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在丰镇的大街上嚎啕痛哭 散文正文1.7万字   张锐强   一   从未去过山西,从未坐过飞机。飞机不坐也罢,我害怕它会做自由落体运动; 但山西却是终究要去的。如果从文化传承的角度讲陕西人是中国人的父亲、河南 人是中国人的母亲的话,那么论辈分,山西人至少也是中国人的叔父。这等地方, 读书人岂能不去。   因此能突然之间坐飞机去山西,给我的印象之深刻外人难以想象。那种印象, 今生不可能忘怀。之所以如此,并非仅仅因为上述原因。更大程度上还是因为, 那次旅程与一条人命有关。   小姨夫在山西的煤矿遇难。我要过去协助料理后事。   消息是老家的妹妹电话通知的。在一个没有月亮的夜晚。当时脑子里很模糊, 简直可以说没有感觉。是的,就是这样。仿佛已经为它做了很久很久的心理准备, 因此打击再大也不觉得突然。在此之前,媒体披露的一起又一起矿难让我心惊肉 跳,曾经多次和家人亲属说起过,叫他快点回家。五一回老家探亲,又当面敦促 过小姨。当时还忌讳,并未直言井下工作的风险,只说可能导致尘肺病。农村矿 工得了那样的病,只有等死一途。   小姨叫姨夫回来,姨夫不同意。说赚点钱再说。当时他刚从老板那里赊得万 把块钱买了一辆车,从井下朝上运煤。起初给小姨治病的欠帐还在,买车的本钱 也没还清,回去自然不可能。小姨没有别的话说,又不放心,只得等女儿放假之 后,带她从河南信阳老家来到煤矿,在那里呆了一个多月。   这是他们全家团聚的最后时光。在此之前,姨夫在山西飘零了将近一年,过 年都没回去。不过以前在别处,开年之后刚刚来到这个矿。因为老板是老乡,都 是信阳人。   二   大舅一定叫我也去大同。一门亲戚,满打满算就我喝过几口墨水,更兼有任 基层报社记者的短暂经历。我考出去几年之后,大舅姥爷的儿子,也就是大舅的 大舅的儿子,他的舅表弟,接到大学录取通知书的同时查出直肠癌,开学前后离 开人世。   还是你跑一趟吧。你不去,他们几个没一个有文化的,连名字都写不好,咋 能处理明白呢?我看电视上有的赔偿四十几万,不能叫他们几万块钱随便打发了。 你小姨身体本来就不好,你是知道的。这么一搞,别连她的小命也送了。大舅的 语气不容置疑。承蒙他高看一眼,我还能说什么呢?已经启程的小姨、二舅、小 姨夫的两个哥哥一个外甥,甚至坐车都不知道取道郑州太原,还要像上次那样先 到北京再转大同。   只得勉为其难,匆匆收拾行装西进太原再北上大同。但半路上才知道,汇合 地点并非山西大同,而是内蒙古乌兰察布盟的丰镇市,在大同以北五十公里处。 这个消息让我心里一沉。来前咨询过律师,也在网上发了帖子,再度证实山西省 政府确有明文规定,矿难的最低补偿标准是二十万。这个数字大约是全国最高的, 因为山西的矿难实在太多太频,政府不得已,希望用经济杠杆制约。这个精神, 最早是从中央电视台经济频道的经济半小时节目了解到的。现在突然变成内蒙古, 预定计划全被打乱。   于是一边走一边埋怨他们几个没文化没见识,连个地点都问不明白。尤其是 小姨,在矿上住了一月有余,竟然不知道行政区化。   老板把他们几个安顿在208国道旁边的一个车马店里,十块钱一个床位的那 种。买了两条烟,留下一千块钱和两个中间人,然后匆匆离开。说大家都是熟人, 面谈不方便。有什么条件,通过中间人转达。中间人是姨夫的同村邻居,也是他 来矿上的介绍人。这是个三老板,小姨以前和他接触过,双方处得还不错。大老 板是矿主,二老板是这口井的承包者,这个要直接跟我们打交道的三老板,则承 包了其中一条巷道,方式是每出一吨煤,他提成若干。这还是年初的事情。他接 手之后,已经出过两起事故,死伤各一。先前那个死者也是信阳人,赔了十三万。 这一点小姨和中间人都知道。他们都说,老板今年恐怕没有钱赚。   一个消息让我松了口气——地点确实在山西,二十万的标准理论上依然有效; 另外一个消息又让我心里一紧——中间人说,老板的底线是十四万。超过这个数, 他拿不出来,随便苦主怎么办。这人也没文化,混过江湖,喝过稀饭(坐牢), 下过矿井,出过事故。按照他们的标准衡量,是个爽快人,为人也不错,大家平 常处得都很融洽。如果谈不拢,他起身离开撂挑子的可能性是存在的。这一点, 小姨根据双方一个多月的交往,也表示认可。   大舅为小姨考虑,主张四十万。舅舅管外甥天经地义,我一直将之视为任务。 刚接到消息时义愤填膺,五十万甚至都想过。这些黑心矿主只认得钱,就应该叫 他赔个倾家荡产;行前咨询律师,除了山西省规定的死亡赔偿,还应该有父母的 赡养费用,子女的抚养费用,死者的丧葬费用,亲属来往的交通食宿费用与误工 补贴。父母赡养年龄计算到七十五岁,他父母都已超过这个界限,这一块不存在, 但是小姨身体不好,没有劳动能力,应该考虑。丧葬交通费用要不了多少,也就 是一万块钱;她女儿刚上初一,抚养到十八岁,再加上小姨的身体状况,即便考 虑到矿上的现实条件,我想二十五万也应该是合理的。