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高高作家 陈钦赠 暑假里,我终于见到有名的高高作家。   高高作家是有名,然而却不知道他的这个“名”到底是真名还是笔名,若是 笔名,那自然没得说,什么稀奇古怪的笔名都有;若是真名,那就有得玩味,因 为全中国姓高名高的人并不多见,敢情是因为高高作家长得很高,所以取名为 “高”?那么他到底有多高呢?我想,没有两米也有一米九吧,没有一米九也有 一米八吧,没有一米八也有……不能再说下去了,再说下去他可就不算高了—— 当然,他出生的时候,无论长得多高,也不可能超过一米的,那么给他取名的人 是怎么预见他成年后的身高的呢?大概他的父母原本就是“高人”。   不管怎样,他就叫高高,而且重要的是,他还是个作家,所以理所当然的, 人们都叫他“高高作家”。“高高作家”因为包含了“作家”两个字,所以格外 受人尊敬——是的,假如没有“作家”两个字,“高高”似乎便失去了意义,人 们尽可以省略掉“高高”而单单称呼他“作家”,却不会省略掉“作家”而直接 称呼他“高高”,这可以说明“作家”比“高高”重要,本来只作为补充说明的 “作家”在人们的意识里却成了主语中心语,“高高”倒成了陪衬的了。   我未见到高高作家时,我对他的了解其实并不是很多——汉语词序的重要性 在这里又一次得到体现,人们总喜欢用“不是很……”这样的措辞,其实很多时 候并非“不是很……”,而是“是很不……”,比如有的学生学习成绩“是很不 好”,但有关的一些人总要表达为“不是很好”——我只知道高高作家是个有名 的作家,性别说是男的大概未必十分错,住所是在一座城里的某个角落,而那座 城是在一座小岛上。我就只知道这么多,说“不是很多”是错的,应该说“是很 不多”。   但是我要找到高高作家却并不困难,因为他是如此有名,以至于我只要在街 上随便找个人问问,就能问出他住在哪里——事实上我连找个人问的程序都省略 了:早两个月,我就给高高作家写过信,表示对他的敬仰有如滔滔江水,愿意在 他方便的某个时候登门拜访,聆听教诲;我把信寄出去时,信封上只写着“高高 作家收”五个字,连邮票都忘了贴,他居然收到了,并且还给我写了回信,说 “欢迎光临”,并且告诉我他的“方便时间”和详细地址——事情就这么简单。   高高作家说的“方便时间”刚好是在暑假,所以正如本文开头说的——暑假 里,我终于见到有名的高高作家。我们已经说过,高高作家住的那座城是在一座 小岛上,那座岛原本荒芜,建了城之后才有人烟,按说岛应该是“未名岛”,但 是这岛却自古以来就有一个奇怪的名称,叫“奇怪岛”,到建了城之后,不但岛 依旧叫“奇怪岛”,连城也成了“奇怪城”,这可真叫人奇怪。   我到了岛上,并不急着去见高高作家,第一时间便找个人来问问“奇怪岛” 和“奇怪城”的名称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问题憋在心里可真不舒服。岛上的 人告诉我说,关于“奇怪岛”,这是因为岛上没有野鸭子的缘故。我不禁纳闷, 岛上没有野鸭子跟岛被命名为“奇怪岛”之间有什么联系呢?岛上的人说,一座 岛而至于没有野鸭子,难道还不值得奇怪么?我更奇怪了,一座岛而没有野鸭子, 怎么就算得上奇怪呢?岛上的人说,其实他们也觉得奇怪,但是先前给岛命名的 人就是这么认为的,而且世界上没有野鸭子的岛千千万万,偏偏他们就只觉得这 岛奇怪。我说,这可真不可理解,那么,现在岛上有野鸭子么?按先前给岛命名 的那些人的逻辑,捉几只野鸭子到岛上放生,岛不就不奇怪了么?也就不应该称 之为“奇怪岛”了。岛上的人说,这可不行,岛因为没有野鸭子而被命名为“奇 怪岛”,岛被命名为“奇怪岛”之后,即使有野鸭子带着发现新大陆的心情想在 岛上着陆,也绝对不被允许,否则岂不坏了岛的“名声”?我说,那可真可惜了, 岛上岂不因此少了一种野味?岛上的人说,这倒不会,煮熟的野鸭子是不会飞的, 不会飞的野鸭子也就算不得野鸭子。我想,即使无关野鸭子,这岛被命名为“奇 怪岛”也并不冤枉,岛本身并不奇怪,倒是岛上的人奇怪,不会飞的野鸭子也就 算不得野鸭子,这逻辑难道不奇怪么?   我不再管“奇怪岛”的奇怪,继续问道,那么“奇怪城”呢?