说 了算吗?嫁鸡随鸡嫁狗随吗?)   若是你有什么天大本事,是个带有茶壶嘴嘴,长得有线子肌肉的男子汉,就 要去腊尔山去赶四月八,去赶六月六,去吹冬冬奎,去吹木叶。吹他们的寨里, 数一数二的黄花闺女,让她动心,让她自己心甘情愿,来做自己婆娘。那就算是 你狗日的,有本事。   你这样做,就是吹上哪家人的妹崽,谁都是不敢有什么讲的。就是吹上土司 的妹崽,他也只有把自己宝贝送给你。是啊,你为什么要趁着做手艺的功夫,去 偷偷地打人家做嫁妆人的主意?何况,人家还是土司水汪汪的妹崽。你他妈的, 狗卵子一颗,还去想人家夜明珠?这不分明是耗子要猫的那个东西?   蛮子黑想着女人也是,我们凤凰山里人,真是贱到了底。就这么打打金器, 居然地就要跟人家出走,还只是个小小的银匠。再说,那山外面,又有什么好去 的。   当然大家也知道,红棉花可是凤凰土司城里,数一数二的好人。她心肠好, 肯帮助穷人。   那年天大旱,土司在凤凰城里,给七乡八邻的穷人发稀饭。她一个才十几岁 妹崽家,从一大清早,不声不响,就发到天黑。这事,是蛮子黑还在四处打短工, 放木排时,就知道的。   在今天,彭登土司的厉害,也让这汉子在刹那之间,不知自己应该如何是好。   当时的蛮子黑,放木排到下江,知道有个朋友因为婆娘长得好,被拐子给拐 了去,就立马在脚绑上,插了把刀,去给他个朋友报了大仇。这样,就惹了件命 案上身。弄到后头,那排当然是放不成。就只身一人回凤凰,来到彭登土司的手 下,揽了个割马草的事做。   四周很安静,谁也再不做声。   不料绑在树上的男人还算英雄,在一声大喊:   “土司杂种,你要杀,就杀我宝崽一个人。我们两个出来去下江,和她没关 系。是我要带起文秋到山外,去见大世面的。”   “爹,你不要,你不要,你不要打死他。是你自己妹崽志愿的。是我想着去 山外面。都是我不好。人家在外面,有爹妈,兄弟姐妹,你不要杀他啊。”   听了男人的话。女人也在树上,挣扎着开口了。   “宝崽啊,今天是我害你,是我害你。”   “不,文秋,不是你害了我,是我害你啊。”   一时,存活下去的希望,打破男人女人羞耻的本能,他们都出来对话的勇气。 竟然就这样,当着这伙人的面,在彭登土司面前,你一句我一句的,为对方开脱 起来。   这边的一群人,听他们讲,冷眼看他们,都在等着拿铳的蛮子黑,仿佛要看 他好功夫。蛮子黑却看着前面的目标,又看着旁边的彭登土司。   他知道,自己主人一旦下定决心,是相当厉害。面对这对活泼新鲜的生命, 蛮子黑这汉子在思想着。   6、绑在树上的女人骇得尖叫   自从来到凤凰土司城,进彭登土司家没多久,就有件事,让蛮子黑直到现在, 还在心惊肉跳。   过年才没多久,在凤凰寨土司城里,又新修成一座高高的保家楼。这保家楼 全部用的是从沱江上游,几十里以外的老营哨,不知是哪年砌的城墙上,取下来 的青石块砌成。   坨坨有小方桌子那么大。四面清水缝,砌得有别人寨里的吊脚楼,整数三个 这么高。在保家楼四周墙上,都是空空荡荡,平平崭崭,连核桃大的窟窿眼,都 没留下一个。   大功告成后,彭登土司对下面人说,要好好择个良辰吉日,做个隆重开张仪 式。   那天还没亮,就在凤凰城里,打了九十九条狗,又在保家楼旁边箭道坪里, 架起好几个三角铁架,安起大铁锅,摆起一排溜狗肉汤锅宴,煮的是巴掌大的狗 肉块块。   在场的人个个都大笑着蹲在地上,把三大蓝花海碗的包谷酒,灌落下肚子后, 就彭登土司从他蹲着的红岩板上站起。他一只手端起大海碗,一只手捋起家织布 衣服袖子,往油亮的嘴巴上这么一揩,再把带有狗肉香的衣袖子一扬,大声说:   “各位弟兄,我彭登土司,今天在这里,趁着这狗肉汤锅宴,摆下个擂台, 就要看,有哪路的英雄,哪个好角色,能赤手空拳,当着众人面,爬上我这新保 家楼。若是能爬上去,我彭登就送他好马一匹,好酒一缸。老司城里的黄花妹崽, 也任凭他挑选个好的,带回去做他婆娘。”   蹲到地上汉子们,听了土司这擂台,抬起脑壳来看,不由得连卵子大狗肉的 块块,都咽不下去。才灌到肠子里三大海碗包谷酒,也不知跑到哪儿去。   笔直直,光溜溜清水石墙,不要讲是人,就是聪明伶俐的狗饿雀子来,要想 能贴到上面去,怕也要在初一十五,慢慢先找个好地方,那才行。再讲,任你是 哪个汉子,你纵然有什么好功夫,也得要有个好地方,让你手能抠着它,才有用 力气攀的去处吧。   就在大家都在费神踌躇,犹豫不决的当儿,那个原先指挥修造保家楼,现在 就蹲在土司的旁边,端着酒碗的马弁头儿莫崽,不声不响,也不搭言,也不看墙, 就站了起来。   一脸严肃的样子,大家当然就明白了。   他三下五除二,就剥掉蓝家织布排扣子对襟衣,重新打了一遍人字脚绑。往 凸起来的胸脯上,叭叭就是两老拳。一个骑马桩子站好,又啪啪啪的,在两只手 心上,吐了一把唾沫,两只手哗哗哗一擦,就准备要去爬那墙。   彭登见了,先是一怔,接着就哈哈大笑,说声慢。   莫崽停了下来。   土司满满把两碗酒高高举起,送到莫崽面前,笑容可掬地说:   “好!狗日的,莫崽,你是我彭登的莫崽。是凤凰土司城里的莫崽。你有种。 老子早就看得出来,你是我们寨里的好角色!你是凤凰的人物。”   等到莫崽接过来一只碗,两个咣当一声,把碗就是一碰,又都把碗往口里一 陷,头再一仰,那只海碗就掀个底朝天。再把碗朝地上一甩。全场哄的一声大喊: “好!”   莫崽再在手板上,吐巴口水,下个桩,擦两擦,运足了气力。   众目睽睽下,凭借起多年来练就的轻功,呼的一声,就巴上那整齐划一的清 水墙。人们还没放开屏着的那口气,只想看着他上去的奥妙,才一眨眼的功夫, 就看那莫崽如同只壁虎,三下两下,就攀到保家楼的楼顶。   就在这莫崽一上到屋顶,箭道坪里的人,全端起酒碗,张开嘴巴,还没来得 及合上,更没来得及欢呼时。莫崽在上面,自己还没来得及站直腰杆时,地上彭 登土司,脸色骤然大变。冷不防中,他右手一抬,拔出来腰间的短铳。顺手朝空 中,就这么一挥。   偌大坪场里,一道红光骤然亮起,轰隆一声脆响。在土司身边,倏然升起一 缕缕白烟,那香喷喷狗肉汤锅上,就弥漫开来火药好香好香味道。   人们只在烟雾中看见,在保家楼顶上的高空中,可怜的莫崽只轻轻叫了声哎 哟,就手脚四散摊开。像是块破砖头那样,双上去还快的,就上面呼地一声哗下 来,再叭的一声,重重地摔在人们站立着的,香喷喷狗肉汤锅前。   一下来时,他手脚还要伸张似的,再挪动一回。然后就软软地垂下去,整个 =个人,象是闹肚子孩子屙屎一样稀了。夹杂着白色脑桨红色的血,缓缓地就濡 红了一地。   端起碗的人们,看到这儿,一时都傻愣在那里。他们有的人看着地上莫崽, 有的人看着站在面前的土司,也不知自己是该笑,还是该哭。是该走呢,还是该 留下。都哭笑不得地,不知如何是好地,一齐呆在原地。   彭登看着地上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一团肉泥,铁青着脸,扫一下在场站着 的人们,一言不发,带着几个贴身随从,一起走进保家楼。   凤凰土司城里,彭登土司,就是个顶天立地大皇帝。一尊个个都要尊敬的神。   彭登土司的眼睛里,凤凰土司城里,随便什么人性命,都不过是一条狗,一 条猪,一只羊,一个小虫虫而已。他要你死,你不得不死;他要你活,你不得不 活。让你活着,就是看得起你了。   这点,蛮子黑心里一清二楚。   就在那回事发生不久,有天晚上,土司叫来蛮子黑,第一句交代的话就是:   “蛮子黑,你在土司城里,千万不要去学无法无天的莫崽。”   蛮子黑听了,勾起脑壳,眼睛没看他。他怕他。他不善讲。蛮子黑也是头回, 和凤凰土司这样近。也不知自己如何回主人话。   本来在土司城里,是专割马草的蛮子黑,被土司看中他很好的骑术和铳法, 就代替刚死的莫崽,当上了他的马弁。   只是彭登土司心里是知道,这伢儿当然喜欢当马弁,也是个能当得的角色。 见他不敢做声,一时就更喜欢了。   可是今天,彭登土司,却要……却要自己,做这的事。   “打啊,打啊,蛮子黑!我的个崽,你还不打……?”   见蛮子黑这么久,还痴痴地呆在那里。又听那对混蛋,居然当着这么多人对 起话来。妹崽死到临头,心里却还是向着狗男人。土司心里又气又急,一个劲地 催起来。   面前的这妹崽,私自奔逃,大逆不道,不杀不沉潭,是不解恨的。这客家崽 呢,竟也是个胆大包天的贼,以做工夫为名,竟然来勾人家女子。还是到太岁头 上动土,这不是鸡蛋碰到岩头上!   一朵如是天狗样的云彩,轻轻漾过来。太阳才稍为阴点儿。它仿佛极不情愿 地,看着这两个光鲜且可怜的肉体。阴阴的阳光下,蛮子黑屏住呼吸,把气运到 指尖上。手指尖却老是发抖!   或者因为,他们只想对方存活的话语所感动,蛮子黑发现,在眼睛里,竟然 找不到对面那个,并不远也并不小的目标。在铳口上的那两个人,几乎变成了一 个人。他也拿不准,扣扳机时机和方向。他也分不清楚,现在在他铳下的,是他, 还是她?是不是,都是幻化出来的?   蛮子黑还感到,对面滚圆而且呈尖形的乳房,充满诱人,且能让人迷醉的乳 房,明晃晃的,如同一簇簇金箭一般,一直朝他阴冷的铳口上,猛扑而来;平坦 光洁玉璧般的肚腹,没点皱折,曲线格外美好,且没脂肪累赘的肚腹,如雪如云 一般,朝他木然的铳口汹涌而来;还有滚圆滚圆玉润已极的腿,正在以迅雷不及 掩耳速度,朝他飞快跳过来。   还有神秘的,老是扯着他男人神经末梢的,又很难让男人,移开自己视线的, 女人不可睹的三角形地带。她那地方,好奇怪啊,居然是一片白白净净的,格外 可人……   汉子这额头上,身上,四肢,可都是沁着如雨般汗水的男人。他知道,这时 的自己,是再也不能犹豫。自己后面,彭登随时随地的,可以要了自己这条小命。   他屏住呼吸,扣动扳机!   砰地一声,大地上隆起来股芬芳火药味。浓烟也在一刹那间四散开来,裹住 蛮子黑和惊得跳起来的白龙马。蛮子黑还是条好铳手。这动听声音响过后,人就 再也看不见秀气的客家崽脸庞。   那头乱发倒下来。下半身摊开团血糊,殷红的血,如同喷泉般,从些没撕开 的地方洒脱出来。争先恐后往四处标去,划成几条线,在已然明亮阳光下,极其 鲜艳亮丽。   彭登绷紧着脸,看着满脸是汗的蛮子黑。蛮子黑在他逼视下,十分庄重地, 重新又上好码子。   四下里,是死一般寂静。   绑在树上的女人,就在铳将响之际,骇得大叫,然后垂下脑壳,昏死过去。   杀过许多人的汉子,看她这模样,浑身就禁不住颤抖。这功夫超人的马弁, 再也抵抗不住心中激发出来的幻象,眼睛突然一抹黑,脸色就如纸一样白。一阵 痉挛过后,撕歪他宽畅的嘴巴。手中那温热尚存的铳,砰然有声地,落在杂草地 上!   四围的兵丁,不由得就惊愕地瞪大眼睛。   土司虽然不动声色,却是不怒而威样子。他在众人一愣时,毫不犹豫举起手 中的铳,对准前面的蛮子黑。眼睛眨都不眨,就扣动手中铳机。随从们统统地, 又惊讶得再次张大嘴巴!   蛮子黑小子的命,也是天不该绝。只听见土司手中铳机扣动后,轰然的铳声, 却半天没响起来。就在蛮子黑却仿佛,就从梦里清醒来样。他腰一弓,右脚一曲 再一翘,右手就伸进绑腿,又随手顺起势子,朝稳骑在马上,正在检看那支铳的 土司,就挥了过去。   发着愣的人们,白光一道如虹似练,从金黄色太阳光里,曳然而过。那黄鳝 猎刀,不偏不倚,插在土司颈根上。一股血浆如箭样,威风凛凛射出来。   土司“妈的”大叫声,双手一摊,脑壳朝后一仰。这位在凤凰土司城里,曾 经不可一世的龙凤之躯,倾刻之间,就如头死猪般,狠狠跌下马来,四脚朝天, 摊在他常威风凛凛的土地上。   要是在平时,汉子无论如何是不会,也不敢亮出这手功夫的。这手功夫,真 他妈的神了?也是土司他气数尽了?在场人们都这样想。也把蛮子黑的功夫,佩 服得五体投地。   就在这时,土司手中那支铳,却异乎寻常地响了,硝烟弥漫之处,白龙马蹄 之前,飞溅起灿烂火花。那马,惊得平地窜起来,足足有五尺多高。却被蛮子黑 把它死死捺住。   满地的人,在这惊魂未定之际,慌忙撒开腿,纷纷欲作鸟兽状散去。蛮子黑 见了,一声长呼,双腿把马肚子一夹,左手将缰绳一拉,马便抖开鬃毛,马头一 昂,前腿一纵,后腿一缩,呼地跃上个高坎。   汉子在马上立定,雄赳赳挥着手中铳,大声对兵丁们:   “弟兄们,你们知道,我蛮子黑和你们,从来都是好兄弟。在平时,大家无 仇无冤,在一张床上睡觉,在一个锅里吃饭。卵都不相干的。不过,彭登土司这 家伙为人,你们心里,也是清楚。今天,我若是不杀这老杂种。狗娘养的他,就 一定会要老子的命。   “够义气的弟兄,就看着和我蛮子黑在平日里,相交的份上,往后头走。我 们在江湖上再相见,还多个朋友!若是有谁想要管这些闲事,就拿了刀,带了铳 上来,我蛮子黑都奉陪!”   说着说着,那蛮子黑头发,就一根根竖起来。他口里在说,耳却听六路,眼 也观八方。一手挥铳,一手持缰绳,厉声俱色。如是个活脱脱大将军!   比他头人彭登的样子,还厉害几分呢。   蛮子黑这手功夫,人们都看个一清二楚,心里对这平日里不出什么声的蛮子 黑,都只有暗暗称奇,暗暗叫怪的份,谁又敢同这,一镖就宰了土司的汉子来作 对,简直就是有神助的人来较量呢。一齐都又愣在那里。有顷,看着没谁做举动 的势子,这时的蛮子黑,才稍稍放下心来。   说真话,吃这多年包谷饭,包谷粑,包谷酒。杀这多猪,这多狗,又杀这多 人的蛮子黑,还从没这么亮开喉咙,向这多的人,来讲过话。   他讲着,看着别人,又听着自己的话。他简直就不敢相信,这么伟大,这么 崇高的声音,就是从自己这张,长得有好多黄牙屎的嘴巴里,好臭好臭嘴巴里, 讲出来的。   大道上静寂无声。   目瞪口呆的随从和士兵们,听他这么讲,自己听明白,也想清楚后,就如同 是获大赦一般。马上就有的兵调转了马头,夹紧了肚带,一溜烟如飞一样,绝尘 而去了。有的则就看着地上的土司,一步一回头,四目对他相望,且心有不甘地 提防着,缓缓地退开去。   一直就待到那尘埃散尽,四野再无他人。   蛮子黑又仔细打望清楚后,才飞身下马,从彭登身上,取下那把黄鳝猎刀, 又三下两下,剥下来他衣服。再来到松树底下,站到十魂刚去九魄,昏昏然的女 子面前。把那带血的衣服,朝她面前一丢,举起猎刀,嗖嗖嗖地,几刀就割开绑 着她的葛藤。松弛身体的红棉花一声呻吟,就直直倒在地上。   蛮子黑呢,却看也不敢看她十分美丽胴体一眼,只把那甩在地上衣服,朝她 身上,只这么一踢,就飞快转过身子。   谁都明白,追兵马上就要来了   一回过头去,这汉子仿佛就甩掉有生的所有羁绊,真有了神力样。才三步就 跨到白龙马跟前,拉住缰绳,一个纵身,跃上马背,猛地加上一鞭。白龙马一声 长嘶,四蹄腾起,顺着那山道,就得得得地,迅疾迤逦而去。   女人,还在大树下的草地上,在十分痛苦的蠕动着。   太阳从云翳里站了出来。   大地上,留下一片赤裸裸温暖金辉。   第二章、兔儿不情愿结束小生命   7、虎纹白劳鹰沐着金色太阳   天空中,阳光灼灼。大地热得冒起烟来。   或者是这灼热的逼迫,天子岩山地,是如此毫无声息。呈现在山、那人、那 狗面前,是种厮杀之前的宁静。   蛮子黑又发现对手踪影后,根本就不顾那毒辣阳光,大汗淋漓,只不顾一切 往前急窜。心急如焚地追赶着,大山中毛色全是大红的野猪。前面不远处,红毛 野猪和它的子女们,是汉子追杀多年的老对头。   长时间来,蛮子黑带着他的狗们,努力做着这样事,有好多年,也有好多回 了。男人总是感觉,硬是有什么天意吧,这事让他回回都没做好,也没做成。   蛮子黑看着湛蓝的天空,它明澄干净。   有一只体态轻盈,毛色棕红鲜亮,行动敏捷矫健的虎纹白劳鹰。在辽阔空中 一动不动,好久后才悠然自得的,张开它巨大雄健翅膀,一动不动滑下来。继而, 它脑壳是一昂,凌云翱翔着,又扶摇直奔天空中的太阳而去。不多时,又如是呆 子一样,久久地钉在那里,收拢了趾骨,自信地俯视着,身下被太阳快要烤熟的 大地。   也是个命吧。   在蛮子黑站着不远的草丛中,一匹灰白的短毛山兔,眼睛骨碌碌转着,丢魂 失魄地乱钻出来。从它那样子可以看得出来,仿佛是被什么东西在追赶着。   情急中的它,逃出杂草丛生的溪涧,却跑到汉子铳口上。更不妙的是,蛮子 黑站着的这地方,是片散乱着顽石的平地,中间竟然有块没杂草生长的岩沙地。 短毛山兔就在一时里,没了能保存自己生命的屏障,完全暴露无遗了。   蛮子黑在脑子一片空白。在记忆中,确实好久没吃到这可口的山兔了。面对 自己突然送来的美味,他理所当然地,就平端起手中的铳。就在这一刹那之间, 一个奇怪的事发生了。   这男人突然听见,在自己耳朵旁边,呼地传来一声风响!本能的意识与惯有 的经验,他在一时间明白,这是什么回事。心里好生奇怪,竟然就怔在那儿。   与些同时,在不远的地方,蛮子黑分明看见,铳口上的目标,那灰白色的山 兔子,也竟如傻子一样呆了。它的灰毛瑟瑟发抖着,毛骨都稀酥了。本来极具有 奔跑本能的东西,简直竟然连自己应该向何处去,都不知道。   还没待到蛮子黑看得明白,想得清楚,一个巨大黑影,若无其事地,从空中 哗啦一声,垂直地落下来,遂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扑向那趴在地上发痴犯呆的 灰兔。只听得呼隆一声,在蛮子黑眼前空中,又卷起来阵巨大的旋风,哗啦啦地, 腾空傲然而去。   一种不由自主产生出来的恐怖感,让这感觉良好的猎人放下手中的铳。不过 那好奇心,又使他抬头来,追踪着这天空中,那人口中夺食,胆大包天的英雄。   哗哗哗啦啦啦,虎纹白劳鹰的黑如铁,硬如钢的翅膀,沐浴着金色的辉煌太 阳。拍打着空气的铿锵之声,犹如金属器具的清脆撞击!   好大气好雄伟的虎纹白劳鹰!   蛮子黑根本就没想到,这平常并不起眼的家伙,在自己面前。在手中握着铁 铳的人面前,竟然就会有这么大胆子。   明澄天空中,它双爪配合着,使着它泛着白光的尖嘴,不断地在灰兔身上啄 着。虎纹白劳鹰要在很短的飞行时间内,要使它能疼痛,迫使它晕眩,迫使它休 克,迫使它再也没气力,不能挣扎,如一团肉泥。   狡猾的鹰知道,只有到那时,调皮的灰山兔,才能真正算得上是自己盘中餐。   世事难料。事情也多变。   有着自己生命和力量的灰兔,虽然离开了它赖以生存的大地,却并不就这样 甘心就走向死亡。它拼命地挣扎着,运用着它先天的或本能的,无意识地,或者 惯有的气力。用蹄子,用脑壳,用腰身,甚至是用屁股。   虎纹白劳鹰如钢铁一般坚硬的爪,扣住它柔软身体,又让它抵在自己强有力 龙头骨上,迫使对手在自己掌握下,只能作最有限度的挣扎。   在经由天空中直线升腾起来的过程中,那极为耐烦,极为执着的虎纹白劳鹰, 就完全达到自己目的。兔儿一动不动,在别人看来,已经完全的软绵了。它那双 小小眼睛,也失去刚才在地上灼人的光泽。   虎纹白劳鹰停住升腾,无声地定位在空中,眼睛向四处望去。到了这时,它 该要找到个地方,轻松一下刚才疲乏的爪子、翅膀,还有身体。另一个步骤,就 是完成它今天所有动作的最终目的,享受这珍贵的大餐。   虎纹白劳鹰巨大的翅膀,开始看似一动不动地伸展着,呈微微的斜形。这样 它就能静静,朝下滑翔而去,在看不见层次的天空里,仿佛有条看不见的,却是 属于它生活和目的的路。   在天子岩上,这三条狗和个人,都目不转睛,看着天空中这最为精彩,惊心 动魄的一幕。   虎纹白劳鹰怡然自得地,朝一棵银杏的树稍,缓缓地翱翔而去。不多一会, 它停定翅膀驻下来。遂低下脑壳,得意非凡地,欣赏着胸前爪下的猎获物。伸出 尖尖嘴,十分动情地,细细如是抚摸地咂着它。   就在下面那人的,或者狗们的眼睛注视当中,又一种奇迹,在突然之间发生 了:   被利嘴叨着脊背,被疼痛所纠缠的兔,并没这样心甘情愿地,轻易结束自己 小小生命。虎纹白劳鹰一抵达银杏树,双爪才落树枝时,灰山兔的一条腿,立即 就蹬着树枝,另一条腿就胡乱猛踢过来。一挨到实物树枝的兔儿,立即就找着个 力的支点。   在不知不觉中,竟把虎纹白劳鹰那敏锐犀利的眼睛,竟给踢着。鹰顿时感到 眼前一阵昏黑。没办法,知道应该让对手离开实物,到空气中去。它不由自主, 呼啦啦张开翅膀,就升腾起来。   已然万念俱灰的兔,仿佛从鹰突然转变的行动中,看出来自己生存的希望。 突然间胆子就大起来,猛烈地伸开原本没完全展现其力量的肢体。   它在虎纹白劳鹰的锁骨上,肋骨上,胸脯上,一阵阵极为猛烈地拍打起来了。 虎纹白劳鹰正在用心的飞翔,一时也没分身之术。只有任其胡作非为,用那翅膀 扑愣着,搅合着空气,胡乱着往上升腾。   天空中,它们这对生死冤家,就这样相亲相爱地争斗着。一会就升得很高很 高。   作为能称雄于九天的角色,虎纹白劳鹰心里,可能是这样认为的:如果是对 手还没到过的高度上,自己就可以让它失去抵抗能力,更好地制服这猎获物。   虎纹白劳鹰的如意算盘,显然是大错特错。这时的山灰兔,完全忘记面临死 亡的恐怖。感到鹰的动作,在开始迟钝。对手这种破绽,赋于早是弱者的它,一 线延续自己生命的希望。山灰兔鼓足了勇气,展出自己犀利的拳脚!   哈!一脚,一脚,是狠狠一脚!脚脚都踢在虎纹白劳鹰如是勾一般的嘴上, 脖子上,眼睛上。雄视一切的虎纹白劳鹰终于发怒。狠狠抠了这小把戏一爪,黑 色如钢铁的嘴,使劲的勾住兔儿的皮毛。山灰兔完全麻木一般,却还是不管三七 二十一,对着它,踢出最后的一脚。   正是这垂死挣扎的最后一脚,让虎纹白劳鹰的眼睛里,就冒出无数的金星! 它居然开始失控。猝然间,曾经多少次雄健地,不可一世,驰骋于天宇的虎纹白 劳鹰,如是一架失去控制的飞机,就不分东西,不辨南北,像个酒醉醺醺的汉子, 从极高极高的天空中,歪歪斜斜地,一点点开始往下栽。下降的感觉,更激发山 灰兔高涨的情绪,它感到自己胜利希望,就更加用力起来。   一阵风过,是扑的一声,它们到达目的地。一块在森林中凸现出来的山岩上, 溅起无数殷红血。虎纹白劳鹰那原本来就雄强的生命,刹那间就无可奈何地,离 开这世界,一动不动。   重叠在它身上的山灰兔子,当然也没能逃过这大难。却是用它那粉红的眼睛, 无限眷恋地,失神地看着这美丽的世界,又弹动几下已然到处是伤身子,才遗憾 地合上自己无奈的眼睛。   这是勇者与智者的圣战。   也是展示弱者灰山兔的天才恶战。   蛮子黑目瞪口呆地看着这情理之外,意料之外的结局。生命中的那些无限凄 惶、迷惑的感觉,都袭上自己心头。他实在弄不清楚,它们这样悬殊力量的对手, 怎么能会有这个,让人完全出乎于意料的结局。   蛮子黑还在想自己对手,那只与自己长期作对的红毛野猪。   本来就没思想的狗们,可就不管这些。它们一听到自己十分感兴趣的鲜血味 道,就一齐冲上前去。不多会儿,就围着这对已然同归于尽的敌手,嗷嗷地嚎叫 起来。它们贪婪地嗅着白白拣来的猎物,个个摆出来胸有成竹,急不可待的姿态。   太阳与大地,并没因为这结局,而改变自己颜色。   哈哈哈哈!   待到三条狗你抢我夺,饕餮尽天空中坠下来的美味,舔干净那香甜血迹后。 蛮子黑抓到胡子,仰天大笑一回。人和三条狗,才心满意足地呈品字形,顺着仄 仄的山道,逶迤而去。人和狗们才过一道山峁,在茂盛的巴茅林子,就频频地显 示出来一阵骚动。   正是这红毛野猪了。   男人看着狗们,走在最前的黑老虎,在闻到那骚味后,做出的踌躇样子,回 头看着蛮子黑,放出大口大口的气,这样就给他下了定语,是那东在前面了。   他把铳平放在自己腿上,小心再做一番检查。刚才那触目惊心的结局,使蛮 子黑对事物有个反思。从今往后,自己随便为什么事,再也不能掉以轻心。无论 如何,是性命攸关的事。   全部检查完了,蛮子黑又抖擞精神,把下巴骨狠狠咬着,大声对着狗们骂道:   “走啊,杂种们!快点。一定要下功夫,搞死这猪东西。不能放过它。”   自从老狗黑狼被他赶走后,回回一遇到这老对手,就要狠狠这样骂了。蛮子 黑的话音才落,只听见凄厉一声尖啸,黑老虎粗壮的尾巴,陡然如铁棒一样,铿 锵有声地勃立起来。   狗毛也一时就紧起来。眼睛睁得如桐油籽一样,鼻翼如那发情的公狗,像蝴 蝶翅膀般不停地翕动着。继而,它嗷嗷一叫,癫子一般地,向看不见的前面扑去, 一下子就湮灭在抖动着的草径中。   跟在它后面白老虎呢,却表现得十分矜持。它红红的嘴唇,紧紧贴着长满青 苔的地面。俨然如军人,以服从后面的主人命令为天职般,一声也不吭地,呈机 械正步走着。且也有义无反顾,大义凛然,壮士一去兮不回还之感。   胆小怕事的花老虎,不但走在最后面,四个脚杆杆儿还微微抖着。本来相当 粗硬的毛,这时却坍软开来,尾巴早扫在地上。它走几步后,又掉过狗头,先是 看着阴鸷的主人。又往前看着正在平静地,走向死亡的两个多灾多难兄弟,长长 地放口气。再撒泡不准备回来了的尿,停好半天,才无可奈何地,又移开步子, 跟在它们后头,朝那你死我活的高地,两眼无神的,魂游般而去。   这是场没让人和狗有预感的恶战。   没有凶像,更没死亡的天气。这可是个令人心旷神怡,让人和狗,都愿意享 受的好天气。   几乎呈通透状的蓝天里,不时有着一朵朵美丽剔透,如莲花般洁白的云。它 们时而如少妇,一时而又如处女般,静静的伫留在高高的,无垠的天廓。   在蛮子黑视角的不远处,一块宏伟的岩头,傲然在山的峰巅上,四周呈现出 一片坦荡。曾经是长期的对手,红毛野猪高傲而且优雅地,就在静静站着,雄劲 的腿肌,在不断地抖动。   它那小而且圆的猪眼里,还是充盈着那迷人红色。这是一种慈祥而略带着残 忍,十分成熟的雌性红色。它口里发出昂昂的叫声,长舌头舔着宽嘴唇,高高地 昂着猪头,俯视着这一片开阔地,老到地在等待着。等待着闻到猪们的骚味,又 迅速追踪而来的,这狗与这人。   光天化日下,一场不可思议的恶战,就要开始了。   8、处世老到的红毛野猪   这就是蛮子黑多年来,在天子岩台地上,做梦都见到的,也想要消灭的对手。 就是这匹身段十分谐合,模样笨拙,处世却十分老到的红毛野猪。   威风凛凛站在那里,硬是有兵来将挡,水来土淹之势。   在湘西的台地上,人和狗们面前的红毛野猪,不但是一匹能在既迷漫着腐朽 的臭气,又生发着蓬勃生机的大自然中,生活得十分得体,且与人与狗的征战, 也游刃有余的野猪。还是能带着自己家族,在这儿生活得非常潇洒的猪的英明领 袖。   发着白的阳光下,有风微微拂过。红毛野猪又和往常一样,竖起尖而且薄的 耳朵。从这细微的风中,凭着久经惯战的经验,凭着与生俱来的本能,仔细地辨 别着那对手追寻而来的方向,以及它们现在距离自己位置。   弄清楚之后,红毛野猪的半截尾巴,开始在悠闲甩着,这头是猪的领袖对于 目前面临的状况,是比较放心的。   从它刚作为一头幼小野猪开始,就在这湘西台地上,与天子岩上的人和狗们, 展开一场又一场拉锯战斗。不是吗,它们作为一头头活生生的猪,是非要去享受 那甜美的佳肴包谷不可的。因为那应该是我们猪天生的生活来源啊。猪也要过美 丽幸福的生活嘛。可是那倒霉人,却要做个大自然的反动派!不给我们猪以美妙 自在的生活!   岂有此理!   十分混蛋,十分小气的人与狗,却要用自己生命,去保护它。认为那些美味, 是属于自己。你们虽然你们的,可也是普天下,靠着上苍恩赐才得的啊,可不是 就你们人与狗,能独自享受啊。   世界上的万物,你们人和狗们,怎么能在被窝里面打屁,自己独吞了呢。难 道让我猪们,就只享受这么一点,都不成的吗。你们先不那么对我们诚恳。那我 们也情愿,哪怕就牺牲自己生命,也要去图嘴巴与牙齿的舒服的。   为了享受一切,生命皆可抛却。   这就是红毛野猪祖祖辈辈,遗留下来的光荣传统。   于是这人与那猪,那狗与这猪的生死演义,就在这湘西台地天子岩上,一年 年爆发出来。   这世界的有趣,不就在这地方?   红毛野猪是作为有儿有女,儿孙满堂的野猪首领。红毛野猪现在更加成熟, 长大,有气力了。它久经考验,能征惯战,所向无敌。它是台地上猪们的伟大领 袖。   现在红毛野猪又和以前一样,胸有成竹的,把自己这些儿女们,都闪避到安 全地带里去。它很有信心,单独来对付这些不屑一顾的人与狗。它相信自己,完 全能在战胜它们,又能迅速摆脱它们。   野猪的伟大领袖,冷静的观察着人和狗,一步步转过自己面前的这山峁。它 把四肢从长着苔藓、羊齿的斑斓岩头上移下来。又前腿打着弯,前脚再放直,背 朝前弓起,一个大大的猪头狠命地摇几摇,卟腾卟腾地跳一回。   直把浑身骨骼都拽得咯咯咯地响。如是有品味的拳王在开打之前,先活络自 己筋骨。然后它一双炯炯有神的猪眼,注视着眼前敌情,充满信心地,要打好这 背水的一战。   在天穹中,一个朦胧闪灼,如同水蒸气一团稀软的火球,在猛然之间,划开 菲薄潮湿的雾障,又霍霍然地,悬在万丈深渊上。继而迸发出来嘭嘭有声,咄咄 出逼人的光彩来。这是一轮多么美丽的太阳。   出手的时机到了。   哗啦一声,比猪来说,相对是小巧,却十分硬扎如似狼般的黑老虎。凭借着 一丛小灌木掩护,脑壳歪斜斜只一摆,身子犹如一支出弦利箭,朝前面定下来的 目标,直射出去。它那狼一般的利齿,出口便就熨住猪的耳朵。   伟大的领袖根本就没料到,这小小狗东西,竟然真真狗胆包天,敢如此凶狠 与放肆。立马就是一怔。红毛野猪沉着应战,呼地这么一声,脑壳一摆,大屁股 一蹦,一双前膝打弯,嘴巴朝刺树丛子,用着那猪极其特殊战术,四蹄弯曲,匍 伏在地,飞快就这么一嘴咂过去。   只听得那些什么树哇,草哇,稀哩哗啦乱响。本来气势汹汹的狗,就被这不 声不响的猪,拖进暗不见天日刺蓬蓬里。被那些梆梆硬的枝枝杈杈们,亲热地撕 扯得不亦乐乎。   在暗不见天日剌剌蓬蓬当中,猪东西却是如鱼得水。狗东西却在树树杈杈, 藤藤蔓蔓中,就不辨东西南北,分不清上下里外。只有拼命地睁大狗眼睛,才想 要调转脑壳来。那猪,早就眯细了眼睛,轻巧地就回过长嘴,亮出如贝壳般洁白, 如玉石样坚硬牙齿,就朝狗耳朵上,狠狠又噬过去。   白老虎头早就伸进刺篷,见黑老虎兄弟情势危急万分,无可奈何地,就要朝 里拱去。它还没触到皮子蹦得极紧猪,那些树枝枝儿就刮得它毛希骨松,疼痛得 让它不自觉退出来。花老虎在旁边见了,眸子顿时横溢惶恐,四肢瑟瑟地抖着, 孓立在外面。只觉着那天地,在倏忽之间,旋转起来。   猪儿见了这众狗状,感觉出来自己威风。立时就改变只计划掩护儿孙,即战 即逃的初步战略,遂反守为攻。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掉转目标,竟朝对方心中, 狗的万恶的主人,径直扑去。   红毛野猪当然也想彻底消灭,达到一劳永逸效果。   面对这样突然而至的险恶,一阵躁热,从这汉子脚后跟里,笔直奔涌上来。 蛮子黑根本没有料到,这家伙有这样猪胆。竟然忘记自己是个人,可以举铳扳机。 倥偬中,也是天不该绝他命。他急中生智,一个纵身,就旋上一株丈把高板栗树 杈桠。   胸有成竹的红毛野猪,见自己扑空,就让这毕竟不太有修养的猪气,从胸腔 中升腾起来。它一猪声长嚎,勾下脑壳,若有所思地停顿有顷。又嗷嗷地狠起性 命来,用那长长的猪嘴,去啮这可怜的树。   要用上这等功夫,对于猪这家伙来说,真就是小菜一碟。它三下五除二,只 是袋把烟功夫,就把这两个才能合抱起来的大树,弄得差不多只有倒地功夫了!   狗们齐齐地见自己主人,危急如此了,又骨头发怵,毛儿松散。继而,它们 又纷纷后腿微曲,前腿伸直,尾巴夹紧,臀部贴着地,自然而然地分成三面,团 团围定这稳操胜券的猪。又做个统一行动的暗号,遂有声有色地,亮开狗们的喉 头,抑扬顿挫地,高高低低,一声接一声唱起来。   汪汪汪汪!   汪汪汪汪!   大山中,能让人,也能让好多生命,都胆颤心惊的声音,让正在准备生死搏 斗的红毛野猪听了,顿时觉得是么莫名其妙。它长长的猪脑壳,虽然昂起,却在 这大声喧哗中,稍稍有点表现出来不知其所以然,就有些猪的犹豫。   就在这树暂时停下闪动的刹那间,本来又气又急,不甘示弱的蛮子黑,乘这 机会,身子贴紧树身,双腿夹住一根枝干,身子一个金钩倒挂,腾出双手平端的 铳。屏息静气,只听见訇然一响,嘹亮之声撕破长天。一团白中夹着青色的蘑菇 烟云,轰轰烈烈腾跃着,在板栗树四周,猛然地爆烈开来。   红毛野猪一怔。被这猛然到来的,比合唱声大有许多轰响,自己也算是熟悉 的声响,给怔住了。它浑身一弹,四脚离地,猝然地就是一抖。虽然有极多的码 子,挤进它长满红毛厚厚皮子去了。   可它毕竟是头在这世界上,生活有好多年的野猪。经过多少个岁月考验老资 格野猪。面对一个人,或者是一条狗来说,应该是相当凶猛的打击状况。它像没 有点事样,仔细抖动了一下,也似乎抖动完了疼痛。   看了看树上的人,它才如西方绅士,耸耸肩,摊摊手,又摆摆头;如磐一般 地,还是立定在那里。有顷,才又一左一右,都一一认看面前这人与狗。又做出 刀枪不入的样子,做出那付任你人、任你狗,又奈我何的猪样子。   一眼看过去,自己出手后的这结果,却让放完铳后的蛮子黑,大吃一惊。如 果就在聪明的猪,不管三七二十一,又扑上来,重操自己旧业,蛮子黑的命运, 是可想而知的。   让汉子很有点运气的是,面前的对手,毕竟是只非常愚蠢的猪。就在它将要 取得完全胜利关键时刻,却只是漫不经心,看看眼前这胆颤心惊汉子一眼,就又 悠然自得地,愚蠢地浪费一个极好的机会。   它转过十分得体身子,摇摇那截很难看的短尾巴,便就自以为伟岸,自以为 崇高地,嗯嗯唧唧,慢慢踱开去。   “连这猪东西,都打它不死了?竟然也没伤着?”   看着对手大摇大摆地走了,万念俱灰的蛮子黑,这时失魂落魄地,在树枝上 呆着。看着自己咄咄逼人的对手,一步步,离开自己视野。那种失落,那种庆幸 的感觉,一阵阵袭上汉子心头。作为一个人,面对刚才的这一切,表现出来的, 是多么懦弱,多么无能。   他感到自己苍老许多。蛮子黑毕竟是个人。那个人的雄心,人的智慧,当然 还在。要不然,就不是湘西汉子蛮子黑。   “老子才有多大,就不如以前那个梅嫦?”   蛮子黑说。   9、梅嫦是个凤凰英雄   梅嫦的故事,出处是凤凰老司城。   凤凰老司城是湘西,方圆数百里之内,相当热闹的山城。它傍着清清沱江河, 四面都是高高大大、云遮雾障的山。老司城以凤凰而得名,是这小小寨子,以前 就叫凤凰寨的缘故。   不知哪年,凤凰寨南边的南华山上,居然出现几只大老虎。专门到寨子周围, 来吃人的老虎。老虎吃了好多人,好多猪,好多羊后,凤凰寨里的人,就从不远 的天门寨,请来有名女猎手梅嫦。   冬冬奎吹得很好,人也长得好漂亮梅嫦。样子虽然好看,奶子小得像个男人。 她身上背着钢叉,手上提弓箭。听完众人说,就琢磨老虎踪影,顺着崎岖南华山 道,笔直地往上爬去。才到半山腰,就遇到一只大老虎。老虎是准备下山前,藏 在灌木丛中的。一听梅嫦人的气味,就站着不动。霎时毛皮一紧,亮出两颗绿莹 莹眼睛。   梅嫦,果然是个英雄。   她不慌不忙,左手搭弓,右手上箭,屏住心,静住气,只听见嗖地一声,不 偏不倚,那箭正中老虎左眼。畜生痛不可当,长天大啸一声,前蹄往上一掀,颈 根扯个笔直,搅得灌木丛里,哗啦声响过后,向这女子扑过来。   梅嫦镇定自若不算,还下定箭步桩子,举钢叉在手。没让这恶神扑过来,就 对准那长起白毛的软颈刺过去。手起叉落之处,碧血四溅。老虎也没丝犹豫,一 个翻身过,顺势就滚进草丛。可怜这山中英豪,就只是猝然的一声嚎叫,四条腿 当天当地,胡乱蹬几下,就再也没什么声息。   这巾帼英雄马不停蹄的,一连杀死大大小小六只老虎。再往上去,女英雄又 碰到第七只老虎,这可是条凶猛异常,又怀揣灭族之恨,杀亲之仇母虎。梅嫦见 它,嗖嗖嗖的,就一连射了几箭。母老虎与前面的那些老虎,可就大不相同。   它虽然身已带着箭,威风却一丝不减。女子见了,心里好生奇怪。在我手里, 竟然还有这么厉害的虎!她又举起叉子,运足了平生气力,放手就是一钢叉过去。 或者这只母虎太过凶狠,或者这女子,在一天中连杀六虎,气力显然不支。那母 虎竟然身带着个钢叉,凶神恶煞地直朝她扑过来。   梅嫦见了,气运丹田,一个纵身,就跳到老虎背上。她双手都还没抓稳。母 虎却昂起脑壳,猛地就这么一甩。她身不由己地,往空中一飘,又狠狠跌落下来, 正摔到离悬崖只有七八尺远的地方。   母老虎见这阵势,往右边一弹,回身子过来,伸出爪子,就要逮她。梅嫦急 中生智,卟地这么就地一滚,才腾出来身子,一把就抱往老虎右后腿,顺着它势 力,使足力气,横着向着悬崖边猛拖。   母老虎显然知道她企图,想回过头来再咬住她,却几次又咬不着。想死命挣 脱,可梅嫦两只手,却如钳子样,左右夹住它。它又想拿尾巴去剪,梅嫦却早拿 脑壳抵住它的屁股,这着力的一抵,尾巴连根都动弹不得。   不一会,这一虎一人,一抓一扭,双双都滚到悬崖边上。女子双眉紧锁,忍 住疼痛,倏地一个鹞子翻身,挺起身子来。一手把老虎抓住,趁着它再扑过来, 想要咬住她时,死命地抱住这母老虎,又迅猛用自己头,顶住了老虎下巴。   一时母虎那最厉害的爪,尾巴,牙齿,都成了废物。听凭着这女子咬紧牙关, 一把就抱住它。梅嫦趁着自己还有力气时,往崖下这么一滚。   直到第二天,人们四处都找遍,却不见梅嫦踪影。只顺着南华山上去,看路 边倒着六只死虎。又过好多天,凤凰寨的人才在南华山后面,陡山喇悬崖下草丛 中,找到摔死的,正在发着臭的母虎。人们却再也没看见,女猎人梅嫦的影子。   凤凰寨的人们知道,是梅嫦这女英雄,用自己生命,为当地人们除害。人们 又好奇怪,这梅嫦,她到哪儿去了?她是生啊,还是死了呢?   又过好长时间,凤凰寨老老少少,世世代代,传出这个故事:   梅嫦没死。这女子在凤凰寨,打死几只老虎后。玉皇大帝见她本领实在太大, 就下个诏,将她招上天。从此梅嫦就是天上神仙。   打从回,沱江河上下,到处流传她打死老虎,保护人们的故事。再在数百里 沱江上下,在湘西凤凰村寨,众人出钱,在南华山上修了座大庙,叫南华庙。逢 年过节,去给她烧香拜祭。自己出门上山之前,都要在家里上香,烧纸。   祭一回梅嫦,都要跳一回梅嫦杀虎舞。   10、母兔终于被公兔痴情感动   万籁俱寂。   残阳哭泣般滴着殷红的血,把弥漫鏖战尘埃的山岗上,嵌上一片苍凉的白。 一只矫健的虎纹白劳鹰,处子般静静伫立在安详天空中,阴鸷的双眼在地上来回 睃巡着,寻觅鏖战残存的物件,能成为自己口中佳肴。   壮实而硕大的汉子,看着远去在他自以为对方是十分愚蠢的猪。粗浓的眉毛, 敛聚到一块,牙巴骨咬得生痛。额角上,还在沁着阵阵冷汗。他万分沮丧把那锃 亮的铳,放在自己胸前,狠狠拍打着光滑的檀木身子。目光阴毒盯着信步远逝了 仇敌的方向。   曾经在露水雨水中泡大的他;风暴,雨雪刮大的他;皮鞭、唾沫喂大的他; 刀、枪、箭、戟、血、火熬大的他;自以为是这方圆数百里的主宰的他;是能战 胜一切的,而又不被其它所有能战胜。   想不到的是,在这可恶的畜生,一头愚不可言的红毛野猪,竟然会在他铮亮 的铳下,又一回大模大样,从容自在离去。要是它再执著一些,拼力放下那棵树, 那就完全会产生能让自己失魂落魄,乌呼哀哉的另一种结局。   世事如棋局,什么事情,都不可料想。   红毛野猪在突然间,并不那么做。为什么红毛野猪不那样做?作为个人,一 种自以为高出一筹其他动物的人,蛮子黑是不会去想想这头猪,为什么不去那么 做。或者要这么做的。   现在唯一能占据思维的,是他诅咒自己。诅咒自己软弱,或者是无能。蛮子 黑也忿恨这只可恶已极的猪。   眼前这一切,触目惊心地,摊开人和狗失败战场:滚得乱七糟八的龙虾花草 地上,卧着颓然,尚且还怒气未消的黑老虎。   狗耳朵一片惨白,如是女人衣服样,残酷地耷拉在涂满血迹的脑壳上。绽裂 开的皮毛,豁出让人心惊肉跳的苍白,潸然泪下的殷红。狗血早早就凝固了。痛 疼却不住地往狗心中,漫延而去。   在黑老虎脑壳旁边,半躺着疲惫不堪的白老虎。哀伤的狗眼泛着白,死鱼一 样,望着竖眉瞪眼的主人。一条细长脚杆弯起来,关节上像是长个大疥疮,十分 吓人挫出来。久经惯战的蛮子黑见了,一时也不知,该如何是好。   汉子心中以为最聪颖,最胆小,最为机灵的花老虎,也和它兄弟一样,做筋 松骨头散状,趴在块突兀岩头后面。   它长长的嘴巴被猪撕开一个大大缺口,带着凄苦的血丝子,浸在暗湿苔鲜里。 浑身软绵如是张纸,轻轻贴在地上。已经只有出气的份,没有进气的力。主人走 近它,也仅仅只轻轻哼哼两声,垂下满目疮痍狗脑壳。   “我们还从没这样输过啊。”   看着四周,近处再不那么清晰。远处天边,已然麻麻沙沙。   夜就要来了。风儿不动,叶子儿也不动。虫子不鸣,鸟儿也不惊。如坟墓般, 静谧大地上显现出来的这一切,像是个硕大无比海底宫殿。   蛮子黑勾下腰,一只手板住白老虎一条小腿,另一只手掌握住它,只是轻轻 一拍,就把狗骨头给接上去。白老虎却撕肝裂肺地,尖叫声,眼睛一翻白,遂然 就昏死过去。   汉子泪水滴在白老虎肮脏已极白毛上。自从黑狼老狗走后,在蛮子黑心里, 常常忐忑不安。回回都做些惊天动地噩梦。   他梦见红毛野猪向自己扑来。是到什么时候。该有什么事情发生了。汉子心 想。他感到自己内心,有好多说不明白的烦躁。   是要出什么事了。   天上有蓝色的云。如恋人般追逐着,缓缓移动。春天的风,轻轻吹着,扫在 树屋跟前,傻傻呆坐着的女人。   让红棉花砰然心动的事,发生了。   只听得一声草响,红棉花抬头看,一只不想做母亲的麻色山兔,和一只想做 父亲的麻色山兔一前一后,一逃一追地,呼呼地就从远处蹿过来。   红棉花眼前这地方,是个三面青灰岩石的夹角。逃在前面,小巧玲珑的母麻 色山兔一蹿到这儿,就回过头去,又四下看。发现自己四面楚歌了,不觉得花容 失色。正想要孤注一掷,朝岩石上就一蹿上去。   气喘吁吁追来的公兔儿见了,朝上就是个猛扑。母的才一蹿,就蹿上青灰岩 石。后头这公的眼看着到手的鸭子,都要飞上天,哪还了得,就是个猛扑上去。 小小的三瓣嘴只一衔,就衔住母兔短短尾巴。母的被它一拖,被强迫着拖下来。   母兔一下甩岩石,轻轻一声呻吟,四脚一曲,趴到地上。或者温柔的母兔, 终于被公兔一腔痴情感动。或者公兔的爱心太切,用力过猛,让它一时痴在那里, 喘不过气来。一双红红的眼睛,木木然地看着又爱又恨的对手。就做出一付无可 奈何,听凭君做主的样子。   公兔却颇有大将风度。到这时它也知道,事情已十成功八九。就再不惊慌, 如是个情场老手。先是围着那母兔,转三个大圈。像是小孩过生日,在品味着自 己生日蛋糕。再就一口一口地,饶有兴味地,裂起那三角唇,去舔母兔的私处。   母兔先是惊慌着,把又短又小尾巴,贴紧在屁股上,一直被它都舔得眼睛亮 亮的,三角兔唇,发出来哼哼唧唧的声音,尾巴也高高竖起来。它这才跃跃欲试, 一双前脚朝地上一弹,从容自在地上了马。   这突兀而来,又惊心动魄的一幕,把个红棉花,看得脸红耳燥。看得那身子, 也轻轻飘飘的。看得自己又心烦得要死。不过她又还是一直双眼定定地,伫立在 那里,只想这么就白白看下去,看这场难得的表演。   金鞭溪潺潺水流声,一阵阵传过来。红棉花长长叹口气。这时的红棉花,脑 子糊糊涂涂了。这人啊,活到这份上。个人该有的,自己都没得;该得到的,自 己都没得到;人生的盼头,都没了,还有什么再活下去的理由。   就在红棉花触景生情,一脸麻木思想着,感觉生活没什么希望时,一只手从 她后头轻轻,抱住了她两只脚杆。   女人心里大吃一惊。回过身子,低下头来看。抱住脚杆的这人,竟然是在平 时里,三脚都踩不出来一个屁的宝崽。   “你要干什么?”   红棉花慢条斯理问。心里一时好生诧异。不过从她惊诧不定,夹杂着心虚的 脸上,感觉到她心里,应该明白了点什么。   一时很是安静。男人还是一声不响地,趴在地上,没什么表情。只是用他一 只斜斜眼睛,定定看着高高站着的女人。   宝崽虽然看没什么表情。红棉花竟然能感觉得出来,男人那只平常本来呆滞 的眼睛,这回却像早晨刚出来的太阳那样,在慢慢变得明亮,变得清楚。   红棉花还在痴呆着。宝崽竟然就用自己仅有的那只手,拥着她健壮的腿,就 用长满胡子歪嘴巴,在她大腿上,轻轻来回蹭着,如是只小狗。   男人那种味道,极重极重的骚味,就一阵阵,朝这本来就饥渴异常的女人袭 来。红棉花那脆弱的心,变得颤栗。   宝崽虽然还是不做声,却一反平日的猥锁,伸出来的那只手,越来越有劲, 也越来越大胆。   红棉花心里一惊。她感到这种男人的力量,是越来越明显。好奇怪啊。在平 时,这么久日子,他不是个看来没什么用的人?如今为什么,又成这样子?   好想问,可是口里说不出话来。面对这迷人的男人气味,尽管女人还在站在 那里,样磁子是思着想着什么,其实脑子里却已经不分东西,不辨南北了。   男人开始把臭臭的舌头,如蛇一样地在她大腿小腿上,游来荡去。女人感到 阵阵相当快乐的晕眩。幸福得眯起眼睛,感觉自己幽幽的心扉,正在一扇扇的被 男人打开了。   红棉花只想关了它,可就是关不拢来,不知该如何是好。   就在宝崽不知又从哪儿来力量和勇气,竟然把她拌倒在地上。不料在屁股落 地疼痛刹那间,红棉花猛然清醒来。   明知故问:   “你这是,要干什么嘛?你到底……要什么?”   男人见她这样,只好稍为呆一下。也不答话,又不吭一声地,就一把扑上来。 这回那只手又铁一样,箍住她腰杆,往下狠狠用着劲。   “宝崽,你要干什么?听我说,你知道吗?我不是以前。我是有男人的女人。 我是蛮子黑婆娘。你,不要乱来。”   红棉花虽然提高嗓门,却还不是喊。男人并不听她,还是默默地,在用着自 己的力气。看着男人要燃起来的眼,红棉花也知道,自己这次要是不喊不拼,是 不行的。   她喊了,又拼了。可人家虽然是个四肢不全的,毕竟还是个男人。男人还没 听她话,没放开手,死死箍住她,再不肯松开。那张烂兮兮的,糊糊涂涂的脸, 开始往她身上,蹭蹭磨磨。   啪!红棉花见他这样,不由得狠狠心,一个巴掌打过去。只听一声脆响,宝 崽本来就五花脸上,留下来五道长长的,红红手印。   啊!猝不及防的宝崽一怔,头摆了一下,嘴巴里发出来一丝声音。一只眼睛, 还是木然盯着面前女人,把一脸疑惑,都放在自己脸上。   “宝崽,你知道不,你这样做,以后蛮子黑知道,他会先杀死你,再杀死我 的。你不怕死吗?”   一时也不解地,看着捂着烂脸的宝崽。她心里好不忍,自己出手。可是她不 得明白,今天的宝崽,为什么会这样激动。他和以前好不同的。   宝崽一只手捂着脸,还是一声不吭。两个就这样,四只眼睛上下对望着,又 好半天,才听木然在地上宝崽,突然开口,轻轻骂道:   “我还不知道,他是你男人。他是个卵男人。我还不知,他是个没有卵用的 男人。”   这声音,让红棉花着实吃惊,看着他满是泪水的五花脸,急急说:   “宝崽,宝崽啊,你不是哑巴?宝崽,你会说话,你会说话?是不是,宝 崽?”   男人听了,大颗大颗的泪水,如雨而下。呆呆地,又不出声了。红棉花见了, 脸色骤然一变。大声叫一声,就猛地扑下去。一把就把宝崽抱住。宝崽却是一反 先前的常态,脸上显示出来的,尽是茫然。   “宝崽,宝崽,你不是哑巴。你会说话。你说话啊。”   红棉花的脸上,也全是泪水。颤巍巍的双手,搂住他残缺身子,上上下下摸 着,喃喃地,在说着什么。   一只手不多一会,就自然而然,伸到他大腿中间去。手一触摸着宝崽那地方。 她眼睛突然一亮,心里就是一喜。   啊,宝崽的那个东西,不像现在蛮子黑的那个东西,就像个过年时,再也吹 不涨了的猪尿泡。人家是好雄势地在那里矗立着啊,好象还在朝着自己招手呢。   这时她突然感到,自己那本来混浊的灵魂,居然一下子开窍了;那幽闭着的 心扉,也猛然间敞亮了,想了很多天都想不明白,想不清楚的东西,一下子被她 想清楚了,想得清清楚楚的了。   她两只手,一把就抓住了它,狠狠地搓揉起来。   在女人的搓揉下,它变得更加刚强起来了。   “红棉花,我要你。”   宝崽手搂着她的脖子,嘴巴凑在她耳边说,竟也轻轻呻吟着,没放松自己。 他的那只手,也朝应该去的地方,浩浩荡荡地开过去。不一会,红棉花的双手, 懒得就停止自己动作,一心一意地,品评着男人在自己身上,做这些事的感觉。   又过去些时间,红棉花也没再说话,只是一点也没拒绝地,就依着宝崽的气 力,谛听着宝崽男人的气味,双手揽住男人的身子,软软地身子朝地上,轻轻倒 下去。男人见她这样,一时就兴奋起来,凶猛得如是一头残疾的狮子,撕开女人 本来就少少的一切。   啊……   红棉花瘫在地上。猛然间,她双眼一睁,如是处女般地大叫声唤。   “宝崽,我还以为,你也和蛮子黑一样,都没什么用。你为什么,这么长时 间,也没问我要呢?”   女人感觉欢乐。还心有不甘地问。   男子汉只是在寻找着自己兴奋。一句话都不再说。只是勾着头,专心致志地, 如是老实不过的一个农夫,在细细地耕作着自己中意的那块土地。一心一意,做 着一个男人,好喜欢做的事。   “宝崽,你崭劲点,你崭劲点啊。”   老话说得好,色胆如天。她放开了四肢,重重地喘起来。   天上的一缕阴云,渐渐合拢。   太阳就看不见了。真是让人有种天昏地暗的感觉。   “爽,你就狠狠干吧!”   水奔涌出来,红棉花感觉自己全身都濡湿了,好久没有这样湿过。人生难得 几回湿?   好爽!   有谁能知道,凤凰土司的宝贝妹崽,曾经的金枝玉叶,竟在这荒山野岭之地, 被一个只有一只手,一条腿一只眼睛,奇丑无比的男人,搞得乱七八糟。   可女子的口里,却发出着好爽好爽的声音。   有了男人的女人,多幸福!   第三章、蛇的下牙才触着汉子指尖   11、跳着茅谷斯舞的男男女女   喜欢群居蛮子黑,他当然不知,自己从此一去天子岩,渺渺茫茫无归期。   那天听完白龙马坠下山涧轰轰隆隆的声音,汉子和女人才如惊弓之鸟,带着 狗往林子的里迅疾隐去。这一片山地,看来似曾有路,又没什么路。他们也不知, 自己到底走了好多时间,才到达的另一个地方。这里,或者就是他们准备长期居 住的地方。   这是块随着那山势,坎坷起伏的谷地。   由西到东,横陈着一条七转八回,时隐时现的小溪。溪水潺潺缓缓,叮叮咚 咚,昼夜不息。显现着原始生命强有力的执着与鲜活。   谷地之外,则突兀着层层迭迭、如堆砌着成千上万册装帧极好的线装书样高 高石柱。石柱们或粗,或细,或高,或低。皆有如同蛇般的,缠绕着的苍虬古藤。 在柱顶上,无不长有浓绿的楠木树。奇怪的是,如若这石柱大,那楠木树也大; 要是那石柱小,则这楠木树也小。   更往远处看去,便是绵亘不断地浓绿色的山。初来乍到的人,会以为,这近 处的一片绿色,与远处的那片绿色,定然是谐和得不可分割的整体。殊不知,一 到山的那边,人们就会发现,就在你的面前,惊讶着一条头晕目眩、魄动魂惊的 涧壑。不可思议的深壑中,迷蒙蒸腾似帛,漂柔细致如纱的淡淡雾霭。   深深的涧壑中,又似有似无的,发出如雷鸣虎啸,鬼泣狼嚎般的阵阵声响。 使人不得不做出一些驻足,凝神,茫然沉思状。顷刻之间,又让人体会到,在这 美丽温和的大自然中,存在着的另外那种孤傲不羁,神秘莫测,沉甸甸的,不可 侵犯的力量。   蛮子黑背着铳,看着这迷人又似曾相识的景色。在冥冥中,仿佛感觉,自己 在很久以前,或者是前辈上世,曾经来过这里一样。要不然对于眼前的,这一切, 自己为什么真会有这样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这是为什么?这一切是天意么?   男人心想,   红棉花也停下来。狗儿黑狼,在她脚旁边走着,嗅着,又不断地,提起那狗 脚,东一把西一把撒尿。它是一条狗,不管前面的道路如何,它还是要记着自己 进来的路,这是它的天性。一到这儿,这狗东西,仿佛也吃惊于这突然而来的新 奇,也不突突突地,一狗当先,往前直奔了。   就是前几天,这儿下了一场大雨,到处都显示水丰草茂的景色,给人一种特 别肥沃新鲜的感觉。竟然也有几只摊着花尾巴的喜鹊,在一株极大极大的银杏树 上,叽叽喳喳地叫。是不是欢迎新朋友们的到来?   思想有顷,蛮子黑就离开溪边那似有似无的路,又往那条似有似无的,更明 显是路的路,探寻过去。这时,他发现了在前方,有一支队伍不小的野猪。   它们一只只红着细细的眼睛,远远地,畏首畏尾在看着他。待蛮子黑想仔细 看过去,只听得一片葳蕤的草叶子一阵乱响,它们立时又没了踪影。   走了几个地方,回身看着这片土地,蛮子黑露出满意的神色。   在这自然山色中,大奔逃过后,心定神安时,他们找到这个自个能安身立命 的地方。他们当然不知道,这是从现在直到永远,哪个人也无法考证,无法寻找 得到的地方。   端详着这土地:在好多年前,有些什么人,为了什么原因,跑到这地方来; 他们是怎么来的,他们到来是为什么?他们又到什么地方去?是什么时候离去的? 就是这样不声不响消失了?   像蛮子黑与红棉花,和狗们对于后来的人一样,这地方曾经来过的这些人, 对于蛮子黑和红棉花来说,无疑也是个谜!   这地方,确确实实是块好大、以前必定是好平顺的屋场坪。   蛮子黑还能分得清楚,屋场坪的方向,是坐南朝北。屋场里,有隙缝中长满 青草的,依然整齐庄严的麻条阶石。有凹的有木糟的遗物柱基,有生满青苔和多 脚虫的瓦砾。甚至还有户枢括动过的深深痕印……   从这些极有层次的布局看,初做这些建筑的主人,无疑是相当精通风水,与 天文这两门学问。属于那风雨岁月能吞蚀掉的一切,到现在都因为岁月,而荡然 无存了。   能遗落下来的,纵然是有些破陶罐,烂瓷片,或者巴式戈,壳钮镦一类的玩 意,也早被茂盛的巴茅草、狗屎藤,还有些杂七杂八的荆棘们,严严实实地,都 裹在看不见的地下。   最让人感到不安的是,仿佛就是很早时,那倏然而临的熊熊大火,自然就跟 这莽莽苍苍荒原,开了个不大不小的玩笑。它们把那些自己能吞噬的东西,都消 化个干干净净。   仿佛又有种看不见的力量,让曾经用人工搬弄得十分平展的屋基,在并不是 很长时间,作个十分调皮的摆动,变得北高南低。其倾斜划一的程度,简直是让 无与伦比的建筑师们,也自愧弗如。也难以发挥其想象天才。   这是这块大地上的地震母亲,亲吻自己爱子时,留下来的典籍。或者还是个 贸然的天外来客,在寻找个力的支点后,想藉此来让平凡不过的人类知道,那种 杠杆的威力?   还是大地由于亿万年沉睡,而终于不再甘于寂寞?做点小小调皮动作?   就是这不知发生在多少年前的,一个不大不小的玩笑,让这块土地阖上了一 页历史。整整的一页历史,由此而让它们变得如此神奇,那般神秘莫测。   在倾斜着的屋场前,有棵约要十个大人,才能合抱的古错栗树。遥想当年, 它一定安详伫立在这良辰美景中。巨大的身躯顶天立地,条条杈桠错落有致,根 茁叶茂地,展示其勃勃的生机。   大树底下,说不定就在一个月光如水的日子,一时就铳明剑亮,棍舞戟飞, 斧起锄落。一群人不由分说的,就跪在地上。好一个吃人肉,喝人血的横脸汉子, 他捋起衣袖,左手拎着一只扑腾乱舞的鸡,右手操着一把寒气逼人的刀,站在一 个寨子的人们面前,或是站在自己一个姓的人面前,在带头歃血盟誓了。   或者也说不定,是个有着阳光灿烂的时辰,只听得锁呐声声,鞭炮齐鸣,宰 猪杀羊,一幅面朝黄土背朝天的男耕女织、婚丧嫁娶、其乐融融的画图。或者在 浓荫蔽日之处,必定有块含芳茹露的茵茵草地。   跳着摆手舞,跳着茅谷斯舞的男男女女;吹起木叶,吹起咚咚奎的情人们; 还有喷着包谷酒味,看着那些女人们,眼睛都眯成一条缝缝儿的汉子们;还有那 些脸盘子能拧出水来,奶子能溢出糖来婆娘们,都会在这大树下的半明半暗里, 尽情地嬉戏,尽情地欢闹。   还有两个情意缠绵少男少女,浓情蜜意的,在众人散尽,云清月朗时,早早 地就相约好的他们,从吊脚楼里,蹑脚蹑手地溜出来,把云当成铺盖,地当成床, 趁着四下里万籁俱寂,无知的两个人,在尽情地做些传宗接代,繁衍人类,快快 活活,善极美极的事。   天底下没有不散的筵席。   往事已成为过眼烟云。昔日的欢乐,繁华,歌声;还有昔日的温柔,美丽, 爽,尽皆付诸东流。如今连点点枯枝败叶,都无踪迹可寻觅。   唯有那被恶雷浊电,灼裂开来的树的巨大枝干,白生生,如同一截枯骨;凄 厉厉,如同一柄利剑;孤零零,直刺着辽远深邃的苍穹。在树杆的尖端处,遥遥 然几乎与天穹中无云无日的蔚蓝,溶合成一体。   站在这当年的庄严雕塑之前,蛮子黑小心翼翼地,拓开一层又一层丈把高的 巴矛草。