对方的十四万,与此距离 遥远。   怎么办?我满脑子茫然。   三   十块钱的车马店以前在电视上见过,切身体验还是头一次。不是自己多有钱, 而是外出机会少,出来也就住宾馆。别的不说,至少要有卫生间能洗澡看电视。 这几样,在这里都是奢侈品。床单沙发都看不出底色,论资历估计不比我小多少。 说句心里话,水我都懒得喝,不渴到招架不住的地步,决不开口。   唯一的念头就是走。赶紧走,马上就走。锦城虽云乐,不如早还家,何况如 此情境。亲友们已经在这里悬了两天一夜,此刻更是归心似箭。此前我嘱咐二舅 这样答复矿方,等我去了再谈。据说老板当时反应很强烈。说还要来记者,看来 是想搞我啊。要这样,干脆别谈!   当时这曾经满足过我那点可怜的虚荣心。但现在看来,却是个天大的失误。 一是过高地估计了自己的能力,二是增加了亲友们的焦虑情绪,削减了他们坚持 下去的斗志。在这期间,老板再没有照过面,姨夫人在哪儿,也没个准话。如此 情境,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简直就是绝对真理。   两个中间人,大的是哥哥的小学同学,乳名孩娃;小的是小妹的小学同学, 乳名杨猫,当时可没少欺负小妹。现在大家还习惯于这样称呼他们。孩娃是真正 的中间人,杨猫严格意义上只是见证人。送医院抢救直到最后给姨夫穿上寿衣, 他们俩始终在场。老板的意思是让大家别误解,当初抢救没尽力不及时。他们俩 在矿上干得时间长,死亡可谓司空见惯。杨猫自己也出过工伤,去年腰被撞断。 他说,在医院的急救室门外,三老板打电话向大老板汇报时,后者在手机里的态 度很明白。不管花多少钱,能想什么办法就想什么办法。那是在晚上,周围很静, 所以他听得清清楚楚。介绍这个细节时,杨猫使用了一个书面用语,感动。这我 倒不怀疑。无论老板多么有势力,总是不希望死人的。这不符合他的利益。他还 说,去年在另外一个矿,老板——也是信阳人——的亲舅表弟出事,只赔了五万。 四万是行情,一万是亲情。标准是今年刚提上来的。来大同的路上,曾就此征询 过邻座的女孩儿,她们家周围到处都是煤矿。得到的消息是,死个人都是陪十几 万了事。未曾谋面的文友玄武回应我网上的帖子时也说,在他老家宁武,一般是 九万,但外地人比本地人低。   我们一起商量条件。三老板次日早上要过来,双方摊牌。直到这时,我才发 觉自己处境尴尬。我唯一的武器,不过是知识。但那些东西要生效,需要一个大 前提,法律。而对方根本不打算承认这个。也就是说,游戏规则需要重新制定。 其实行前他们已经说得很清楚,希望私了,过来谈判。我如果要坚持,只能成为 唐·吉科德的当代中国煤矿版。   公了是有风险的。首先,我们是客场作战,他们有地利之便。我不能无端怀 疑地方官员腐败,与黑煤有染,但再廉洁的官员,与煤矿老板关系不好也不可想 象。果真如此,不是官员廉洁,而是老板无能,不会公关,煤矿早晚要关张。孩 娃杨猫和小姨都说,不明白这矿有什么背景,只知道周围别的矿关关开开玩游戏, 但这个矿很少停工。这就是公了的第一个风险,能否顺利立案。当地政府同意公 开立案是典型的小概率事件。即便官员足够廉洁,煤矿至少也是当地的经济增长 点。税收啊GDP啊,这些数字政绩都离不开他们。他们决定数字,数字决定官员 前程。所以面对他们,简单的作威作福或者吃拿卡要,早已不能适应革命形势的 最新发展。弄不好,该矿还是当地村、镇乃至县里的招商引资项目,矿主脑袋上 也许还有人大代表或者政协委员的光环。政府帮忙安抚苦主,性质是为客户服务; 大事化小小事化了阻止消息暴露,则美其名曰讲政治。我就是因为作过基层报社 记者,才更加明白这个道理:地方政府与中央政府一直存在着利益博弈。阳奉阴 违乃升迁之道。否则,姨夫何以落到今天的下场。   即便顺利立案,还有第二个风险。只要立案,官司肯定能赢,判决绝对远高 于二十万,这一点没问题。关键在于能否生效。判决执行难,乃中国国情,地球 人都知道。因跟三老板很熟悉,大家都知道他的底细。他今年才开始承包巷道, 以前也跟他们一样是苦力出身,并无多少积蓄。包巷以来,已经出了两起事故, 死亡那起加上抢救费用,损失在二十万以上;加上工伤,总数接近三十万。他确 实不一定能拿出这个钱来。虽说大老板法律上有连带责任,理论上不存在能力问 题,但慢说旷日持久地拖下去,就是十天半月,我们也拖不起。   说穿了,大家压根就没有打官司的心理准备。包括我在内。我们六个人,没 有一人从法律那里获得过安全感与依赖感。以前看到过一个说法,大意是法律不 过是个蜘蛛网,逮蚊子苍蝇这样的小飞虫确实有效,碰上真正大个的东西比如飞 鸟,只能被洞穿。到那时,飞鸟已经扬长而去,可怜蜘蛛还得劳力耗神,再把网 补好。这是外国小说里的话,肯定是批评外国法律的,国内似乎还没有这样的传 统。但是多少人真正信任法律,这问题颇有研究价值。   只得私了。小姨问我怎么办,我说这关键在你。满意不满意只是个心理感觉, 别人无所谓,关键在于你自己。