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横财》 张晓虎 1969年五月,文化大革命如火如荼。大同路小学四年级一班由张老师带队, 第一次到重庆郊区——广元坝农村,搞学农劳动。每人交十斤细粮票、五斤粗粮 票、七块钱。除少数交不起钱粮的同学没来外,全班来了四十多个人,分别住进 不同的农户家。二十几个男生,挤住倪队长家。几个人合睡他家腾出来的大床, 其余的人,睡另一间空屋的地铺。垫好稻草铺上席子,挨一扎二的睡。通铺很新 鲜,又闹热又好耍。吃饭用他家的一米多的大铁锅煮,象办家家酒似的,好多小 人儿,唧唧喳喳围着锅台转。争着说话讨好老师。多吃几天就不行了,天天吃红 苕下罗卜樱樱泡咸菜。吃完饭后,糖份淀粉刺激得胃里的酸水直冒,一股一股往 上涌,寡烧心,时不时呕点儿酸水出来。 学农原来枯燥乏味,拾麦穗,捡麦粒,捆麦草,搬麦垛。太阳曝晒下的成熟 麦子,一颗颗暴裂出来。割麦打麦时,暴开的麦粒纷纷落地。学生蹲在地里慢慢 捡,麦粒永远捡不完,一颗两颗慢慢捡。巴掌大的地方,足够捡上个把钟头。蹲 着腿酸,太阳又毒,不好站起来耍,白晃晃的干田,笼罩在闷热中,没地儿可躲。 更不敢坐上田坎,怕挨老师批评。哪里受过这种罪哟?才晓得:学农劳动并不好 耍。农民伯伯一辈子都这么劳作,吓得我想都不敢想。唯一的亮色:可以和女生 一道搬麦草,偷听大个子男生跟女生的简单交谈。那是他们大个子的事儿,我们 小个子从来得没份儿。任由他们高高在上地扮老练,轻蔑藐视小矮个,完全不睬 不料我们。晚上才是我得意的时候,好多人挤稻草铺上的麻帐子里,听我耍嘴皮 吹夸夸,吹江湖流传的恐怖故事。啥子《望江亭的女尸》、《一双绣花鞋》、 《三角形的房间》,煤油灯的鬼火一飘一飘的,我添油加醋,绘声绘色地瞎讲, 胆小的脸都赫白了。倪队长家十八岁的五哥也听得津津有味。五哥长得矮墩墩的, 沉默少语木木纳纳,一身蓝衣服蓝裤子,朴质的脸上皱巴巴,酱色皮肤中泛出老 化反光。因为听故事,他经常对我表示额外的亲切,粗大的手掌拍拍我的肩,摸 摸我的头。偶尔收工回来,带点桑苞儿或野杨梅给我。灰色的年龄段里,娃儿被 人漠视惯了,十分渴望友情,渴望被人看重。幸福和快乐不需要太多,有这么一 点儿,就足以感动内心。我十分珍惜五哥这段友情,想到他近乎大人的憨厚神态, 如同软软的棉花塞满胸腔,温暖又充实。 文革以来,红旗、烈士、少先队黯然失色,精神无所寄托,越来越贪财。院 子里经常赌扣子,滚珠子,拍糖纸,抡壳儿,抡硬币,游戏兼赌博,有分分钱的 输赢。这年月乱了套,别的都不行,红领巾少先队成了过时货。红小兵红卫兵, 人人都可以入,也不刺激人。耍和吃才最重要。钱可以买吃的耍的,有钱的感觉 最好。这天下午,收割完一块干田,大队人马扛着麦草走了,我和曾向东还留在 地里。他大起个圆脑袋,用尾音高扬的嗓音,叽里咕噜地说话。我俩边聊边干, 我站到他对面,等他收拾好麦草后离开。突然眼前一亮,他上衣包包里,露出一 截鼓鼓囊囊的钱包。从一年级开始,就喜欢注意地下,渴望捡到到一分两分的硬 币,交到老师那里受表扬。