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   我瞎了我的眼   文/周奇   一、   我决定让自己瞎了眼。   做出这个决定的时候是在一个早晨。那天早晨我从宾馆里出来,一夜不眠的 疯狂让我很疲倦,感觉自己像是被掏空了,跌跌撞撞飘行在晨风里的,是一个破 损的躯壳。   咳——   我叹息一声,咂巴咂巴干涩的嘴巴。昨夜里我们喝了很多酒,先是白的,然 后是红的。送她回到宾馆过后,意犹未尽地我又要了两瓶啤酒。   当那两杯啤酒里丰富的泡沫还没有散尽的时候,我的嘴唇就贴在她的嘴唇上 了。她挣扎着,在我的口腔里不停地说着不字。但是却无力挣脱我的拥抱和热吻, 慢慢地,她不再做徒劳的抵抗,开始重病似的呻吟起来。   她是背着一摞书稿来到舟市的。在车站第一眼看见她的时候,我就预料到, 这个晚春的夜会是非常迷醉的。我大致浏览了一下她的书稿,似是而非地罗列了 一些修改建议,她听得很认真,文学爱好者的眼神一如既往的总是那么痴迷和虔 诚。然后,我说我们先去喝酒,回来接着谈稿子。   现在,那摞书稿散乱在她的裸体下面,和地板上。我疯狂地冲击着她,她的 眼里已经没有了羞涩和哀伤的泪水,而是水一般流淌着的迷乱的眼神。她已渐入 佳境。   我是被她的哭泣惊醒的,我睁开眼睛,看见窗外已经泛白。   她抽噎着,收拾着那些散落的纸片。   我有些歉疚。当我把她牵到床前,再一次拥着她微颤的温暖的身体的时候, 那点歉疚马上就被升腾起来的欲望淹没了。她没有拒绝,顺从着我需要的姿势, 因此这个过程充满了激情。当一切结束的时候,她说,我瞎了我的眼睛。我看着 她。她再一次重复了她的话:   我瞎了我的眼睛……   她的语气没有愤怒,没有哀怨,平静地跟叙述一件平常事情一样。我看着她, 我想说点什么,但是却找不到合适的话语。   我真没看出来你的嘴脸。她说着,乜斜了我一眼,我确定那是轻蔑的眼神。   你说我是不是瞎了我的眼睛?她问我。我沉默着,默默地看着她做的一切。   当她离去过后,我呆坐了很久,脑子里始终响起她的那句话:   我瞎了我的眼睛我瞎了我的眼睛我瞎了我的眼睛……   那句话就像一群马蜂似的在我的脑袋里飞舞,我的脑袋仿佛一只被马蜂膨胀 了的蜂桶。   我瞎了我的眼睛……我真的瞎了我的眼睛呢?   走在大街上的时候,我的脚步被她的那句话缠绕得很乱,以致于不小心撞上 了一个推着蔬菜急急匆匆上早市的小贩。他的蔬菜被撞了一地。   你的眼睛瞎了?他凶狠地瞪着我。   是的,瞎了。我说,我没有去帮他拣那些掉在地上的蔬菜,也没有绕着过去, 我跟一个瞎子似的,摸索着走过去。一个西红柿在那个小贩愤恨的注视下,被我 践踏成一摊泥水。   我给周生打电话,叫他来接我。周生是我的朋友,舟市医院的眼科名医。周 生问我怎么了,我说我的眼睛瞎了。   周生大笑起来,说大清早的,你开什么玩笑。我说真的,我的眼睛真的看不 见了。   我知道,你是想体验生活吧!周生说。   我说快点来吧,我的眼睛真的看不见了,瞎了。   周生问我现在是在家里,还是在什么地方。我说不是在家里,但是在什么地 方,我搞不明白。   那我到什么地方接你。周生迷惑了。   这是什么地方?我的眼睛瞎了,谁能告诉我,我这是在什么地方?我大声问 着,在原地盘旋着脚步。   二、   周生刚把我眼睛瞎了的事情告诉我的妻子过后,她马上就哭了。周生举着电 话,实在不忍心听下去的样子,他看着我,叹息着直摇头。   周生将我接到医院过后,非旦不给我检查和治疗,而是一个劲地探询我“装 瞎”的目的。到最后我大怒了,尖声吼道,说我的眼睛真的瞎了。这时候,周生 才开始给我做一些检查,但是却很敷衍。   你不能这么做,你没听见刚才你把你妻子吓得么?她都歇斯底里了。周生说, 你会吓坏很多人的。   你给我好好治疗吧,让我早日复明。我说。   你简直让我感觉到不可思议,你既然态度如此坚决,那我就帮帮你吧。周生 说着,叫人备好药水和纱布,他以眼科医生不该有的速度,飞快地将我的眼睛包 扎起来。   