因为以后的生活,要你自己过。   最后商定,索赔十八万。若不成,则起诉。   四   暂时没了事由,二舅他们几个又开始打牌。当然是挂彩的,我们这里叫黑三 张,山西当地叫扎金花。杨猫说,去年他来牌赢了一万多。   刚开始小姨也在打牌。我到下面倒点水喝,然后坐在国道旁边的旅店里,看 川流不息的大小车辆,发呆。间或也看看在首都机场新买的书,《菊与刀》。   极度无聊,只得再回房间。路过第一扇门,里面依旧热闹着,第二个房间本 来是空的,此刻忽然人影一闪。是小姨。正在抹眼泪。从开始知道噩耗到现在, 大家的表情一直很正常,小姨也是如此。最多不过有几声短暂的轻轻叹息。落泪, 我还是头一次见。   脚步略一犹豫,折身拐进去。见了我,她很快擦干眼泪,恢复常态。这让我 大松一口气。所有的安慰都是那么的苍白。无论如何,结局都得她自己去独自承 担,无人可以替代。我能说些什么呢?那些空洞的场面的无比正确但一钱不值的 没用的劝解话,不说自己过不去,说出来自己更过不去。如此以来,等于免除了 我的心理苦难。我还可以像过去那样,对事故的结局故作不知,视而不见。我不 知道小姨当时是怎么想的。是要强,还是像她自己说的,跟人一起热闹不觉得, 独自一人才会伤心。总之她已停止哭泣,我不必紧张了。   小姨说,事故来得非常突然,但又仿佛存在预兆。她刚从煤矿回去,头天到 家,第二天就接到这个消息。这口井的产量越来越低,最近这段时期经常停工。 许多工人趁机回家,小姨叫姨夫一起走,他不肯。以往说到这个问题,他总说这 里多好,不热,也没有蚊子,回去干吗。说急了就来句气话。我才不回呢。多咱 死多咱回!   很久没见过姨夫的面。我无法知道他这么说时心里到底怎么想的。煤矿生活 远说不上好。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能见到月底结算从不拖欠的现钱吧。除此之 外,再想象不到还有什么。蚊子少倒是事实。因为干旱缺水。大同的人均水资源 占有率是山西的二分之一,全国的二十分之一。但这实在不成问题。饮食起居即 便习惯,也不会比老家更习惯。   小姨带着女儿临走前,一家人到三老板的住处玩。她家属当时也在。他们一 起处得挺融洽,三老板还爽快地给小姨予支了五千块钱的工资,以便她回去给女 儿缴学费。就在告别前,姨夫突然对女儿冒出来这么一句话。盈盈,再看你爸一 眼吧。要不就看不着了。谁也不知道他干吗要这么说。更不会有人知道,这话竟 然一语成谶。就像我毕业时那样。那时偶然看到一幅不甚准确的地图,到烟台与 去青岛的铁路本来在蓝村分岔,那上面却印成了胶州。于是我随口道这地方好啊, 去烟台和青岛都方便,将来我就到那里去。结果真的在此僻地一隅葬送了最后的 青春,直到现在。   牌局吵吵闹闹地结束。二舅过来说,姨夫就是胆大。他曾经跟姨夫下过两天 井,许多地方明明有警示牌,别人都不敢去,他偏要去。为什么,因为那里煤多, 好装。别的地方十几分钟甚至几十分钟才能装一车,而那里也许只要几分钟。结 果到底出了事故。冒顶。致命伤不在头部,而是内脏。我问孩娃,知不知道井下 的危险,他说谁不知道?下井除了小心,只能赌运气。该死该活生死簿上都有定 数,逃也逃不掉。这两次出事他正好都在旁边。头一回出事,吓得好几天没敢上 班。杨猫插话道关键在个人。有人每月都全勤,还恨不得上连班,他不。自从工 伤之后,每月只上十几个班,反正完全凭自愿,老板并不像广东兴宁矿难中的黑 心老板那样强迫。能挣一两千块钱,够在当地开销就行。其余时间都是打牌。还 好,这成了他的副业,娱乐,还挣钱,连三老板的钱他都赢过。   那天晚饭开得很晚。杨猫请二舅还有姨夫的哥哥到丰镇市内洗头,快天黑时 才打车回来。饭桌上,他们照例喝了点酒。一瓶当地产的薛刚醉,二舅和杨猫平 分。我想,二舅肯定是酒精中毒的先兆,中度依赖症。否则岂能如此。   五   矿方代表,也就是三老板,次日一早到的。我们提出先看看人,老板不同意, 说离这里很远,还是谈好再说吧。这可是他最大的筹码。我顿时醒悟以前的幼稚 与幻想,还指望好吃好喝。把我们安顿在这样的鸡毛小店,省钱还是小事,更关 键的是可以增强我们的不适与焦虑,促使我们尽量妥协,及早了结。这,可真算 得上是血的教训。   小姨觉得磨不开面子,决定还是通过中间人孩娃传话。但反馈的信息是不可 能。十四万是最终条件,老板是爽快人,不喜欢讨价还价。我们紧急磋商,决定 降到十六万。如果还谈不成,就把他控制起来,直接送到公安局。   孩娃传话过去,老板起身就走。我大怒,和二舅疾步追出去,在上车前的那 一刻将他拦住。我说事情还没解决,你就想走,你究竟打的什么主意?他说这不 是你们的态度嘛。十六万以下免谈。既然这样,我呆在这里还有什么意义?   渐渐看清老板的庐山面目。远非想象中的青面獠牙,或者黑心烂肝。模样跟 二舅孩娃他们差不多,只是服装整洁一些。右手食指残,左手从手背直到胳膊遍 布青黑色的麻点。都是以前事故的留念。   我说法律上规定的赔偿项目,老板很不耐烦。