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怀念是一种痛   作者:白金龙   昨天听说翔的女儿荞叶前几天刚从外面打工回来就没了。   这孩子我印象最深,前年参加县高中部的招生考试时翔就领着她住在我家。 当时大概有十四五岁,看上去文文静静的。不大说话。偶尔笑起来也没有声音, 只是露出两个浅浅的酒窝。听翔说荞叶也很懂事,自她妈去北京当保姆挣钱后, 她就走读,不再住校。家里的一切零活她都在周末和放学的时间里料理的清清爽 爽。这样一个懂事的孩子怎么说没就没了?实在叫人难以相信。一晚上迷迷糊糊 地睡过去几次,可怎么也睡不塌实。   去年顺子的新房落成,曾捎话叫我到山里的庄子上转转和小时侯的玩伴也都 聚聚。顺便在山上打几只兔子尝尝鲜。兔子肉尽管对我有很大的吸引力。但一直 拖着没去。   在庄子上走出来的20多年里我回去过几次,但每次回来想着庄子的变化老有 种说不出的感觉。分不清是高兴还是压抑,也生发出了种难以言说的却怯之情。 这些年来老庄的景物和人事在睡梦里模模糊糊,似一丛萋萋的野草裹在一团雾里。 我怎么也看不清楚。   清早就骑着一辆单车进山去老庄上。一攀上山路就觉着有点异样。先是发现 山顶田地里的庄稼说没就没了——消失的是那样的决绝——不留一点痕迹。在记 忆里村庄就像婴儿一样是叫庄稼这个襁褓结结实实地包裹着的。庄稼就是一个村 庄的灵魂,也是能够帮助村庄度过一切苦难的根本。习惯了庄稼严严实实地把村 庄包裹着的概念,猛一下地眼前的景象看着多少也有点叫人难以接受。   5月,此时的田野应该是到处洋溢着麦香,过了扬花的季节的麦子应该已撤 起了金灿灿的黄稍。有风拂过的时候,应该有几只麻雀飞过麦田上空斜斜地插进 郁郁葱葱的秋田地。鸣叫声划出的弧度在天空隐约可见。   可是,什么都没有。有的只是些叫不上名字的杂乱野草。野草里稀稀拉拉地 长着还没有换过苗的树木。看着这些树木才想起顺子说过,现在山地都退耕还林 种草种树了。   临近老庄,在看到单薄地围在村子周围的庄稼的同时也听见庄子上空响着疯 狂的DJ。音乐放了会儿有人喊:喂!喂!某某快来接长途电话。呃——,还有某 某来取汇款单。呃——。高音喇叭里把最后一声打嗝声也毫无保留地播了出来— —拖着长长的尾声。   又一支强劲的乐器伴奏响起,一位港台歌星随后瓮声瓮气地唱着。庄子笼罩 在过大年唱大戏的味道里。找不到一丝因为一个幼小生命的夭折而带来的悲痛。   一切,对于我是那样的陌生。   进庄的路口有几只小鸡在四处觅食,它们在垃圾里用爪子刨创着发出“咕咕” 的叫声。庄子里的小路和20年前一样——堆积得像乌龟背一样的硬泥钉一块接着 一块,搓板儿一样,一波三折地伸向庄子深处。我就是在这条搓板路上蹦蹦跳跳 地长大的。走在这路上,我又一次想到了那个孩子——荞叶。   走了几步,面前是个方圆 一米见方的水坑把“搓板”拦腰截断。由于前几 天刚下过雨,坑里积满了脏水,散发着一股怪味。坑边漫撒着摔碎的酒瓶。酒瓶 的碎片露出锋利的断面在阳光下闪动着耀眼的光芒。水面上漂浮着几只空烟盒, 都叫水泡的没有了颜色。可依稀还能辨认出几个是外烟。水坑边上倒着一堆鸡的 内脏杂碎正向外界宣泄着刺鼻的气味。有只身体臃肿的黄狗在这气味里懒洋洋地 拖着不怎么长的尾巴兜着圈子。用异样的眼光瞄了我一眼,这使我想到了那早已 绝迹的野狼。我小心翼翼地让过了好几个这样的水坑。才忽然发现路旁的房子将 地基提得足有一人多高。   这些新修的房子高高地耸立着将天空挤得斜斜地躲了开去。墙面上一家赛似 一家的新潮瓷砖泛着冷冷的光芒。房子在朝路的方向都开了很大很大的门面。有 卖面粉和食油的,也有卖小百货的。门面前的台阶像楼梯一样延伸到“搓板”上。 原本不怎么宽敞的小路,被“楼梯”挤得更窄更小了。小时候感觉路两旁低矮的 小瓦房就有现在的房子这么高。只是小瓦房没有俯视的味道。地基也没现在这样 高。都是贴地而建。小瓦房都是把背墙向着小路的。走在小路上听不到屋里任何 的声音。   有吆五喝六的划拳声和搓麻将的声音在一个房子里破门而出,摔倒在拥挤的 小路上,像狭路相逢的冤家纠缠在一起,久久不能化解开来。一个贴有财源滚滚 横批的门里飞出了一只空酒瓶子在空中像手榴弹一样翻着跟斗被准确地投进水坑 里。激起的脏水向四周飞溅。飞溅的泥水并没有影响到喝酒人的情绪。划拳的声 音更响了,只几秒钟的时间就把其他声音压了下去。压下去的声音里包括一声狗 的惊叫。我回头看那狗时,它已经夹着尾巴逃走了好远。   