这几天,你就慢慢感受黑暗吧。周生嘿嘿笑着。   我无动于衷。   习惯吗?他问。   我没有理他,轻轻躺在床上。我已经陷入黑暗里了,纱布阻隔了我的光明。   没过几分钟,我的妻子来了,我听出她的脚步声是踉踉跄跄的。那个脚步迟 疑了一下,扑过来,一个人将我抱在怀里,在我的脸上亲吻着。   你别害怕,会好起来的,会好起来的。我的妻子哽咽着,她哆嗦得不行。她 被吓坏了。   我的心里一揪一揪的疼,被那种叫“感动”的东西搞疼了我。   我经常做一些怪异的举动,比方请乞丐进豪华餐馆用餐,或者坐在一尊雕塑 面前,举着杯子和它一起共祝我的生日快乐。我最得意的一次,是我拿了三千块 钱上街,走到一个人跟前,掉一张钱下去,他拣了,我又掉一张,他又拣了。就 这样,他跟在我的身后,我们几乎是形影不离地走过了三条大街。几乎是所有的 路人都知道这是一个恶作剧,他们被我们的行为逗得呵呵直乐。但是拣钱的那个 人不知道,他害怕别人看见是他拣了我的钱,故意躲躲藏藏,掩耳盗铃般的滑稽 可笑。但是他的神情是专注的,我不用回头,也能感觉到他的眼睛在我的身后犹 如猎犬般坚定。我就像是一个导演,轻易地完成了这出荒唐的滑稽戏。那个人在 这场剧里的精彩表演,经常让我一想起来,就乐不可支。   我那些怪异的举动,都没有这次疯狂。   我告诉妻子,昨天晚上,我出门不久,眼睛一下子就看不见了,我在舟市, 摸索了一个晚上。   妻子大哭起来。我突然感觉万分凄凉起来。——假如那一天我的眼睛真的瞎 了呢?我想马上撕掉我眼睛上的纱布,亲吻着妻子流泪的双眼,告诉她,这不过 是一个玩笑,我有多么爱她。   妻子疯狂地爱上我并决定嫁给我,是缘由我的一次同样可以称得上怪异的举 动。那时候我并没有现在出名,日子过得甚至有些灰暗。妻子那时候始终和我保 持着若即若离的态度,这让我很伤感。一次不开心的聚会过后,她生气地回了老 家,那是一个大山地区。到夜幕降临的时候,我决定去找她。我到花店里买了束 鲜花,然后赶车到了那山的边缘,这时候已经入夜了,天空中飘起了细雨。我开 始上山。   当我敲开房门,她看见湿漉漉的鲜花和同样湿漉漉的我的时候,尖叫起来。   我说我爱你,我感觉我的生命中必须有你!   她哭起来,扑进我的怀里。晨曦中紧紧拥抱在一起的我们,成了一道演绎美 丽爱情的风景。这个场景总是被她提起,每当提起的时候,她都是那么激动和幸 福,在我的怀里哆嗦着,跟小鸟一样,柔情蜜意地告诉我她是多么爱我。   你摸索了一个晚上?我都不敢想象你是这么度过的,可是我……可是我还在 怀疑你晚上是不是跟其它的女人在一起……。妻子的眼泪啪啦啪啦掉在我的脸上, 滚烫。   三、   我眼睛瞎了的消息惊动了整个舟市。消息的传播,是因为领导来看望我的时 候,带着他经常带着的那几个记者。   领导的问候充满了关怀。他握着我的手,摇晃着一个劲地安慰,说相信科技, 相信医生,相信组织,你会重获光明的。   我知道这个时候,在阻隔我光明的纱布的外面,电视台记者和报社记者的镜 头正紧张地忙碌着拍摄。   你就安心治疗吧,工作上的事情和你家庭里的事情,你就不用操心了。领导 的问候继续着,他没有松开握着我的手,仍然非常有力地摇晃着。你有什么要求, 可以给组织提,我们将尽力去做。   随后,不断有人前来,他们的问候千篇一律,惊人的相似。   在一阵寂静过后,一个脚步声过来,周生俯在我的耳朵边悄声说道:   你的屋子里堆满了鲜花,你此刻安静地躺在鲜花丛中,咳,你什么时候是不 是要装死啊?   这时候,我的妻子在门口压低声音跟人说着什么,我侧耳细听,她是在劝几 个前来探望我的文学青年回去,不要打搅我的休息,我已经很累了。   你们明天来吧,他今天很累,你们明天来看他,就拜托了!我妻子的声音焦 虑万分。   当一切复归安静过后,疲惫不堪的我却毫无睡意。我躺在床上,深陷黑暗之 中。我开始感觉到从来都没有过的恐惧。   我看不清楚自己的模样,我在深不可测的黑暗里漂流,陷落,我变得万分渺 小,但是那恐惧却膨胀得无限巨大。   