说你别跟我讲法律。我虽然没 文化,但喝过几年稀饭,听管教讲也能学到不少。法律是法律,问题是这超出了 我的能力范围。我拿不出那么多钱。你非要打官司,那我只有跑。反正那矿也快 开空了。信阳老家还有两间破房子,你们不嫌就搬走。他妈的,说一千道一万, 还是今年点子不正。倒霉!老幺(姨夫的乳名)也是运气不好。要是摊在大老板 身上,别说二十万,三十万他也能拿。我不是没这个能力嘛。反正就是这个情况, 你们几个就是把我剁了,也拿不出这么多钱!我提到小姨的身体状况,以及家庭 条件,老板说上次那个是倒插门,上面有四个老人,下面有六个孩子。这杨猫孩 娃他们都知道的。同样也在这个房间,从大到小一溜六个,谁看了心里不难受? 但还是个没办法,最终不也赔了十三万!   老板带了一个帮手。山西当地人,也开煤矿,也喝过稀饭。贩卖枪支进去的。 心黑不黑不知道,反正脸黑,衣服也黑。指头上套一枚大金镏子,帮腔道实际上 还是你们运气好。要是出在去年,十四万也没有,最多四五万。就是年初也没这 么高。正月初九我矿上死了一个,四川矮子。赔多少,才九万!你们要打官司也 行,一分钱也别想拿到。   这是恐吓,有点虚张声势的意思,但也不完全如此。真要打官司,还就得有 鱼死网破的心理准备。但是我们能够做到吗?弱者就是弱者。   我们再度集中磋商。决定是不言而喻的两个字,妥协。来的这些人除了二舅 和小姨,姨夫的大哥原本是兽医,积攒够了钱已经搬到信阳生活;他另外一个哥 哥长期在信阳做木材生意,向山西的煤矿发防护用的木材;他外甥以前在信阳上 班,现在辞职开出租车。加上我,都算是有点见识的,不是只能逆来顺受的农民。 但我们的意见却是出奇的一致。不能硬来。本来还有一点扭送见官的打算,但我 突然悲哀地想起一个致命的细节。事情发生在山西,丰镇没有管辖权。丰镇人民 警察肯管信阳人民的麻烦事吗?没有人敢怀那样的奢望。否则老板何以选择这里 作为主场!姨夫的外甥说咱们先拿到这些赔偿再说。你要是觉得有把握,回头再 跟他们打官司!   妥协的结果是十五万。老板说下去跟矿上通个电话,看看能不能拿出这么多 钱。我们几个,和他的帮手在上头闲话。不知道怎么回事,老板单独跟小姨接上 了火儿,还价十四万五。说我确实拿不出恁多钱。到了年底,如果还有赚头,不 就是五千块钱吗,我一定到你家去看看,再给你补上。   小姨只得点头同意。她说受不了那样的感觉,丈夫尸身无着,他们却在这里 围绕他的命讨价还价,卖命一般。左右不过五千,过去吧。   约定次日一早老板带钱过来,双方签协议,然后看人,火化。我们都要求老 板早点来,老板说我尽量早来。但是首先得准备好钱。十几万块钱,我拿出来就 那么容易?   六   中午老板叫旅店准备几个菜,要喝酒。说不管咋样,至少是老乡。我本来就 对杯中物不感兴趣,这种状态下更无兴致。吃点饭随即提前离席。旅店老板不会 做米饭,稀饭煮得像干饭兑水,干饭煮得像稀饭过头,含水率一直成问题。没办 法,我只得以莜麦面果腹,全当体验生活。   又是漫长的下午与夜晚。如何面对,简直不敢想象。下楼上楼,再下楼上楼。 如此两次后,我向旅店借了辆没有锁的破自行车,想到丰镇市内寻找网吧。行前 旅店老板娘嘱咐我小心别弄丢车子,他们一偷走就拿去卖废铁,找不回来的。   接连跑了几个网吧,均告客满。无头苍蝇一般在街上乱转,忽然看到新华书 店。进去瞧瞧,新书很少很少,1996年出版的书籍表面落满灰尘,边角处都如煤 炭染过一般,但依旧摆在显眼位置,且不打折。   终于找到一家网吧。帖子还有人回应。同样栖身小县城写小说的杨遥邀请我 到代县一叙。今年第五期《小说选刊》转载他的《二弟的碉堡》,引起了文友们 的关注。从地图上看,代县正好在大同太原中间。还有两封邮件。杭州一个朋友 表示惊讶,说最近没听说大同有矿难发生啊。我回复邮件,说要是你们知道就好 了,坏就坏在事故很小,只他一人死亡。事情一旦公开,规模大到震动中央的程 度,何须我等小辈劳师远征,中央派出的调查小组会在最短的时间内妥善处理好 全部适宜。赔偿四十几万,就是在那种状态下发生的。可悲痛者,一是凡事必须 惊动中央,二是这样的小事不能上达天听。窃钩者诛,窃国者为诸侯。人就是这 样,什么都要做大做强。不但流氓要做成大流氓,可以顺利地在黑心外面裹上红 袍,就连暴死,也得选择大事故。那样家属获得的赔偿多,遭受的麻烦少。发出 去以后又有点后悔,因为这话暴露了自己人性中的黑暗面。为了自己获得更多的 赔偿,竟然不惜更多的人丧命,委实有点缺德。可邮件已经发出去,追是追不回 来的。   那天才知道,事故发生的地点不是丰镇,也不属于大同,而是左云县,隶属 朔州市。小姨和二舅虽然去过,但都是跟别人去的,一去就住下,根本说不清地 点,遑论详细路线。还有,姨夫就停在丰镇市火葬场。而此前他们都说,因为火 葬场没有地方,临时放在丰镇市医院的太平间。当然,即便家属去,拿不出字据, 人家也不可能让探视。   晚上孩娃和杨猫叙述的一个细节再度令我震惊。