在一面刷着“快速致富”广告的墙前碰到了顺子。他打量了好一会,准确地 叫出了我的小名。   问起小时侯的另一个玩伴青。顺子说年前青回了次家,和男人办了离婚,户 口也转走了。没带走孩子。只是给男人留下了两万元的“补偿费”。顺子展了一 下下巴,说:嚅,那不是青的娃?随着他下巴指的方向我看见一个戴着墨镜,墨 镜下边的鼻子很像青的男娃嘴里叼着支烟,半眯着眼睛和一堆比他大的人在玩扑 克。叼着烟的嘴里正在含混不清地吆喝着,似在催别人出牌。青是在地方上还没 把当保姆当支柱产业,妇联和社保局也还没搞劳务输出时就去了外面挣钱的。这 些我都知道,只是我不知道她已经离婚。   顺子说他女人已经在北京呆3年了还不能回来——年前修的新房地基低了, 叫别人新修的压住了,鳖气!要重修,缺钱。儿子都16了,年底得给结婚,缺钱! 他说的时候一副气急败坏的样子。   顺子寒暄了几句就走了,他急着要去赶场,说那边三缺一,催得急。顺子的 脚步急促而有力。   我竟然忘了向他打问翔的孩子荞叶的事情。   走了很远的顺子转身对我大声说年底无论如何也得参加他孩子的婚礼。   看着他在街口消失的背影我心里一片茫然。我知道现在的女娃在外面混几年 就不愿回来了。外面的又不来这地方,村上的老少光棍已经一二十了。早点给孩 子结婚,也是怕“闪婚”,结了婚,再打发他们到外面挣钱——这已经是老庄上 时兴的一条“致富”路子。   绕了几个弯,又跨过了好几个积满脏水的水洼。就到了庄子中心的十字路口 空地。空地上蹲着一大群穿着洁净的衣服、年龄各异的男人在懒懒地晒着太阳。 手指间夹着香烟,嘴里悠闲地吐着一串串烟圈。一个短小精悍的男人手里拿着一 叠一百元的票子在向其他人炫耀着,立时招来了大家啧啧的赞叹声。那人自得地 呼吁大家把老婆闺女寄来的汇票拿出来大家见识见识。有好几个人就把保养得很 好的手伸进内衣悉悉簌簌地掏出了一张或两张卷了角的汇票。互相传递着彼此的 幸福和喜悦。一个小孩见我往人堆里瞄,热情地过来问我是谁家的亲戚?找谁?   今天来老庄找谁?我无法回答自己。我又一次想到了翔的孩子。那个已然不 在了的孩子。   翔的媳妇当保姆几年内就挣了一座西式的小二楼,在庄子里是惟一的个最高 建筑。我很快就到了他家。强一个人在院子蹲着。旁边放着一只空了的酒瓶。强 的眼窝通红。见我进来,他的头埋得更低了。邻居家的阿婆用衣襟端着几个馍馍 进来。说翔已经三天没生火了。她们几个老阿婆,这几天在轮流着照看翔的生活。 翔依旧蹲在地上。一言不发。   阿婆说话絮絮叨叨。说起翔的孩子不住地叹息。荞叶差了20多分没能考上高 中。翔也没再让她补习。打发她去到外面挣钱了。两年来荞叶在外面没挣到一分 钱。倒是吃了不少苦,前一阵子才在北京找到了她妈。这次回家的路费也是她妈 给的。刚回家时荞叶还做了丰盛的晚饭请她来吃。可谁知这孩子后半夜就……小 小年纪咋就知道喝农药呢?阿婆一边烧水一边对我小声嘀咕。翔的女人也是,找 活干也不找个有电话的人家。出事了连个电话也没地方打。说到翔的女人。阿婆 掂着小脚在堂屋给我拿出一张照片,是翔的女人几年前在天安门前照的,衣着朴 素。微笑里透出几分拘谨和腼腆。阿婆说这是在翔的孩子出事后发现的。当时她 已经断了气。照片就横在她的胸前,都叫露水打湿了。我无意间翻了下照片,照 片的背面有一行模糊的小字:妈妈,我爱北京天安……。最后的个字已经无法辨 认了。字迹稚嫩而天真。   走到二楼天台上时翔不知什么时间也站在那里,他面前撒着一地撕碎了的照 片。碎片上依稀还能看到几个陌生男人的半个脸庞。   翔子递过来一张还没有撕完的照片,照片上有个穿着洁白裙子的女人。化着 浓妆,眼影蓝的幽深,口红涂的鲜艳欲滴。脖子上挂着的项链明显地袒露着。手 里捏着一部手机亲昵地偎在一个秃了顶的男人胸前。表情里有几分矜持和娇嗔。 ——我不敢肯定这女人就是荞叶的妈妈,尽管她们有点相似。   这孩子,其实,其实我早就知道她妈在外面的情况……她,她咋就想不开呢? 泪,就如开闸的河水,在翔子苍白的脸颊上冲了下来。   他用手抓着头发说了我见到他的第一句话。   说完后就像半截失去知觉的木头,死死地望着村外一片无际无涯的野草。今 年的雨水很好,这草长的异常茂盛。   阿婆说过,荞叶就埋葬在对面郁郁葱葱的野草里。   望着湮没荞叶的野草,想着她那两个浅浅的酒窝。   我,怅然无语。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