我仿佛走进了幼年时就遭遇过的那个噩梦。那是一个陷落与消失的梦境。我 先是被一支大手像玩泥团似的搓揉,然后抛弃到空中,再坠落到黑暗里,开始没 有止境的陷落,无论我如何挣扎和尖叫,都无济于事。以至于后来我惧怕睡觉, 甚至惧怕黑夜以及黄昏的到来。   现在的黑暗和幼年时候的遭遇的黑暗完全一样,这是一个绝望的深渊,它轻 而易举地吞噬了我。我在陷落中仿佛马上就会灰飞烟灭……   我浑身冷汗,颤栗起来,直到无法控制自己的躯体。我剧烈的颤抖让床发出 了可怕的叫声。   我的妻子尖叫起来。   周生随声而至。   你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妻子哭泣起来,她把我紧紧抱在怀里,企图缓解 我的颤抖。   你放开他。周生推开我的妻子,他把一个冰凉的东西搁在我的胸口上,他在 测量我的心跳。随即周生的声音紧张起来,他呼唤护士,叫他们拿什么什么来。   我晕忽忽地睡了过去。   当我醒来的时候,我依然在黑暗里。屋子里很静,除了自己心跳的声音,我 什么也没听见。   现在是什么时间?我问。   没有人回答我的问话。   有人吗?   还是没有人回答。   我茫然无助地坐在床上。过了很久。   这时候我听见有敲门声。我的耳朵现在好象变得异常敏锐,听出那敲击门的 声音是我以前没有听见过的清脆。   谁?   我们。   那是陌生人的声音,我猜想又是谁来看望我了。我已经失去了想知道是谁来 看望我的好奇心,我不再想从过去的记忆里寻找出声音和这个声音对照出熟悉的 那个人来。   我们读过你的小说,我们是从新闻里知道你失明的消息的。声音很杂乱,几 个人都在抢着表达他们来此的目的和急切的心情。   我说谢谢,谢谢。然后就再不知道说什么了。他们也是同样如此。我知道, 我的沉默让他们很不安,他们在开始思考是不是应该离开了。我听见他们在我的 身边放了什么东西。是鲜花。我心想。   这是我们今天大早在舟市河边的那片野地里给你采摘的野花,很香的。其中 有个声音说,听得出来他对即将的离去很遗憾。   这时候又传来敲门声,来的还是我很陌生的文学青年。他们带来的,肯定还 是鲜花。   现在,屋子里开始热闹起来了。他们成了这个屋子的主角,他们谈论着我写 的那些小说,交流着他们观看过后的心得体会,表达着我的小说对他们的感悟。 他们交谈得很热烈,根本就忘记了我的存在。   这让我很感动。我故意咳嗽了两声,这引起了他们的注意,他们应该把所有 的目光都投到了我的身上。   感谢你们!我说,我实在没有想到我写的那些东西会受到你们的喜爱,我今 后会更加努力,写出更多的,你们喜欢的作品。   也不晓得你的眼睛什么时候好,真害怕你就这么瞎了,今后就可不见写东西 了。一个声音不无忧虑地说。   伟大的作品都是用心写出来的,谁用眼睛了?另一个声音反驳道。   他们开始了争议,但是马上就停止了,他们恍然明白,在瞎了眼睛的我的面 前争议这些是不合适宜的。   我更加感动了。我突然明白了自己是个什么玩意儿。沽名钓誉用在我的身上 一点也不过份,在文章里我宣扬的真善美等等不过是罩在我身上的华丽眩目的外 衣,其实包裹的不止丑陋,还有不敢自我面对的肮脏。   我想揭开包扎在我眼睛上的纱布,我真的很想看看这群对文学心怀挚爱和纯 净的青年,看看流淌在他们眼睛里的是怎样的真诚和善良。   但是我的想法马上被他们制止了。几双温柔但是有力的手同时抓住了我的举 动:   你不能,千万不能,这要等医生。   我想看看你们。我说,声音有些哽咽。   我的这些文学青年朋友们是被我的妻子驱赶走的。她向来对他们是没有好感 的,不止对路遇的文学女青年,同样也对那些登门拜访的文学男青年。她一次一 次频繁地重复着那句话:你们让他好好休息吧,他累了。   当四周安静下来,我不无感伤地躺倒在床上。我的确感觉到了累,妻子抓着 我的手,说了很多话,我一句也没有听明白,自然也没有理会她。我的脑袋里, 还是刚才和那些文学青年们在一起的场景。   让我睡吧。