他们说,姨夫当初送进大同 医院太平间时,是第六例矿难死者。当然,事故发生在不同的煤矿,大家彼此都 不认识。我问他们,下井前,有过安全培训吗?他们摇头。说哪怕你以前从来没 下过井,只要愿意下,老板也不会阻拦。我又说,事情已经处理完毕,你们既是 工友又是乡亲,你们从旁观者的角度看,能接受这样的赔偿条件吗?他们答道, 按说呢,赔的是不多。但摊上这个小老板,也只能这样。这应该是最好的结果。 他要是只给十三万,咱们不也是没办法?   我们正在闲聊,小表妹盈盈打来电话。在向晚的寂静中,她的声音清晰地传 入耳膜。妈,我爸怎么样,好点了吗?可怜的姑娘,全世界只有她还不知道,她 可以叫爸爸的那个人已经去了很远很远的地方,今生不会再回来。小姨迟钝片刻, 说好点了。你不用担心,后天上午我们就一起回去了。盈盈说那可好。妈你知道 吧,爷爷奶奶把咱们的房子都拾掇干净了,你们回来就可以住。自从小姨生病, 姨夫被迫出去打工,他们就一直在信阳租房子住,老屋门前已经野草萋萋。小姨 仓促地说我知道了。长途电话很贵,手机还是漫游。你要没事,就挂了吧。盈盈 说好。快开学了,我还得去复习呢。   昏黄的灯光散漫地照在我们脸上,烟在周围飘荡,充满虚幻的感觉。很久之 后,屋里还沉默着。只是空气越来越糟糕。我从不主动放毒,也不想被动受害, 窒息的感觉因此越发强烈。于是起身离去。   七   次日老板来得很早,还不到七点。我怀疑,他并没有回左云,丰镇就是他的 大本营。要知道,中间有一百多公里的路程。但是不到七点半,他接到一个电话, 又匆匆离去。说是手续上还有什么问题。   再过来时,已经十一点。原来是火化手续有问题。尽管他给火葬场的头头塞 了五百块钱,但对方还是要先办死亡证明,他只得赶回去现开。   丰镇火葬场,那个破败的去处,将是我记忆中永远的阴影。它永远令我恶心。 恶心而非恐惧或者悲痛,那是一种奇怪的感觉。我想,那正是人性之所在。去年 五一曾到赵县柏林寺歇马数日,听禅师讲法。当时有信众提问,在工厂过集体生 活,饭菜里有荤腥怎么办。禅师说,真正养成不吃荤腥的习惯后,接触到荤腥会 自然而然地感觉恶心,产生排斥。火葬场要将姨夫吞噬,我感到恶心,也许是我 还不能吃人的证明?而人吃人,在当今社会并非天方夜谈。当然,吃人者并不直 接吃人肉,他们采取的,是更加曲折的方式,喝人血。比如不经培训也不采取足 够的安全措施就让工人下井的煤矿老板。第六例,最后一例是我姨夫,前面五例 又何尝不是人家的姨夫?   一下车,小姨就开始掉泪。一条坑坑洼洼的土路,直到门前。进了办公室, 两份文件摆在面前,需要小姨签字。一份是死亡证明上的同意就地火化,另外一 份是和解协议。小姨不识字,由我代签,她摁手印。十有九人堪白眼,百无一用 是书生,我这个读书人,此刻终于派上了用场。本来以为死亡证明上可能是别人 的名字,没想到不是,就是姨夫的大名,赵正宇。这个称呼的利用率很低很低, 他差不多一直是老幺。今天好容易用上正式的称呼,却是这样的场合。具有讽刺 意义的是,死亡原因是脑血管破裂,出具单位是当地的煤矿医院,医生也姓赵。 只是龙飞凤舞的书法罩住了名字,后面两个字我不认得。   直到那时,我才知道姨夫的确切年龄,四十。岳飞三十九岁罹难,戚继光三 十九岁去世。姨夫比他们多活了一年,而这一年,正是暗无天日的井下岁月。在 他刚刚赚出买车的本钱时,一切戛然而止。   本协议具有法律效益。这是和解协议的最后一条。看了这条,我笑了。在心 里。嘴角只抽搐一下。荒唐的不是“益”这个别字,而是非法的文件,竟然也要 寻求法律保护。这就是我通常的印象,一般而言,法律对弱者不利时就是法律。   小姨在死亡证明上摁好手印,指着和解协议随口问道,这张也要摁?火葬场 方面的人沉稳地笑笑——不是心里,而是嘴角上——说那是你们企业的事情,与 我们无关。这些混蛋,他们其实什么都知道。这样的事情对他们来说,想必早已 驾轻就熟。   八   阴暗发霉的停尸房里摆着一辆低矮的车子,尸体上覆盖着一层记不清颜色的 布。姨夫脸色红润,想必是化妆的效果;脸上半部涂有一层厚厚的白色,已经干 结。左腮下的那颗黑痣赫然,手上的煤灰赫然。   我真想伸出手指,触摸触摸姨夫的躯体,感受一下他皮肤的温度与弹性,但 是不敢。没有一个人敢。我们的距离如此之近,能清楚地看到他脸上的皱纹,但 却是阴阳阻隔,完全的两重世界。无法跨越,不能跨越,不敢跨越。这几天从胶 州到丰镇奔波三千里,我心灵走过的距离更加遥远,难以记数。但是结果呢,却 是那么的荒诞。我发觉就像真理与谬误的差别一样,生与死之间,也不过是一纸 之隔。我觉得自己一个成年人,偶尔写两笔小说的成年人,知道何谓生命何谓死 亡,但直到那时才发现并非如此。实际情形正好相反。我根本不明白死亡的具体 涵义,正如不明白生命的具体涵义那样。什么是我姨夫?他的躯体还和过去一样, 只是少了很少很少的一点组织;他用来思维的大脑,以及和我们交流的眼睛与口 腔,都毫发未损,但是生命却已经将它们全然抛弃。