他发现在这错栗树尸体下,居然还有着一块巨大的岩石,挡住曾经十分 壮硕的树身。   这是块呈黑色的花岗石碑岩。   抬头来,看这块岩头,约有丈把高,四尺来宽,一尺多厚。它是不会在正常 的情况下,由谁安放到这儿来的。也不知是哪个人,为什么事情,让它离开自己 职守,把它抬到这儿,靠在这棵大树底下。   在碑岩上,横横竖竖地,缠起满满的一片鸡屎藤蔓。汉子伸出手,对着那藤 一把抓住,就这么用力一拉。那藤出科意料,居然一整块地就掉下来。   面前这碑岩,是全黑色的,雕起好多如蝌蚪一样的文字。还有好多图案和花 纹。左看右看,蛮子黑居然一点也看不出什么道道儿来,不由得就心头火起。就 又找一根棍子,骂了声娘,拿起棍子,就要去撬它。   想不到的是,这看起来的巨石也和藤蔓一样,也只是个纸老虎。才只一用劲, 那碑就开始摇了摇。本来不抱希望的汉子见了,信心大增,狠狠憋住一口气,全 身再一用劲,那碑岩就悬了空。   快感阵阵从心头涌起,赶紧又再一用劲,花岗岩只听得嗒的一声,从树杆上 倒下来,咚的一声,就睡在草地上了。那碑岩一倒,在后背的树身上,却豁出来 一个不小的洞口,如是一扇敞开着的屋门。   蛮子黑心里顿时一亮,就着势子,踩在碑岩上,拱进洞里去。他根本就没注 意到,那可怜的碑岩石,那块在若干年前,若是有个学者发现它,是会写成一篇 很有影响的论文,从此而成为教授或者研究员的碑岩石,在一时之间,就被这万 恶的无知之徒,在不知不觉中,毫不留情地放倒到地上。若干年后,它就会沉睡 在深深的地底下。永难有翻身之时。   让这本来被尘封的历史,就要有希望开封时,又被蛮子黑的粗暴,愚昧给封 锁住。   12、一只拳头大的山蜘蛛   不知是过了好多年,才有幸运的人们,从块碑上才知道,湘西台地的这个地 方,它的名叫天子岩。还有,天子岩里那条闪亮的小溪,也有个十分好听的名字, 叫做金鞭溪。   被虫蚁们蛀开,或者是人凿开,或者是天雷劈开的树洞,呈古老的红色。开 在背风的南面。蛮子黑的脚才进去,只听见草丛当中,传来一声稀里哗啦的响, 低头一看,原来只金色的黄鼠狼,眨巴着玻璃珠儿样的眼睛,睡眼惺忪逃窜出来。   窜出去不远,它极不满意地,又回头看一眼蛮子黑,就头也不回地匆匆逃开 去。洞子,像曾经被火熏过一样乌漆麻黑。在洞子的顶端,隙开起一条小小的缝。   缝隙的边上,一只拳头大的蜘蛛,旁若无人,气势昂扬地立在网上。让极费 力地渗透进来的光线,更孱弱无力。洞子里显得更阴湿,晦暗。   汉子站到洞子中央。一看就知道,这洞子是以前曾经被别人整理过,是有人 住过。四周的洞壁,被高明的工匠用凿刀凿得很是平顺。在齐人高的地方,还钉 起一排排,手指粗的楠竹钉子。   有经验的山里人一看就知道,这些钉子,是用来挂兽皮的,或者挂巴式戈的, 或者挂酒葫芦的。一颗发霉竹钉子上,还残留起一根弓形古藤。正中一面,居然 还能看出来,有个放神龛的地方。只可惜,竟不知那当年的人,敬的是哪一尊神 灵。   洞子地面上,淫浸着浓浓泥土的草的木头的霉味。踢开那覆盖着的腐烂的碎 草,却显示出来它先的平整。在靠门的右边,有一堆枯萎发黑的巴茅草。旁边, 停起一个缺了边的陶罐。   蛮子黑才要走近它,猛然就是一声响。从罐子猛然就钻出来一条极大的蜥蜴。 瞪着眼睛,看着这不速之客。吃惊了一会,就又抬起脑壳,扭动着鲜艳夺目的皮 肤。看也不看这入侵者一眼,大摇大摆地,就放弃它那不知享用有多久的居住权, 一步步爬着走了。   在门的左边,有个用四块麻条石围成的火塘。火塘里,居然还有个生铁的三 角架,虽然是锈迹斑斑,却也十分坚实地,扎在结成块板,存在一坨黑的炭灰中 间。架子上,还有半边缺了口的铁砂罐子。   由于有这惊人的发现,汉子浓黑的眉毛,顿时就松散开来,那拉紧着的脸皮, 溢出来多日不见到的微笑。他心想,这不是吗,有了这一切,就证明曾经有人在 这儿居住过,生活过。别人以前,都能在这地方生活下去。那现在我们,为什么 不能在这儿生活下去呢?   几步走上前,他伸手就要去抓黑色的,夹杂着黄锈的罐子。可手才在半途中, 却立马感觉到,那一动不动的罐子,似乎里面有个什么东西。他就下意识的,呼 地又退回来。   这家伙判断得对。   罐子里有条蛇。一条纯黑发亮的蛇,它听人的气后惊醒,就从铁罐子,把三 角形脑壳,正要伸出来。   它的口张起来,是脑壳好几倍。细红色的信子,长长摇曳着,如是条丝织飘 带。在血红嘴巴里闪动。钢铁样油黑的眼睛,警惕着这突兀而来到自己领地的汉 子。   蛮子黑看见它了,两个四眼相对,只稍为一迟疑,又霍的一下,冷不防再次 伸出手。那细红色的信子呢,竟然就不甘示弱,瞄准前来寻找死神的手,就这么 十分准确,十分凶狠地一嘴!   蛇的下牙才触着这汉子的指尖。蛮子黑的两个手指头,却就径直的,以比它 嘴巴的蛮子黑合都还要快速度,伸进它那令世人都恐怖万分的嘴巴里。   蛮子黑那粗短的拇指和无名指,还没等到它上下牙合上来,便如同铁钳子一 般,从左右两方,夹住它双颚。旋即又顺着势子,他猛力一抽,居然地就把它油 亮身子,从舒适的窝里,呼地一声,给提了出来。   可怜天子岩上这条蛇,长了这么大,从来也没见过它的对手,能有这样阵势。 丝毫没想着,这家伙有这么高明一手。   一时里,它真是有嘴难合,奇痛难当了。遂的就呼地,在一招不成时,又来 蛇的第二招,将那丈把长身子,腾跃起来,刹刹刹刹!直裹住对手,把蛮子黑给 缠起来。就有足足三圈。还滋滋滋滋的在响着,一圈要比一圈紧得多。   汉子见它用这招,也不慌不忙,就又伸出左手,把个丹田之气,尽运在腕掌 中,再一用力。蛇看似坚韧的上颌和下巴,就如同是撕开的口袋一样,分开了家。   适才威风凛凛,煞是凶狠有力的躯体,这时如同是截断的绳子,稀稀落落, 松松软软地,从汉子身上,跌落下来。尾巴也拍打在地上。   蛮子黑还是不敢就此歇住手。右手握住蛇头,左手指往下就是一钻,顺势就 插进它肚子。一时两个指头就勾住蛇胆,朝外面就这么一扯。   绿色晶亮的蛇胆,就给他掏出来。看也不看,囫囵着,就塞进自己才张开的 嘴巴里。遂又牙巴骨一张一合的,心舒眉开,咯罗一志,呲牙裂嘴地,就猛力吞 下去。   才走进来的女人看着他手上的大蛇,又看着嚼着蛇胆的样子,脸马上就白下 来。轻轻喊声妈,就浑身上下竟如是筛糠样抖着。   “这里以后就是我们的家!”   蛮子黑摔掉烂口袋样的蛇,一把抓住红棉花,大声说。   仿佛感觉,自己曾经是在梦中,来过这里一样。好熟悉这里的破破烂烂,这 里的所有,都让蛮子黑感到十分亲切。   13、公老鼠子去想母猫那东西   经过再三地斟酌,俩个人计划着,到天子岩住下来。   也是出于人类在大自然中,生存的强大遗传基因,面对极为生疏的这一切, 面对虽然一种极为艰难生存方式,但这种生存的方法和能力,在他们两个身上, 很快地就显现出来。   红棉花凭借着做女人的细腻,很快就把这破败的树洞,收拾得干干净净。木 墙壁上,还挂起从金鞭溪边上扯来的蓝色龙虾花。这就给树洞里添上美妙芳香。   还捡来树枝,搭做两铺床。在床上铺起来好厚好厚枫木树叶子和巴茅草。找 了几根树枝,给狗儿黑狼也垒了个窝,在火炉堂旁边。   这已经不是个树洞,是新的树屋了。   红棉花铺着狗窝时,蛮子黑坐在屋里。阳光淡淡射进来,也射在红棉花弓着 身子上。他忽然感觉,红棉花圆圆的臀部,给他带来种让人十分渴望的感觉。   这种感觉,自从同她一道逃出来,就多次的发生过。不过每回每回,也没这 回这么强烈。那时逃命都还来不及,是命都不讲,还讲那些么?就把自己这份心 情,给压下去了,真是有点不敢。   由于阳光的照射,就把他给撩拨得再也忍不住。他下身一时,就分外的发热。 男人的东西,也直直的挺立起来。蛮子黑总是感觉,自己现在,非要做点什么事 不成了。   不知不觉的,不由自主走上前去。一把就从背后,捧住她屁股。继而他双粗 糙的手,就抓在她还是硬硬的,小小巧巧的奶上。   “你要做什么?”   红棉花停住手,反过脸来,问。一点都不显得慌张,那双长在长长睫毛下的 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蛮子黑一时没说什么。心里还是有点害怕。是啊,就是不久前,在高大威严, 却也阴森森凤凰土司城里,她红棉花,还是自己的主子。自己哪怕是打遍天下女 人的主意,也是万万不能,来打她主意的。   要是自己想要她,那也只能是半夜里,在自己铺盖中,抓着下面那个东西, 胡思乱思想一通而已。若是真的想要,那简直就是凤凰人所说的,是公老鼠子去 想母猫的那个东西。   不管她怎么问他。蛮子黑就是不做声,硬是不做声。只是双手紧紧,就箍住 她。啊,她这狗日的,身上好软好细。箍着她,自己浑身,都麻麻酥酥的了。   “你要干什么嘛?”   蛮子黑发觉,女人这回的问,不像先那么毅然决然。   “我,我要干你。”   浑身上下,蛮子黑开始颤抖了。嗓子也像被老农烧了一把火,变得干燥发涩 了。连他自己都不敢相信,这声音,居然是自己说出来的么?   “你是凤凰人。凤凰人,就要有我们凤凰人规矩。”   “啊。什么规矩?男人女人,我们想干就干,有什么规矩?”   听到女人声音的刺激,他下面那个东西,现在就更硬。男人的胆子,也更大。 面对眼前女人,马上想着绑在树上的那个宝崽,听着她话,他心里感到非常好笑。   日你妈的,到我面前装正经。你跟到银匠宝崽,要日到外地去,你不说自己 是凤凰人了。   想到这里,见她还是那模样,这边二话不说,手只一用劲,就把她放到有好 多烂草的地上。   “不行,不行的!我说不行,就不行!”   见男的这样,她又说,口气比先前毅然而决然了。   “为什么?”   “我们要做这事,就要照到规矩,要唱歌。”   “宝崽呢。他也唱歌?你也和他,唱歌?”   “他……”   “他会唱?会唱个卵子!”   “人家是客家崽。”   “客家崽?”   “你和他做过?”   “嗯。”   “做都做过,还有什么规矩?”   “当然要有。各人有各人的。”   “这样……唱就唱,我怕你?”   看那蛮子黑板起的脸,蛮子黑如是恍然大悟地自言自语。   好扫兴了,男人身子自然就软下来。身子软下来,那东西自然了而然地,也 软下来。他当然想不到,死女人,在这事情上,居然会是这样。你不是先,就跟 着人家私奔了?   这话不能说对她的,他心里明白。   在凤凰地方来说,年纪小小就跟人私奔,还是跟的个宝庆佬,是天大不要脸 的事。现在两个人在这里,又还要装什么正经。不过,他看红棉花那一丝不苟的 脸,一本正经眼神,好半天说,也尴尬地说不出话来。   我们凤凰人。人家女人讲的,是有些道理。自己这湘西汉子,还是只有听她 湘西女人的。   不久后,蛮子黑美丽动人的歌声,终于就打动这土司的美丽妹崽。如今,他 们做着自己喜欢做的事,没谁再来管了。   从此红棉花就更心安理得地,做着女人的事。蛮子黑呢,每日里就是出去打 猎,去放套,去捉鱼。这些事做起来,都很高兴。   尤其让他开心的,在不长时间,不费什么力气,自己就从在凤凰土司城里, 一个处处要陪着小心的下人,一条狗样的人,竟然就成为现在的人上人,天天都 搞土司妹崽的人了。   自己日子,是多么好过啊。   时间长了,蛮子黑心里好生的奇怪。这儿,和原先那些地方,有好多不同。 这儿的鱼,多的不得了。蹲到金鞭溪边上,伸手都可以抓到一条,还又大又肥。 在山上放套子,这边才安上去,不到两袋烟功夫,跑过去看,居然就套得上一只 百十来斤重的黄麂子!   “为什么野物这样多?”   在心里,蛮子黑问自己。无法解答这问题。但又好像自己曾经在梦里,也碰 到过的事。   本来追赶着的土司兵,从此也不再来了。要说,纵然是他们走得快,逃得远, 是过去这么长时间,难道人家,还追你两个人不上来?   擅长打猎的蛮子黑知道,只要有几条好狗,你人就是再跑到哪去,别人也能 逮得你回来。所以自己没事时,老就是注意着那只狗,它居然也平平静静的,不 吵也不闹,一副安居乐业样子。   人无远虑,必有近忧。   不多久的日子,一股子阴阴的云,从这汉子的心底里,慢慢升腾起来,让他 内心生发出来许多恐怖。面对这一切,他也知道,都不是他能去算计的。唉,人 死了卵朝天,不死,又过年啊。   独自大声说着,他在安慰自己。   白天,蛮子黑安心去打猎。到晚上,就在女人身上,寻找着男人永无穷尽的 乐趣。干,就想着在凤凰彭登老司手下,当下人的那些日子,竟然越干越干得上 劲。这干女人,竟然就是自己一天天,相当快活事情了。   在红棉花的身上和黑狼眼睛里,蛮子黑感觉,自己俨然凤凰城里的土司了。 可是红棉花呢,毕竟是个头发长,见识短,好容易满足的女人。由于有了男人的 滋润,年轻的女人也多么想着男人的勇猛,也无忧无虑好快活。   每天每天,她高兴地唱着在凤凰就会的山歌:   韭菜开花么细茸茸   有心恋郎么莫怕穷   只要么两个合得好   冷水么泡茶慢慢浓   14、这是一条被人训化的狼   没什么事发生的日子,当然过得好快。   看着一天天数过来,又一天天数过去。日子过得平静祥和。黑狼这条狗,慢 慢,竟然就不声不响,也长成条高高大大的狗。女大十八变,狗大,也是十八变 吧。   它越来越让女主人喜欢了。   是不是土司的印象太深,它一直不太买蛮子黑的账。   这天早晨,天际中那瑰丽的红晕,渐渐从天穹中央,褪到遥远天边。七彩炫 目光芒,如一柄柄犀利宝剑,透过浓郁积云,朝这广袤大地上,呼啦啦而来。   蛮子黑踏着露水,才从后面山上取套子回来,还没走到树屋,活泼的狗儿几 乎就没了往日同他的隔阂,冲着他,亮起那狗眼,汪汪汪地叫,直朝他扑过来。 他好生奇怪。又不多久,狗儿在他脚步前,跑个圈后,就朝右边老坎冲上去。   或者因为狗的启发,蛮子黑放眼望过去。在不远处蓝天的一隅,阳光如是一 盆硕大腥红的血。这血红,眼下正被一团灿烂的白色包裹着。   由于是眼睛面对太阳的,他用力地睁大,又搭起右手,遮住额头。这才发现, 腥红中的白色形状,竟然是这黑狼的同类,另外一条狗形成的。   它是条狗,正高傲地站在背着阳光的岩坎上。那团仿佛才从母胎里出脱来的 血红光芒,正在它平顺的肚脐底下,兴高采烈地,霍霍地燃烧。   黑狼呢,这时就站在它旁边。那条新来的狗,见这大概是未来的主人吧,就 十分腼腆地低下头,算是见面礼。还是羞涩地一动不动,依然呆立在那里,任凭 那太阳的血红,洒在它雪白身上。   看着它对主人不献殷勤的样子,黑狼一时着急。它匆匆啊了一声,伸出带着 黑铁色的鼻子,在狗那高高翘起来的屁股上,狠狠地,又轻轻咂了一嘴。那美丽 的白,就温柔地看它一眼。然后才挪动匀称的腿,款款地从坎上走下来。等到它 走近自己身边,蛮子黑这才发现,这畜生的高,还有它的大,还有它那翩翩的风 度,与孤傲的气质,让对于狗们的血统,及品位经验都了如指掌的他,也一时目 瞪口呆了。   他也怔怔地,看了它好半天。   哪来的?是怎么回事?   这家伙,是条狗?还是条被人训化的狼?是?又不是?   蛮子黑也分不清楚。疑惑的在心里问。   白狗的毛色,和黑狼这土著狗,仿佛完全相反。它全身呈雪色,没根杂毛。 稍稍带点卷曲,却紧紧贴着皮肤,显得十分紧凑有力。嘴鼻泛着非常坚硬的红色。 一对耳朵十分俊俏地竖立在该竖立的地方。一对又亮又大眼睛,闪着清亮光芒。 背长且平顺,四条腿不粗不细,显得健美匀称。长且平顺的腰杆,长而软且多毛 的尾巴,简直就是条上乘的猎狗!是条哪个猎人见,都情愿花最大的代价,去换 取的猎狗。   汉子相当沮丧的是,它竟然是条母狗!   在蛮子黑心里,情愿它是头公狼,也不情愿它是条母狗。   唉!一条母狗,有什么用?   他太不情愿,这多么漂亮的狗是母狗。看着黑狼在极殷勤地,舔着人家彤红 的屁股。它那份热情,那份专注,像是舔着一轮通红通红的太阳。   美丽的母狗呢,也极其温柔地立在那里。眸子,显露出千种的情思,万样的 情怀。看着这儿,蛮子黑冲着黑狼,就是一笑:   “杂种,你狗日的,真有名堂!你到哪,去勾引的别个,把别个给弄到这里 来。”   太阳完全离开山峁,狗跟着蛮子黑,一前一后,往树屋这边来。   “哦!白雪!你从哪儿来的?”   看见这只狗,站在树屋外的红棉花,立时惊呆了。放下手中烧熟的山鸡,满 脸惊喜地大叫起来,扑上去,一把抱住这条新入他们同伙的狗。这条以前在她闺 房里,长大的狗。泪水在她脸上,如瀑布般下来。   被红棉花叫做白雪的狗,这时跟刚才就完全不同。它一动不动,怔怔看着以 前的主人,仿佛是看着梦中情人。狗眼睛里,就有泪水了。它正伸出舌头,去舔 女主人脸上的泪。看着这一切,蛮子黑思想着什么,沉重地躺在草上。   红棉花抚着孤寂中,能触摸到的同性,心里感觉踏实好多。在这儿,虽然也 有柔顺的黄麂,美丽的八哥,甜甜的画眉。还有苦哦雀,妹崽鸟,汤哥哥。它们 哪个又愿在整日里,和自己呆到一块儿做伴?它们哪个,又敢和自己呆到一块儿 呢?谁不怕蛮子黑手里的那杆铳?那个套?   还有黑狼它,这条狗,不也是孤单单一个?   白色温良的狗,好不容易感觉出主人情感,遂伸出狗的那情意绵绵舌头,在 主人晶莹脸庞上,深情地抚个遍。柔软苗条,如绸缎一样光滑细润身子,尽量往 女主人热烘烘,软和和的怀里靠。红棉花让它亲着,突然又想起来:   白雪平日里,不是常常和那人,和宝崽在一起么?如今它来了,那宝崽他? 他现在在哪。想到这儿,她泪又汩汩流出来。   这时蛮子黑也在想着什么。蓦地,他看着眼前的红棉花,变了脸,一个翻身 挺起来,双手一把推开白雪,抓住它,十分吓人地看它有好一会,才大声对着它 道:   “狗东西!我问你,你怎么来的!谁带你来的!你讲!”   蛮子黑一急之下,竟然忘记站在眼前的,竟是条狗。是条只知惊恐,却不能 说话的狗。女人一听他的惊慌,也才从原本来的怀疑中发现,这条狗,居然能从 凤凰老司城跑出来。可它是和谁一起来的,它是怎么进得来的?我们想方设法, 走几天几夜,都走不出去啊。   一种不详的感觉,袭上蛮子黑和红棉花的心。也点破蛮子黑心中疑惑。他又 迅速跑出去。在山上站了很久,转身回来,拔出黄鳝猎刀,逼近还在茫然着的白 雪:   “是谁带你来的。你什么时候,到这地方来的?从凤凰土司城里,到这儿, 有好长时间?”   可怜的白雪,看着蛮子黑那模样,吓得尾巴缩进腿裆里,弓起脊背,身子缩 成一团,浑身颤抖。它一会看看蛮子黑,一会又看看红棉花,一会又看黑狼,嘴 里吱唔地叫。竟然不知该如何是好。   看着这局面,黑狼朝蛮子黑,四条脚张开,趴到地上,尾巴竖起,破天荒地, 第一次朝它男主人,汪汪汪,大叫起来。   “快!我们快走!”   没办法,这回是秀才遇到兵,有理讲不清。面对这两个没本事说话的畜生。 蛮子黑回过头来,赶快招呼着红棉花。被追捕的余悸,还没完全消失的红棉花, 一听他话,二话不说,呼地就拿好该拿走的山鸡,黄麂子肉,揣到怀里,跟着他 跑出来。   两条狗,也不知所以然的,跟着两个主人后头,也跑开来。不一会,蛮子黑 和红棉花,还有两只狗,就消失在浓密树林子里。   蛮子黑和红棉花知道,自己现在所遇到的,不过是场虚惊。   两个人东躲西藏,一直好几天,也没发现什么追捕上来的队伍。从惊恐中过 来的蛮子黑,还是没死这份心。老是心里感觉,白雪这狗的到来,事情定没那么 简单。   是个大清早,拿定主意的蛮子黑,就把白雪赶出来。他赶着它,让它在前面 走,自己在后面,缓缓跟着它。这样白雪就一脸惊慌,莫名其妙地,漫无目标走 着走着。直到太阳快要落山,它都要走不动了,蛮子黑还在狠狠催促着它。就在 这大山中,一人一狗,或者两人一狗,就这样一天又一天走着,走着。   事情真就如蛮子黑所料,是有个幽灵样的人物,和这白雪到来一样,的也来 到红棉花他们所住的地方。   他一直都不声不响,躲在一边,远远看着他们。   这人,不是别人……   第四章、红毛野猪自个儿开始饕餮大餐。   15、婆娘的好日子还没有到   “看来,我们没办法,再跑到外面去。”   在逶迤山道上,蛮子黑赶着白雪走着,同时也希望着,真的能找到出山的路。 走着走着,他也感觉到,自己这想法,应该幻灭了。回到树屋,看着远山,看着 天际,悲怆地对的红棉花说。   经过几天跋涉,蛮子黑才更相信,以前搜索都没错。包围着这片看不尽,走 不完的扑朔迷离山峦的,都是剑削一般,笔陡的石壁。还有的,就是四周看不见 底的深壑。到头来,还是只有回到没发生什么事的天子岩。   由此看来,白雪的到来,也更让蛮子黑不可思议。虽然他们完全是虚惊一场。 蛮子黑和红棉花又一次相信,其他人,是再也不会到这儿来。再也不会有什么人, 来抓他们了。他们也明白,自己永远也见不到其他人了。作为习惯于群居的人, 蛮子黑为自己以后长期的孤独,感到悲哀。   让他们奇怪的,既然他们得到的是这结果,它,眼前这条狗。白雪,它怎么 会跑到这儿来?是谁告诉它来这儿的路?   想象得到,好多天来,这两个人,有时是一个跟它,有时两个跟它。都打着 它、骂起它、盯了它,叫它去为他们带队。或者两个悄悄,在后头跟踪它,想让 它能找到自己进来的那条路。白雪仿佛忘记了似的。哪怕是亡命左转右转,再也 无法找到出山的那条路。   是不是天老爷,专门在为难我们两个?   蛮子黑和红棉花两个都看着它,两个都又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如傻子样呆 呆的,说什么也破不开这谜!   自从来到这地方,他们碰到不可解开的谜,真是太多了。   没了追捕之忧。做人的惊恐过去。做人的心也安然。不过蛮子黑老是感觉, 从白雪狗眼里,总是隐藏着什么,有秘密说不出来。   它毕竟是条狗,它是说不出来什么。面对这只狗,蛮子黑也只好听天由命。 如今,他们再也不要如受惊的梅花鹿那样,无日无夜的,都在考虑到,怎样逃脱 别人追捕的大事。   定下心来,像湘西汉子那样,蛮子黑就承担起男子汉应该做工作。每天,他 把衣服绾在裤带上。带上他们还在山间逃窜时,就发现的那些野包谷和野黄豆种 子,来到金鞭溪边。找到块没石头,土肥水美的山谷,砍开巴茅草,燃起火烧林, 又凿松了本来就极为细软的土地。再把那些种子,一颗颗都撒进去。   这儿的风,一阵比一阵甜美,一阵比一阵浓郁,也一阵比一阵温暖。眨眼睛 功夫,迷人的春天就过去。酷热的盛夏,也悄悄荡过去。在悦目的秋日里,这往 日的奴才蛮子黑,带着往日的公主红棉花,站在浓绿的包谷地边上,喜孜孜地, 看着沉甸甸的包谷穗,听着沁人的芬芳香气。你看我,我看你,在心里,脸上, 都开心的笑。   面前的这一切都意味着,他们两个,专门靠着烧兔子肉,烧穿山甲肉,锦鸡 肉和蛇肉当饭的日子,已经过去。就是说,在天子岩台地上,完全狩猎的日子, 马上就要过去。一个崭新的农耕生活,就要来到。   黑狼也甩起尾巴,调皮地从这株包谷树底下钻进去,又从株包谷树下钻出来, 连连打着响鼻。它身上带着的,尽是些白色的包谷花花。   白雪呢,也跟着黑狼,亮开起它匀称的四肢,跑来跑去相互追逐着。作为食 肉动物的狗,这些小孩子动作,只是为了主子喜欢的它就喜欢,讨主人欢心而已。   不一会,黑狼伸起冒着热气的黑油油嘴巴,在白雪的屁股上嗅了一次次,嗅 完后,又心满意足地极为响亮地打一声吼。然后,它就两只前脚踮踮地,没有一 点前奏地,只一用神,就从后面,骑到白雪身上去了。   公狗的动作,让这母狗的眸子里,闪起来灼灼的光。它先是惊愕得弓起身子, 不一会,就浑身颤抖起来。又过一会,它就猛地一下,毫不留情地把正在上面迷 醉着,正在一心一意找地方的黑狼,哗啦啦一甩,就甩到旁边的包谷地里了。   猛然当中,那可怜的狗被甩得四脚笔直。刚立定在地上,就反过脸来,呆呆 地看着不太讲道理的母狗。而后却又绅士般地,并不甘心自己失败,一步步,重 新又走过来,极为耐烦地在白雪的屁股上,重复着刚才的那些动作。   白雪看着执着的对方,或者也是认为在先,自己确有些做得过分,现在就温 和了许多。再不像刚才那样。任凭它在自己那些地方,嗅来嗅去。黑狼这家伙呢, 嗅着嗅着,自己的一种亢奋,不知不觉地就生发起来,身子下面那话儿,就长长 悬出来,看见对方再没提防,就又慢慢得寸进尺,要得尺进丈了。   不一会,又准备撩起它那只脚。刚才还温柔,只是警惕着的白雪,便又变得 其凶无比。它这回一个反口,而是对着黑狼的胯下,就是凶狠狠的一嘴。黑狼立 马又惊得四脚往外一弹,立定在地上,那东西立即就收到肚皮里去。   公狗再痛苦地反过脸来,傻傻地看着白雪,又呆呆的愣在里了。它实在不知 道,这条自己从心里喜欢的朋友,是为什么,不想做这样的事!一时没办法,它 只好耐心地站在那里,又耐心地等了一会,又不死心地走上前去,继续重复着它 先做过的事。   再做一条公狗在一条母狗身上想做的事,就这样周而复始着。在这片长着茅 草的地里,不声不响地做着。   蛮子黑看了看,觉得现在是秋天,时间也应该到了吧。两条狗也这么大,白 雪的动作让人奇怪。就弯下腰去手一伸,抓起白雪的尾巴,仔细看看它的阴部, 就将顺手将它这么一甩,对着黑狼,哈哈大笑着:   “你妈的,这条狗杂种,你婆娘的好日子,都还没有到嘛,你那卵东西,就 长长的,想什么。你急什么卵呐。”   公狗看着主人,眼睛里尽是困惑。   16、看着黑狼那些动作的蛮子黑   四野里,静寂无声。   太阳的霸道,大地在咄咄逼人阳光底下,显得焦躁不安。四周都静悄悄的, 连那些蝉们,也忌妒的,不愿再放声歌唱。唯独从无垠的绿色波涛里,升腾起来 联翩的氤氲,让这块层次分外明显的天子岩台地,现出酷日沐浴后的洁净。   一直看着黑狼动作的蛮子黑,自己一时感到,有种男子汉的冲动。也在自己 心中,从胯底下的中央,也冒出来了。身体里那个本来就十分灵敏的东西,就体 味出来一种十分明显的需要了。   仿佛它又记住了,好久都已经忘记了的事。于是他一手搂住一直站在旁边的 红棉花。这条腰可是细细的,软软的,一搂起她,就能让自己回肠荡气。其实呢, 一直也在定定的,看着眼前这一幕的女人,那有神的眼睛里,仿佛也正在进行着 这样等待。   男人和女人的事,他们经历过在红棉花看来,是正儿八经的对歌。红棉花服 了人家后,都做过好多次了。   女子做过后,多做几回后就发现,蛮子黑和那个小银匠,有好大的不同。那 个小银匠,好喜欢摸她,捧着她。一做起男人和女人的事来,都是偷偷的,是胆 颤心惊的,又不是么有劲。   每每到她最为来劲,最想他用劲时,他就显得不那么出神入化,一点也没要 来个你死我活的味道。自从和这蛮子黑,在草地里,做过那回后,就简直把以前 那些快活,都忘记得一干二净。   每回做,蛮子黑都把她朝死里整。都把她整得要死要活,云里雾里的要死了 要死了。事情也奇怪,每回完事后,她都相反感到,自己好快活好快活。特别喜 欢他,这样要死要活地来整治自己。   女人就职是贱。早在凤凰城里,她就听见别人这样说。   蛮子黑不顾一切地,把红棉花给放倒在草地上。被放倒在地上红棉花,眼睛 看着蓝蓝的天上,飘荡着的大朵大朵的白云,鼻子闻着草根与泥土的芬芳,耳边 响起男人重重的喘息声,一时间感到那土地,天空,阳光,树林,男人,竟然是 多么地美丽。   美丽得简直让人感觉,乾坤颠倒,世界的末日,就要到来了。   男人粗糙的手,伸进红棉花极为美丽的地方。才一会,男人身子底下的那个 红棉花,就开始哼哼唧唧起来。伸出来两只手,把那个上面的人儿,抱得好紧好 紧。   谁知道,两个人天当被子地当床的工作,正在一阵比一阵紧凑,一阵比一阵 猛烈。两个正要出神入化时,只听见安详静谧的包谷地里,竟然发出来一阵沙沙 沙的,细微的声响。在包谷地的中央处,有些包谷杆子们,开始在无序的抖动。   那可是他们最为紧要的东西,是他们劳动的血汗啊。   蛮子黑见了,立即停止正在做着的,好兴奋的动作,又给身子下的红棉花打 了个眼色。眼睛迷醉的红棉花,只好放开了手。   一个翻身,十分轻巧地爬起来。又显然是极为内行的,选择了个方位,提起 脚后跟,轻轻地就从包谷树的隙缝里,如是小偷样,一步步潜过去。   刚才到那边上,他定睛一看,不由得脖子上的一根根青筋,都如他刚才的那 个东西那样,勃然的竖立起来了。   17、猪猡猖獗可恨的铁蹄   出现在蛮子黑目光中的,是头年轻漂亮,十分健壮的母野猪。却是让蛮子黑 十分讨厌的猪。它有着一团殷红美丽的毛色,晶莹透亮。适中的身段,显得生机 勃勃。灵活脑壳,裹满肌肉的腿骨。   不用猜,你就知道这家伙,蕴藏着能跑,能吃,能喝,能饿的非凡功能。是 一只生活在这地方,从哪一方面来说,都十分上乘的猪。   红毛野猪面对眼前这惊猪的发现。面对这琳琅满目的隹肴美味,当然再也不 去思考其他的问题了,开开心心的它,就流着长长的口水,怡然自得,神情专注, 旁若无人的在细嚼慢咽着。   要知道,红毛野猪本来就是食草动物。对着这些在若干年前,它的先祖们所 饱餐过的佳肴,天才的它,全然没有忘怀。它也毫无兴致,也没什么权力和义务, 去考察这千百年来,在什么时候,曾经中断的美味,是在什么时候,是什么机缘 里,在这儿重新生发出来的。   这些问题对于它,对于一头湘西台地上,哪怕是最聪明,最美丽的红毛野猪 来说,都是没什么意义的。它也不屑于手舞足蹈地,搞一个庆祝盛典,来公示这 一发现的欢欣,与这曾经消逝的过去,思想重新相逢的愉悦。   它只是实事求是的,极其温柔,极其惬意,极其勤恳地,一拱嘴,就咂断了 一株包谷,一猪脚就压住了那杆子,再拱嘴上前去,一撕又一扯,那好吃的包谷 球球就到了自己口中,再流着长长的口水,细细地咀嚼着。让那滋润的甜美的汁 水,流进它的喉咙,体味着那沁凉与甜蜜,给自己带来嗯嗯哧哧的无比快乐。   面对遍地的佳肴,红毛野猪也充满自信地,抬起猪脑壳来,把那小小尖利的 獠牙伸出来,只一家伙,就能撩下来一个才抽穗的包谷棒子,衔在嘴巴里。不一 会,那白如美玉的牙齿,就挤压着稚嫩的包谷球球,将那甜津津的液体,顺着那 蠕动的喉管,又流进那黑洞洞的食道里去。   那情状,如同红毛野猪的同类或前辈,猪八戒碰到人参果一般。它完完全全 地,忘记了天上太阳的荼毒,忘记了大地上夏日的苦热。   才不多一会,在这万恶猪猡猖獗的铁蹄下,大地就狼藉着,刚才还是茁壮不 过的,包谷们年轻的尸体。就在红毛野猪仿佛是发现,自己也有可能遇到大喜后 的大悲。或者下意识地,或觉到这来者,并不是自己相逢到的一般的对手。   它怔了一下,停下本来就是匆匆的吞咽,十分警惕地,竖起它薄薄的耳朵。 抬头,举起嘴,后腿做稍为弯曲状,平平的背胛呈了弓状,屏息静气地,呆立在 那里,谛听着那些万一中生发出来的声响。   如森林般茂密的包谷地里,到处响着不知是蜜蜂,还是些虫们的嗡嗡营营声。 或者感到有什么危险,这可爱的小动物园睁着眼睛,有点想开溜算了。可它又极 想千万不要发生什么事,以便能让自己侥幸地留在这儿。   这千载难逢的美味午餐,还才刚拉开序幕!这可是多么的难割难舍一切啊!   正就是这原因,红毛野猪都还来不及去通知自己父母兄弟姐妹,就自个儿地, 开始了饕餮大餐。   汉子呆在一边,看着在这山中的,将近有半年的得意之作,在这突然之间, 就变得遍体鳞伤。不由得就怒火冲天而起。他也不言语,就抢上前一步,抽出黄 鳝刀,奋力就是一掷。嗖地一声响,白光闪过,直指着正在包谷地中央,提心吊 胆着,又万分谨慎的畜生。   也合该是小子红毛野猪命大,就在蛮子黑怒火填膺,要奋力跃起时,一根伸 进地里的千年老红色葛藤,却轻轻地,把这怒气冲天的英雄,无意地给绊了一下。 虽然看来是无伤大雅。可乃是失之毫厘,差之千里。本来应该百发百中刀的去处, 便就走了火。   白光曳然而过之处,只是削掉畜生飞翘起来的尾巴。再往前,又割断一根青 生生的包谷杆杆。不偏不倚,端端正正地,插在第二根包谷杆子上。那杆子,却 纹风不动地,让它给刺进去了。   蛮子黑从来也没见过,有如此命大的野猪,骤然间,就狠狠地吃一惊,意想 不到的疼痛,顿时就灼得它懵懵懂懂。就在临到逃窜时,却又还没失去它猪的天 然聪颖和机警。红毛野猪脑壳一昂,短短红毛一抖,前蹄腾空而起,嘶破喉咙般, 哇地一声大叫,佯装着要向后头窜逃而去。   临待到汉子的视线,也往前移动时,它却又以雷霆万钧之势,猛然折回身子, 一个冷不防,朝着他的胯下,就是个猛钻。红毛野猪式的这不分东西,不辨南北, 只是为着自己防备和逃逸,打乱别人的阵脚,而自己这么没有章法,胡乱的一窜。   不料,通红的嘴尖,只往前一点,再一个拱嘴,扎扎实实地,就撞在在小河 沟里翻了大船的汉子身上。   绝不料想事态会如此变化的蛮子黑,见那猪的动作,就猝然一惊。又不由自 主一个趔趄,就被胡乱前拱的猪,给撞翻倒在地上。自作聪明的男人,知道这红 毛野猪儿,是不会放过他。   于是他一个翻身,就势滚下了土坎。有谁能知道,此举看似高超,结果却纯 属多余。惊魄未定的红毛野猪,也不管他心情如何,早就拖起它那半截断尾巴, 亡命的逃之夭夭了。   让人可怕的是,就在英雄滚下坎,就要落地时,一根挺有趣的小柏木桩儿。 按人家的命数来说,这棵在还是极小极小的柏木,以后说不定,会成为参天大树 的柏木。就是因为蛮子黑要种这块地,就剁掉别人将要发达身子,成了如今树的 尸体的小柏木桩儿。   也是个天数吧。   这时的小小柏木桩儿,仿佛就逮到一个,为自己的父老乡亲们复仇的机会。 它就十分顽皮,也不客气的,就挤进蛮子黑的下体中最为柔软处,那多情的两颗 睾丸之间。还相当有技巧地,猛然就把蛮子黑那宝贝,大腿中间两个肉嫩嫩小蛋 蛋儿,毫不客气地给挤兑了出来。   汉子只听自己那下面,像是被个烧红了的烙铁,给这么不要命的熨了一下。 浑身就感到,抽筋似地一胀。仿佛有什么东西,在全身自下而上,把他整整地撕 裂开来。   他口放肆地张开着,里发出来莫名其妙一声怪叫。眼睛里冒出来数不清楚的 火花。汗水从四面八方,朝皮肤上蜂拥而来,整个身子竟然立马就湿漉漉的。   那人,就再也分不清楚,是什么东西南北了。   18、黑狼的口水有尺把长   十分舒畅,十分疲惫睡在地上,等着他回来做事的女人,在猛然间,听蛮子 黑凄厉如死了爹妈的尖叫,立马就赶过来。一看自己刚才还是雄赳赳,气昂昂的 男人,竟就如死尸般,躺在那里,全然没了声音。双手把住男人她认为是最美丽 的地方。   只见那地方,有根白色的筋筋,吊在撕开了的裤裆外面,周身一片都是碜目 鲜红。不太见过什么世面的红棉花也知道,这可是男人要命的地方,要命的东西 啊。   突然想着,要想能止住这血,只有自己给他画个水了。她站起来,说:“你 别动。”   说完对着太阳升起来的方向,念起来画符:   太阳出来一点红,   手执金鞭到骑龙,   一口喝断长江水,   弟子接脉血不出。   念完,红棉花匆匆低下头,动了几下二片嘴唇,蓄了一口口水,再将头一低, 把口水猛吐到蛮子黑那地方,又用手去涂抹。   不一会,那血果然就不再流出来。接着,她急忙拣起两个吊在身子外面的小 肉蛋蛋,拼死拼活地,要把它朝那绯红豁口里塞进去。可不管她左塞右塞,倒转 把自己额头上,塞出来如雨水般的汗。   蛮子黑的那玩意,虽然它们是从那里出来的,却硬是从那里再也塞不进去。 就是硬硬地一时放进去,它还是只要你一放手,它就自己慢慢地溜掉出来。   这可气得死人啊。   不一会,蛮子黑就清醒过来。他看着红棉花,勉强挣扎起来。看着自己这下 身的光景,心里也明白了,这是什么事。他长长地叹息一声,就一手抓住蛋蛋, 又一手抽出来红棉花那把猎刀,嘶地一声,就割了下去。又顺手一丢,长长地啊 一声,就又昏死过去了。   两个蛋蛋叭地一声,就红腻腻地,附在块生起青色地衣的灰白岩石上。黑狼 毕竟是条好有本事的狗,一听到膻人的骚味,见了那美丽的血红,就以为自己又 该有什么口福了,狗眼睛里自然就是一亮。它一个纵身猛地扑上去,张开狗嘴, 只是一吸,就把血红的丸子,衔到自己口里去。   母狗白雪嫉妒地扑过来,要抢它的这大餐。它竟然不管先前的缠绵情意,遭 到它怒目竖眉的一督。狗脑袋还朝它一顶,不认旧情的再放声长啸,吓得它赶快 倒退了回去。待到那母狗走远,它认为放了心,这才又让那人肉丸子从喉咙里退 回牙齿旁边,再咔嚓咔嚓,有滋有味地,咀嚼起来。   可能毕竟是人的东西,硬是有很多年的旧货了,好韧好韧的吧,黑狼那口水 嚼着,挂起来有足足尺把长了。也把自己眼泪水,都咀嚼出来了,才见它放心在 咽了下去。   蛮子黑苏醒来,太阳翻回去,月亮快要爬出来,大地换上一副新面孔。树屋 里,火堆中间,依偎着几块松木油柴,烈烈的火焰,毕剥着,腾跃着。在赶散着 大山中,时时刻刻要扑进来的寒气。   就着这火焰的光辉,红棉花散披起头发,两只脚弯着的,跪在蛮子黑旁边。 女人一只手扶着他,一只手托起黄颜色丝瓜瓤。把那瓜瓤蘸上水,又去蘸他下身 那些发干的血迹。   从山坡地回到树屋后,他身上那血和肉,早就凝结成块整板板。那只脱臼的 脚,早在蛮子黑还处于昏迷时,就被红棉花找来杉树皮、麻藤之类,三下两下, 把它狠狠夹紧,又捆扎起来。   熊熊火光里,眉头紧皱着的蛮子黑沉默着。他把一只手搭在红棉花肩膀上, 指甲都快要抠进她肉里。他还是话都不说。那汗水,却大滴大滴落下来。   看着自己以前的奴隶,红棉花忍住疼痛。她当然知道,这时的男人,是好痛 好痛的。   好多天过去。   太阳好白。一片如是红毛野猪样的云彩,在天空中飘着。长时间以来,蛮子 黑什么事也不做,眼睛眯起,懒洋洋的,睡在树屋前的草坪里晒太阳。白色的母 狗,就守到他旁边,用它那长而且软舌头,帮他舔那些开始重新长肉的伤口。一 天天,那黑色的痂,就开始脱落,红生生的肉,从里面长出来。   在受伤的日子里,汉子多少次从梦里警醒,多少次在梦中,感到那红毛野猪, 正发疯地朝自己扑来。能走动后,他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把截长的有红毛猪尾巴, 洗得干干净净。还用草茎茎捆起,挂在墙高头楠竹钉子上。   他每天都要躺在铺上,两眼睁睁看着它。   养好下身的伤。蛮子黑又能上山了。就把牙巴骨紧咬起的,不断地催着黑狼 和白雪,前山后岭的,穿山过涧,去找寻那不共戴天仇人。   自从蛮子黑出这件事后,汉子就开始喜欢上黑狼这只以前他不中意的狗。黑 狼呢,不过就是条狗吧,出自于狗的本性,有了主人的呼唤,看着主人对自己那 张笑脸,就高高兴兴跟着他,摇头摆尾,出生入死了。   等他带着两条狗,把天子岩山山水水,寻找了一个秋天,又是一个冬天后, 四处都找遍了,这才发现那猪日的红毛野猪,竟然不知到哪儿去了?   这真的好气人啊。就这么个小小地方,怎么就不知,它跑到哪儿去了呢。每 天回到树屋,蛮子黑都恨得牙齿痒痒的。可爱的一对狗们,它们可不管自己主人 的霉气,怨气。你要指东,他们一前一后往东。你指西,他们一前一后往西。碰 到天气好,风也安静,空气也甜美,到休息时,黑狼就要张起两条前腿,去调戏 人家白雪。或者这可恶的狗,吃了人的那个东西,它的功夫也深沉了许多,要求 也多了很多了吧。   见到白雪并不恼怒自己,它又要得寸进尺了。长起那红腻腻的东西,要爬到 它身上去,再调笑一番。居然,那母狗,或者感到这狗已经成了神,自己比以前, 变得要驯良的多。于是黑狼那贪馋的劲儿,连怒气冲天的汉子,也忍不住要笑。   他心里当然就有点嫉妒,拿起铳托子,去敲它的屁股:   “狗日的,你时时刻刻都想着人家的味道。太阳要落山了,走,我们该回去。 你想什么快活啊,我都好久都没得了呢。”   蛮子黑就带头往前走。狗们见了,也中止自己欢爱。遂又交头接嘴,耳宾厮 摩地,不紧不慢地跟在他后头。好一对年轻的狗。   自从那回遭劫后,一入夜头,蛮子黑就全部提心吊胆的,全守在包谷地旁边, 新搭成的三角棚子。一旦发现什么动静,就会敲响挂在棚子口上的楠竹筒筒。   “我告诉过你,你不相信,这地方土肥,野猪肯定多。”   红棉花看着满天繁星,瞟蛮子黑脸上的胡子一眼,说。   因为她发现他的胡子,比以前要少些了。   她说着,又暗暗使着劲,让自己全身都贴在蛮子黑身上。还用大大的奶子, 去蹭磨着他肩胛。见他都还没动静,又拿一只腿,缠到他肚子上去了。   如今的蛮子黑呢,竟然和过去成两个样。对女人这些动作,一点也不注意。 仿佛没什么事情一般,痴痴地坐在那里。连眼睛一眨也不眨,盯着前面那黑暗深 不可测的世界。   时光悄悄逝去,火光一点点变小。夜也一点点深沉。这一对孤独的人,到如 今,已然找不到他们同声共气的梦。蛮子黑斜躺在那里,鼾然入睡后,红棉花还 孤零零的,在心事重重。   从年轻女人身体内散发出来的那些东西,让红棉花心里一阵一阵躁热,她把 两腿夹得紧紧,极为不舒服地感到,自己这日子,不象以前那么有滋有味,还是 越来越难过了。   这是为什么?   第五章、汤哥鸟公的不敢去踩雄   19、凶猛地用男人的气力   “你好雄势啊。宝崽。我的宝崽。”   红棉花悄无声息,只紧紧抱住宝崽。她仿佛要把这男人,整个地吸入到自己 体内去。   不多一会,红棉花的那呼吸,又一阵阵的紧悚了。宝崽也不再说什么,就知 道一阵阵地,凶猛地用着那蓄势已久的男人气力。一阵阵运动着。那汗水,汩汩 地涌出来。十分美丽的声音,就一阵阵地,缓缓地传出来。欢乐随着女人的一声 声尖叫,从高峰中跌下来。   天上的太阳,也一点点暗下去。   “宝崽你,你先,为什么要装做是哑巴?”   已然酣畅淋漓的红棉花,放开着一脸的安详。还是紧紧抱着宝崽那满是疤痕 的脑壳,又轻轻地问他。   宝崽还是不说句话,只是把尽是散乱的发头,深深地埋在女人两个奶子中间, 仿佛要吸尽女人的味道。红棉花见了,一时也不做声,只是把男人,搂得更紧, 生怕就失去他似的。停一会,宝崽又一次在她身上,开始蠕动。没有多长时间, 又累得汗水长流了。   宝崽轻轻说:   “你不知道?我不方便,还是进不去,你要帮我。”   红棉花才突然感觉出,刚才真是他都还没进自己里面啊。为什么自己就成这 样呢?她不好意思地伸出手。   “进去。进去。快进去。”   红棉花说着。抓住他那个东西。   一时,宝崽浑身颤栗的进去了。   一场更加猛烈的冲刺,宝崽又从她身上垮下来了。停了好半天,宝崽才在她 耳朵边说:   “啊,好,好啊,这回才是进去,真的进去。你知道吗?我偷偷看黑狼和白 雪,它们在做那事时。我才知道,我们以前做的事,都是没进去的。啊,这回是 进去了。真的进去了。水也放出来了。只要是进去了,我宝崽这回,就是死了, 都心甘情愿了啊。”   他说,手还在红棉花身上抓着。   又过好长时间,红棉花又问:   “你还没告诉我,你是怎样进天子岩来的?”   “你问我?其实,我自己也不知。我只知道,我受伤后,白雪又来到我身边。 我只知道,跟在白雪后面跑。我只是隐隐地感到,白雪的出现,白雪拼命带着我, 在山地上,走过来又走过去,是为了要寻找到你。”   “是这样?”   “我根本就想不到,这辈子会再见到你。我也不知,我为什么又要跟着白雪。 我只记得,从深涧上跳过来后,我和白雪都远远站着,再也不敢走拢你们。白雪 也怕那蛮子黑。我当然就更害怕他了。”   “你们躲到哪里?”   “在长长地躲着你们时间,是一只狼咬断了我的手,是一只野猪,啃掉了我 一只脚。本来我是不敢出现在你们面前的,我知道他发现我了,肯定要杀死我。”   “会吗……?”   “只是我远远看着,白雪就要死了。我以为,白雪要是死了,我怎么能在这 儿,一个人活得下去。才突然冲出来的。”   “你看得见白……”   “看得见,我天天都看着你们。我更不知道,为什么自己这样大难临头,都 还没死。明明我是死了的啊。可居然还能在这儿再见到你。真是感谢上天了。”   “这是不是天意?”   “或者我们的缘分,没有尽。”   “我不是就想到,自己要学装不会讲话。我是一见到蛮子黑那雄壮的汉子, 就害怕得讲不出话来。”   “要是你会讲话,可能他……”   “我也不知道,现在自己到底是个人,还是个鬼。我也知道,这次到天子岩 见到你,我们又做这样事,是不会有好死的。可是我就心痛白雪,要是没有它, 我又怎么能跟你们过来,我又怎么能见到你,想着它,我……”   宝崽再也说不下去。   “只要见到你,我也心甘情愿……莫讲……”   女人惶惑地,捂住他歪歪的嘴巴。红棉花张开嘴,目瞪口呆的听着,一直也 不得明白,宝崽从容不迫说的这些话,到底是还是假的,还是真的。   世界上的好多人,太容易死了。为什么这个人,就这样不容易死去。自己明 明白白,看着他就是死了。偏偏他又还活着,又还来到凤凰城土司的官兵,追都 追不到的地方。自己和蛮子黑要逃出去,都逃不出去的地方。   事情要是真的和他讲的那样,真的就是有鬼了。   才休息好,女人又开始蠕动着身子。   在宝崽的身子下,红棉花好开心啊。什么也不必去管它了。因为自己以前失 去的那些欢乐,又一次来到了。   一只乌鸦,高声叫着,掠过了树屋。   宝崽听了,心里就是一惊。手上的动作,一时竟也停下来。   红棉花喃喃地说:   “快快,你在干什么啊。宝崽……”   自从几条狗们撕肝裂肺地,与那十分可怕的红毛猪鏖战一回。直到现在,狗 们的日子,是每况愈下,越过越难了。   黑老虎这只狗的心里,每每面对这种场景,就会横生出来一种莫名的恐怖。 这不,面对黑夜,它孤单单地,蜷缩在守包谷的棚子里。   两只狗眼睛,闪烁着十分的不安与恐慌。生怕在哪看不见的黑暗里,冷不防 就会冒出来一个分不清楚是什么的东西,呼呼隆隆地,就把它给逮去,一口吃掉 它。   就在黑老虎胆颤心惊时,在棚子外面,好像是有什么响动。它听见了,无可 奈何地,把脑壳伸出巴茅草棚子, 战战兢兢张开嘴巴,敷衍塞责地,干嚎了几 声。又外强中干地仰起狗脖子,稍稍地作了一下停留,再就把狗尾巴一卷,脑壳 就赶快缩回来。   夜,温柔地静卧在大地上。   小茅棚子里,燃起堆熊熊大火。所有这些办法,却也驱赶不走这无情无尽的, 让狗能心惊胆颤的黑。   天上的星子,虽然也有这么一颗两颗,却是一点也不亮。月亮那狗东西,也 不知早早地,就跑到哪洲哪国去了。   不光是黑老虎一只狗,还有它几个弟兄们,自从在那天黄昏,黑狼爹放开可 恶的红毛野猪,遭到主人蛮子黑喷了一堆码子,后来又被主人赶着,脱离了这团 体,再也不敢回来后。它们再赶起山来,都仿佛失去主心骨样。   不管是碰到什么对头,就这样你看着我,我看着你。如是它妈的新兵上战场, 不肯前进不算,还就是想起主意,一个个夹起尾巴,耳朵耷下来,双眼巴眨着, 要朝后头缩回去。   每回要等到汉子发了大火,吼狗三又再骂那狗四。它们这才肯弓背,伸头, 提起脚杆子,汪汪汪地,去卖力气。守起这山来呢,在棚子,也是你拼着我,我 拼着你,哇哇地叫,都尽量地往棚子角角里躲。哪个也不肯带头往前面拱,生怕 一不小心,就会丢了它那条小小狗命。   世界上的事,各有各的奇妙。   当那几只狗,还在想狗们事情时,蛮子黑却是心事重重的,在想着自己的事。   时间一天天过去。太阳和以前一样跳出来,又同以前一样没下去。月亮和以 前一样闪出来,又和以前一样消逝。   风忽喇喇地起来,又微微地散开。   在孤独的天子岩上,随着时间推移,蛮子黑的身体,感到诸多的不适。那些 以前硬的,也应该还是硬的地方,常常不那么硬了。那些以前软的,现在应该还 是软的地方,觉得是越来越硬起来。   蛮子黑的思想,也并不是和以前那么灵活。有时常常一怔,就是好半天。他 没了雄心,放弃再寻找什么走出台地,做什么一番伟大事业的打算。   这一切,是不是都是天意?   蛮子黑问自己。他也知道,自己将要永远地,孤零零地,睡在天子岩台地。   还是很早时,男人就仔细探视清楚,这高高山岗上的每条道路。与此他也放 下一颗随时随地都担心有种力量,就是凤凰土司城里,那伙人会来追捕他的心。   他安下心来,就开始有步骤地,在每条野物们,可能到来的小路上,放下了 许多套,挖了许多的陷阱,让自己有一定猎获。以满足这小小的部落,小小家庭 的需要。   蛮子黑还注意到,自己作为个人,要想能在这儿活下去,就必须致力于耕种。 只有进行耕种,有作物吃,自己和狗们,才能共同活下去。就是这可恶的耕种, 给蛮子黑带来天生的对手,也给他带来永难言说的灾难。   仅仅是食用那些野物,只能保证到取暖与丰盛的满足。不能解决自己饮食中 基本问题。更不能平衡生命根本需求。在砍了几年火山后,经验也逐渐丰富起来。 何况今年的雨水,也非常凑合人。要来水,雨就淅淅沥沥地下,下得让你心满意 足。想要太阳,太阳就煌煌地,一天又一天,按部就班的纬地经天。   皇天不负苦人心。   今年的阳春,格外地好。   山谷中,包谷地里,如是浇菜籽肥样,碧绿着贼般的亮色。一阵山风吹过来, 万千张厚实绿叶随风摇摆,呸呸呸的声音,如美妙绝伦的音乐,那样悦耳动听。   蛮子黑看着这一切,心里当然喜滋滋的。一旦熟了这些包谷,做酒的有了; 做饭的也有了。   今年的看山,蛮子黑就十分认真。当包谷还没抽穗子时,蛮子黑就砍来杉木 条子,在东西南三处,扎好三角棚子,盖上巴茅草。那包谷穗子才抽出来,他就 在三个棚子,放着极干的杂木筒子。又安排了三条狗,让它们各自守住自己条棚 子。   他本人呢,则以中间花老虎守的那个大点棚子为中心,时常往两边呼应。一 到天黑起来,就隔三拉五,就当当当地,敲响楠木竹子筒筒。   狗爹黑狼脚跛了,蛮子黑又不喜欢它,很少出猎时,黑老虎就继承了它爹的 位子。每回和那些野物们打遭遇战,都是这可怜的狗崽唱主角。虽然白老虎看着 自己兄弟初出茅庐,体力不济,对手往往是老奸巨猾,高大强壮。总就也想奋力 向前,和兄弟在一起,分担这些曾经是做爹的负过的责任。无奈,回回都是因为 自己身单力薄而爱莫能助。   人家那些山羊,狐狸,黄鼠狼,以及野猪们,竟然还都是一队队的组织有力, 协作有方。碰到厉害点的,如金钱豹,野狗,吊睛白额大虎,或者大胖熊之类, 这狗们见了,就大有不战自乱之感。反倒过来,时时还要黑老虎来保护它。为了 这些,黑老虎便每每都要为自己这些弟兄们,多吃些亏。   汪汪汪汪!汪汪汪汪!   一只狗叫起来,狗们便又不知所措地,前前后后地,一齐大叫起来。   高山上狗的奏鸣曲,又响起来了。   20、色厉内荏的花老虎   在参差不平的山地上,飘荡着苦难的氤氲。   色厉内荏的花老虎,畏缩着,挪动起两只前腿往后缩,又把两只后腿往后伸。 遂又用尽平生的气力,忠心耿耿地在大声着叫唤,干燥且孤独的声音,直插进看 不见幽深的峡谷,又从峭然的石壁上飞弹回来,如是狼崽样的干嚎。   苍凉肃杀的夜幕,压抑着这些势单力薄的人与狗,他们喘息声,有几分粗重 几分惊恐。他们眸子里,有许多恐惶和不安;在他们心上,都绷着根难以预料的 弦。让他们唯一感到安慰和壮胆的是,他们有棚子外面,和里面的这一堆堆彻夜 不熄的火,有扎做得很好很牢实的巴茅草棚子。   棚子外面,夜风贴着地面,贴着包谷杆的树林,低低地翱翔着,又撩起来包 谷的杆儿和包谷叶叶们,呈湖水一般荡荡漾漾,泛起粼粼波光,组成一幅暗淡飘 逸的水墨画!一条肆无忌惮的汤哥鸟,在樱桃树上,不停地唤着:   汤哥,汤哥!   声音在这沉郁黑暗里,格外凄楚。谁又知道,这黑黝黝的,几乎能吃得下整 个人的天幕后头,还有哪些看不见,摸不着的玩意。他们又在扮演着哪类角色, 有着什么样目的。这一切,真让台地上这狗、这人,这包谷地,有种风声鹤唳之 感!   在与仇敌血战一场,自己又落荒大败后,蛮子黑这自以为蛮横无比,技艺超 人的汉子才发现,彻底地认识这些自己看着出生、长大的狗们。从这一头头看似 矫健,驯服的狗们当中,他才绰绰约约地,发现以前那些失误。   他明白,现在所达到的目的。他也知道,如果还想再提高一个层次,他就应 该这么去办。一度曾经想放弃,对于这种目的的追求,不想这么去办。每每他准 备去做时,又常常被一种缥缈的尊严所替代。就个人的那十分实在,十分可行的 计划,往往就被十分骄傲的念头否定了。   如今的蛮子黑,不是以前的蛮子黑了。不是个在灶旁边,听着那野男人去推 自己妈门的崽了。也不是看着土司王爷就要点头哈腰,打躬作揖的马夫了。   他好自信自己:凭着他的智慧,他的黑铳,他完全能在这儿,控制住这一切。 控制这山、这水、这人、这狗。还有那些看不见的,时刻存在着的东西。   对于自然来说,人是么脆弱,也是么有力。   蛮子黑只用不太大的力气,就焚毁了这块生长很多年的原始森林。而时间呢, 却只用了几袋烟的功夫。就在烈火吞噬着大自然的瑰丽时,他心里流动着英雄成 功的快感。   当他运用着雄健有力的双手,撕扯着油亮、焦黄、喷香的山鸡,野猪,豹子, 锦鸡,秃鹰,四脚蛇的肢体,把它们极潇洒,极舒适地放进阔大而且发臭的嘴巴 里,大嚼大咽时;当他又挥脚踢踏着这些伏首贴耳的卑贱的狗们;用铳,去敲击 着自己婆娘的脑壳,用醉醺醺的口,流着口水,去撕咬那婆娘软和和的脸皮,白 嫩嫩的身子时;宝崽被割掉了阳物又失踪时;红棉花低垂起眼睑,只有沉默时, 不就证明这点么?   他的血管里,奔涌着凤凰壮士的得意与欢乐。蛮子黑也知道,这些狗们和婆 娘,虽然十分的不情愿跟着他,虽然也很不高兴他。   甚至他还知道,他们还是好反感他。可是他们都不敢与他分开,更不敢与他 对抗。都只有俯首贴耳地,一切依从他。   在他并不发达,却十分粗犷脑壳里,飘忽着至高无上的满足与尊严,还有威 风凛凛,不可一世的伟大情绪。   哦!蛮子黑,这条汉子,这条凶残,野蛮的汉子,一个掌握着这台地天子岩 一带的,孤零零的只有狗和婆娘做伴的汉子。   下半夜,五更寒。   冷冷的风吹过来,空气变得滞呆和湿润。四周很是静寂,火势也小了下去。 蛮子黑知道,天快要亮了,用不着再加柴火。   不过好些大事,就常常出现在天快要亮时。   突然间,一群栖在巴茅草上,正做起美梦的山麻雀,不知被什么东西给骚动 一下,一阵扑啦啦后,又呼呼隆隆地,惊飞起来。这地方,是草棚子右边的山梁 子上。在麻雀声叽叽喳喳远去后,地面上,就跟着传来嗦嗦罗罗声响。   本来就警觉着,似睡非睡的蛮子黑,忽然感到会有什么不妙。他立马就站起 来。他先是以为,是它们,就是那些狗们的对手,贪吃的可恶的野猪们,趁着天 快要亮时来了。   他急急伸了伸懒腰。放了口长气打了个屁,就顺手取出来那根闪亮的青冈木 棒子,走出茅草棚来,伸手敲响悬在棚子右边角上那节楠竹筒子。   当当的响声,还没停下时,他就发现,边角地上,嗯哧嗯哧的声音,就立马 有逐渐的明晰,逐渐粗重的势头。又过了一会,顺着轻轻的风声,如是千军万马 压境的轧轧声,就铺天盖地而来了。这些声响的到来,让他感到这次的响声,比 起以前来,是多么不同。一阵阵惶然的情绪,从他心里升腾起来。   蛮子黑勾下脑壳,看着自己脚下,这些索索绊绊的狗们。谁知那狗们竟然早 就全都缩成一坨。他的心里一热,就不觉得火又往上直冒。正要抬起脚来踢过去。   只听得左边山弯里,又扑扑愣愣地,直截了当的,就窜上来黑压压一群。真 像他妈的,后头有督战队跟着,如是赶鸭子样,直朝前面催逼而来。   他好后悔。刚才还以为,天要亮了。就不肯再给那三堆火上加柴,才让这些 万恶的畜生,以为没什么障碍与恐怖,为它们的行动壮了胆。他又好后悔,在这 狗们中间,一少了以前的老狗黑狼,这一群小狗,这群狗无首,谁也没了领导的 勇气,真就是少了很多什么。   因为它们是三条狗。   它们早就比这主人,先知道这比不同以往的架势。它们当然都不敢再吭声。 都勾起尾巴,耷拉起脑袋,软了骨头一样,都瑟瑟缩缩地,朝草棚子的里钻。花 老虎更是一身发着抖,那样子,就只差还没钻到他裤裆里头来。   从哪儿来的,这么多的野猪啊?杂种。   依着火与天际泛出来的微微光芒,蛮子黑迎着那扑面而来的声音,自然而然 地,睃了眼过去。他的脸立即就变形了;他的口也张在那里,再也合不拢来。   是啊,蛮子黑在朦胧中,这才看见:   打头儿红毛野猪,就是自己与它多次作对头的猪日的。它那模样,不说是如 狮子样的威风,像老虎样的凶狠,却也活像是匹领队的马,领头的牛。   它高昂着猪脑壳,红瞪着猪眼睛,极为有规律地,晃摇着那半截子猪尾巴, 披着一身已然减少许多的,长长的红猪红毛。嗯嗯嗯地叫,胸有成竹地,在指挥 着那猪的前进队伍。   像是凤凰城里,一个正在跳着矛谷斯舞的老土司!   威风凛凛的气势,对着这块土地,排山倒海而来。刹那间,汉子只觉得一种 无尽的恐怖,从他心中压下来,一时让他出气不得。让他回到曾经是自己经过的, 无数的事件当中!   