二年级上,文化大革命来了,因为老爸而当上的少先 队中队长,也因老爸遭打倒遭撤了职。一切都乱了套,老师都蔫了,我经常遭无 端受恶人欺负,敢打敢冲敢杀的最吃香。表扬不再重要,荣誉也是虚的,捡钱的 习惯还没有变,再不会去傻交给老师,留着各人花。看他要落不落的钱包,我反 倒不想走啦,跟他单独多呆一会儿,磨叽一阵儿,说不定捡钱的机会就来了。我 一面陪他说着话,一面瞄那钱包,盼它不声不响地滑出来,让我悄悄捡到手。每 次他一弯腰,浅宗色的皮包就滑出来一截,总落不下来。随他身体弯腰直起,那 破钱包又滑落回去一截。这么滑进滑出的,总也落不下来。我的心跟着它滑动, 希望失望交错跳动。我不动声色地紧张等待,道德底线是“捡”,哪怕是从他脚 边捡。俗话说:灶门口捡火钳。那也是捡,而不是偷呀。好几次以为钱包要落出 来了,钱财离我的手边只有半尺,里面起码装了一块多两块钱,花花绿绿的角票 加块票,胡乱塞在皮包里,诱得我心头乱翻。甚至幻想起:啷个花这笔钱?得努 力抑制,才止得住各人不乱想。“中午那会儿,他们去捡地茧皮,”他的高音又 响起:“江二娃跌到粪坑里头去了。”我回答:“哦?恐怕昨天落了雨,路溜得 很。”他撇撇嘴:“那龟儿,地茧皮有啥子吃事嘛?软搭搭的,沙硌硌的。”这 种菌类,落雨后,遭雨水发胀开来,竹林边岩坡上到处都是,绿荫荫的半透明, 吃起来比黑木耳软,多放点菜油,很好吃。我问:“那他不是一身喷臭咯?” “没有,他龟儿大胴胴一筒,挂在粪坑角角上。”“那还没有浑身敷起屎呀?” “没有,那个龟儿大粪坑,没有装好点儿粪。他娃只是脚挨到粪了。”“他啷个 挂起的呢?”“他娃恁个。”曾向东站直身体比划,弯起手臂平端在胸前。哦, 用大臂的力量,挂在粪坑角落两边的边沿上。“他还在说:‘拉一把!拉一把!’ 好笑人哟。稀得好我们几个手快哟。要不然他娃跌都跌下去了。”他这么比划着, 一埋头,瞥到各人衬衣包包,滑出了半截的钱包,“耶,它龟儿还差点落出来 了。”说着顺手把它塞了回去。哦!我快要到手的钱!这么久的期待和激动,这 一瞬间消失了。捡别个的钱,就是靠不住。我重重地叹一口气:“走嘛,快点回 去了,晚了又要遭说。” 第二天上午扎雨班。大个子男同学们,又和几个女生捡地茧皮去了。我们这 些发育迟缓比女生还矮的小个子男生,没得资格跟女生说话玩耍,嫉妒地望着他 们一行人乘着蒙蒙细雨蜿蜒而去,消失在林间小路上,仿佛他们进了美妙深幽的 世外桃源。多数同学都在打地铺那间瓦房里耍。我无聊地埋着头,经过睡觉那间 通道屋,往厨房那边走。看到又黑又潮的地上,有一张花花哨哨的小纸片儿,有 点儿象糖纸。记得去年热天,老爸为了少挨些批斗,带领我们全家,回了一趟山 西太行山脚下的老家。到北京转车,逗留了几天,全家在街上走时,我埋起脑壳 到处搜寻,沿街搜捡了好多脏乎乎的北京糖纸,以便带回重庆,跟院子里的小娃 儿赌。糖纸上的地名离重庆越远,糖纸的级别就越大。最大的糖纸是新疆伊里, 拥有伊里糖纸的娃儿,最让人羡慕。长大后才晓得:地名越远糖纸越大,符合物 以稀为贵的原则。这会儿看不太清,光线透过房顶的玻璃亮瓦投射下来。