那生命究竟是什么,谁才是 我真正的姨夫,难道就是老板所说的,抢救时价值一万九的血液,或者损失掉的 那一点点组织?这超越了我的思维能力,我不能理解,我为此而头疼。   闭闭眼,是停尸房里采光不足的昏暗与霉味;睁开眼,还是停尸房里采光不 足的昏暗与霉味。我不敢再作尝试,我害怕那短暂的转换,会突破生死之间那层 纸的距离。我在心里高声告诉自己,不错,这具冰冷的尸体,就是过去热情的姨 夫。他曾经招待过我,还曾经在我求学期间,给过我若干的资助。绝对值不大, 相对值不小。他叫着我乳名招呼我吃菜的声音言犹在耳,可是现在却声息全无, 独自躺在这黑暗的房间内。黑暗他想必已经适应,但此去黄泉只他一人——另外 五个,都是陌生人,而非同伴——他冷吗,累吗,孤独吗,想家吗?我都不知道。 这个问题早已不再重要,重要的是,在此之前,在他还是我姨夫的时候,他可曾 幸福过,快乐过,获得过普通农民式的小小的满足?每到月底,按时拿到那些冒 险的代价时,他因为矮小贫穷不能生育而造成的周围人的漠视嘲笑,以及由此而 形成的心理压力,是否有过稍微的缓解?我也不知道。而且我敢说,小姨也未必 知道。贫困的生活也是粗糙的生活,没有柔和的线条,只有尖锐的棱角,容易造 成相互伤害的棱角。你越爱对方,就越容易造成伤害。   父母年近八十,养女刚上初一,妻子失去劳动能力。这一切都是他下井的动 因。我可以凭良心作证,他是个塌塌实实的农民,勤劳本分,我从来没听说他有 过偷鸡摸狗的劣迹。本来日子还过得去,并不比多数邻居更穷,但是后来小姨生 病,他们一家顿时陷入困境。他不得不卖掉手扶拖拉机,到信阳火车站扛包抬木 头出大力,然后下井。每次回家,都叫嚷腰酸胳膊疼,浑身都疼。但即便如此, 直到当时小姨还欠我两千块钱。那是救命钱,借出去时我就没打算要,但小姨还 记着。她说,账就是账。   其实我印象最深刻的并非姨夫的躯体或者生命,而是他穿的寿鞋。白色的底 子上印着红色的吉祥图案,给了我再强烈不过的视觉冲击。在此之前,我们一直 在谈论钱,谈论数字,对于死亡,似乎没有具体概念。好象姨夫亡故不是眼前的 事实,而是遥远的传说。直到那时,他的一身寿衣,才让我真切地感受到了死亡 的真实气息,为那条空洞的概念填充了具体的内容。一条命,生物学意义上法律 意义上伦理意义上的活体,悄无声息,穿上寿衣,就没有了。死亡对于生者,是 烦恼是哀痛,但对于死者,也许并非如此。一个借口蚊子少而不肯回家的人,一 个年纪轻轻老叫嚷手疼腿疼的苦力,一个到死还没还清帐目的穷人,一个天天都 要拿生命冒险的矿工,一生的目标绝非建功立业光宗耀祖,只是脱离贫困。但即 便如此,希望还是那么的渺茫。即便侥幸逃脱了那天的事故,他能逃过过劳后遗 症的阴影,能逃过尘肺病的折磨,能逃过贫苦的困扰吗?我丝毫不敢乐观。   可怜的姨夫,你原谅我吧。我认为死亡对于你不是别的,只是解脱。你从此 不必下井不必冒险,只消安静地躺着,休养你过劳的身躯。你躺着吧,就那么躺 着。我敢保证,你的腰不会再酸,腿和胳膊不会再疼,肺叶也不会遭受煤灰的污 染。我说得不确切,疼的不是腿,也不是胳膊。你根本找不到那感觉的具体位置, 它们像旋涡,将你包围。儿子刚刚六岁,却成天在我耳边嘀咕,爸爸,我不愿意 去世。问他原因,他说去世后只能躺在哪儿,也没有人玩,多难受。可怜的孩子, 他不可能理解,在这个世界上,死亡也可能会成为灵魂的解放与肉体的解脱。   当时的感觉刀刻一般记在心上。那是震惊,几乎导致失忆。原来,死亡并非 十四万二十四万或者三十四万这样的数字,而是眼前的实物。一双寿鞋,一身寿 衣,一顶寿帽。我喉咙发堵,仿佛有烂草,使腹内气息不能上通。那是什么,也 许就是古诗文中所谓的块垒?头皮发麻,脸皮发紧,全身发热,最后是最强烈的 感觉,恶心欲吐。一周之后回想起来,还是如此。我丝毫不想触动这噩梦一般的 记忆,但是没用的我只有手中这支笔。它绝非三千毛瑟精兵,就是一支秃笔。仅 足自慰,如此而已。   我匆匆看两眼,就赶紧远远地退到门外。我感觉到了恐惧。从这个意义上说, 老板和他的帮手还算人性未泯。他们俩没有过来,假惺惺地跟姨夫告别,而是远 远地呆在火葬场办公室里。我相信,他们对于生命和死亡,尚存敬畏。   他们要杨猫去买点纸和鞭炮。老板不让小姨去矿上,说是害怕在矿工中造成 恐惧,影响产量,孩娃奉命回去整理姨夫的遗物。如今东西老板已经带来,孩娃 留在大同,等这边处理完毕,在那里会合,送大家上车。如此,杨猫就成了中间 人。他们的意思,还是想叫老板花这点钱。但是被我阻止。我和杨猫一同过去, 花三十二块钱买了点纸与炮,送姨夫远行。但是这并不能让我的良心稍微安宁一 点。那个可怜的农夫,生前我不曾敬他一支烟一杯酒一点吃食,甚至不曾给他打 过一个问候电话。也许曾经给过一点小钱,但那是给表妹读书的资助;直到大去 之日,他丝毫感觉不到,小姨哭声再高他也听不见时,才想起以这样的方式给予 馈赠。但这真是为了帮助他抵御黄泉路上的孤寒吗,还是自私地想安慰自己可怜 的良心?   是的,那三十二块钱,让我痛感自己的鄙薄与渺小。