他妈的,哪里来的这多的猪?   而且这些猪们行动的模样,在蛮子黑的眼睛看出来的,哪里是一群群猪,简 直就是一群群狮子,一群群老虎,一群群饿狼!   怪卵子了啊。他妈的,它们不就是一只只野猪吗?一只只的野猪,又从哪来 的,这么多的威风?满脑壳迷惑的蛮子黑,一时又想起什么,也感到自己,又明 白了些什么。   在汉子心里,是有数了。   “妈的,犯山了。老子肯定,是犯山了。”   蛮子黑说。   他站在草棚子里,一手捋着发麻的头皮,眼睁睁地看着眼前这魑魅魍魉,不 可理喻的世界。   21、女子走过你眼睛就走火   世界上的好多事情,有时让人感觉到,竟然是这样惊人相似。犯山的事,还 是在凤凰城,在天门寨时,从八爷爷的嘴里,蛮子黑就知道了。   是好久以前的事。这目前历尽沧桑,熬尽艰难的蛮子黑,当时还是光着屁股, 在田里捉泥鳅,在河里摸团鱼的小卵子。   在沱江河边,天门寨前。那虽然苍老,却不失浓郁的错栗树下,他常常就和 条泥鳅样,光起屁股趴在地上,两只手撑着下巴,和一伙子烂头崽,在那里歇凉。 没有事时,就像鬼打喊的,唱着凤凰的歌:   亮火巴巴,   来我门口呷蜡渣。   你上天,雷打你。   你下地,我救你。   救你牛,舍大丘。   救你马,下沅州。   沅州路上有朵花,   摇摇摆摆到谢家。   谢家门口有眼塘,   两只鲤鱼扁担长。   大哥大哥莫打死,   留给二哥讨小娘。   讨个小娘大又大,   一把椅子座不下,   讨个小娘小又小,   灯盏碗碗洗个澡,   吐巴口水闷死了!   要是唱得不耐烦了。天王庙,池塘坪都跑遍了。在沱江河水里,皮子也泡烂 了。大家就一齐去大树底下,听瘪嘴巴老头子八爷爷,叨着他青竹子根挖成的水 烟袋,摆起一个又一个龙门阵。   八爷爷回回都是打起赤膊赤脚,光着个脑壳,着条大裆裤,盘起脚杆,坐在 错栗树底下,那块青得发光的岩板上。右边摆起一个小小艾蒿烟包,是拿来熏蚊 子的。左边放的,是根细竹条子,谁要是敢爬到他肩膀上,冷不防的,去扯他胡 子,他就偷偷拿了条子,顺着势子,照着他嫩屁股上,就是一条子打过去。   小卵子们也有办法对付他。就是要有谁敢把手伸到他大裤脚筒里,去抓他那 个老雀雀。一手抓住,就大笑着问:   “八爷爷,你投降不投降?”   嬉皮笑脸的八爷爷,一旦被哪个抓住老雀雀,脸就痛得一下子变了形。你只 要一犯呆,他就一手捋住那人,非要他跪到地上,大喊他三声爷爷不可。不过, 他们看他样子,揪胡子的事,八爷爷是真不喜欢。可那抓老雀雀的事,八爷爷的 样子是心烦,心里却是好喜欢的。那痛,分明也是假装样子的。   八爷爷的故事,其实并不多。但讲得很好,回回讲到开心时,口水就飞炸了。 前面听的几个人,就要老是拿了手,去揩自己脸。有时故事正讲着讲着,八爷爷 的眼睛又定定的。   这时八成就是有下沱江河去洗菜,或者洗衣的女人,从错栗树下经过。大家 见八爷爷的那样子,孩子们就一齐把眼睛放了回来。那掺杂在当中大点的孩子, 就笑笑说:   “八爷爷,卵子。一有女子走过来,你眼睛就又走火了。”   八爷爷听了,就咽了口口水,笑笑着,收回眼神。   孩子们又说:“女人家,有什么卵看头。你快讲快讲。”   八爷爷说:“小卵子日的,女人家,到底有什么好看的,以后你们长大了, 就知道。”   八爷爷最喜欢讲的,就是有关田锦鸡的龙门阵。真不知田家在从前,跟他八 爷爷有什么过不去:   “……就是很久在大山寨子的里,有个喜欢打猎的角色,他姓田……”   “叫做田锦鸡!”   他才开口,孩子们就大吼起来:   “日你妈,你又讲什么田锦鸡!”   “听他讲条卵,我们打水仗去。”   “要去你去,你自己去,管我卵事。我要听。”   八爷爷话还没讲完,一伙光屁股们,就匆忙张开嘴,接上口。他呢,像没有 听一样,不管三七二十一,继续着讲他故事。孩子们几个发现自己的号召,没引 起别人注意,就不再吭声。一齐又趴在地上,两只手撑着下巴,睁起眼睛听:   “狗日的田锦鸡这人,最有本事。在我们凤凰,沱江河上下方圆百把里,就 是他养的迷子多。他打到的锦鸡多。要是他讲哪面山上有公鸡,在边山上,就绝 对飞不出个母的来。他若是说哪条山弯子,有母的,你就一定能到那条弯子里, 打到母的出来。他走到哪,那里的锦鸡们,一双双脚杆就发抖,尾巴包着屁股, 再也不敢叫声。只是把脑壳缩起来,钻到草窝子去。公的都不敢去踩雄……”   “踩雄是什么东西?”   有个孩子问。   八爷爷看看周围,轻轻说:“踩雄?你都不知。嗨,回去问你家妈去。她知 道。”   “老子问你,你要我回去问我妈。巧卵了。”   “骗人,上次你说,叫我问我妈。我妈说,叫你回家,问你妈去。”有个小 孩子说。   八爷爷装傻,不理他,接着说下去:“那母的呢,一时也屙不出蛋来……”   说到这儿,八爷爷是一顿。伸手抹一把乱糟糟,又溅了好多口水的胡子。   “快讲,你快讲。你这死八爷……”   孩子们又吼了。   八爷爷不理,放了口气,脑壳一扬,又讲下去:   “有这么一天,田锦鸡提起套子,扛起铳,带了迷子,进山后。一连几天几 夜,谁都没人见他回来。他婆娘急了,就请周围团转的朋友们,去帮着找。找来 又找去,还是找不着。   “又请了寨子乡邻里的人,漫山遍野的去找。再找不到后,又到他常去的那 几条弯,几座山,几条溪边去找。左找右找,都无踪无影。他婆娘,就急得哭个 死去活来。   “几天后在寨子里,有人前来禀报:   “说是有伙放牛的孩子,在个山弯弯里,一棵板栗树旁边,发现个不小的土 堆堆。在土堆堆旁边,高高低低的,飘起好多五颜六色锦鸡毛。像是从地底下冒 出来的一样。   “他们觉得好奇怪,走拢去看。这才发现,这并不是什么土堆,是一大堆锦 鸡们屙的粪。上尖下圆,有和寨子里埋人的坟,一样大小。远远看去,活脱脱的, 就如座坟。孩子们见了,心里就更奇怪了。赶忙跑回寨子,就叫来大人。   “大大小小的人来看了,都觉得好不希罕。都想好好看看,那里面是什么东 西。埋的是赵三李四,还是王麻子。或者邱麻子,或者朱麻子。或者金、银、珠 宝?大家左扒右扒,扒开来后,看,哈,里面睡的,就是我们在凤凰城里,大名 鼎鼎的田锦鸡!   “田锦鸡他七窍淤着血渍,全身都呈浮肿状。身上却都是完完整整,体体面 面的,没有受点伤。看那样子,硬是着受锦鸡粪给堆满后,才活活给憋死了。在 他看不到什么表情脸上,眼睛被挖去,只剩下两个漆黑圆眶眶,像是两个装包谷 烧的酒盅盅。平时里扳铳的那个手指头,也不见了。   “一阵惋惜感叹后,一伙子少了头发,白了胡子,间或还跑过江湖的老家伙 们,脱牙齿的嘴巴里叭起旱烟袋。也不怕这骇人的腐臭,都十分认围着这小土坑 坑,又作古正经地,一起研究和探讨这问题。   “他们一共商计、分析有七七四十九天后,终于推选出来一个弓了腰杆的长 老,做他们发言代表。代表在错栗树底下,向天门寨里的人们,做出下面庄严报 告:   “田锦鸡死的过程,是这样:   “是众多的锦鸡们,愤怒了后,把田锦鸡的眼睛,一齐给啄瞎了。田锦鸡是 因为害怕,或者由于疼痛,就晕死过去。或者硬是给那些锦鸡们,给吓得晕死过 去。   “反正,是死过去时。那些成千上万的锦鸡们,就飞过来,一齐把那屎尿, 都屙到他身上,压住他。他才给这些屎尿憋死了。   “长老代表报告还没做完,闪起好长好白奶奶的九媒婆,就巴眨起眼睛,大 声在下面问:   “我的个崽,你莫绪这些卵毛罗。你这是知道,山上又哪来的,这多锦鸡呢? 又哪来的,这多锦鸡屎呢?纵算就是锦鸡多,一只锦鸡,也只屙这么手指大点的 一坨。这点点屎,还堆得死个大活男人?还是我们这里大名鼎鼎的田锦鸡。好, 我们就算,是他自己昏死过去。要是他不舒服时,只要这么翻一个身……   “是的,是的,你们这些老王八蛋,老糊涂虫,尽是讲的鬼话,尽是糊弄我 们……   “九媒婆话都还没说完,一伙年青人就在附合着。   “这些平日里自以为是的老王八蛋们,一个个,都讲不出个子丑寅卯来。一 个个都张口结舌,不知如何是好。好半天,一个头发最少,胡子最白,脑壳像大 蒜头子的老头子,那脑壳摇的如同是个公鸡啄米:   “你们知道吗?是是……田锦鸡在平时里,天天打人家锦鸡,吃的是锦鸡饭, 穿的是锦鸡衣,睡的是锦鸡床,造孽造得太多了,一时,就犯了……山……   “……在以前的人手上,也有人,犯了山……就是这样。现在,他也是,田 锦鸡也是……   “天门寨里的人,沱江边上的人,外面进山来的的人,直到凤凰城里的人, 天门寨里的人,都在讲着:   “有人,也是,犯山,犯……山……”   22、红毛野猪迸射出万道金光   莫非,莫非老子蛮子黑,今天也是犯他妈狗日的,什么鸡巴山么?蛮子黑想 着,看着那些墩墩实实,浑身闪现着一种气力,闪现着一种精神。又泰然自若, 又斗志昂扬,一步步在逼近来的野猪们。   他一阵心虚。浑身上下,都突奔出来毛毛细汗。那些极容易忘记,但又偏偏 没忘记,并且像是昨天发生的事那样,都集中地凸现到他眼前来。这样,他有不 胆颤心惊的道理?   这汉子本来就是个不信邪的家伙。本来他就长在一天到晚,都烧香,敬菩萨。 逢年过节,死人嫁女生崽,都要请老司,做道场,看风水,定吉日的沱江边上, 天门山寨里的蛮子黑,偏偏是什么都不相信。   就是来到这没人住的天子岩后,逢年过节,红棉花自己,拿了平时晒干的桐 油叶子,在火坑边上,当作纸钱烧时。在微弱的火光里,都闪现着他冷冷讥笑。 记得那回,自己爹,死到白河里时,在水里,泡了三七二十一天,活像头刮毛的 吹胀的年猪。   听妈讲,在外面暴死的人,不要放到自己堂屋里来。寨里的老阿公老阿婆, 也都这么对他讲。他听了还是哭天抢地的,硬要把爹给放到屋里来。   蛮子黑家的人,个个都怕坏了自己风水,都不让他放。没办法,他眼睛一瞪, 就拖起一把刀子,说谁在说不让他把爹放回家里来,他就要砍死谁。   别人见了,一个个都朝后头退。妈来拖他,他还踮起脚尖,朝她奶奶上,死 命地咬了一口。还是把爹放到堂屋里,做道场。   不过,还是有大人说:   “这小子,好有孝心啊。要是我们生的崽,有这样孝心,也不白养一场了。”   平常,人家家里,初一、十五,都要敬什么土地啊,财神啊。他蛮子黑呢, 就在矛室的旯旮里,包一包刚才屙的新鲜屎,放到别人的屋里的神龛上去。弄得 人家烧纸,还相互问:   “是哪里来的什么怪味道?”   碰到他妈敬灶神,梅山神,云霄神,土王时,他就把那个还愿的猪脑壳,踢 他一个倒海翻江。   寨里的老阿公们摆古,讲盘古开天,布所和雍妮生肉坨坨的龙门阵。他站在 旁边,两只手杈到腰杆上,呲牙咧嘴地,讲他们是讲的卵话。惹得寨里的汉子们, 一个个都把眼睛,鼓得有羊卵子样大。挥起拳头,捋起衣袖,要把他捶做肉坨坨 才肯放手。面对众人之怒,硬是三番五次告到他家里后,他才再也不敢惹事生非。 可蛮子黑心里,对他们信这些,绝对不服气。   那时,他才是个十来岁的小孩子。   这天不怕,地不怕了几十年的汉子,到经过这多风风雨雨的如今,真是有这 么一点心虚。莫不是自己老了,不中用了,那阳气已经不足了,底火也快不行了。   真是他妈越老越见鬼,越冷越通风了么。   自己活了这么久,感到世界上的这些事,都像先就有什么人,或者是有哪个 人,在前面给你安排好了一样?   山风,气势汹汹而来。如波浪一样,刷到那包谷杆杆,包谷叶叶上,哗啦哗 啦,叭叭嗒嗒地响!四处的黑地里,黑草里,黑松林子,那些看不见的气势,摸 不着的声音,如火如荼地,汹涌而来。谁也弄不清楚,搞不明白,这他妈的,是 从哪条路上来的兵!   三条狗,现在都不约而同的,挤到中央的棚子来了。它们浑身如筛糠样地抖 着,一个朝一个靠拢来。尾巴像箍桶一样地,巴在屁股上。耳朵张起的,倾听着 外面那莫名其妙,令人战栗的轰轰隆隆声。恨不得大家都钻在一起。眼睛闪现出 来的光,让蛮子黑感到,真的是死到临头了。   天黑如漆,虽然有风有声,却又无雷无电无雨。这都是他妈的什么事啊。   蛮子黑狠狠地看着它们。   好半天,这些难兄难弟们,在蛮子黑那残忍目光下,嗯嗯啊啊着,浑身发抖 的,往黝黝的黑里逼过去。一副副十分悲哀的样子,让人想起,那些临时要上绞 架的囚犯。   还是黑老虎先硬着脑壳皮,贴着门边,如弹丸一般,猛的弹了出去。白老虎 见了,也如是临死前喊口号般地,狂呼一声,就不见踪影了。   空空的角落里,只剩下个花老虎,它弓着一面贴在土墙上的背,如芒在背的 眼睛,泛着幽幽白光。它仿佛是最后一次看了一眼自己的主人,又一次闭上眼睛, 就叭地一个翻滚,也出了这草棚子。   风现在变得更厉害了。把那本来燃不旺的火堆,早就扫得一明一灭。在棚子 外看不见的旷野里,发出激烈惨绝的吠声。那声音大大小小,长长短短,高高低 低。久久地,在这万山丛中回响。   赶走了众狗之后,孤零零的蛮子黑,面对这恐怖的境况,正欲横下心来,起 步出去。墨黑般的苍穹里,在他眼中的红毛野猪,仿佛迸射出来万道金光。一时 间他什么也看不见了。   是不是周围,已经是全漆黑了?   蛮子黑在倏忽之间,竟然就感觉出来,那些曾经在他的铳下,刀下,在他套 子中的那些欲闭难瞌,一个个挣扎着的贪恋生命的眼神。他又发现,那些扑倒在 地上,还依然在弹跳,依然在痉挛的,结实有力的腿脚。他还发现,在三脚架上, 在砧板上,毕剥地跳着的,扑扑扑地响亮着的,香喷喷的流起闪亮的油的,一具 具动物的尸体。   蛮子黑也发现,以前看见的那些,在树屋外面的草从中,夜里闪烁着咄人的 寒光,白日里发出哭泣声的,一堆堆白骨。他还发现,在树屋的周围,在月明风 清时,那些听不懂,也听不清楚的,它们呼唤自己妈、爹、阿姐、阿妹、阿哥、 阿弟的,令人凄怆的如丝如缕的声音。   还有宝崽倒在地上的直直身体。和下身那腥烘烘的血色。   自己的狗们,争抢着宝崽带血的那玩意。   在天子岩上,无数的鲜血,在他的手中流淌。无数的生命,在他的手中死去。 这在汉子心中,是有数的。看到这里,想到这里,他浑身颤抖,他心里好害怕。 他手握紧火铳,大声对着旷野里喊道:   “我犯山了,我犯山了,蛮子黑,犯山了吗?”   蛮子黑有没有犯山?   或者是犯了山?   谁也讲不清楚,说不明白。   不过那一切,都慢慢的,在他嘶吼声下退去了。四下里,又只剩下清一色的 黑,无比纯净的,令人莫测高深的黑。   好一个令人涕泪横流的黑啊。   在这思考的一瞬间里,蛮子黑灵魂深处,也曾经闪现过,就此洗手不干了, 从而中止在台地上,这场恐怖的仇杀。从此自己将苟延残喘于这荡荡的乾坤之中。   可他那种湘西汉子的尊严,那种他应该驾驭一切的意念,哪种应该让自己统 治一切,主宰一切的意念,驱使他把生灵中的这种极为残酷的事件,当成一种棋 局,一种消遣,一种玩耍与游戏,当成能藉此驰骋他非凡智力的广阔大道,必修 的功课。   可他毕竟是天子岩上的一个汉子。   蛮子黑左边瞅瞅,右边又看看,耳朵认真听了听外面的声音,再揣上火铳, 非常自信,又非常冷静沉着地,走出那歪歪斜斜的棚子。   天子岩上的风,气势汹汹地吹过来。冷冷的,打在他麻木不仁的脸上。   天地间,一派死寂。   第六章、豹儿不把狗崽子当作下饭菜   23、老子唱不赢你小女子   天,就要亮了。   三角棚子前的火,悲哀地就要死去。门边上,白雪和黑狼八只狗脚,相交在 一起,一横一竖,懒散地躺着。一白一黑,层次逐渐分明在缓缓来临晨曦中。   潜伏在四围巴茅草里猪们,无可奈何看着天上启明星开始隐去。它们知道良 辰已然远去,好运不会再来。便就纷纷怀着对那些玉米棒子们的无限眷恋,无限 向往,无限遗憾地,流着长长口水,驮着饿得贴在背上的肚子,悄悄向后撤退。   黑暗大地在启明星余光中,逐然光明。那些露水,雾气,湿在红棉花十分好 看脸上。可她如火如荼逼人眼睛,却燃烧在蛮子黑脸上。整整一个夜晚过去。   夜里,精神饱满红棉花依着他,偎着他,掐他,捏他。希望男人,能像以前 一样。像个男人,还击她,使劲捏她,掐她,捏得她骨头痛,皮子痛。掐得她反 过来酥酥地,麻麻地,浑身都舒坦!然后……   天色已然明朗,男人竟然还是如根木头,对自己无动于衷!红棉花知道,在 他心里,一心只想为着,要报复潜伏在夜里那些野猪,可恨红毛野猪。   记得在蛮子黑眼睛里看自己时,有团熊熊烈火。自己心里一些事,要用这些 火来浇熄它。可以前他那团咄咄逼人的,仿佛要溶化她,要把吃下去的火,不知 现在,究竟跑到哪洲哪国去?   过去男子汉,可不是这样。   蛮子黑在自己面前,多么威风凛凛。男人,虽然是凤凰土司城不起眼的奴隶, 奇怪是,就在他杀死爹一刹那间,她却发现,自己竟然就是这时,喜欢上这一脸 横肉,话不太多马弁的。   说实在话,在自己心里,是十分痛惜,那死了的小银匠。不过自己在那种场 合下,又有什么办法?   自己要是不跟着汉子来这儿,或者回老司城,爹手下的那些人,还有那些叔 伯舅姨,兄弟姐妹,哪个也不会放过她。这祸,可自己闯下来的。只有横下条心, 跟着这杀了自己的情人,又杀死自己爹的汉子,逃到这高高的山岗上。   这汉子可不像客家小银匠。小银匠只要一见她,像是三魂去二魄,浑身发热 发躁,连那双眼睛,也都圆定似的。她还记得就是那回,给她试戴银项圈时,两 条白且细的手,分明在发抖。   她跟着蛮子黑,在深山老林里,仓皇地奔逃几天。又在岩屋里,住几天后, 她遂以女人的细腻,从他神情里看,自己在他心目中,就根本不象是个女人。   要知道,红棉花可是老司城里,长大的小姐。是个见过世面的女人,也见过 来自各地方英雄好汉,也得到好多优秀男人尊敬。她从来也没碰到用这样冷酷凶 狠眼光,去看女人的男人。   红棉花也常想着,要是死去的银匠,就是眼前这蛮子黑,他们就一定不会被 别人抓住,就一定能跑到下江去,见到外面大世界。   就在出老司城时,银匠见到脸上抹起黑拦路人,话也讲不出来,脚也先软了。 要是蛮子黑,他会这样?不会软脚。会立马放铳,乘着冒起来硫磺硝烟,稀里哗 啦,横冲竖窜过去,打得那些家伙人翻马仰。   她好想去看外面大世界。可天不遂人愿,倒过来,要到小小天子岩上,来过 日子。他对自己,他……他是不是,不喜欢自己……   红棉花人看起来气定神闲,心却在忐忑不安,想着走过来的日子。自己跟着 他,一会在冷气幽幽的谷底,一会又在风呼呼的山岭,他们在寻找自己赖以生存 的地方。   蛮子黑发现枯树洞子。她很是喜欢,把它打扫得干干净净,还找来杉树条子, 做成三角架,又在架子上铺起树条子,拿来做床。还到外面抱了干草,那种枯干 的黄茅草,垫到床上很软和。   太阳出来有好久。天空中拂起轻轻南风,开始有点热。在拣草时,一用劲就 感到热。红棉花顺手一拉,就把衣襟扣子拉开了。   抱着草进屋才发现,站在天窗边挂铳的蛮子黑,定定地看着她脖子下那块肉 色。眼神是没见过的。她心一震,脸上微微地,就有点红。还是强忍住心跳,跪 到那里,去给狗窝摊草。   男人从后头冷不防扑上来,气喘吁吁,像在山里扳豹子老虎样,趴扑一下, 把她重重地摔在烂草上。脑壳被摔得青痛。   红棉花抬起肩膀,想把头往旁边草上挪。蛮子黑也不管三七二十一,两只手 一用劲,就把她压得动弹不得。   男人孔武有力,让她无力迷醉在地。红棉花心里是十分想男人的。一种做女 人的本能,让她又想自己调一调皮,气一气这在平日里,太不把她当作女人的汉 子了。可是红棉花心,仿佛就被他动作震慑住。   特别有劲的手,扳住她硬梆梆乳房的手,让她酥软的手。还有蛮子黑那种带 着粗糙臭味的呼吸,承受了抚摸,承受了男子汉酸臭味,在客家崽身上,红棉花 早就惊慌地知道。这家伙,不像头狮子,也像匹老虎。她从心里还是喜欢这狮子, 老虎的。   红棉花看着天窗,天上飘飘然然地,正掠过朵洁白美丽,如西兰卡普样好看 的云彩。斑斓的云彩,净化了她混浊心扉。   脑壳里霍然一亮。如是从睡梦中猛醒来,浑身就添许多气力,她呼地一声, 推开压在身上的蛮子黑,腾地站起来,掩着早已被他拉开的胸怀,满脸通红地:   “大哥,天生大哥!你听我说,虽然我们两个在一起,你是我恩人。我们也 只有两个。我也知道,你喜欢我,我也喜欢你。   “大哥,我不说,是凤凰土司妹崽,可我是女人,是个凤凰女人,大哥你知 道,做女人的,就要有女人的规矩。在凤凰城土司屋里,还有我们家法。祖先, 土司的那神龛……”   “啊……!”   本来就窝着一肚子火,身心完全躁热,就要爆发的蛮子黑,一听女人的话, 心中不由一怔。仔细看着她,像不认识似的。   女人就是不明白,他还以为她是……这话,怎么讲呢?一个坏家风的,破规 矩的,乱跟着客家男人跑的。自己老子都要端铳打死的。最多就是吊脚楼上,等 着排古佬,水手来过夜的,就能赚钱的女人?   想不到,这个女人心里,居然还有家法,规矩,神龛!真他妈的,不是说的 比唱的还好听!男人雄性腾腾烈火,已然焚烧上来。他可不管家法不家法,要再 一次上去。   “不行,大哥,这不行的。”   见他还这样,女人怒目横眉,大声说话。   汉子见红棉花是这样,只有把根子上火压下去。呆呆沉吟好久。看着她如珍 珠般亮闪的眼睛,如玉石一样光洁纯净的额头,又看她如钢铁一样板结的,凛然 不可冒犯的脸。他眸子重新燃烧起温柔、和谐的光芒。   “好,狗日的,我还是不相信你,能有什么家法。这回我就算听你的。我们 两个,就按照土司城规矩,好好来唱吧。我就不相信,老子还唱不赢你这小女子 不成?”   他说着,悻悻地朝树屋外走去。   24、水滴青岩要年月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   阳雀子躲进巢后,月光便如水一样,让天地山川浩淼起来。   在树屋的外面,竹篁子的叶子,早被月光镀成闪亮银色。蛮子黑好不容易, 找到在凤凰土司城的过去,和以前那样,心平气和地,蹲在轻风摇曳着竹林子里, 口上贴起木叶,轻轻呜了长长一声,就如诉般:   月儿啵啵嘛照高坡罗   金花银花嘛有几多罗   千彩嘛万艳我不爱罗   单爱嘛阿妹这一朵罗   红棉花听着外面人唱的歌,坐在树屋里,先拿草灰沾水,再拿篾块子,把眉 毛给扯得细细的,把颈窝毛扯光了。听外面男人也唱完,才拿一管泛起青的咚咚 奎,一阵阵地吹过,润润喉咙:   哥心意妹明白呐   妹心思哥知道呐   冷水泡茶慢慢浓呐   水滴青岩要年月呐   听屋里红棉花和歌,蛮子黑的眉毛竖起来,就更来劲火。刚等女人唱清楚, 就吹过来一趟木叶,接着又开心地:   火烧巴茅到处黑   雪扫天地到处白   只是阿妹情意好   阿哥心头燃起来   红棉花听男人新起的歌,好看脸上慢慢红。心想那看不见的蛮子黑,又柔柔 地:   阿妹本是一棵草啊   哥哥是只太阳鸟啊   小草衔在鸟口里啊   阿妹跟哥到海角啊   淡淡的云,竟也把月亮遮住。月亮,自己也了沉下去。   不一会,月亮又升起来,可云把它给遮住。一对甜蜜狗儿,也被这动听歌声 给迷得闭上眼睛,两个头并头睡着。让这歌声,给自己酿个好梦。又被这歌声, 给吵得醒过来,   太阳升起来,又落下去了。   落下去的太阳,又升起来了。   红棉花的口唱干了。她拿瓜瓢,跑到金鞭溪里,去舀清亮的水来喝。男子汉 口也唱渴了。他就跑到树屋里来,要讨红棉花舀来的水喝!女人惊呆了。   思想着,这看来莽撞的汉子,凤凰土司城里,不声不响的马夫,竟然有这么 好歌喉,又有这多漂亮的歌。爹以前给自己想的,都是九洞十八寨那些土司少爷, 哪想得到,这小小马弁,有这么大的本事。   蛮子黑也不知,自己为什么有这么多的歌,哪山哪寨哪方的妹子,以前都被 自己唱败了歌,还没什么山寨里的女子,能唱得败他!就在残阳洒尽金辉的傍晚, 女人终于承认,在歌声中败下阵来。   红棉花筋疲力尽地躺在草上。听自己身上汉子喘息。女人一颗心曾经提心吊 胆的心,现在放下来。她觉得,从这时起,自己身体,都托付给这大山。她暗暗 祈祷这山,永远能压在身上,不要分离。   尽管在人世间,有好多说不清,道不明的痛苦,尽管胯骨的生痛,实在让人 难以忍受,尽管她被压迫得喘不过气来。她愿意,她是多么愿意,在自己身上, 永远有这样的压迫,永远地……   突兀而来的疼痛,刺入红棉花的心扉!她双手狠狠抓住身子下面的泥土,汗 水汩汩流了一身!   “啊,你为什么,还有血流出来?”   “血?我不知道。”   “那个客家崽,以前他,都还没,还没日你?”   她惊叫声,男子汉发现什么,一脸茫茫然地问她。   “我不知,他是……日过我……”   红棉花突然感觉自己过去,是不是,太不懂事。   “不对,不对啊,我看,你还是个……”   男人心里,有点惊讶。   总是以为别人什么。蛮子黑没按凤凰人的规矩,在她的下面,放上一块布, 或者是什么。因为凤凰人要把女人的第一次,在第二天早上,向大家示众的。   蛮子黑突然发现,竟然在草地上,有几好看的血。血是从白皙的腿根之间, 泛出来的。当他看着她忍住不呼唤时,汉子对硬要有规矩的女人,终于有彻底的 认识。面对什么也不懂的红棉花,诡谲的蛮子黑,再不想说什么。   女人在下面,天真地看着他。额头上沁着点点的汗水,一声不吭。在红棉花 心里,还真不知什么叫做日。她只知道那客家崽,是早早就日过她。而且还一天 到晚,趁着帮她做嫁妆时,把她日来日去的。还回回都日得她喘不过气来。他是 种日得让自己十分舒服的日。是没有眼前汉子这样日的。   这是日得让红棉花产生巨大的痛苦,撕肝裂肺痛苦后,才得到的十倍,百倍 的舒服与愉悦。也是这样惊心动魄的。面前的男人,却说那个客家崽,还没日过 她。红棉花怎么回答他呢,只有不做声。   女人的天性让她知道,自己现在越这样,以后的日子,就要好过一些。   产生巨大痛苦与欢乐的都还历历在目。红棉花也知道,自己应该是相当迷人。 想不到眼前男人,对自己,却是一点也不动心。   红棉花心里很不好想。是啊,在在过去的那些日子,蛮子黑勇猛异常,可不 是这样。他每回每回,都要迫不及待地,进入到那里面去。   只要一进去,都不想出来。现在他为什么,竟然变成这样子。女人碰到让自 己大失所望的事,好不扫兴。可又不能说,只有在心里,反复问着自己。   女人是世界上最谦逊的人。一个女人在发生,或者发现有什么事情不对劲时, 往往先是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不过找来找去,也找不到原因。红棉花更怕自己变 成人家不喜欢的东西。   急急忙忙跑到金鞭溪旁边去,对潭里的水,好好看自己。看胸脯,胸脯还是 像个糯米粑粑,又鲜又嫩又柔软,耸起来,比以前还要高;看腰杆,腰杆还是像 竹子扁担一样,软溜溜的;脚杆子更和以前一样,如是刚洗过的,又白又圆,要 是不小心提着它,只怕真要弄出水来的。   什么地方都没变,可为什么,他就不喜欢我。这鬼东西,他为什么,抓也不 抓我,捏也不捏我,日也不日我,连看,也都不肯看我一眼。   直想哭!   只想叫!   心里,好躁!   前天半夜时。他们在棚子里,听左边坎下的山地里,有悉里嗦罗的草响。蛮 子黑就赶急爬起来,走到外面,攒劲敲楠竹筒筒。乘着他还没回来时,她慌里慌 张,把火坑上添好几块有松油的块子柴。随后,又装作好热,把自己的衣服,都 一件件脱掉了。   红棉花全身精光地倒在地上,假装睡着。娇小剔透身子,在明灭的火光里, 一闪一闪的。随着缓缓深沉的呼吸,浑圆的乳峰,一耸一耸的。不一会,她四肢 叉开,睡成个大字。   女人满以为,汉子回来时,见她这模样,一定会像以前那样,如同个老虎拎 羊一样,扑到她身上来,压住她又擂她,接着就上来日她,把她日得一身酸痛。 还把他酸臭像老虎尾巴硬的舌子,不要命挤到她嘴巴里来……自己感到,他男人 的,笔直笔直的东西……啊,好上劲的啊。   唉,他终于回来了。   不过蛮子黑只在门口,在个看得见她的地方,稍为愣了下。像根本没她这女 人存在似的,像陪着那两条狗一样,不动声色地,挤在她身边坐下来。   一时再按捺不住心中的蹦跳,她不顾一切伸出手来,紧紧抱住男人,这把她 由少女变成妇女的男人。   蛮子黑并不因为她冲动而激动,只是转过身子,稍为作应酬样,象征性在她 身上摸这几下,就又想着别的事情。   黑狼摇起尾巴,刚走进屋子,就被蛮子黑叭地一脚,踹到黑黝黝天底下去。 红棉花心里倏然就是一紧。就一动不动,嘴巴闭起的,再没吭声。   25、好凶的黄斑纹花条豹子   一个人,就是一个世界。   有的人和别人挨得很近,心却隔得很远;有人和别人隔得很远,但心却贴得 很近。   红棉花早就以为,一个土司妹崽,把汉子什么都摸透了,看清了。其实不然, 她根本没料到,就在她摆出以为能让蛮子黑迷醉形态时,在蛮子黑的心里,正冷 然横生出来对她忌恨!   女人在想东时,男人却想西。红棉花好想男人时,这蛮子黑却好恨她,恨女 人,不是吗?这么长时间,他们在一起的日子,也有这么长,这么久。两个做那 事,也做了这多回。   看她女人那地方,还是这么瘪凹,平顺,不显山,不露水。自己种豆,种瓜, 收都没收的?人家水里打屁,也要看得着个气泡泡。天天和她在一起睡,还睡的 这样要死要活,为什么到头来,连个泡泡儿都看不见?   未必然,堂堂凤凰汉子,还不如他妈的,一条狗!   蛮子黑红起眼睛,看着一天到晚,在自己身边来去的一对狗。一只黑公狗, 自己在森林里,却居然从人都走不进来,也走不出去的地方,引来这么漂亮的母 狗。还是以前块儿长大的狗。   要命的是,它们居然就还不分时间,地点,不吹木叶,吹冬冬奎,也不要唱 那歌唱得晕头转向,就这样狗日的当天当地,做着它们喜欢做的事。做一起做那 些让两只狗能快快活活的事。   有好多回,八只脚在那里用劲,四只眼睛看着他,都惹得他心里痒痒的。偏 偏黑狼狗日的,是这样有本事,才只三下两下,居然把白雪的肚子,就给弄得大 大的了!黑狼和白雪两个,可是有收获的。   母狗白雪任凭主人怎样叫唤,它也懒得动了。整日子横躺竖躺在地上,两只 润湿的瞳仁子,燃烧着熊熊的火。这是一种殷切希望,作妈的善良、慈祥、忠厚 的光泽。   再累再难的事,也不叫这可爱母狗去做。山火在蛮子黑准备新开垦土地上, 劈哩啪啦燃烧起来。黑狼十分勤快地窜到这边,又窜到那边。一会在烟里玩耍, 一会又在火里捣蛋。   蛮子黑打起赤膊,喊起来一阵阵么喝声,陪着这漫山遍野的火,大声叫,笑 着。红棉花倒被这搬运柴草的劳动,弄得精疲力尽。又借故做出来好多娇柔。   天空中一声闷雷,突然轻轻响过来。   他们四目对望,两个在火热的感染下,都满面红光的。一时蛮子黑发觉自己 心慌得厉害,他感到会有什么事情要发生。   这本来是个极好天气,徐徐的风,淡沲过来。凶残的黑夜,与这腾烈的火, 一时绞合在一起,把娇嫩山岗鞭笞着,又从松林顶端压下来,白进望不见底的深 谷。那圆形火球,就放肆地跃上湛蓝纯洁天庭。阳光灿烂的一天,就要来了。   人说好景不长。不一会,西北风在转瞬之间,驮来凶神恶煞的云。把天空中 丑陋的火球,挤得无影无踪。大地上留下一脉惨淡神色。一道让人脑壳皮都发麻 的雷,低低贴着天际,摇摆着纷呈而来。在划过几道阴森恐怖白光后,又接二连 三地,把那些山,树,水,都摇撼得瑟瑟有声。天幕在顷刻之间,重重垂下来。 整个无垠的天穹,在刹那中,就如墨水一潭了。   在顷刻之间,如死去般的安静后,忽地是一道闪电,竟如长剑一般,把这硕 大无朋的天空,从中央哗啦一声,分成两半劈开来。把天穹从头到脚,哗啦啦笔 直划开个口。   口子还高傲地没站住脚,又在倏忽之间,藏匿个无影无踪。通体的墨水如投 石一样,击开一道裂痕。转眼间,又嗖地一下弥合拢来,平顺如一。   好不容易,他们选定这个艳阳早晨,点燃这片新放倒的栗树林。眼看那林子 都还没烧透,眼前这惊心动魄的一幕,真让人仿佛走到世界的末日。   是有什么事情,要发生了。是有事情的。有事情的。对着天上的这一幕幕, 蛮子黑在心里说。   红棉花也在心里说。   在惊慌万状中,只听见红棉花妈呀一声大叫,发狂似地朝蛮子黑扑去,苍白 的脸,贴在男人身上,同时把凹凸着的身子,紧紧挨着他。   黑狼瑟缩着,尾巴紧紧夹在腿中间,呼地一声,跳上块岩头,朝树屋方向, 不断地打着响鼻,又汪汪大叫两声,回过头来,又看着主人。   蛮子黑见了,心中一阵紧悚,另一种不祥预感,涌上心头。   “我们回去吧!”   “回去!快,快回去!”   蛮子黑迎着死寂大喊,甩手放开红棉花,一头冲进已然昏暗天地。   在飞沙走石中,黑狼如匹矫健的鹰,在他们前面飞跑,哀嗨哀嗨地,指明着 路。红棉花跟在后头,害怕的心情刺激着疲乏身体。雷和电,还有风,打打闹闹 的,丝毫也没歇气意思。叮叮咚咚,热闹不过,唬人不过,也有味道不过。   蛮子黑这队人马才转几个弯,没走近树屋,才到金鞭溪边上,就听在树屋外 面,有嗷嗷咆哮声。只听见白雪撕肝裂肺一声长嚎。   咆哮是白雪的。声音显然用尽气力。他只觉着头皮阵阵发紧。忙想催脚前黑 狼,只一低头,却早就不见畜生踪影。   一抬头,才发现在黑亮中,那狗日的,早攀上屋基高坎,四足叉开,趴在地 上,居高临下,浑身打起颤,亡命地大叫。它那早已被雨水淋湿的尾巴,就夹得 更紧了。   汉子好奇怪,哪来的家伙,竟敢跑到太岁脑壳上,动土来了?   一个纵身,便跃上屋基,一看,不由得心中就倒抽了口冷气。哇!多长一只 黄斑纹花条豹子,威风凛凛站在树屋外面坪场子。   四条腿均匀扎实地落在地上,一双铜铃子般大的眼睛,从容不迫,看着狂呼 乱叫的黑狼。任凭它三番五次,五次三番声色俱厉,都纹丝不动。   看着眼前这局面,看着这个家伙,火冒金星的蛮子黑,也只有呆在一边的本 事。他两手端起铳,一时也怔在那儿,竟不敢轻举妄动。   要是平日里,豹儿这东西,是根本不把这只小狗,当作下饭菜。更何况这些 狗们,通常是只要见到豹子,早就收毛缩颈,趴在地上,尾巴夹到腿巴缝缝里, 淅淅沥沥地,就在滴尿水了。何况,这时的豹子,肚子分明是瘪起的,正凶猛异 常得狠呢。   红棉花只愕然地依在蛮子黑身后。蛮子黑手中的铳,只能起到作为以防万一, 保护自己的武器用了。他知道双方若是再这样僵持下去,不要多长时间,这条本 来就吃不到树屋里那条狗的豹子,就会因为自己心虚,十分沮丧地走开。   黑狼却不管这些,它一直就汪汪汪地,大声叱骂着面前的敌人。如果它是个 人,恐怕早把人世间的一切恶言浊语,都用得个淋漓尽致的。它怎么不利害呢, 这是自己家门口,有自己主人跟在后头,手上还端的有家伙。   它怀了孕的娇妻,今天没出山,独自呆在屋子,刚才还听她在哇哇咆哮。这 一会,竟然就没了声音。真不知它现在是祸,还是福。   俗话讲的好,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啊!   不多会,风稍停,雷已住,雨也回去。天空虽然还是好暗好暗,比起刚才来, 就温和得多。   真是如蛮子黑所料,满是花纹,雄纠纠气昂昂的家伙,看着这亡命之狗的来 势,就有点不想再恋战。眼睛一瞄到树屋里那只胖乎乎的母狗,它辘辘饥肠,又 多添几分饿气,口水就流的有尺把长。面对这绝伦精美的佳肴,它实在不愿不辞 而别的。真是十年难逢金满斗,百年难逢岁交春!   直到怒气冲天的狗旁边,又出来个杀气满脸的汉子。汉子旁边,又露出个脑 壳,这是女人也走过来。它这才稍稍有点吃惊。到狗东西的叫声,也一声又比一 声气壮。它不由得心虚起来。   好半天,黄斑花纹条昂起脑壳,先望望可以撤退的归路,才正式抬起双腿, 来个不卑不亢地,战略性撤退:   它先是藐视旁边的狗一眼,脑壳一甩,划开蹄子,身子就经屋场右侧那片松 树林子,退过去。临进去时,又还十分遗憾地回过头来,情深意厚地,望那树屋 杉木门一眼,卟地一声,打一个嘹亮响嘴,粗糙舌子长长伸着,砸着满是鲜血的 嘴,嚓嚓然有声。   判定豹子已经逃去的蛮子黑和黑狼,才急得匆匆搬开堵门的树枝,一齐进了 树屋。   26、雪儿死不瞑目的泪水   树屋里情形,悲壮且惨烈:   由四五根碗口粗的杉树条子扎起来的门,被利齿咬断,碰断有三根。还有两 根也歪斜着,近乎脱落。地上,溅满殷红的血迹。白雪那好看的眼睛,向上翻起 的,颓然趴倒在被豹子拱得悬起来的木门后头。   白得光亮的毛,也被狗血染得惊心动魄。从里里外外,都咬得如是鲜花盛开 的门上,让人想象得出,刚才那场面,该是如何殊死的恶战!   几个血肉模糊狗肉蛋蛋,红腻腻在妈肚子前地上,叽叽咕咕叫唤,如一堆有 生命无头脑的虫,不知天命蠕动着。妈眼睛定定的,看着这些自己不能哺养,已 然可能不能再见的生命。   雪儿褐色的眼眶子,敛聚着绝望的死不瞑目泪水。舌子长长伸出来,牙齿上 却粘着变色的胎衣。正是这顽强的争斗,留住能继承自己生命的延续。再不能作 为称职的妈,把它吞下去。   这些无知肉蛋蛋们的母亲,雪儿无法完成自己历史使命了。可怜的母狗,是 用自己生命,生下后代,是用生命,保护后代。   “不给它画碗水?止止血?”   红棉花说着。就要端木碗。   “都这样子了,还化什么水,给它画上一锅子水,也没用处。”   蛮子黑一挥手,止住她。   红棉花不听,去拿木碗来,舀上水。双目一闭,左手托住木碗。右手高高扬 起,食指和中指相并,对着那水碗,画了三个圈,就是三个符。低下头,默诵当 时师父传授的咒语。请师父前来帮助:   奉请肉口传度师父彭老八。   抬头望青天,   师父在身边,   一叫目到,   一喊就来,   在我身前,身后,身左,身右,   跟前拥后,跟左拥右,   藏我身,变我身,不见我身在哪。   左讲正水,话讲正水,   画起铜刀,铁刀,   铜刀杀鬼,铁刀杀鬼。   请师父的口诀念完,念画水口诀:   动一动,喊一声,   喊得师父吴三星,   隔山喊三星,   隔水喊水义,   大军刀,担到大洪沙,   小军刀,担到小洪沙,   担长江水,海的流,   脚踩龙头,担血不流,   脚踩龙腰,担血不飘,   子崽儿,化着乱泥之田,   儿童而相连。   总师教我四处勾,   弟子教我指四方。   念完口诀,红棉花就低下头,猛喝一口水,收气入丹田,再昂起头,嘴巴只 开开条小缝缝,集中气力,对着白雪伤口,猛地就这么一喷。狗血见了画水,只 稍稍痴这么一下,又开始往下汩汩流。   “不行。我知道,这不行的。”   红棉花看,真是这样,低下头,再不说话。   黑狼悲哀地在白雪身上舔着,又狂暴地蹦出门去,对着那花豹消失的林子, 一阵狂吠。紧紧依偎着蛮子黑,象要主人帮它报这不共戴天的仇恨。   蛮子黑流着泪水。   红棉花也哭出声。   他们知道,这么条大着肚子的狗,虽然有木栅栏做屏障可依靠。可要躲过凶 残的庞然大物,却是多么不容易,光是木门后这凶猛的对抗,又该要多少胆识与 气力。更何况,它还居然还生下它儿女后代,还居然保护住人居住的树屋。   红棉花哗地就扯下来块胸襟,弯下腰去,要帮着白雪包扎。男人看见,挥挥 手:   “算了,这还有什么包扎的。狗撞在豹子口里,你怕它会有什么活命机会? 唬,也会唬死它。”   红棉花就住手。仔细看,母狗眼睛虽然开着,却定定的。红棉花还不相信, 伸手一把把它扶起来,看,噢,它颈根,早已被那可恶豹子咬断了。要不是刚才 它一鼓作气,保护着它娃崽们,它的气,怕是早早就要断了的。   面对这一切,女人痴了。   黑狼一遍又一遍,舔着湿漉漉的狗娃娃,它那些崽们。以后长大的崽,谁又 会认识它,知道它这时出现的,情真意切的父亲呢!可怜的狗!   天空已然恢复平静。太阳又极有韵味地,煌煌灿烂在天穹。那风,一点也看 不见。那雷,那电,那雨,早就无踪影。   这是壮丽的,凄凉满目的黄昏。   刚才的一切,仿佛都是个梦。蛮子黑哀哀地,青起块脸,举着青杠木块子, 费力地掘着土。黑狼蹲在旁边,看着主人。自从红棉花发现白雪断气后,黑狼就 再没离开白雪,它前前后后,反反复复,一口一口地,在它脏而硬的毛上舔着。 像白雪没死一般,直到它那毛色,又如生前那么洁白,才住了口。   汉子把土坑掘得差不多,去抱起卧在黑狼旁边的白雪。谁知道,手才一伸出 去,黑狼便就把他咬住。他呆了。可怜的狗啊!红棉花拿衣襟兜着三个红腻腻的 狗崽,放在白雪身边,看着它们死去妈,轻轻叹息。   它没逃走,用生命捍卫这树屋,哪怕就是死,也不让凶残畜生闯进去。树壁 上,该有好多让豹子眼馋的野味,光是山兔肉,就这么顺溜过去,一排就是几十 只!它死,它纵然是死到临头,也把它的娃崽们,给一个个生下来。给了它们一 个能挺立在这世界上的生命!也给这孤独的流浪者,以不尽的乐趣!谁会想着, 能做到这些的,仅仅是一条平凡的,普通不过的狗!   一个知了雄浑地在楠木树上鸣唱。   天边卷起一朵居心叵测的云。太阳又变得惨淡无力地,温热着没有思想的大 地。   黑狼口里含着主人的手,久久不肯放开,直到他有收回去意思,它才放了口。 狗看着白雪,它觉得世界上的这一切,都暗淡无光。   蛮子黑叹口气,轻轻把白雪托着,放进土坑。黑狼见了,又狂跳起来,像条 疯狗那样,歇斯底里一声惨叫,四蹄子一蹬,就飞进土坑,在白雪旁边趴起来。 眼睛凄凉地,看着上面两个主人。   蛮子黑心里一惊:   “这狗杂种,真是想死不成?”   他猛地就将它尾巴一抓,猛提起来,一掼就掼在远远地上。狗四脚翻天甩在 地上,当时就一怔。它头昂然着,发出来震撼人心的一声尖叫,执着地又朝土坑 扑去。   红棉花飞快扑过来,伸出双手,捉住它尾巴。黑狼斛转脑壳来,伸出狗嘴去 就是一啄。当它的嘴一接触到细嫩的手时,它看见女主人眼睛里的泪水,泪水中, 正反映出它那狂暴的凶像。它,这条狗,自己给自己怔住了。   蛮子黑可不管这些了,一言不发看着黑狼,把泥土给白雪盖上去。   红棉花流着泪水,抱住浑身发抖的黑狼。   三个狗娃崽们,被太阳最后缕光线揉抚着,温暖且幸福地睁开眼睛。它们一 齐吱吱喇喇,又一齐高高低低,一齐欢欢喜喜地,开始了十分有意义的生活。仔 细看着这窝狗崽,蛮子黑心中,暗暗就是一惊。   它们是三只公狗。狗一胎生三只,个个都是公的。那是多么不吉利的事。   这话他没说出口。这是因为,在汉子眼睛里,这小小的才生出来的狗们,你 看它们个头,哪又像是一只只狗。我的天,那简直就是只只狼。它们的父亲,难 道真的就是这黑狼?   事情果然不出蛮子黑所料,没多少时间,只只狗的狼性,狼的身势,都一点 点地生成出来。这让蛮子黑在痛苦中,多了些安慰。   金鞭溪的水,呜咽着,总不停息。   生和死,死和生,永远地,纠缠着这谁也说不清楚,谁也说不明的世界。   这就是世界。   人的世界。也是畜生的世界。   27、你就是个坏银匠   就在蛮子黑盖土时,一件奇怪的事,一件在这儿能起轩然大波的事,突然间 发生了。   冷不防,一个影子从斜刺里,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扑上来。又扑下坑去,一 把就抱住还没盖上土的白雪。嚎啕大哭起来。   这人的声音,让本来心情沉重的蛮子黑和红棉花,都大吃一惊。蛮子黑毕竟 是男人,先是一怔,猛然又冲过来,一把扭住他,大声吼:   “你,你是谁?你是谁?”   那人却孱弱地,任由他扭着,总是一声不吭。   另外,红棉花先是呆呆看着那人,一时竟不知是哪个。不多一会,她心里, 仿佛有点看明白。就更是惊奇地不敢做声。   愤怒的蛮子黑问着,就抽出腰上的刀来,逼上那根本就没穿什么东西人的脖 子。红棉花看见,唬得舌头都缩不回去。蛮子黑还要出手时,惊慌的红棉花突然 尖利地说声:   “慢。”   蛮子黑听了,顿时住手。抬起脑壳,一脸疑惑,看住面前的红棉花,仿佛不 认识她一样,大声问道:   “难道你认识他?”   “我……”   红棉花一时也语塞。她真不知自己该怎样,回答他问话。竟然呆地说不出话。   “红棉花,你说,他是谁?”   蛮子黑见她这模样,不禁满心狐疑,立马气势汹汹大声逼上来。眼睛里闪出 来的光,也更显得厉害。   “他……他就……是……那个宝……”   “什么?他是?”   “是个宝……他……就是……”   “你说什么?他就是宝……”   ……   红棉花再不敢说。   蛮子黑就感到自己泄气一样,浑身都没劲。猛地就把他放下来。不料,他手 一放,那人一跌就到地上。那人才要挣扎着,不,他只是蠕动着。蛮子黑一脚又 踢过去,那人就全然没刚才的雄势,如一团稀饭样,瘫在地上。   汉子低下腰接近他,又认认真真地,再看他个遍。   真的是小银匠?这不是冤家家窄。   “你,狗日的,就是银匠?你说,你现在是人,还是鬼?你说,你给老子说? 你是鬼!你就来对付我。你是人,就先吃我蛮子黑这一刀。”   蛮子黑又抽出黄鳝猎刀。   “住手!”红棉花站出来,用身子护住宝崽。   “他不该是个鬼。”   “要是你不是鬼,你是怎样进山来的。给我快说!”   蛮子黑连连逼近他。   “唔……,唔……”   宝崽失神看着他。嘴上吱吱唔唔。一脸惊恐。   是啊,想着光天化日下,明明白白地,自己硬是这么一铳,就把他给打得一 身都是血。可到现在,他还能活下来,居然还能跑到这儿来?   红棉花虽然护着宝崽。可也是眼睁睁的看见。自己也真是怕他,到底是人, 还是个鬼。   那人没了红棉花的支撑,就无声无息捂着肚子,趴在地上。蛮子黑的脚,正 踢在骨瘦如柴身上,显然是踢重了些。   “他真是……”   红棉花也不敢说话,她是不相信自己眼睛。可眼前的他,真是个活生生现实。 他是个人啊。尽管是人不是人,鬼不是鬼的模样。   “你怎么来这儿的?”   蛮子黑又想这问题。提高自己警惕。   “跟老子说,你这狗杂种,你是走哪条路,上天子岩来?”   “唔……唔……”   他咦咦呀呀着。眼睛低垂在地。   “你到是怎么来的?”蛮子黑又一次逼近。   “你们先到底知道,还是不知?”   蛮子黑又逼近红棉花。   “不知……不知……”   看着蛮子黑眼睛发出来的凶光,猛然感到事情的严重性,一时,说话也哆嗦 起来。   “你真是不知,他就在山上?”   “不知。”   “你不知,他是怎么进来的?”   “是的。”   看着女人眼睛,蛮子黑相信她的话。想一下,又逼近宝崽。   “说,你是怎样来的?”   ……   宝崽惊恐看着蛮子黑。勾下腰去,要抱白雪。又看着蛮子黑。   “你……你是和白雪一起……一起……”   蛮子黑看着他双眼睛,又再问道,谁那人听这话,居然就点头。   男人大吃一惊,再问:   “啊,你是同那条狗,就这样一齐来,就来?”   宝崽头,点得更厉害。嘴上还呜呜哇哇,想说什么,只是说不出来。显然, 如今的宝崽,是个哑巴了。   蛮子黑也更吃惊。他是同白雪一起来的?这么长时间,他……在哪里?为什 么?是不是同她……?   男人再不敢想下去……蛮子黑举起刀来,就要朝他刺去,早就有防备的红棉 花,猛地大叫一声,一把抱住他……   刀在半空中,划个顿号,咣当一声,甩在地上。蛮子黑满面沮丧,双手抱那 头乱发,朝地上就这么一蹲……   宝崽他呢,竟然也如是个泥人一样,浑身颤巍巍的,瑟瑟抖抖,一双眼泛起 白,软软地瘫在那里。   “这世界,是怎么了?我的天……你为什么不放过我?你这狗东西,跟我们 来这儿做什么?做什么?”   蛮子黑大声喊着。双膝跪在地上了。   一声炸雷,轰轰烈烈地,贴着天空,滚滚而来。   台地上的狗,一天天在长大。   在对什么都思考得不知其所以然时,蛮子黑把生活的乐趣,转到狗身上。他 好喜欢白雪留下来的这几条狗。   他把那纯黑,长得如是黑狼样的老大,名叫黑老虎;三兄弟中的老二,长的 如它母亲样,一身都雪白雪白的,叫做白老虎。   这老三,又叫什么呢。蛮子黑犯了难。老三是只既不像母亲,也不像父亲的 狗。它毛色不象父亲那墨黑墨黑,也不如母亲那样雪白雪白。是个花里胡哨的狗。 蛮子黑有点不喜欢这条狗。好半天,都还取不出它的名字来。   “就叫它花老虎。”   红棉花说。蛮子黑无语。觉得这名字是好的。蛮子黑又感到吃惊。为什么都 把黑狼的崽,叫成老虎。作为个人,在这辽阔台地上,感到的是多么无能啊,自 己面对这一切,是多么无力。   要是自己就是只虎,该有多好。在蛮子黑面前,死的人或者其他生命,真是 太多了。   可母狗白雪的死,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悲壮。宝崽的到来,更让他感到 这世界,太他妈的,莫名其妙了。   白雪一胎生的,三个都是公狗,也让他有种不吉祥的恐怖,留在他心中。   这多不好。   第七章、马蹄声在这死寂的暗夜里   28、歌声在这无边的旷野飘荡   宝崽这个人,是红棉花和蛮子黑都看着,还是蛮子黑放的铳,在凤凰城外, 大道边上死去的。现在宝崽的突然出现,引起蛮子黑和红棉花的惊惶,更甚于白 雪的到来。   看着几乎瘫在地上的宝崽,蛮子黑的那双眼睛,射出来愤怒的火。从表面上 看来,宝崽是个残缺不全的人。   可蛮子黑突然发现,宝崽射向自己的眼神,是个人不服气的眼神,也是个人 好难掩盖得出的,敌意的眼神。他还是个人,他还有他不可告人的思想。他还可 以做人能做到的一切。   这同一条狗,意义就完全不同。   想了又想,再一次逼近经常瘫在地上的宝崽。   恐怖和诧异在刹那间,也掠过红棉花的脑际。面对蛮子黑的愤怒,她当然知 道宝崽的命运。可一个人的良心,让她不能眼睁睁看着九死一生的他,死在蛮子 黑的手上。   也不知从哪儿来的胆子,她一把抓住男人高举起来的手,大声惊叫:   “你为什么还要杀他?”   “就要杀死他!”   “你,在山道上,不是杀死过他一次?”   “……”   “这回……我不让……”   “你敢……”   “啪!”清脆的响亮,发生在红棉花圆圆脸上。   “你看他样子,你还要杀他,为什么?”   女人还是没服输,大声叫起来。身子一动不动,捂住自己脸,泪水却哗哗流 出来。   在这样情况下,蛮子黑要杀死他,也没话可说了。自己这条小命,不都捏在 他手里?自从一进入这没人的大山里,就不都这样?   可一个人求生的欲望,一个人同情的心理,红棉花感觉,真的不能就让这说 不清楚的宝崽,在这儿死于非命。何况他现在是这个样子,她换了一个方法:   “你看看,宝崽他现在,成了这样子。而且是个哑巴。你还要干什么呢?再 说我们在这儿,就只有两个人了。要是多有个人,不会多有个帮手?这不是很好? 你为什么就这样容不得人?你要要杀死他,我就这样,先杀死我自己。”   红棉花说,霍地就拿起他的刀,放在自己胸前,圆瞪着眼睛,狠狠对他又说 一遍。女人的动作,倒把气势汹汹的蛮子黑,给怔住了。   这女人,又变成自己主人了。人家到底,还是自己女主人啊。女人啊,女人。 蛮子黑从一个奴隶,才变成主人没多久。   蛮子黑听了她的话,又狠狠看着面前的男人。真的也有些放心。   他简直可以说,不是个男人。你看他手,只有一只;脚,也只有一只;眼睛, 也只有一只;本来十分好看的脸,尽是坑坑洼洼;肩膀一个高来一个低;瘦得只 有几十斤。   在这世界上,他已经不能走,只能够爬了。也不知在这么长时间里,他一个 在这台地上,是怎样活过来的。这真是个天大奇迹啊。能不能容下他?他以后会 不会成为自己对手?让不让他就在这儿活下来?一连串的问题,问着蛮子黑。   蛮子黑听她说了,自己也看了,又感到这以前银匠,不可能再成为自己对手 了,如果是这样,自己在这儿,岂不就多了个帮手。想到这儿,他才放下心来, 由着红棉花,去保护这不知是人,还是鬼的宝崽了。   世界上的这些事,怎么搞的,真让人越来越糊涂。也越来越让人感到恐怖。   女人虽然好同情他,不过红棉花也不得明白,宝崽他为什么会来到这儿?为 什么又能来到这儿?   一开始看他时,她还以为他真就是个鬼。自己不是分明的看着他,就死在自 己身边么。就这样一铳被蛮子黑亲手打死了么。居然又能来到天子岩上?   万里长空,无云。   冷眼横肉的蛮子黑骑在白龙马上,双手握着缰绳。马儿一放开步伐,只听马 蹄声动听地,荡漾在这曲折的山间小道。   小道顺着绵绵起伏的山势,如是条小小河流。柔软地,曲曲地流淌。如是软 缎子般的绿色树林,托着这条山顶上小小河流。在这柔柔山风中,轻轻诉说什么。   在深深沟壑中,小小沱江河,如一条丝带,一动不动。小道上的马儿,如是 张动感十足的帆,在这青青河流中,徐徐飘逸。眼前汉子那心旷神怡的脸上,释 放着男人雄强的不尽动人。他在心里美美地想:   哈哈哈,老子蛮子黑到现在,摆脱了当下人的烦愁。从今天起就要无拘无束 地,自由自在地,倘佯在这无涯无际的山林之间。老子再不是别人手下的,那个 可怜兮兮的腿子娃娃崽。   想到这儿,心情顿时好不松弛,思维就旷达起来。   男子汉粗犷的歌声,在这无边旷野里飘荡:   天上白云永不停歇   地上人你生死明灭   白云问我我问白云   该到哪去安营扎寨?   谁知道,世事难以预料。   是非也常常惹身。   还没让他忘记一切,自我开心有两袋烟功夫。还没让他弯过三道大弯,就在 他已然看不见的背后,比他的歌声更快地,由远而近地,就传来了一阵仓促的, 孤零零的马蹄声。   29、两匹雄健壮硕的马   这汉子放缓了缰绳,心里就好生奇怪:   干什么的?在这地方,有谁又还能大他狗胆子,居然敢追自己?纵然就是他 们追上来,也是不可能有这么快吧。莫不是从凤凰土司城里,发出来的追兵?那 些人明明是乌合之众。   就是他们,绝对也没这么快。或者贩商货的马帮?也不对,在这杳无人踪的 山道上,那些求财的马帮们,根本不可能会独自贸然成行的。莫不是……莫不 是……   可这种声音,却没包含着一种提防。这就让他更感到奇怪。一种袭上心头的 预感,一种好奇之心,让他想停下来,看看究竟。   他把僵绳往左一勒,那马儿就离开山道,在生着硬土的老坎边上,驻足下来。 静候举目回望。不多会就远远看见,在黝黑着的枞树林子后头,果然闪出来属于 凤凰城彭登土司才有的那种,蛮子黑自然十分熟悉的黄色蒙古马。   那马儿一点点近来。浑身冒着热气,前腿筋闪动着。或者看见在寂静中的伙 伴,它自然而然地,也缓慢地停下来。两只十分熟悉的马,自然而然地,头就相 摩在一起,粗粗喘着气了。   在高高的蒙古马上,彭登土司妹崽红棉花,苍白着一蛮子黑稚嫩的脸,穿起 她爹那又宽又大,带着血迹的衣服。一根暗色葛藤,胡乱缠在她在平日极为柔美, 极为动人的腰上,两边圆润光泽的颧骨,还饰着点点泪痕。   两匹马立在那里,互相看一会,又厮摩一会,便就扬起脑壳,去撩那树丛中, 躜营出来的巴茅草尖尖。显出来畜生那种本能的贪婪。   “你来干什么?”   犹豫有顷,汉子铁青起粗糙的脸,十分不解地问道。   “……我,我想跟你……一起去。”   女人声音沙哑,言词悲凄。全然失去在土司城中公主的灵气与丰采。头也不 敢抬起来,只看着圆圆双肩,还在抽动着。   湘西山里的汉子,从来都吃软不吃硬的货。   女人这样子,倒让以前这奴才看了,心里十分愉悦,十分轻松。那过去毕竟 是过去,眼下还是眼下。这就是人,这就是人自己秉性所使然。板着脸的张那张 臭臭的口里,依然还是冷冷地:   “你这女子,我现在说什么,你都要仔细听。老子蛮子黑,是杀你爹的凶手。 从今往后,湘西九峒十八寨,是没哪个土司老爷,敢收留我。说不定,现在他们 还正调兵遣将,要来抓我这杀人凶手。要把我五马分尸,要砍掉我脑壳,去喂山 里的野狗子。你要来跟着我,跟我做什么?   “要是你这样跟我,以后要吃大亏。在这世界上,我自从杀死凤凰城你的爹 土司,就是个鬼,再不是个人。你要好好想想,想想啊。”   说到这里,女人心里就好急。人心只要一急,主意就向胆边生出来:   “吃亏就吃亏,我不怕。我如今,也是死过一回。我也是个鬼了。我就要跟 着你去,要死,我们就在一起死。要活,我们就在一起活。你要是死,我也不想 活。我这一条命,是我自己爹要了我,也是你,把它又送给了我。我能活下来, 想是该感激你,都还来不及呢。你可是舍了自己的命,救了我命的大恩人。”   汉子想不到,这妹崽家,倒有这样大口气。真狗日的,种子好,没办法。听 完了她的话,抬起他一坨乱发头,圆睁双眼,哈哈大笑:   “哈!有味道。好有我们凤凰人味道。我看你,只怕口里说得好听,是想跟 着我来,计算着,到时再找着个机会,好给你爹报仇。专门等到深更半夜,就摸 着那黑,一不做二不休,来割掉我脑壳,是不是?”   听他这话,女子低下头。再不作一声,慢慢的就掉了泪。又好半天,才又轻 轻喊道:   “天生哥。”   “你不要叫我哥,有话,你就说。”   