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荷花开满车间   文/楚桥   一   “荷花开的时候,我就离开。”   杨柳说这话时,她正爬在宿舍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前画荷花。杨柳画的荷花有 些与众不同。在长长的流水线两旁,开满了热闹的荷花。一簇簇红的白的荷花就 围在姐妹们的身边,映得大家的脸都成了盛开的鲜花。杨柳画得入神,仿佛真的 可以闻得到荷花的清香。宿舍里大家都在干自己的事,谁也没有刻意地去留意谁。 日子从窗口悄悄地进来,又悄悄地走。偶尔有凉凉的风吹进来,吹得一舍的床帘 都在摇动。   杨柳画荷花已经画了许多年了。她说要离开也说了许多年。要是在过去,工 友们便略带伤感地挽留她,好好的一场姐妹,大家相处都很愉快的,为什么要离 开呢?于是杨柳就会说:“我一定要离开的,我无法不离开,我要是再呆在这里 一年,我怕我会疯掉。”这时有资格老的工友就说:“我在这里做了那么多年, 你看我疯了没有?”杨柳唉了一声说:“你是你,我是我,这里头是有区别的。” 杨柳的话立刻遭到工友的反驳:“大家都是一个鼻子两只眼,有什么不一样的?” 杨柳又叹一口气说:“反正荷花开的时候,我就离开。”   “离开之后,你要到那里呢?”   “一个很远很远的地方,那里的人都很好。不生气,不骂人,生活无忧。最 重要的是,出门就是大片大片好美好美的荷花,荷花的清香十里之外都可以闻得 到。”   于是,大家都沉默了下来。   不知是谁在角落里小声说:“谁不想呀,可是有这样的地方吗?”   杨柳就非常肯定地说:“有的,肯定有的,关键是要努力去找。”   怎么找呢?去那里找?杨柳她自己找了好几年,也没见她找到。每次也就听 她说说要离开,可是一年又一年,杨柳还是没有离开。于是,杨柳再在宿舍里说 离开的时候,有个别工友就有些不屑地说:“你整天说要离开,你都说了好几年 啦,也没见你离开?”遇上这种情形,杨柳就红了脸分辨说:“要不是我叔叔, 我早就离开了。”   杨柳有个亲叔叔在厂里做主管,他管着杨柳这个车间。杨柳的叔叔对杨柳管 得很严,他要求杨柳自学大专课程,先拿个大专文凭,这样才有出头的机会。可 是只有初中学历的杨柳怎么也自学不了。后来,叔叔又帮杨柳报名去学电脑。叔 叔是这样打算的:学好电脑,就算没有大专文凭,也可以凭着他在工厂里的实力, 为杨柳找一份办公室的工作,怎么说也比在流水线上干活强。可是杨柳对电脑也 没多大的兴趣,照样三天学打字两天画荷花,一点也没有叔叔常挂在嘴角边的紧 迫感。和杨柳同一个宿舍的姐妹常常听到叔叔这样教训她:你看你,人长得这么 普通,又不抓紧时间学习,最可恨的是还偏偏长了这么一双不用做事的手,想出 人头地?哼,我怕以后能不能嫁出去也成问题哦。   一双不用做事的手是怎么样的呢?那时候姐妹们觉得很难想象,不过叔叔说 得多了,大家又拿杨柳的手来做样板,那就容易理解一些。杨柳的手确长得漂亮: 每一根手指白得连灰尘也沾不上,又纤细得就像一个个身材苗条的美女,增之一 分则肥,减之一分则瘦,用白璧无瑕来形容绝对也不过份。让这样的一双手在流 水线上干活,也真有些说不过去。可是工友们也有疑问,杨柳长得一双漂亮的手, 可也不见得她安逸到那里去?   杨柳对叔叔老是拿她的双手说事十分的委屈,有时偷偷的躲进女厕默默的流 一会眼泪。擦干泪水从厕所出来,还照样用她那双白璧无瑕的手干活,而且干得 并不比别的女孩差。   虽然叔叔老爱拿这样那样的来说杨柳,不过公正地说,叔叔的确是发自内心 的在关怀着杨柳。别的不说,就拿杨柳的婚事来看,叔叔也真的操了不少心。   杨柳十八岁出来到现在,她一直在叔叔的眼皮底下打工,晃眼七年就过去了。 现在的杨柳已经是一个二十五岁的大姑娘了。在我们老家,姑娘家到了二十五岁 还没有婆家,那是要遭到邻里七婶八奶们笑话的。   不过对于婚事,杨柳并不急,虽然长得一般,但杨柳自信自己还是能把自己 嫁出去的。