是不是因为城 是建在“奇怪岛”上的,所以也就称为“奇怪城”?岛上的人说,这就是你的思 维定势误导了你了,假如这岛不叫“奇怪岛”,这城也还要叫“奇怪城”,城的 奇怪跟岛的奇怪是无关的,是各有各的奇怪。我又来了兴趣,说,哦,那又是怎 样的一种奇怪?岛上的人说,这是因为城里没有傻子和疯子的缘故——绝对没有, 一个都没有。我诧异道,城里没有傻子和疯子,也值得奇怪?我倒是觉得,如果 城里到处都是傻子和疯子,那才叫奇怪呢。岛上的人说,不然,现在有哪座城没 有一两个甚至一两打傻子和疯子的?有傻子和疯子的城才正常,没有傻子和疯子 的城才奇怪。我说,虽说现代社会的激烈竞争可以把人逼疯,高额的消费可以把 人吓傻,但应该不会有人认为傻了和疯了才正常吧?岛上的人说,总之,“奇怪 城”就是没有傻子和疯子,“奇怪城”的奇怪是“奇怪城”的光荣。   我不想跟岛上的人争论,正想离开,突然我又想到一个问题,说,岛上有没 有野鸭子是容易明确的,视力稍微好些并且认识野鸭子的人就能看出来,但是城 里有没有傻子和疯子又是怎么知道的呢?光靠一双眼睛就能判别一个人到底是不 是傻子或者疯子或者既疯又傻么?岛上的人说,城里确实没有傻子和疯子——绝 对没有,一个都没有,这个结论是有名的作家高高作家得出来的。我想,原来是 与高高作家有关,不知他是怎么得出这结论的?看看时间不早,我只好带着这个 问题到高高作家的住处去了——再说也许只有他本人才能说得清他是怎么得出这 结论的。   我在一所公寓里见到了高高作家,开始我还以为那是他儿子,因为他并没有 我想象中的那么高,也没有那么老,可是他说他就是高高,并递给我一张名片, 上面印有“作家”两个大大的金字。我没有名片,因为我没有什么头衔,勉强说 是“兼职教师”,却怎好印在名片上拿出去见人?结果我只好费口舌自我介绍一 番——虽然我在写给他的信中早已说明白。我本以为高高作家是一个毛发长错位 置的老头——所谓的“毛发长错位置”,指的是本该长在头顶上的毛发,却全长 在下巴里——大部分的名人,不是给人这种印象么?既然高高作家是有名的作家, 那么也该如此形象,可是我却发现,他不但头顶上的毛发没长在下巴里,而且似 乎下巴里的毛发反倒全跑到头顶上去,以增加头顶毛发的长度。我们常说“胡须 代表智慧”,又说“头发长见识短”,那么高高作家把本该供胡须生长的养料拿 去助长头发的长势,岂不亏了双重?但即使这样,高高作家还是成了有名的作家, 这一点令人十分佩服。   我和高高作家分宾主入座之后,彼此先客套了一番,接着,我话题一转,从 “敬佩”、“仰慕”、“三生有幸”等等转到“傻子”和“疯子”上面来:“听 说这座城叫‘奇怪城’,是因为城里居然没有一个傻子或疯子的缘故,而发现城 里没有一个傻子或疯子的,正是高高作家您了,不知是不是这样?”高高作家说: “确实如此。”我说:“不知高高作家是怎么发现的呢?”高高作家说:“这话 说来话长。当初城建好的时候,并没有名称,因为岛已经有名称了,岛上建什么 又何必再命名呢?来这城,也就等于来这岛。人们只要听到‘到奇怪岛去’,也 就明白去的是哪里,那里有什么。这本来都好好的,可是当我住进来之后,我为 了写作,便需要去观察生活和体验生活——不是说‘艺术源于生活’么?我观察 生活却观察不到城里有傻子和疯子的影子,于是便觉得奇怪,这事很快传了出去, 大家也都觉得奇怪,于是便全体公投,把城命名为‘奇怪城’。”   我说:“原来高高作家是为了写作而去观察和体验生活,从而发现城里没有 傻子和疯子的。不过也许那些傻子和疯子都躲在家里不出来,高高作家又如何观 察得到呢?而且正常人可以装疯卖傻,傻子和疯子难道不会装不疯不傻么?高高 作家何以肯定城里绝对没有傻子和疯子——一个都没有?”高高作家说:“这你 就有所不知了,我所谓的观察,并不是一般的观察,而是深入的观察。还没告诉 你,我发现城里没有傻子和疯子不是偶然的,而是经过密切留意的。”我问道: “这是为什么?”高高作家说:“人们把几千年来的文学主题归结为两个字,一 个是‘爱’字,一个是‘死’字,除了‘爱’和‘死’,文学似乎便没有什么好 谈的了。