往日的主人,叫自己做哥。蛮子黑一下子好激动。   “我说,天生哥,你不要以为,我年纪小,就把个人给看瘪了。我红棉花, 可真不是个笑里藏刀的东西。红棉花在凤凰土司城里,就是个人,又不是些吃草 的畜生。   “今天,是你杀了我爹。可我也知道,你是为什么,才这样做。我也知道, 是我爹,要你来取我命的,你是看着不忍心,就这样杀了我,才这么去拼个胆子, 才杀他。   “你是为了我的命,没有办法,才去取他命的。我这么大的人,心里又不是 不明白。我真是感激你,都还来不及呢。我怎么会……随便跟着你,不管是你要 我做什么,哪怕就是死,我都心甘情愿的。你说好吗?天生哥。”   男子汉再听她的话,听她这样喊自己,心中是一惊。是的哟,他没有想着, 这以前女主人,会开口喊自己做天生哥。还是刚才,她都还可以说,蛮子黑自己, 是她红棉花数不清的奴才当中,一个极为普通的奴才啊。想起这个时候,自己要 是去见她,都要抬着脸,才能看得到她。如今呢,她居然把他叫做哥。这世界, 就是这样迷人。他真是做梦都没想到。   蛮子黑仔细看女人。她还在落泪。她稍为鼓起来的胸脯,那极圆极圆的肩胛, 都还在伤心得一耸一耸的。   一条蓝得透明的蚂蚱,不知死活的,飞到这正在心顺气畅的汉子的手心里, 他只随手,就把这小小的玩意儿,捏成粉齑。   都到这时了,也到这份上,还再讲什么,还有什么可以讲的。就这样,他们 一直骑在马上,直到太阳的光辉,透过茂密的针叶枞树林,斑驳陆离地洒在他们 身上。   蛮子黑的嘴角才歪一歪,牙一咬,手一扬,缰绳一拉,就策动胯下的白龙马。   红棉花在见了,眉心就一舒,口气也松下来。   不一会,两匹雄健壮硕的马,便就参差着,疾驰在装潢着青翠的山岗上。又 转过几道山岭,在孤独的太阳快要落西山,仅仅只留下垂死的绚烂余光时,山岗 上得得得着的两个黑点,已然沐成一团,溶在淡淡霞光中。   人的可悲之处就是,在这么大的世界里,时时刻刻,都演绎着万万千千的生 命。可一个人要找到自己能安身立命的地方,自己能活得下来的地方,又能活得 潇洒的地方,却是那么不容易。   “天生哥,为什么我右眼皮,这几天老是跳。”   他们在一起几天后,在这不知哪年哪月哪日,是谁修的岩屋里。红棉花对他 说。女人怯怯地,汪着她两泓美丽池水,长长着睫毛,看着这同自己在一起的男 人。   在斜阳下,汉子只是木然着一张脸,听了她的话,眉毛皱着,一声不吭。又 过几天,在一个傍晚,蛮子黑不动声色地,牵来两匹喂得饱饱的马。   男人知道,女人为什么,要和他讲眼皮老是跳。他知道女人心里,还是想着 那个人。她是在担心着那个人。他要帮着她,去了结这件事。可这件事,必须去 得并不那么张扬。   马蹄声在这死寂的夜里,就分外刺耳。月亮,把这幽幽大地,裹上层朦朦胧 胧诗意。山峦,在广袤的视野中,俨然如一尊尊神。很远的溪水里,鳞出来一片 冷冷亮色。树林子中,猫头鹰呜呜长鸣着。那些小虫子们,一双双眼睛瞪着天地, 在一阵阵胡叫乱唤。给这苍凉大地,又平添几分浓浓神秘,几分重重阴森。   好长时间过去,马儿得得声止住。在山峁上一株亭亭玉立楠木树下,出现一 堆不小的新土,那土还在飘溢着泥土芬芳。夜半的冷风中,又飘来几丝腐朽臭气。 一群在黑暗中翻着白,又在黑暗中百般忙碌的蚁虫们,发出沙沙沙的,如同蚕儿 嚼食的声音。   如果没有估计错误,这应该是可怜客家后生崽的身子,发出来腐烂的气味。 身子在新取土的坑边上放着。显然那腿,那手,那头颅,早已被那些什么野狗们, 狼们饮尽鲜血,撕扯了皮肉还不算,又被那野猪们饕餮而光。只剩下一截扯得都 四散开的骨架,烂摊在地上,任凭蚁虫们肆无忌掸最后腐蚀着。   一声声凄凄惶惶地,撕心裂肺地尖叫,在这沉寂黯然的天地中,倏然扩散开 来。红棉花双眼发直,全身颤栗,摇摇晃晃,卟地一声,双膝齐齐长跪在地。弱 小身子,咚的伏下去,伸出双手,一把就抱住堆在地上那摊白骨。也不管它大地 肃寂与静谧,也不顾月亮冷峻与寒惨,竟然就号号啕啕,捶胸捣首地,大哭起来。   浑浊的天空,布满呆滞氤氲。一群红色蝙蝠,扬起长长翅膀,悄无声息,从 一这边划到那边,又从划到这边。   这多年来,蛮子黑对于人间生生死死,死死生生,在红棉花家里那个极大宅 子里,真是看得太多了。   在这几天当中,他从她眼睛里,知道女人为这件事,好伤心。他知道女人真 是伤了心。就陪着她,再来这地方看看。他万万就没料到,女人会如此这般对待 他。有个女人这样地对待自己,这也真是个客家后生崽的福气。   他实在想不通,那客家崽,到底又有什么,值得这在平日里,还是不可一世 土司城公主,去留恋呢。他百思而不得其解。在心底里,又油然升腾起种别的念 头。   这念头让他青春体内,生产出来种莫名激动。他下面那个东西,极其自然的, 就立了起来。   眼前激动,让他一看见地上那个曲成一团,浑身发颤的女人,就顿然消失得 无影无踪。   “牛日的,要是到老子死时,你会有这样伤心?”   待到红棉花哭饱了,泣足后,这汉子已经压倒了一丛柔软的黄茅草,在白龙 马的蹄子旁边,鼾声雷动。   可怜的女人放开情人的尸体,抹干泪水。重新又在爹那修得几壮观的坟前, 也长跪下来,双手趴在地上,一连磕了三个响头。撒了一把泪水。   万籁俱寂,天垂冥冥。一阵寒气,从脚后跟上袭来。一个寒颤,让她怯气横 生。待要走过去,叫醒那沉沉睡去,长长发着鼾声的汉子。   30、要让自己死在主人坟墓上   她感觉自己耳朵边,听到了什么。再仔细一听,是爹那坟堆后头,传来细微 的,如鼾样的声音。侧耳再一听,那声音如丝如缕,是种什么东西的呼吸之声! 只是比汉子的,要细微好多。   顷刻间,红棉花又呆了。惊愕地用脏脏的手,捂住已然发紫的嘴。生怕那个 啊字漏出来。那个玩意,是人?是鬼?还是什么野物?女人定定站在那里,踌躇 好半天。   最后她断定,在坟墓后,定然是有个有性命的活物。她把方向找准,又小心 翼翼,朝前趋几步。在微光中,她只看见在坟墓斜坡下,依着土堆的,有一小团 黑黑影子。   她屏住呼吸,慢慢伸手过去,一触着它,那小玩意一动。她又呼地一下,把 手收回来。心中不禁然一动,一阵冷汗涌出来。   这家伙,竟然还是毛茸茸的一个!以往经验告诉她,眼前这东西,不能害人。 那微微地,几乎让她熟悉的呼吸,让她在不知不觉中,依稀记起老司城里的,变 得十分遥远的过去。   回忆让女人赶走胆怯与颤栗,更添几分胆量与好奇。她把胆子放到心口上, 狠了把劲,就把它抓起来。   竟然是条狗。是条极平常,极普通,毫不逗人,甚至十分丑陋的狗。是家里 的狗。红棉花还记得,这条可怜的狗,还有个十分吉利的名字,叫做黑狼。   见到这条守着老爹的坟,奄奄一息的狗,女人心里,一时伤感万分。她又女 人般的,挥泪大恸。还从记忆中,燃起好多忠贞于主人狗的美丽传说。   什么事情,都个命。   也是个缘。   这可怜的狗,瘦得只剩下一堆骨头,饿得只剩下口气。从坟墓堆起来时间来 看,这狗从老司城里,跑到这来,又守到它旧主人的坟。恐怕是该有好多天时间。   如若是今天她不来,或者来,又匆匆就走。没发现它,捧起来它。这只叫做 黑狼的狗,定然会是这么忧忧郁郁地,伴随着主人的魂魄,悠悠归了西天去。   它是个食肉动物,哪怕在一步之遥,就有能延续它生命的肉体!这多天以来, 对于那些能救它生命的东西,它却执着的,竟然一动不动!   分明要让它那让那许多动物们,都十分眷恋的生命,为了它的主人,要从它 的肉体上,缓缓的逝去,也在所不惜!   黑狼!黑狼!   红棉花万分激动地捧着它,抚着它,吻着它。轻轻呼唤着它的名字。黑狼这 条狗还小,这条从来也不起人眼的狗,在主人家碰到今天时,在主人死时,它却 一声不吭,到这儿来,陪着自己主人来,把生命置之度外,来寻求一种死亡,一 种超脱。   黑狼也是一条不平凡的狗。   就是那年隆冬,彭登土司去天门寨打狼时,一队人马的一群狗走着走着,就 打着一只不肥,身子却不小的狼。等到回来分肉时,却发现自己好喜欢的,条叫 做黑蛮的老狗,却没了踪影。   有的人讲,见到那黑蛮,撵着撵着狼后,自己就溶到那狼群里去,再没跟上 大队伍回来。土司没办法,只有叹气的份。   不想到第二年春天,黑蛮却不明不白,又回到土司城。那样子,显然比别的 狗,就野了好多。也狼了好多。   又过不多久,黑蛮的肚子,显然就大起来。   土司见了,好生奇怪:   老子没见它和哪条狗日的配种啊。为什么会有孕了。莫不是这几个月在高山 上,找到哪条狼,给它做了种?几个月过去,一身是黑的黑蛮,居然还没生。一 年都过去了,也没有生。   看着它整天在院子里,大腹便便地来来往往,土司都要以为,这家伙,是不 吉利的东西了。准备要将它送给要饭的,打发它上路时,黑蛮才在茅草房里,生 了条全身也漆黑的狗崽。   看着狗生终于崽了,又只生养了一条。彭登的眉头,皱得更紧。一窝只生一 条狗,这是多么不好的事。狗儿左看右看,也看不出个什么名堂。土司没什么事, 也去看看这怀胎了一年多,又只生下一胎,而且生了十几天,都还一动不动的怪 狗崽。   狗崽。   土司喊它,伸手去逗它。让众人吃惊的是,土司的手才伸出去,狗崽崽霍地 就抬头来,稳稳地,就啄住了主人的手。   在平时,土司手脚也是相当利索的。可这回,就是没办法收得回来,他心里 一怔,连连说:   我的个崽也,人家都说你是条狼,你未必然,真就是条狼崽崽吗?功夫这么 好?   小狗崽崽就这样得个名字:   黑狼。   这条一天到晚,都懒慵慵睡着的,又常常与狗们无争的黑狼,在尽是狗的土 司城里,一天到晚吵得死人的狗群里,谁也没把它当成一只狼。就这在数百条狗 中,不算是什么出类拔萃的狗!这条从来不会在主人的面前做媚眼,不会甩尾巴, 不会给主人拖来鞋子的狗,不会噙来主人的烟袋的狗!   这条在吃东西时,从来也是落在别人后面的狗,想不到啊,它居然会在主人 死后,不要自己性命,要让自己死在主人坟墓上。是只有在传说中,才有这种狗 的故事。   这样的好狗,怎么能叫它的女主人,不为它哭泣。等到红棉花哭够了,想够 了时,月亮就进入到另个地方去,那天那地,就自自然然地,纯洁成个无缝又巨 大的黑。   这条狗在如团稀牛屎样,松垮,瘫软在她怀里。显然,它是一点也走不动了。 红棉花紧紧抱住它。想用女人的温热,去暖和它那小小的,冰凉的身体,去给它 生命和爱的气力。   狗眼睛完全迷蒙着。它仿佛对这生,对这死,都已然完全无所谓似。完全无 生命地,蜷曲在那里,听凭着它突兀而来的女主人爱抚。   汉子牵来马。不多会,又只听得得得之声,在仄仄山道上动听着。红棉花只 感觉,在这平常的夜里,自己心里却生发出来许多数也数不清,道也道不明的, 让人慰藉的美妙。   31、黑狼是条其貌不扬的狗   狗儿!狗儿!   几天后,蛮子黑打着只大班鸠,正在兴头上的他,别出心裁地高声叫它。狗 它并不理这些诱惑,只是抬起脑壳来,乜了它新主人手中东西一眼。   自从来到这儿,黑狼这条貌不惊人的狗,就并不买男主人的账。一天到晚, 用它两只沉郁的眼睛,静静看着远山。它还离不开山地中那份伤心。   蛮子黑的手里,拿的是只班鸠腿。见它还不动,又高声喊起来。   狗儿,狗儿!   听他喊声,黑狼慢慢回过头来。它还只是懒洋洋地,看看后,就伸长脖子, 把下巴放在前腿上,耳朵耷拉下来,屁股对着男主人,尾巴也耷在地上,连看都 不再看他一眼。蛮子黑见了,心里一时好恼火。飞起就是一脚,朝它踢过去。   狗儿表面看来,它是这样懒散地躺着,见他的脚步来了,却一点也不躲,反 而还十分机警地,在人脚就要到来时,却将肚肌一收,头一反就过来,一双前腿 就是一扣,后腿一用劲,竟然就腾身而上。   它顺势脖子只一长,嘴儿才一张,就衔住了主人踢过来的小腿。这手功夫, 惊得没什么防备的蛮子黑,心里一慌,把那班鸠腿,也弄丢到地上。   黑狼!   红棉花在旁边见了,脸色倏的一变。丢下手中正在做着的咚咚奎,尖叫一声, 脸色苍白着跑出岩屋。狗见红棉花这样子,就赶紧放开口。不过,它原本就是不 打算,狠咬男主人的。   妈的个巴子,狗日的,你竟敢咬,你竟敢咬你老子啊!   一场虚惊过,汉子还是放不下自己面子。要骂,还操起棍子,要冲上前打它。 红棉花双手捧在胸口前,也不敢说什么。是啊,自己和狗,都才来不久,面对这 狗和这人,她是不敢说什么的。   蛮子黑奋起力在追着。那狗儿虽然不大,却围着这岩屋,一遍一遍地,转着 圈圈儿。虽然拖着尾巴,一声不吭。在不宽的狗脸上,却没有显出来半点畏惧神 色。双方对峙好半天,蛮子黑看着它那让自己恶心,让自己无能为力的模样,只 好面红耳赤,怅然作罢。   外表上看来,黑狼是条其貌不扬的狗。一身漆黑,找不到一根白毛杂毛。耳 朵是夯起来的,又长又宽;嘴巴出奇的长,又出奇的尖,一副贪馋的像。另外几 条又粗又短的脚,让任何品狗的人,都会看不上它的。   只有眼睛又小又亮,且时时都在巴眨着,才唯一的能看出来一点点好狗的灵 气。总之,狗们该有的长处。它都没有,狗们该有的短处,它都多得了不得。   这外表上的黑狼,是只极丑极丑的狗。可黑狼的内心,那恶狼样凶猛的性格, 猛虎一样执着的魄力,绵羊一样善良的禀性,狗一样始终不渝的忠心耿耿,就难 为世人所知道了。   正因为男主人从那天晚上,在马上看它一眼时,就肯定下来,这家伙,以后 是不会有什么出息的。他从来也没对它笑过。哪怕这狗就是它喜欢追逐着他去赶 山,也是恶心非常。晚上跟来后,见它跟女主人这样亲近,就更不喜欢它了。   黑狼也聪明异常,男主人对自己的厌恶,它当然看在眼里,记在心里。狗的 犟性子一出来,让人不可思议。回回是蛮子黑你指东,它就偏要向西;你想去西, 它又想要到东。   男人呢,也是条汉子。你狗东西先有这点,蛮子黑就更恨它。黑狼这条狗呢, 仿佛一来也早认定,这男主人不喜欢自己,也极是知趣。从来也不近他哪怕是半 点。每日每夜,只是依偎着女主人,不越雷池半步。   到了这里,红棉花是个孤独女人。不管男人与狗的矛盾,每天都陪它玩,和 它笑,抱它,亲它,带它到溪里去洗澡。用树枝刷它的毛。   黑狼渐渐肥起来,毛色也黑亮许多。黑狼对红棉花安排来的骨头,砸得嗒巴 嗒巴响,馋涎呼呼往下流。而对于蛮子黑信手丢出来香喷喷肉块块,却做出来不 屑一顾样子,根本就不闻不问。真好气人。   为解心头之恨,汉子每每赶山,都不肯带它一起走。对于这点,黑狼心里好 有气。每回见到他要是准备去模样,它就知道了。黑狼总要跟着他,撵他撵到山 边。又总要等到蛮子黑骂它几回,又拣起一坨坨石头,狠狠砸它几次。狗才肯停 下脚步,站在那里,还恋恋不舍看着他。直到蛮子黑都走远了,看不见人影子, 它才悻悻掉转狗身来。   回来的路上,这狗东西走着,还不服气打着响鼻,恨恨地,在青草地上,一 处处地嗅着。常说人不可貌像,黑狼那狗,就和这人一样,也是只不可貌像的狗。   没过多久,这狗却为这天子岩的荒蛮部落里,出乎意料地,做一件极其有味, 极其壮丽,极其伟大事。   它把白雪引来了。   第八章、鲫鱼青标虾米在岩头缝子跳舞   32、大猪小猪们大狗小狗   苍茫大地,蕴酿着死亡前沉寂!   大猪小猪们,大狗小狗们,在林子里在草地上,如鏖战前潜伏着的士兵,如 林子中树根样,钉在看不见的黑暗里。它们听主人的坚实脚步声。早早踌躇着白 老虎的胆子,就壮子起来。白色的尾巴,如条项练,在黑暗里转个圈。就哧溜一 声,神气十足地俯冲而下。   只听上面劈里啪啦一阵响,猪们迎着声音响来的方向,掉过来猪脑壳,纷纷 的四蹄叉开。个个又平心静气,在面目全非的包谷地里,定下屙屎桩。都站得稳 稳当当,把身子低低贴着地面,两只耳朵竖起来。这真是万猪一心,同仇敌忾, 一齐等待着那帮胆敢前来,踹我猪营的狗日家伙。   就在两军严阵以待,正要相持不下时,谁知道,这静场还不到一袋烟功夫, 就听猪们当中,一声猝然尖叫,立马又呼呼啦啦,撞开密密的包谷杆杆,做鸟兽 状,散了。   汉子在黑暗里看着,不由得心中就是一喜。掉转身来,要回到茅棚子去。谁 知道,冷不防中,三个黑影,如过沱江河青浪滩滩的鲫鱼一样,紧连在一起,标 标直直的,朝他站的这边方向,悄悄如闪电一般,迅速梭过来。   蛮子黑见了,大吃一惊!   这些并不蠢笨的猪们,先做出来个惊恐四散状,用的却是关云长拖刀计。它 们在蛮子黑开始麻痹轻敌时,那成头的猪大王,红毛野猪却带着两个力壮身强猪 崽子,不卑不亢又执着如一的,直取蛮子黑中营来。   汉子根本没料到,这呆头呆脑,愚不可及的猪们,还有如此天才的作战计划 与进攻手段。一时猝不及防,待要回身举铳,却没有用的地步!平时样子笨蠢不 堪,这时行动起来却敏捷不过的玩意,只把那长长的嘴,轻轻这么一拱。就把这 汉子,就连他人带他铳,一起飞到半空中。旋尔又不由自主,来一个三百六十度 的空中大转体。然后再狼狈不堪地,如破麻袋一样,跌倒在包谷地里,没有丝毫 声息。   更可恶的是,那断尾巴的红毛野猪,不待他反应过来,遂又扭过来自己庞大 身子,朝那闷闷的响声,又还要来寻找这目瞪口呆的手下败将,想追一番穷寇过 过瘾。   就在这千钧一发之际,白老虎的白毛竖了,尾巴硬了,眼睛直了,四脚一弹, 平地跃起,从右侧奋力腾空,伸起利嘴,冲着那红毛猪颈项后面软处,奋力就这 么一击!   信心十足,稳操胜券,眼露凶狠的红毛野猪,原来还自以为自己这着棋,是 想着定然要结了这穷追不舍冤家对头的性命。却万万没有料到,在斜刺里,会冲 来这么一头胆量非凡,一不怕苦,二不怕死的狗。   这狗日的不光胆气逼人,且又技艺超群。这么会认准猪那致命的弱处。在稍 不用心中,这位足三百来斤重,又久战沙场的猪壮士,竟也不由自主的,就匍然 一声,就干脆利落地,遗憾地倒在地上。   蛮子黑见了一个翻身,顺势就是一骨碌,狼狈地跳起来。他双手推平,取起 手中铳,就搂开了火。在轰然的声响中,只听见那红毛野猪和白老虎,都一声声 惨叫。汉子呼地又抽出黄鳝刀来,待要朝前扑去。   在弥漫的硝烟中,红毛野猪早就挣扎着,顽强地站起来,抖动着两扇大猪耳 朵,如是喝了酒的醉汉子一般,红起一对猪眼睛,才万分不舍地,看了这生死对 头一眼,就趔趔趄趄地,仓皇逃窜而去。   包谷林深处,传来一片唏嘘声。四野已然没声音,蛮子黑还握着黄鳝尾巴刀, 站在那里发着愣。看着红毛野猪远逝而去。他正想走,脚下却一阵声响,他低头 看。是白老虎早挣扎着带血的身子,不要命地往右边坎跳下去。   蛮子黑往下看,不由得目瞪口呆。   一丈多高的坎下,几条野猪唧唧嘎嘎的,团团围住皮毛开裂,鼻口眼耳都被 那血水浆,浸濡得分不清楚的黑老虎。在野猪们的圈子里,左冲右突,浑身一片 血红。它四肢弯曲,收拢的腹部,几乎紧紧贴着地面,尾巴畏缩在大腿中间。屁 股几乎要掉到地上,可它那狗头却奋然昂扬着,如发疯似的,凶猛地在众猪中间 狂跳乱咬。   它的两个耳朵之间,被头猪呼啦一声,抓下来五寸多长,三寸多宽的皮肉。 头骨在突兀间就白出来,又立即被那热热的血红包住。狗虽然强忍着巨痛,却在 这逃不能逃,进不能进之际,仅仅就只有瞪着那双狗眼,乱嘶胡嚎功夫了。   野猪们却众志成城,却还是一声也不吭的,围着它,站成个圈子,眼睛一齐 的盯着它,一步步往里挤,一步步朝它压进来。看这阵个势,黑老虎若是稍有点 差池,那狗的肢体,就会在红毛野猪们的利爪下,刹那间四分五裂。   眼看这孤独无援的狗儿,就命在旦夕!   白老虎虽然狂叫着,跳进兄弟的包围圈里。可面对强手如林,也只有来一阵 气势恶恶的狂吠。可那万众一心的猪们,哪把这两条狗儿,放到自己眼里!   正在这千钧一发之际,蛮子黑急中生智,也不管是远或者近,他对准这刀光 剑影,你死我活的屠场,哗地掀翻坎边的一块大岩头,岩头就顺着势子,光当光 当滚下坎去,咚地一声巨响后,继而是地动山摇一片!   红眼睛的猪们,正在这大获全胜中,却被这怪声音突然袭来,骤然的就是一 惊。情知那狗日的救兵,已然来到了,要是再战下去,又怕是后果不堪设想。就 听得野猪群中,发出来一声不同平时的长嚎,众野猪听了,就万分惊慌地,一溜 烟统统梭进那看不见的黑暗里。   四下里静寂无声。台地硕大的天幕上,这时只有启明星独立的呆着,眼看着 人世间,这狗与猪的血腥厮杀。   这世界,让人感觉好寂寞难耐,   这世界,也好高深莫测。   野猪散尽,蛮子黑往前跑了几步,再弓身曲腿,往坎下就是一跳。一手丢开 铳,长跪在地,伸出来双手,一把就搂住黑老虎,嚎啕大哭起来。黑老虎在蛮子 黑的怀里,余悸尚未消,身子如是遭电击一样,在扑扑发抖。有好一阵,才白了 白死鱼样的眼珠子,又如是一瘫泥巴,贴在主人的怀里了。   汉子挥起盈盈泪水,伸出颤巍巍的手,扶起被利齿割开的块块毛皮,像补衣 服一样的,拿了它们,就想往上面粘。这一切都无济于事。那些血还是缓缓地, 朝外面泛着。   在慌忙不迭中,他眼睛一亮,把狗儿轻轻放在地上。自己站起来,扯开面前 大裤裆,抓出来那玩意,双手合十,捧出一把热尿在手上。再面朝南天,嘴巴皮 子翕动,念起咒语。又勾起脑壳,把尿满满含到口里,再翻天仰有一会,遂就猛 地往伤口上东一喷,西一喷。血悚然的奔出来一阵后,就无以为继停歇下来。   只听见落地的包谷叶叶,又在沙沙响。白老虎也神情凄然,悄悄走过来,用 难受已极的嘴,轻舔着黑老虎身子。用长长的粗粗舌头,舔着黑老虎那汗水与血 水混成一体的毛。它想用自己支持,让兄弟能再站起来。任凭这顽强的狗,如何 这般咬牙切齿的挣扎着。每回都它身子刚离地面,没办法沉沉地倒下去。   不一会,喘气平稳,一身都干干净净的花老虎,也不知从个角落里钻出来。 它一声也不吭,轻轻用温软的舌子,舔着主人那带血的脚背。蛮子黑低头看,心 中一喜。他正急着呢,也不知最后这条狗,到哪去了!他弯下腰杆,伸出手去, 怪可怜地抚摸着它。   蛮子黑那粗糙的手,一接触到它那整齐,光滑,干燥的毛。一摸到它那没经 过搏斗,没经过血战的光洁平稳身子,他火就往上冒;怒,从心中升。一刹那间, 他青筋突起,抬起腿来,顺着势子,就是个金钩挂玉腿,脚尖尖朝狗肚脐飞去。   可怜狡猾的花老虎,心想讨好不成,反而在一时里,肚脐就贴着脊背。它脊 背如虾米样,弯弯弓起来,四蹄不由自主就腾了空,又在黑色的空中,划出来条 看不见听得着的弧线,遂气喘不平地,嗷嗷嗷着,又呼地一声,飞下另外一道坎 去。   蛮子黑看也不看那狗东西,只稍为停顿,就抱起周身没气力的黑老虎,理也 不理还在坎下哭泣般呻吟着的花老虎,把铳挂地肩上,又喊声白老虎,就甩开步 子,朝树屋那边,沉闷走回去。   白老虎见了,自然跟在后头,身子一瘸一瘸走着。花老虎在坎下,听坎上信 息,也挣扎着起来,一瘸一瘸地,陪着这上面的人和狗,慢慢走着。   好一场猪与狗的恶战。让蛮子黑欣喜的是,他看出来,自己这些如狼般的狗 们,在这台地上,都能征善战。汉子走着,看着那逐渐隐去的启明星子。猛然间 又想起,寨子上那些先人的口上,常常讲起的猎神。那个让人敬畏,也名闻湘西 凤凰的女猎人,梅常阿达。   每回狩猎,守山,不都要跳起梅嫦舞,来祭奠这位猎神。自己到这天子岩, 哪回守山,哪回打猎,都没跳梅嫦舞,都把这女神给忘记了。   那时的蛮子黑,真也不相信,就这十七岁妹崽家,到凤凰城对门那南华山上, 一连打死七只老虎,成远近闻名打虎英雄。都像八爷爷讲的那些十分遥远,神秘 的故事。今天的人,谁会信这传说。   现在,他真有点相信,以前那个美丽动人的故事。   天穹在重帷下,缓缓开始放亮。   台地上远山近水,渐渐闪显出来本色。一群无忧无虑的山麻雀,精力充沛从 林子跳出来,翱翔在这片完全狼藉的包谷地上空。   它们七嘴八舌,在天空中议论着,徘徊着。终于由忍不住饥饿的一个家伙带 了头。它们便又都争先恐后地,一一落下地来。惊惊慌慌,又愉愉快快,饱享着 那些猪们,狗们及人们给它们备下的精美午餐。   一片又清又淡,在倏忽中跃出天际的曦光,把这幸福和痛苦交织的一天,恶 狠狠给推了过来。   人和狗们,就如醉汉子一般,在露水和阳光交替时,鱼贯而进了树屋。红棉 花站在门口,瞪着惊恐木然的大眼,望着这些血迹斑斑的人和狗。   这是怎么了?   33、红棉花还是怀孕了   到世界的末日了。   一种不可抗拒的变数,快要到来。   天子岩上,从来也没过的昏天地黑,死死地箍住这片山,这片水,这片树。 从来也没过的酷热,炙烤窒息这山、这水、这树。那些曾经是如此欢乐与快活过 的八哥,鹦鹉,画眉子,阳雀子,还有麻雀子们,都被这莫名其妙的燠热,一时 给镇住了。   它们纷纷呆在平日辛勤筑成的巢里,不声又不响。那些充满力量与勇武的老 虎们,豹子们,豺狼们,还有野猪们,也都心平气和的,无可奈何地,蜷缩在一 个个大大小小的洞穴里,一筹莫展。一颗颗忐忑不安心,都盼望着,这从来也没 见过的,不知根底的,仿佛是世界末日的黑与热,愿它们能早早散去。   可这长长的黑和闷闷的热,却以极其坚韧的耐力,和这些生命的星光搏斗着, 长长久久地延宕着。   这真是个让人感觉万籁俱寂,险恶惊心的日子。   这种现状不知过去有好长时间时。在布满黑暗与恐怖的台地上。有个黑色影 子,由远而近,又由近而远,扑扑愣愣地,如是颗出膛枪弹,迅速在这片山山水 水中,极不平衡地滚动着。   它虽然就这样,磕磕绊绊地跑着,要是碰着什么地方,它便顺着那势子,狠 起命地,朝前就是一滚。要是撞着什么地方,它只是个愣神,又不顾死活地往前 直冲。作为一条狗,它不找什么路了。黑暗让它没眼睛。或者干脆说,在这儿, 根本也没哪条,能通到它要去地方的路了。   凭着上苍赋予它生命中那点智慧,那点天性使然,那点习惯使然,它还是极 准确地,瞄准到它想要去那地方的方向。它不管自己前面是坎,是坡,是沼泽, 是泥泞。它始终是狗不停爪地,不转方向的,目标始终如一的,朝已然定下的目 标,如疯子样,朝自己感觉到的前面,狂奔猛跑着。   在这奇妙大自然中,这条聪明已极的老狗,它凭着与生俱来的经验,它发现 一场沉重的灾难,即将来临了。自己作为一条狗,要去搭救出来自己的主人。哪 怕是他们并不喜欢它了。   这件事,它是感觉出来。当然也只它这样聪明的狗,才能感觉得出来。这只 不失当年勇猛,不失当年的矫健,不失当年睿智,不失当年忠义的老狗,就是黑 狼。   就是离开主人已经很久的老狗黑狼。   还没到达目的地。黑狼浑身如水淋过,尘埃遍身,伤痕累累。它一会飚上坎 岩,一会又蹿下野洼,一会拱过溪水,一会穿梭下坎。黑狼这狗又扑、又腾、又 窜、又跳、又泅水,在这台地上,卷起阵阵尘埃,翻动回回涟漪。   黑狼老狗像绷紧弦,飞出的箭,如砰然推出铳膛的码子,如割开皮肉飞溅而 出的血水,执著地,驰骋在这看不见一切的暗夜里。   这条老狗所要走的路,它所要去的地方,并不长,也并不远,只是这恶劣的 一切,让它历尽了千辛万苦。   出奇的热,炙烤着天子岩。   出奇的黑,笼罩着湘西台地。   仿佛到世界的末日了。   树屋里,也不可避免的一片漆黑。   这时的蛮子黑,他一丝不挂,平躺在草上。只觉得自己浑身,都在发胀了, 浑身都在流水了。在千万般烦躁中,他仰起脑壳,一连就把六瓜瓢包谷酒,咕咕 噜噜的,都灌到自己肚子去。   喝足了酒,他就再不愿动弹。再不管那天外面黑得要命,也不管屋里热得死 人,还是呼呼呼大睡着。当酒精把他嘴巴角角上,烧出来一些亮晶晶的东西后, 树屋里就飘出来沉沉的鼾声。   在心里估算着,太阳下山后,树屋里里外外,还是这样苦热。还这么热得心 烦,热得躁人,事情就怪了。而且又不知过去有多少天。这事儿在湘西台地上, 生活这么久的红棉花,从来都还没经受过的。   好久了。自从黑狼老狗被男人赶走后,自从宝崽被蛮子黑害死后,她就更感 到孤独,感到沉闷,感到万念俱灰。原本少女时节的那可爱的小银匠,在她的思 念中,逐渐地就更淡薄了。再激发不起去想他,去梦他。   可对于身边的男人,她又觉着厌恶,觉着可怜。仿佛自己麻木了,也没任何 所求。每天,她只是不停的烧烤着狗和人带回来的猎物。去捶包谷,烧酒。   让红棉花感到安慰的是,自己和宝崽有了男人和女人的,那不可告人的事, 有一天她突然发现,自己身体,在一些地方,起了好大变化。有时感觉到,自己 的肚子很不舒服。恶心得好想吐来吐去。凭着女人的那种天生的本能。她心里好 高兴。   红棉花,我怀孕了。   啊,自己有了喜。   红棉花一时多么想,自己在草地上跳跳啊。蛮子黑和自己做这么久,可连点 点响动都没得。人家宝崽。他可真是有本事的男人。能不能告诉蛮子黑呢。在以 前日子,蛮子黑不是常常取笑自己,是个没用的母狗吗。他不是说自己,以前和 凤凰城的九英寡妇,不是一搞就成吗?可是现在,自己……   自己身上这件事,要是在凤凰城,毕竟是个要让人沉到回龙潭的事啊。想到 这儿,她心里就一阵哆嗦。是的,现在每天看见蛮子黑在树屋里刻下的痕迹,红 棉花便感到一阵阵心悸。红棉花看着蛮子黑那身子,就浑身发抖。人家这个有本 事的男人,蛮子黑就把他害死了。   要是他知道,我有了,还是人家宝崽的,他一定会害死我。这沉沉的,不可 能逃避的想法,深深扎进红棉花的心扉。她常常摸着那稍稍突出来的肚皮。做出 这种想法。   她又想,我们这样的日子,就这样过下去,还会有多久?我们还能不能,回 到寨子里去?回到凤凰土司老屋去?难道这肚子的孩子,也要像我们一样,在这 里过日子?想着这些事,她心里就好烦,觉也睡不着。   无论是巴茅草窝子,还是杨荆条丛子,楠木树叶子,发出来什么声音,她都 要抬头去张望。睁眼睛去盯,好希望那地方,出来一些人马,哪怕是一个人,哪 怕就是当时来抓他们士兵,能把他们再抓走,押回凤凰城去,也行的啊。   蛮子黑走过来了,她赶快腰往前倾,把肚子收了起来。   人是群居的动物。   世界虽然大,要是没了别人,却是空空荡荡的。一个人没有另个人来与自己 相处,一群人没有另一群人来与自己相处,是多么的寂寞。   34、螃蟹们更是奇怪   树屋里,还是这么燠热。   黑暗给有眼睛的人以思考。在长长的黑暗与恐怖中,眼前发生的事,在红棉 花的脑海里,如电影镜头一样,一个个闪现出来,引起冷汗直冒的疑惧。   还在以前的青天白日里,就是她知道自己有喜不久,红棉花竟然发现在树上, 在天上,在草丛子,在树林子,只看着到处都是杜鹃、画眉、喜鹊子们,它们如 逃难似的,叽叽喳喳的叫声。声音格外惨人。惨得真是让人摸不着头脑。这成千 上万的鸟鸟雀雀,为的什么事,就会成这样?从来都没见过啊。   它们到处撞,到处跑,要赶四月八?还是逢六月六?更让红棉花感到不能明 白的是,只看天上那些鸟们,大的大来小的小,都一齐呼着儿唤着女,遂又凄凄 哀哀的,一队一队的,飞到高高的彩云里去。反来复去地,它们不多不少地打三 个旋儿,就如流水一样,哗啦啦地,又响了个无影无踪。   不一会,在远远十分模糊的天际,突起个点点的黑。红棉花心中一紧,啊! 是鹰。是土色雄健的苍鹰。在以前的日子里,哪一回看着这种鹰,它们都是单个 独只,孤零零的。现在它们竟然和刚才那些雀雀们一样,霍霍霍地,就压过来黑 漆漆一大片!又仓皇地卷起一阵子旋风。不一会,黑压压的队伍,就掠过红棉花 的头顶。   满心恐惧的女人,也沉浸在幸福中的女人,还在抬起脑壳看。不知不觉,她 就发现,自己的腿巴子,被什么东西蹭得一阵奇痒。勾起脑壳看,是只青灰色的 田鼠,利爪抠住麂子皮缝成裤脚,长尾巴在外面,尖起脑壳拼起命地,要朝的她 大腿根子处,裤裆里一直钻进去。   女人的脸,就躁得彤红彤红。赶急弯起腰杆,伸出手就要去扯。谁知道,两 只手刚捏住尾巴,那极为灵活极为有劲的身子,早就拱到裤脚筒里去。她想用劲, 又怕这坏东西到里乱抠乱咬,想不用劲,心里又被它挠得发慌打颤。她眼睛一亮, 从肚脐眼上伸手进去。   幸好,才一出手,就逮住家伙的脑袋。她死命地抓住它,狠狠朝外面一拉, 呼地扯它出来,往地上不要命地就是一丢。看着这小玩意儿几个翻滚,心上的火 气还没消,正要狠心一脚踩上去。,那可怜见的东西摇起小脑袋,亮着的一双小 眼睛,毫无畏惧,又可怜巴巴地看着她。   红棉花见了,放下自己脚。叹口气,闪过肥肥身子,转回树屋子去。不怕死 的田鼠,居然心怀叵测跟着她,准备也走到树屋去。直到门边上,它看见倒在茅 草上,酒醉酗酗的汉子,才停住了自己的脚。   她回脸看,它还又犹豫下,缩转脑壳,竟然还做出个怪样子,拿两只前脚擦 擦自己脸,才万般惆怅地走掉了。在黑暗里,女人对男人粗声粗气的,讲起这些 事。   男的依然不动声色,在叭着烟。屋子,也没声音,外面的声音,却让他们脑 壳上,身上不断的起鸡皮子,脚心底下流着汗水。   狗们面对自己这不熟悉的情境,一时也缩成了一团,莫名其妙地都拥挤在树 屋里。夹着个尾巴,谁都不敢乱叫乱动。一付大难临头的样子。   人和狗,仿佛都在等待什么到来。   峰回路转。   世界没有就这样,到了它的末日。   终于又有个可以看得见一切的清晨。天色,还是不像以前那么明朗。红棉花 醒来,看着天色不是昨天的样子,就好高兴,带着楠竹筒子,慢慢到金鞭溪的金 鞭潭上去打水用。   哈!原来清澈得看不见水的金鞭潭,这回可真是一点也看不见水了。那水都 不知到哪里去了。潭里的那些水草,像淋得透湿头发一样,一动不动地,枯枯的 贴在岩头上。那些什么鲫鱼儿,青标鱼儿,小虾米大虾米们,也没以前自若与悠 闲,全部都变成白色的米粒儿,在溪底的岩头缝子里跳舞!螃蟹们更是奇怪,它 们一个接着一个,钳住别个的脚,从金鞭潭旁边的古柳树上吊下来,一直伸到潭 底子上,成足足有三丈长的,一条人不可思议的螃蟹练。这些玩意们一律地,很 大的瞪起眼睛,都定定看着来参观它们游戏的女人。   感到好奇怪的红棉花,很快就从潭边跑回来,大呼小叫地唤着自己的男人。 又拿起畚箕,要到溪里去捉鱼。红棉花以前是最喜欢吃这鱼的,溪水里那种小小 的鱼,拿回家来,放小火上一炕,就叫做火焙鱼。要是拿稀泥巴包起,放到青炭 火里去烧。烧好,再把那些泥巴剥开,就能吃到很好的火烧鱼。   蛮子黑开始对这些事,虽然他不明白所以然,却是心存不安:   “你真是个女人,知道天高地厚啊。这水都一点也没了。我们这人,还有活 的吗?还要去搞什么鱼啊。你也不看看,我们这地方,变成什么样子了。要是就 这样下去,这日子,怎么过得了。”   “走罗,溪里有鱼,我们还不知去拣么。”   红棉花是女人。一个女人哪管这些。活得了一天,就算一天,红棉花早就是 这样想的。推着蛮子黑就要去。   没办法,只好抱着看稀奇心情,蛮子黑不紧不慢,跟着女人去。两个刚拿上 畚箕,还没跑到金鞭潭的边上,就只听到金鞭溪的上游,隐隐约约地,传来水的 叮咚声。那声音,还越来越大。很快,就哗哗啦啦地,直流过来。那不知从什么 地方流出来的水,竟然从各个岩头缝子,钻出来。极其混浊,又极其凶猛地,涌 上了两岸,淹灭了金鞭溪旁边的岩头和草地。   好让他们奇怪的是,在一泓浊水当中,又有如鲜花盛开般的,泛起来千千万 万个争先恐后,呈痛苦难堪的鱼脑壳。有条约七、八斤重的鲤鱼,竟然不顾死活 地扑嗵一声,奋力从浑水中飞出来,碰落在高高的岩头上,身子垂死般的翻一下 白,又重新跌进混浊的水中。蛮子黑和红棉花被这从来也没见过的场面,弄得目 瞪口呆。手中的畚箕,也不知不觉,掉到了地上。   面对眼前这一切,两个极为平常的人,的确是惊呆了。   凹凸不平的水面上,微微地又扬起死白色的烟雾。逐渐地,那烟越见得浓烈。 溪水里,又浮起来一层层白色的什么鱼们虫们的尸体。它们在混浊的水里,相互 碰撞着,挤压着,摩擦着。其间又沸沸扬扬地,鼓起来成千上万个水泡泡。把这 条原本来就清秀明丽的金鞭溪,几乎变成一口煮着水中臭味的大火锅!   看见这骇人的场面,红棉花紧紧抓住汉子的手,张大的荷包嘴,半天也合不 拢来。眼睛惊恐地,盯着已然冒出来腥气的水面。蛮子黑一句话也不说,神色忧 郁地看看天,那天色没任何异常,云彩极有层次地,停在天穹。   太阳也波澜壮阔地亮着,又红又圆。   那只猪崽崽,说不定,还是狗日的野猪娘娘,红毛野猪生的呢?汉子没感到, 这天气中不平常的燠热。他也不知为什么,就会想着那只红毛野猪,就是自己多 年来对手。多少年来,每每想着那猪,他就会自然而然的,想着造得他残了身子 的仇敌。刚才,他一个人呆坐到屋里,狗们也不知热到哪里去了。突然间,一个 愣头愣脑,毛色发灰的野猪崽崽不声不响地,跟着白老虎的后头,就窜进他的树 屋。   蛮子黑睁起眼看,遂又眼睛一定。顺手就拿了杈子,轻轻又卟哧一声,就把 那畜生一家伙给杈住。那可怜的东西,一时还不知死期将至,还在杈子上张牙舞 爪,不知天高地厚地,吱吱唔唔叫。蛮子黑就看也不看它地,也不象以前那样, 再整它一下。就囫囵一个整的,把它直接送到三角架上去。又随手丢下几块柴到 火坑里。猪在火的炙烤中,殷红的血,顺着背上,滴进火中,发出滋滋滋滋地, 极有韵致的声响。   35、娃娃鱼们成了精   那条猪崽崽,不正在流起亮亮的香香的黄油呐!正发出阵阵肉香啊!离开金 鞭溪,蛮子黑和女人一说,两个人美美的想着,带着狗们,前呼后拥着,快快地 往回走。   让人奇怪的是,等他们口中满流着馋水,转到树屋时,三角架上那青烟袅袅 上,却是空空如也。那本该是焦黄淌油,香气逼人的猪,竟然看不见踪影。就只 有那火苗三三两两,不知疲倦地,在三角架子上窜来溜去。   树屋子,倒显得又黑了好多。   “宵神!”   蛮子黑突然大叫。   “是的,这一切,太不可思议了。”   “是宵神!”   红棉花听他这么一提醒,自己也觉得,是不是,真有这样事。   就是凤凰民间说的,那个身长不过一尺,头戴一顶小红帽,身穿花花衣,脸 色如冠玉的,有点野气,又爱发点小气,爱漂亮又爱捉弄人的小妖精。   凤凰老司城的人常说,那精怪一到你家,本来放得好好的东西,转眼就会不 见了。不过,当又过一些时候,那东西一不小心的,自己又出来了。或者天天晚 上听得见那楼上楼下,到处都翻箱倒柜的声音,可又没什么东西丢掉,只是闹得 你家不得安身。   那就是宵神,它是看上你们家里,要在这儿住下来。   要是碰到这样事,你一家人还不能声张。只有去请来个巫师,好好同它沟通 沟通。看它是看中你家里的什么地方,就让它在那个地方,把位置安下来。你要 给它铺张床,还要挂顶蚊帐,放上个方形的,两边都绣了花的枕头。   见你这样对它尊敬,宵神就会很高兴,说不定还把别人家里的什么东西,搬 到你家来。要是你得罪它,你碗柜里的碗,说不定就被那看不见的手摔到地上, 箱子的花花衣,也会被那看不见的手,给剪上几个大口小口,让你穿时,才发现 哭笑不得了。   以前在张家的吊脚楼上,他就记得,母亲告诉过他,千万不要到宵神那去打 滚翻跟斗,要不然,会肚子痛的。又说那年,大表姐到家里来玩,说到宵神,大 表姐不以为然,才说了句不知是什么话,就被宵神在看不见的地方,啪的打了一 巴掌。   把大表姐很好看的脸,打个五指登科。一时,大表姐唬得不敢再做声。大家 也没敢做声。第二天,大表姐就匆忙回家了,有好几年,都不敢到家里来。   蛮子黑想着宵神,看着一无所有的架子,又看红棉花,不知如何是好。   从门口看出去,这时树屋外面的太阳,又好大好大了。远山近水,竟然都显 得明明晃晃的。可自己的根屋里,还是和先前一样,暗得不能再暗。   红棉花和蛮子黑一时都好奇怪。红棉花抬头看,这才发现,原先屋顶子上的 那条缝缝,好像是被什么东西给堵住了。   两个看着这光景,就不约而同的,一齐跑出来,站到屋子外面的坪场上。红 棉花就说:   “哪里是宵神呢?那不是宵神啊。”   说着就哇地一声,刹时双目紧闭了,软软倒在蛮子黑的怀里。汉子呢,一时 也是看着那高高的画面,汗毛懔懔,双目怔怔。   能不让人这样么?   一条人腰杆一样粗,呈黑蓝白三色相杂的大蟒蛇,正盘缠在树屋顶上,圆圆 的脑壳,昂然直立着。那喷着芳香,流起黄油的野猪,被它吞得屁股一厥一厥地, 正朝它那血盆大口里,死命地往里钻着哩!   他们正在惊骇之余,在金鞭溪上空,又砰地一声,跃出来一个五颜六色,绚 丽多彩,腾腾烈烈,有水桶一样粗大的火球。   火球如是有人在支使一般地,一会升腾起来,一会又流窜下去。还拖起条长 长尾巴,在明亮湛蓝的天空中,如蛟似龙一般,雄健迅猛地飞舞着。轰轰隆隆地, 腾跃着,叫啸着,田田有声。   不一会,刚出现的这一切,又像是变魔术一样,在突然之间,看不见一点踪 影了,一时万籁俱寂。那树屋上面,刚才正在吞食着野猪的那条蟒蛇,也在这一 时中,顿然就连同那猪,消失得无踪无影。   他们身上的灼热,还没完全消去,又发现在金鞭溪上,那些调皮的娃娃鱼们, 正在一个接着一个的,像个人一样,直朝到树上爬去了。   那条带头的,足足有三尺多长。这只全身漆黑发亮的娃娃鱼,像个人一样, 蹲在树脚下,用手去抓住树上的枝叶,分明就是要爬上树去做点什么。   后面还跟着起它的,那些应该是子子女女们。它们那光滑腻人,笨拙可笑的 身体,粘在树杆子上,还没让它很好地立起来,又嘶地一声,就滑下去了。   不过,它们个个都不屈不挠的,只喘一会,就又信心百倍地,站直了身子, 按照原先那些方法,循环着原来的动作。不过,还是个个地都倒在地上。   看着以前自己吃都不敢吃,碰也不敢碰的玩意,今天的蛮子黑,却流出来口 水。他真想把这玩意给逮住,再送到红彤彤的三角架子上去。到这时候,肚子真 是饿极了。那快到口的野猪,又被蟒蛇给抢去。现在要解馋的,不是只有这条条 娃娃鱼吗?   想了好久,他举起手中的杈。谁知道,这背时的娃娃鱼儿,仿佛就成精,硬 猜到这汉子的心事。莫看它那样子显得好蠢好笨,以前也从没灵活过。如今可极 是灵敏,极是滑头。蛮子黑几杈子狠起命丢过去,不是扑空,就是叉在树杆杆子 上。   几杈子后,蛮子黑真气极了。又运足气,再举起杈子来,还要去杈。那娃娃 鱼仍然像崽样悲哀的叫声后,又忽然回转脑壳来,对着他,打开眼睛,像个人一 样,无声的笑了起来。笑着,还又飞个很动人的媚眼。就喷出来些看来很是轻盈 的白色唾沫。   也巧,蛮子黑手中的杈,一接触那白色东西,突地就变弯了。那杈子又仿佛 有种不可抗拒的推力似的,着魔一般地,直朝他脚背上刺过来。   汉子发狂似地腾跳了几下,竟然就怎么也跳不开来。他在惊讶当中,高声叫 喊着。就要丢掉手中发了弯的杈子,可权子和他的手,似乎也粘住了,竟然也是 左丢右丢,都丢它不脱。又是一阵疼痛,从心中涌出来,一阵阵子痛苦,好难当。 他一声尖叫,直挺挺地就倒在草地上。浑身都冒出来涔涔虚汗,一下昏厥过去。   屋子里,已经很黑了。   蛮子黑不知是什么时候,睡进这屋里来的。也不知是做好多噩梦。对先前发 生的一切,或者是不折不扣的真实。或者说全是他的梦幻,就不得而知了。   可女人呢,自己的女人呢,竟然也不知到哪儿去了。   那些狗呢,也不见了。   第九章、野猪带着它的那伙小流氓们   36、撕了那只灰兔子的狗   日子,像流水一样过来。   流水把这日子,也一个个地带走。   一个充满生机,也充满死亡的夏天来到了。   黑狼和它崽黑老虎,白老虎,花老虎长大了,成为一条条真正的狗。这群狗 们,在这不能走出去的台地上,纵横驰骋,它们的日子,好快乐好欢畅。   自从那回,撕扯了那只山兔子,也找不着自己仇敌后,蛮子黑就带着他的狗 们,一水又一水,一山又一山地,如工兵扫地雷一样搜索着,几乎跑遍天子岩。   正是中午时候,阳光释放出来疯狂的热,烫化掉每片渴求温柔的云。天空中, 露出赤裸裸逼人的蓝。这山,在灿烂阳光里,更清晰;这水,在天空蔚蓝中,更 明澈。   巨大的楠木树,居然也如被剿杀得垂头丧气地站着。它在清晨里呈深绿色又 厚实的,释放着闪亮光泽的叶片,已然傲立着卷曲了。   蛮子黑咧开大嘴,尽量放开嘴巴喘息着。顾不得去擦那满脑壳的汗水。一只 手提着铳,一只手攀沿着树枝,茅草,或者葛藤。咬牙切齿,大呼小叫地,呵斥 着身边这些汗湿淋淋的狗们。   不到一个时辰,这支围山的队伍,是以最快速度,又撵过一座山峰。在另一 座山峰的面前,狗们不约而同的,都回过头来,高高地翘起油亮的鼻子,一齐用 乞求的目光,望着自己主人。   汉子对前面的目标,虽然有点恋恋不舍,可是见它们到这般田地,也只好停 住脚。站在块长着藤蔓的青石上,抬起右手,遮住脑门,朝远处看去。   太阳依然杀气腾腾地,悬在蓝蓝天上,辉辉煌煌着。纵然有那么缕缕云彩, 却都胆颤心惊地,躲得它老远老远,谁也不敢麻起胆子,做点好事,照顾一下这 些大自然中的可怜生命,走到这无垠灼热的天庭中央来。   阳光下的蛮子黑,心里也是阵阵发闷,脑壳也回回发晕,下面那个曾经受过 伤的东西,更是火灼样的疼痛。他实在想躲进哪片树林子,在浓荫里暂时做回小 憩,以躲过这凶残的酷热。这好多时日追踪,哪看得到一点成效的追踪,可就是 这一次,有了十分重大的发现。   疼痛让蛮子黑咬咬牙齿。这机会,可是不能错过的。这样一想,他的心越来 越急。火气也越来越大。这伙本来就细细嫩嫩的狗崽们,在小小山道上,都逶迤 成了壮壮实实的狗后生。   可那仇敌野猪杂种的红毛,他都还没得到一根。你说气得死人不?三番五次 追来赶去,连那发起热的猪粪,都碰不到一堆。纵然是有几回,不小心给自己就 撞着,才追得这么几节路,就让那猪儿给气死人的脱了手。随着时间的推移,自 己这群狗的功夫,也越来越熟练,越来越巧滑,越来越机警了。   才上得山来,算是看着点点线索。   清早,黑狼才放马出手,才撕了灰兔子的狗们,居然就猛地大吠起来。蛮子 黑追过去看,在路坎边一株不高的湖南阁底下,果然就睡起坨黑色发亮的,还在 冒着热气的猪粪。肯定就是它的。   蛮子黑不禁仰天大笑:   “好狗日的,你们闻,都能闻出它味道,真是久病成良医,久追成好狗啊。 闻出个水平来了。”   “追!”   蛮子黑大叫。一听主人的话,众狗就不要命的直往前冲。就这样一山一山, 一岭一岭,狗不停蹄的,一齐追过来。眼下想躲躲这太阳,若是不再继续追下去, 岂不要功亏一篑?失去一个报仇雪恨的好时机,那不是太可惜吗。   在台地上,这多仇敌,哪个不是倒在我的刀下,铳下。哪个的可爱身子,又 不是喷喷香在树屋三角架上;它们的皮,又不是紧缩在墙头的竹钉子上,任那些 浓浓的烟子,熏得发黑发亮!好一条猪日的家伙,今天难道还想逃得你的一条猪 命不成?   走!俗话讲,养兵千日,用兵一时。哪怕是天气再热,也顾不得这么多。狂 喊一声,嘘地一声呼哨,直往山后指去。   狗们听他呼哨,都抬起头来,眼睛定定看着他。它们都惊呆了。一个个像刚 从金鞭溪水中捞起来一样,身上的毛,都贴在皮子上,没有根干的。心子像是悬 在肋骨的外面,肚子贴在地上,一起一伏的,嘣嘣嘣地,跳得人都看得见。齐整 整都趴在岩头底下的青草上,把那红腻腻的舌子,伸出来足足有三寸长,挨到那 宽宽的猪耳朵草叶子底下,去舔苦津津的湿气。   听主人这响雷霆般的一喝,都缩转回舌子,回过神来。凭着自己爹妈传下来 的,那点鼻子尖尖上功夫,嘴巴嗅着地,伸直四只脚立起来,又撒开四蹄,一个 接着一个,夹起尾巴迈开步子。不一会,就全都消失在几乎要冒火星子的酷热里。   蛮子黑提着铳,几步就跟上去。   今天非要报这深仇大恨不可了。   37、山麻雀在颠来跳去   天才傍黑,蛮子黑正在包谷地的棚子烧火。外面的天空中,突然间云遮雾罩。 刹那时,一场疾风暴雨,铺天盖地而来。蛮子黑看着这情形,就估计那些猪们, 肯定不会再来开玩笑。   感到肚皮子底下,男人的东西,正在调皮。他好笑,那东西好久没发这样火 了。自己今天竟然在不知不觉中,升腾起来一股股不可言说的火,当然好高兴。   男人明白,自己心里这股火,并不是外面那铺天盖地的狂风暴雨所能浇灭的。 他把狗们都叫进来,分别派到三个三角棚子去守夜。自己却收拾瓜芦,提了铳, 轻轻松松地,回到树屋里去。他实在想要搂着女人,舒舒服服,安安稳稳地睡他 一觉。   蛮子黑这时好想女人。想在女人身上,做些令男人愉快的事,有好长时间。 他也好想做。   你回来了。   蛮子黑眼睛亮亮地一回到树屋,在惨烈雷雨声中。   “是啊,我回来。”   蛮子黑说。用眼睛瞪着眼前女人。仿佛也是天意。蛮子黑突然发现,在红棉 花的眼睛里,居然也有蛮子黑自己那亮亮的根由。也露出那让男人激动的光泽。   对于女人,蛮子黑的语言从来就是很笨拙。这一激动,就更说不出话来。他 没有出声,只是对着女人,就动作起来。蛮子黑才动作几下,女人就兴奋得不得 了。就脱得光光的,爬到他身上来。她如蛇一样,在十分饥渴的向他要着。全然 没有往日那种羞涩。   蛮子黑好长时间的思维,就汇成个雄伟的冲动。他拼着自己生命,想要能达 到她和自己那些要求。可这事进行好半天,不可思议的是,无论在女人身上怎样 奋斗,还是不能像他从前那样,随心所欲的勇往直前。他好奇怪。竟然就站起来, 看看她,又看自己。   他妈的,自己人和以前,都还是一样啊。今天怎么会是这样呢?怎么这东西, 就软下去呢?不行了呢?刚才还不是好好的?   “是不是没用了?”   两个人很低紧张地,你看着我,我看着你。不说话,眼睛却发出这样的疑问。   蛮子黑绝对不会相信,自己是没有用的。小小休息后,又抱起十足的信心, 重新运足气,在红棉花身上埋头苦干起来。又做好半天,一身的汗水都做出来, 那东西还是一点雄风都没,一副打不死的模样。还是不上来。   真好奇怪的事。自己那个东西一离开她,就雄赳赳气昂昂的,相当就行了。 可只要是一放在她面前,一看见她,就软塌塌的,一点用处也没了。   蛮子黑感到,自己不但对别人没办法,实在对自己,也没办法了。可他心中 的火,却是要放出来。   在又气又急中,他只有狠命的在她身上,到处胡乱的搓着,擦着。竟然把自 己那手,当成男子汉的那个玩意,朝女人家的那里,就这样送进去取出来。   蛮子黑的触摸,让红棉花感到自己里面的快乐,漫无边际。好一会,却迟迟 未见那美丽的快乐,泻过自己心头,心里急得惶惶的她,感到他动作,好不对劲 啊。   女人心一急,一把就抓住他个,啊,还是像稀饭样的玩意:   “你为什么,,就成这样?我可不要你这样!”   “我……我……”   “嗨,我要……我要……我要你那原来的,我要原来的……我不要你,我还 是喜欢你,以前那样的,现在,我好不舒服……”   女人说,就抱紧了蛮子黑。意思当然只要他像以前那样。他没办法,只好从 她身上坐起来,一张脸涨得通红,浑身如是虾子一样,缩成一团。   面对她如火如荼的眼睛,面对她发抖的双手,面对她如筛糠一样身子,他真 不知,自己该如何是好。   好半天,女人又一次饥渴地抱住他,仿佛自己失去什么似地,呜呜呜地哭出 声来:   “你这是干什么啊?你这是干什么?你不喜欢我?”   “不不不,我也不知,还在那边时,我还好想好想的。为什么到这儿就不 行?”   “你坏?”   “不用再扯了,再扯就断了。”   他用力掰开女人的手,女人拼命地扯着他的东西,把它扯得长长的,可他还 是这样软软的。看着那可恨的东西,他知道,今天自己没有办法了。   “我要。”   蛮子黑的眼睛,再不敢看一丝不挂的她。   “为什么就不行了。”   他一时心乱如麻。气愤已极的他,恨不得立马就扯下自己这东西,去喂那些 守包谷地的狗们。没有希望,红棉花垂下她美丽无比却凄然欲绝头。   “你是不是那次?”   “……”   他不肯说。只看着女人细细长长的脖子。听她这样问,他感到自己体内中的 颤栗。这件事,他不是第一次发现。自己先也感觉,自从出了那件事,自己身体 里,就有某些细微的变化。   对于面前的女人,也不像以前那样,早早晚晚,都百做不厌了。他没想着, 自己竟然变得这样,一点用也没了。   那些如诗如歌的日子,为什么就这样过去了呢?他心里简直就害怕,眼前这 如狼似虎般的女人说话。是啊,如今的蛮子黑,不是以前,那个男子汉了。   他不能像以前那样,在女人身上,威风凛凛地累得要死要活后,就倒头大睡 了。他睡不着。女人呢,也在他旁边。就是个晚上过去,他们两个就这样躺着, 这样对看着,这么翻过来复过去,哀声叹气的。再没话说了。   天快亮时,在花老虎守着的棚子前的包谷地里,有这么一头野猪,带着它那 伙小流氓们,乘着大雨刚停下来的时辰,竟然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扎扎实实, 又惨无人道地,把那块碧油闪亮的包谷们,蹂躏个够!   待黑狼从这边发现,咆哮有好一阵后,都没效果,又横驰过来。等到睡着的 花老虎警醒来,几只大狗小狗,才汪汪汪地大叫起来。这些犯罪分子们,才个个 脚踩西瓜皮,溜之大吉。   看看踩成泥巴的脚印子,为头的那猪儿,恐怕不下两百斤重,五六尺长。参 加这次破坏的猪们,也不少于五十只。方圆数丈阔的包谷地,几乎又成一片荒原。   蛮子黑等到实地都考察完了,就走近花老虎,飞手一棍子,直打得那畜生莫 名其妙地,一连窜下三道高坎,又趴在乱草地上,还爬不起来。   几条狗们见主人怒发冲冠样子,知道大事不好,也胆小怕事瑟缩着,挤成一 堆。唯独这黑狼,见怪不怪地,若无其事般,眼瞪瞪地看着自己这在狗们面前, 不可一世的主人。   狗们当然不知道,今天的主人,心里在想着什么。   复仇的怒火,燃烧着蛮子黑。   一只蝉,在高高桑树上,死命地叫,仿佛诅咒这要大家命的酷热天气。四野 依然是很静。黑狼展开扎实的腿,高高地甩起尾巴,远远跑在蛮子黑的前面。   从主人眼睛里,挤出来的光和沙哑的怒叫中,这条经历过两代主人,创造家 庭的老狗,心里很是不平静。它知道,今天的追踪,是不同寻常的。如若是不追 捕到前面那个目标,主人是绝对不会打退堂鼓。迎着那炎热烈日,它奋力身先士 卒了。   跑着,黑狼把那丑陋脑壳,不停地一会在草根下,一会在岩石上,一会又抬 起来,在空气中嗅来嗅去。它小心翼翼地,窥探和分析着一条极为准确的路。   从以前经验和路上那些熟悉的腥味来看,它更怕主人歇斯底里的原因。是它 也感到,这回追捕的对手,阵容十分强大。这场恶战,到看样子不可避免了。   它走着走着,就不时回过身来,看着它这些稚嫩的伢崽,那眼神里,有着几 多做父亲的关爱。   这些比父亲要伟岸,要壮实,要美丽的崽们,和做父亲的,却有着深深代沟。 它们谁也不喜欢和这并不漂亮的父亲亲近。就在它们父亲,认认真真嗅着每一丛 荆棘,每块岩头,品评着每一种气味。又在一个个三岔路口,煞有介事地,提起 后脚,极为精细,极为节约地,点下几滴尿时,它们偏偏就和那都市中的人们一 样,安安逸逸,大大方方,逛着马路般走着。要不是这可恨的燠热,要不是在这 崇山峻岭中,耗费这多体力,它们那红红舌头,是不会难看出来的。   三个崽当中,只是黑老虎这条狗,显得憨憨的,跟它拉下来没好远。白老虎 呢,却不前不后,四条美丽的腿晃来荡去。只有花老虎一会不紧不慢走着,一会 就回头去,看自己主人,它总是感觉,自己有什么义务,时时刻刻要帮助这主人 似的。   蛮子黑和他的狗们,奔波了又有几袋烟功夫,就上了几条山的褶皱。到这儿, 那山就更高。树木汇成的林子,也更密了。   在并不矮小的杂木树丛中,间隙着生机勃勃的竹篁。在竹篁子里,分不出颜 色来的山麻雀,这枝连着那枝地,颠来跳去着,叽叽喳喳着,喧闹成一片。   南风到这儿,就变得十分洒脱,给这浓热的大地,添上绿绿凉意。几片白云, 也如轻烟一样,悄悄掠过热烈的天空,又极是冷静地,飘然逝去。   大地依然厚实,静谧。热热热,热得就要死了这人和狗。上了高山,黑狼的 喉咙里,那本来就有的哦哦声,逐渐地大起来。通过它不断发现,用经验判断, 它知道那辛辛苦苦追踪的目标,现在是愈来愈近了。在长时间追踪当中,竟然可 以从些松散的草丛里,闻到对手尚未消散的骚味。   追踪的队伍当中,只有蛮子黑是个人。但经过蛮子黑分析出来后所走的路, 是非常正确的。这,就不能不让黑狼这条狗,打从心眼里佩服自己的主人。渐渐 地,在密林子里,作为一条狗,一条老狗的黑狼,都能听得出那些猪们的喘息声。   不过作为个人的蛮子黑,依然还是什么都不知道。他还是么心急如焚。以为 唯一的办法,只有拼死自己的力气,就这样一直追下去。   凭着好多回与这一伙猪们交锋的经验,黑狼这条老狗知道,要追的这些畜生 们,不但野性十足,凶悍异常,还不是常常人们所说的,蠢的真像一条猪。且是 诡计多端,花样层出不穷,令蛮子黑和狗们,防不胜防。它们一旦是亡命的逃跑 起来,一个个又都前不顾命,后不怕死的好角色。   老狗明白,若是仅仅凭自己和这几条狗,要和那些猪们正儿八经摆开战场, 分个高低,纵然自己这一方,还多有个人,有一条铳。