我说,我实在难以忍受妻子的声音蚊子般的在我的身边飞舞。   周生去给你联系专家去了。我的妻子开始了抽噎。   哦。我闭上眼睛。其实闭不闭上眼睛都一样,我身处黑暗。   他们明天给你会诊,你好好休息吧。我的妻子在我的嘴唇上亲吻了一下,又 有泪珠啪啦啪啦掉在我的脸上,滚烫。   我的病真的很重吗?我问,我开始后悔起来,我为什么要装一个瞎子呢,这 在我是出于一个莫名其妙的动机,但是却给我的妻子带来了灾难,我不知道她是 怎么度过这两天的。   我的妻子安慰我说不重,因为现在的科技很发达,医疗技术很先进,而且周 生对我很照顾的。   我得检查检查,你的病我感觉到很复杂。周生来到我的跟前,他轻柔地动作 着,他是在给我拆那包扎的纱布了。   真对不起,真对不起,我还以为你是在跟我开玩笑。周生的语气很歉疚。因 为内心的歉疚,他的动作更加轻柔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小心翼翼,好象纱布底 下包扎的不是我的眼睛,而是一触即爆的的炸弹。   我的病真的很复杂?我问。随着纱布的被拆掉,我重新看见了光明,就在光 亮水一样涌向我的时候,我慌忙闭上眼睛,我的眼睛被刺得很痛。当我慢慢地再 次睁开眼睛的时候,周生正准备着他的那些检查的仪器和器械,他的表情凝重, 他旁边的那几个护士的表情也是同样如此。好象他们进行的将不是对病人的检查, 而是对亲人的一个截肢手术。   在检查过程中,凡是周生问到关于光明的问题,我的回答统统是“黑暗”。   复杂,不是我吓你,我亲爱的朋友啊!周生叹息一声,一筹莫展的样子让我 觉得有些好笑。我真没想到会有如此严重,咱们只有等待明天专家们的会诊了。   我真有可能会永远告别光明吗?我问周生。   周生点点头,好象突然明白我是看不见他的动作的,就补充说现在不敢下结 论。   第二天我大早就起来了,看见妻子的眼睛跟两只熟桃子似的,红肿着。她在 一边给那些别人送来的鲜花洒水,她企图要让那些鲜花多鲜艳几日。   昨夜的好睡让我精力非常旺盛,我有了某种冲动。我想马上将妻子拥进怀里, 告诉她我的眼睛已经好了。我不能说我是装瞎的,这将会让她比现在更难过,而 且将会有很多人对我的做法无法原谅,甚至愤怒。   妻子给花朵洒水的动作很优雅,她经常在阳台上重复这些动作,我却忽视了。   “失明”两天,让我对眼前的一切多了很多感悟,或者多了很多发现。比如 我看见透过窗户进入室内的阳光竟然是如此美丽和恬静,一只不知名的小虫子在 玻璃上的爬行,居然是那样的从容……   我的心柔柔的,有了丝般的感觉。我决定,我今天要恢复光明。我要告诉我 的妻子,当我一睁开眼睛,我就告诉她说自己看见了光明。我的妻子肯定会惊喜 得大呼小叫,把这一好消息传递到医院的每个角落。然后,她会挽着我的手臂, 我们行走在舟市,向人展示她失而复得的快乐和幸福。   就在我刚要喊我妻子的呢称的时候,周生推门进来了,他说专家们马上就到 了。周生说这话的时候,一只手在我妻子的屁股上拎了一下。我的妻子没有恼怒。   我马上决定,我回答专家们会诊的答案,将同样是坚定无比的“黑暗”。   四、   我是被妻子牵着离开舟市医院的。我对周生的冷淡,使得他不停地对我进行 解释:不是他不尽心医治,而是他无能为力。   我就这样失明了。   妻子牵我下楼梯的时候不停地叮嘱我要小心。有了她的牵引,由此我根本就 不看脚底下,我的眼睛平视前方,什么都在看,却又什么都没看见。   我坚持不坐车回家,我要走着回去。用一个瞎子的眼光看看舟市,用一个瞎 子的脚步走过舟市。   妻子牵着我的手,她的表情有些难堪。想想她的难堪也是应该的,一个漂亮 的女人,牵着一个茫然地晃动两腿的男人,准确地说,是牵着一个瞎子,行走在 美丽的街道,这是多么煞风景的组合啊。   舟市的阳光很明媚,街市比及过去,仿佛更繁华了,人们往来忙碌,行色匆 匆,偶尔也瞥一眼我的妻子和她牵在手上的瞎子。   这时候,我重重地摔倒在地上,我踩上了一块香蕉皮。   