早呢,早我干吗去了?   他们围着点燃的冥钞落泪。因生活琐事而长期不跟姨夫一家说话的他的长兄, 磕磕绊绊地跟姨夫闹过气的小姨,年轻时习惯意气用事因而被劳教过的二舅,还 有他见过大世面的堂兄,以及他年轻气盛对故乡深感失望的外甥。他们谁也不看 谁,眼睛都盯着地上那团燃烧性能很差因而烧得很慢估计是伪劣产品的所谓冥钞。 我知道自己也应该流泪。死者虽然看不到,但还有生者在旁边。只有那样才符合 规矩符合伦理。哪怕只是装装样子。但眼泪就是掉不下来。它们在胸中澎湃,但 却被眼眶严严实实地堵住。现代人对什么都见惯不惊,泪腺功能极度退化,感情 已接近荒漠,我只不过是其中一个随机抽到的样本而已。   九   老板不断催促小姨过去点钱。可怜她在姨夫灵前已成泪人,哪里还有这等心 思。我只得自告奋勇。那是一种逃避,暂时的逃避。这是有理由的,我与死者丝 毫没有血缘,关系最远。而且,我还是个文化人,识点数。   但是,我真的识数吗?如果是,又在多大程度上识数?我甚至不能理解,生 命与死亡的意义。姨夫白底红花的寿鞋,不断拷问着我。   神情麻木地刚刚走到火葬场办公室,在门口又碰到一群人。无须任何证据, 我都敢以脑袋担保,是又一起矿难事故。中间的黑衣女人满口湖北腔,还带着一 个女孩儿。不怕小姨伤心,乍一见,我对她的怜惜就远甚于小姨。小姨比较胖, 虽由疾病引起,但外型给人的感觉还是要舒服许多;而那个女人呢?实际年龄不 超过三十岁,外观年龄说四十也有人相信。而实际上我想表达的是,她根本没有 外观年龄。身材矮而且瘦,如同北方山地里一株缺水无肥因而贫瘠的玉米。她带 着一个女孩儿在这里出现,让我相信她是妻子是母亲,但身材却那么像未成年人, 根本没有发育开。   我的眼睛在那群人身上不断扫描,但似乎没有人注意到我的存在。旁边有个 着浅色衣服提公文包戴眼睛,面皮白净体态丰满颇为体面的中年人,想必是矿主, 正在张罗。那是我此行印象中脸最白的男人。从里到外都透着儒雅,极像踌躇满 志仕途得意的少壮派。尽管有一株瘦弱的瘦玉米陪衬在旁边,我依然对他产生了 没来由的信任感。我无法相信,他是黑心矿主。   我心里一动,想问问她赔偿数目,但终于不曾开口。   老板不同意我点钱。我说有小姨授权,他还是说不行,必须亲手交给家属。 无奈之下,只得惊动小姨。事后我才明白,老板是想速战速决,不想在此多呆。 就在那个空挡里,那株矮而且瘦弱的玉米已经后来居上。我们的人还在门口烧纸 放炮——奇怪的是,我看着炮不断地炸,却丝毫不曾有声响的记忆——而瘦玉米 他们已经在公文包的陪同下,面无表情地走出停尸房。只是那个女孩儿,依然泪 光闪闪。可怜的孩子,她不会懂得死亡的真实涵义。她一定是怕,本能的恐惧。 公文包不是国营煤矿代表,就是大老板。因为他修炼的功力跟我们面对的那个小 老板简直不是一个层次。他去一趟停尸房,不过是闲庭信步,而我们的老板,却 没有踏入半步的勇气。   就在这当口,老板的帮手过来要两百块钱。说是给工人抱尸体的小费。刚才 那起已经给过,现在轮到他了。我一下子记起了那个人的模样。他要小姨已经过 期的身份证去复印存档,然后领我们进的停尸房,把姨夫的遗体拉到我们跟前。 等再次出现,身上已经披了肮脏的白衣,想必是工作服吧。日本鬼子七三一部队 的士兵一般。当时那个样子就让我心惊肉跳。我突然想起儿子故事里经常的主角。   魔鬼。   是的,一个能在尸体跟前蘸着唾沫数钞票的人,不是魔鬼也是魔鬼。   按照事先的约定,小姨随身带点钱路上花,还有回去的安葬费用,剩下的都 从银行汇走。老板、杨猫和我去办理,他们几个守在这里,等姨夫火化,装殓骨 灰。那个魔鬼说,这需要三小时。我告诉小姨,办好汇款手续我直接取道大同回 去,不再过来。单位事情忙,儿子马上要开学。其实这都是托词,是逃避。当初 姨夫出来是谋生,也是逃避。不同的是,他逃避的是贫穷与漠视,因此宁愿将自 己辛辛苦苦一砖一瓦盖起来的瓦房撂荒,成为《聊斋志异》的外景地;而我呢, 逃避的是对自己软弱的正视。我没有勇气看一个人火化成灰。一个人来过又走掉, 没有半点痕迹,何其残酷。我害怕那种环境会让自己发疯。那一刻,我那么怀念 开着中央空调的办公室,宽大的办公桌。我可以安心在里面喝茶闲聊看报纸,月 底按时领到活命的薪水。下班后写几笔可怜的小说,赚一点微薄的稿费,并且心 安理得地在那个小县城里享有那点井底下的所谓名气。间或在文章中指点江山一 回,义正词严一回,怒不可遏一回。只消表现出自己的正义觉悟与善良,至于效 果则不必去管。没有灾难,即便有也是纸面上的遥远的。正如南宋或者晚明的落 魄文人,琴棋诗酒风花雪月,隔江犹唱后庭花。   那样的日子多好。   如果注定无力解决,那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知道,或者假装不知道。   十   离开通往火葬场的那条死亡小路来到街上,眼前是一座装修过的酒店。公文 包领着那株瘦玉米,一行人消失在门口。