恐怕斗到头来,也是会得 个鱼死网破,两败俱伤的结局。   黑狼瞅准个机会,急中生智。使出来看家本领,遂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如 箭簇一般,朝目标射出去。只听见咔嚓一声响。黑狼轻轻的一声啊。   它感到该出手时了,刹那间它压过一丛倒合的巴茅草,以轻如蝶,捷如电, 猛如虎之势,张开本来就不小的大嘴,利齿霍霍,一声不响,对准走在队伍末稍 的敌人,那只小小红毛野猪的胯骨,狠起性命,就这么一击!   38、顺着狗嘴倒在地上   正在追赶着队伍的那顽皮头儿,虽然还小的可怜,却也慌里慌张,夹起尾巴, 跟着大队伍后头。也冷不防地,被黑狼这条狗从背后就这么冲过来,大吃一惊。   它毕竟也是伙盗贼之辈,也是有这么一两手功夫。它发现自己被别人咬住, 就是马上叭地一个转身弹回,四条腿就稳当当地站住。它小眼睛呈蓝色的,瞪着 突兀而来的,这从天而降,要它性命的对手,一动也不动。   见对方一时停住,它又顺着势子,毫不客气,也毫不马虎,毫不讲理,也有 几分丈夫气概的,伸出长而尖的猪嘴,发出嗯地一声叫唤。朝比它大的黑狼,四 蹄一腾,就冲过来。这一手功夫,也是够黑狼老狗受的。   对于猪的手段,久经惯战的黑狼虽然有所防备,自身功夫也不差,可它太小 看了猪的体力,也是大意失荆州吧。尽管它没被它掀得个四脚朝天,翻坎下坑, 也只是侥幸那条后腿,被一根葛藤缠住,才得以脱逃从坎上栽下去的厄运。   就是黑狼被这猪,弄了个魂飞魄散功夫,猪们的大队伍,早已过那苍翠的山 峁。一溜烟都无踪影了。世界上那种叫做猪的东西,天生就是这样一伙,顾前就 不顾后的家伙。   它们早就一个个呼哧呼哧着,走到不知到什么地方去了。任凭这一方杀声震 天,有耳也不能再相闻。这可怜小红毛野猪儿,不知不觉地,就成个面对蛮子黑 和狗们的孤家寡猪。   黑老虎就看准机会,乘那猪儿才一愣神功夫,就如块岩头样,从旁边一个冷 不防,朝它就狠狠弹过去。一挨到边,那双尖利的爪子就如同胶水,紧紧粘在它 身上。也豁开那张大大的狗嘴,竭尽平生之力,照准猪颈根上极短的软处,狠狠 一口死咬下去。   猪显然被这狗速度和狗的气力,弄得呆了。它多想反口一击,可一时被黑老 虎狗嘴咬住颈项,非但没反击的力量,更是痛不可挡。顿时猪也急中生智,像条 泥鳅般地,拼起小命,朝刺篷篷里钻进去。   狗皮没猪皮厚的黑老虎,就被那些刺儿藤儿们左扎右扯,搞得毛散皮翻。它 实在忍受不了,遂一声尖叫,好不甘心地,松开那张吐不出象牙来的嘴。   白老虎在一边见了,细脚杆子一抖,选个角度,就跃跃欲试,准备从侧面插 进去。冷不防这猪东西,竟然就横起了条心,拼死拼活地,朝它直撞过来。白老 虎看着这比自己个子矮,身子比自己短的家伙,居然有这么种野蛮凶像,不由得 就倒抽了口冷气。可两军对垒下,哪能有退军之将。它就依样画葫芦,把脑壳一 缩,对着它也一冲而去。只听见扑地一声。一对勇士的额头上,都暴开了红花。 又一齐跌下高高的岩坎。   黑狼和黑老虎俩父子见了,哇的一声,它们四只前蹄腾空,四只后蹄用劲一 蹬,一个比翼双飞,呼呼呼地,就追下坎去。   在岩坎底下,三条狗各个四只脚趴在地上,弓着狗身子,对着小小野猪,一 齐汪汪,汪汪高声大叫,团团围定这声嘶力竭,疲惫不堪的猪。它们发疯,发癫, 发狂地咆哮着,谩骂着。都一起麻起狗胆子,破例地,旷古未有的,如是三英战 吕布一般,从正面摆开狗们的战场,一齐和那猪儿对咬起来。   这只可怜的,曾经能在包谷地头,获得剿杀金星勋章英雄的猪,被这些狗日 的杂种们缠磨着,用三番五次车轮战,把猪天生凶悍劲儿,消耗个馨尽。不一会, 三条狗是一阵狂撕乱咬,这刚才都还活蹦乱动的小调皮,由于体力的消耗,也由 于走失了胆气,就只见出气,不见进气了。   冷不防,黑老虎一个猛扑,再次咬住它耳朵后的脖子,猪已经没力气再挣扎。 再是一杆烟功夫,它就顺着那狠狠的狗嘴,静静倒在地上。它四条腿微微翘起, 脑壳无力垂下来。再过一会,浑身就变成血肉一团,只听得见那仿佛是,安详睡 过去的喘息声。   待到黑狼和白老虎凑上前来,黑老虎看着它没回天之力了,才稍稍松了口。 肥胖的花老虎声色俱厉长驱而来,这伟大而神圣的工作,都快要接近尾声。   一群已稳操胜券的狗,在兴致勃勃恶斗中,一时却见对手寂然地倒下,也都 在突然之间,失去自己杀气,失去刚到来的凶猛。它们都十分大丈夫的,沉默着 踱上前去,呆呆的围住先前还是生龙活虎的对手,个个俨然身经百战的将军,为 失去个势钧力敌的对手,从而显现着失去决斗趣味的悲哀。   一场恶战,日不移晷,即告结束。   39、妹崽鸟在林子里叫唤   “狗日的,干得好,这回干得真好。”   蛮子黑看着眼前这场面,抓过围着自己舔来舔去的狗,一只只的拍着脑袋, 兴高采烈说。   拔出腰中的刀来,拎起猪尾巴,从屁股后头一刀伸进去,一绞就剜出来猪的 大肠。甩下刀来,伸出手去,这么一扯,就把猪的五脏六腑都扯出来,登时血红 血红的东西,就铺了一地。   狗们见了,却都没平日兴奋与激动,都只是个个齐整数的,四只脚趴在地上, 懒散看这些佳肴美味一眼,就都闭目沉思了。只有花老虎伸出嘴去,见别狗都没 动嘴,就又缩回去。   蛮子黑一声长长叹息。疲劳的感觉,也突然而至,竟也不声不响,和狗们一 起,都席地坐下来。   夕阳如血,腥红在呈凹形的山桠上。远处的白云,又都染成朵朵红色,如鲜 花般,盛开在台地辽阔的天穹。   汉子小坐一会,也不顾一天疲劳,吹起口哨,砍下两根有枝杈的小松树。把 枝杈对着枝杈,再割了一根藤蔓,把它们缠紧。又在中间横上一根短的硬木棍, 再捆紧了。把它靠在一棵大树上。遂把猪尸体举起来,放到杈子上,又仔细绑好 它。   做完这一切,看看快要下沉的太阳,虽然红得不再怕人,但是还没全沉下去。 就又拣了块岩头,再坐下来,解开怀中搭袋,卷起杆脚趾粗的烟,从搭袋里寻出 来火镰,火绒。不一会,那口中的烟,就从阔大的嘴巴里,袅袅升起来。   四条狗见主人坐下来烧烟了,就知道今天的工作,已宣告结束。它们也开始 有条不紊地,去享用那血腥的快乐。又还极为轻快的,把两腿蹭到树干上,就势 子舔干净猪各处地方溢出来的血渍。狗们又齐刷刷围着主人,用红红舌头咂着嘴 巴,个个屁股都瘫软到地上。   看着主人洋洋得意做着这一切,它们不约而同的,一齐又张开口,伸出缠绕 着唾沫的舌子,哩哩嗬嗬的喘着。把这天来的辛苦、劳碌、惊吓,都喘了个干干 净净。   蛮子黑一直把烟都吸足。看着狗们也舔得差不多了,才站起来,把三角架子 往肩上一甩,抬起脚杆,朝狗们打个呼哨,就十分潇洒的开路了。   见主人提起腿,它们又都乖乖地,一排溜抖开狗的队伍,围着蛮子黑,一直 往回头路上冲去。还是黑狼昂首阔步遥遥领先。白老虎和黑老虎两位,一下一上 地走成排。花老虎呢,则小心翼翼地,摇着美丽的尾巴,在主人脚前脚后,从从 容容走着。   顺着懒散的山沟,一条多情的小溪,极为活泼腾跃着。如水晶般清亮的泉水, 在岩石上面,摊成块好看的白布;又挤在狭窄的岩石缝里,缩成一根细细的线; 又挣扎着蹦跳起来,如珍珠一般,粒粒闪动跳跃!   蛮子黑知道,顺着这溪一弯一弯下去,不远处就是金鞭溪,再往下走,当然 很远很远,就是最熟悉的沱江河了。   不过他也知道,自己是这样下不去的。   金鞭溪伴着这山,这人,这狗。你哪还看得见有半点星儿,杀气腾腾的痕迹? 真真如首谐和动听,悠扬婉转的歌!一幅明净幽远,余味无穷的立体画图。   天气比先前,当然凉下来许多。   一只妹崽鸟,在松林子,长一声,短一句的叫唤着,让人听了,感觉这世界, 煞是凄苦。   第十章、花老虎白老虎黑老虎都给老子喝   40、花老虎口衔蛤蟆皮烟荷包   浓浓的热,焦灼着湘西台地。   凶残的太阳,久久不肯垂下头颅。一簇簇凄婉忧悒的云,里三层外三层,执 著地裹住它,又迅速而毫不留情地裹掉它。给天空留下寥廓邃远的悲哀。山川上, 飘散着难以忍耐黯淡无光的肃杀气氛。   当凯旋勇士们转到树屋时,红棉花正乘着落日后的凉快,蹶起屁股,勾着腰 杆,大汗淋漓的,在青石板上,用棒槌狠狠砸着那些收回来的包谷球球。   自从跟着蛮子黑,进入天子岩,红棉花就把那颗心,拴到男人身上。自从蛮 子黑和她发现白雪来后,又没什么追兵前来,奇怪的蛮子黑就带着她,走遍了台 地。当他们完全绝望了出去的念头,她就安下心来。   可是宝崽的到来,弄得蛮子黑好不开心。   仔细看宝崽那样子,话都不能说,五花豆腐样的脸,孱弱身子,呆滞的眼睛, 蛮子黑也知道,宝崽现在不是以前那个银匠宝崽。他是个什么也不能做,什么也 做不了的人。   正因为这样,他留下宝崽一条活命。   也正是这样,红棉花也变得安安心心地,来调理这她赖以生存的家了。变得 不像个土司妹崽。再没土司城里的娇气。   她跟着蛮子黑去坡上砍火燔,到棚子守野猪。还学会硝黄麂子皮,野狗皮, 拿来做衣服,做裤子,又还可以在冬天垫着睡觉。这台地上冬天,简直就冷得死 人。   蛮子黑不再要她跟着自己,去赶山。原因是他现在,有那群健壮的狗。红棉 花是个永远也闲不下来的人,这树屋里,她学会酿酒,用竹子筒,装起包谷米, 放到铁罐里去蒸,再把它埋到土里去,让它发酵,再拿来蒸。水流出来,居然就 成了清香的酒。   这些本事,都是她小时,在酒坊玩耍时,看人这样做。想不到回忆起来,那 事像发生在眼前一样。这么一做就成。乐得那天他们和这些狗们,一个个喝得脸 上红灿灿的,身子轻飘飘。   就在蛮子黑和狗们回来时,不声不响的宝崽,正痴痴在金鞭溪边,傻呼呼地 看那些小小鱼呢。在平常日子,他是一个人孤孤单单,让蛮子黑感觉出,他没有 思想,也没有欲望。完完全全是废人了。   远远见他们来,红棉花把手里棒子放下来。让蛮子黑感到惊异的是,树屋前 的坪场上,现出来一片金黄。红棉花把他们睡觉的草,也卷到坪场上来晒。   屈指一算,不由得又拍着大腿,哈哈笑道:   “哈!怪不得,今天是六月六,那狗日的太阳,才这么毒!它要帮着龙王老 子,晒蟒袍哩!好,这猪,就凑合着老子们,好好过他个六月六。”   抽出黄鳝刀,走进树屋里,到那墙脚底下,去刻印痕。   这印痕,每天他都要刻的。来到这儿有多少天,一天一道,他就刻的有多少 道。今天的这道痕,又刻得特别大。   红棉花捋起衣袖,在倾斜坪场里,操起猎刀。以前对这些事,她不光是不沾 边,就是眼睛看,也会恶心得发呕。如今,她倒成个行家里手。   她把猪往身子前一扯,捏住耳朵,几下就剔除什么尾巴啊,蹄子啊,那些容 易烧掉的五颜六色零零碎碎,顺手就把它丢在青岩板上。对着那猪身子左一刀, 右一刀。不一会功夫,猪身子就可以拿到火上去烧。   黑老虎和白老虎极有选择地,叨着青岩板的这些,对于它们来说,是珍肴美 味的东西。温文尔雅地,解着谗,还不时的看看黑狼。花老虎却专门拣到块大的 什么,卷起尾巴就要走开。要按照它那狗性,要放到什么地方,悄悄藏起来。却 被那黑狼在旁边,凶凶的喔喔了两声,才悻悻地不敢再动。   黑狼这条老狗,却是如同骨架散开般的睡在一旁。它心情舒畅,百事不管地, 远眺着点点黯淡,点点消失的山色。还有那残存的片片晚霞,缓缓升腾起来的白 色山岚,以及山岗后面,冥冥黑色帷幕。它久久地,凝神不动。   有时它也回过头来,看着操着刀的、灵巧、果决的女主人。还有女主人的光 洁额前,绺绺浓黑头发。   最为高兴的,莫过于汉子了。   蛮子黑认真刻好对于六月六的记忆,就欢喜地腾跳在树屋子。狗们看主人高 兴得成这样,也分外激动,马上就给他衔来东西。   他侧过身子,懒懒的看,来的是殷勤花老虎。它细小眼睛眯起,看着主人, 口里衔起蛤蟆皮烟荷包。他十分满意伸手接过来。   花老虎见了,高兴把尾巴就卷成个圈,飞跑开去,再衔了碗口粗的楠木烟袋, 匆匆跑过来。由于狗嘴张得太大,唾沫子成丝线一条,直往下淌着。接着又给他 送来火镰子和艾绒。   蛮子黑懒懒坐在石凳子上,看着面前的女人。看着这群狗,那张尽是自然烙 印的脸上,充盈着成功者的笑容,统治者满足。   当这天地完全沐于黑幕中,天地合二为一时,脆生生干松毛,就引燃火塘里 的柴块子。一阵毕毕剥剥响,红火星子们就爆烈开来。天真烂漫的火苗,就一个 比一个高兴地,蹦蹦跳跳着,朝树屋的顶子上钻,前仆后继着无限壮烈地,牺牲 在善良大度的黑色夜幕里。   宝崽像个幽灵一样,从外面一闪,就爬回来。再如条狗样,躺在离蛮子黑面 前不远的地上。蛮子黑仿佛习惯他这样到来,也不惊奇,也不怪他。显然,虽然 一起住在台地上,虽然共同都是人,可宝崽和这群人和狗,多么格格不入。   41、蝙蝠朝看不见的黑暗扑去   空着腹腔,没了四爪的猪,早已被木棍子给拴拢来,横陈在三角铁架子上。 表面上看似完整的它,悲哀地,差强人意地在翻动着。美丽残忍的火苗儿,均匀 炽烈地缠绕它。它那白中带浅红色的毛,一碰着这与众不同的温度,就十分有礼 貌地卷曲拢来,特别谦虚地,贴到厚厚皮肤上去。与此还发出来极有韵味滋滋声, 给树屋里漾开由淡到浓的香味。淡化在金黄色的皮肤那,有限的灰色遗体,被浸 出来的亮闪闪油所胶住,逐渐熔成黑色,最后结成板块。   油和肉做城的墙,终究敌不住雷霆万钧的戕杀,短暂的定格后,是阵焦糊味 荡开来。居然发出嘭嘭嘭的一声响。黑处如天空中划过一道闪电,撕出又红又长, 歪歪斜斜一条白色纤维组织。从纤维组织中,叭地喷出轻飘飘的,白色带香味的 烟雾。树屋的每个角落,就演绎猪肉酽酽的清香和熏人的尸体焦糊味。   有绝妙的这一切之后,在人们和狗们都放光的脸上,立时显现出善良的愉悦, 以及绝顶残忍的卑劣和凶恶。   几条巨大的蝙蝠,仿佛忍受不了这树屋中的残酷与恶毒,连连蹁跹着,一齐 朝那看不见的黑暗扑了出去。   外面的肉块熟了,焦了,糊了。中间的还刚开始熟。里面的,依然是血红血 红。猪依然无头无脚又无方向地,不停地在三角架上,在乱窜乱跳火星子当中, 旋回来转过去。在仄仄树屋里,人和狗的眼睛,在盯着猪那无声的滚动。晶亮晶 亮的口水,从不同型状的嘴巴里浸出来。被那同一样颜色的舌头,给收回去了。   宝崽的那只眼睛,只不过是偶尔盯一下而已。   黑老虎和白老虎坐成一排,后腿都卷曲,前脚也伸直,围在火堆旁边。血红 眼睛,盯住翻滚着流油的猪,口水成线流出来。花老虎呢,斜斜睡起,紧紧靠着 心平气和的蛮子黑,看着他认认真真地,拿嘴巴连胡子,套到楠竹筒子,有滋有 味地,把那浓浓的烟,一口一口地,吸到嘴巴里去,又再叭地出来。   红棉花前前后后,像个贤妻良母样地忙着。先要不时翻猪,翻完又要取竹筒 子,里面装的是她酿的酒,还要准备两个喝酒的木碗。   黑狼这条老狗,没因为有面前佳肴,松懈警惕。它不停在树屋周围巡视着, 迟迟着不肯进去。直到红棉花几回都叫住它。它这才懒懒地,溶进这小小的,热 闹不过的集体,蹲在红棉花的身边。它的眼睛,依然是看着那什么也看不清楚的 门外。   宝崽显然有睡意了,一只手撑着下巴,眼睛开始闭起来,不一会,鼾声就出 来了。口水和狗的一样,也成条直线。好长时间,这宝崽,都要不然就没目的的, 东游西逛着。要不然,就是口水长流着的鼾声如雷。   是个什么也不会做,什么也不能做的人。要不是有红棉花对他同情,要不是 看着他伤残样子,他是早就没了性命,活到这世界上的。活到这天子岩上的。   “这没出息的家伙。”   看着他这样子,蛮子黑轻轻骂道。   在这台地上,与他同样的是男人,他越没有出息,蛮子黑越加放心。要是他 稍为精明些,一个男人,还容得下另外一个男人吗?   夜,深沉。专横的黑,把月亮和星子们,不知赶到哪去。苍茫空间,竟然没 点亮色。在树屋子里,红色的星星,飞逐闪跃着更明亮光辉。   在溶成一团的黑森林里,一个猫头鹰耐不住这巨大的沉闷,长一声短一声地 奇呼怪唤。粗壮的丹田之气,高亢得让人听了感到惊悸。   十分的喜欢夜生活的蝙蝠们,又毫不客气地,回到老巢来助兴。它们翩翩起 舞,作媚作态。寡廉鲜耻的花蝴蝶,居然自作多情的要做勇士状,向那万花筒般 的彩色世界里,轰轰烈烈献身而去。只看见空留下来叽叽喳喳胶质般的脆响,还 有淡淡焦糊味。   可怜的猪,当人们认为并不需要它再旋转时,红棉花才不慌不忙,在门背后 铺上一块柴,拿刀三下五除二,把那不太大又烤焦的猪脑壳,切割下来。再把那 刀插在猪脑门上,放在块子柴的中间。又回过脑壳来,看看坐在吸烟的蛮子黑。 四目相对,有顷。   汉子不吭声,红棉花又拿来木碗,舀出包谷酒,和猪脑壳放做一起,托着到 门后头,放在地上。又从树屋隙缝子,取出来一迭折得齐崭崭的,晒干的桐油树 叶子。再取出几张,送到火炕上面,点燃了之后,就拿过来。   红棉花跪在地上,叶子就在她面前燃烧。她每烧一张,嘴巴里就听不清楚地, 念一声什么。她又双手合十,趴到地上,让额门叩到地头,咚咚咚作响。   蛮子黑品尝着女人的虔诚动作。在他自信与自负的嘴角上,露出一丝莫测微 笑。这样事,他蛮子黑碰到的太多了,见到的也太多。   是啊,在这世界上,自己也到如今这地步,他是什么都不相信的。有好多人, 不是也在烧纸钱,就被别人给杀了。有不少的人,不也是敬着菩萨,就给天老爷 饿死了。你这个人,还有什么可以相信的呢。   天知道,女人是在敬覃屋王,还是敬傩神公公,或者傩神娘娘。其实在自己 心里,红棉花她谁都不敬,只是心里,巴望着菩萨能保佑蛮子黑,他要像在以前 那样喜欢她!像以前那样,能够雄纠纠,气昂昂的,是个大男人,能够干得她回 回死去活来,就行了。   这点,可是蛮子黑他一辈子都难得不知的。这也是一个男人的通病吧。   粗枝大叶的男人,常常都不知女人的心思。   42、一声不响的银匠宝崽   树屋里,充满安详。   等到女人把她该做事,都做完后,狗们也都被她种虔诚,感染得庄重起来。   蛮子黑也严肃地,接过红棉花把酒洒给空地的酒碗来,又从葫芦里斟了碗酒。 他把这碗清亮纯正的包谷酒,缓缓送过头顶,也静默有顷。没祝福什么,也没向 上苍,或者神们祈求,想得到什么。   他只是感到,现在的一切,都让他很满意。真想不到,他还要和祖先们那样, 到天子岩来,来过这种刀耕火种生活,逃过那些报仇人们的追捕,来这儿做清闲 主人。   心里唯一的祝愿,是些随时能,或者要提去他脑壳的人,能忘记蛮子黑,让 蛮子黑能安然活下来,这就够了。   想到天门寨,也想起沱江河,想到凤凰土司老城。到现在,这都不过只是心 想想而已。今天的日子,真是太好太好了。   花老虎,白老虎,黑老虎,还有你,黑狼,狗杂种们,你们一起来,都给老 子喝!   蛮子黑做完自己要做事,就把那酒碗放到花老虎前,看它们喝。   花老虎见了,欣喜站起来,庄重严肃看看它,伸出舌头来,舔了一口。抬起 脑壳,伸起舌头咂着嘴巴,感激地看主人。白老虎看见花老虎喝够走开,才漫不 经心过去,只把舌子往酒碗里也挨了下,就转过头坐回去。黑老虎倒不客气,把 嘴沉进酒碗,有滋有味地,一口口的吮着。直到蛮子黑把碗给收回来,它才恋恋 不舍放了口。   “狗日的,你不过是狗,你还想什么,想和我喝一样多啊。”   蛮子黑醉意朦胧地骂。   最后一个过来的是黑狼。它并不管蛮子黑凶神恶煞的盯住它,一点也不做出 打算喝那酒的样子。它不屑一顾主人恩赐。只希望在汉子心里,有他这些狗们, 就行了。   红棉花见了,一手就把碗端过来,仰起粉嫩脖子,咕噜咕噜,把酒喝光了。 她满脸绯红地又斟了一碗,双手递给蛮子黑。   蛮子黑接过来,一口气也喝个底朝天。操起邋遢的手掌,朝阔大嘴巴上就是 一抹,顺手扯下猪一条油亮后腿。他双目巡视。花老虎见状,立即站起来,蛮子 黑眼睛一亮,顺手就递给它。   花老虎一口把腿接住,尾巴摇得呼呼作响,连屁股都在摆动。它坐下来,拿 两只前腿夹住美食,埋起狗脑壳,嚼得十分脆响。黑老虎和白老虎分别又接住两 只前腿,它们却倚在地上,一动不动。它们四只眼睛,一会看着男主人,一会又 看着父亲黑狼。   蛮子黑看它们一眼,不紧不慢地,又抽出条后腿,递给红棉花。女人接过来, 顺手就给了旁边的黑狼。它抬起头,懒洋洋衔住它。直到黑老虎和白老虎,双双 坐下去,如狼似虎,显出狗的本色。   男人坐在正中,左手提住条肋骨,右手一抓,白光惨人的尾骨,就露出来。 他把这块好肉放在红棉花的面前。红棉花见了,双手举起,接过来。又回过身去, 抓起猪脑壳,恭恭敬敬送给他。   蛮子黑双手平端起焦糊的猪脑壳,一只手一抠,就嘎碎了猪发黑的天灵盖, 伸两个手指进去,只一抠,就把网有血丝的猪脑髓抠出来。他迅疾塞到流起油的 嘴巴里,像吮豆腐脑那样,有滋有味地咽下去。又眯起眼睛,看着猪脑壳,如同 欣赏历史悠久的古文物雕塑样。   随后那缩回去舌头,毁坏几多包谷杆杆,包谷球球舌头拉出来。又扯下卷成 一团的耳朵。不多久,汉子手里所剩下的,就是个白皙头颅骨骼。   树屋里,如是有群饕餮之徒,只听见叽叽呱呱的声音。野猪的肉,便分别化 为唾液,朝条条食道里,静静流过去。   蛮子黑和狗们,无论在什么时候,心里和眼睛里,都没眼前这宝崽。只有待 到蛮子黑和狗都享用完后,才轮到呆在旁边,一声不响的宝崽。   只有红棉花,往往会极有心思的,在他们些人和狗都不注意时,给宝崽偷偷 地留下点好吃的东西。可女人的好心,回回换来的,却是宝崽冷冰冰脸色,一副 并不领她情样子。   宝崽到这份上,他已经仇视一切,我还有什么恨他的呢。每每看着在自己面 前,不知任何人情味道的宝崽,红棉花只有在心里叹口气而已。狗真的好仗人势。 要不然,这些狗们,都不太理会台地上,同它们一起生活的人,虽然他在大家眼 里,是个废物。   这一切,主人蛮子黑当然都非常高兴看在眼里。   43、猫头鹰发出阵阵凄凉叫声   自从他一只只地翻过那些狗崽,一发现这要死的母狗白雪,一窝生下来的, 全部都是公狗时,一种十分不好的感觉,就袭上这汉子心头。   是啊,从小到大,见过好多狗生崽。谁又见过狗的一胎当中,全部生的都公 狗呢。这不是意味着,在这台地上,狗们以后就要绝代吗?   母狗白雪突然遇到的血光之灾,不是个很不好预兆吗?狗是这样,自己呢, 不也是这样?   这样下去,人不也要绝代吗?   狗东西,这不是上天想要绝了我们天子岩上的,这一群人和狗?带着这件耿 耿于怀的事,蛮子黑常常在心里问自己,很不开心。   做父亲黑狼,却常常爱怜的,看着这些没母亲,与自己相依为命的崽们。世 界上这种叫做狗的东西,它们是不认自己爹,或者妈的。   它们出世时间并不久。崽们和老子们,就都差不多一样高了。全黑毛的黑老 虎,除颜色之外,简直就是黑狼的化身。   每回在捕猎时,都如只黑老虎,冲来撞去;长起白毛的,就如是它妈的后代, 也是一身雪白,竟然也无半点儿杂色。细长的眼,细长的腰,跑动起来,欲如仙 女下凡般。在与豹子的搏斗中,杂色的花老虎,是最后一个从妈肚子出来的,居 然也长得有尺有寸的。只是这家伙与众不同,是个拍马屁的好料子。   这些兄弟们一个个,体体面面,利利爽爽,堪称是狗类中的伟丈夫。黑狼一 想着自己下的这些种,虽然只有黑老虎极象自己,却一个个比自己都更威风,它 又感到很是满足。   它时常还是心醉神迷地,瞪着迷惘多神而又骄傲的眼睛,欣赏着这些属于自 己的骨血,又与自己全然不相干,却是优秀于自己狗崽们。   黑狼老狗打心里,喜欢白老虎的天真与柔顺,在它的那身白毛上,留着许多 它妈的成份,也曾激起它经对于自己婆娘的好多好多思念。它也极为佩服,黑老 虎的男子汉的耿直,和大丈夫的勇敢,相信在这些狗当中,自己的遗传里,它肯 定居多。   它唯独常常警觉地,注意着花老虎,它觉得这崽,有时是显得过于的聪明, 有时又过于涣散,该要舍下性命上前的地方,它却老要有计划地,退后这么几步。 清早的这一棍子,就如打在它自己身上。   真是条十分不合格的猎狗啊。   黑狼想着,它心情极为复杂的看着花老虎,像个慈祥的父亲,在家里看着考 不起学堂归来的崽。   这条老狗眼睛定定的,也看着眼前的两个主人。   夜,很深了。   树屋外面的树林子,什么声音都没了,只有猫头鹰在多事,发出来阵阵凄凉 的叫声。   也许是酒精在这凶悍的灵魂中,起了作用。蛮子黑的眼睛,慢慢溢出来燃烧 着的灿烂光泽。红棉花那张美丽的脸,也变得红彤彤的。她女人身子,也开始在 发热了。狗们也一只二只咕咕噜噜着,如猪一样,不知深浅地呼唤着。   蛮子黑一手抓起木碗,用异样的眼神,看着这身边的女人。红棉花的手垂下 去。唯有那脉脉含情的目光,贪婪着男人粗糙的脸颊,壮硕的身子。   这时她好想啊。   汉子仿佛明白了什么,猛扑过来,一把就抱住红棉花。那手上野猪肋骨,早 被他给丢到地上去。   女人从他眼睛里,知道这时的男人,要的是什么东西了。她哈哈大笑着,一 把扯开自己衣服,露出那对饱满柔软的乳房,让它们贴在男人身上。好看的瞳仁 里,充盈着欢乐的泪水。她死命抱住男人。   让人不明白的是,两个人这样傻着有好久后,蛮子黑突然一动不动。双手捂 住脸,呜呜呜大哭起来。他一把推开红棉花,一只手拿刀,一只手握住楠竹烟袋, 站起来,围着还在熊熊的火,跳起自己的舍巴日。看见他跳起来了,稍稍发下愣 的红棉花也起身,配合着他敲楠竹筒子的节奏,灵巧地,展开自己一双白臂。   舍巴日,就这样在大火中,跳起来了。   狗们一只二只,都在追红毛野猪的大梦中,滚到那角落里去。蝙蝠们也大吃 一惊地,停在门边边上。   蛮子黑口里溅着零星的唾沫,喉咙燃烧着烈火。胡乱晃荡着自己身体,但男 子汉的声音,就这样迷醉地飘荡出来,却也如沱江水一样的柔顺,美丽:   妹跟我来到这美丽的地方   你给了我一片甜蜜的芬芳   你是春天的花朵越开越美   我愿做泥土让你尽情怒放   遥远少女时代的回忆,纯情湘西凤凰的韵味,让这满是孤独的女人身上,让 这还不能得到满足的女人身上,心里也卷起一阵阵涟漪。看着蛮子黑那潇洒、粗 犷的舞姿,配着他粗犷的歌声,柔情缠绵地,摇摆着自己身体,也让自己柔美的 歌声,一泻出来:   阿哥你是高高的山岗   阿哥你是这美丽的地方   只要那山岗永远的存在   千辛万苦的妹心情舒畅   粗犷、凶悍的蛮子黑,仿佛又回到凤凰土司城外的沱江河边上,回到那坦荡 的沙潍上,沙滩边上那浓密的柳树林子,回到那飘荡着动人歌声的柳树林子,那 万人攒动的柳树林子,那大大方方地拿眼角角瞟女人胸脯尖尖,把女人扳倒在地 上柳树林子:   妹啊这山岗将与你同在   我伴着你来把辛苦品尝   我是你脚下坚实的大地   妹如鲜花开放在哥心上   如一道灿烂的阳光,给红棉花那阴霾满布心里,划开闪电,击响雷霆,带来 希望,播下幸福。   让她觉得,蛮子黑还是蛮子黑,丈夫还是丈夫,男人还是男人。她只是个女 人,她是女人,就要被男人征服。   就要做男人的俘虏。她希望男人能给她好多好多:   愿哥的话不是清晨的山岚   愿哥的话不是黄昏的彤云   山岗也会从这大地上逝去   只有爱情才是永恒的春天   …… ………   44、鸟儿情意缱绻唤情侣   歌声,越来越弱。   火光,渐渐黯淡下去,余星,再跳跃不起来。地下,遍铺着那猪被饱餐后的 遗骸。树屋里和外面,溶成个如磐的整体,把那些香味,酥味,麻味,酸味,乱 七八糟的味道,都压抑到这树屋里,成实实在在的大杂烩。高高低低,大大小小 的鼾声,在这大杂烩里,参差错落的起伏升腾,让这杂烩更名符其实。陪伴着这 鼾声的,是五味俱全,千姿百态的口水。   天底下,仿佛生命的路,走到个极限。歌罢舞罢后的红棉花,虽然和蛮子黑, 和狗们也一样,浑身如泥一般的,都瘫在地上。   可红棉花还是个女人。   一个女人有时所要得到的东西,是世界上的任何东西也替代不了的。尽管她 浑身瘫软,思考迷醉。可是她的心里,好像比白天,比平时更加清醒。这多醇厚 的包谷酒,没有烧糊了她,这多香辣的野猪肉,没有撑昏了她。   她竟然感到,在自己肚腹中,在自己极为需要男人的那个地方,竟然还是饥 饿难抵。这么热烈的舍巴日,没有让她疲劳,这么甘醇的山歌,没有让她迷醉, 她竟然感到心房中,还是空空荡荡的!   这空荡,让她骇怕,让她焦灼,让她烦燥,让她不安。她甚至就想爬起来, 要拿那刀,要去杀个人,要去放它把火。   红棉花好恨这世界,恨世界上的一切!   她都恨!恨!恨!恨!   在黑暗中,节奏感极强的鼾声此起彼落,弄得她睡意全无,浮想联翩。她像 是匹被宰杀的猪,挨近酣睡的蛮子黑。这孤独中的女人,多么希望,他能像以前 那样,一挨近她,闻到了她的气味,就会如同上鞍的马,呼地腾跳起来,伸出满 是青筋暴裂的手,去拧她光可鉴人的脸蛋,去摸她细如豆腐的奶子,去搂她软如 桑木扁担的腰杆。把她给如是丢在地上田泥那样,去踩她,去压她,再去进入她, 让她能大哼小叫起来。   她是多么开心啊。要死要活地开心。   红棉花当然会感到阵阵痛疼,可是这却痛得她十分惬意,十分舒坦。她多么 希望,他能像拧碎朵芙蓉花一样,在他的手里,把自己给拧得粉身碎骨。她也希 望,他像摔条死鸡似的,把她给摔到冰冷的地上。然后,自己再伤心地,盼望着 他用硕大无比的气力,把自己压来揉去。她也能伤心地在他身上,战战兢兢地抚 摸着,摩挲着。   女人这种伤心,让女人是多么地幸福。   这汉子,这只跳了几回舍巴日的汉子,只唱了几首歌的汉子,只喝几口酒的 汉子,竟然像是入地府阴曹了一般,再没回到过去他如饥似渴,如狼似虎的日子。 这时她的渴求,她的希翼,她的欲念,完全都成了泡影。   多么让人伤心啊。   真是伤心透了。红棉花伸出双手,在自己浑身上下,反反复复,来来回回的 摸着,摸着。她摸着自己丰满的胸脯,还有那十分湿润,香气四溢的花心。在自 己那花心中,她仿佛感受到了什么,是有种非常非常的愉悦,在她身体汹汹的浸 淫上来,浸得她好开心,好开心。   她继续不断地,就这样做下去。是一阵阵快感,如火如荼而来。她仿佛又感 到,这是与男人同在的那种开心。她开始抽筋,开始痉挛。是一阵阵的呻吟。不 过遗憾的是,才不一会,女人自己又从痴迷中,清醒过来了。   那种遗憾,那种没有男人的,给女人带来的遗憾,却在她心头,久久地挥之 不去。她看着那边,在火的余光中,蛮子黑含着微笑,沉沉地,做着那永远胜利, 永远幸福,永远欢乐的梦。看着他心安理得的睡着。   一股怒气,从她睡惑心底里升腾出来,她劈劈啪啪,使劲气力,抽他两个耳 光。   “你打我干什么?你这死婆娘?”   他痛醒过来了,大声骂她。   她没有出声,还喘着粗气,看着他。她多么地想,他就这样狠狠地打她。打 一个整夜才好。   可他没有。骂完了,又倒地而睡。   待她喘过气来,看这可恶的男人,居然还是和刚才一样,一成不变。还是睡 得如是死了一样,就是没醒来一样。   她呆有顷,又发狂似地,伏在他身上,喁喁饮泣。   大地万籁俱寂。月儿小心翼翼地,侧出半边丑脸。   天地之间,平添几分忧戚的冷色。一只鸟儿,情意缱绻,不厌其烦地叫唤着, 唤着那边林子不可一世的情侣,叫声哀哀地,软软地,轻轻来,又淡淡地去。   山岚,渐渐从山谷的深处,轻轻漾起来。   一个女人要是没男人,要是没和她相亲相爱的男人,一起过自己日子,真是 不成世界。   红棉花最后想。   第十一章、猪的巾帼里算是首屈一指   45、红毛野猪高高昂着头   自从宝崽来到台地,对于蛮子黑和红棉花来说,不过就是多这个奴隶。这不 会说话的男人,真就和条狗样,生活在天子岩上。   “狗日的,你帮我去拿捆草进来,宝崽。”   宝崽听了,乖乖爬出去,给他拿进来捆上好的巴茅草。还要拼命地直起腰杆, 递到他手上,可眼睛都不敢看他。宝崽这种动作,给蛮子黑的感觉,自己在这地 方,就是土司城里,威风凛凛的土司王了。   虽然宝崽说不出话,可奇怪的是,宝崽的耳朵不聋。蛮子黑什么吩咐,都能 听得见。   人家不是说,十个哑子有九个聋吗?   这杂种,为什么又不聋?   蛮子黑心里,当然有点奇怪。他认真看宝崽,看他十分残酷的脸,半斜着的 一只眼,一条长一条短的腿,一半白一半黑脑壳,递着草的那只手。看到这里, 蛮子黑又有点放心。心想,人家都搞成这样子,他还能做什么事啊。就是送个女 人给他,他也上不去.再说,就是有女人,还会喜欢他吗?   人只要有口气,就得活着。   活着,就得吃东西。女人,如今成了自己婆娘,她会,她还敢,去喜欢他吗。 会喜欢人说的,猪不吃狗不要的男人。她们难道就不怕,老子蛮子黑,手上这支 铳?   还有这宝崽,他是人,还是鬼?是他自己来这儿的,还是天老爷他派来的? 是来讨我帐的?我欠他什么?老子当初开铳杀你,还不是土司要我干的。这又关 我蛮子黑什么事?想虽然这样想。当时动手的,毕竟是自己。   想着这些事,看着这人不人,鬼不鬼的东西,蛮子黑也有些头皮发麻了。   人都活成这样了,还有什么活的意思?   可人家,还是活着。   看着在整日里,不说话宝崽,心里也涌出来份自信。就这样,慢慢地让他死 吧。   蛮子黑高高在上的想。   树屋里,好多活计,在不知不觉中,就被宝崽做完。宝崽只是做自己该做的 事。任你怎样苦,怎样累的活,到宝崽手上,总是咬着牙齿去做,都做得一点不 剩了。   “还要他去做什么事呢?对,要他去犁地。要多种些包谷。”   “他这样子,这不是要整死他?”   红棉花听了,就问蛮子黑。   蛮子黑当然不会理会,这多管闲事的女人。   宝崽确是没办法,也没力量,来抗拒面前想整他的男人。天子岩上,又一个 辛勤劳作,在蛮子黑压迫下,开始了。   蛮子黑砍来一截弯弯铁木,割来鸡血藤,不到几天功夫,就把能翻动土地的 工具,做得相当好。红棉花真是叹息他手巧,又怜悯地看可怜的宝崽。   掌犁的任务,交给了红棉花。   女人喜欢做这事。红棉花看宝崽弓着的腰,一只手和一只脚,在地上一寸一 寸,十分艰难爬着,烂烂的脸,白疤子,黑头发脑壳,趔趔趄趄地,拖着土犁, 在高低不平地里走着,就一阵心痛。   只要能看见宝崽,对于女人来说,仿佛就是种安慰。不过,她只要看着那双 眼睛就知道,自己不要,也不能,跟男人多说话。   红棉花钦佩宝崽对干活的态度。可女人不明白的是:   宝崽为什么这样听蛮子黑的话?为什么他能这样苦痛地活下来?一个人与其 这样活,比就这样死去,不是还好些?   人说,好死都不如恶活。   就是这样活着,有什么意义?为什么他能这样活下来?   他到底是个人,还是鬼。   要是他真是人,能有这样的毅力?   他要是个鬼,来这儿干什么?要取我命,还要取蛮子黑命?   想不到啊想不到,自己在凤凰城里,做土司妹崽,快快活活,舒舒服服。是 宝崽告诉自己,去下江看大船,看大河。自己也心甘情愿,要同他起去看船看河。 想不到竟看到这里来了。   不过,要是自己成宝崽这样子,还活得下去?   他现在还去不去看船?看河?宝崽不会说话了。再问他,有什么意思?   看着面前痛苦万状的宝崽,女人常常在心里想。   就这样,男人不说话,女人也不说话,默默无语做事。   好多回进山时,出发前出发后,胆大心细的蛮子黑,找个时间,躲在巴茅草 后头,暗暗观看这对人,反复看过好几次,才对这假想中的情敌,放下心来。   包谷收下来后不多久,天气在倏忽间,就冷下来。   湘西台地上,大雪不知不觉来了。   这是场多年未遇的大雪。先是刮了几天几夜狂风,一场雪汹涌澎湃后,将天 地都弄得这般猥琐,无声无色无味道。把那些楠木、松木、柏木、杉木,以及一 切往昔潇洒,落拓,雍容华贵风流倜傥的树们,都在刚愎的凛冽中颤栗,在萧杀 的冷酷中哭泣。   这摇曳,摧残,肆虐,让倒霉的树们在呻吟中,断的断手,断的断脚,掉的 掉脑袋。有禁不住这风雪残杀老弱,竟整整地栽倒在地上。往日喧喧哗哗,朝气 蓬勃成长的声音,在这一轮又一轮苍凉中,幽幽然远远去了。   一切生命,仿佛都在这无暇冷睃白色凝固中,突然间中止。博大的世界上, 只留下一片宏伟壮丽的白。   “好了,有了这大雪,不把你给搞了,老子蛮子黑,就算是他妈那猪的那个 玩意。”   蛮子黑站在白白雪地里,眼睛看着雪,嘴里凶狠狠说。   在这生命都在挣扎,都在苟活,都在残喘的日子。蛮子黑知道,就应该趁这 大好机会,背起把子油亮的铳,朝山里去。   伸出肮脏的手,捧一把雪,塞到口里,狠狠咂咂,缓解他极为干渴的嘴巴。 喷出口浓浓的白气。   雪天中的汉子,拿手遮住眼睛,细细眯着,分析着如白毯子样的地上,那点 缀着野猪们的脚印。人的眼睛,被那雪的辐射,早已呛得泪水横流。   狗日的大雪。万岁的天气。   蛮子黑心想着,一股自信,从心底里涌来。可作为个人,蛮子黑根本就不可 能发现,也不可能知道,就在他不远处,那群被白雪衬托得不像红色的,饿得心 慌的野猪们,正巴眨着对对美丽眼睛,艰难在高高山梁上。它们一只紧跟着一只, 紧紧相依走着。不多一会,这支倒霉的队伍,又绰绰约约,进入它们仇人,蛮子 黑的视线了。   几条面对大雪惊奇,欢乐的狗,防御这寒气般的,欢跳在主人周围。作为一 条条狗,它们早就凭着天生成的鼻子,知道今天,大家都有事做了。   就在离蛮子黑和狗们不远地方,红毛野猪高昂着头,屹立在块被大雪掩盖, 早先却长起苔藓岩头上。早冬的寒冷,让它们早早回到猪们准备好的洞穴。可冬 日里长长饥饿,却让它们又爬上这高高的山岗。在它身边,唧唧嗯嗯地,拥簇着 它那些数不清的崽崽女女。   岁月流逝,让小巧玲珑,机警敏捷小母猪,在这些熟悉不过的山口上,跳来 纵去。让它身体变大变粗。竟然变得这么丰满,这么富态。还让它那原本就显得 红黑色的毛丛中,更生成出来火火的红色。   让它成为一只红毛老猪,还让它一次次生崽育女。还有这些个叽叽乖乖,呼 来唤去的女孙男孙们。尽它们在这高高台地上,青山秀水中,满山遍野地,去享 猪的天伦之乐。   红毛老猪仔细算来,也是猪世界中,很健康的高寿者。   虽然它断起尾巴。可这巍峨台地上,它的丰姿,它的狡猾,它的健硕,却依 然不减当年。细细看来,这体态端庄的贵妇人,是猪的巾帼里,首屈一指的英雄。   在狼烟四起,优胜劣汰天然环境中,更是让它变得聪明练达,智勇双全。难 以预料的,是今天,这冰天雪地中,这饥寒交迫,生死存亡之际,让它不得不双 目炯炯,双耳直立,一丝不苟观察着周围,想要找到一条,能让自己和猪们,好 好生存下来的蛛丝马迹。   过去的日子,红毛老猪在台地上,在猪的家族里出生长大,继而在猪家族里 出类拔萃,遂又带着自己的家族,能摆脱凶恶豹子的追踪,敢和狡猾的狼打架, 也会顶住不可一世的老虎王威胁。甚至在次次人猪大战中,极为可恶的人,也没 占到猪的一点便宜。   红毛老母猪和猪们高兴的是,久未有人烟荒原中,来了这些人。台地会出现 这么多绿油油,水汪汪的,能引起它们兴趣的包谷地。   这儿有甜甜包谷杆杆,鲜嫩嫩包谷球球。美味让再不敢嘴馋的猪们,要命的 怕死的猪们都在变,哪怕就是拼了死,拼挨那火铳打穿的死,也要到这儿来,风 流它一回。野猪们多少回体体面面地,在万山丛中的包谷地里,举行了盛大的家 宴,又胸有成竹地班师回朝。   上苍铸造的世界,对所有生灵,都公平公正且合理。   不管它们是低低在下畜生,还是个高高在上的人,如果大家都以物对物,双 方必然都会势均力敌。红毛猪儿和它的猪们,又怎么会怕这人呢?   猪们面前这混仗的人,他却有根黑色发亮杆杆。红毛老猪感到好奇的是,只 要他杆杆一端平,就会出现嘣的,震天动地一声巨响。就会有好多铁颗颗,黄豆 颗颗,好有劲地飞出来。再又膨起好大好香的烟雾。   凭着红毛老猪功夫,炼就能在嘣的巨大响声中,信步自如的本事,在卟卟作 响码子底下,能从容不迫化险为夷,给那人留下好不愤慨跌足顿首。   又有哪回,红毛老猪和它的儿孙们,又不是个个,都被人那黑黑的铳,人那 轰轰烈烈的烟,搞得胆颤心惊,落魂失魄?   地里的佳肴美味,虽然能饱一口福。一张张猪嘴好快活。可世界上凡事有一 利,就必有一弊。猪们的命,却是非常危险。   46、追杀猪们的好时机   白皑皑雪地里,逶迤着的猪蹄印,在人的眼睛看来,是越来越清晰了。   蛮子黑在岩头旯旮里,没有雪的地方,能见到才屙出来的,油亮的猪粪块。 尽管寒冷冬天,粪块还闪出来丝丝热气。   风不动,雪依然疲疲沓沓,漫无目的地飘洒。把那曾经是层次明晰的山峦与 森林,都抹成一片近似色。坦坦荡荡,横陈于天地之间。如是幅巨大水墨画。只 是不时传来的,由于不堪这冰与雪的重压,而断裂的树枝清脆声音,在这美妙画 里,是那么不和谐。给人的心头,留下来生存何其艰难,死亡多么可怕的阴影。   汉子看着目标已定的前方,信心十足哈口气,两只手用力地搓着,显得精神 抖擞。在天子岩长时间生活的人知道,这种日子,是他追杀猪们,大获全胜好时 机,报仇雪恨最佳时刻。长时间以来,他梦寐以求的结果,就会在很短之内,变 成现实。   站在凛冽寒冷中的汉子,骄傲笑着。自信把食指和拇指勾成个圈,插进嘴巴, 打个钢铁般硬呼哨。遂看抬起脑壳,向着他的狗们,举起右手,往上一打,要黑 狼从左边包抄过去,意思要把那些逃敌们,尽量的往陡壁上赶。   先在树屋里,看着主人饕餮大餐,现在自己饥火烧肠,十分渴望释放热能的 狗,在这焕然一新天地里,早早就在雪地上,跃跃欲试了。   它们对前面憧憬中的美味,充满青春与饥不择食的活力。人在饱餐后慷慨出 征,可人却要在欲达目的时,让将为自己竭尽全力,拼死拼活的狗们,做饥附饱 弃之徒,成饥狗扑食之势!   真是人心不可测,良心喂狗去了。   这世道,真太不公平啊。   黑狼站在蛮子黑旁边,见了主人手势,把那黑毛呼地抖开。遂亮开四蹄,飒 飒飒地,一个劲,笔直往前冲。   白老虎和黑老虎,见老爹做出这样子,顿时也充满活力腾跳起来,不要命跟 着前面这条老狗,呼哧呼哧地,几家伙钻上高坎。先还看得好清楚,它奋力在扒 雪的两条腿,一个晃来摆去的屁股,才过一会,就只看见成个小小黑点。   上了一条山山路,只听见草丛中,树枝条儿上,冰棱棱遭碰撞得落地,如断 钢板样的响声。不一会,就什么也看不见,什么也听不到了。   不知不觉,追踪着的人与狗,与那被追的猪们,又一齐移过几道山坳。汉子 在雪地奔波着,如同背起台蒸气机似的,一团团的,喷起雾一样的白气。他把提 铳的手,换一次又一次。   在一个小小山包上,看看天边呆滞忧郁的浓云,极想就此驻足,要小憩一会。 真是太累。哪怕是白皑皑冰天雪地中,能找到块背风岩头,躲到后头,裹起兽皮 衣,躺下来,打起艾叶火绒,点上袋烟。真是快活得像神仙。   不能让蛮子黑在这严寒里驻足的是,心中复仇的怒火,炙烤着他厚实开阔, 却又狭隘异常心胸。奔走着的蛮子黑,感到那下面地方,产生种膨胀力。   他拿出来那个东西,甩出泡长长的尿。放着冒起青烟的水,低头看着那玩意 上亮亮疤结,这疤结,更让他细致地想起昔日的疼痛和淋漓的鲜血。   男子汉不能容忍的是,回忆起在脱得光光的女人面前,他所不能抑制的自卑, 无能。以及女人那种因为不能得到满足,不能得到欢乐难看的脸,蔑视的眼神, 鄙夷的动作。   在蛮子黑这能回忆,能思想的大脑中,那些镜头都迅速联翩地显现出来。一 桩桩一件件,无不如一支支金枪,一簇簇利箭,一粒粒枪弹,洞穿他停滞不前的 意念,激发男子汉生命廉耻簿上的非凡动力。   蛮子黑咬咬牙,抬起手,揩掉在朔风中,沁出来的汗水。遂又勾下腰杆去, 紧紧脚下绑着棕片的倒勾藤绳。再看看前面。他又雄心勃勃地,踏上这条雪白的 复仇之路。   见到主人踌躇,狗们抓紧时间,纷纷在雪地上顺势躺下来,一只只伸出长长 的,红红舌头,在洁白雪上狠狠舔着,以解心头热气,以消除跋涉疲劳。   看着主人又准备起身,又十分欢乐地,在远远地方,一只只往上跑。随着时 间推移,体力消耗,雪地里的它们,都显得那么东摇西摆。   相对高高的山岗上,那天地在一时间里,变得十分紧凑,十分压抑,仿佛小 了许多。   47、灿烂阳光下的红毛野猪   快到中午,阳光突然在一时之间,变得非常灿烂。高高在上的巨大红色物体, 在皑皑白雪中,是那么辉煌逼人。   这头十分美丽,仿佛有某种预感的猪,端端正正地,站在高高的山岗上。   多少年来,红毛野猪以为有这片包谷地,以为有提着着铳的人,以为有这些 调皮的狗们。还有它带着这些队伍,去视察那些十分美好的包谷地。那人又带着 一些狗们,来亲热它们这些贪嘴的猪。   在台地上,这简直就成一种规律。一种在这高高山岗上的风景。成为它们之 间的一种乐趣。在他们当中,如果是缺少事物的某一方,或者缺少作为对手的某 一方,这世界便就变得让人,或者让猪们、或者让狗们,都索然无味了。   只有存在着对方,再加上如此这般的一番游戏,这就会使生活中的这一切, 世界上的这一切,台地上这一切,都这样充满诗意,而且兴味盎然。   灿烂阳光下,红毛野猪振作精神地站着。它面带笑容,神态悠闲。肚皮显得 有点肿胀。它是曾经享受过猪的纯洁爱情,已然身怀六甲,大雪过后万物世界杯 苏醒之时,就要再做母亲的猪。   面对眼前无所而不在的白雪,面对时时因为那片包谷地,而时时地骚扰着自 己子孙的人和狗们,它感觉有些不安,那神情稍稍地有所踌躇,紧迫。   在残酷的大自然中,它只是一只猪。   红毛野猪想到这里,感到很是悲哀。自己的族类,远不如那些黄麂子,野山 羊们,它们在这冰天雪地时,会逃到那人迹罕至的悬崖峭壁上,去做一个以前早 就准备好的,白日里的扎扎实实美梦。   纵然就是被那些精明的人偶然发现,它们也会立即撒开四蹄,在瞬间中就能 逃之夭夭。因为它们通常都是独马单个。且在悬崖峭壁上,可以得心应手的来去 疾走如飞。   红毛野猪的族类,也不如那些狼们,虎们,豹们。它们自己本身,就有着雄 健的体力,霍霍的威风,它们就能依靠着这种本钱,在这白雪盖满山岗的时刻, 能够大大方方的,找到个背风温暖的洞,安安静静的,享受着早就准备好的佳肴。   倘若就是遭到那些十分饥饿的人与狗们发现。对方也要颇有一番胆魄,要有 一些能力的对手,才能胸有成竹而贸然进入。纵然就是进入,到头来,到底是谁 胜谁负,鹿死谁手,也是颇要一番周折的。   红毛野猪只是一只猪。   虽然它是只就要做母亲的猪。红毛野猪真是一条出类拔萃的猪。在湘西台地 上,红毛野猪和它的族类,并不是么地雄强,那么威风,那么逼人。它们没有骄 健的身手,没有显赫的气势,没有迷人的狡黠。   这在大森林数也数不清的族类里,在这充满优胜劣汰,生死无情的大自然里, 猪们是么的柔弱,那么的卑微,那么猥琐,那么的苟延残喘着。   可它们自从有了这只红毛野猪后,猪类的生活,在这一片土地上,有巨大的 变化。红毛野猪也知道,自己并不是只聪明绝顶的猪。自己只是一头好有运气的 猪。它从小就和自己族类们一起求生,一起求存,挣扎在这变幻莫测的,湘西台 地天子岩上。   自己只是和那包谷的斗争里,在和那人的大战时,自己就这样侥幸这么一次。 它也不知是为什么,那可恶的人,要在这大雪封山大难逼猪的日子,要这样死命 地追赶上来。非要这样和我们猪们过不去。   在以前平静的日子里,红毛野猪只是炎炎的夏日,在草木葳蕤,流水潺潺时, 它和它的族类们精力充沛,体力强健,容易躲藏,方便获取。是它们的黄金季节。 让它最能够为所欲为。   一到这万物萧条,寒冷肃杀的冬天,它和它的猪们,却一不能攀越悬崖峭壁, 也不能找到个山洞,让一队人马处之泰然。它有责任要带着它的儿孙们,凭着往 日里所蓄养的锐气,去作一个亡命的逃窜。   只有周而复始的用这样方法,才能保护住自己和族类的生命,永不凋零。现 在,又到这种类危机当头时,这只本来就十分老到,天资聪颖的红毛野猪,现在 又以做母亲的审慎,做母亲的细致,极为认极为本能的审度一下,自己目前的境 况,以及对手的包围,对于目前形成的局势。   红毛野猪左顾右盼,终于发现:   在左侧窥视着自己,是相当健美的两条狗。它们虽然还是十分年轻,却时时 刻刻在嗷嗷地,像是脚下安的有什么弹簧,倘一不小心,就要咣地一下弹射过来。 大有初生牛犊不怕死,雄纠纠地傲视一切,不把它这老家伙,放在心上的模样。   在右边的,则是一声也不响,虽然雄心勃勃,体态却是实在不敢恭维的老家 伙。红毛野猪早知道,这是位所向披靡,曾经让它的家族,闻风丧胆的家伙。   潇洒在湘西台地,久经惯战的红毛野猪,早已是胸有成竹。   就在它忖度时,红毛野猪的儿孙们,都按照猪族类的战法,只要自己的主子 主意打定后,大家早早地,就悄悄然顺它既定路线逃去。到如今,连它们叽叽呱 呱的叫声,都听不见了。   红毛野猪打算,仅仅只是给它们,自己的对手留下自己来。为了这伙在隆冬 里,甩不开追兵的王八蛋们断后。为这计划能付诸实施,在这么长时间的周旋里, 红毛野猪费尽心机,不知踏断多少根冰条子,跌翻多少个大雪坑了。终于把它身 后贪馋的人和狗们,引上这条与自己儿孙们,南辕北辙的歧途。   在这犹豫之间,那猪连同人,也同逼得很近的对手狗们,又都上了一道冰雪 覆盖,更巍峨的山峁。一只快要做母亲的猪,在白雪皑皑的山地上,与那狗,与 那人对峙的走着,走着。   这只久经惯战,身躯已然极为庞大的红毛野猪勾起脑壳,伸出长嘴,嗅嗅那 个还没被白雪遮住的石纹。在石纹的边缘,带着一条显得亮色的绿苔。红毛野猪 看见它,猛然的,就大吃一惊。   它抬起头来,止步不前了。   红毛野猪凭着多年的经验,凭着它猪的智慧与能力,它立时知道,从眼前这 里看过去,虽然还有那么一截漫不经心的斜坡。若要是再往前走,仅仅是只要在 前面到顶的地方,再转一个小小的弯,那看似逶迤绵绵的石脉,就叭地立马给断 掉了。你要是再往前,迎面而来的,便是如削的绝壁了。   是往左,还是往右?这可是条绝路?   这又将成为好多猪母亲的红毛野猪,一猪脑壳豆腐,完全蒙碴碴的了。是啊, 几乎就是陷入绝境了。   可福猪,还是自有天相的。   俗话讲得好:   士置之死地而后生。   车到山前必有路。逃得走的只有猪。   这硕大的红色身躯停在雪白中,傻傻地呆了有顷。红毛野猪的确是不太害怕 自己身后的,这些可以说是非常凶猛的狗。它们毕竟只是狗。它们并不是只只狼。 它们狗的利齿,可以说,没我们猪的坚硬。   红毛野猪心中也明白,自己最害怕的是:   那狗日的后面的人!那狗日的人的手中的铳!   经过一番思考,它猛地把那猪的四蹄一跳,呼地一下,把沉重身子,猛地给 转了过来。前腿叉开,后腿收拢,尾巴卷在一起,迎到风雪,扎扎实实地,就站 在那里。又小心地东一瞧瞧,西又望望后,它那双美丽温柔,且有孤注一掷色彩 的水红色大眼睛,作态地盯住狺狺而来的这条公狗,有狼一样黑,狼一样身子, 狼一样眼睛的狗。   在猪的眼睛里,一只与众狗不同的狗!   身怀六甲的猪眼睛,这闪烁着母爱的慈祥的猪眼睛,在这全然白色,全然纯 净的世界里,它那鲜亮的红色,是何等光彩夺目!红红亮亮的猪母眼睛,与那凶 凶恶恶的狗眼睛,竟然就是四目相对了!   令人不可思议的是,绝望地仓皇逃窜者的那依然美丽,依然温柔,依然慈爱 的红毛野猪眼睛,竟然在这四目相对之间,仿佛就发出一种美丽的力量,发出来 一种缠绵悱恻,却芳香四溢的力量!   这种力量中,似曾是有这么一条线,一条情深深,意绵绵,思悠悠的金丝线! 这条金丝线,就在这穷山恶水中,把黑狼这条雄性狗的所有凶悍,倔强,果敢的 怒气,都给挡住,给一笔勾消了!是些呱呱欲出的,猪们子女的在天神灵所庇护, 人与狗们所不能想象的奇迹,在倏忽间,都发生了。   就在这倏然之间,这千钧一发之际,一件神奇的,令人讶异,但又十分动人 的事,也发生了。   黑狼老狗那本来追得血红浑浊的双眼,在一时里,竟然也被什么东西洗涤一 样,除尽浑浊与凶恶,清澈得如同是一泓甘泉。在甘泉中,居然喷出来作为一只 公狗的,悱恻缠绵的温情之火!   黑狼极不协调地,也极失风度地,伸出自己舌头。它还竟在这非常关键时刻, 用舌头巴咂那粗糙不堪的嘴。两只前蹄又杂乱无章地,刨着脚下松散的雪。那因 为年纪不小,而稍为变得劣质的声带里,却发出极其谐和,极其圆润的雄性声音。   殊不知,在黑狼这条狗的眼睛里,这条从来过白雪母狗的公狗,这条自己的 母狗,生下三条都是崽的老狗,站在自己面前的这条猪,这条母猪,这条就要又 一次成为别的猪们母亲的猪,几乎就成了黑狼日思夜想着的,亡妻白雪母狗。   几乎就是以往的岁月里,日日与自己缠绵厮守的白雪。   作为一条追捕敌人的老狗,它真是完全忘记自己神圣职责。它不为自己主人, 为自己尽义务,猛烈地扑上前去,咬住这条红毛野猪。也不扑上前去,张开利齿, 衔住对手的脖子,也不去撞翻野猪那坚实的四蹄。   在它本来毅然决然,气势汹汹的狗眼里,在突然之间,喷放出来的,却是十 分温柔的情火。它的四肢,仿佛是无所事事地,在纯洁的雪地上弹跳着。   黑狼一时间感觉到,面前的凶恶的敌人,一下子就悄然不见了。在这雪白雪 白的世界上,就只剩下前面的美丽、美、丽美丽的一只野猪,一只红毛野猪的美 丽。   一只快要做母亲的母野猪的美丽。是不是苍天在上,猪的神灵在上,庇佑着 它美丽的红毛野猪?   黑狼眼睛里放出来的火,居然被这快要做母亲的猪所接受。它的眼神里,竟 然也充满了温馨爱意,只见它猛地一个弹跳,回过巨大的身子来,让自己前面的 公狗,看到了它真实的美丽。   狗眼睛里,果然放出柔情光来,它看着母猪的好地方,那个地方因为迎接着 新生命的到来,显得那么湿润,那么殷红,那么饱满,也那么干净!   在完全静止的山岗上,黑狼突然感觉到,有一种香香的味道,扑鼻而来。这 种香味让老狗长时间的失落,在顷刻间得以充实,这充实迷醉了老狗。只见它眼 神一扫先前敌意,四条腿弓着悄然上前,伸出狗脑壳,亮出狗舌头,竟然细细地 品着,冰天雪地中的红毛野猪。   这手功夫,真让后面冲上前来,看见这一幕小狗东西们弄不明白,在这地方, 这条曾经老到卓绝的狗,是要前进呢,还是后退?这一贯都勇猛无比,所向披靡 的黑狼,要在战场上正大光明地擒拿自己敌人呢,还要在三月春风里,寻求一个 美丽的情种。   48、踢它到山沟里去喂豹子   雪地上,凝聚一幅狗对猪的,猪和狗的,含情脉脉画图。霎时间,几条狗崽 在后面,看着为头的这条老狗爹,竟也在莫名其妙!不知如何是好。   蛮子黑大声喘息着,提起铳,气势汹汹赶上来了。   美丽的猪,已经感觉到了人的气味。   瞅准这天赐的良机,这头聪明练达的红毛野猪,突然间又变得如同是才分娩 娃崽的母畜一样,极端的凶残和恶毒。也像才发情的雄狮一样,特别的果敢和勇 猛。   它在一瞬间,就把那先极为顺畅的脊背弓起来,气贯长虹般哇地大叫声后, 就如空战中的轰炸机,风驰电掣般地腾跳起来。直朝还在呆呆的黑狼的上方只一 越,听得稀里哗啦地一阵声响,就只身俯冲而去。   黑狼这条老狗无论在哪一次,与野物们搏斗中的表现,它只要稍为用用狗的 智慧,作个不动声色的出击,或者说,它只要哪怕是自己在声势上有所表示。任 凭它对手是如何声色俱厉,如何嚣张猛恶,也一定会魂飞魄散,而摔它个五岳朝 天的结果。   这回它却一反常态。直到猪从空中突兀而去,标下岩坎,扑啦啦的扫开一堆 白雪,黑狼还木然在原地。眯起着它那尽是情感的眼睛,听任这条大鱼从自己网 下,释然而去。它四蹄如是被迷人的白雪所胶住,再拉扯不起来。小眼睛里,所 溢出来的光,分明还有着几分情愫缱绻,难舍难分意思。   眼前惊人,且出乎意料的这一幕,尽收到匆匆赶来,自以为得手的蛮子黑的 眼底。看着得逞的仇敌,红毛老猪猝然远遁,汉子不禁火冒三丈!眼睛刹时鼓得 就如羊卵子般大,满布着汗渍的额门上,沁着刚出来的晶亮珠子。   他叉开双脚,如是一头狮子一样,站在一棵歪斜的半死的老松树下,牙齿一 咬,瞄准跟随自己这么久的老狗,毫不犹豫,就扣动了手中的扳机。   可怜的狗儿,在迷醉当中,正诧异着那红毛野猪,为什么仓皇逃逸,在轰然 爆响的烟雾中,顿时口嘶毛竖,前蹄弯曲,猛地离开地面。   黑狼顿时明白了。随之而来的,是天空中凄厉一声长啸。猛地又是心瘁力竭 的翻滚。遂就悲哀地,认罪般扑向主人,朝他胯下,狠狠直钻进去。   到了这种地步,汉子还是怒气未消,眉头极为鄙视地一皱,又狠狠心,顺势 子一个扫膛腿横扫过去,正中老狗下腹。   畜生来不及提防,突然来自下体蛋蛋的巨痛,让它浑身惊颤般跳起。一声嚎 叫,再如栽葱般,滚下高坎。如团新年的糍粑,叭在白得耀眼的雪地上,只有四 个蹄子,还在动弹。殷红的血,从后腿间破裂蛋蛋上,点点溢出来,染透浓浓黑 毛,溶化了晶莹白雪。   黑老虎和白老虎见爹成了这样子,都气愤起来,昂然对着主人大吼几声,又 一起齐头并肩,争先恐后跳下坎去。它们围着不省狗事的黑狼,弯曲着前蹄,用 狗嘴嗅着,舔着,拱着。悲凄凄地,呼着,嗅着。   蛮子黑木然站在高高岩坎上,看着眼皮低下,狗们的一切动作。