我的屁股很疼,疼得我直嘶嘶地吸凉气。我负气地甩开妻子搀扶过来的双手, 说我自己走!   妻子抹着眼泪,她没有哭泣,但是脸上却挂着失职过后的羞愧,她在责怪自 己没有好好地服侍我。   她的模样让我心里一阵酸楚,我可怜的妻子呵!   我决定站起来过后,就不要妻子的搀扶了,我要光明地走回去。我感觉到自 己已经够卑鄙的了,我撒了个天衣无缝的谎——装了个完美的瞎子——将妻子拖 进了灾难,然后又对癔想中她的不忠进行了如此报复……也该结束了。我对装瞎 子,不仅没有丝毫兴趣,而且产生了厌恶的感觉。   当我站起来的时候,妻子扑过来,一把将我紧紧地抱着,害怕我再次摔倒了 似的,她吆喝起来:   出租车!   妻子的吆喝声简直就是山歌里的哭腔。   我想等一回到家里的时候,就跪在妻子面前,向她忏悔,并交代一切对不起 她的事情,然后洗心革面,开始新的生活。   在车子里,在妻子的依偎里,我对未来生活进行了近乎完美的规划。   我想我应该更好地去爱妻子,甚至去爱她爱的一切,比如说她为之痴迷的麻 将牌。我还应该拿出更多的时间去陪陪她,除了散步和说话,用对她的爱作为抵 挡诱惑的盾牌,还应当用对她的爱来纯净心灵,不再让自己在那些美女们的身体 上去图画“罪恶”的含义。想到这里的时候,我紧紧攥着妻子的手,想把她揽在 怀里,但是她不依,她要我乖乖地靠在她柔弱的肩膀上,现在,我是弱者。   我想我应该好好地经营我的家了,家的概念,原来一直是一个释放疲惫的旅 店。等待精力恢复过后,迈出门槛过后,我就去演绎荒唐,传播谎言。我不用负 责,因为家在那里,那是一个无处可去才去的港湾。   我想到了我的那些爱我的文学青年朋友们,我觉得我应该好好地对待他们了, 也就是说,我应该好好地履行作家的责任了,好好地写出作品了。用那个文学青 年的话说,我应该拿心去写作了,我将摈弃我惯用的而且已经非常熟练的那些技 法,像什么调侃的语气,随处可见的噱头,以及故弄的玄虚。我宣扬的真善美将 体现在我对生活的热爱,对生命的热爱,或者干脆说对光明的热爱。那将是我生 活中努力追求的永恒主题。   如果在平时有谁在规划这些的时候,我会讥笑他那不过是乞丐在仰望蓝天时 所做的白日梦,或者形容是死囚走上刑场时念叨的“如果我还有明天”。但是今 天我完全被这些规划感动了,我看到了我以前没有看到的希望,崭新的生活地毯 似的铺在我的面前,只要伸出我的双脚,一切就开始了。我兴奋不已。   刚走到大门口的时候,门卫先是跟我打了个招呼,问了声好,然后跟我妻子 说有她的东西。   我妻子从门卫手里接过一个纸包,她只看了一眼,脸就腾地红了,她下意识 地将包往自己身后一藏,害怕我看见了似的,但是马上就觉得完全没有这个必要 了。因为我是看不见的。   其实我眼睛的余光一直斜着她。   妻子一只手漫不经心地牵着我。在上楼梯的过程中,她的眼睛一直落在那个 纸包上,直到门口。当她掏出钥匙的时候,我猜想,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情肯定是 先拆开那个纸包。那个纸包里究竟包着什么样的秘密啊。   拆开纸包果然是她回家的第一件事情。我故意做出侧耳细听的样子,问她在 弄什么,哗哗地响得很厉害。妻子说她在弄一堆废纸,马上要扔出去。   妻子并没有将那所谓的“废纸”扔出去,她开始了非常认真而且激动的阅读。 那是一摞信件,她拆阅一封又一封,就在我的眼皮底下,脸上流露出少女般羞涩 的红晕,两眼迷离,柔情万种。   想都可以不用去想,就知道那摞信里的所有内容。   妻子或者是被自己的饥饿迫使离开那些信件的。吃饭的时间已经到了,她匆 忙地收拾起来,搁在一边,就出门去买菜了。   门刚被她一碰上,我就扑向了那些信件。   这是一个男人写给妻子的信,他在信里称我的妻子为“心肝上的宝贝”。他 说每当他孤独的时候,就给我的妻子写信,倾诉他的爱和他的思念。他还说,他 现在不再惧怕“那个自我感觉良好的家伙”了,“他的眼睛瞎了,进入了另一个 世界”,他要开始对过去那些“苦恋”和“压抑”进行疯狂的报复——“我们可 以想怎么就怎么了,甚至在他的眼皮底下。”   ——想怎么就怎么,甚至在我的眼皮底下。   看到这里的时候,我觉得完全没有必要再继续看下去了,我回到我的座位上。 我说不清楚我此刻的心情是个什么样子。   由于满脑袋的东西跟糨糊一样,在吃饭的时候,我甚至将大米饭喂到了鼻孔 里。   这以后的生活可怎么得了啊。妻子叹息着,手忙脚乱地给我擦着,她的眼神 很忧郁。我没有想到你现在已经成了这个样子。她说。   我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我说,搁了碗,不想吃东西了。   出版社赵先生敲门的时候,我正在端详妻子阅读情书时的表情。那些情书一 直在她的手上翻来复去,百看不厌一般,而且看的时候表情也更加丰富,有羞涩, 有喜悦,有激动,有惊讶,有叹息……真难相信这些文字会有如此大的魔力。   妻子收拾好她的情书过后,才去开的门。   赵先生的谈话直奔主题,他说他们以前和我合作过两本书,但是效果不是很 好,也没有想到今后还会继续合作。   这次找你来,却是希望继续合作的。赵先生说,你的眼睛瞎了,这在一些人 看来是件非常痛惜的时候,但是在我看来,里面却隐藏着巨大的商机。   我不说话,也不想看他,我的眼睛落在窗台上那些花蕾和花朵上。   这是一个炒作的绝佳机会,在你新书的封面上,我甚至想到了这样一句广告 词,“步入黑暗后的第一部光明作品”,或者叫“瞎眼作家的睁眼之作”。   送走赵先生过后,屋子里出现了可怕的寂静。   妻子在接了一个电话过后,说她马上得去处理一下公司里的事情。走的时候, 她叮嘱我,说你千万别乱走动啊。   可怕的寂静将我驱赶到了阳台上。   我看着楼下那些街道,那些熙熙攘攘的匆忙但是却是自由行走的人群,感觉 自己不再属于他们,我已经将自己抛弃了。   五、   王庄来了人,他们说是六爷叫他们来接我回王庄的。   我已经很多年没有回我的故乡王庄了。上次回去的时候,是我的第一本长篇 小说出版过后,我带着一个对我倾慕的姑娘,悄悄地说去九寨沟松弛神经,结果 因为道路坍塌,无处可去就回了王庄。在王庄,我们白天享受着隆重的礼遇,吃 喝着乡亲们为我们准备的美味佳肴,晚上就躲在六爷的木屋里,在他的瞎眼底下, 疯狂的做爱。   随身带的几本我的小说,我签上名字,作为礼物送给了村里辈分最高的老人。 他们尽管大字不识一个,却个个都是如获至宝,他们捧在手上,颤巍巍地激动不 已。   真没想到咱们王庄的娃娃也能够写这么厚的书。六爷把书搁在鼻子底下,使 劲地嗅着,直叫好香。   这位六爷曾经是我少年时候最为亲近的人,他善于说事,也就是讲故事。但 是我的这位六爷从三十岁就眼睛瞎了,他一直在黑暗里生活着,直到白发苍苍, 垂垂老矣。   在我临走的时候,这位六爷做出了个决定,就是将我送给他们的书经由他们 的手,两本转送给王庄的学校,让孩子们学习。另一本供奉在“五谷祠”里,还 有一本,就由他保留着,等他死后,再做处理。六爷的决定让我感动得想哭。   王庄来人告诉我,说六爷说了,我的眼睛瞎了,不能写书了,就不能养活自 己了,为了不给家里添负担,他安排他们将我接回王庄去,大家把我养起来。   我说我是不会跟你们回去的,我现在的生活还不成问题。   就知道你不会回去,六爷早就预料到了。他们说着,去门外拖了几只口袋进 来,从那口袋里变魔术似的拿出几桶植物油,玉米粉,大米,绿豆,花生。   你们,你们都是在干什么呢?   这都是咱们王庄的乡亲们送你的,等你吃完了,咱们又送来,等到你愿意回 王庄了,咱们就来接,不要你走路,有车,你要不愿意坐车,我们就抬你回去。   好的,好的。我的眼睛被眼泪模糊了。   这里还有一个东西,是六爷送给你的。来人递给我一支拐杖,木头做的,很 精致。   站在满屋子的东西中间,我流着眼泪送他们出了门。   屋子里又寂静如初。   我打量着手里的拐杖,六爷曾经告诉过我,上了年纪的人拄在手上的叫拐杖, 瞎子拄在手上的就不叫“拐杖”了,叫“木马”。