纸条儿 好象比糖纸窄一些。我弯腰去捡,却捡不起来。纸片儿被踩得粘到泥地上,得沿 着潮湿的泥地,小心抠起纸片儿的边沿,才能慢慢地揭起来。揭起纸片儿时,感 觉纸张有点儿绒有点儿厚。凑到眼前细看,猛然间一股热血冲上脑门。我激动得 恍兮忽兮,哈哈!竟然是粮票。可以当钱流通的粮票!马无夜草不肥,人无横财 不富。这可是天外飞来的横财呀。警觉地扭头张望:四周有没有人?还好,过道 间里空无一人。再习惯地看看周边还有没有别的纸片儿?在更阴暗的角落,椭圆 的米柜的旁边还有一张。赶紧捡了起来,揣进裤子包包。这是面额十斤一张,橙 红色的细粮票,是最高级别的粮票,专门买米用的。我经常给家里买米,很熟悉 它。简直不敢相信这是真的,抑制住心头巨大的快乐,装着若无其事,快速穿过 房间,转到房子外面的后阳沟边。趁着四下无人,哆嗦着双手,把又软又茸的半 旧粮票拿出来,在房檐下明白证实后,稍稍把玩一番。平生没得过的巨大财富啊! 不敢让别个看到。得赶快把它藏起来,藏到绝对安全,万无一失的地方。 陌生乡下,没有藏宝的秘密据点,没有任何带锁的柜子、抽屉或箱子。单薄 的衣裳裤子没有秘密包包。这么巨大的财富,肯定不敢离身,放到别的任何地方, 我都不放心。啷个办?不敢把大额粮票跟零钱放到一起,任何人看到都会怀疑: 哪来这么大额的粮票?为啥把它带在身上?这是别人落的,一看到在我这里,还 不完蛋?你说得清楚:偷的还是捡的?即便说清楚了是捡的,得不到它,反倒落 个爱贪小便宜的恶名。啷个办?心头一阵乱急,用最大的智力想办法。夹在书里 如何?或者笔记本里?不行。那薄薄的书或本子,一翻就会落出来。突然灵光一 闪,嗯,夹在毛主席语录里,语录本厚不容易翻出来。进一步想:塑料壳壳里面 可以放呀,嗯、放到语录首页和尾页外面的硬纸壳后面。别人只看得到,翻开后 的塑料壳壳缝隙,看不到藏在厚纸壳背后的粮票。但是,合上语录本后,看正面 或反面,却又可能透过红色的塑料皮,隐约看到里面的粮票花纹。不行,还是可 能引起怀疑。还得再想法子。我敲脑壳慢慢琢磨:保护语录的硬纸壳儿和语录文 字内容之间,有空白的扉页呀,把粮票夹在空白纸张和硬纸壳儿之间,再塞进塑 料壳中,不就万无一失了么?哈哈,为了贪别人的财,保存好这笔意外横财,这 么完美的藏宝办法都想得出来。贪心令人如此狡猾。 现在而今眼目下,语录本本已经不吃香,早已人手一本。都是缩小了好多的 袖珍本,跟毛主席像章一样,是人人必备的装饰道具,表示自己不反党反社会主 义,是积极进步的标志,上学和学农时都要带上。有时候,它也当票夹用,夹个 粮票或零钱啥的。这下成了秘密钱包,揣在衣服包包里,有点鼓鼓囊囊。人人都 背语录的年代,随身揣一本语录不算过分,不会引起太大的怀疑。早已没啥感觉 的红宝书,现在暗藏了平生最大的意外横财,成了真正的“宝书”。想到它,感 到它,就让人激动。 粮票可是好东西呀,城里面的居民才有,按月发放的,农村的乡巴佬没得。 经常走在路上,听到进城饿得蔫不唧唧的农民,灰起一张脸有气无力地问:“有 没得子子儿?”这是想买粮票黑话。不晓得为啥子要叫粮票为:子子?