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发屋的秘密 　　作者:陈纪成 　　村一躺下来，就把眼睛眯上了。对面墙镜上那根小巧的灯管里，此刻散发出 粉红色的柔和的光亮，将这间本就不大的暗室笼罩得越发朦胧、温暖和宁静。 　　从五路中巴车站，赶到这家十字路口的美容发屋，十一月骤然变冷的风，真 使村感到有些招架不住。幸亏这一带，沿途发屋里透出来缤纷的霓红，带给他不 少暖和的想象；可是，直到刚才走进蓝色的玻璃门，村还是禁不住一连串地浑身 颤抖不已。 　　“真有这么冷么？” 　　招呼他的姑娘呵呵地笑着，忍不住问道。兴许是看到客人的狼狈相，语气里 仿佛带了些天然的关爱。她说，毕竟是屋里了，过一会儿就会好起来。说着，她 正了正身子，侧转身，让村看她穿得有多薄。的确，她的装束让人恍然觉得：现 在才是初秋呢。 　　生理课本上说过，由于青春期女子的皮肤下面囤积着厚厚的脂肪，所以她们 总显得不怕寒冷。他怔怔地望着这个似乎不知道冷为何物的青春女子，时光倏忽 回到半月前的深秋，以至连姑娘告诉他“该洗脸了”也毫无反应。 　　半月前的笔会之后，一惯不修边幅的村，平生第一次光顾美容发屋。他怀疑 自己是不是受到笔会上一位山西大姐的“蛊惑”。那位漂亮的婚姻不幸的北方大 姐，为了村两句小小的献诗而当众流泪。村有些莫名其妙。想必是为了表达知遇 之恩，所以才帮助他收拾起居，短短的相聚，村对女人的感知苏醒了一般的强烈 起来。 　　“来，躺上来一点！” 　　村这才感觉，自己冰冷的双脚还在窄窄的按摩床外悬着。大约见他的回应迟 钝，姑娘的手臂只好从后面伸向他的双腋，向后拖拉，连口鼻里的热气也喷了出 来。村感到一股热流扑面而来，痒酥酥的竟有点陶醉了。 　　“你真重啊！”姑娘喘着气。 　　“我自己来吧。”一听姑娘这么说，村立时觉得一丝歉意；但此刻，他显然 还陶醉在刚才的热流里不愿出来，不觉睁眼望着姑娘的动作。 　　姑娘呵呵地一笑，将一条碎花毛毯撒网似地抛向村修长的身体。热蒸汽覆过 脸之后，直到冰冷的面膜随着柔滑的指尖来到脸上，双方沉默了好一阵子。 　　“感觉好吗？”她先打破这宁静幽谧的气氛。 　　“好——”村微闭眼帘，“刚开始太冷，连牙齿都打抖了。” 　　“看来，天气真冷了。” 　　“是冷了，你们成天呆在屋里面，所以才感觉不到季节的变化吧?” 　　“谁说的，总有风把落叶吹贴在了玻璃门上，想也想到了吧” 　　“哦！”看到枯黄的落叶贴在蓝色的玻璃门上，那会是什么颜色呢？村的大 脑一时空白得就像“短路”了。相比之下，村更喜欢乡村，那随意飘落、无人问 津的枯叶，倒也有别样的韵味。 　　“你们那里这个季节怎么样？”思想游荡的村一想起乡村的往事，仿佛有一 股暖流朝他的周身袭来，不禁打听起对方的情况。 　　“……差不多吧。” 　　显然，与其说姑娘的回答有些含混，不如说也许她不愿回答这个问题吧。总 之，姑娘倏地现出不想聊下去的神情，连睫毛都阖拢了。 　　到目前为止，虽然彼此已经熟悉，特殊的空间也使他们更为接近，但话题稍 有深入，不仅是姑娘本人，就连村也有难以放开的时候。这恐怕是因为“萍水相 逢”带来的交流上的障碍吧。 　　但姑娘的谈吐似乎可以让人信任，至少村这么认为。尽管因为从事着这种迎 来送往的工作，姑娘有时也难免流露出虚伪的职业习气。 　　“你会在这里过冬吗？”　 　　好象是为了维系与顾客的友好关系而故意流露出交流的欲望。也许，她明知 道这不可能，却偏要这样说，带着无聊的随意性，打发一下光阴而已。不过以一 个外乡人的心态来说，姑娘这样问也在情理之中。 　　“嗯。” 　　“嗯什么？” 　　“．．．．．．” 　　“我还留恋这儿呢。” 村本想这么说却没有说出口，留恋这儿就是留恋眼 前的她吗？