有了这个“木马”,瞎子就可 以凭借敲敲戳戳探明白前面路途的虚实,就不至于摔筋斗。   我不知道瞎眼睛的六爷是怎么给我做出这个“木马”的,它居然是如此精致, 上面还刻着花纹。这简直就是件艺术品。   就在我捧着手中的拐杖,泪眼婆娑的时候,听见一声尖叫。我的妻子回来了, 她被堆满屋子的粮食吓了一跳:   这是怎么回事?   六、   我真没有想到他们会找到我的家里来。我说的是那些文学青年们。   他们来的时候我正坐在阳台里,仰望着蔚蓝的天空,闷闷地构思着我的那部 被赵先生称之为“瞎眼作家的睁眼之作”。应该说来是赵先生给了我创作的灵感, 我计划写一个人故意装瞎过后的遭遇,书名我已经想好了,就叫《睁眼说瞎话》。   我完全沉浸在我的那些迷幻怪异的情节里,对他们的到来浑然不觉。   他们到来过后,一刻也没有消停过。男孩子们陪着我说话,女孩子们则给我 整理房间,打扫清洁卫生。她们整理打扫的时候,我才发现我的家原来变得已是 如此肮脏凌乱,看着房间在她们的手里变得漂亮整洁,我不能不心存感激。我去 冰箱给他们拿出了易拉罐饮料,而且我还麻利地为他们削了苹果。通过第一次的 接触,现在我对他们已经一点也不陌生,他们也是,咱们跟老朋友相见一样,随 意,但是充满了热情。   我们从我最喜欢的作家鬼子谈到我最不喜欢的余秋雨,再从《尤里西斯》谈 到《狗年月》,当然也谈到我的一些作品。大家的意见尖锐而灼热,都为说出了 新的见地而兴奋不已。我第一次有那么多话,而且都是出自心底,我开始体会到 不说假话那率直的快乐,我勿需表现和做作。   我从书架上收罗出我写的东西和我推崇的大家们的著作,我写上共勉的语句, 然后分赠给他们。这是我第一次慷慨,让他们每一个人都有了丰厚的获得。   他们在告别的时候,脸上除了依依不舍,还有感激。另外让我惊讶的是,在 他们的脸上还有狐疑。   我感觉你的眼睛没有瞎!他们看着我的眼睛说。   我能够看见你们,我也能够看见整个世界。我说着,关上了房门。   我的心久久难以平静。   我在屋子里兜了两个圈子,戳着六爷给我做的“木马”,啪啪地一路敲打着 下了楼梯,出了大门,走过小巷,上了大街。   当我拄着木马站在十字街头,就在对自己去向何方茫然不知所以的时候,一 支温柔的小手牵住了我。我只一瞥,就赶忙仰着脑袋,侧着耳朵,做出聆听道路 的样子。我按捺不住内心的惊恐与慌张,因为牵着我手的,是她,那个背着一摞 书稿到舟市请我“指导”的姑娘。   你要去什么地方?她问。   我说我不知道。   你要回家是吧?我送你,你家在什么地方?她问,忽闪忽闪着大眼睛。在她 的脸上,我看见了隐约的积怨,那是深藏在内心的,但是因为太深重的缘故,已 经渗了出来,丝丝缕缕,没能逃脱我这个瞎子的眼睛。   我告诉了她我家的地址。   我会送你回家的。她牵着我的手,开始带我过马路。   此刻正是下班高峰时期,往来的车辆开得风掣电闪,我看见一张纸片被车辆 带起的风卷得老高,跟断线的风筝似的在路面上飘荡。我怀疑那是一个灵魂,一 个醉酒后亡命车轮的酒鬼的灵魂。   两边街道的人们由于惧怕往来如闪电般的车流,都走向了不远处的一个立交 桥。但是她,却义无返顾地牵着我的手,走向了车流。   我恐惧起来。   我是一个瞎子,对周围的危险懵懂不知。她将我牵到这危险境地,然后把我 抛弃,我就将极有可能被飞驰的车辆撞向天空,像一只蝴蝶似的自由地飞行,然 后重重掉在地上,一汪鲜血开始慢慢地洇开……   她居然对我如此怨恨,到了要我性命的地步。   我颤抖起来,跟随她的脚步僵硬得难以迈出。   你怎么了?她问。她牵着我,像下跳棋似的,在那些飞驰的车辆间寻找空挡, 站站停停,轻易地就到了彼岸。   我努力想让自己狂跳不已的心安静下来,但是没有办法,我一时无法从刚才 的惊厥中逃离出来,有些晕眩的感觉。我收起“木马”,像拿一支钢笔似的拿在 手上,我跟在她的身后,脚步极其沉重。   她牵着我,在大街上绕来绕去,我不知道她究竟要把我带到什么地方。