生搬硬套 地叫钱为:可可。遇到农民进城,饿慌了的时候,细粮票可以乘人之危,卖到八 角钱一斤。所谓货卖要家嘛。这时节冰糕才四分钱一只,八角钱要买二大二十只 冰糕。好多同学每个月的零花钱,才一两角呢。更多的农民没得钱,只好拿家里 老母鸡生的蛋,来换粮票。买卖粮票是犯法的,公安局和随时打人的“群众专政” 组织要抓,鸡蛋也要遭没收。买豆子包谷红苕的粗粮票不值钱,才卖一角五分到 两角钱一斤。我捡到的是最好的本地细粮票,老年人叫它搭伙单,有了它,才可 以搭伙,才不至于饿死。按一般的市价,二十斤粮票,至少可以卖八块钱。发大 财咯!最好的粮票是全国通用粮票,价格更高。 接下来的劳动,不再那么枯燥乏味,红苕下咸菜的伙食,也没那么难吃了。 我的故事也讲得更欢,啥子《安四敏整人》、《林中小猎人》、《大林和小林的 故事》……连猜带编地胡讲一通。都因为包包里头,装了藏宝的红宝书。想到它 我就兴奋,这些年都没得零花钱,只晓得傻耍,所有游戏都耍遍了。突然得到这 么大一笔财宝,不晓得该啷个用?买点甘蔗、话梅、泡糖、卤鸡爪都是小儿科。 我首先想到的:是接受院子里娃儿们的羡慕,在他们敬佩的眼光中,我要大大方 方地把这些财宝捐献出来,拿去换鸽子。鸡、鸭、鹅、猫、狗、兔,都已经喂过, 大家正攒钱,想喂鸽子呢。看它们在天上高飞翱翔,多畅快呀!就象自己的心, 跟它们一起飞,飞离这个烦噪噪乱哄哄的世界。 张老师又瘦又老,当我们班主任两年了。她每天颠着小脚,往男生这边跑, 成天嘴都放在学生身上,生怕惹出啥祸事来。喜欢翻跟斗的夏元平脚不停手不住 的,还是惹出了祸事来,他把米柜子上面的煤油瓶子打翻了,半斤多煤油洒进米 柜里。吃了好几天煤油味道的饭,大家骂得他缩起颈子一声不吭,他本来个子就 小,这会儿眨巴着小眼睛象个耗儿一样。老师怕出别的事,干脆过来一直陪着男 生。再过两天就可以回家了。那天煮饭的时候,大家围着热气蒸腾的灶台,嗅着 混合了煤油味儿的米香,沐浴厨房里特有的温馨,老师指挥:“把米多淘几次…… 一会儿等水开了再下米……你,先把罗卜樱樱切好……缸钵准备好,等米过了芯 儿沥起来。米汤就不要了,恁个大的煤油味儿。本来米汤是米油,最有营养了。 个悖时的夏元平,害得你们喝不成米汤了。”我喜欢看张老师矮小的身影,在同 学们的簇拥中,絮絮叨叨地铺排饮食,这是娃儿渴盼的亲切感。这会儿她特别象 我的妈,连声音、模样、发式都像,说话柔声细语,比妈妈更能引发娃儿说话热 情。大家你一言我一语地竞相废话,想引起老师的关注和爱抚。不经意间,我叽 叽呱呱脱口而出,喊了老师一声:妈!老师和大家都愣住了。晓得说漏了嘴,搞 得各人一个大红脸。一时张口结舌,说不出任何话来,赶紧埋头溜开。 下午阴天,又没出工,气氛不大对头。平日里疯耍那间大房的门关死了。多 数人象离了窝的蚂蚁,在过道厨房地坝的周围乱转。不时有几个人蹲下或撅起屁 股,趴着门逢往里看。我也凑上去看,只见张老师坐着,在阴暗的光线下,神情 凝重地跟几个同学在小声说着啥。为啥只给他几个说,不给我们说呢?外面的同 学不停地在门边怪叫,发出呜哩哇啦的嫉妒噪音。