半个多月前从单位出来参加笔会，却令村对文坛净土的说法不再苟同， 满腔的激情顿时受到抑制。一俟笔会结束，他便饱览起四周郊野的姿色，感觉自 己就将要做行吟诗人了一般悲壮。然而，这坐吃山空的自由生活毕竟十分有限。 这几日，村正盘算着如何打道回府呢，姑娘的问话多少让他有些伤感，似乎连回 不回去竟然也成了新问题。 　　当姑娘冰凉柔滑的指尖在脸庞上划过，似乎也传递出一股天然的亲切之情。 与其说他是留恋笔会后的袅袅余味，不如说是留恋在这里初识的姑娘吧。待她手 上的动作稍有停顿，村不觉睁开眼睛上下打量着她，仿佛姑娘即将要消失了一般 紧紧地揪住了他的心。 　　“你真不冷？” 　　“呵，真不冷。” 　　“第一次看到你时也是这样装束。” 　　“是呀……你还记得？” 　　※ 　　那时，红艳艳的橘子都上市了。 　　村从郊外的橘乡采风回来，饿着的肚子里却冒上来吃得太多的橘子的酸水。 他在一间精致的面馆里，要了一碗纯正的拉面，以满足自己的旺盛食欲。汗水从 他晒黑的脸上淌下来。他的粗野的吃相引起了旁人的观看，可他呢，全然不睬不 顾。 　　一个姑娘在他走出面店的时候跟了出来，她手里拿真的是一本书。 　　村一怔停住了。那正是自己的《叶芝抒情诗选》。 　　这样的场景无论如何都出乎村的预料之外。在旅途中，他丢失过《孟加拉掠 影》、《叶赛宁诗选》，也曾经失而复得《堂塞贡多.松不拉》，却没有一次像 这次，由一位好心的姑娘给拾回来。他直觉得似乎应该给她写一首诗才是应有的 礼数。 　　姑娘的装扮确实非常时兴：蓬松的开襟黑外套里面，紧身的黑内衣将高低起 伏的腰身勾勒得经纬分明，黑色的短皮裙和长筒的黑皮靴之间，是跟裸露差不多 的肉色丝袜，一直垂到胸前的乌黑的长发与黑色的上衣融汇一起，只有露出来的 脸庞和锁骨上下部位是白皙的。 　　第二次见面，双方俨然已成了熟人，她说她是在发屋里工作，这足可以引起 村的遐想；老实说，自从理发店变成美容发屋，他绝少光顾那样的地方。 　　“那就去看一次！” 　　姑娘如此随性地提议，令村多少有些心动。 　　第一次走进这道蓝色的玻璃门，村恍然感觉它实际上隔着两个不同的世界。 村的心里忐忑不安。由于空间的收缩，她的美在这里更集中与纯粹，不觉带上了 几分妖媚。他不敢再看她那白皙的脸庞与锁骨窝儿，她的美似乎在这里成了一个 虚无的幻景…… 　　※ 　　“你真还记得我第一次的穿着？” 　　“恩啦。”村仍然沉浸在往事之中。 　　“看看，现在就按摩吧。”她告诉村要做按摩的程序了。 　　“按摩——你们当真懂得人体那么多的穴位吗？”村的好奇心此刻陡然高涨 起来。 　　“说过不一定的，我说过了。” 　　“你好像说你懂得，我到现在还怀疑呢。” 　　“呵呵……”姑娘忍不住地发笑了。 　　“是不懂吧，我说的没错吧？” 　　“是的，没错，那你还要不要我给你按摩呢？” 　　“那当然要。” 　　“为什么呢？” 　　“这个嘛，这个不为什么……” 　　“那不是很奇怪？” 　　确实，连村自己都觉得自己已经很可笑了。 　　人生有许多的第一次，按摩当然也不例外。所谓的拘谨、害羞、难为情随着 熟络而消弭了。一躺到窄窄的按摩床上，村习惯性地失去知觉，任凭她那双柔软 的手来回 “肆虐”。两个人已经相当配合，连说话似乎也默契不少。有一次， 她竟然将他的肢体搬弄得碰到了她的身体，后来，简直莫名奇妙，她索性伏倒在 村的胸口上，不久以后再抬起头来，她竟然泪痕满面，显然她无声地啜泣过了。 那个惊心动魄的场面令村难忘。他不知道她为什么这样，只觉得，她那涌流着的 泪水，仿佛是从他的眼睛里汩汩地流出来似的，又潮湿又温润。 　　“今天聊天吧。”村忽然改变了注意。 　　“不按了？”她有点儿吃惊。 　　“还是聊天吧！” 　　“那你不吃亏了？” 　　“吃亏？” 　　