她没 有要把我送回家的意思,因为我们刚才就从我住的那条街道上走过。   我握着她的手,她的手软绵绵的,很温暖。她在前面慢慢地行走着,是那种 散步的方式,我跟在她的身后,就像一只温顺的绵羊。   华灯初上的时候,她又将我带回了我住的那条街道,然后摁响了我家的门铃。   在摁门铃的时候,她掂着脚,将她的嘴唇在我的嘴唇上印了一下。刚分开的 时候,我的妻子开门了,我的妻子诧异地看着她。   她说我在路上遇见他的,他迷路了。她说话的时候眼里有泪光在闪烁。   妻子将我牵进屋子里的时候依然一脸的猜疑,她一次一次地责怪我不应该到 街上乱走,说什么在她回来的路上,刚撞死一个瞎子。   我说我这不回来了吗?我说的时候将“木马”在地上戳得嗵嗵直响。   我的妻子愤慨地还要责怪,但是被一个手势阻止了。那是一个男人,他坐在 我平常最喜欢坐的那个沙发的位置上。那是一个很好的位置,正前方是茶几,再 前面是电视机,侧过头去,可以望见阳台外面的天空。现在,是一个陌生的男人 坐在我坐了这么多年的位置上,他微笑着给我的妻子做了一个手势,他的微笑有 着充分的含义,那就是要我的妻子不屑跟我见识。   我妻子的愤怒在腹腔里翻滚,以至于她的脸色涨红。她对我横眉冷对,将拖 鞋踢到我的跟前,我摸索着换了。   我选择坐的是一个可以将屋子里的所有东西都一览无遗的位置。我安静地坐 着。我的妻子一边嘀咕一边去弄饭菜去了。那个男人站起身来,站在我的面前, 他乌龟似的伸着长长的脖子,两只眼睛在我的身上蚂蚁似的爬着。在仔细审视了 一遍我过后,他也进了厨房。   饭菜很快出来了,我提出喝点酒,被妻子制止了。   我的妻子坐在我的身边,她的身边是那个男人,他坐在我的对面。他吃东西 的时候,一支手在我的妻子的身上鱼一样游动着,一刻也没空闲。我妻子被他的 一支手弄得娇喘吁吁,意乱情迷,最后不得不嗔怪地将他的手掏出来,在上面狠 狠地一拧。他咧着嘴,笑着。他吃东西的样子很斯文,没有半点声响。他吃得很 少,妻子用眼色告诉他,再吃点。他微笑着摇摇头。   现在吃东西的就我和我的妻子了。我埋着脑袋吃着,但是难以下咽,这时候 我对“味同嚼蜡”这句话有了深刻的感触。   他始终微笑着,在我每一次抬头,都看见他是微笑着的,深情地看着我的妻 子。   妻子吃东西也吃得很艰难,她有些忐忑不安,甚至可以说是慌张。但是她在 回望那个男人的时候,眼睛里流露的,却是温情脉脉。   这对他们来说,应该是一个情深意浓缠绵不已的夜晚。   那个男人几乎是不能够等待黑夜的到来,他急不可待地将妻子拥抱在怀里, 亲吻着。一只碗啪地掉在地上,连我自己都被破碎的声音吓了一跳。   我茫然地看着那破碎的声音蛇一样钻进墙壁里。   没、没什么,碗摔碎了。妻子轻轻地从那个男人怀里走出来,蹲在地上拣那 些碎片。她的手很哆嗦,呼吸声很重,跟一次长途跋涉过后似的。   一块小碎片伤了她,她的手指有鲜血流出,那个男人像擒一只鸟似的一把擒 住她的手,含在嘴巴里,吮着。妻子温情地靠在那个男人的怀里,脸上荡漾着甜 蜜和幸福。   七、   我是在深夜离开我的家的。   吃过饭,收拾完毕,妻子走到我的跟前,问我,你要休息了吗?   我摇摇头,我说我想去阳台上坐坐。   妻子扶着我到了阳台,她给我挪了挪椅子,在椅子上给我铺了个厚厚的垫子。 我看见她手上的伤口已经被一块创可贴包扎好了。   我今天晚上想一个人睡,因为明天得一大早去上班。妻子犹豫了一下,还是 说了。她说这话的时候,我看见那个男人一直站在她的身后,神情很急切,一副 立马可就的样子。   我点点头,默默地坐下,默默地望着外面漆黑的夜空。   后来我走上了大街。   我始终是闭着眼睛的。我大步行走着,我知道自己身在何处,我当然也知道 自己去向何方。   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我勿需睁开眼睛,我的前面,一片光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dyndns.info)◇◇