他们想必要在其中共进午餐,并且消磨 三小时的等待。我的判断没错,那人的实力雄厚。我们的老板已经说过,钱汇出 去之后,双方随即两清,而他们慈悲为怀,竟然还肯饶一顿看来不错的午餐。   眼泪就是这时候掉下来的。仿佛我并非哀痛小姨和姨夫,而是怜惜素不相识 的瘦玉米以及她的女儿。我和杨猫坐在后排,我不想让他们看到这个样子。要在 当今的社会生存,最好要修炼出百毒莫侵的金刚不坏之身。六亲不认,心如金石。 眼泪,那实在是小儿科。于是问杨猫要来一支烟,大口大口地猛吸。   柜台里边的人数数,十三捆钱中,有一捆少一张。连数三遍都是如此。老板 忿忿地从兜里掏出一张补齐,连骂煤矿磅上的会计不得好死。说每月开工资都在 七八十万上,几乎每次都会出现这样的情况,某一两捆不够数。权且相信他吧。 不为别的,就为他不敢踏入停尸房半步。   对好数,老板不等我办好手续,随即各走各的路。一切办结,我托杨猫把汇 款存根带给小姨,万一没到账,也好查询。他收妥存根,要打车送我到车站,我 谢绝。   我需要独自安静一会儿,自我疗伤止痛。   一条条尘土飞扬的北方街道,一个个素不相识的行人。我穿行其间,一边走 一边嚎啕痛哭,如同他们根本不存在;他们或者偶尔冷漠地抬头看看我,或者根 本视若无物。同一片蓝天下,每天要上演多少内容相同或者相左的悲剧与喜剧, 谁能顾得过来。对我和对他们来说,这喧闹的集市都是空旷的原野,除了自己, 没有别人。我们彼此离得很近很近,但却隔着无数个星球。   我哭得肠断气绝,涕泗滂沱,地动山摇。眼泪溪水一般冲刷着自己的鄙薄无 能与渺小。偶尔抬手抹抹眼泪,或者遮遮脸时,短暂的黑暗中,总有两种颜色在 心头闪现。黑衣女人的黑,白底寿鞋的白。它们像两条龙,把我并不宽阔的心错 当作天空,在其中嬉戏穿插盘旋。让我疼痛,让我自责,让我伤心,让我悲哀, 惟独不能让我愤怒。涉嫌不作为的当地政府,黑心的老板,开假死亡证明的医生, 明知故犯的火葬场场长,从尸体上揩油的魔鬼,不得不拿命赌运气的矿工,还有 我们这群甘愿忍气吞声私了的家属,单独挑出来,都有可悲可恨之处,但放在一 起,却显得分外顺理成章。   在这场无边的罪恶里,每个人都只是其中的一个链条。譬如火车,一个零件 的损坏,或者司机的暂时缺席,都不会阻止它轰轰隆隆的前进。我找不到最恶的 原动力,所以无从愤怒。   眼泪让我害羞,那是典型的弱者作风,非壮夫所为;眼泪也让我庆幸,全球 化经济化的浪潮,并没有让自己的感情土壤完全沙化,我还残存着感情能力。我 一边走一边痛痛快快地哭,逐渐陷入前所未有的黑暗与孤独之中。我需要倾诉。 可是天下之大,哪里还有倾诉对象与场合?   我用临时借来的手机,给远在北京的朋友方金发了一条短信。兄弟,我心里 好难过。不一会儿就收到回复。清风拂山冈,明月照大江。山高水长,心在高处, 兄长一路保重。真要感谢他的这个回复。他没有苍白地安慰我。他知道,此刻所 有的安慰都无法抵达我内心的伤口。   十一   我想赶到代县去找杨遥。此情此景,只有同道能抚慰我悲痛的心。但是赶到 大同一看,最后一班去代县的车已经发出,不觉手足无措。   以往大同在我心目中是云岗石窟里的经典造像,与下华严寺里被印成小型张 邮票的辽代彩塑,但是如今它已经异化为痛苦与灾难。我不想在这个伤心之地多 呆一刻。我必须马上离开。从地图上看,朔州、大同与代县呈钝角三角形,那里 离代县更近一些,也许还有通往代县的班车。于是匆匆买了一张去朔州的车票。   车子开动了,我还在翻手中的地图。突然,眼睛仿佛被什么东西灼伤。是两 个字。左云。   对了,左云属于朔州。我什么都没想,本能地呼啦一下子站起来,疾步跑到 车门处,要求下车。此时车刚好开到车站门口,正在验票。   售票员一把抓过我的票。不能下车!你已经上车到这里,我们帐怎么算?你 要下可以,但车票作废!   我理都没理他,撂下票落荒而逃。   十二   那是从大同到代县的颠簸行程中,我偶尔一低头,发现胳膊上落满煤灰。它 们在我裸露的胳膊上散乱地堆着,一个又一个黑色的微小颗粒。我一边扑打,一 边觉得心里有事。怪不得煤是黑的。那一个个黑色的颗粒,与干结后又碎裂的血 块何其相似。   车窗外,一辆又一辆煤车呼啸而过。没人统计过,采一吨煤需要流多少血。 我只知道两个数字。姨夫送到医院是第六例,到火葬场的短短时间里,就有两例。 毫无疑问,他们都在官方公报的数据之外。   这篇文章是一周之后写的。那天晚上,周围突然想起一阵接一阵的鞭炮,直 到夜里十一点还不肯停歇,劲头丝毫不逊于过年。不年不节的,放哪门子鞭炮呢, 我很纳闷。一问才知道,是什么财神的生日,财神节。   我终于在这里找到了罪恶的原动力。在丰镇出现的老板的帮手,金镏子套着 手指,实际上却紧紧地套在他的心口上。今天晚上,他们必定也要放几挂鞭炮吧。 对此我深信不疑。   没有人知道,为财神做寿的鞭炮,最终会转化成矿工的丧钟与葬礼。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