里面出来的人,脸色严肃啥都 不说。换另一批人进去谈话。我的心象猫抓糍粑一样放不下。彷徨的年代,彷徨 的年龄,少年多么渴望被人信任被人需要啊! 终于轮到后头几个被叫进去了。我庄重地适应老师凝重的神情,期待未知的 神秘。老师的语气舒缓而慈祥:“嗯,你们是看到的啊。五哥家头这么多人,十 大十个人。日子过得紧巴巴的。他屋二哥,在外头当空军,在部队里面,好不容 易从牙齿逢逢里面,挤出来了一点粮票,刚刚寄回来。信是放在米柜上的,信还 在,粮票却不见了……这几天倪队长急得上火了,五哥挨了好多次骂了,全家老 小翻葙倒柜的,连续找了好几个晚上了……”哦!原来捡到的是五哥家的粮票。 过去几天,想都没想:这是哪个的?管它是哪个的,捡的当买的,金子银子换不 转的。难怪晚上梦到:有油灯在头上晃。他们半夜悄悄找粮票呀。这事不简单, 老师分别谈了一下午话,全班都总动员了。心里面顽强地坚守:捡到手头粮票就 是我的,各人不说,哪个都不晓得。抗不住他二哥是空军的事实,娃儿简单的脑 壳里,空军等于飞行,飞行员象征呼啸而过的昂扬力量。军队统治一切的年代, 我们这些娃儿,哪个不崇拜飞行员?啷个能够拿各人崇拜的空军省吃简用挤出来 的粮票?老师紧缩牙床突出小嘴,双唇上下挤出很多细小的皱纹,一齐指向嘴巴, 她柔缓地说:“从牙齿逢逢挤出来的”,气流穿过稀疏的牙齿,擦过舌头和牙齿 缝隙,在阴暗的瓦房下,在“吃”胜过一切的环境中,形成一股沧桑而不可抗拒 的力量,温柔地不可阻挡地撞击娃儿心底防线。心灵的天平上,一边是五哥珍贵 的友谊,空军的神圣光环,老师感人的亲切,语音中破擦气声,蕴涵的生存悲 凉……另一边是强烈的物质欲望,虚荣和贪婪,想早日放飞鸽子的耍心,多次遭 暴力欺负后的逆反心理,反社会反道德的抗拒……哦!啷个抗不住了呢?心往五 哥、老师和看不见的空军叔叔倾斜,心头不免黯然神伤,十分无奈地放弃自己的 欲望,放弃回家后的光荣梦想。只好悄悄归还这笔已经属于自己的财宝。悲壮地 想象:献出财宝后受表扬的情景,又担心遭批评,说你没有拾金不昧,爱贪小便 宜。啷个把粮票还回去,又不损失我的名誉呢?得再动脑筋,得和失都很费脑筋 呐,环境逼得人越来越狡猾。 全班动员起来,开始大规模地搜索翻检,床头枕下帐篷顶,掀起席子,扒开 谷草,爬进黑咕隆咚的床脚,照起电筒,端起油灯,翻检臭鞋子和各种杂物。大 白天点起两盏煤油灯,打开一米多高的大米柜,爬一个人进去,把里面一百多斤 米,用盆子舀出来,装到各种大筲箕、簸箕、提蓝里。反复把手插到里面操,靠 五指的触觉,把它滤出来。原来设想:把粮票甩回原来捡到的地方。但现在不行 了,过道挤满了人,翻检的重中之重。人家全家人在这里,早已找过几十遍。而 今在这里发现它,岂不是咄咄怪事?看着翻米操米的过程,突然计上心来。赶紧 钻到后阳沟,扯出宝书里面的夹层,取出粮票。匆匆留恋地看两眼,然后折成四 折,夹在右手的中指和食指间,手插到裤子包包里。回到翻检现场,装着忙活的 样子,微微弯曲夹了粮票的手指,掌心朝下地迅速插进米中。手掌在米中缓缓移 动,努力打开折成四折的粮票。