“是啊，这可是按时间收费的！” 　　※ 　　去掉面膜膏，村的全身暖和起来。他抬头从墙镜中窥见到粉红色光中的那张 脸，突然感到十分的遥远和陌生。而墙镜中的另一张脸，看起来则要柔和得多， 也许是因为在镜框中的缘故，而显出某些欧洲油画的神韵来，仔细一看，确实有 那么一点儿味道。 　　村本想问她那一次为什么哭泣的事？可又觉得这实在没必要问及。一个人生 活在异乡，难免没有不伤心的时候，难免没有不失落的时候，就说他自己吧，还 不是一样经历着伤心、痛苦、彷徨、忧郁，所以，感怀落泪的事谁没有过？ 　　仰起的脖项已经酸涨，村又躺下来。 　　她坐下来，开始摩挲村的手背。垂下来的胸襟几乎触到村热起来的脸上。那 胸襟上传达过来她身体的气息。 　　憋闷许久的村睁开眼睛，发现她正向下看自己呢。 　　“想说什么就说嘛。” 　　“我在等你说呢。” 　　“我，没什么可说。” 　　“说什么都可以。” 　　“那…….你什么时候回去？” 　　“这，说不准。” 　　“反正是要回去的。” 　　“你呢？” 　　“我——还是说你吧。” 　　不过自己也没什么好说的，这一点村明白的很。仿佛只有每一次实实在在的 旅行，才会使他感到前所未有的塌实，而一旦旅行结束，才是最要命的不适。因 此，有时在旅行的车厢里，恍然感觉这是一趟永不停止的旅行似的，只有这时候， 他的身心才会感觉到所谓人生的快意。这种错觉的积累，或许都是因为他短短人 生频繁旅行的后遗症吧。 　　他每年头从山南赶到山北，年尾又从山北回到山南。这一次不过是额外增加 了一段长途旅行罢了。 　　看着他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姑娘好象也跟着受到感染。可是，她的落寞也因 此更加流露无遗。 　　“先祝你平安！”她说得有气无力。 　　“我还留恋——这儿——呢”情急之下说出的这句话，多少使村显得矫情。 　　“言不由衷。”话虽这么说，可那语气显然是把“这儿”等同于她自己。 　　“好吧，算我言不由衷。” 　　她的眼帘垂下，坐在那儿怔了半天，一连低声地说：自己是个坏人，不是一 个好人。 　　“坏人？”这话好像也是在提醒村自己，他不觉在心里思忖良久。 　　她那尖尖的圆锥体的手指停止了动作。据说从这种手指可以判断出对方是个 具有艺术细胞的人，村不觉暗自喜欢上了这可爱的手指。 　　“我听到你心里在发笑。” 　　“什么？” 　　“你心里在笑我。” 　　“怎么会呢？” 　　“所以，我说我是坏人，是该被笑的。” 　　“你是说我吧？” 　　姑娘已经颤抖地埋下身来，散开的一些头发铺到了村的脸上，令人奇痒难忍。 汩汩的血液在村的体内流淌着，有一种说不出的涨疼和莫名的恐惧。 　　“我说我是坏人……你不相信。” 　　“没有…….我是的……” 　　她的泪水悄悄地流了出来。 　　“对不起！”村感觉是他冒犯了她，不觉心情颓然。 　　“应该是我这样说才对。” 　　她终于平静了些，泪痕未干的脸又轻笑起来，仿佛是自嘲和如释重负的解脱。 　　※ 　　那个夏天的上午，酒鬼父亲上班走了。 　　一生都为了要个儿子的父亲，却备受婚姻中女人的折磨和糟践。母亲的暴虐 性格是不是与父亲有关，她已经不得而知；事实上，她是个不该问世的孩子。母 亲曾在一个寒冷的冬天，将她狠心地推进河里。六岁那年，离婚后的母亲带着两 个姐姐嫁给了本村一个老男人，父亲只好带着她远走他乡。然而，异乡的后妈还 是嫌弃父亲带了她这个“拖油瓶”。她小学毕业后就回到家里，做家务和照看后 妈那个傻儿子。随着她长大，后妈不再骂父亲和自己，好象已经完完全全是一家 人了。 　　后妈破天慌第一次让她做主去为她自己买件夏衣。她寻思着，早早干完手上 的家务，等后妈回来，她就去街上买衣服。少女的心房悸动着，仿佛已经来到衣 店，看到了那些花花绿绿的裙子。