过一袋烟工 夫,兴许是狗崽们的虔诚,感动尊严上苍罢。这条老狗终于出口长气,缓缓醒来。 两条狗崽子,一只衔起父亲一条前腿,从白雪皑皑山岗上滑下来。汉子再不说话, 倒背起铳,走到后头。脚旁边跟着的,还是一只威武,却兴趣索然的花老虎。   风,依然不见踪影。   雪,照旧下个不停。   第一次近距离地,看着和自己交往许久的对手,第一次感到那黑狼老狗的反 常。出手后的蛮子黑,走,在心中默默地想着:   狗日的,今天发生的这一切,莫不都天意?   天幕低垂。日月无光。白雪已黑。   台地上山风,也在越来越暗的天日里,呼呼地刮着。四野只听见声声狼嚎, 真是动魄惊心。树屋子,柴火在毕刹响着,非常温暖。   红棉花敞着怀,半跪在地上,专心致志地,帮着黑狼在伤口上敷药。蛮子黑 怒火填膺,讲述着事情经过。精疲力竭的狗们,四散着瘫在地上。   宝崽低垂着眼睑,不断把放在外面的柴火抱进来,一根根添到熊熊火堆上去。   红棉花抬起眼睛,看看坐着若无其事的蛮子黑,又看看黑狼,摸着黑狼脑壳:   “啊,你,你真不该这样。”   黑狼看着面前女主人,伸出粗粗热热舌头,去舔她的手。   蛮子黑拨弄着柴火:   “若是真打死这狗日的,老子他妈的一脚,踢它到山沟沟里,喂豹子去。”   他还不解恨似,朝黑狼的腰上,一脚踢过去。别看那黑狼,没什么准备。也 呼地一阵蜷缩,伸出嘴巴,对蛮子黑伸过来的脚,竟然抬起狗头,一口就接过去 了!   汉子见这狗东西,下起嘴来竟然还是这样快,立时大吃一惊,脚就赶紧往回 缩,但早早被狗咬住。不过,黑狼毕竟是条老狗,它也知道对方,是自己主人, 没就狠狠咬下去,只是含在再奔不脱的口中。见到主人的脸色,就放开口。   蛮子黑心里一气,脸面真是没地方放,伸手就还要去抓黄鳝刀。   红棉花一手就护住狗,同时高声叫:   “我说,你是个人,它是个畜生哪!你个人,怎么和畜生去争见识呢?你不 看见它,狗都让你了吗?”   蛮子黑一时气愤不过,甩手对准红棉花,一巴掌飞过去:   “你晓得条卵!”   话音未落,红棉花的脸上,就留下五个暗红手指印。红棉花的脸更红了。她 一动不动,呼地勾下腰杆。也拨出自己那把猎刀,抬头来,盯住近在咫尺的蛮子 黑。   黑老虎和白老虎见这样,一时也站起来。   宝崽则目不斜视,侧着身子,不声不响走出去。不知他要到外面去干什么。   树屋里的空气,仿佛都凝住了。   蛮子黑才用眼睛瞟瞟眼前女人,一点也不在意,依然在叭烟。只不时地,又 狠狠盯一眼黑狼。火明子一甩一甩的,在他满是皱纹的脸上。   屋子,没点声音。烟圈儿浓浓地,一个接一个,直朝树屋的顶上,飘出去。 红棉花像块木头桩子样,一手握刀,一手叉在腰上,站了好半天。又看着抽挛在 地上黑狼好久,才慢慢伏下身子去,继续给它敷药。   黑狼躺在地上,疲惫得忘记疼痛。它闭起眼睛,下巴懒懒地伸在地上,眉头 皱着,身子缩成一堆。听凭女主人帮它在腿上,用麻皮包扎着。   白老虎和黑老虎,一直小心看着女主人。花老虎早就依着蛮子黑,沉沉睡过 去。   宝崽倦曲着身子,趴在靠门边土地上,也睡着了。   大山与树林,如剪影般,屹立在深色天上。   火,渐渐小下去。树屋也一点点暗下来。温馨的屋内,传来人和狗安详的鼾 声。   屋外,是片令人不忍破坏的静谧。只有纷纷扬扬的雪,落地时沙沙有声。   好个冰天雪地,天子岩孤独之夜!   第十二章、眼睛燃烧着为主人复仇的烈火   49、金鞭溪摘朵龙虾花   万物复苏的春日,悄悄逝去。   美丽动人的夏日已然来到。   红棉花清早起来,到金鞭溪边摘龙虾花。只见天子岩前石上岭下,蓬勃的草 木,如火如荼日趋葳蕤,昌茂起来。   金鞭溪水里岸边,树屋前山洞后,缠着树绕着岩,处处时而轰轰烈烈,开着 小朵红花,蓝花;时而又灿灿烂烂,摆出大朵白花,黄花;一时花重花,花迭花, 花烂漫,花飞舞。   在百花盛开的原野,这花花世界中,引来什么蝴蝶儿,蜜蜂儿,嗡嗡嗡,呜 呜呜。蜂飞蝶舞,蝉唱虫鸣;七吼八叫,千呼万唤,热热闹闹,熙熙攘攘的,构 成好一幅天然丽日佳图。   看着万山红遍的花儿,这生命中最旺盛时期的,精力充沛的年轻女人,心醉 了。   红棉花心里想着凤凰城里花瓣儿,想着沱江河边的小蝴蝶。蹲在金鞭溪边上, 摘下朵小红花,放在鼻子前闻着,再戴到头上去。轻轻唱:   什么岩上打盘脚   什么岩下织绫罗   什么会打连更鼓   什么会唱五更歌   猴子岩上打盘脚   蜘蛛岩下织绫罗   蛤蟆会打连更鼓   鸡公会唱五更歌   潺潺的流水,把红棉花十分好看的脸盘,托在清清金鞭溪里。花的熏陶,山 的温柔,让野蛮之地的女人,更少了些野性,多些温良恭俭让性情。   在天子岩,红棉花是朵小红花,是株小青树。是位温良,美丽,善良的婆娘; 也是个什么事也能接受,什么也能困难忍得,慈祥,体贴,称职的女主人。   一个女人,成熟的女人,需要的,不仅仅是群居的和睦,山泉的丰足,美酒 的醇酽,包谷粑的金黄,狐皮衣的温暖。她还需要男人,男人亲热,暧昧,抚摸。 要男人和她同床共枕,要男人在她身上,做那些男人该做的事……   试想想,一个女人活在世上,看得见这些,偏偏又得不到这些,该是何等苦 痛悲哀!一个正常女人得不到这些,将如是朵鲜花得不到蜂蝶,小草得不到露水, 大树得不到阳光。只会早早死亡,早早枯萎。等待她的,只是长长饥渴和受罪!   险恶的山道上,他们匆匆奔逃过来,丢掉马匹和与人群居的欢乐。徒步来到 这高高山岗上,大难不死的可怜女人,从心里,就把身边这在大难当头,舍命救 下自己的男人,这逃出凤凰老司城后,来这台地上唯一的男人,作她今后生活上 的依靠。   她逐渐地,作为个以前的女主人,还真就喜欢上,自己这昔日十分粗野的家 奴。   红棉花在开始时,还因为在怀念初恋情人,而好长时间郁郁不乐。而后他们 在台地上,为逃避土司追兵,左冲右突,爬山涉水才知道,来到并且打算居住的 地方,竟是莽莽荒原中的孤立台地!   是个四面悬崖峭壁,和周围山地,完全分割开来的地方。根本不可能与外界 沟通的地方。当然也是追兵不能来的地方。因而九寨十八峒追兵,就再不能进入 他们这一领地。他们这才喘过来一口气。   这是多么绝妙的地方。简直就是上苍给他们的安排。可得到的多,失去的也 多。他们也从此面对四壁如削岩石,将永远也不能回到凤凰土司老城。所以虽然 松下这口气,可人的这种孤独悲哀,又涌上心头。   红棉花是个女人,女人是头发长,见识短的人。   她感觉,身边只要有男人,就有了依靠。她毕竟能摆脱族人残杀,族人跟踪。 从惊恐万状死亡线上,得以解脱出来。还过上这自由自在的生活。   虽然一时间里,没有过去的豪华,没了以前奢侈,没了曾经的显赫。却有两 个人小天地,有两个人相亲相爱。是件多好的事。   作为个人,能有自己新天地,有自由自在生活机会,这不是个天大好运气! 还有什么比得上一个人,能得到自己的自由,自己尊严这样的幸福呢。   事情果然不出红棉花所料。   从男人身上,体验到那种作为女人,从来也没享受过的,上天入地般的快乐。   对于人说来,是良宵苦短的日子,她简直就是没日没夜的,没地点,没场合 的,尽情地抚摸着汉子极硬的胸肌,极平直的腰,多毛而雄劲的四肢,品味如痴 如醉的喘息。   有多少次,多少回,在红棉花心底深处,萌生出一种春风拂过额头样的顺畅 感觉,享受春心萌动的欢乐。   女人,有这样生活,这才叫做:   你是一个完整的女人了。   50、变成了一个缩头乌龟   天有不测风云。   红棉花的好日子,没过多久。   自从上回包谷地中,蛮子黑用飞刀割断红毛野猪尾巴,自己却被野猎给拱翻, 一跤跌下高坎,当时晕死过去。被红棉花背回来,又精心弄好伤口后。   红棉花原先所喜欢那种男人霸道,那种男人凶蛮,那种男人阴鸷,竟然都荡 然无存。这件事对一个初涉人生少妇来说,是多么奇怪的事。   不就只是少了这么个小小蛋蛋啊,那个好好男人,一个雄强的男人,为什么, 就会变成这模样?   红棉花痛苦的是,在群星灿烂的夜半和晨曦明媚的清晨,她多么希冀,憧憬, 神往那些男人和女人中间的,不声不响的事,你死我活的事,云里雾里的事。可 就因为蛮子黑那蛋蛋的失去,统统地给丢失殆尽了,统统无影无踪了。   对于蛮子黑和红棉花来说,从前两个人的那欢乐,激动,仿佛都成最为遥远 的过去。   红棉花越来越感到前所未有的烦恼和不安。心律紊乱。有时想吼,有时想骂, 有时甚至想着,自己非要去杀个人,或者杀了他一只野猪不可,想要去放一把火, 烧它一片山不可!   面对这不可思议的一切,又有什么办法?这时在天底下,地皮上,在仄仄的 天子岩,只有他们孤零零的两个……   她也发现,过去相当英勇的男人眼睛里,还是燃烧出来男人熊熊的火。他还 是禁不住自己,要骑在她身上,要做或者想做那些以前做过的事。   任凭蛮子黑他怎样拼了自己的老命,怎样浑身大汗,这一切动作,都找不到 从前那种感觉了。   常常是有时,等到她是相当的,想他能勇猛的进入自己时。可现实却告诉她, 就是一切无济于事。就是他想方设法,玩起来什么千奇百怪花样,于事无补不算, 还把她心烦得要死。   试想想,男人和女人之间,只要没那样东西,对于个女人,什么都是空谈。 有时,她真的就问老天爷:   天老爷,那该给我红棉花的,你为什么没给我?你这坏家伙,啊。你说说看, 这辈子,上辈子,难道我红棉花,做过什么坏事?   为什么落得这样下场?   更为奇怪的是,自己以前的宝崽,现在也来到台地。可他已经是个人不人, 鬼不鬼的东西了。虽然他不会说话不算,人也好像变成个缩头乌龟,再不敢跟她 交流。   红棉花心想,是不是因为蛮子黑拿葛藤捆着他,赶着他在坑坑洼洼的台地里, 趔趔趄趄四处奔跑,要他去寻找进来的路,以便能找到我们出山的路时。或者要 拔出刀来,挑他喉咙时,让他一时胆颤心惊,而失去男子汉的锐气。   可你这宝崽,毕竟还是个大男人啊。尽管是残缺不全的男人。你是不是还有 点用处?   红棉花百无聊赖时,偶尔也远远看他,想这问题。只是她不敢自己去试试罢 了。   对于宝崽来说,哪怕蛮子黑看不上他瘸腿,并不理会自己,带着狗们进山, 不在附近时,也不敢接近。就是红棉花故意找什么原因,同他接近,想好近好看 他。宝崽也想尽办法,浑身颤抖地避开她。   宝崽就是不想,也不敢同她来往。这动作让女人心里,好生失望。男人是这 样,另一个男人,也是这样。天下的男人,怎么都这样呢。唉……   无声无色的泪水,滴在台地红沙土上不见了。红棉花面对满山遍野的花,竟 然都没了兴趣。   回过头来,朝树屋走去。   天空中,掠过极为温暖而明快的色彩。   万物苏醒来的鸣唱,给这广阔天地,增添几多嘈杂。金鞭溪里,几条交尾过 的鲫鱼,兴高采烈在冬草里,抛着能延续自己生命的卵块。喜鹊儿不露声色,在 椿木树上小窝里,摆起双双对对撒下种子的蛋。   黑老虎虽然还没长大,那小小的狗东西,却也红出来,还喜欢撑起两只前腿, 顽皮爬到黑狼背上去,小小屁股一颠一颠,口里还流起唾沫,咿咿呀呀叫,做起 荒唐十足男狗梦。   红棉花回到树屋,蛮子黑兴冲冲地,不知从什么地方,提一串长长的鱼回来。 是他在金鞭溪,拣起岩头砸,几家伙就砸了这多。   红棉花好高兴,接过来。把鱼先放到地上,再捧来几把黄土,用水浇湿合稀。 再把黄土包上去,放到火坑草灰里抠起。又在上面加几根柴,要让火力大点,好 烧熟这鱼。   蛮子黑坐在的草团子上,从树根缝子,取出来油黑的竹筒,开始他每天有规 律工作,用瓜瓤蘸起野猪油,擦宝贝火铳。   红棉花取来杂木柴,投进火炕去,殷红的火苗,顿时就映在她本来绯红脸上。 金色阳光,从外面泻进来,愈加夺目,愈加亲热地吻着红棉花白净的肌肤,层次 分明的身段。   明亮的铳,很快就被蛮子黑擦了一遍。潜藏着的男人欲望,被树屋里呈出来 瑰丽的光明,黑老虎和黑狼的嬉戏,洁白跳动的异性,给撩动了。   男人炽烈的火,给引发了。汉子呼地一家伙,甩开手中的铳,跳起来,不知 所云大叫声,扑上前去,抱住胸前只罩着块山羊板皮的红棉花。抱住她如鱼儿样 滑溜的双肩。扳倒了她,开始压迫她,卡她,抠她,咬她,再挤压她……   红棉花先是一愣,既而欣喜。   四肢软软伸展着,承受着男人对自己猛烈的一切,十分热烈期盼着一切…… 慢慢,感觉自己下面,完全张开,全身空空旷旷,心灵中的十分需要……   汉子粗粗喘息着,就在他感到松弛和满足后,放开她。女人的双手,依然不 由自主,紧紧抱住他。依然紧闭着眼睛,在期冀着,幻想着,等待……饥渴的潮 水,没退去。   思着想着,憧憬在自己身上,能出现奇迹。不过,慢慢的,这一切和以前一 样,都成为泡影。   太阳,在骤然间暗淡失色。天空中,刹那时云翳四起。树已不再绿,天不再 蓝。   男子汉发现女人那些动作。十分不好意思的,回手了。轻轻想掰开她手。她 却用双手抓住喘息尚未静的蛮子黑,发疯了一样,非常固执地,紧紧抱住他,用 身子贴紧他,双脚绞住他。她真想用热烈,去唤起他过去,叫回男子汉的过去。   可这一切作为,都不能够了。   努力仅仅只是让男人,在万般无奈时,伸出双手,应付差事似的,在她美丽 胴体上,胡乱蹭着、摩着。把心弄急了,伸手就去抓男人玩意。才发现,它还是 像团稀狗屎一样,坚硬不起来。直立不起来。   心有不甘的,还是认真玩着它,好半天,要人命的东西,竟然没点变化。实 在冒了大火。这倔强的女人,硬止不住心头的愤怒,眉宇之间的忧郁的云,紧紧 结在一起。   伸出手,在宽广胸膛上,狠狠一拳!   “啊!你打我,竟敢打我?”   蛮子黑被劈面一击打呆了。狂吼起来。扬起拳头。可女人眸子中的泪,进入 他眼帘。挥舞起来的拳头,又变成伸出去的手,勾住她腰杆。红棉花缓缓放下气 来,倒在他身上。   汉子想着什么,呼地一声,跳到她身上。他们又忙乱好半天,可又都是瞎子 点灯。   太阳穿出云层。大地光明重现。   红棉花欲哭无泪。沉默有顷:   “你真就是这样不行,就是这样不行吗?”   “我,我不知,为什么也……”   “要是你不行,就不要来惹我……”   “我又想……”   “你这样,我好难受。你是个没有用的了。没用,真没用。我们又不是一 次……”   “啊!我是没有用的家伙!是没用!”   汉子大叫,爬起来,迎着太阳,朝外面跑去。歇斯底里大叫。   “蛮子黑!你回来!”   女人依在树屋边上,对着远去的他,凄厉的喊着。男人的悲哀,把她女人心, 伤透了。   狗们,黑狼,白老虎,黑老虎和花老虎,都不知所以然地,停住狗类游戏。 都一齐站在坪场里,瞪着傻呼呼的狗眼,痴痴呆呆看着他们。   它们真不知主人之间,是为什么事,本来好好亲热的两个,又成了这样。我 们狗们,常常不是这样啊。   他们两个大活人绝不会知道,这时的宝崽,却在孤零零地,痛苦地看着那无 比美丽的天空。   51、灰色黄颈的狗饿雀   蛮子黑带着狗进山去了。   宝崽还是和以前一样,不吭不声,用石头漫不经心的,砸着枯死的树木。朝 远远的林子走去。   他们好多天没有出门去。   黑狼的伤,还没有好。   大雨下了很久之后,热又渐渐恢复。刚到中午,太阳悬得还并不高,斜阳温 柔进了树屋。黑狼在树屋边睡着。风扫着它干干净净的毛。   是尿水在膀胱里汹涌好久,这懒慵的狗才抬起脑壳。习惯地晃下脑壳,费力 地站起来,一步步移出门去。到一棵楠木树边上,刚想勾起左后脚。这才发现, 自己的那条后脚,竟然勾不起来。   自从蛮子黑打出的那颗愤怒的码子,轻轻割开这条多毛雄健的脚,又叩动白 而小脆而酥的骨头,不露声色且干净利落地,干开一番事业后。黑狼这条老狗, 再从地上站起来时,后面的那只脚,就短了半寸!   让人闻之动容的摧残,使这条老狗,已经成了终身遗憾。   蛮子黑起先就不喜欢它。到现在,更把它当成个活累赘。更令老狗伤心的是, 那些不孝儿女,也开始欺侮这残废的老子。   它们一起在包谷饭糟子前。几个鬼崽崽们,总要沆瀣一气,狼狈为奸狺狺吼 叫,冷不防,还用有力气的狗嘴对它一拱,想要把它排挤出队伍。可怜黑狼的腿 是四缺一,这一拱,就拱得它狗身仰狗脸翻朝天。   老狗硬到忍无可忍地步,也忿忿咂回它们几嘴。狗们一时间,竟对自己的老 子,也来个众志成城。常常闹得乱做一团。   有一回,真是闹得更不可开交。   是蛮子黑与女人生气时。蛮子黑见狗们这不守纪律乱相,心中火气十足起来。 就不声不响举起铳,对准了那个十分难看头颅。别看黑狼这老狗,虽然与自己的 崽们在争斗,却没忘记警惕,自己身边的这天敌。蛮子黑刹那举动,全就看在它 的狗眼里。锃亮铳口才刚对准它,虽然看来是毫不在意地耷拉着眼睑,却呼的一 声,就逃了开去。   红棉花见他要这样,就大呼小叫,伸出手来,捋下抬起来的,对着黑狼的铳。   从此在黑狼心中,完全畏惧了男主人,每次蛮子黑进山,黑狼就再不肯跟着 他,去追鹰逐鹿了。   天子岩上,现在是秋老虎当道的日子。天气虽然看似晴朗,九天中的云,却 显得诡谲多变。   红棉花在树屋外面,把晒干的鱼,一只只地翻过来,轻轻唱:   昨夜做梦梦得凶   打花伞又挂灯笼   手打花伞是团圆   灯笼是个一场空   昨夜做梦笑呵呵   梦见和哥同被窝   醒来不见你的面   阿妹哪睡得着   一望无垠的天空,清静的没点风。浓绿草径中,树丛子,释放着阵阵酥酥酸 气。森林和溪水,都如同静在巨大坟墓里。   也有几只热得受不了的灰色黄颈狗饿雀,在楠木树小巧玲珑的树叶子里, “狗饿!狗饿!”地叫着。你一声过来,我一声又过去。给这本来沉闷已极的山 野,平添许多乐趣。   女人唱完歌,翻完鱼,伸伸腰杆,看着巨大的楠木树。她好熟悉这地方,知 道一过棵楠木树,左手边就有道古老岩坎。   坎上牵着的,尽是乌青乌青地枇杷藤。红棉花想着前回,自己到那里时,地 枇杷还没熟,都泛起青呢。这几天的太阳,真是厉害,它们怕是该熟了。   一想着地枇杷,想着那酸酸红红的果实。年轻女人的口水,就不自觉往下淌。 她忘记晒鱼,也忘记炎炎热气。轻轻哼起山歌子,迈起好年轻步子,朝亭亭如盖 的楠木树那边去。   老话讲得好:天有不测风云,人有旦夕祸福。   就在美女兴高采烈,想去摘地枇杷,往前走的同一时候,一条心也燥热得不 可忍受的,有这么三尺来长,想做蛇父亲的眼镜蛇,一不留神,从小小岩头缝子 弹出来。在草丛中,如条游龙,朝楠木树下荫凉处,沙沙沙而去。   它知道那里有条肥肥的母蛇,正恭候着它光临。这即将面临的,自然界常常 出现的险恶,作为人的红棉花,当然是一点没发   草尖的摇动,却让痛痛快快放完水,躺在楠木树下睡觉的黑狼,刚要合上的 眼睛睁开了。它迅速站起来,干嚎几声。它见并没因为它的声音,而引起女主人 注意。   人家还是为了地枇杷,在继续走着。   口里,还在流起口水!   老狗凭着本能的感觉,明白什么了。它急得飞也似地,迈开三条半狗腿,一 颠一颠,像是跳着舍巴舞一样,朝女主人走来的方向,猛地扑过去。   黑狼的努力,都显得太迟。虽然天空纯净,让人们多么贪恋这孤独世界。虽 然女人毫无牵挂,如同开放在浓绿里的美丽山茶花。可红棉花那只温柔的脚,还 是踩到了眼镜蛇腰上!   雷公不打吃饭人。哪能去踩正在相爱着的蛇?   雄强的蛇与柔美的蛇,正在欢乐正在幸福的蛇,被这外来的力量搞懵了。那 有着为捍卫安全,无与伦比爱情的公蛇,毫不犹豫,猛然回过头来,天才蛇口, 就十分准确,钳住破坏自己幸福的脚。   “哎哟!”   红棉花凄厉的叫声,似钢铁样,有力地在空气中弹裂开来。她一弯下腰杆。 就发现这平日里,见了就要发晕的,要人命的烙铁头了。美丽的瞳仁,放大好多。   一时她痴痴地,不知如何是好,只是盯住要把她推向死亡之路的烙铁头。十 分雄性藏青色身子,正希冀着喷射能延续自己生命精子身子,就在倏忽之间,把 那复仇的毒液,朝女人体内喷射而来。继而,又迅猛地朝那白皙的大腿,紧紧缠 上来。这让猝不及防的女人,手足无措。   红棉花脸色一时苍白如纸。她的生命,青春,生活都才刚开始啊。女人才悟 出来生活美味与真谛。路虽说是孤独一点,畸形一点,可却能安然,而且还很长 走下去。   像世界上许多可怜至极的乞求那样,是并不会得到原谅和接受。这条没头脑, 却是为自己爱情,而万般凶残的毒蛇,坚定执着地吻住她青春润滋的脚踝。   三角形的利齿,紧紧压进去。紧接着,这小生灵浑身就抽挛起来,颤抖着, 翻出来它黑色肚皮!它那原本执着于爱情的眼睛,现在却是定定的,狠毒的盯着 要致她于死地的人。   52、计划再寻找情爱的蛇   对于世上这种家伙恐怖本能,红棉花骤然一惊。   在女人脑际,天空高大辽阔起来,楠木树拥簇着太阳,在开始团团旋转。身 上的血,如沸腾的水,直往喉咙筒冒。双目失神,眸子呆滞,蛮子黑开了有着雪 白牙齿的口。   她只想喊蛮子黑,也想喊她过去的宝崽,让这男人搭救她。那个做丈夫的, 却远远去了。这狗东西呢,也到那很深林子里,拣蘑菇去了。万念俱毁的她,精 疲力尽地,歪歪斜斜,倒在如毡一样草地上。   谁又能揣测得出来,人世间无穷无尽的变数?   就在头脑简单的眼镜蛇,放射出得意忘形的毒液,以为完成历史使命,准备 班师回朝时,发狂的老狗,竟然如是没羽的箭簇般,直朝草地上射过来。在释放 着血腥气味,快要降临死的悲哀草丛中,它炯炯有神的狗眼,燃烧着为主人复仇 的熊熊烈火。   自然界相克的万物,本来就是势均力敌。   计划着再寻情爱的蛇,也本能嗅出眼前危机。它放开女人,灵活地转过身来, 昂扬起三角形脑壳,身子绞成一团,毫不犹豫地,对准这迅疾而来的黑影。   道高一尺,魔高一丈。   就在它阔嘴张开,正要吻住眼前对于它来说,是个庞然大物时,果敢老狗在 转瞬间,做出让它感觉不到的停顿。冷血动物就被这突然之变愣住。还没来得及 判断对手的动机。   就是这一刹那,黑狼张开血盆狗口,直朝悬在空中发呆的三角形,猛地就罩 过去。真不愧为是天子岩狗中的英雄。就在刚罩住蛇头时,它上下颔就奋力这么 一压。   只听见咔嚓一声脆响,刚才那个胜利者,转眼间,头骨就不分皮子,不分血, 不分肉的,化成齑粉一团。真真演绎出一幕惨绝兽寰的悲剧。   一旦没有思想了,刚才还雄壮无比,俊美完整身子,就如一条断成节节的草 绳,仅仅只是象征性的,回光返照地,在空中缠绕了这么几下,就完全瘫软在青 草地上。   老狗黑狼极不耐烦地,松开狗嘴,吐掉了那令狗恶心的玩意。看也不看它一 眼,立马就掉转头来,伸出狗嘴去,嗅那吓得快要昏过去的主人。   红棉花的脚踝,在草地上搁着。皮肤上两颗豆子大的红点,正溢出来滴滴殷 殷的血。旁边晶莹的皮肤,正在点点地,不停歇地膨胀着。渐渐地,脚踝由白色 变成了黄色。   而黄色又开始光亮起来,开始有种透明感觉。接着光亮又一丝一丝地,朝那 白白脚杆子上,小腿肚子上,漫延而来……   老狗气喘吁吁的,站在主人面前,目光炯炯,端祥渐变的光亮许久。它又长 长啊了声,如是狗的绝望嚎叫。它猛地张开利齿,扑上前去,一口就咬住主人腿 上的小红点,一双蹄子踏在主人的脚杆上,脑壳就用力的一摆,再奋力就这么一 撕,又是一扯。   鲜嫩的皮肤,就被这狗的嘴给撕开口。血,带着乌色的血,汩汩汩地,奔流 出来。它又一口衔住女主人的腿,弓起自己三条腿,屁股一摆一摆,拼起老命, 把女主人朝金鞭溪拉去。   好不容易,黑狼把她拉到溪边,把主人这条腿,搁到两块岩头夹着的水流中 央,在哗哗翻白着水的地方,听凭水流,冲涮着血肉开裂的伤口。看着基本上把 主人安顿好,它又竖起尾巴,一溜烟地顺着溪头,瞬时不见踪影。   女人傻在那里只一会儿,只看见黑狼嘴巴里,又夹起来一把青油油的,叫不 出名字的草,窜了回来。它把那些草放在地上,再一口一口地,在嘴巴里巴嗒巴 嗒地嚼着,嚼得口水都流了一尺多长。   嚼满一嘴巴后,黑狼又趴到主人脑壳上,对准她紧闭着的嘴唇,把它的狗嘴, 悬到红棉花的嘴上,让嘴里浅绿色的汁水,一滴一滴的,滴到她牙齿缝里,流到 她口里去。   火红的太阳,悠悠然地,十分疲惫地往后山沉下。气温随之渐渐低落。   又是条眼镜蛇蛇游过来,见那条没脑壳的同类,就一口囫囵的含着,再慢慢, 蠕动着身体。不一会,它就把自己的同类,完全吞到自己的肚子里去。   看不见的毒汁,一刻也不停地,进攻着红棉花危在旦夕的生命。她脚上黄色 的光亮,慢慢开始失去它色泽。朦胧中,红棉花觉得有什么在亲她,吻她。热烘 烘的温柔,感觉十分惬意。   好想伸出手去,接住这种难以得到的,十分饥饿的情感。可是她的手,好像 不是属于自己一样。好半天也伸不出。心里好烦,心里好躁好躁,胸脯里,仿佛 有团乱糟糟的,不知其所以然的火!   这火,轰轰烈烈燃烧着,烧得她全身酥软,懒懒散散,一动也不能动。烧得 她以为,自己就会这样死了,就这样,死了。   一定是会死的,什么都会死去。   红棉花身子轻飘飘的,感觉自己来到一个地方。这是非常雄伟的,一切都黑 色的高大土司城堡。是比以前自己出生,自己长大的,凤凰土司老城堡还要美丽, 还要尊严的地方。   看着这城堡,她一眼就看见,全身是黑色的爹。   他同许多全身黑色的人一起,热烈谈论着什么。父亲见她,像他们父女间, 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一样,张开双臂,十分高兴地欢迎她到来。她也非常高兴地, 要朝父亲扑去。   在冷不防中,有个一身发黑的人,从斜刺里冲过来。模样像土司城的管家。 管家一把拦住她。管家手上,拿着一本巨大的,打开着的黑色簿子。   红棉花明明看见,他用手拦住自己,可硬看不清楚,他那张脸。她还想推开 他时,只听见那人对自己大声说:   “是文秋吧,你来干什么?你回去,你在这上面,还没名字啊。就这么早来, 为什么?快回去。”   她不知如何是好。爹看着那个朝她走来的人,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是呆呆 地站着,脸开始堆着微微的笑,一扫当年在大道边那种凶狠。频频在向她招手致 意,那意思是,当然是不要她来,要同她作别。   父亲脸上变化,红棉花感到迷惘,非常惋惜。是啊,利用这种机会,那怕是 让我们父女之间,能说上几句话,叙上段情,也是个好事。多难得的机会。   她好想对父亲说:   “父亲,我好久没见你。想不到,你还是原来样子。多年来,我好想好你。 你过得好不好呢?妈她为什么,不和你在一起?”   没讲这话的机会。父亲根本就不理睬她。非常绝情地走了。还做出来要她回 去的绝决手势。   从父亲与她决绝眼神里,又看那暗暗地方,红棉花心头,猛然就一震。她感 觉出来,自己来到什么地方。冷汗刹那间冒出来。她是明白什么。红棉花开始感 谢父亲。你还在帮助妹崽。我的好父亲。   一回头,眼前一片黑暗。   在绝望中,她发现一股带着苦涩的凉意,从她牙齿缝中流进来。凉意徐徐地, 如同犀利阳光,荡开厚厚云翳,沁人心脾,朝她窒息心扉中,一点点一滴滴渗透。   在她顽强生命深处,另一股让人心旷神怡惬意,也升腾上来。犹如在酷暑里 金色沙滩上,把脚伸进清凉河沙中那样,引发出来细细若游丝般凉爽。   两股善良舒心的气,如两支百战不殆军队。在她血与肉身体内溶合,在她生 命中枢交叉会合。它们奋力搏击,奋力驱逐着,把绞杀她生命的阎罗,击退得很 远,溶进了太阳浓浓黑暗里。   呜呜——红棉花的胸膛沉下去。女人的口张开。第一口气从生命的低谷,轻 轻嘘出来。身子渐渐的发热。脸色开始返红。生命在向着她躯壳,一步步回归。 可怜的女人!   我没有死,我没有死!   红棉花没张口,还不能说话。可心里非常清楚。世界上有多少口里不能说话, 心里又清楚不过的人!   我不是做梦,我不是做梦吧!   是的,红棉花不是做梦。阴森森的黑色城堡,许多黑色人,连同黑色父亲, 拿着好大黑色簿子管家,远远逝去。   黑老虎和白老虎,向金鞭溪跑来。后面跟的是花老虎,还有打着赤膊的汉子。   啊,如梦样的湘西台地!美丽人生,又回来了。   “文秋!文秋!”   女人听到男人粗重的喊声了。   看她醒来,轻轻放口气。再看女人伤口,看面前的人,还是不放心的闭目运 神,给她画个水符:   一请一里路,   二请二里路,   大军刀请到大雪山,   小军刀请到小雪山,   奉请师父龙胜发,   天子岩弟子蛮子黑,   烧军折军,烧皮折皮,   血莫流,毒莫入,   弟子拿口水来做药。   念完画水咒语,蛮子黑又含一嘴的水,再把头一昂,嘴巴皮紧紧合着,开一 个小小口子,就把气和水,狠狠压出来。水就如雾状,突喷在红棉花伤口上。接 着又回过身子,以迅雷不及掩耳速度,勾下腰,伸出手掌,一声啪的响亮!蛮子 黑有力的巴掌,打在爬过来的宝崽稀烂脸上,他打着,大声骂道:   “杂种,你这是为什么,刚才干什么去了?你是个人,还是鬼?难道还不如 我条狗?这该死杂种。吃冤枉饭的东西。”   狠狠打完宝崽,用手抚住红棉花受伤的腿。   宝崽呢,如缩头乌龟样,一声不吭。只傻傻靠在地上,一只眼睛只敢看身边 地上的草。不过眉宇间的愤懑流露,汉子就看不出来。当然,蛮子黑也不想他这 样。   狗们悄无声息,趴守在红棉花身边。阳光一点点暗下去。金鞭溪的水声,一 点点大起来。   第十三章、狗们那个与人极为不想同的世界   53、蝉晶亮着它透明的翼   天子岩渐渐显得暗淡。呈现着弱势的阳光,终于从楠木树稍的最后一片树叶 上,悄悄退去。大地苍然之间,改变了颜色。   狩猎回来,顺着血迹,找到这儿的蛮子黑。伸出满是青筋的手,抓住红棉花 脚踝。看见明白无误蛇齿印,惨白无血的皮肤,大惑不解:   “这是怎么回事啊,我崽!被这样蛇咬了,你都还不死?你妈个皮,还活起 的?是你命大,还是有鬼做?”   他听完在怀里的红棉花,时断时续的诉说后,蛮子黑看着痴颈呆眼的黑狼。 心里他知道,这并不是自己化水的结果。   这是什么事情?未必然,我日赶夜赶着的,那只红毛野猪,快要成精了。这 条老狗,莫他妈的,也真是条要成精的狗不成?   如果不是,那么?女人,碰到这样毒的蛇,在这样情况下,人居然还没死? 人不死,还不要紧。相反,她显然肿胀过的腿,却在他来时,完全消了下去。   那地方皮肤松沓沓地,发皱地裹住本来不粗壮骨骼。狗撕开的那块肉皮,不 规则地掉在那里。伤口上敷着零乱的,叫不出名字来,却如是人口一样嚼过的草 药。浓淡相间的汁水,在惨白的皮子上,早就结成块块。   蛮子黑仔细分辩,连他都认不出来,是什么药草草,或者可以说,是蛮子黑 自己,都找不来的药草草,居然是这条狗东西,用自己的口,一口口扯了来,嚼 碎了,还帮她敷到伤口上。   以前在天门寨里,在凤凰老司城,蛮子黑见过多少这伤口,又见过多少这样 的人,最后都奄奄一息,死在眼镜蛇烙铁头下。   要救活被咬伤的人,是个人都难以做到的事。居然还立即就起神奇功效,结 果还他妈的,出乎人预料的好。   从蛇咬的齿印上看,这条眼镜蛇。还是条不小蛇啊。这种蛇倘是咬着人,就 是凭到人的本事,都难免一死的!   蛮子黑再不敢想了,疑惑真是太多,宝崽和白雪到来,红毛野猪的本事,再 看着面前,现在蹲在那里,若无其事的黑狼。突然他感到对手的强大,自己的渺 小。   这世界,多奇怪,好恐怖。   越想他越怕,什么也不用想了。他一把抓起瘫软如泥的红棉花,往肩膀上一 甩,打了个唿哨,就朝树屋那边,走回去。   没事的狗们见了,就一齐跟在后头,慢慢走着。最后在地上爬行着的,当然 就是被打得不知所措,一言不发的宝崽。   几十天以后,红棉花就和以前一样,放起喉咙筒子,唱起歌来。   春天是多爱多情的日子。   在蚊子营营嗡嗡乱飞的日子,太阳轰轰烈烈晒着。一缕缕黑蚂蚁,纷纷携起 崽崽们,列起队伍,匆忙地搬运食物。   红棉花在树屋里,弓起身子,趴到地上烧火。鼎罐里,煮的包谷籽籽,拿来 做酒用。蛮子黑的酒,越来越喝得多了。看火在毕剥毕剥燃,拿手捧起香袋在玩。 红棉花看上面绣起的喜鹊闹梅。   这香袋,又叫做绣花荷包。在土司老城里,是后生崽和妹崽家们恋爱信物。   香袋可不是宝崽送给自己。也不是她送宝崽的。还在凤凰老司城里,做黄花 妹崽时,她和这打银器的后生家宝崽认识。这秀气的后生崽,一天天就喜欢她。   她知道了,就脸发红,心子跳,耳朵根子发烧,好高兴。看不到他,心里就 有气。看着他,心又跳得慌。   她也知道,自己是爱上人家了。   宝崽这家伙很坏。看着她模样,心里就想起个主意,就帮着她讲古。这一讲, 就是半夜过。别人打副银器,只要半个月。宝崽呢,打了足足两个月,才只打得 一半。他讲完岳母刺字,接着讲风波亭。再就讲柳毅传书,七姐和董咏。明讲暗 比,把个黄花妹崽的脸上,搞得火辣辣的,脑壳皮都在发麻,心口子跳个不停。   他讲得唾味子飞溅。   红棉花的心,被讲飞了,讲活了。买来七彩的金丝线。勾起脑壳绣花,绣荷 包,先是绣白鹤穿莲,接到是鸳鸯戏水,再又绣二龙戏珠。横看竖看,都不满意, 最后才绣了个喜鹊子闹红梅。   送到后生崽的手上。不想,他的脸也红了,心也跳了。抓过来荷包,顺手把 她,也抓到自己胸口前去。那样子,多好看。他一声不吭退给了她。红棉花明白, 外地人宝崽,也知道荷包绣花用意,也知道这地方人心。   不过,她知道,他是在心里害怕。   红棉花想,你怕,我却不怕。我就要跟你去。人家说嫁汉嫁汉,穿衣吃饭, 只要我喜欢的事,喜欢的人,管别人什么?她铁了心。   爹却不管自己想法,也不给面子。结果到头来,弄得她……想着想着,她心 里,很不好受。   看着现在的宝崽。一个大男人,麻木得不如条狗!本身那模样,让红棉花不 禁又生出许多疑惑,现在这宝崽,是不是以前那个宝崽。为什么现在对自己,连 看都不敢看一眼。连自己想看他,男人都吓得要死。   宝崽为什么,不会讲古了呢?   为什么,他不敢讲古了呢?   看宝崽那副样子,红棉花问自己。感觉自己渴望什么。不得明白。   天气焖热。   女人的心,也发闷了。   红棉花把柔如丝带头发三挽两挽,弄成个圆溜溜粑粑髻,放到脑壳上。粉白 细嫩的颈窝窝,就露出很多。桃红色的脸,也被天空中亮亮的火焰,炙得红红的。   女人坐在根屋里,以她特有功能发现,有那么双眼睛,在注视着她。红棉花 转过脸来。怔住了。是它,是这条老狗。居然,它在呆呆的,别有一番用意地看 着她。她脸红了。   狗屁股落地,两腿放直,脑壳竖起,眼睛看着她。平时并不让人有不同感觉 的眼里,升腾起雄性的火!是能让女人为之不安,为之一振,为之渴求希冀,久 旱不雨,久暑不风的火!红棉花的心蹦达到喉舌之间。几乎要飞起来。   她透不过气来。甚至有第一次,见到宝崽的感觉。   一只蝉,晶亮着透明的翼,匆忙划动着空气。愣头愣脑地,趴在树屋外面, 吱……吱……嘹亮的叫长一声短一声地,高一声低一声地,唤醒极其沉重的苦热。   自从黑狼救下自己后,红棉花对这老狗,就有份极为特殊情感。看着狗的眼 睛,女人心惴惴不安地,伸出仍然不失为纤纤玉手,拉住黑狼前脚。   轻轻抚摸着,满是伤疤的脑壳,突起的肋骨雄健的腿。臊红起脸,轻轻捏它 命根根,翻出来它温暖动人,腻红的肉蛋蛋。   奇怪的是,曾经被蛮子黑踢伤的蛋蛋,不像蛮子黑那个,没得救了。人家还 是好好的。捏在手上,凉凉的,软软的。   细细把玩许久。黑狼那东西在手指引下,无所顾忌地飞红长出来。肉体柔软 温热,灼得女人心旌摇动,麻酥酥了,温暖暖了。   老狗在诚惶诚恐中,浑身颤抖地,轻轻爬起来。小心地挨近自己的主人。心 甘情愿地,让她尽情摩挲着快活玩意。它的口,也不由自主微微张合起来,狗眼 一时呈六神无主状。   黑狼把前足,伸进主人手里,伸出来狗如锉刀样舌子,舔她光洁如玉、如四 季葱般青翠脸蛋,白白耳垂,以及细长粉嫩脖子。   一缕飞腾着尘埃的阳光,斜斜着刺进仄仄树屋。热气让清醇包谷香味漾溢起 来。闻着黑狼热热的喘息,红棉花不由得再次心平气和的,打量这狭小树屋。   第一次惊人发现,蜗居的地方,竟然如此亮堂,宽敞,舒适。充满幸福与温 柔的眼睛,深情望着相依为命的狗。   红棉花紧紧搂住它,一时忍不住,又去摸它那好动人、好动人的地方。说老 实话,红棉花打心眼里,多么佩服这狗,好喜欢这狗。她人到这时,有点六神无 主。   心里很痛苦。日子过去好多。肚子还是瘪瘪的。在土司城,好多年轻女人, 只要和男人在一起,不要好久,肚子会好大。   白雪钻到天子岩。黑狼三番五次,要去舔它的那私处,还要爬到它身上去。 开头那几回,白雪也总是不让它得手不算,还用脚去踢它,还要反过来咬它。   黑狼极有耐心,也不发怒。只要白雪一恼,它就住手。白雪一发大火,它就 悻悻然走开。它是不厌其烦地。如是以前没有这样事一样,一步步的从头做起。 好多回后,居然相亲相爱了。   两条狗就为这孤独世界,添黑老虎,花老虎,白老虎三条小狗。红棉花心里 好有气,想起来好伤心!   人家两条狗,也不过就是做这么几回,做出来惊天动地大事。   蛮子黑做那事时,从来也没反对他。相反还主动和他做。可千百回下来,竟 然一回也不起作用。   难道我们人,还不如它条狗?   女人脸贴在狗鼻子上,双手紧紧抱住它,听那雄性的气息。发觉自己下面, 膨胀出来空空荡荡感觉……   54、鱼儿虾儿草们喜得蹦跳   台地夏日,天朗气清。   清清沱江水源头,是金鞭溪。金鞭溪从黑黝黝山谷里,淌流而来。到树屋前 的坪坝子上,狠了狠心,向右边哗地一下,转个急湾,再又从容自如地流过去。   树屋坪场尽头处,就端端正正地,凹起个不浅的潭。潭里的水,静静的,清 清的,清得如是没了水。如黛的青山,在这一泓水旁恬静地立着。蔚蓝色的天, 飘动着的云,都若无其事地,静卧于潭中水底。   任凭着漫不经心的娃娃鱼们,小心翼翼的爬爬虫们,横着竖着走的螃蟹们, 大摇大摆地在不动的云彩上,高山上,蓝天里,横来竖去。还有那些扁的,圆的 各类不同神色的鱼草们,悠悠扬扬地,摩来挲去,也不露一点声色。   太阳静如处女地挂在晶亮水底。数不清楚的金丝线们,怕它死了似的,不要 命地扯住它。尽管这庞然大物,也恋恋不舍这如处子般沉寂,安详的大地,它还 是听天由命,目不斜视地,走着它那条孤孤单单的,始终如一,生生死死的路。   天空中处女红样的光泽,照耀得这高高的山峦啊,密密的树林子啊,青青的 茅草地啊,亮亮的金鞭溪啊,都如同镀上一层光彩眩目的金。   红棉花披起头长长黑发,弯起只脚,蹲在金鞭溪水边上,掏起一把水,让它 舒坦在自己脸上。水好凉,酥酥的,感觉好舒服。她再次把那片油亮头发用手捋 起来,丢到水里去。头发像兰草,在水里飘呀荡的。引来好多虾子,鱼儿,一个 劲往这新兰草里钻。   女人在岸上看着,都被这些鱼儿,虾儿,草们给喜的蹦跳。嬉哈哈去抓敢来 啄她手背的虾米们。她专心致志抓着抓着,一个不留神,脚下那块石头一松动, 哗啦啦啦,踩了个空。人就栽倒在看不见的,清清溪水里去。   “救命啊!救命啊!”   从水底抬起头,一口水冷不防,钻进她鼻子。那些金星子、银星子们,就在 脑壳里,胡飞乱舞。身子挣扎上来,又沉没下去。   两只手在水上乱划。脚也站不稳,在水里乱伸乱抖着。她头再没抬起来力量, 沉到水里,呛了满满一口水。   挣扎着,高声大叫,费力抬起头,掀起身子,衣服也抖开,露出她软软的肚 皮。旋即,又重重沉下去。就这样周而复始,一次竟比一次弱。   四周,依然很安静,溪水,依然不动声色流着。老狗黑狼树屋睡觉,听河边 喊叫声,一踮一踮跑过来。看女主人那样子,反而不急。跳到块岩头上,朝她伸 长脖子,眼睛呆呆地看她,身子却一动不动。   好一派大将风度。   红棉花在水里,两只手到处胡乱抓着。猛然间,看见黑狼来,只道是自己有 希望。想不到,它不紧不慢不算,竟然只站到岩头上看她,心里就更着急,更有 气了:   “背时的黑狼,你,你见死不救,死就腥臭!”   骂了几句。黑狼听着,居然也不理她。四条脚一换,把重心给移下,再仰起 脑壳,朝天上,干嚎了几声。她越看越火。骂着骂着,仿佛自己脚尖,触着什么 东西,急忙就用力一蹬。天知道,竟然就蹬到水底光子岩上!   心里一放松,脚一伸直,竟然就站起来。哈!溪里的水,只齐自己腰杆那么 深!   “狗东西,它知道,这儿的水有多深。”   红棉花站在水中间,大声的笑着,两只手分开,搭在眼睛上的头发,有晶亮 的水,如珍珠子般,从柔顺的肌肤上,滴嗒下来。   像个凌波仙子,又像鲤鱼精。粉嫩脸上,笑成朵大菊花。这朵花把衣服一拉, 哗地丢到黑狼面前岩头上。张开双臂,在白与碧绿的映衬中,如是条多情白鳝。   “来啊,黑狼。来啊,黑狼!”   天子岩上美丽女主人,扬着一脸辉煌灿烂的笑,站在水中央。拥着白色的水 花儿,朝黑狼洒来,越洒越近。她脸颊通红,气喘微微,额门子冒着热气。如西 山云彩,水中河神。   狗一动不动,把双灰色眼睛,看得发直了!长满卷毛的尾巴,极有规律地在 摇晃着,卷毛也松散着,浑身打着颤。它脊背上的那绺毛一拌,四蹄肌肉一阵抽 动,一个猛虎扑羊般优美动作,跃进这浸泡着柔美胴体的清粼粼溪水中。   一下水,黑狼居然发现,在水中,那条在地上十分不方便的脚,就变得不短 了。好不自在放宽了心。四条腿畜生,可是天生游泳好手。只把狗头昂在水面, 四条腿在水下面划动,就俨然一位奥林匹克游泳健将!如条黑色雄鱼。转眼间, 它就在碧波荡漾水潭里,游了个来回。   溪水中的游泳健将,倒把这女主人迷醉得愣在那里。冷不防,狗游到身边时, 她就不由自主,伸出手去,爱怜地把黑狼搂在自己怀里。黑狼欣喜伸着颈根,微 微喘息,朝女主人软软身子蹭。   红棉花嬉弄着狗儿。狗儿伸出红红舌头,去舔女主人流着水珠儿的脸。女主 人一阵颤栗,紧紧抱住狗。   在看不见的金鞭溪,透亮透亮的水里,美人鱼和狗,分明的一黑一白,如车 轮般地,一翻一覆地滚动着。   太阳,悄悄下山去。   天边依然留下残血般的鲜红。醒目的血红,映在清清的金鞭溪里,升腾起波 澜壮阔的白日梦。   脸颊通红的红棉花,抱着湿淋淋的狗,自己也流着水跑上岸,跑进染着残血 光辉的蓝色草地。   在绒绒草地上,狗仍然不知所以然的,吃惊地,嗷嗷地哀鸣着,紧紧依贴着 女主人。他们在如棉般柔软,如花般芬芳的草地里,又剧烈地翻滚着,腾跃着。   这无比天真无比稚嫩,无比原始的戏嬉,给这野性的土地上,留下一幅多情 激越的山水画,一首甜美清幽的抒情诗。红棉花仿佛在一时里,寻找到许多日子 以来,都没得到的快活。女人快要干涸心灵,又开始逐渐的,变得非常非常滋润。   狗儿黑老虎和花老虎,还有白老虎,不知在什么时候来。它们一齐围住这快 乐的主人和父亲旁边。是它们主人带着一起来的。   面对这对于自己来说,是天奇地怪般的事,浑身十分疲惫的汉子,就一时不 明白所以。可是看着满目在放光的女人,眼睛就喷出来那狗只有一分明白,却让 女人十分可怕的怒火!   “你这狗日的东西!世界上哪见过你这样的骚婆娘?你竟然和他妈的,和那 畜生狗搞在一起。”   蛮子黑狠狠骂着。   女人一声不吭。   宝崽远远地,缩头缩脑,看着刚才发生的一切。   55、流起血的那只小山羊   蛮子黑大吼一声,顺手把背在身上,流起血的山羊朝地上一丢,往地下一蹲, 抬手一扬,就在一蹲一扬之间,白光闪起一条直线,朝黑狼那狗脑壳,不声不响 而来。   风流多情的老狗,也是天不该绝它狗命。黑狼是条狗,凭着狗天才灵敏,早 就闻到主人骚味。听他气势汹汹叱骂。   狗心中,情知这事不妙。才想抬头,只听耳朵边上,传来风响。知道这是主 人特有的招。狗心里骤然生出来绝望,它本能地,把狗脑壳往下一勾。   说时快来那时慢。凶残风声才响过,白光曳过之处,老狗一只耳朵,就嘶地 一声,落进旁边那团狗狗毛草丛里。阵阵剧痛,从鼻梁中央直射进肺腑五脏。腾 跳的心子,便在倏然间,贴到精瘦的脊梁骨上去。   黑狼浑身痉挛,哆嗦有声。双眼发白,鼻翼伸展。忽然间背又弓起来。前腿 一个弯曲,腾地冲天而立。竟然人模人样地,僵直地立在那里。   蛮子黑望着身白如雪的漂亮婆娘,看着这竟然如人一般,站立起来的狗,心 中如是火中加油,怒火觉着还没烟消云散。立时是顺手一摸,偏过身子来,就举 起手中的铳。   “蛮子黑!你要干什么?”   红棉花见了,一只手撑在地,挺起胸膛,杏眼圆圆盯着他。   男子汉根本就不理会女人尖叫。一脸乌青的他,眯住眼睛。是撼人心魄的一 声惨叫飞来,红棉花膝行向前,一只手捏住铳管,一只手朝呆呆的黑狼舞着,绝 望地腾空而起,大声喊:   “黑狼,你快跑啊!快跑!”   本来痴呆的狗,被女主人呼喊警醒。顾不得脑壳上还在淌血,逐如箭一般, 三蹭二甩,就狼狈进浓密楠木树林中。待要再瞥一眼女主人,才伸出脑壳来。蛮 子黑便就双眼如铜铃一般,调过来铳口,一刹那间,怒发冲冠的他,还是扣动手 中板机。   千钧一发中,红棉花举手一抵,可恨硝烟弥漫之处,碧血飞溅,秀掌开花。 她无名指裹着壮丽的鲜红,在空中只调皮一闪,就叮当有声,落进那看不见水里 去。   红棉花眸子含着泪水,麻木在那里。那边只听见传来缓慢地,痛苦的悉率之 声,无可奈何在林木深处,消逝而去。   残阳的鲜红,尽然失去。   “你这人畜不分的婆娘!你是个人,还是条狗?这偷狗婆。”   汉子仿佛完全清醒来似的,逼近红棉花,叉开五指,一刹那间,就印在她已 然带着血的脸上。   女人伸出残缺麻木手掌,捂住疼痛不堪的脸,带血的手指,罩住带泪的指印 后,如慢镜头似地,匍然倒在松软土地上。蛮子黑扫了一眼,三个方向呆立的狗 们,把手沉重的一挥,义愤填膺喊道:   “走!老子们回去。不要这婆娘。”   他轻轻抓住山羊前腿,往肩上一撂,扛起那并不轻松的尸体。头也不回,大 步流星,朝树屋走去。走有半晌,蛮子黑这才发现,自己脚步,在这静寂旷野里, 竟然这么孤苦伶仃!   想一会后,他停住脚步,满心疑惑地回过头。远远地,在新升起来的月光下, 三条狗站在夜幕中草地上,一动不动。它们默默地,不动声色,围着躺在地上女 主人嗅着。不时地,又乜一眼神秘丛林。   “喂……喂……回来……”   蛮子黑又气又急,嘶开喉咙大喊起来。听男主人再次叫唤,只有花老虎小心 翼翼,调转脑壳,看看远远他后,它那长腿才不由自主,悄悄挪开点点。当它看 着黑老虎和白老虎,都在悻悻看着自己时。它那脚便就再移不动。   狗们就又一齐地呆着。待到蛮子黑回过头来,不声不响再次站定。盯着它们 有顷。这些狗们,才仿佛再沉不住气,个个就十分害怕地站起来,万般无奈,离 开这位还躺在地上的女主人。一脚一回头地,夹着尾巴,朝蛮子黑走过来。   56、那虎那豹那熊那眼光   夜风飒飒,吹进树屋。   天全黑尽,树屋里,宝崽趴在地上,不声不响,点燃松油灯。   那头曾经异常美丽的山羊,依然和它前辈一样,以惯有姿势,横在三角架上, 轻松翻滚着。不多久,羊油喷开皮肤滋滋声,宛如首悦耳动听的歌。这仄仄树屋 里,传来浓浓的香味。   蛮子黑还是和以前一样,打开木桶,取出来包谷酒。摆开木碗,在毕剥火光 当中,依次把自己酒斟了。接着帮几只狗也斟了。   抽出黄鳝尾巴刀来。把焦黄,鼓胀,香喷,流油的肉体如一个零件,一个零 件拆开。逐件逐件地,摆在狗们面前。   直到主人把手中皮开肉绽的羊脑壳吻完。清香的包谷酒,也滤亮发红麻木的 双眼。他才发现,狗们的佳肴,狗们的酒,竟然都还是原模原样地,放在那里。 六只绿色瞳仁里,闪现着各种各样,莫名其妙的光!   这让他想起在高高山岗上,自己赶山时,那虎,那豹,那狗熊的眼光,那点 点的绿火。黯淡灯光下,面对这一切,一股冷冷汗水,从蛮子黑那火热背脊骨里 沁出来。   蛮子黑再搜寻着另一个人,那可恶的宝崽,一时也不知,躲到哪去。感到不 寒而栗,周身发麻。一种与生俱来恐怖与危机,摇撼着他人的脆弱心灵。   一种庄严,神圣,不可一世人的感觉。一种要制服一切。要一切服从于自己 制约,要统治一切,要一切服从于他统治的念头,从蛮子黑心里迸发出来。男子 汉被这崇高观念驱使。气势磅礴的怒气,冲上九霄。   他双眼一瞪,伸手就是一拳,打在面前柏木小方桌上,四个木碗,立时如迪 斯科演员样,叭地一声,跳上半天,翻腾得七零八落。   一个扫膛腿横过去。只听见目瞪口呆三条狗,悲壮一声长嚎,争先恐后夹起 尾巴,弓起狗背,鼠窜着,逃出树屋。   蛮子黑双手如是打醉拳般地,看它们慌乱而去:   “哈哈!这些狗日的,看你们谁,还敢和老子作对。在这里,你们他妈的, 是人吗?不不不,不要搞错。好好记着,你们就是一群狗,都是狗东西。不是人。 你们一切都要服从老子,那怕你就是人,也要听老子的……   “看着那人吗,就是人,也要服从老子……只有老子蛮子黑,才是天子岩上 的主人。我才是这儿的一切。知道吗?哈哈……”   汉子笑完。骂完。打完。心满意足。带着十分自得的微笑,沉重倒在火塘边。 粗粗的鼾声,就一阵阵地,沉沉冒出来,如是踏入到地府中去了。   树屋外面,黑老虎,白老虎,花老虎,都傻傻看眼涎水外溢,鼾声如雷的主 人。不约而同地,踏着月色,朝金鞭溪边上,鱼贯而去。月儿不甘寂寞,把冷冷 森森的光,极其冷峻地,镀向神秘大地。   给这万般苍凉的台地,披上另外一种颜色。对面山上的松树林子,有只在寻 找伴侣的山羊,一阵阵咩咩叫声,虽然轻得让人难以听见,却是那么动狗的容颜, 也细得让狗潸然泪下。   红棉花被大森林中这多情的哀嚎,从梦中弄醒。女人挣扎着,不去闻树屋那 头飘来的肉与酒的香味,也不去看动人火光。她来到金鞭溪。要在这痛苦月色中, 洗涤尽身上血迹。撕来倒勾藤的皮子和艾蒿,用口细细嚼碎,敷疼痛铭心的伤口。   洗着,敷着,只闻那微微的,十分熟悉的气息,悄悄挨拢来。这是狗们无声 无息地,围住一动不动的主人。一群没父亲的狗,像一群听话的孩子,眼睛呆呆 地,看着女主人。   红棉花心中感到欣慰。这是狗们寻找自己来了。狗们没忘记她,依然惦记着 她。她捧着先走到身边的黑老虎,放声大哭。   阴冷月光,渐渐从树林子上褪去。大地留下片惨淡的黑。洗完自己,红棉花 和狗们一起,就缓缓地,向树屋这边走来。几条狗,前前后后,不声不响,跟在 身后走着。对面峭岩上那只山羊,可能也是极度悲哀与疲惫,终于再唱不起来。   静寂中的女人,想着世界上各种各样痛苦,也想着个土司妹崽种种悲哀。并 不轻松地,演绎着这些不幸情感:   屋旁边的巴茅草多么茂盛   剑一样的长叶遮住太阳   每当傍晚我在这儿歌唱   苦闷歌声为什么没有回响   秋天的山野温柔迷人   丰收的果实甘甜如蜜   每当清晨我在这儿遐想   苦命人为什么孤苦伶仃。   人和狗们,都没进酒气冲天的树屋。狗们围着女主人,蜷缩在树屋外面青岩 板上,听她如诉如怨唱着。白老虎伸出润湿舌头,舔从艾蒿那里溢出的血渍。   零零散散月光,反射在稀落云层上。一阵阵山岚,犹如朵朵白云,在空阔山 野里飘荡。杂草里几个蟋蟀,按奈不住长夜寂寞,不知廉耻地,发出来求欢唧唧 声。   树屋的周围,对于人来说,当然是静悄悄的。可对于狗们来说,就极不安静。 渐渐的,在不远草丛中,隐隐约约,传来黑狼这老狗长一声,短一声,缠绵悱恻 哀鸣。   突然间,狗们呼地一下,都齐竖起耳朵,站立起来。它们相互对望。哪个也 不敢,就这样跑过去。仿佛怕是惊坏面前的,并不知情的女主人悲哀似的。可这 树屋的人,又哪能知道,狗们那个与人极为不想同的世界。   狗的声音,在女主人耳朵里,当然听不见。纵然就是听见,也是分辨不出是 什么声音来。这是种多么不同于人世界的,一种美丽过人的语言交流。   第十四章、小蛇子要钻我的屁股眼眼了   57、嫁娘嫁娘你莫哭   从地理上说,天子岩这地方,是原始森林的湘西台地。   这美丽的地方,从湘西凤凰城出发,向着西北,溯着越来越晶亮,且越来越 细小沱江河,缓缓而上。不出数天路程,当美丽的沱江河,细成一条线时,就接 近天子岩了。   台地天子岩之西,交的是云贵高原。倘若你一步步顺着山势,淌去目光,只 看那赭色的山,重迭着山,牵起着山。越是朝上淌过去,山的色泽,越深;山的 气势,越加宏阔。越是朝上淌,那山,越是黝黑,就是越低迷。一片迷迷蒙蒙, 蒙蒙迷迷。一时分不出来哪是山,哪是天;那山,此时此刻,都合二为一了。   往东呢,放眼望去,则是光明呈一片江南丘陵,绿绿茵茵一片,如诗如画样 景色。在最远处,天幕高悬,阡陌纵横。村寨农舍,星罗棋布,余光映辉,极是 别致天然。   再朝近处看,群峰迤逦错落,盘盘虬虬,更有浓密的林木拥簇,制造出一片 蓬勃生机。贴着台地边儿的,且是山自高昂,水独深藏的美丽景色。时隐时现的 水,时时訇然有声,腾腾漾溢于天地之间,遂烘成湘西台地,天子岩的万千气象。   这有声有色的世界。被人们叫做天子岩的台地,就立于这参差嵯峨,如歌如 画的景致中。台地四下里,尽是不时的能腾起,如雾如云般深涧恶沟,尽是一望 而生寒的悬崖峭壁。   在台地上,却又犹如柔软的波浪般,连绵地,起伏着浓绿的山峦。山峦缓开 处,静卧着处女般多情的土地。是上面遮满废叶、荒草的浓黑的荒原。   一条蛇形般曲折小溪,这条在它好远的下游,叫做沱江河的小溪,温柔幽静 地从石头里,叮叮咚咚着来。如青丝带一般,缠住偎依密切山峦。绕着层层叠叠, 葱葱笼笼山峦,从从容容飘然而去。   这好远好远就是沱江的小小溪水,极是清亮的,缓缓从草丛之间,树的隙缝 之间,淡沲开去。偶尔,有峰回路转时,就自然而然地,形成一个潭。在潭的中 央,水深绿着。   在潭四周,水则几近无色透亮。常常巴了些个无忧无虑蓝苔,随着水喘息而 摆荡。不时还葬下几片被弃树叶。即有成群虾儿,虫儿们,前来百般调戏。   或有手板大青脑壳鱼,大摇大摆游过来,虾虫们又都在一时,魂飞魄散,无 了踪影。   懒散山岗子上,泊着浓郁热烈青桐,厚重松柏,苗条秀气冷杉,斑斓辉煌枫 香树。还有银杏,香榧,鹅掌楸,红花木兰,伯乐树,红豆杉,林莲们。   如篷如盖,极为庄重楠木,英姿勃发于溪水边峭岩上,岩石上半截,通常经 纬着情意缠绵古藤;下半身,却缩在如痴如醉般苔鲜羊齿草里。   紧紧贴着溪水,是葳蕤可人巴茅草,成团成团湖南果,潇洒飘逸杨荆条。往 外面,长满野蒿、狗狗毛、苞谷草的层峦起伏山地。山地如大洋中静静波浪样, 不声不响,在天地之间凹凸着。   年年岁岁森林淤积,草木荣枯,山地处处都堆积着尺多高,或数尺厚枯枝败 叶,不时能闻到它们腐烂的死尸般臭味。原本贫瘠不堪的土地,由此而变得柔软 而松散,墨黑如漆般发亮。倘是随便在这儿撒下什么种子,也是定然能结出意想 不到累累果实来。   大地显然是亮堂堂的。   浓烈太阳,这时懒散地,卧在明澈透亮溪水里。装着无垠天穹溪水里,长长 短短,大大小小不同颜色鱼儿,忙忙碌碌,在蔚蓝色天空中飘。水,也在无声流 着。偶尔,从黑石头缝缝里,泛出来一细淡黄色斑诱。鸟儿、虫儿、都已然蜷缩 在如墨般浓黑树林子。四面的山,静静,幽幽如同一幅恬淡山水画。   天地间,开始显出来阵阵燠热。渐渐从远远草丛子,传来悉悉索索,呼哧呼 哧声音。不一会,草丛里一只手伸出来。又钻出个如刺猪一样,乱发蓬蓬脑壳, 还有蛮子黑风雨剥蚀,色彩黯哑的脸。   这是个样子十分粗壮的男人。   他抬起脑壳,望望远处。弓起腰杆,提那黑光闪亮的火铳,朝前,急急躜行 了几步。就不动声色地,来到溪边。   他腿一浪,坐在块光洁如鹅卵石头上。再把铳从右手换到左手上,挨靠着腿。 稍为停顿一会,取下绊在腰带上黑色葫芦,揭开包谷球球做的,那用得锃亮的塞 子。   这男子就是蛮子黑。   看着如此美丽的风景,蛮子黑想到他的过去。   天空中太阳,看着就感到奇怪。这世界上什么东西都可以变。山可以变小, 树可以变大,人可以变活,人也能变死,可就那太阳年年月月,都没有变。   那时蛮子黑还是个小孩。整天开裆裤穿起,丁丁雀扎起,黄鼻涕吊起,小玩 意如钟样吊在腿裆里,大白天嘛,大家在禾坪晒打架,上树掏鸟蛋,下沱江河抓 螃蟹。   月光如水的夜晚,他还不知天日的,在寨门口错栗树下,和一伙三朋四友笑 闹,围成一堆看天上月亮光光亮火粑粑,尖起稚气十足喉咙管管,狗娘一样的五 音不全着:   大月亮,小月亮,   阿哥起来做篾匠,   阿婆起来舂糯米。   糯米舂得喷喷香,   打起锣鼓送嫁娘,   嫁娘嫁娘你莫哭,   转个弯弯就到屋。   田也有,土也有,   打开房门看石榴,   石榴树上块糖,   嫁娘嫁娘快点尝。   大家吼完唱完。一伙鬼崽们,就横横顺顺,一齐趴到大错栗树下,任凭蚊子 叮着睡着。好有趣的童年。金色童年梦!可突如其来场噩梦,砸碎蛮子黑本来就 该是无忧无虑的梦。   这是个月黑风高夜晚。   “求求你,不要这样,我崽,长得和我差不多高。他会醒来。