想造成:粮票自然落到米中,遭米自然掩盖的假 象。仅凭一支手的几个指头,在米下完全展开粮票,几乎不可能。手掌不能老停 留在米中不动弹。不能两支手同时插进米里打开粮票。任何可能引起怀疑的动作, 都要尽量避免。在极短的时间内,把粮票打开成对折状态后,立刻抽出手来。没 能完全展开粮票,展开后的粮票面积增大,很容易贴裹在指头上,随着手掌后退 时,被轻飘飘地带出来。不愿让人觉得:我找到的粮票。大头都丢了,还在乎小 头么?失落中,不在乎那点儿轻飘飘的表扬。心头有鬼,怕别人怀疑:现在放进 去的。粮票丢的时候并没有折,找到的时候,却折了起来。不够完善的假象中, 留下了遗憾,唉!管不了这么多,由他们去想吧。我站在提蓝旁边,等别人发现 粮票。这些米,来来回回已经操过两三遍,同学们懒得再操,喊一声董希平: “再找一下嘛。这么多米不容易操出来的。”他勉强地再插手到米里面,慢慢操。 我假装插手帮着找,悉心地避开粮票的位置。操着操着,他摸出了对折的粮票。 他还不太敢确定,拿在手里仔细瞧,借着暗光想看清楚一点。我迫不及待地大叫 起来:“找到咯!找到咯!董希平找到了。”周围的人都凑过来看,有人跑去叫 老师。他展开了粮票,一边拍拍手上的米灰,垂着眼皮,表情平静地听任别人欢 呼激动,捏紧粮票等老师到来。老师颠着脚赶过来,接过粮票喜颠颠地说:“这 下好了,找到了。到底人多力量大呀。”她喜滋滋地在这个头上摸一把,那个背 上拍一拍。大家傻呵呵地笑,相互感染友爱母爱,觉得做了莫大的好事。 高兴中,有人在地坝外头,怪腔怪调地模仿江浙话,唱起江浙流行的口号歌: “挡挡挡!挡到牛筲箕!”王自红教过我们,大家都觉得好耍,一起加入了大合 唱。“牛筲箕这个坏东西,归回去!”大家一起高喊口号:“归回去!”颈子上 的板筋都振出来了,有的振弯了腰,有的仰起脑壳吼,有的踏起正步唱。然后又 进入平缓的调式:“牛筲箕是逗号走资本主义的挡箭牌。把他拉下马,绝他也完 蛋。”一齐鼓起牛眼睛,破嗓大吼:“对错!对垮!”再唱:“石狮把位麻巨蜥! 石狮把位麻巨蜥!”用半懂半不懂的江浙土话,节奏分明地连唱带吼,几起几落 的变幻,是蛮荒大地的革命艺术,腔调怪异孔武有力,荒诞有趣得很。昂扬的歌 声,应和了我们荒芜的心灵,催得大家傻呼呼地笑得更开心。好多同学唱得仰头 闭眼,缩颈弯腰曲腿,像催眠了一般,半蹲在那里唱,憨憨地傻笑。歌词翻译过 来:“打打打!打倒刘少奇!刘少奇这个坏东西,(吼)滚回去!(唱)刘少奇 是头号走资本主义的当权派。把他拉下马,叫他也完蛋。(吼)斗臭!斗垮! (唱)誓死保卫毛主席,誓死保卫毛主席!”合唱的声浪气势招来不少农民娃儿, 远远站着看闹热。远处有农民吆喝各人的蛙儿:“家生,快些回来!有啥好看的? 城头的娃儿,吃饱了干饭,不得消化。”嬉闹的笑声中,我平生最大的横财飞走 了。鸽子梦得再等待,几时实现也不晓得?但还是高兴,心头感到:有些模糊的 东西,还没有丢光,心头温温润润的,觉得蛮滋润。 张晓虎 2003.3 于重庆蜗居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