记忆中，她从没有穿过什么裙子，她决定要去 买一件裙子回来，就这么定了。 　　“娟娟——” 这是后妈的声音。 　　那天上午的阳光出奇的好。连后妈的声音都是那么晴朗。她受宠若惊地出来， 后妈的手上拎着一个塑料袋，说，她顺便路过，看到一件裙子很好就自作主张买 了，不知道合不合身。一股从未有过的幸福感充满她的全身：后妈原来也是这么 有人情味的妈妈！后妈要她马上到屋里换裙子，看看好不好。她一边换衣，后妈 一边不住地夸赞她长得好看。她简直给羞红了脸，后妈还是第一次这么夸赞她。 　　“好、好看，以后只要你听话，妈就给你买好多裙子。” 　　“我会的。”娟娟羞怯地答应着。 　　“以后你做我的媳妇，你想咋样就咋样……” 　　“妈妈——”最近后妈老是提起这件让她难堪的事情。“我是你女儿呀！” 　　“知道，知道，作了我的儿媳妇，那才是真正的一家亲呢。” 　　“我还小……” 　　“不小了，不小了。” 　　“我不……” 　　“什么？”后妈几乎尖叫了起来，“别任性，好不好？闺女——你一句不愿 意就行吗？你不想想当初是你爸找的我，我那么多的好男人没找，却嫁给你爸那 个酒鬼，你就不能嫁给我儿子吗？做人不能忘恩负义啊！”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一股羞愤冲到娟娟的脑门心上 　　“我告诉你，你今天非得给妈一个说法不可，你答不答应？” 　　气极了的娟娟把刚穿好的裙子脱了下来。 　　“你脱！你脱！你把全身都脱光！” 　　后妈的那张脸完全变型、扭曲了。她一把从后面将裙子撕扯开，手里已经抓 住了娟娟的内裤。就在那一刻，上午的阳光变得狰狞而可怖，后妈那傻蛋儿子仿 佛是从地缝里冒出来的一般，傻笑着来到屋里。娟娟的长发飘在后妈那利爪似的 手心里，娟娟倒地了……逆光中，她看不清楚那个傻子的表情，只听他口里含混 地叫着，然后重重地压上来…… 　　晴朗的天空被一道猝不及防的闪电瞬间给撕破了，那年她才十六岁……她没 有将这个耻辱告诉父亲。在她看来，正是懦弱窝囊的父亲，才导致了自己的不幸。 虽然她想到过死，可是她竟然还是渴望能够生活下去。 　　※ 　　这个给泪水浸泡后的故事，令村震撼，笔会似乎倒成了此次旅行中的点缀。 笔会上，有着不幸婚姻的大姐的故事，也不过成了一缕婉约的轻烟随风而逝；而 这仿佛才是他冥冥中要面对的人生使命，却终令他有些措手不及。一想到这一层， 村就为自己的行为不解，对于她而言，自己究竟意味着什么呢？ 　　终于决定要动身了。 　　行前，村约她出来看电影。 　　午后的天气确实变得像严冬，天空又暗又低，空气中弥漫着一股雨味。他们 先去了那家拉面馆，到电影院门口时，一位小姑娘极力向村推销怀里的鲜花，却 被她拦住了。此后便是长久的沉默，直到电影结束，村的大脑里，仿佛只留下了 电影胶片“丝丝”的声音，又像是虫子的缓慢蠕动。 　　已经落过小雨的街上又冷又清新，明灭闪亮的霓红像是童话里描写的那样有 趣。不知不觉间，他们已来到稍微敞亮点的街道上，再往前走就是五路中巴车的 站台，她可以从那儿回到发屋去。 　　可是“再见”的话谁也说不出口，晚风将她的长发掀起又抛下。 　　她欲言又止，她的身体仿佛给寒冷凝固住了。 　　在一刹那间，两个人都趋步向前，或许是想做最后的拥抱或告别吧。可是她 停住了，村也不由得停在半道上，四目相对，映出的却是闪烁不定变幻莫测的灯 火。 　　“再见了，再见了．．．．．．” 　　喊出这几个让村揪心的字眼，是在几个小时后的火车上的事了。那掀起又抛 下的长发，似乎触到了他眼眶的神经，连他的鼻头也忍不住的一阵酸楚起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