要是他醒来…… 那我,你说,以后再不……求求你……”   无声无色,没层次的,如坟墓样浓黑暗夜里,这声音轻轻,然而是十分压抑, 在吊脚楼上,凄凉叫唤着。这是女人叫唤声音。是心力交瘁的女人。凄厉乃至陷 入绝望悲苦后,羞于启齿的悲叹!   硕大无朋世界里,到处黑洞洞一片。人世之间,一时仿佛除了这吊脚楼之外, 天宇间一切存在,全都成了个尽绝。另一个声音呢,依然在呼哧呼哧的,震撼着 这摇摇欲坠的吊脚楼。   声音显示出男子胸腔厚大。显示出雄性力量,一种霸道执着,一种野蛮欲求 意志。在其间,不时泛起着骨骼与皮肉之间互相厮扯,撞击木质物件的嘭嘭腾腾 声音。   在这看不见尽头夜色里,这能让人脊背透凉,浑身寒颤的声音,竟也能透过 这如祭帐般浓黑夜幕,软弱无力地,向恐怖而心悸的旷野里荡去。   无一点回声……   58、泡着凉水的水牛们   “啊……”   蛮子黑惊心动魄地大叫。把小床上千孔百疮烂棉絮,推个一地。随之扑通一 声,跌下低低床铺。无端而来疼痛,让孩子睁开眼睛。   他这才知道,自己从梦中醒来了。   蛮子黑感到好奇怪。   刚才火毒太阳,竟像盆炭火样,高高悬在没底蓝天上。寨子前发臭水塘里, 还发出清香迷人田螺味,牛屎味。水面上几只打屁虫,欢天喜地,围着几条长弯 角水牛脑壳,划来划去,溅起点点脏兮兮涟漪。   泡凉水憨憨水牛们,只只眨巴起眼睛,浸泡在水里仅仅只伸出个脑壳来,怡 然自得,闭目养神。偶尔见咕咕噜噜地,从水底升腾起串串水泡沫。大家毫不在 意,更不理会,仿佛还迷神在早春三月,它们那无比狂热,无比温馨播种生命幸 福里。   他,蛮子黑和巴三、五佬、还有朱麻子,几个人热得光起屁股,在柳树杈桠 子上,锤子、剪刀、布,就分好两个国家,那边朱麻子是王,这边蛮子黑是王后。 就都稀里哗啦,从树枝上溜下来,本来就和水牛差不多的黑身子,一下巴到条条 水牛背上,骂起娘,轰轰烈烈,以两国家名义,打起你死我活水仗。   两边就短兵相接,正面肉搏战正热闹。朱麻子他仗自己劲大,一柳条子对着 他,笔直戳过来。不偏不倚,刺进蛮子黑胸脯。   一股带着泥鳅味道冷气,涌进他胸腔。蛮子黑赶快双手合拢来,捂着喷起血 的胸脯。像坨卵子岩头样,沉进搁的有好多蓝毛螺丝水塘底。   棉花一样希软泥巴,贴到他油光水亮背上。水牯子们你一脚,我一脚,一脚 一脚又一脚,都踩到他和菜园篱笆样单薄胸脯上。血被这几只牛蹄子踩,踩转回 身上去,再不肯往外流。   混浊水面上,蛮子黑手下几个兵们,为蛮子黑光荣阵亡,正在作最后斗争, 只想给蛮子黑国王报仇。   蛮子黑不慌不忙,躺在和新稻草样舒适泥巴上,看着他部下,正在上面和敌 人作最后殊死斗争。突然有条尺多长蓝花水蛇,朝蛮子黑游过来,还没让他想办 法躲,蓝花水蛇,可不管蛮子黑国王不国王,缠到他颈根上。尾巴还尖尖的,死 命朝他小屁股缝缝里钻。   开始他还有点好奇,再过一会,就憋不住,大大地就叫:   “巴三,巴三!狗日的,有水蛇,快,来帮忙。小蛇子要搞我名堂!要钻屁 股眼眼。快点,死卵!你快来,老子就要死了。”   感觉一股冰冷,所向披靡进入脊骨。咣当一声响,他下了地,躺在那里。不 声不响琢磨好久,才明白,自己身子离开戽桶板子架起来的床,摔在吊脚楼地上。   夜好黑,好静。哪又还有什么狗屁巴三,还有五老,朱麻子?花水蛇?蓝天? 太阳?水塘?这分明不是个梦?   那声音,响动,还有呼哧呼哧,嗯哧嗯哧声音。他是一点也不漏地,完完全 全,听心里去。蛮子黑静静躺在地上,一动不动。凭着以前这时候,遇到的经验, 他知道这些声响,都从自己妈的房里那张床上,弄出来的。   明白了什么。十分年轻的血,进一步激动。血脉也悄悄贲张起来。小小男子 汉,这好久就没父亲的男子汉心,或者由于先天生成的,感到一种侮辱,一种对 父亲的,在天之灵侮辱吧。   蛮子黑刚对父亲有认识时,是修现在正发出声响的吊脚楼。本来很穷的父亲, 不知在什么地方,找到笔钱,和天门寨里人一样,高高兴兴,在沱江河边,修起 自己的吊脚楼。   湘西方圆数百里的人家,喜欢住木架屋。天门寨当然也不例外。木架屋格式 多种多样,最常见有“四井口”、“撮箕口”和“钥匙头”等,且都带有吊脚楼。 蛮子黑的父亲,修的是钥匙头吊脚楼。   在蛮子黑眼睛里,年轻父亲腰粗膀圆,黑黑皮肤上,常常滚着油亮汗珠。要 修吊脚楼,第一步就要“伐青山”、“架大码”、“排蝉”和“立屋竖柱”。每 个阶段开始,都选良辰吉日。最好日子,是立屋竖柱这天。   那时的母亲,相当漂亮。天门寨上随便哪家人起房子,是不要请什么工。大 家来帮忙就是。一寨子的人,就这么你帮过来,我帮过去。到哪家有事时,你只 要管饭就成。   选好日子,就把掌墨师父请过来,还请上些帮忙的,上山选最端直的树砍断, 并按“要得发,不离八”的习俗,将树裁成一丈七八,一丈八八、一丈九八等等 长短不同木料。   再确定了中柱、二大筋和檐柱主要材料。这手功夫就叫“伐青山”。帮工的 人,在天门寨后观景山砍树时,天天是蛮子黑陪着妈,去给他们送饭。   癞头五哥吃饭,就问蛮子黑:   “天崽子哎,你们家晚上睡觉,是爹睡上面,还是妈睡上面。”   蛮子黑好奇怪。这问题,还用问。不过他想起这事来,还不知怎么回答前。 因为他发现,有时妈睡上面,有时爹睡上面。   正犹豫时,抬头来看爹。爹拿着大碗,对他憨憨笑着。再看妈呢,虽然还是 带着微笑,却是羞红张圆脸,连脖子根都红透了。   蛮子黑从妈脖子根上,突然发现什么,也从个个大人饭也不吃,瞪着眼睛, 在等他回答问题微笑中,发现什么,也笑眯眯问:   “癞头五哥,你爹和你妈,两个睡觉,是谁在上面呢?”   哈哈哈!众人大笑。妈头勾得更低。爹大声说:   “我个崽,好好好,你真是我好崽。”   做完山上功夫,开始架大码。架大码是将配好木料,招着码场上按严格尺寸 打墨线,依照线锯、砍、刨、凿,到合格为止。做好大码就排蝉。是将加工成器 的木料斗上榫头,成一排排木架子。贯穿整个架子的木枋,叫“穿”,还有“前 穿”、“后穿”。   这些事,都沱江河边屋场做。立屋竖柱头天晚上,要陪着师傅。蛮子黑爹办 上丰盛酒席,封上红包,敬奉木石二匠掌墨师。掌墨师又以极其恭敬的形式,敬 了鲁班师傅。这天晚上,蛮子黑的爹知道,自己千万不能得罪二位师傅,不然立 屋师傅使起“手脚”来,东家老板就要吃大亏,还说不出口。   到蛮子黑家中猪,羊,鸡,鹅,杀得差不多时,立屋竖柱这天也到。这回更 热闹。蛮子黑那些以前从来没见过的亲戚,都送来恭贺礼品。那些米啊,茶油啊, 鸡蛋类东西。掌墨师布置好后,就把人分成两大班:但凡接来帮忙的,安排在屋 架上,每根柱头数人,亲朋族友拉拴在中柱上几丈长棕绳,那情势活像拔河队伍 一方。一切准备停当,只等掌墨师一声令下。   蛮子黑爹捉来白公鸡,送到掌墨师手里。掌墨师接过公鸡,很威严地,站在 中柱旁大声念:   今天请起各位来帮忙,我用高声大嗓,若语言不到堂,请丢在左右两旁,先 对大家,敬上一个礼。   掌墨师念完,就和以前一样,大声唱:   天开黄道,日吉时良,   鲁班差我修华堂。   此木生在何处,长在何方?   生在青龙山,长在八角岩。   何人得知?   何人得见?   张郎得知,   鲁班得见。   张郎拿斧头砍倒,   鲁班随后过尺量。   张郎裁去三尺三,   鲁班裁去丈二长。   裁头筒修起金銮宝殿,   裁二筒修起帅府衙门,   裁三筒不长不短,   与东主修起万代华堂。   前面修起摇钱树,   后面修起聚宝盆。   主东赐我一只鸡,   一翅飞在我手里。   红冠绿耳都戴起,   身穿五色杂毛衣。   不等天亮就叫起,   每天叫到日落西。   天屋鸡、   地屋鸡、   月屋鸡、   时屋鸡,   天煞的归天,   地煞的归地。   年煞、月煞、日煞,   六六三十六煞,   我以雄鸡来抵煞!   凤凰展翅天门开,   鲁班先师下凡来,   我弟子正是竖柱时——起!   歪嘴巴师傅将鸡冠子捏出血来,浇在屋子中柱上,大家一起下屙屎桩,肩膀 扛起杠子,齐心合力地,跟着一声长长“起!”,屋架就在鞭炮声中,在一声接 一声“起”中,缓缓立起来。   59、终于找出秀气的黄鳝尾猎刀   祸不单行,福不双至。   蛮子黑的爹,只有修屋的命,却没住屋的福气。   就在蛮子黑家房子修好后第二年,湘西方圆百多里地方,九十九天没下雨, 天旱得要命。   蛮子黑的爹没办法,为挣口饭吃,帮着去拖土司老王麻石碑岩,去沱江河拉 纤。   爹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早晨,拉纤拉在青浪滩,沱江河正是春水涨不久。一不 小心,才一个闪神,跌进还是十分混浊波涛里。直到第八天早上,才在白龙潭里, 看见泡得像水牛一样的他。   是妈请了当地人,用稻草席把爹给卷起来,放到船上,拖回天门寨。   等到蛮子黑从外面玩饱回家,母亲头上缠块好大白布。他才知道爹在沱江河 里死了。   用桃树叶和水菖莆给死人洗了澡,穿寿衣上柳床,蛮子黑还沾不上边。只是 后来到城隍庙报亡魂,道士入户安灵堂,去沱江河边起水,才用得着蛮子黑。   蛮子黑对这些,只是相当有新鲜感机会。守丧第三个晚上,他和亲戚一起, 跟着道士绕棺材,才得第三个圈时,就自顾自地,倒在门后狗窝里睡着了。第二 天送他爹上山,一路上都迷迷糊糊的。   让蛮子黑不心安的是,自从爹睡进龙虎寨子北边,棵柏木树下岩洼子后,不 出几个月,这声音隔三差五,要惊扰得他从宁静的半夜里醒来。每次每次,他都 悄悄听了又想,想了又听。一颗小小的心,陷入这不该得的,无休无止惶惑和不 安中。   毛头小子,渐渐成了少年。   蛮子黑长大了。也有点懂事。从寨里人们眼神里,从人们窃窃私语里,也从 妈憔悴神情和潸潸如洗泪水中,他觉着在这声音中,好多焦躁,好多不安。   蛮子黑仿佛懂得,这事对他说,该是种羞愧。懂得了耻辱,懂得了什么叫应 该,或者什么叫不该。   总思想着,该怎样去想,怎样来做。这念头,一开始时,都不过是个小孩子, 混沌未开思想而已。像天下所有不笨孩子那样,这些看来没头绪思想,也开始他 作为孩子,一步步成熟。   “妈,我不喜欢那些人。”   蛮子黑和妈说。小小的脸上显出一本正经。   妈在纺线。听他话,抬头看他:   “你说的,都哪些人?”   “就是半夜里来的……”   “我崽,你年纪还小……”   妈一脸绯红,打断他话。   “妈,我不小,就是不让他们来。”   “崽,你不知……你是不知……”   妈抚摸着他头说。   “知道。我长大了。”   蛮子黑眼睛看着她,斩钉截铁。   妈听他这话,低下头,不吭声。那晚上的人,还是照常来。   这天半夜,极是惨人的雷声响过,天才亮没多久,这发育并不完全,显现着 孱弱的崽,从床上爬起来,在地楼板下,翻了好半天,找出来柄极秀气黄鳝尾猎 刀。这黑得油亮的刀柄,已然和那黑色牛骨刀鞘,锈合成一体。   蛮子黑趁妈不注意,把刀悄悄插,就插在脚绑里。心里砰砰地跳着,一口气 咚咚咚,朝沱江河跑去。   在路上,四癞子冷不防喊他:   “狗日的蛮子黑,这么慌张,是想做什么。”   他一惊,回头看,松口气,匆匆回一句:   “我做什么,管你卵事。”   看旁边没别人,头也不回跑开。   红砂跳岩边码头上,蛮子黑找到个能背到那些洗衣婆娘们地方。把它取出来。 两只手一抽,却也抽它不出来。用尽吃奶力气,狠狠将它在红岩板上甩着,甩着, 左甩右甩,直甩得红砂岩头,都嘣出来火星子,才把刀页子,从鞘子里抽出来。   两只手把黑黑黄鳝刀叶子,按到发亮红岩板上,一只腿跪在地上,小屁股翘 得好高好高,飒飒飒飒地,就磨起来。直到他带着菜色额门上,沁出汗水。清清 河水里,坠下丝丝锈斑。这老爹的遗物,才在遗子手上,漾出往昔青寒眩目冷冷 光泽。   浑身冒着热气的崽,小心看看四周,知道没人发现他,才飞快又将它揣在身 上,悄悄从沱江河溜回来。小心翼翼,上到吊脚楼。左想右想,把它放在油腻得 发臭木枕头下。   在蛮子黑那稚嫩,充满不幸与痛苦眼睛里,就有了什么新希望与目的。突然 之间,他觉得自己长大好多。   从那回起,每回睡觉,蛮子黑总要把脏兮兮的手,伸到枕头底下,用粗糙手 指,攥住冰冷紫檀木把子。攥着攥着,一直要到冷冷的手柄,已然冒出微微热气, 他才能在非常幸福,兴奋已极想象中,陶然进入孩子的美丽世界。   60、架桥随母意杀人报父仇   天门寨,是沱江河上游个小小寨子。   临着沱江河天门寨后山,隔着条龙虾溪有座山,叫南华山。南华山上,有座 不大的南华庙。庙里常常有老少几个和尚。不知好多年前,有个多情多义的和尚, 叫:清风。   清风长得一表人才。且能诗善画。   就是那年,天门寨出了个小小寡妇,名字叫九英。长得别说天姿国色,也有 几分惹事生非模样。那年逢天大旱,寨里的人,都去南华庙里烧香求雨。一家一 个,本来都该男人去,可九英崽田儒家,年纪还小,就由九英亲自去。   一寨子人去求雨,天老爷一滴都不给。倒过来把九英给了花和尚清风。从那 回起,清风就再不清,只是风了。常常浑浑浊浊地,就下山染上九英;九英也常 常悄悄,上山去烧香。他们就这样,悄无声息来往。   日子一天天过去。崽田儒家,也一天天长大。九英一天天见老,腿脚就一天 天不方便。有天夜里,才下点小雨,湿湿的路,浅浅龙虾溪水,把九英脚扭伤了。 田儒家端汤送茶,整整服伺一个月。就在这月时间,田儒家在龙虾溪上,修了座 小小木桥。   一寨子的人,见大后生这样做,眼睛齐齐都翻白。就差点没当面骂上他门。 这样一来,老和尚清风和老寡妇九英,两个就走得更勤快。不知不觉,又过去好 多年。那年老寡妇九英一病不起,才三天光景,就撒手尘世,找田儒家爹去了。   寨里的人,把九英抬上山后第三天,人们发现田儒家门,几天几夜都没开。 才没得几天,又听放牛娃说,山上南华庙大门紧闭,臭气隐约传出来。是不是和 尚,被人杀死在庙里?   这事,立即就惊动凤凰土司老爷。带了队人马下来。三两下,就打开椿树庙 门,和尚清风,果然被人杀死在庙里。墙上写着:   架桥随母意,   杀人报父仇。   土司老爷双手操在背后,细细看了。想着多年在凤凰城里,听在这儿传说故 事,哈哈一笑:   “好男崽,好男崽。”   再不去天门寨,人马就直回凤凰城。从此天门寨人,再没见中年汉子田儒家。   蛮子黑爹费九牛二虎之力,留下来的吊脚楼,依蜈蚣山临沱江,座南朝北, 四扇三间,四柱六挂。临到那水边上的,是用大杉木筒子打的桩;靠着这山岩石 的,是青岩板砌起来的保坎。   褐色的保坎上,长着几簇青苔。青一色杉木板子椿木方,四壁雕花,本来都 亮光光的。只是屋子,自有它的灵性,仿佛是随着爹的归山,吊脚楼这一切,都 变得黯然好多。   还是爹在世时,爹和妈,都睡在楼上。蛮子黑个人,就在楼下青砖灶后头, 火炉膛旁边,打开个小小睡铺。那时天天晚上,这屋子总有一大堆人,在火炉膛 旁坐起,来听跛子爹讲古。爹讲着,舀鼎罐里的水,磁磁磁的,冲开云雾山清明 茶。今天讲向王天子,明天又望子岩和再生洞。   每回蛮子黑都听得流起口水,呼哧呼哧,睡着好久后,爹才起身,送走最后 一个打着火把回家的人。这才关上门,把蛮子黑抱起,放进他床上,再才上楼去 睡。蛮子黑的娘,自己早早就睡去。   爹在沱江上拉纤丢了命,睡进柏木树下岩洼子后,妈就红起眼睛哭着,把他 个床给拆了。还叫他搬到楼上去,和妈一起睡大床。从此屋里再没人讲故事,就 没人来听故事。可那些人,却还是常常有来有往。   就是蛮子黑父亲归山那年。   蛮子黑的妈,也才二十多年纪。脸蛋子啊,手杆子啊,都还象是着米汤水浆 过的一样,白白的,亮亮的,像是着上层胶水。头发呢,就如葱一般青翠,像淋 着青油差不多,油光水亮,好似条鸟稍蛇。眼睛常把那些赶场路过的男人,挑脚 过来的男人,个个都搞得眼睛定定的。要走来不想走,想退呢,又不舍得退。要 想留呢,又不敢留。   自从蛮子黑和妈睡上大床起。往日里闪闪发亮的三角铁架,也生厚厚一层锈。 围着火炉堂旁边那些坐得发亮草蒲团,有一半都松垮得不能再坐。倒是半夜里, 不三不四,蛮子黑知道,要来客人。   一个小孩子,常常睡不饱。   他很少知道,这些人来回时间。这些人个个都清一色男人。蛮子黑也不知, 为的什么原因,自己心里恨他们。   这还乳臭未干的崽,好恨那些嘴巴里流起口水,眼睛像是着定身法一样,发 痴发呆地,看着妈的男人。还有那些眼睛里有黄眼屎,嘴巴里有黄牙屎,耳朵里 有黄耳屎,鼻子有黄鼻涕,喉咙筒子有黄痰的男人。   尽管这些皮笑肉不笑的男人们回回来,都要给他拿来桐油叶子包起来烧的, 黄澄澄山羊脚拐拐来。或用棕叶子捆活蹦乱跳的蚂蚱来。还有就是拿竹笼子,装 了叽叽喳喳八哥子来。   照道理讲,长在湘西山地,沱江边上的哪个小孩子,都好喜欢这些小玩意。 做孩子的蛮子黑,却是见他们拿来这些东西,不但不喜欢,脸上都还是气忿忿。   有时就是妈逼迫下,纵然接过来,也是连看都不看这东西,就把那些个什么 脚拐拐,顺着窗子叮咚一声,丢进沱江河里去;把什么蚂蚱给放到土地上,几脚 下去,就踩的像团青菜泥巴;那个笼子呢,就扯脱两根竹子签条,让那个可怜八 哥卟哧卟哧,飞到寨子外错栗树上去。   做完这些事,蛮子黑就开口骂:   “你妈个皮。狗日的。老子告诉你,二回,不要再来。你要再踩我门槛,以 后老子长大,一黄鳝刀,要你的命!”   那些人呢,认真听他骂,竟也不生气。只是乜起眼睛,又朝他妈脸盘子上瞟。 就十分大器的,伸出来隆起好多青筋的手,拍拍他脑壳,自己想坐,不声不响, 就这样坐下来。不想坐的那些人,居然就笑嘻嘻,哼着什么山歌,轻轻松松,就 回去。   光是门前来的,还不算数。若是月亮好,星子多晚上,那些斯文点的,竟然 还要把他妈,当作那种没过门黄花闺女,在吊脚楼外面的竹篁子,吹起冬冬奎, 要画鸟般地,调调皮:   想你想的没有魂,   买张白纸画影身。   影身画在白纸上,   只见影身不见人。   碰到这种场合,蛮子黑站在吊脚楼上,没等他唱完,尖起喉咙,在堂屋里大 声喊,在花格窗子后头骂:   “唱你妈个皮,你要唱什么?到这里唱什么?要唱,到你妈的吊脚楼底下, 唱去!”   竹篁子里的画眉鸟,仿佛就是五黄六月大热天里,遭别人当着脑壳浇盆子冷 水,淋的一身透湿的。就再不吭声。   也有些胆子大点的,见这没长毛的娃崽,还想多事,不免就感到十分好笑。 一时来灵感,又胡乱诌上几句,要气他一气:   你喊莫唱偏要唱,   头毛没有卵毛长。   大红花轿抬进屋,   送你一坨糯米糖。   吊脚楼里的人更冒火。火急火燎的,来上这么句:   “你唱,你唱我条卵啊,你唱。”   外边的多情种,见这小孩子竟然火气越来越大,就索性一丝不苟地,又接着 唱:   唱卵唱卵就唱卵,   硬的硬来软的软。   软的拿来做红烧,   硬的拿来成大仙。   这下子还了得,外面动听歌声还没落下音来,蛮子黑就大声喊道:   “狗东西,拿送你老娘去。”   话还没落音,窗格子就偷偷一响,光闪闪脑壳伸出来。又听得呼地一下,从 楼上就梭出来坨拳头大光子岩。那玩意在如水月光里,呈抛物线状,朝这多嘴多 舌有情人飞过来,直打得竹篁子战战兢兢响。当然,远远打不到那人。   吊脚楼上上下下,里里外外,遭受这好厉害的崽,整治了几回,便就安静许 多。就在纵然是有星子,也有月光如水的夜晚,妈个人也睡得好早了。   蛮子黑看妈这样,就放了心。上床睡起来,也落觉得多。蛮子黑不明白的是, 有时妈同他们和风细雨;有时又你死我活,打天打地;有时妈她一脸喜色,抱着 他讲达梅阿嫦故事;有时又个人偷偷地在灶边上啼哭,把那泪啊鼻涕啊,都抹在 布鞋帮子上。   从寨里人眼神里,蛮子黑心里还是很清楚,妈这些事,都不是什么好事。他 本来也不想,去管这些他不太明白的事。有一回三更半夜发现,就让这小小蛮子 黑,伤透了脑筋。   一场大雨后夜晚。天快要亮时,蛮子黑光着屁股,睡在青篾席子上做梦。梦 见他和爹在火炉膛旁边,动打山棋。   他摆好几个连山,爹他一连输几盘。总是不得赢他。气得爹胡子直翘。他看 着爹,就笑,对他说:   “我要屙尿,我要屙尿。”   爹正想着,自己一定要赢回来,不肯让他去屙:   “你以为你雄势,嗨,老子今天,就要你把尿,胀到卵泡子,看你还敢不敢 再赢你老子。你这小杂种。”   看爹刚才笑脸,变得好凶恶,就不敢再动。又忍好半天,实在胀得下面那小 东西发痛。就趁着爹正在勾起脑壳,想走下步棋时,急急忙忙地,打开裆裤,取 出都硬得发直的鸡鸡,顺便就朝放在旁边的鼎罐里,刷刷刷,轻轻松松,畅畅快 快屙起来。   一鼎罐黄亮亮包谷饭,就卟卟卟地,只听见响声。硬梆梆的饭,就变成一锅 粥。   爹见了,发了大火,脑羞成怒。腾地一下,从自己输的棋盘上跳起来:   “你这鬼崽崽,下棋就下棋嘛,谁叫你把尿,屙到包谷饭里。谁叫你,把尿 这样屙?”   他骂,就伸出手来,一把揪住他耳朵。   就痛得他眼睛直冒金花。见大事不好,慌忙大声叫道:   “妈救命!妈救命啊!”   这一叫不叫来妈。蛮子黑自己却醒来了。是个梦。   他手往床上一抹,一片湿漉漉,原来自己拉了一床尿。爹当然就不见了。正 在担心着,妈要来骂他。一时又发现,自己睡起这张床,居然是摇摇晃晃,分明 的是一下一下颤动。   心里好奇怪,睁开眼睛看,在自己身旁,朦朦胧胧中,有堆白肉,压在另外 堆白肉上。上面的那堆,还正在一耸一耸的。   这崽感到什么,毫无声息坐起。仔细一斟酌,微微光线中,下头那个不动的, 不是自己妈,又是哪个?上面这人呢,还用问!   蛮子黑气得七窍生烟。一个翻身,从床上跃起,对着那发皱发臭凸起来的白 屁股,俯下身子,饱饱满满地,恶狠狠咬上一口。   那人惊骇不已,从欲生欲死欢乐中醒来。不由自主,就啊了一声。反过来脑 壳看,黑暗中,那双不大眼睛,瞪得极吓人。   连裤子都没顾得上穿,就在惊恐中,双手把住窗棂,一个鹞子翻腾,越窗而 去。吊脚楼下沱江河边,他一只手捂起流着血的屁股,坠入黑色安静水中,没什 么声响。   妈就破天荒大叫,一把坐在床上,赤条条搂着他,呜呜呜大哭起来。好久才 哭完,又下床去,把白日里弄来那些什么茶泡,草莓子,都给他吃。蛮子黑呢, 也吃,依然看着墨黑墨黑河水,口里还在狠狠骂。骂完,帮妈揩了脸上泪水。   妈脸好软。泪水却好热。这样事,不是一回二回。而是有好多回。弄到最后 有回,他心里好恨,这老是把他抱着哭的妈。   有天半夜,他不知为什么事,也不做梦,却忽然醒来。床上那件事,是和以 前一模一样。哪知道还没等他扑上去开口,妈却伸手就十分麻利推开那人。妈一 个鹞子翻身腾起来,伸出来两只又大又肥膀子,紧紧箍住他。还用那肥肥奶子, 堵住他嘴,高低不让他嘴巴,再从她怀里拱出去。   起先,他还弄不清楚,妈这样做,是什么事。忽然他听见妈声色俱厉叫那人:   “烂脑壳,快跑!你妈个皮,你赶快帮我跑!”   蛮子黑听妈喊,拼命的挣扎。真是气极了。血红起眼睛,被妈缠得喘不过来 气。眼睁睁地,看着狗日的烂脑壳,不紧不慢,穿好衣服,扎好裤子,才一步步 挨下楼。临到楼梯口旁边,烂脑壳还居然又调转烂脑壳来,好好再看看,还没穿 衣服的妈一眼。一付好舍不得的样子。   这人就是天天在沱江白虎滩标滩的滩工,浑名叫烂脑壳。是个天不怕,地不 怕的角色。也是个敢当到婆娘们的脸,扯起裤子,拿出来那长长男人东西,屙尿 到肖蛮婆酸萝卜摊子的角色。   什么都明白的蛮子黑,一时气红了眼,伸出嘴巴,朝妈那吊脚楼似的白奶奶 上,霍地一口上去,把它扎扎实实咬住。   妈脸立马涨得彤红。只听她大喊几声:   “天生,天生,你这亡命崽。还不快放口。”   蛮子黑脑壳闷起,死活不肯松口。妈疼痛难挡不过,抽出手来,顺着势子, 就是个手起掌落。在他小脸上,是个惊天动地五子登科。蛮子黑只感觉天眩地转, 那口才刚放开。妈哭天抢地的,双手一把抱住他。这次他呆然,没什么反映。只 是一声不吭,木然就想推开她。无论左推右推,妈把他抱得紧紧,怎样推也推不 开。   打从这次,任凭妈她是怎么哭,怎样给他赔不是,蛮子黑再不肯到楼上去睡, 要搬下楼来,到以前睡过灶旁边,重新开他铺。   蛮子黑在沱江河边,磨了黄鳝猎刀后晚上,听到响声时,犹豫有好一阵后。 横下心的他,紧咬嘴唇,一个鲤鱼打挺,从床上坐起,顺手伸到枕头下,翻出发 亮的黄鳝猎刀。   如是个老练刀客,一手操刀,一手扶墙壁,弓着腰杆,轻脚轻手,一步步摸 上楼来。刚到门口刹那间,抬腿就是一脚,只听得嘭一声响,把本来就不十分牢 固的杉木门,咣当一声踢开。   只听见妈在黑暗中,轻轻啊一声。   61、少年一个箭步冲上去   房子里,漆黑一片。   启明星刚从无际无涯黑暗里解脱出来。一丝阴冷逼人的光,如清清沱江水样, 泼在仄仄的吊脚楼里。   吊脚楼上的这妇人,有如团光环,惨白在屋子角落。如匹让狗熊擒住的黄羊。 强悍粗壮如雄狮样汉子,恰如驰骋在高高山岗上,凶残无比的豺狗子。   他屈着长满黑毛的腿,压在她瘫软身上。他脑壳勾起,手忙脚乱的,气喘吁 吁地,在捣腾着。正在做着男人,在女人身上做的事。这发狂的,快乐得只有一 个愿望的汉子,没注意到这突兀到的,会取他性命的来客。   蛮子黑牙齿咬得格格响。黑暗中的少年终于看清,逞凶的恶徒,不正是拖着 黄鼻涕的他面前,用蘸水的皮鞭,在寨子前错栗树下,抽他爹的土司老爷吗?不 正是个回回来后,被他妈拿着菜刀,要狠狠骂一回老爷吗?   少年明澈而稚嫩透亮眸子中,在猝然间,燃起咄咄逼人的火!蛮子黑只感到 天地忽然阔大起来。少年心,直往上蹦;少年血,直往上涌!耳朵根子,如风车 一般,轧轧轧响起来!   少年在倏然之间,一个箭步冲上去,细细的手往上一扬,黄鳝猎刀,就如月 般阴冷的光,泻进闪烁油亮汗水丰厚的背。少年的手,仿佛被灼人的铁水烫了, 猛地又缩回来。   就在他妈啊声中,长着连鬓胡子苍老的脸,迅疾掉转过来。这曾经不可一世 汉子的眼睛,依然炯炯有神,盯着眼前黄毛小崽。   他一只手,吃力反过去,才十分费力的,触着黄鳝刀木柄。一触着刀柄,眼 睛曳过一丝惊骇,一阵冷汗从额上溢出。他把握不住它,只是用力拔它一拔,刀 居然就没动。他心一紧,再不敢去抽那刀。   一种失败的感觉,全然袭到土司那张油光脸上。旁边胡子上,垂着长长唾沫:   “牛日的,鬼崽崽,你好狠心。”   他沮丧的说。   不错,他知道,自己那血现正汩汩地,顺着刀槽口泛出来。他知道倘若只要 一抽出这刀,或者不抽出这刀,他都失败了。   这种刀,只有这家人有。他也明白,自己数十年来,过这么多大海大川,今 天却在小河沟里翻了船。将要死到这小鬼崽手上。   他好后悔,自己太小看面前娃崽。还有身子下面女人。哪回他来,这娃崽不 是陪到他妈,大声朝他吼过:   “你妈个皮,你以后再来,老子杀你!”   “哈哈哈哈!”   面对孤儿寡妇斥责,土司仰天大笑。他回回都这样笑。有多少次,在多少地 方,自己面对这一切,从来都仰天大笑。是的,他是个土司,谁又敢把他这土司, 怎样啊。   不是吗,和女人睡回觉,对于土司来讲,还算是什么事吗?他指拍拍腰杆上, 乌亮的铳,眼角斜着娘儿母子,心想:   “你他妈的,这小杂种,你敢说杀老子。我是什么人。我要你过得初一,你 就过不十五。让你们活下来,都算是我给你天大面子。狗日的,小小年纪,还敢 张狂?”   可今天,真就是被这小崽崽,给调戏出事。他好生后悔。人的挣扎,复仇本 能,也随老爷思考来了。他松弛的手,勉强就抓起原先放在楼板上的铳。   就在他弄出来清亮卡嚓声中,女人立马回过头来,凄厉对着孩子喝道:   “我儿啊!你快跑啊!你快跑!”   双眼发痴的少年,依然握住被鲜血烫热的手。白圈儿腾的就是一闪。丰腴的 女人如麂子般,嗖地弹跳起来。   在黑暗中,一块大大的白色,就横陈于这九死一生的顽童,与一生九死连鬓 胡子之间。就在只听见昏浊吊脚楼里,訇然一声闷响,小小木房中,发出来震天 动地一颤。耀眼红光,闪亮小小吊脚楼。   在松木楼地板上,腾烈起团呈蓝色清香烟雾。火红热情的码子,顺着那无比 巨大力量推动,诚挚地,洞开女人柔软,且丰硕得惊人的胸脯。   善良一生,也痛苦一生的吊脚楼主人,皱紧眉头,巴拉着嘴角,伸出两只白 得迷人的手,死命地,捂住缺堤一样喷着炽热鲜血的伤口,极不心甘情愿,颓然 倒下来。美丽长长睫毛,在眼皮闭合中,失去它令多少人消魂的光彩。   妇人就在要倒下去那刻,还在喃喃:   “儿啊,你,你,你快走啊……”   连鬓胡子杀机灼灼眼睛,如羊卵子一样瞪着。他毫无半点得意地,盯着这尘 世上,最后一个倒在他铳下的生命。他也背着罪与恶,开掘出来的血的喷泉----   土司没力气去为铳装上新码子。他把钻入心内的黄鳝猎刀,一把抽出来,可 他想投出去的愿望,因为力气而不能再实现。   他痉挛着布满沟壑的脸,更不想再拿手,去捂住喷薄而溢的鲜血了。不多一 会,这威风凛凛的土司,就安安稳稳,看着面前这小英雄一眼,无可奈何,躺倒 在白色女人身边。   面对想也没想到的这一切,他如同惊呆羔羊,呆立在晨光曦微中,看着面前 发生的事,一动不动。   因为疼痛,楼板上那两个,犹如剥去青皮样的大蛤蟆,都在不停抖动。散发 着腥味的血,有的凝住,有的还慢慢往外面淫浸。鼻子传来一股股四月八山寨里 椎牛的味道,在房子里轻轻飘荡。   好半天,蛮子黑才伸出手去,拣起带血的黄鳝猎刀,在腋窝里擦了擦。再才 插进袋子。又战战兢兢,扶住椿木雕花栏杆,一步步退下楼去。   浑身是血的蛮子黑,什么也不想。挨到灶旁边,摸着青岩板上凹进去的洞口, 找出洞里火镰和艾绒。用发颤的手,把火镰子打燃,慢慢引着媒子。放到口上一 吹,点燃桐油灯。再把灯盏打碎,让桐油流到干躁芳香木板上去。   灯芯巴到木板上,滋滋滋地,毫不客气,极有味道燃烧起来。   62、鸡这回更是叫得凶险   沱江河上好安静,天门寨也好安静。   顷刻之间,大山旮旯里,沱江河坎子上,栉比鳞次,密密麻麻的吊脚楼,都 沸腾了。高高保家楼上,不断传来喝叱怒骂声音。   寨里无处不在的狗们,更是吠得猖狂;鸡,更是叫得凶险。牛啊、羊啊、马 啊,更是吵得让人感到悲哀。   天地之间,已成灿烂辉煌一片。寨子中央,土司老爷印子屋里,更是热闹得 几乎要抬起来。   轰然而起,扑朔迷离,富有诗意火光中,闪现着惊慌得只顾自己生命,却不 要羞耻的赤身裸体男人和女人。这些刚从云里雾里,回到尘世中的风流男女,个 个都显得魂飞魄散。   他们或双手抱着肩膀,或用什么东西遮住最为敏感的地方。或几个人一堆交 头接耳,说这兀然到来的恐惧。或呼天唤地,大惊小怪着人生不幸。或又在不声 不响中,揣测着硝烟后,十分动人的美丽故事。   这些人们当中,又有那个能知道,刚发生在他们身边的,这十分震撼人心的、 十分凄惨的故事根本原因。   寨子外面向北山地上,那条被仇恨火光映红山道上,踉踉跄跄,如同睡兽一 般,歇斯底里的少年。   这尚属少不更事的孩子浑身是血,满脸是泪。顾不得什么,便就不知深浅地, 一脚踏进岩洼子,见到那堆孤苦伶仃的土,卟通一声,屈膝长跪在地。又把带血 的黄鳝猎刀,插在坟前。   一双沾满鲜血的手,撑在地上,伏下身去,一连嘭嘭嘭有声,磕了三个响头。 再抬起脑壳来,仰天大叫:   “爹,爹,你的仇,你的怨,你的恨。做崽的,都帮着你报了。如今,我娘 死了,我们屋子,也烧了。你的崽,举目无亲。上无片瓦,下无寸土了。你老人 家,若是在九天上,真还有灵,就保佑你的崽,日后平平安安过日子吧!”   孩子左手拔出猎刀,右掌抹干净眼泪。挺身站起来。也不看一眼生他养他, 成一片火海的山寨。脑壳不调,步子也不乱,依着青岩板铺起来的山道,朝沱江 的下游,朝前面那个大大世界,一步步走去。   寨子天空上,依然是红焰腾腾,火光烛天。寨子边上一片片唏嘘,一阵阵哭 喊,一声声怒骂,哗啦啦的,荡漾开来。   远远一个寨上,一只声带堪称上乘的大公鸡,被这远远一派从天而降的嘈杂 所惊醒。立即从自己的经验出发,便以为是大天亮了。就不顾一切,带着要出人 头地,要抢夺冠军的本能,放开喉咙,用极容易带坏小母鸡的那种鸡高音,一声 比一声长地,撕扯起来。继而就掀起雄鸡们欢天喜地,大唱特唱的高潮。   这年,蛮子黑这可怜小东西,才十四岁。   十四岁!十四岁年龄,一个质量稍为差点的崽,都还要在父亲母亲床上,夜 夜尿尿哪!这孩子,这没了父亲的孩子,做成这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开始他 不同凡响的生活。   人,人的世界,可爱的,是人!可怕的,也是人!   是不是,蛮子黑。   想不到,好多年后,蛮子黑还是为情所逼。   要想人不知,除非己莫为。女人是禾苗,男人是露水。女人是花朵,男人是 阳光。男人最容易感到的,是女人的变化。   这么长日子,蛮子黑感到这树屋里,有些好奇怪地方,就是红棉花那双本来 就极漂亮的眼睛,现在越来越亮丽起来。蛮子黑开始发现点什么。这以前的马弁, 也展现出男人的狡黠。   在一个风和日丽的日子,大呼小叫,乜了一眼在树屋外面,漫不经心织着簸 箕的宝崽。吆喝那些狗们,走到那边山上的蛮子黑,却突然一声不响地,折转身 子,朝树屋这边走回来。快临近熟悉树屋,他把身边的狗,都喝得退到自己身后。   “往天你不会搞。”   “我们在土司城,那不是。”   “这回你搞得好了。”   “是啊。”   “为什么?”   “看到黑狼搞白雪。”   “狗搞不要学。我们人还不如狗。”   “你以为人比狗好?”   “你讲。”   “狗比我们活得自在。”   “你是说……”   “我不如狗。”   “宝崽!”   “……”   蛮子黑是想是等到树屋里,有喘息声传出后,自己才进去的。可他真的不能 再等了。   事情果然就不出蛮子黑神算。在蛮子黑睡觉那草堆上,一条白色的肉,同一 条黑色的肉,绞缠在一起。如是两条春天里的蛇,分不出你,或者我来。   先发现青筋暴涨蛮子黑的,是挥起手来揩汗水的红棉花。这刚才才沉缅在快 乐中的女人,惊吓得什么声音,也发不出来了。   只是宝崽还在男人激昂当中,并不知眼前相当失败的一幕,还一个劲在她上 面,一上一下地,在做着好开心动作。   “你是为什么?今天好快。”   宝崽显然发现她神情,在辛勤动着时,还大惑不解地问。   直到宝崽也发现,事情有什么不对劲。才扭过脖子,猛地就呆住。宝崽眼睛 木木地,注视着站在面前的蛮子黑,浑身竟然如筛糠样,颤抖起来。   没等到蛮子黑发现他要干什么,宝崽一个翻身,猛地从女人身上滚下来,一 只半膝往地上一跪,叩着响头,带着哭腔:   “天生大哥,天生大哥,你饶她一条命,你饶她一条命啊。事情都我做的。 你杀了我,不要害她。你杀了我。”   站着的男人眼里,冒出来了火。一步步逼近这一丝不挂,一脸稀烂的男人。 蛮子黑感到,自己好心痛,好心痛。又好恶心,好恶心。他一进来时,就预感着 有场恶战,在等着自己。   毕竟是个敢在身边,搞动作的男人。不想面前宝崽的求饶,软蛋,让他失去 恶战一场的快感。心痛女人,竟被这个无用男人用了。他恶心对女人有雄心的男 人,这样害怕失去性命。   看着如此孱弱的宝崽,红棉花不禁悲从心中来。蛮子黑却一时愣住,不知该 怎么。   “你要干什么?”   不想红棉花倒一挺身子,居然从容着,利利索索站起来。她用身子一横,护 住眼前还倒在地的男人。当然有点外强中干样子:   “你要干什么?”   “你说我要干什么?”   “自己又不能做。”   “我不能做?”   “你是不能做,还不让别人……?”   “狗日的婊子,你这臭婊子?”   “我就是婊子,是臭婊子。我是个女人。我要人日,要人日。你不能日,你 不会日。你怪哪个?谁叫你……没卵用……?”   “我……?”   对着高高耸起来的胸,蛮子黑竟然不知说什么好。男人一双拳头,也不知怎 么办。女人尖利利叫声让他清醒。是啊,你不能日,你不会日的叫声,如利刃一 样,剜着男人的心。本来是涨红脸上,变得黑青,黑黑的牙齿,竟然咬得格格响。   他对着挡在面前的红棉花,飞起就是一脚,红棉花只觉得小腹腔一震,脑壳 一抖,双眼立即冒出金花。一时天旋地转,人就不知其所以然地倒下来。   蛮子黑一把就揪住跪在地的宝崽,抓住他只胳膊,朝胳肢窝里狠命一夹,快 步走出树屋。   宝崽倒是一声也不吭,也不挣扎,没有在红棉花面前,表现出来的悲切。一 付听天由命样子,任凭蛮子黑就这样夹出去。红棉花看了,却是大哭大叫,不顾 一切追出来。   树屋外面,阳光灿烂。   青青草地上,蛮子黑也不说话,一手就将宝崽放地上,一脚踩在大腿上,勾 下腰去,左手一掏,右手一挥,就要手起刀落。宝崽却一个冷不防,在地上一滚, 刹那间,就离开蛮子黑的手边。蛮子黑看了一愣,又听得宝崽则卧在地上:   “天生兄弟,你这样做,是不是太做绝了。”   “你会说话?”蛮子黑明显地大吃一惊。   “我……”宝崽很尴尬地蜷在地上。   “你这骗子!”   从来把这宝崽不当人的蛮子黑,一听这死到临头的人,还敢这样同他说话, 以前还装哑巴,不禁更加怒从心起。   “天生兄弟,念你留我在台地上,你再放我一马吧!”   宝崽滚在地上说。   “狗日坏东西,我还再放你。”   蛮子黑一个箭步冲过去,眼看要到边,宝崽又一滚。他是个猛扑。宝崽这回, 却朝相反的方向,再一滚,居然滚到他脚下。   他正不知如何是好当儿,宝崽对准他,嗖地就是一腿,正踢在蛮子黑男人的 地方。一时剧烈的疼痛,直扑入蛮子黑五脏六肺,汗水立马刷刷刷涌出来。蛮子 黑一时顾不得这些,妈的大叫了声,低下腰来,双手就捧住那命根根。   正在他腰勾下来,宝崽冷不防,又瞅准空子,出脚不凡,如一阵风似踢过来, 这一脚更踢得蛮子黑没有防备,嘭一声响,正踢在蛮子黑眼睛上,一时蛮子黑头 上血流如注,一只眼球就喳的一声,爆炸样飞出来。   在傻呼呼地,看着他们出手的狗们,立时就朝那白白的眼珠子,雀跃着跑过 去。伊哩哇拉的,在地上还得一回好抢。那东西实再太小,也不知是哪条幸运的 狗得了手。   蛮子黑趔趔趄趄,正要跌落下地,宝崽一只手按地,一只脚顶着块石头,迎 着他一弹,又滚过去。伸出两个手指头来,大有要双龙再取蛮子黑珠之势。   这时的蛮子黑,是只有单眼珠的人了。   可蛮子黑还是蛮子黑。   他从风声中,听得宝崽又弹过来,立马捂着满是鲜血的脸,就着顺势,一个 翻滚,就滚下一道土坎;宝崽见了,再是一弹,就直追下来;蛮子黑这时,已经 没办法。   想着如果再不下死力,就会在自己看不见一切时,被平时认为没用的人,取 了自己的小命。只好咬着牙齿,发了个狠,齐刷刷地,一连嘭嘭嘭地,滚下几道 坎,一直到金鞭溪。可怜这威风凛凛的汉子,滚到金鞭溪时,如是个肉球,瘫软 如泥了。   宝崽见了,知道刚才的一时得手,都因为别人对自己没防范,偶然形成的。 这家伙一旦逃得了性命,再追杀回来,自己就死无葬身之地了。   对着苍天,哈哈大笑三声,长长叹口气,就一点点地,朝高高的悬崖挪过去 了。   被这场恶斗,惊得目瞪口呆的红棉花,看宝崽动作,就知道宝崽想法,立时 惊叫声,朝宝崽跑去。一把抱住他。   宝崽知道,自己再不能前进,也没说话。只呆了会,狠狠哭泣起来。不想才 一会,没再流血的蛮子黑,带着那淌满鲜血的脸,靠着那只眼睛,踉踉跄跄地, 一步步挪上来。   红棉花见了一惊,站起来迎着他,双目却已失神,呆呆对他说:   “你……”   女人的话还没说完,蛮子黑冷不防当胸就是一拳,把红棉花打得四脚朝天, 跌在地上。   蛮子黑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脚就踏住正要奋力跃起,撞向山崖的宝崽, 立马取出来贴身黄鳝猎刀,挑开他身上裹着的兽皮。   宝崽那男人的东西,就悬在明晃晃的太阳底下了。   蛮子黑看着它,看着躺在地上的人,看着他那个黑乎乎的东西,想着自己的 东西,心里好恨好恨。   这狗日的东西啊,他什么地方都坏了,可就是那个地方不坏。可自己呢,什 么地方都是好好的,可就是那个地方坏了。他的那个地方,这么不容易坏?我的 这个地方,为什么这么容易坏?   可恨哪,可恨!   “你会日呢?”   宝崽不说话。点点头。   “你能日呢?”   “……”   “好,让你日吧!”   话音未停,只见蛮子黑手起刀落,就剜下来宝崽一个鲜血淋漓的肉蛋蛋。   蛮子黑一手操刀,刀尖上穿刺着血淋淋的肉蛋蛋,狂笑着,大声喊道:   “来啊,来日啊。我看你会日啊,日啊……”   女人惊得两手捂住眼。   几只狗围着空中带血的肉蛋蛋,兴奋地一阵唔唔哇哇,狂嚎乱叫,个个屁颠 屁颠的。   刀在空中一飘,只见蛋蛋离开了刀尖,向草丛中飞去,好聪明的狗,一瞬间 扑向了草丛。   宝崽身子上血水,猛地飞溅开来。空气中猛然弥漫出来浓浓血腥。宝崽痛得 大叫,一只手抱着下身,在草地滚了几滚,就猝然昏死在地上。   “日啊。”   蛮子黑大声骂着,再追上前,手起刀落,刀尖又悬上了天空,红红的刀尖, 红红的肉蛋蛋,狗们红红的眼睛,围着了一只眼睛红红的蛮子黑。   血的浓浓腥味,让这嗜血成性的狗们,显示出来炽烈的兽性。它们可不管那 宝崽的痛苦,兴高采烈地,围着发狂的主人,咿咿哇哇地,又叫成一片。   蛮子黑把刀尖上蛋蛋舞了半天,再往空中一抛,被抢先立起来的黑老虎只一 个纵身,稳稳接了去。这样好美味,白老虎当然就不服气,几条狗哇哇狂吼,是 一阵欣喜地扑上去。几条狗欢天喜地的,直冲下几条高坎,不一会,只听见狗声, 看不见狗了。   “日啊,你来日啊,你好会日啊。”   蛮子黑高声唱着,又要弯下腰去。红棉花见了,才要上前阻止,蛮子黑眼疾 手快,早早地一刀,再剜下宝崽的阳物。   狗们坎下的争论有了结局,如是先知先觉一样,早就发了疯样,惊天动地又 转回来,一起扑向了蛮子黑。   “来啊,来啊,看能够日的东西啊。”   蛮子黑的手高高举着,只一扬,那团带着黑毛的东西,就远远朝草丛中划过 去。可它还没落地,早就被矫健的,冲在最前面的白老虎,狠狠衔进口中。狗们 又是一阵不分三亲六眷,唧唧呱呱地,极没有狗情味的,你抢我夺着。直滚得龙 虾草地里,稀里糊涂一片。   当天晚上,蛮子黑喝了个酩酊大醉。   第二天蛮子黑醒来,那只眼睛里,就再没见宝崽。连地上血迹,都没了踪迹。   蛮子黑黑着脸,愣在那里好久。好奇怪。也没开口问红棉花,这要死的宝崽, 究竟到哪儿去了。对宝崽下手后,心里有些后悔。还有些害怕。是的,宝崽到如 今,在他心里是人,是鬼,还是神。都还疑虑重重。   宝崽在山道上,明明死了,可又来天子岩;白雪到来,白雪死了。都找不到 原因。都让他感觉在冥冥中,有什么东西,为了对付自己,安排好这一切。   他并不想招惹看来没用的宝崽。也是有他想不通,或说不敢做的原因。如今 一怒之下,取了他命根子。他以为,他也会像自己这样活下去。不过没想到,宝 崽会失了踪。   带着狗们,来来往往寻找几天,等待好几天,都再没见宝崽。男人心病更重。 红棉花也在树屋里,躺有个多月,没起身,也没和蛮子黑说话。   红棉花显得苍老了许多。   看这不止一次可鄙可恶的女人,蛮子黑多想就这样一刀杀了她。可他每每举 起手,心里却十分恐惧。心想,要是这样下手,将要孤零零地,面对这广阔世界 了。   第十五章、六只狗眼看着成尸体的狗爹   63、自然的人和自然的狗   树屋里好安静。   不知好长时间过去。汉子终于睁开眼睛。他还是什么也看不见。这回蛮子黑 知道,是天黑了。不过是什么时候,睡进树屋里来的。是什么时候,开始做梦的。 那事是不是梦,无从知晓。   啊,树屋里,有什么声音?簌簌地。   蛮子黑感觉出,好像是条狗。是条十分熟悉的,狗的动作。   闭着眼睛,仔细辨别声音发出的方位。对,悉悉索索声音,是从女人住的地 方,发出来的。心里好生奇怪。悄悄侧过脸,想仔细看看。却什么也看不见。是 发生了什么事?   天色再黑,也不可能,黑成这样。   蛮子黑惊疑。也恐惧。   他又不敢,也不愿想那事。   几天来,台地上,树屋里外,前后发生的,这些奇怪的事。刚才那阵疼痛, 使那让人恐怖的汗水,从他心里沁出来。   莫不是狗?或者什么都不是?或就是个鬼?   自从老狗黑狼走后,放不下心的宝崽死了,女人对他变了好多了。不过自从 那回事发生,她对哪个人,或哪条狗,都冷冷淡淡的。看不出来味道与兴趣。   连在平日里,蛮子黑最喜欢,最献殷勤的花老虎,她动辄也是斥责不已,时 时要拳脚相加。   让人奇怪的是,蛮子黑感觉那种让人莫名其妙的声音,还一阵阵大起来。   蛮子黑翻过身子,爬起来,再勾下腰,去掏盖住火堆子。黑色的灰烬,一碰 到新鲜空气,就滋滋有声复燃起来。一时,这黑黑屋子,就有微微光辉。   它真有点像,是条狗!   印象在蛮子黑心里,顿时就有丝丝诧异,眼睛立即睁大许多。   新的松油块子柴投进去。被那火中的热,给弄得灼灼地响着。突地一声,火 苗爆起来,燃成明火。屋子顿时就放起灿烂光明。   那玩意,就是条狗。   竟然是黑狼,这条老狗!黑狼!它来做什么?为什么来?   汉子在心里问。木然神情,双眼迷离。   狗,也呆呆地,呈可怜状。发痴地盯着眼前曾经要它命的主人。作为千方百 计寻找来的狗,它好想要他知道,自己是来干什么的。可它毕竟只是条狗。它又 怎么能,把生死攸关的事,讲个一清二楚。   黑狼只能忧郁着眼睛,对他点动着狗脑壳,鼻子打着响声,身子不无法表情 扭着,四条腿在地上盘来扫去,尾巴耸立在背上,一摇一晃,做出十分着急样子。   许久不见的黑狼,明显消瘦许多。全身毛色完全絮乱,简直就辨别不清颜色。 皮子菲薄得几乎透亮,仿佛要包不住骨头。那只断了的后脚,比平日里翘得更高。 口中的上牙,脱落两颗。下面也有三颗看不见。唯一让人感到和以前相同的,就 是机敏的眸子。依然如以前那样,狗眼显得炯炯有神。   看着早早被驱逐出去,离开这么久的老狗,蛮子黑心中,也是一阵酸楚。感 觉一时如江河波涛,从中枢神经升腾起来。缠绕在这如钢铁般硬汉心上。   老狗走后,在和红毛野猪,还有和其他野物对垒中的败北。每回沮丧,都能 引起他对老狗长长思念。每回孤独,每次胆寒,都让蛮子黑回忆起老狗在同一情 境中,超群卓绝忠贞和勇猛。   这些想法,尽管在当时看来,是何等平常和普通。当人一旦失去这最平常, 最普通一切时,让你感到曾经拥有过的那一切,是那么珍贵,难得。一个好猎手, 失去好帮手的苦痛,都让这位粗蛮汉子在时间检验中,品尝尽了。   现在,老狗来了。   不声不响,它来做什么?   在越来越亮光芒当中,黑狼真真实实,又略含羞赧地,出现在他面前。   蛮子黑心中,一阵发跳。   靠着狗们生活好久的汉子,开始小心翼翼地,看着黑狼。仿佛怕醒它好梦。 他真想走近前去,轻轻抱住黑狼,给它赔个礼,道个歉。让它回到自己身边。好 让从今往后,少碰到在山里那种令人毛骨悚然的事。   还让自己得到强有力帮手。不再势单力薄,不再进退维谷,不再去吃红毛野 猪的亏。要是能得到黑狼辅助自己,他相信,一定能杀掉可恶的红毛野猪,报深 仇大恨!   就在蛮子黑要伸出这只忏悔手的一瞬间,一种强烈的,人的唯我独尊。一种 一切必服从于自己,忠贞于自己念头,如九天中的光电,霍霍然然地,掠过汉子 脑际。   蛮子黑又昂起平常不过头来,冷峻又鄙夷地,审视这条有一只耳朵,瘦骨嶙 峋,肮脏不堪的狗。这人中的汉子,这高高台地山岗上的,虎踞龙盘的帝王,哪 又会有他认输时?   哪有个湘西汉子,会拜倒在一条狗的脚下?   在天子岩台地上,哪能会有他蛮子黑,做错的事?   想到这里,蛮子黑伸个懒腰,不屑一顾地,瞥眼这条可怜老狗。不看它还便 罢,看过去,就不由得他,不怒发冲冠而起了!   可恶发臭狗嘴里,居然含着婆娘的,又油又亮又长又黑头发!   “为什么,你这是?”   蛮子黑突然恶狠狠地凶着这只狗。   他是个人。一个人当然不知,也不得明白,人家老狗是想要拉主人婆娘,离 开这险恶即将发生地方,去躲开一场灭顶之灾。   “狗东西!你要干什么?你搞什么鬼名堂?又要做什么?未必然,你这狗杂 种,真要和我婆娘,睡一觉不成?”   蛮子黑涨红脸,狂怒地吼着,开始跺着脚。   老狗面对主人的火气,倒不像以前那样,一听恐惧万分。它只是站在,不动 声色,怔怔听着主人百般呵斥和咒骂。自己那态度,却显得极是稳重温和。过好 久,它才怯怯低下头。明亮狗眼睛里,分明晃动着难过后的,晶莹泪珠!   红棉花赤身裸体坐在床上。手足无措,头发凌乱,神情凄然。显然刚才在黑 暗中,红棉花和这老狗,或被可恶的老狗,纠缠有很久时间。或者说女人心里, 万分痛苦,万分厌恶,挣扎很长时间。   十分美丽,也十分孤独的女人,神情莫辨,看着怒气冲天的丈夫。又莫名其 妙,感慨万千地,看着这条不知从哪儿冒出的老狗。红棉花根本不能想象得出, 黑狼的到来,是为什么事。   发觉狗要叫她出去。也想蛮子黑出去。这只是她懵懂中发觉而已。   可她心总不明白,老狗跑了来,要拉她出去。也不敢想象,要是她跟狗出去, 蛮子黑会不会,立马追赶上来。再杀了老狗?如若就这么僵持下去,会产生什么 结局?极度恐慌疑惧,林林总总,在她清纯如金鞭溪水般脑际晃过。竟连女人羞 耻,也忘记遮掩。   树屋里的空气,也几乎凝固。   就在树屋里,人与狗在相互不得明白时,黑老虎、白老虎、花老虎三兄弟, 却挤挤挨挨地,站在门口。作为狗崽,它们当然知道,自己父亲,为什么要来到 这儿。它们也明白,父亲为什么,会神秘出现在这里。冒着生死,要干什么事。   查对于这一切,它们都只有急得团团转的份。几兄弟你看我,我看你。没有 条狗出类拔萃的,能想出什么办法来,让这两个傻傻呼呼的人,明白它们父亲, 置生死于不顾的良苦用心。   看着黑狼,红棉花又想起宝崽。她摸着肚皮,虽然在里面,已经有着一种做 女人的,实实在在的,独一无二的骄傲,可是到现在,丝毫不能激起她的快乐了。   眼前发生的,这些千奇百怪的事,把那做女人的欢乐,放到脑壳后头去。只 感到满头满脑,都好伤心好伤心。   这自然的人,和那自然的狗,本身就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东西,就是截然不相 干的两个世界。谁又有什么办法?   世界上好多事情,不是错,就错在这里吗?   64、狗眼皮与人眼皮是不同的   世界上的任何错误,都来自于不妥当的判断。   一个能错误毁灭一切的疑窦,沉重地裹住已然衰老,判断很难准确的蛮子黑:   “狗日的,是什么时候,偷偷地跑回来?”   它是什么时候,钻到婆娘床上去的。这婆娘她光着白白屁股,什么都不穿。   树屋里漆麻喇黑的,老狗和这婆娘,好半天,是在干什么事?   骚卵子狗,它跑起来,要干什么?是想什么?它还是条狗吗?简直就成个人 了!   它是一条成精的狗。一条和人一样的狗。   蛮子黑感到,天子岩上的什么野猪啊,狗啊,山毛兔啊,一个个他妈的,都 成了精!就连那宝崽,也成了怪。让汉子更气不过的是,当他还在思想时,成精 的骚狗,看女主人还是木然,看蛮子黑还是发呆。竟然又老起狗脸皮,跳到蛮子 黑这边。张开它发臭嘴巴,歪斜着,去衔男主人长满黑毛,皮肤龟裂的腿。衔住 就要朝外面,撕扯去。   憎恶和厌恶心情,笼罩着往日不可一世的汉子。怒火中烧,全然糊涂的蛮子 黑,顾不得再去冷静辨别,清醒分析狗的目的与企图了。这时的蛮子黑,也分辨 不出黑狼的所作所为,原因何在了。蛮子黑一阵阵腻味涌上来,眉头一皱,抬腿 飞起,对准黑狼,嘭地,就是狠狠一脚。   可怜的黑狼。或这痴心老狗,专心地没防备,更想不到男主人会如此无情无 义。它只觉得,本来已然空荡荡肚子,被他这么猛地一击。来不及思量,四蹄就 无可奈可腾了空。   黑狼感到,以前日日里蹭痒的树壁,奋力朝狗身子冲撞而来。自己又被沉沉 地,甩到潮湿坚硬地上。一双狗眼中,金星子、银星子,四处迸散开来。   “白老虎,花老虎,黑老虎,把这狗日的,快赶出去。”   蛮子黑狠狠踢那老狗,心里还不解气,看着门外边,歇斯底里地,对着心痛 欲裂的狗们,大声喝道。   狗们齐刷刷地,早早就站到门外面。虽然它们群狗,它们面对自己主人。可 那毕竟是它们父亲。在平时里一听吩咐,就呼隆而上的劲头,杳然全无了。这些 狗对黑狼心情,想法,目的,是非常清楚的。相反还懵懂在鼓里的,不知就要死 到临头的,就只有蛮子黑自己了。   四周很安静。   声音在根屋子,热闹地反来复去响。   蛮子黑发现狂怒连喊三声,也没结果。自己见这样,也不由地就呆了。他知 道,自己年纪并不大。可那老状却朝自己明显逼过来。常常在讲话时,口水随便 而出。屙起尿来,硬滴它不干净。多吃一点包谷,打起屁来,屁股就好不舒服。   悲凉润浸上他心头,静在那里好久。门洞子外面,才怯怯伸出个眼带惊疑的 狗脑壳。他知道,这是花老虎。   “这些狗养的,个个不听话。快进来,把它咬出去!”   汉子恼极生怒。见狗们缩头缩脑愣着,唾沫飞溅地,大声怒骂着,做出捶胸 顿首样子。   执着黑狼,并不在意蛮子黑这种态度。在他如丝如缕骂声中,也只是停顿片 刻。见到男主人对自己做法,完全不能接受了。它那执着的狗眼,重新盯住女主 人。继而急急忙忙,刻不容缓,发疯一般直立起来,扑到红棉花身上。它伸出嘴 去,狠狠咬着她头发,把头发咬住后,就又狠起命,往外面拖。   红棉花一声不吭,只把头发一甩,就抖开黑狼锋利脱落的牙齿。狗东西一时 心更急,刚嗯的一声,猛地又跳上床。它把那脏嘴伸到红棉花屁股底下,要拱着 她。看那样子,是心急火燎,要拱女主人下床去。   世界上可怕的事发生了。   红棉花心里还不明白,黑狼的意思,却想着黑狼另一个意思。红棉花的脸就 绯红了。她更拼命推它。还拿拳头去擂黑狼狗脑壳。   “骚婆娘,快闪开!快给我闪开!”   幕幕都看在一只眼里的蛮子黑,一个作为人的蛮子黑,当然就达成红棉花的 共识。蛮子黑的脸涨成猪肝色。眼喷着熊熊的火!   “你,你不要,不要伤害它!”   女人毕竟是女人。听蛮子黑大声吼叫,红棉花从这男子愤怒中,明白这时蛮 子黑要干什么。她倏地跳下地,伸出双手,保护住焦急的黑狼。   可怜的老狗,已然把生死置之度外。并不畏惧来自主人的凶恶。心无旁骛地, 又趴到女主人肩膀上,极为耐烦地咬她,推她。黑狼这不要性命的结果,却弄得 她浑身都痒酥酥的。   “闪开,你这骚女人。老子今天要打死这狗养的!”   蛮子黑忍无可忍了。站在树屋中央,平端火铳,怒目竖眉,撕开喉咙大叫。   “你!”   红棉花惊恐地尖叫,连忙一反手,挪动一下并不灵活身子,还是把黑狼给拦 住。把女人乞求的眼神,送给男人蛮子黑。   黑狼见蛮子黑这阵势,还是毫不为之所动。反而还气贯长虹地,啊了一声, 奋起前蹄,从女主人背后,勃然一跃而起,发狂一样纵身再跃,向那高大好多的 蛮子黑扑去。   蛮子黑根本就没料到,黑狼这狗东西,竟然有如此胆识。反倒被黑狼突然袭 击怔住。就在犹豫的千钧一发之际,蛮子黑一屁股跌坐在地上,摔了个五岳朝天。   扣在板机上食指,正不声不响,拔动了锃亮铳机。也是老狗该命绝吧。让人 们不可理喻的是,残酷且露着狰狞的铳口,恰恰正好抵在黑狼肚脐眼上!   沉闷的声响,震得本来死寂大地发抖!一团仓皇奔涌出来的红火,拖起一缕 浓烈烟雾。在刹那间,弥漫在仄仄树屋里。在飘散着硝烟味雾中,黑狼肮脏的身 子碧血飞溅,浪涌花开。   可怜黑狼凄然地,长呻吟一声,往上死命地一纵,遂又如是一团红黑交结稀 泥,重重摔在蛮子黑身上。稍稍停顿一刻,翻滚下地去。   这条不会说话的狗,这时它完全能扑到蛮子黑的身上去,那就不是这样的结 局了。可是它没有去看着男主人凶恶的脸,只看见男主人对着女主人黑幽幽的铳 口。这样就结束它本来不该在这儿,就结束了的性命。   也结束了它饱含着一腔热血的思想。   世界上许多有用的,闪光思想,就是在这不经意当中,在这莫明其妙当中, 在这野蛮与凶残当中,灰飞烟灭。   “啊,我的天!”   红棉花见黑狼那样子,泗泪横流。伏下身去,抱住胸膛如山茶花一般盛开的 老狗,大声哭起来。不一会,她又傻瓜样站起来,掉过身子,猛地出手,叭地就 是一耳光,打在汉子脸上。   “你,你也太凶残,太没人味道,要是它像你。”   “像我?”   “像你你就早死了。”   她发狂发癫吼着,骂着,看着如烂麻布口袋样,摊在地上老狗。双手抓住男 人双肩,恶狠狠摇晃着。   汉子一动不动,失神眼睛看着毙命老狗。蛮子黑也不知如何是好。   