哪知到了现代和后现代,文学的主题突然来了个大转变,两个字变成了 三个字:‘性’、‘傻’、‘疯’——用‘性’代替了‘爱’,用‘傻’和‘疯’ 代替了‘死’,原来是缠缠绵绵爱到死,现在是疯疯傻傻对性的追逐;原来是 ‘君住长江头,妾住长江尾,日日思君不见君,共饮长江水’,现在却认为‘你 是疯儿我是傻’。保守的中国人羞于谈性,只能望着‘先锋派’泛滥的‘下半身’ 文字兴叹。我属于保守的中国人一类——严格地说,应该是‘半保守’,我同样 羞于那般大胆地谈性,但是我同时又在努力追赶那股‘疯傻的潮流’——毕竟谈 谈傻子和疯子并没什么大不了的。于是我打算写一部关于傻子和疯子的小说,由 于艺术源于生活,阿Q在生活中都能找到原型,那么我要写的傻子和疯子也需要 在生活中找到原型才行,我不能平白无故坐在屋子里就能捏造个傻子或疯子出来 吧?这样,我就需要到处去观察,去寻找傻子和疯子,哪知我花了两个月的时间, 走遍了全城,调查了千家万户,却没有发现一个傻子或者疯子——绝对没有,一 个都没有!你说傻子和疯子全躲在家里不出来,因此我见不到——这说法不成立, 因为——我已经说了,我是‘调查了千家万户’的,这事好办,‘情报局’、 ‘档案局’以及‘狗仔队’的朋友可以帮我,我的那一班粉丝,也可以派上用场。 你说正常人可以装疯卖傻,那么傻子和疯子也可以装得不疯不傻——这说法也不 成立,傻子本身就傻,还懂得装么?至于疯子,难道疯子还能控制自己的行为? 所以——明白吗?”   我说:“明白了,这城里果真是一个傻子或疯子都没有。高高作家办事严谨, 实在令人佩服。既然没有发现傻子和疯子,那么高高作家的关于傻子和疯子的小 说……是不是就没有完成了呢?”高高作家说:“这个嘛……事实上……我已写 了一半……”我忙恭维道:“高高作家不愧是有名的作家,没有生活原型都能写 出一半,若是找到生活原型,不知能写出怎样伟大的作品出来呢!”高高作家说: “其实也没什么,虽说艺术源于生活,但不是又说‘艺术高于生活’么?既然找 不到生活原型,那么我就只好写‘高于生活’的那部分,恰好就写了一半。”我 说:“不知那一半是关于傻子的呢,还是关于疯子的?”高高作家说:“以前就 有人问过我这个问题,那时我让他们自己去猜,结果产生了两派,一派是‘傻子 派’,一派是‘疯子派’,‘傻子派’认为我写完的那一半是关于傻子的,‘疯 子派’认为我写完的那一半是关于疯子的,吵得很厉害,其实都不对,因为那一 半中有一部分是关于傻子的,一部分是关于疯子的。”我说:“那些‘傻子派’ 和‘疯子派’也真是名副其实,既然没有生活原型,怎么可能把整个傻子或者整 个疯子写完整呢?高高作家不如把他们当原型,想必可以写得很成功。”高高作 家说:“这可不行,说他们是傻子,他们又太聪明,并且常常自作聪明;说他们 是疯子,他们又疯得不彻底,吵吵闹闹之后,还记得回家吃饭,所以,不写也 罢。”   我说:“能否拜读一下高高作家的半部大作?”高高作家说:“本来可以, 不过既然没写完,也就不能拿去出版,也就没有版权,我虽然相信你是正人君子, 不会剽窃我书中的文段,但是我不能不防,如今剽窃之风盛行,却没人管,而文 人偶尔的一次嫖妓,却让人拿来大做文章——我想人们搞混了两个问题,嫖妓是 个人作风问题,剽窃才是法律问题,需要负法律责任,可惜人们关注嫖妓往往比 关注剽窃更甚。”我说:“高高作家说得有理,既然如此,等高高作家写完了整 部小说,拿去出版了,我再来拜读。不过出版之后,以高高作家的大名,肯定读 者甚多,而众多读者中,难免鱼龙混杂,岂不更容易让人剽窃?”高高作家说: “那样就可以法庭上见了。”我说:“可是这正中某些无名小卒的下怀,他们就 是靠与名人打官司来把名气炒响的。”高高作家说:“这可真气人,人不能无耻 到那种地步吧?难道剽窃还有理?那我只好安慰自己说不要跟小人一般见识了。” 我说:“高高作家果然大人大量。不知将来可否在我买的书上签名?”高高作家 说那是一定。   接着我们又谈了些文学问题,最后我说:“真是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 啊!”这话一半是客套,一半也是事实。出来时,高高作家将我送到门口,我突 然又想到了一个问题:“请问高高作家,能不能问一下,您为什么叫‘高高’?” 高高作家笑而不答。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