红棉花吼够了,哭够了,骂够了。走到黑狼跟前,小心翼翼地,把它抱起来, 放在床上。可怜黑狼,先像位曾经异常调皮捣蛋鬼。如今是十分听话孩子。它快 要僵硬的身子,任红棉花如何摆布着。只是那双倔犟的眼睛,依然还不死心地, 圆圆睁着,狠狠盯着它的女主人。   红棉花伸出手去,把它眼皮压下来,谁知道一松手,那狗眼皮似乎与人眼皮 不同,这边才要捋下来,它那边又翻上去了。   树屋门外那些狗们,都齐整整站进来,六只狗眼看着已然成尸体的狗爹,尽 做出一片可怜发呆状。   红棉花站在树屋中央,发了会呆,就木然不紧不慢地,揩干净泪水。取出来 张宽大麂子皮,仔细包住这条还在软绵绵的老狗。   她把狗捧在胸前,看也不看倦缩在一边的蛮子黑,朝树屋外面,默默走去。 这怀有身孕的女人,双手捧着没知觉的黑狼,一步步,走出溢着火药香味的树屋。   骚动万分,恐惧万分的狗心,因为父亲的死,因为女主人一脸的肃穆所压抑。 目送女主人出去,黑老虎第一个挪开步子,跟了上去。后面的白老虎、花老虎两 兄弟,也不声不响跟上来。   天子岩很安静、很热、也很黑。   在屋外的草地上,已经发出来一种非常奇怪的声音了。心情十分沉重的狗和 人,却不去管这一切。他们只是自顾自的,一步步漫无边际走着。   作为一个人,还是不知道,死亡,正在包围着台地上一切有生命的东西。可 从忧心如焚的狗眼里,是可以知道这一切。   一个人的心,怎么能读得懂狗的眼睛的狗的思考?   65、红棉花你要放我的蛊   女人和狗,都走了。   从身体里所反映出来的讯号,蛮子黑也感觉到,自己已经死亡无日了。因为 那看不见,也摸不着的热,仿佛凝在树屋孤独的空间里,再不肯挪动。   火塘里的火,成一团残留的灰烬。偶尔也亮起几朵如回光返照似的孤独火花, 令人迷惘。也让人心悸。   蛮子黑半蹲在地上,从仄仄树屋门里,不置可否看着淫浸在黑暗中的红棉花, 还有围着她的几只狗。看着他们一步步,走向远方。又看着这空空如也的树屋, 呆滞有顷。   双手用劲扯着自己凌乱,僵硬头发,又哇地大叫一声,就倒在树屋平整的土 地上。   虽然倒在那里,蛮子黑的眼睛,却还是定定的。他是不是在思想着,眼前发 生的,这不同寻常的一切呢?   不知道又过去多久时间。   树屋子外面的天空,如划一的大幕布,漆黑漆黑的,看不到一点亮的间隙。 没有猫的叫声,也没老虎吼声,也没虫子叽喳和夜鸟吵闹声。连红棉花和狗们脚 步声,也全听不见了。   蛮子黑从来也没经受过这样孤独与黑暗。纵然是在偏僻零落沱江河边天门寨, 还是阴风森森凤凰老司城里,或这逼人湘西台地天子岩,他都还没承受如此这般 的寂静。   在愤怒中,他一脚踢飞放在身边的一块木板。在风刮起的火光中,他竟然发 现,这木板底下,却有亮亮的一汪水。好生奇怪,低下腰去。啊,原来这是个四 方形的小坑。那小坑中,漂浮着几片桐木树叶。蛮子黑看见这树叶时,人就一下 子愣住了。   这哪是一般树叶,这不分明是撕成了人形的树叶吗?这不是自己的形象吗? 那水中,居然还分明着,好多小小虫子吗。一个念头袭上蛮子黑的心头。对,对, 这就是我们凤凰人说的放蛊。这可恶的女人,她是在悄悄地放我的蛊。她是在一 边,想要我命,要我不知不觉地死掉。   在放我蛊。好哇。   是的,在这湘西山地上,古往今来,有多少个女人,为诅咒自己仇敌早早死 去,用这放蛊的方法啊。狗日的红棉花,你这臭女人,你在只有我们两个人生活 的地方,竟然也要放我的蛊。   你要我死,你想要我死,你是想要我死!   可你就是放不死我蛮子黑!   他想不到,这一直他身边,长时期默默无闻的女人,竟然暗暗在诅咒他,要 他死,要自己死!   她有自己的野男人,她就要诅咒我死去。这臭女人!他愤怒了,他大声骂道。 想着就这样追出去。一定要让她死在自己铳下。可到这时候,这地步,又怎么去 追得到她?   实在不甘心,这人去狗走。又不可能再追女人的无奈。他举起铳,叭地一声, 击开盖有木盖子的那个盛酒破瓮。那些红棉花经过多年辛勤劳作,而获的晶亮透 明的液体,就极为调皮弹出来。   蛮子黑又被这充满活力的纯粹清香,惊讶了。   他心里有点懊悔,真不该,把它给弄破了啊!虽然那玩意,本来就是破的。 是女人到山里挖来白泥巴,修补好了,又放到火旁边慢慢焙,费了好多时辰,才 能补好它的呐!还有,这些很好的东西都流走了,以后自己,又喝什么呢。再没 有人,来给自己做这好东西了。   酒这东西,是个很平常,很神奇,很美妙的玩意。它造就好多英雄豪杰,也 酿成不少酒囊饭袋。在英雄和饭袋之间,仅仅只有这么咫尺之遥。   是英雄,是豪士,万人敬仰,万人崇拜。是酒囊,是饭袋,千人鄙夷,万人 唾骂!而是,或者不是,都是这样在不知不觉,不动声色,而在须臾之间,时时 变化着!   听迷人的香味,哪怕就死字当头,蛮子黑也什么都不去想了。他,平端起那 破瓮,仰起粗壮有力颈脖。这时那快要消失的喉骨在均匀耸动着,咕咕嘟嘟地, 把这些能造就英雄的纯净,倒进那昏浊不清喉咙筒子里去。   瓮里那里液体流完后,便就飞进了火堆。随着卟地一声巨响,在满屋子里, 又勃然而弥漫起来更迷人清醇香气。他用手膀子抹一下粗糙,但很少胡须的嘴巴。 那动人的气味,正在争先恐后地,朝那隙缝子里钻进去。   有了这一瓮酒,汉子便就在一时间,除却一切烦恼,变得欲神欲仙。踉踉跄 跄着,想要到外面去。这自信自负,专横暴虐的汉子;这刚愎自用,不可一世, 残酷凶恶天子岩霸主,他毕竟是位食五谷,拉大粪的人。到底还是耐不住,这让 人恐怖寂寞与孤独。要到树屋外去,到田野里去,到山岗上去,到金鞭溪去。   那里有他的红棉花,花老虎、黑老虎和白老虎。还有身上开着绚丽鲜花的老 狗黑狼。现在他十分想着它们了。想看看这十分憎恶的,很快就要发腐发臭的黑 狼老狗了。还要看看他的仇敌,那条老练的,仿佛回回有哪路子仙人,在保护着 它的牲命的野猪。那也几乎多次都要取他性命的红毛野猪。   如今的蛮子黑好想看着,以前自己曾经看过的一切。以前的日子,对蛮子黑 来说,也确实是太辉煌,太伟大了。面对这种伸手看不到五指,已然完全辨不清 东南西北的黑,让这叱咤风云的汉子,却是个心底相当脆弱的男人。他感到一阵 彻心的害怕和畏缩。   蛮子黑预感到,在这天子岩上,将有个什么残酷的怪物,在布置着今天的一 切。长年的经验和感受,他已然明白。今天在自己生命旅程里,或者走到一种极 限。   他将进入这世界的另一个大门。   蛮子黑摇摇晃晃,走到树屋左边那孔木墙前。他从腿肚子上,掏出黄鳝尾刀。 身子颤巍巍贴在墙上,仔细摸到那排密密麻麻,由于他的记录,而凹进去的好多 印痕。   就这样,蛮子黑喷着香香酒气,颤颤巍巍地,数到顶端,狠狠地一刀一刀刻 进去。   这些印痕,都是从蛮子黑在这台地上发现树屋,又住进来后。即自从进入天 子岩地盘后,在每天天黑时,他都要摸到这儿来,刻上这么一刀。   蛮子黑不知自己在这儿,刻上到底有多少个印痕。他也数不清楚,这里总共 有多少个印痕。他至今还是没忘记,自己每天晚上的,这最后的必修课。   蛮子黑还没完成必修课时,在树屋门外面,传来一阵阵踢踏踢踏脚步声。凭 经验他知道,这是畜类们行进着的声音。它们还不只是一只,也不是只有一伙, 而是成千上万只。只有成千上万只的它们,一齐在行走时,才会有这样忐忑不安, 慌乱做一团的脚步声。   本来使用得十分流利的黄鳝尾巴刀,今天却半天也插不进绑腿中。蛮子黑蹑 脚蹑手地,走到门的旁边。他好希望看看,在这看不见一切的黑暗里,是走着一 些什么东西。   正当蛮子黑面对树屋外的这一切,百思不得其解时,突然发现,一个巨大的 黑影,带着如山一般的气息,朝树屋这边移过来。待它近来后,蛮子黑依着火塘中, 那微弱泛起的光线里,仔细地看出来,这是多么巨大的黑影。蛮子黑慌忙地把木 栅栏搬过来,想要拦住它。   黑影没就来偷袭这树屋意思。   它只是不紧不慢地,一步步走拢来后,就趴在树屋外面的木栅栏门上,呆呆 地站立着,一动不动。它那双极小极且亮的眼珠子,泛着黑色的光芒,笔直笔直 地,又阴森冷肃地,朝蛮子黑扫射而来。   或者把问题想到了一个极限。这时的蛮子黑,倒是毫不心悸了。相反他还在 树屋里仔细地,看着这位黑暗中的不速之客。   模模糊糊中,树屋里的汉子还是呆住了。蛮子黑不知它是什么东西。这是蛮 子黑一辈子,都没见过的东西。它是这么高,这么大,莫不是他妈的一条狗熊! 蛮子黑的心当然急了。赶紧去摸刚才咣当一声掉下地的刀。   啊!那黄鳝猎刀,为什么也不见了。   他赶快又想去找铳。天啊,这要到哪儿,才找得到那该死的铳?就在蛮子黑 犹豫着时,那栅栏的门,却被那巨大的黑影子,给推得匍然一声,倒在地上!   蛮子黑听着惊心动魄的声音,浑身颤栗,双腿发抖。好不容易,目瞪口呆地 侧过身来。哈!那栅栏门倒下来掀动的风,掠开火坑上面的灰烬,给这树屋里, 立即就增添了几分光明。   依着那火光,蛮子黑终于看清楚了,这不正就是他的宿敌,那头该死的红毛 野猪?   奇怪的是,它今天不再是四条腿都立在地上,而是像个人一样,只用两只后 脚,就直直地站在那里。而且在平时,它哪又有这么高,有这么大呢。自己与这 红毛野猪,在这台地上,不是都短兵相接过多少回吗。   如此刚烈汉子,虽然火冒三丈,却也惧怕万分。这东西,不是欺人太甚么? 这成什么事?它红毛野猪,就能这样站起来?我和它都没得区别了?   它是人,还是猪?难道,这猪日的,它也成了精?   蛮子黑目不转睛盯着它,反手偷偷去摸住火铳。悄悄从羊角里取出火药,再 不动声色装上码子。   红毛野猪还是岿然不动地,如山神样,矗立在树屋门外。屋子外面的声音, 比原先又大了好多。   砰!这动听且骇人铳声,在骚动的夜里,分外骇人。直到铳声响过,烟消雾 尽。蛮子黑心中又纳闷了。刚才不是对它,凑得这么近么?那家伙,居然还是像 没事一般,呆呆地站立在那里。以前打野物,哪有这么近的距离,还没打垮它?   “狗东西,老子看你有好凶!”   它还是一动不动,蛮子黑胆子大起来。一连灌了它三次药,对准它,放得近 近的,放了三铳。直放得这树屋里,白烟缭绕,久久不肯散去。畜生居然还是闪 起它红红眼睛,一动不动地瞪着他。   蛮子黑这时才明白。在这条看来几百斤重的家伙,在咫尺之前,猎刀,火铳。 自己疾走如飞的腿,以及强有为的筋骨,是不会起到任何作用了。自己仅仅就只 是,一堆活的肉而已。   汉子痴了,呆了。好半天过去,蛮子黑认输了。男人平日好有力气的双脚, 竟然瘫软下去。眼睛战兢地,瞪着他生死簿上的死神。   庞然大物只要往前挪几步,只要再稍微张开它嘴巴。蛮子黑一生前功将尽弃。 不过那看似凶残的家伙,没再越雷池半步企图。   红毛野猪只是静静依着门,俨然极有修养,极有风度绅士。没做出让汉子心 惊胆寒举动。它那双多情红眼睛,在黑暗里还熠熠生辉呢。   直等到外面仓皇脚步,都接近尾声,它才如是个人样,神色自若转过身子去。 走几步后,才放下前脚,按着平日里红毛野猪的步伐,尾随着它部落浩浩荡荡的 臣民们,匆匆而去。   大地,重又恢复死一般静寂。   听宏壮杂沓声渐渐远去,汉子悲哀的,如瘫水田里泥巴,完全垮到地上。双 手不要命抱住脑壳。心里极度恐惧与惊愕,让他再也不能自己。   太凶,太多恐怖,使蛮子黑炯炯有神目光,变得呆滞。让蛮子黑雄健骨骼, 变软。让蛮子黑睿智大脑,变得不知所以昏昏然。   现在他如同条苍老的狗,完全没精神。像个麻布口袋,贴在树屋地上。神智 有点清醒。居然还有这想法:   也跟着这成千上万条野猪去吧。寻找猪日子吧。去过猪生活吧。实在厌烦透 了这人生。   可这一切,都不可能。   纯净包谷酿就的液体,在他崎岖肠道里漫延开去。搅得那些错综复杂的肠衣, 不自觉翻动起来。这翻动,又搅合出阵阵气浪。   气浪在他本来开阔胸膛里,左冲右突。在额门上,在气管里,在食道里。气 浪又化成阵阵热气,逼得他张开长满黄牙屎大口,如蒸笼如烟囱样,大口大口释 放身体内,本来不再需要的空气。   胸膛那口响过许多年的钟,咚咚咚地,响在发着热的天灵盖上。仿佛争战中 元帅一般,指挥着翻江倒海的一切。   蛮子黑疲了,乏了。便又听着满屋子酽酽酒味,心满意足。心旷神怡,如真 天王老子般,呈大字形,瘫在冰冷油亮,落满烟硝的土地上。双脚并拢,双手握 起拳头,摆在两腋之间。   随后,他眉宇间,潜着十分幸福,轻松,安然的微笑。没任何痛苦地,进入 无比幸福,无比欢乐世界里去。   迷糊当中,蛮子黑仿佛来到熟悉的,沱江河边天门寨。来到土司老城。远远 他看见,自己爹站在发暗错栗树下。旁边还有个与众不同阴森森大门。爹对他的 到来,有点心慌,突然。   凤凰土司站在一边,冷冷笑着:   “蛮子黑,今天你也来了吗?很久没见你。还怕你不肯来。”   说话的突然之间,他又大变脸骂:   “你这狗东西。你躲得初一,难道躲得十五?你也该来了。”   蛮子黑看着凤凰土司,听他口若悬河骂声。想着当初下手确太毒,毕竟有些 理亏。低下头正想走开,不想才转过身,正撞着常常在半夜里,摸到母亲床上那 个土司。   他居然也从背后过来,还拍了拍他肩膀。看着那家伙在这里,身上还是光光 一丝不挂。蛮子黑的火,从心底冒出来,勾下腰,要去拔绑腿上黄鳝猎刀。冷不 防,却被只柔软却冰冷的手抓住。   抬头看,大吃一惊,抓他手的人,就是母亲。母亲也是什么也没穿,身子比 以前更白。蛮子黑感到脸上热热的。她竟然无所谓看着他,还笑着对他说:   “我个儿,你也到这来。到这来,就要收掉好多想法。好好好,来就好。你 个人到天子岩,孤苦伶仃,有什么好。这么久,我还不放心。你也到时候了。快 进去吧。”   说着就伸手,要去拉蛮子黑。抬头看,他突然又明白什么,心中猛然一惊, 挣扎着大叫声:   “妈,妈,这儿我不去。我要回天子岩。”   说完话,蛮子黑醒来。   定睛看,四周还是黑糊糊的。他知道,这不是梦。一时浑身冷汗,湿透铺下 烂茅草。一阵冷冷的风,阴阴地掠过来,拂在他脸上。心中又是一颤,自言自语:   “死,死,我真要死了。”   说话间,还是一阵冷风掠过。   火塘里,丁点儿燃灰一闪,也都荡然无存。蛮子黑瘫软四肢。以前树屋里, 那些热闹不过蝙幅们,都没了踪影,也不知它们都到哪儿去了。   一种永恒,即将来临。   66、豹子出来唤了它两声   夜墨黑墨黑,黑的如同一切消逝殆尽。   静,一切都静得仿佛死去。山死了。水死了。树,也死了。   静得在这世界上,让人感觉没飞禽,没走兽,也没虫豸,更没了人自己。   死一般的静。静一样的死。   这是再没悲哀和欢乐的死和静,再没伟大和卑贱,崇高和渺小的死和静。   天地处于窒息中,唯有时间。却是谁也挡不住,谁也拦不住的时间,都还在 悄悄,毫无倦慵地,淌流而去。   还一息尚存的黑狼,将终于用自己死,完成它们历史使命。   目光呆滞,举止机械,神情漠然,快要有自己新生命的红棉花,竟然始终如 一的,向旷野走去。天地之间,没点风,来吹动她零乱头发,吹醒她人的理智。 尘世上,也没点月色,来照亮她眼前道路。   红棉花腼着大肚子,蹒跚走着。在她手上,捧着条失去生命的,再不可能有 思想,不可能有力量的老狗。陪伴着她的,居然还有三条狗。   黑老虎,白老虎,花老虎,就在刚才女主人离开树屋的一刹那间,居然都你 看着我,我看着你,齐心协力,创造出在狗的历史上,空前绝后的奇迹:   三条狗,一声不吭,齐刷刷地,甩下它们男主人蛮子黑。尾随着它们女主人 红棉花。从容镇定,一齐朝茫茫无边,莫辨死活黑里走去。   一时间,谁也弄不清楚,它们是眷恋那已然饱经沧桑,溘然逝去生命老狗爹。 或由此而生愤恨,残忍至极主人蛮子黑。   这件事对于人类,还是狗类来说,都将是个无与伦比奇迹。   看不见黑夜里,天子岩上,它们一会走在女主人前面,一会走在女主人后头。 六只狗眼里,溢着凶狠狠,警惕一切的光。这不可思议山岗上,走着一群不可思 议人和狗。也不知道是人,带着狗在走。还是狗,带着人在走。   当然也不知道,它们向何处去。   在这人和狗的世界上,有多少回,他们都会非常清楚知道,自己该向何处去?   时间点点紧逼。大地密布着浓重的云,在看不见苍穹里,已然潜藏着凌厉杀 机。对这些一点也不知情的人,神情木然;对这有感觉的狗们,眼睛里充满着恐 惧。   没感觉黑狼,安详躺在女主人柔软怀里,安静得几乎没点呼吸。仿佛在谛听 主人身体中,另一个生命诉说。   它虽然死一般地去,还没完全僵硬,尚存在一丝软绵,一丝温热。虽然很瘦 很轻。轻瘦得让人为之动容。女人捧它在手上,却感到是这样沉重。   红棉花不再没回忆起,自己和老狗在一起,令人迷醉的时刻。也忘记沉重身 躯和步伐。她只是思索着,要把这自己认为还没闭上眼睛,还有口气动物,放到 株亭亭如盖楠木树下去。   要帮它掘个土坑,把它安埋在那里。还要在它坟前,立块极大墓碑。像在树 屋前挖到的一样。要丈把高,要三、四尺宽,五寸厚。还要刻上自己认不到的, 像蚂蚁样文字。要在碑旁边,栽上两排常青树。才会让自己这颗心,能平静下来。   不是吗?这是只多么不平常的狗。   她想起它,把自己从毒蛇口里救下来。还有,爹被杀死,土司城家里,不下 百十条狗,一时作鸟兽状散。可这黑狼,它宁愿饿死,情愿冷死,也要呆在爹的 墓地。   世界上的人,有如这条狗?   红棉花仿佛看见,黑狼被赶跑后,男人狩猎归来时愠怒。还回忆起,这家伙 小时,常常噘着红红嘴,叽哩咕噜叫唤着,趴在院子青石板上,晒太阳的情形。   死神即将来临。   作为这时的狗,完全体验到即将来临的危机。这一切恰似有影无形的鞭子, 抽打在狗兄弟身上。它们个个心急如火燎。眼睁睁的看着面前木然女主人,不由 得忍气吞声夹着尾巴,在后头亦步亦趋地陪伴着。三只狗当中,唯有花老虎,不 时回过狗脑壳,想再看一眼,已然不知方向的树屋。   浑身无力的红棉花,自己到底走多久,走多远,走到什么地方,她现在是完 全不知道。照讲,到这时候,天,也该亮了。   今天为什么,天还不肯亮呢。   纵然就是老天它再不亮,还该有鸟儿出来啁啾,有豹子出来唤它两声,或者 有狼出来唬两下人。甚至是些虫子们,也来闹两下子,让树叶子沙沙沙地响。   就是什么都不响,楠木树,也该碰到了。金鞭溪,也该看见了。要不然,这 样走走走,早就该栽到金鞭溪里了。为什么,就什么东西,都没呢?   为什么,所有的东西都不存在了呢?   为什么溪水它不流了?   为什么草木它不见了?   为什么山岗它不在了?   为什么万物都死绝了?   红棉花心里,完全空空荡荡一片。红棉花想不清楚了,也不去想了。   大地正在发生她作为个人,一时还难以发现的颤抖。狗们的感觉当中,发现 这些苗头。一阵阵惊慌,从狗眼里显然出来。可女人还是木然着,腆着硕大的肚 子,继续往前走。   终于听在发际间,飘来股沁人心脾的凉意。在远远地天交接处,发出来飒飒 飒声响。她知道这是风,是山里的风漾过来。紧接着风声的,是看不见的远处, 又霍地震荡了一下。   骤然间,天地中划出来道顶天立地,让人心头发怵的阴冷的白光。这霍然而 出的白光,如同柄倚天利剑,把钢铁般坚硬的天空,豁开条长长缺口。马上,这 条刚闭合。那边,霍然又闪现出来新的一条。这条刚弥合。那条,又豁然划开出 来。   广阔辽远天穹里,此一条彼一条,东一条,西一条,一条比一条大,一条比 一条白,形成好个争奇斗妍大绞杀,五彩宾纷光的搏斗场。借着这无比眩目而阴 冷的光辉,红棉花这才发现,自己老是找不到离树屋这么近的树。原来是南辕北 辙。   人和狗们在懵懂中,竟然都走相反方向。才走这么长时间,却是走到金鞭溪 湾下一片沙洲上来。这儿地势开阔平坦,脚下尽是拳头般粗大鹅卵石,在石头缝 子,间或也长出来些矮矮小小的杨荆条,湖南葛一类灌木,平平顺顺,显出一片 葱绿。   神情木然的女人,并不去思想这夜里,周围发生突变的一切。只是眼看着这 暝暝暗夜,手中捧着可怜黑狼,心中六神无主。   红棉花好恨把她带到这儿来的狗。   我是个人,看不见路,分不清方向,辩不明东西南北。难道你们这些狗东西, 也分不清楚方向?红棉花很气愤,要是平常日子,她不踢它们一脚,也要狠狠骂 它们一餐。刚才,为什么,你们要把我一个劲地,朝前面催过来?朝这错误方向, 一直过来?   风儿,转个方向,渐渐大起来。忽然间,天气从一时酷暑般闷热,转入数九 寒天样阴冷。风也毫不客气呼呼掠过来。发出金属片子撕破声音。如刀片般,割 在她孱弱身上。周身都没点牵挂的她,在完全陌生旷野中,被狂风掀得浑身直打 哆嗦。   红棉花迫不得已,停住脚步。她不知道,该朝什么地方走去。更不知就这样 下去,要做些什么事。狗们也瑟缩着,个个抬起狗眼,四处望着。茫茫然地,不 知何去何从。   大热大冷后,风平了。雷止了。狗们都知道,无可逃避的灭顶之灾难,就要 来到。天穹中静静远处,雷声偷偷地,陪着骄横的闪电,悄悄驰骋而来。   起先是单个的,零碎的,非常温柔,非常动听,且不露声色,在很远地方, 极有修养轻轻响着。慢慢,就朝湘西天子岩台地上,孤零零人和狗们,一步步紧 紧挤压过来。渐渐它们撕破好看的脸,声音也一点点加重,节奏一声一声搞乱。   雷声震撼人心,如海啸般地一排排,一重重,一堆堆,让人心惊肉跳,头皮 发麻,劈天盖地过来。它们配合着看不见的云,看不见的雾,看不见的风,在看 不见的天空中,飞扬跋扈,拼搏撕咬。战败的云,纷纷就化成雨,败下天庭。   先是星星点点,争先恐后渗向大地。逐渐地,雨点越来越大。先是像包谷籽 籽,后头像鸡蛋。不一会,就如溃堤一般,蜂涌而下,像什么个王八蛋在天上哈 哈大笑,拿着个大木瓢,拼命往下面抛似的。空气都不知被赶到哪去。   可怜至极的人和狗们,在这生命与死亡交叉着时,毫无兴致,去欣赏这人世 间永难一睹瑰丽景色。欣赏大自然舞台上,千载难逢的一场绝妙好戏。   红棉花顾不得大自然中,这热闹非凡情境。心中无底,捧着开始发冷的黑狼, 木然站在旷野里,如尊呆滞雕塑。沐浴着疯狂闪电,感应着猖獗雷鸣,遭受着残 忍雨淋。   三条狗们,靠着女主人,围成一团,夹着尾巴。它们依着女主人腿,倦缩着 再不能缩小身子,再不去看什么,也不去想什么。唯一希望,是能在这残酷现实 中,保住这条小小狗命。   雷声,越来越大。   电光灼灼逼得人心惊胆颤。雨点如泼。   红棉花看着那凄厉的雷,豁开大山胸膛,露出一片酷黑。疯狂的电,闪断茂 密的森林,凸出一片唬人惨白。可恶的雨,把大地泡得摇晃起来。脚下的卵石, 浮动,跳跃。   再不分天,不分地,不分森林,不分山峦,不分溪流。   一切都这风雨雷电,击碎击昏击醒!不知从哪来无形力量,要把那过去的一 切,都绞合成个乌七糟八。要展现出来全新湘西台地。猝然,大地打个了从来也 没经受过的闪,红棉花唬出一身虚汗。   尽管遭遇如此,红棉花还是本能地,更抱紧心爱黑狼,平衡柔弱身体。还没 让她放下这颗提吊起的心。脚下踩着的土地,竟如是得了打摆子样,比原先更剧 烈抖动。   大地像个大筛子,被巨人揣住一端,发疯发狂开玩笑,肆无忌掸抖动着,摇 晃着。   红棉花毕竟是个平凡的人。   这时她不知所措,脸如死样灰白。就在身后不远地方,本来沉寂如磐大地, 在移山倒海之力长时间推动下,地板块与板块撞击下,猛烈弹跳开来,相继发出 震耳欲聋,天塌地陷声音。   67、太阳被撞成一块块碎片   红棉花突然感到,遥远天空中,嘹亮过来阵阵锁呐声。再一听,悦耳动听的 锁呐声,是从沱江河上传过来的。她记得,宝崽在她耳朵旁说过,要是等到那天, 沱江河里涨大水,他就会带着一帮人,来凤凰迎亲。   他们果然来了。   真是迎亲队伍。队伍好威风,它们踏着沱江滔滔大浪而来。   宝崽请天门寨老媒人顺大婆,到土司城求了三十次,土司老爷才答应。好像 也没定亲,也没让伯叔,舅父们,吃放口酒。更没杀鸡招待。土司还把大花轿都 准备好了。   彭登告诉她:   “妹崽,等沱江河涨大水,就送你到下江,去和宝崽成亲。人家还说,要开 船来凤凰接你呢。”   彭登亲自指挥所有兵丁,上南华山,砍了几十棵千年椿木树,放下山来,一 排在沱田,为她造只好大船。是送她到下江,去成婚的船。船很高很大。人站在 地上,还摸不到尾巴。高高船尾巴,竟然放得下铺床。   好高兴的红棉花,只有等着沱江河涨大水。   猛猛地刮七七四十九天风,下七七四十九天雨,沱江河的水,气势汹汹涨上 来。这是一年一度端午水。今年涨得比哪年水要大,比哪年都要猛。   凤凰城土司夫人,先就叫那西门上,养了九个男崽崽的九嫂,帮着她扯尽脸 上汗毛。用火热鸡蛋,在脸上滚个遍,才算是凤凰女人开脸。穿好出嫁大红衣, 戴上还是宝崽给早先就打好的银圈子,银耳环,银手镯,银链子,银锁子。   对着气势汹汹沱江水,唱起来。这是哭嫁歌。早几年她就偷偷学人家唱。她 不喜欢,那些舍不得爹,娘的哭嫁歌。那歌哭起来,没味道。最喜欢唱的,是骂 媒人的歌:   我家河上有座桥,   媒人来踩跨了。   本想帮你倒杯茶,   后园茶树没发芽;   本想给你装袋烟,   园子烟叶没断尖;   本想给你煮餐饭,   秧子才得一尺半;   本想给你倒杯酒,   缸里冷水还没;   媒人媒人是条狗,   哪好吃哪走;   媒人媒人是只猪,   吃了这头那头糊;   媒人媒人是个猫,   吃人家的两头标;   媒人媒人是个蛋,   吃了喝了只装蒜。   唢呐声越响越近,鼓锣声也震天动地响起来。   彭登和妹崽,和手下一班人马,都站到保家楼上。沱江两岸,再不是原先样 子,被谁开条好大路。路上走着排排人,个个背着粗粗绳子弓着腰,大声大声歌 唱着;一步步把水中迎着滔天大浪的船,一点点往上拉。   红棉花看见宝崽,满面红光,叉着双手,站在高高船头上。   突然想着,宝崽他,居然在这船上?不会吧?他不是被蛮子黑,给那个了吗? 他还不只被他一回那个啊。   第一回没看清。可在天子岩第二回,就是亲眼看见的。现在他又来。还要接 自己到下江去,看大房子大船大河大海。   这世界,什么样怪事都有。如今这宝崽,再不是小银匠吗。   他站在宽大船头上,穿着身金光灿灿大氅。脸色红润,印堂放着光辉。一会 呼前,一会喊后,一会叫那下面人,打起那手中的旗子,指挥着别人。   看得身边土司老爷,眼睛也一愣一愣。   后面中间一点,坐的大官,该不是他爹吧。宝崽早早就对她说过,他们里人 来接亲,老爹不会来。   现在的那人,是谁呢。他也穿着全身放光的衣服。船,是金黄的。衣服,也 是金黄的。大大的帆,也是金黄金黄的。整整一条清亮的沱江河上,都成一片灿 烂金黄。   大船上的帆,被湘西山地上的风,扬得鼓鼓涨涨的。到凤凰城头了。大船一 泊岸,竟然就能放下船中央的一块大木板。这都不要紧,豁开来的口子中,却出 来个黄澄澄,沉甸甸的大木箱。   大木箱子前面,跑出来高高大大四匹马。当中两匹,正是他们的白龙马和大 黄马,它们都披着放着金光的马鞍,脖子上挂着红色的缎带。   一帮人又上那个大木箱。四匹马就撒开四蹄,欢快地跑起来。很快就到凤凰 城门口。   这不是箱子,这是一架豪华的,前来凤凰古城迎亲的大马车。根本就用不着 在寨子口上关大门,也用不着用大方桌子拦上大门,也不要双方的礼官来敬什么 酒,行什么礼,辩答什么。   大大金黄色马车,大过凤凰的城门好多,堵在城门洞,根本就进不到城里。   城门都进不了,你还要人家,什么哭嫁的粑粑,哭嫁的礼物呢。还要摸什么 米呢。还要涂什么锅灰给别人呢。人家可是从下江来的,一个个的都是大官啊。   高头大马们,在窄窄凤凰城门口,大声大声啊着,蹄子得得得地在青石板上, 仿佛不知道怎么办。   土司老爷还是土司老爷。   他指挥着手下人马,点燃了手中火把,再把它分成两半,与那边迎亲的人, 一边举着一把,这就意味着分火,以后会越分越旺的。还点燃灯笼,放响鞭炮, 吹响唢呐,打起锣鼓。红棉花则头帕一盖,进了那顶小小的轿子,被几个人高高 地抬着,大开城门,迎接出来。   红棉花没有什么舍不得的。她就要和喜欢的人到下江去,看大世界去。这下 江来接亲的船,和以前凤凰土司城里,那些个接亲的队伍,都大不相同。   大船上,红棉花就由凤凰城小姐妹们陪着,跨过七星灯,烧了四眼,也洗了 和气脸,拜了天地,吃了交杯酒。   好多人到那里,宝崽就要摸她肚子。   “是什么嘛。”   “什么?”   “莫装,我在船上就看见了。”   “那是什么你不知道。”   她吃惊宝崽聪明,一眼就看出来了。自己挺胸腆肚,已经有好长时间,可蛮 子黑一点也看不出来。   “好久有的。”   “你真坏。”   “我是坏。”   “坏死了。”   “我有本事。”   她不敢再说,快躲一边去。心里想,他真的是有本事。   这才算到人家男人家里。一到人家船上,红棉花回过头来,再看沱田里,自 己刚做准备下去的船,哪还是些什么船啊,分明就是些小小划子。不容红棉花多 想,只听得船尾掌舵的人一声大叫:   起!   四下里的人,就震天的回声:起!   船头轰地放了冲天炮。红棉花心中一震。船就不露声色,轻轻吱吱呀呀叫唤 着,开始往下行。沱江河水不声不响,却只见了呼呼呼地,就猛涨起来。在烈烈 阳光下,金色的浪涛,拍打着金黄色的船舷。   不想天老爷突然变脸,天空中电闪雷鸣。顷刻间,竟大水如注。水又一下一 下地,更快猛涨起来。不知是水涨起来了,还是自己坐的船走远了。   土司一帮子人,还有凤凰老城,这时竟然都不见了。再过一会,南华山,观 音山,也齐齐地不见了。   红棉花有点吃惊。真是老书上讲的,土司城涨了齐天大水!   水和天连接在一起,到处汪洋一片。放眼过去,没有城廓,屋宇,树林,山 峦。   红红太阳,居然越来越近。   大船朝明晃晃太阳撞过去,竟然把太阳撞成一块块光亮亮的碎片。金黄色的 船也看不见了。一块块光光亮亮的碎片,在红棉花的脚下,像条条鱼样游来荡去。 弄得人眼花缭乱。   蛮子黑突然也来了。   和着和蛮子黑一起来的,竟然还有凶猛黑狼,白雪,白老虎,黑老虎,花老 虎。还有白龙马,黄骠马,它们一前一后跟着。最后面跟着来的,竟然还有不声 不响的,在天子岩台地上,打了好长时间交道的,大模大样的红毛野猪!   一齐朝红棉花走来。或者说是跑过来。双双眼睛里,分明着好多好多对她的 恭敬!在他们之间,仿佛没什么仇恨,还表现出来一种特别的亲密!   我结婚,你们都来做什么。你们不是也死的死了吗?   不是有的还是我仇敌吗?   你们之间有的相互之间,也不是生死仇敌吗?   你们是什么时候,消除殊死仇恨,走到一起来呢?   红棉花正在莫名其妙时,突然又发现,周围少了什么。再仔细看,刚才上船 时,手中紧紧拉住宝崽,也不知到哪里去。   宝崽!你到哪儿去?你说要带着我,到下江去?我们一起,去看大河吗?宝 崽!我宝……崽……红棉花害怕了。她大声叫。   太阳发着万道金光的碎片,接二连三朝红棉花撞过来,眼看自己溶进太阳光 辉。太阳却连它光辉一起不见了。天空虽然还是明明朗朗。   还有那些一齐带着让她困惑的眼神,朝她跑过来的蛮子黑,狗们,野猪们, 马们,也不知,都跑到哪里去了?   四周昏浊水茫茫一片。   脚下金光灿烂的大船,要载着她到很远,很大地方去的大船,竟然也不知到 哪去了。现在只有她,在这一汪无际水面上,也不知自己是站着,是躺着。还是 漂着。   眼前情境,吓得红棉花面无血色,大叫一声,晕死过去……   一团团腾烈着绚丽光焰的火,带着被埋没亿万年的屈辱与愤懑,挣扎着喧闹 着,从囚禁它们多少年地底深处,窜逃出来。又仰天长啸着,烈烈腾空而起。   天子岩上空,火形成一朵铺天盖地的,世人一望就悲从中来的蘑菇状烟云。 光亮如炽,美丽绝顶云团,发出来十分得体,十分称职,十分骄傲光和热。那云 那烟那热,卷起灼人气浪,发出如群狼样,撕肝裂肺呼啸。   凶残的呼啸,不留情面,把那些尚有生命,却不太机智动物们,推移得很远。 横冲直撞,将它们拍打在地上,再不肯让他们看那怵目惊心,壮怀激烈一幕幕。   一阵阵悲壮风雨雷电交响曲,方才在天子岩,拉开蓄谋已久的,翻天覆地帷 幕。整个天空,大地,森林,山川,涧壑,以及人和兽们。那些将要茁壮成长, 繁衍生命物质。将要彻底腐烂,走向死亡物质。   一切物质都成为一只音符,一条旋律,一组共鸣箱。一个舞台,一名角色。 它们轰轰烈烈,崩崩嚓嚓哗哗地,接连着响开来。翱翔起来,没落下去,迸发出 来,收缩进去。   它们在撞击,倾轧,挤兑,宽容,让步,纠缠,挣扎。它们孕育着多彩多姿, 令人眩目世界。一个世界在这冷峻,肃穆、庄严摧残中,完完全全毁掉了。   与此同时地球上的美丽。地球上的另外一种更为高级,更为年轻美丽。天子 岩上另外一种非同凡响的美丽,又在这冷峻、肃穆与庄严中,自然而然,奇迹般 脱生出来。   啊,美丽的诞生!   第十六章、那是红毛母野猪唱的歌   68、风静雨停雷走电跑   一切如颠如狂折腾过去后,天子岩的天空,这么宁静。红棉花苏醒过来。眼 前这一切,她巴眨眼睛,感觉一切全变了:   记得先前,这儿还弥漫着黑色沙土,黑色枯枝败叶,黑色尘埃。在升腾,在 飞跃,在降落。瓢泼大雨中,它们都很是雄劲,很是威武地,如燃放着冲天烟火 样突发出来。极为悲切,极为哀伤地,搅溶在茫茫雨水中,跌落到面目全非土地 上。   天子岩完全不同了。好像不是过去天子岩了。仿佛是哪个调皮家伙,乘着自 己睡着后,把她送到这完全陌生地方。   这不是个梦么?   红棉花俯卧在地上的身子,几乎全部泡在如墨水样黑,如汤样浓的泥浆子。 唯独只有满是乱发脑壳,稍稍高了一点。恰恰是枕在黑狼完全僵硬身子上。   或就是这结果,让红棉花的呼吸管道通畅,没和要取她生命的泥浆搅合在一 起。从而才让这相当苦命,然而相当幸运的女人,获得重新苏醒的机会。   忠心耿耿的老狗,在生命最后一刻,都还想着,要拯救女主人生命。这是谁 也不能想象,谁也不可能做到的。   啊!真好奇怪:   以前那些熟悉的树林,山坡、溪流,还有巴茅草们,都看不见。都不知跑到 哪洲哪国去。代替它们的,是猛然突兀出来的,许多参差嵯峨怪山乱石。怪山乱 石有的如树,有的似笋。还有的还是上大下小,更有的又歪歪斜斜,仿佛要倒, 又仿佛不倒,十分吓人。   要比原来那些山,那些岩头,更奇伟,更高大。它们密密麻麻,千姿百态地, 在这一望无际中,横空过来,陈列过去。尽收眼下的,是这琳琅满目的,如树林 子样,参天如云岩头群。   如今天子岩上,一座用岩头群布成的岩头大森林。原来的那些山峦、树林、 包谷地,荆棘都荡然无存了。无论是山凸,地凹、石柱、石壁、都没树木,也没 点绿色,如是盘古开天地,才劈出来荒原。   风静了,雨停了,雷走,电也跑了。   烟雾尘埃,都溘然远去。天空碧澄,大地昏浊,一般稠浓的酸味,焦糊味, 腐臭味,泥头味、岩头味,还有水的腥味,都贴在大地上飘来荡去。久久地,不 肯散开。天空中,现显出来无比坚硬的铁灰色。远处,还躲躲闪闪着,几朵沉重 忧郁的云。   红棉花伸伸腿,极其缓慢地,在这块饱饮灾难痛苦、再生的土地上站起来。 她细软柔滑的肌肤,早就被那泥浆,染得像泥鳅鱼一样黑糊,像是条十分纤细野 猪。满目疮痍,让红棉花几乎忘记心跳,忘记曾经的险恶。   极度安静,让红棉花感到孤独。放眼四野,空旷旷什么也没有。正要失望时, 不远处有几个小黑点,也在泥浆子挣扎,蠕动。她感到一阵紧张。因为黑影在沼 泽里,缓缓向她大过来。   都是些什么呢?现在什么样的事,都可以发生啊。   是三条狗。三条狗毛上,都裹上层厚厚泥浆。分不清哪条是白狗,哪条是花 狗,哪条是黑狗。   它们走近了。泥浆也变得浅薄。它们四蹄踏在泥浆子上时,就灵巧地把泥浆 子抖下来。如同泥田里水牛样,朝女主人不是走,是挪过来了。   它们是一条条狗。凭着它们狗的本能,发现女主人还活着。   狗们没受到女主人,作为人昏死过去沉重打击。它们不过在阵阵惊恐中煎熬, 不知其所以然等待罢了。从这点来说,狗命远比脆弱人的生命,要有耐力,有承 受力的多。   看似静谧的大地,仿佛还余怒未消,时时在微微抖动。时不时的,还有什么 地方,冒着淡淡烟霭。   大难不死的人,面对过来的狗,恍若隔世。六只惊慌未定眼睛,也痴痴呆呆 地,看着和它们一样痴呆的女主人。   三兄弟仿佛都在问:   “男主人,我们男主人呢?”   轻轻嚎着,围着僵硬在泥水里的黑狼,狗嘴嗅着,拱着。仿佛只要这样,就 可以让它们父亲活过来。红棉花看着如一团泥巴样,黑糊糊老狗。万万没想到, 黑狼在死去后,竟然还不动声色,救她一条命。   女人想着蛮子黑。从那时起,蛮子黑就个人呆在树屋里。他会怎样了呢?想 到这儿,心中不由就急。   红棉花下定决心,匆匆弯下腰,把那硬得像岩头的黑狼抠出来,抱在怀里, 掉转身来,踏着泥泞,才走几步愣往了。是呵!眼前这地方,都变样。都分不清 东南西北了。树屋该往哪去?   红棉花踌躇不前了。   老马识途,老狗居然也识途。   黑老虎看她犹豫,明白女主人的企图。它低沉地叫声,跑上前去,围到女人 转个圈,就朝前跑去。白老虎和花老虎也振作精神,拖着疲惫不堪身体,伴随着 红棉花,趔趄在茫茫无边泥水浆子里。   红棉花明白狗意思。感激地瞥黑老虎一眼,跟在它们后头。崭新单调的荒野 里,面目一新的天子岩上,又蠕动着这些不甘于静止,要去寻找亲人和主人的生 命。   69、光辉着蛮子黑的骄傲   蛮子黑和红棉花和狗们共同生活的树屋,已经不复存在。大自然变迁,就是 这样无情无义。在狗精明寻找中,红棉花还是感觉到,这地方是目的地了。   灰冷天穹里,苍白现代派雕塑,已然不是以前的骄傲。它趴在地上,痛苦呻 吟着。巨大的根,却以极其雄劲魄力,凿开大地千百年束缚,矜持伸向天空。为 这世界塑造出更为美丽,更为壮观形象。   这么棵参天大树,竟然就翻一个个不算,还整个的,原来的样子,一点都看 不见了。树屋,基本上在地平线上消失。   所见到的,只是树屋下面苍白的根。放眼一望,台地上到处都苍白森林骨肉, 到处是黑色泥土鲜血,到处是嶙峋岩石经络。满目荒凉,遍地悲壮。就只差了没 有遍地哀鸿。那些曾经生活在这儿的,机智的生命们,不知逃到什么地方。   忠贞的狗们,在这环境中,顷刻间,意识到这存在残酷现实。一齐呜呜哇哇, 操着干燥喉咙,东呼西唤起来。   它们又一齐在突然间,仿佛受到什么事情启发,或者一种感悟,逐渐地恢复 狗的活力,也恢复狗的思想。   仿佛嗅到什么,聚集那狗头,围着沉下去的树屋,和那升腾起来的根雕,急 得屁股如火烧过似地,狗上不渡船地,团团转着圈圈。   红棉花如呆子,看着发癫发狂的狗们。手里抱住僵硬的黑狼。到了这时,也 看着这个地方,红棉花心里才明白。那天晚上,他们还在树屋里,离开很久的黑 狼,又不由分说冲进来,要扑上来咬她,拖她出去的用意。   在拖她不动后,黑狼居然又冒着蛮子黑完全可能要致它于死地的危险,去强 行拖蛮子黑的用意。   蛮子黑和自己,在危急当头,不但不领黑狼的情,还用铳,就这样活活打死 了它。   其实只凭着黑狼的勇猛,那时它完全可以要了蛮子黑的命,可是它毕竟是条 狗,面对自己的主人,它宁愿死,也不负了自己的主人,这是只多好的狗。   红棉花的泪水,只留在眼角上,已经滴不下来。   咆哮着,唏嘘着的狗们,大叫起来了。是黑老虎高兴地大叫。花老虎和白老 虎见了,赶急撒开四蹄,跑过去看。是黑老虎在泥泞中,找到个通向翻个树屋下 面仄仄豁口。豁口因为树的根块,撑住些泥土形成的。   几条狗在豁口前,你衔着我,我唆着你,兴高采烈,急急忙忙,仿佛是庆贺 一番伟大发现。或议论着,这回下豁口先后秩序后。这才争先恐后。由黑老虎带 头,花老虎居后,白老虎在中,在豁口上,不要命拿爪子刨着,扒着。   很快,红棉花就看不见它们狼狈身影。十分稀软黑土,从豁口处一阵阵飞出 来。   红棉花感觉到狗们的情绪。   觉得它们有可能,在这儿做出什么奇迹吧。她把黑狼放在地上,安安静静, 坐在离豁口不远地方,看着热闹不过的它们。   过段时间,红棉花听狗轻轻喘息声。黑老虎带一身泥尘,巴眨眼睛,伸出狗 脑壳来。接着出来白老虎脑壳,两个脑壳在豁口上顿一下,喘完气,一起钻进去。 一只狗就咬着一条人腿,蹒跚出来!   花老虎全拱出来时,男主人从密封泥浆中,像狗一样,被狗们从倒过来树屋 下,拖出来了。   世事无常。   曾经英勇,凶猛过的蛮子黑,现在没呼吸的,就这样笔直挺着。没点思想地, 睡在这在块曾经生活过,劳动过的土地上。   蛮子黑虽然不能再呼吸。那些香香包谷酒味,却依然执著地,从无遮掩鼻孔 和紧闭着嘴巴里飘扬出来。散布在这雷电风雨所锻造的崭新里。   看那样子,蛮子黑幸运得很喔。   样子安详,神情显得心平气和,没受过电闪击,雷轰呜,雨浸泡,风洗涮之 苦。   就是这样神态自若,面容安祥,肌肉松弛,带着梦境中无比美妙,无比欣慰, 去见他爹和妈的。   这位在天子岩,叱咤风云的君王,一时变得幸福且洒脱。他没像生前那么凶 残,那么暴虐,去对付给他倒忙的这些忠实于主人的狗们。蛮子黑也不能,也不 可,再来怪怨狗们了。   谁也料想不到的是,这群非常热爱主人的狗们,并不知,就是凭着这殊死热 忱,对于主人来说,是帮个大大倒忙。   倘若这汉子,没忠贞于自己的狗们;如果狗们,也能在这天塌地陷中,和他 走向一条道路;如果狗们,不去刨开他,留住让他和这世界隔绝的那些东西。   人们可以想象,若干年后,蛮子黑必定会以他丰彩,他威风,他英名,在宏 大博物馆里,一逞雄姿!在漂亮水晶棺材里,在大理石台板上,光辉着蛮子黑的 骄傲与伟大!   啊,不幸,不幸的是,这些彻头彻尾,弄巧成拙狗奴才们,它们满腔热忱, 赤胆忠心,把主人从深深里暗里,从龌龊地狱里,弄出来。让他看着光辉灿烂尘 世。   尽管这位逞雄一世的汉子,在自然法则里,很快地就会腐败,很快地就会烂 掉,很快就会长满蠕动的蛆虫。和那些死的猪,死的狗一样,发出让活着人们要 捂住鼻子神圣气味。   见到死人,女人十分伤心哭着。哭得声嘶力竭,就趴到他僵硬的躯干上去。   红棉花给他擦干净染满尘埃的脸。安详神态,让她大吃一惊。他不是这样啊! 是不是人死了,往日的凶残、仇恨、宿怨、纠纷,也都随着死了。脑子存在着的, 只有无穷无尽惋惜和眷恋。   人死了多好。   选择新立起来根雕左前方角落。这角落上形成个不小干凼。红棉花走到干凼 边,沉思片刻,捧起黑狼,把它放到干凼里。去抱起丈夫,把他也端端正正,放 到凼底。   在远远地方,传来她十分熟悉的声音。   这声音把土地上沉寂,惊破了。   人和狗们,听这熟悉有力的声音,都给惊住。好长时间面面相觑,大家绝望 抬起头。很快地,有个黑点,从远远地方,极为雄劲奔驰而来。   它扑过大大小小水坑,便溅起来一簇又一簇白白水花;它一越过一个个凸土 包,就激起勃然飞舞尘埃!速度如行云流水;气势似倒海翻江。   一直都走近走近,人和狗们才在一时里,愕然了,惊呆了。是啊,在大家面 前的,这就是他妈的,曾经的人和狗们的老对手,红毛野猪!   它还没死掉!   居然地,能找到他们,找到人和狗们这儿来!   70、老对手红毛野猪来了   红毛野猪消瘦了好多。   盆骨挫出来,红红的毛稀松,肮脏,粗糙。肚皮往下掉了很多。唯有那双小 小眼睛,依然神彩奕奕,如泉水般晶亮;如炉头般,熊熊燃着仇恨光芒!   发呆的人和狗们,谁也来不及躲避这凶恶极的敌人,谁也没点气力,来抵御 这生命顽强如此的敌人。人和狗,你看我,我看你,谁也不敢做声,谁也不敢行 动。静静等待着这庞然大物,来给它们生命下最后判决。   人和狗与野猪双方,又在这新鲜土地上对峙很久。这原先浑身红毛,现在全 部变黑的野猪,毫无凶气,走近人和狗们。   它停下,冷静跳下凼去。在凼里,又认真用猪嘴,仔细嗅嗅安详睡着的敌人。 放口气,一跃上来。顾不得一脑壳沾着泥泞,围着那凼,认真地转三个圈。在原 地停下来,静静站一会,突然冲着凼下,如泣一样,长长干嚎几声,就猪窜而去 了。   现在的黑毛野猪,并不减当时勇猛。轻巧地飚上一块突兀出来嵯峨岩石,对 下面人和狗们,抬头冲着天,张开发着臭的猪嘴,亮开它那嘶哑喉咙,如歌如泣, 如撕如扯般,一声声嚎叫起来。那声音让天幕低垂,大地缟素。   此情此景,深深地刺痛了女人的心。   红棉花猛地跳下小凼,跪在男人身边,双手搂住他,哀哀哭着。女人反复摸 着,曾经那么爱过自己,自己好好爱的男人。   他是女人生活支柱。绝望命运中的支柱,现在却一个人去了。红棉花知道, 在这人鬼殊途尘世上,自己以后生活,实在太难太难。   想着自己的活,的确是可怕不过的事。望着混浊天空,感到自己没必要,再 在这片土地上活下去。自己也活够了。   她想着自己受尽土司欺侮的母亲,又要害自己的父亲,还有拼着死来寻找自 己,死得那样惨的宝崽,他们不是都一个个,前前后后死了?   人家也不就这样,结束自己一辈子了吗?   就是我个人,和这群狗,再这样,在这永远也见不到人的地方活下去,又有 什么意思。思想好久的红棉花,遂横下条心。现在顾不得,这些和自己相依为命 的狗了。   是到万念俱灰,没办法再活下去的地步。想不到的是,这在突变事中,思维 完全混乱的红棉花,一时忘记肩膀上沉沉担子,忽视自己身体中已然形成的生命, 也忽视上苍对于天子岩上,这次撕肝裂肺的震荡中,赋予了它新的生命。   她将有很多方法的活,而且会有活得潇洒,活得自在,活得有滋有味。女人 落入彻底绝望了。用头狠狠撞旁边石头。血从头上流了下来。   一个人想法到完全绝望时,她铸成一生中的大错,那就是很容易的事。直到 红棉花以为完全哭够,不想再活时,一个新的生命,并不甘心就这样委屈自己, 朝气蓬勃地要看这个世界来了。   一阵撕裂地疼痛,从下体传染上来。   “是他,是他要来了?”   她感到诧异。估计着他要来了,可没有想到,来的这么快。她也算不到她来 的日子。没有人告诉她,自己也从来没有经验。可怜的女人。   因为剧烈的振动,也因为过度的惊恐,他提前来了。来的毫不犹豫。   撕裂地痛,让她蜷缩在男人的旁边。   红棉花痉挛着,发抖的手,自然而然,捧住生出来不堪忍受痛苦脑壳。最后 一眼看孤苦零丁的狗们,看那宏伟根雕,看还在摇摆着的,稀烂或非常美丽的天 子岩。就依那睡着的汉子,头并着头,肩并着肩,非常安详,这样躺下去。   她根本不会想到,这次摧毁,这次死亡,同时却又伴随再次伟大再生。在这 次毁灭中,台地天子岩,再不和外面精彩世界,万恶世界生死相隔了。   而是留下来块大大的,与那些美丽与丑恶相通的石壁。   这块多情的石壁,再不那么倾斜状陡耸逼人。它让这块风景独到的湘西台地, 有条通向人世的相当危险,但若是你是个勇敢的人,就可以攀登的阶梯。   红棉花和黑老虎、白老虎、花老虎们,绝对不可能知道,在若干年后,在这 长满荆棘,并不规范,且相当危险阶梯上,会引来个汉子,一个也是被生活逼得 走途无路,穷愁潦倒的汉子。   汉子打起家织布绑腿,穿起糯谷草鞋,绑起红绸子头巾,提花青篾背篓,拿 长把把勾勾刀,披荆斩棘,攀藤附葛地上来。虽然有几分辛苦,也有几分骇人, 甚至有几分危险。可充满生命活力的体魄,哪又会害怕这些?   在他心里,居然还能思想起来,那个能让他欲火中烧的女人,而且还在他臭 臭口里,大声唱道:   上坡容易嘛下坡难,   恋姐容易嘛丢姐难,   恋姐只要嘛几句话,   丢姐呵像嘛丢心肝。   71、世界中全新生命的啼叫   一个生命也在苦苦挣扎着,硬是要来到这世界上。   红棉花感觉脑袋就要爆裂开时。又听着自己身体下面,沸腾上来阵阵难以抑 制疼痛。疼痛穿心汹涌而过。听得一阵阵火火的热,密密麻麻的疼痛,带着一种 十分伟大力量,朝自己逼近,逼近……   哗地一下,仿佛传来一声巨响,从绷得紧紧的体内,山崩地裂奔放出来……   她自己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腹中的生命,是什么时候形成的,又该什 么时候,来到世界上。总之这是个不知道在她体内,孕育了多长时间的生命。想 不到这个时候他会出来。   红棉花轻轻一声长吟。啊……她感到了身体当中,一阵下坠的轻松,一团硕 大的力量,拼命地顽强地从她身体里分裂出来。   撕开了新生生命的门时,却是撕毁了一个生命作为代价。   在她的两条血腿中间蠕动,生命的本能,让她本能地知道,这个时候,自己 应该做些什么。   她用力,用自己的血,拼命地挤压着他。   一个相当透明洁白的球,从生命之门推出来了,小小的他一离开了生命主体, 就不断地张扬开来,渐渐变大变大,变成了立在天地之间的巨大球体。   看得见透明的液体在那里晃动。   “啊……”   女人已然进入完成自己历史使命晕厥。   砰地一声,犀利的阳光,豁开了天地间的白色大球。又是哗地一声,清亮地 水退下来,流过之处,成了清清的金鞭溪水。   一雪白的孩儿,干干净净,如释迦牟尼佛,盘腿坐在一块巨大的白石头上。   “哇……”   在这世界中,一个全新生命啼叫了。   “哇……哇……”   哇声,刺破天穹。   这哇声动人心魄。   是个男子汉的,雄壮有力喊叫。   该是人类对黑暗混浊世界的挑战。   带着母体美丽雄奇的婴儿。这本来没父亲,现在又很快没有母亲的生命。这 才来到这世界上,希冀自己能活下去的生命,还是倔犟地,执着地,在浓浓的, 清香鲜血上,不合适宜地啼叫,蠕动着。   孩子的母亲,虽然疼痛得完全没有知觉。可那要命的血,却仍然在泊泊地, 从她微弱的生命里溢出来。   黑老虎听到哇的啼叫,一身毛竖起来。一把扑下去,用嘴拱血泊中的婴儿。 把他衔上来。   它又梭下去,用嘴从红棉花身上,扯下来麂子皮,再跑上凼来,把皮子平摊 在地上,把婴儿放在麂子皮中央,用嘴把麂子皮拱起来,慢慢卷过去。独特的襁 褓,能裹住生命的襁褓,就在这神奇狗嘴下形成了。   婴儿长长哇声,还在继续。   白老虎跳下凼去,去嗅女主人,感觉没气了。白老虎一阵悲哀。巴眨眼睛, 遂凄厉长嚎,伸开四蹄,连跳带滚,也学着红棉花的样子,用那狗头,凶猛地磕 尖尖石头,直到狗头都头破血流了后,这才趴到红棉花身边,安安静静,一动不 动。   花老虎见白老虎的样子,心里仿佛明白什么。它双目一愣,浑身发抖地看着 远处,看着天空。站在坑边上,久久木然着。   不看站在一旁黑老虎,更不看凼里,不知它打的什么算盘,两条前腿抽搐着。   黑老虎对花老虎,发痴好久,朝花老虎十分沉重走去。挨近它身边,就在它 屁股上,猛地一拱。   花老虎一惊,哇地大叫,跳着闪逃开去。黑老虎还是一声不吭,眼神异常挨 上去,只一口出去,逮住花老虎早就甩净泥土尾巴,狠命朝凼里,猛力一摔。   花老虎后腿跌落去,可前脚还死命抓在凼沿上。狗眼里充盈泪水。仿佛乞求 着,要黑老虎饶了条狗命。   可它眼见的是,黑老虎充满杀机,和要是它敢再上来,就要同它决一死战眼 神。   僵持一会,花老虎失望哆嗦着,前脚再没气力用劲,后腿不能再上来。四只 脚和全身开始发软,身子一滑到了凼底。   它还是站在白老虎身边,眼睛盯着黑老虎。分明问:   “你要干什么?干什么?想要我命。这愚蠢已极的狗!”   黑老虎雕塑般地,站立不动。抬起脑壳,看看天,天空是片明澄蔚蓝。许久 不见那通透的云,翩翩在微风中荡开。大地依然还微微地,不甘心抖着。天子岩 却较先有层次。   黑老虎毅然斛转屁股,发疯似张开四蹄,猛烈刨着脚下土。稀土硬土松土紧 土,纷纷扬扬弹跳起来,密密麻麻,落到凼里。花老虎它这动作,骤然就是一惊, 接着一呆。爆发出来惨烈大叫。接着又想要往上跳。   双足扶住凼沿,狗头昂然起,迎着猛烈而来土雨,要拼命地往上拱。看花老 虎这样子,黑老虎动作停下来,大声喘着,瞪起血红眼睛,又逼向花老虎。   张开大嘴伸出舌头,发出花老虎从没听见过,粗重啊声!   拼着性命要爬出来花老虎泄了气。回头看白老虎,要向它求得共鸣。谁知白 老虎半闭眼睛,一动不动。黑老虎抛下来的泥块,快把它后腿盖完。   女主人和男主人身上,零零散散铺上了一层土。或想着什么,或黑老虎这狗 东西,太咄咄逼狗。花老虎开始全身松散,勉强支撑,颓然退回凼内。把下巴贴 在土上,狗眼里水珠子,如线般牵出来。   黑老虎对这一切,视而不见。   急急忙忙,什么也不看不管,跳转身子,依然嗯嗯哧哧,大汗淋漓伸开蹄子, 不断凶猛地,刨着颤抖过尘土。不一会,黑老虎就混在冒着的尘埃里了。   看样子,天下的一切,仿佛全没生命了。唯这黑老虎,在这儿不停地,为说 不清楚的目的,不要命在做事。   太阳,依然经天纬地。   这温这热这激动人心声响,唤醒新生荒原上一切。而且这一切都在这温这热 当中,孕育,发生,发展。这美丽动人,让人寻味让人反思的一切。   身上发出热气的狗,并无闲情逸致去品味这美丽,汗湿漉漉,奋不顾身,残 酷地在用四条狗腿,填充着,这些睡过去和还没睡过去的,永垂不朽和即将速朽 发臭,麻木的狗们人们。   土凼,逐渐就不存在。地面上,开始显得平整。再接着,堆成了个大大的土 堆。   毅力非凡的黑老虎,在土堆旁,精疲力竭。   它脑壳一片空白。黑暗已然降临,四周静寂无声。这只完成历史使命的狗, 十分疲惫地,躺在这块它所创造的平软土地上。   看这样子,黑老虎和它父亲黑狼当年那样,也要忠心耿耿,守着自己旧主人 和父兄。不过它要比它爹强得多了。它再不用赶着去狩猎,更不要挨主人黄鳝刀, 挨主人发热的火铳码子。   这就是当年它父亲,在主人坟墓上境头重现。   72、潇洒地活上他几百年   历史,往往就这么惊人相似。   如果你能潇洒活上它几百年。   天意常常与人愿违。   一件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了。   不知是事后多长时间里,一个极其庞大怪物,慢慢走近浑身没有气力的,瘫 软在地的黑老虎。   在相当平凡黑暗中,它伸出极其尖锐,如钢铁样硬的爪子,非常娴熟轻松地, 扒开黑老虎松散如团烂布条胸膛,取出那些可口可餐五花八门。大嚼大咽一番后, 不知饱足的,把外面这些零零总总,都收拾得干干净净。   又不露声色地,衔住看来全然没声息的襁褓。   可它大嘴觊觎着,刚要衔上去,本来久久地,没声息的襁褓,却哇地一声, 大叫起来。   嘹亮,雄强的哇声,震撼着静悄悄大地。怪物被这嘹亮声音,惊得大吃一惊。 它只一发愣,放下这口中的美食,撒开四蹄,落荒而逃在黑暗中。   大地上,没遗下一滴血迹。   是上苍把个十分独特的,极为干净的襁褓,一个全新生命,放在这全新山地 上。   哇声,男人的,早早的哇声,极其纯粹,极其厚重,极富穿透力的哇声,一 阵阵嘹亮在天穹。   谁也想不到,虽然残废,依然执着男人宝崽的精子,会有这样神力。谁也想 不到,女人濒临死亡之际遗留的生命,竟然这样威武雄壮。   这事,是个奇迹。   生命,绝对是个天才。   可惜的是,他遭遇到的,却是无边无际的黑暗。是个对于生命没希望的黑暗。 世界上许多天才,许多生命,就是被这长长的,无边无际的黑暗,扼杀了,窒息 了,消逝了。   那天才,能不能等得到,这让人一目了然亮色?   梦幻依然很美很美,美得恋人们浑身幸福颤栗。   太阳可不管这些,它还是“叭”地一下,就这样不分青红皂白,弹出地平线, 煌煌然地,从辽远东方,雄赳赳气昂昂,轰轰隆隆,轧轧有声,毫不客气压过来。   天子岩上的天空,当然还是很蓝很蓝,蓝的让人不知不觉,加倍热爱着这美 丽世界。天子岩上,还是很绿很绿,绿得让尽显青春活力的少男少女们心醉。金 鞭溪里的水,还是很清很清,清得让人们忘记,曾经的邪恶与丑陋。   寥廓天地间,宏浑着极其悠扬,极其动听的歌。谁也不清楚,这支怪诞诡谲, 神秘莫测的歌,是谁唱的。   它是个至今不能鉴别的怪物唱的?   还是红毛母野猪唱的?   狗黑老虎在最后疼痛中,轻轻哼出来的?   是地底下红棉花、蛮子黑、黑狼,花老虎,白老虎唱的?   还是襁褓中的生命,嘹亮出来的。   好多人,包括一些智商相当高的人,绝顶聪明的人,不一定听得懂。   左边着咧,   毕兹卡唱在   白卡跳在   叭卡笑在   右边着咧   毕兹卡“惹惹惹”   白卡“卵卵卵”   叭卡“伙伙伙”   这里烟尘咚咚   那里歌声绕绕   毕兹卡的子孙哩   白卡叭卡的子孙哩   像笋子一样的发起来   数也数不清了   世界又热热闹闹了   ………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