杨柳的这种自信来自于她们车间里的一个杂工,那个杂工有一个有趣 的姓:第五。因为这么有趣的一个姓,大家叫他的时候都省略了他的名,只叫他 第五。第五爱杨柳,这在车间里是一个公开的秘密,这甚至连叔叔也知道。可是 杨柳对第五的爱有些模棱两可,这让第五很苦。苦极了,有回,第五就找到宿舍 里来,认认真真的问杨柳。第五问话的方式很特别,第五说:“有米还是没米总 有个声吧?”第五是广东人,他的意思是说,爱还是不爱,总得有个决定吧。那 一回刚好碰上杨柳正在画荷花,杨柳抬起头来,笑笑,说:“等我画的荷花里有 了你,我就给你米声,好吗?”第五说:“我已经等了足足五年了,从进厂的第 一天开始,我就在等你,我今年已经二十八岁了,你还要我等到何时?”杨柳说: “你要是不想等也可以,除非你有本事……”   说到本事,第五垂下了头,眼里就有泪光在一闪一闪。他在工厂里只是个杂 工,一个杂工能有多大的本事呢?每个月的工资也少得可怜,也就那么几百块, 他爱杨柳,他可以忍受自己所爱的人对自己的折磨,却无法忍受自己的无能。他 真想狠狠的抽自己一巴掌,把自己那张没用的脸打成一堆烂泥。不过,杨柳也没 有让第五完全绝望,杨柳说:“你真的爱我吗?”   第五双眼一亮,猛地抬起头来,有力地点了几下。   “我普普通通的一个女孩,你到底爱我什么呢?”   第五没想到杨柳会有此一问,他嗫嚅了好一回,才说:“我爱你这双完美无 暇的手。”那一回,全宿舍的女孩都听到了杨柳突然而来的惨笑声,她的惨笑声 里带着哭音:“全世界都知道那是一双不用做事的手,你知道吗?你爱上了这双 不用做事的手,就意味着你要娶一个废人,你知道吗?”   第五的眼泪唰地下来了。   “杨柳,我知道不是这样的,不是的,你让我好好的爱你疼你,好吗?”   “除非你有本事让整个车间开满荷花,我就嫁给你。”杨柳说得很认真,没 有一点儿开玩笑的成分。第五绝望地说:“我要是一朵荷花就好了,起码每天还 可以被你惦记着。”可是谁也不知道杨柳的心里惦记着的是谁。   此刻,杨柳在她的荷花丛里画了唯一的一个男人,这个男人站在一个极不起 眼的角落,而且面目十分模糊,也许这就是杨柳心里惦记着的那个人罢。但是杨 柳自己也无法确认这个男人的身分。宿舍里跟杨柳顶要好的一个女孩用十分肯定 的语气向大家宣布:“这个唯一的男人必定是杨柳的男朋友无疑!”杨柳听了这 么一番高论,眼里有些落寞地望着那张画。杨柳把这张刚画好的画,用发夹夹在 床帘上,让穿过窗户的风把它吹得沙沙作响。   二   “荷花开的时候,我就离开。”   杨柳说这句话时眼睛没有看叔叔,她的眼睛一刻也没有离开手上的活:先装 鼻子后装眼,最怕把手脚来装反。包装车间里相对安静,没有机器的轰隆声,四 周只有一片低沉的忙碌。杨柳说这句话声音不大不小,而叔叔就站在她的身边, 她确信叔叔是听到了她的说话。她猜想叔叔肯定是想骂她。也许还要顺带骂上她 那双手。但她豁出去了,这一天迟早是要来的。在有些惶惑的等待中,就听到叔 叔说:“杨柳,你把它装反了。反了,你。”语气不轻不重,看不出叔叔是否真 的听到自己的说话。   杨柳一哆嗦,定神一看,真的是装反了。   “你下班之后到我的办公室来。”叔叔用手指敲了敲杨柳的桌面,面无表情 地说。叔叔说完就走,他背着手,很优雅地走过去。   杨柳一下子紧张起来。叔叔肯定是听到了。荷花开了,就离开了?什么意思? 翅膀硬了,还把我这叔叔放眼里吗?离开可以,但要拿出一个像样的理由!叔叔 肯定会将这句话重复几遍。叔叔说不定还会一边说一边用力地敲桌子。杨柳很怕 叔叔敲桌子,叔叔每敲一下桌子,她的所谓理由就会矮一截,等叔叔敲完了桌子, 她的理由也就完了。   杨柳看了看时间,离下班只有一个小时了。杨柳一下子就全没主意了,往日 那些最贴心的梦想,倾刻间分崩离析。现在离她最近的就是手上那只被她装反过 的玩具。杨柳想:人也许就是上帝无意间创造的一个玩具罢了,上帝没有对玩具 负责的必要。   但是出乎杨柳的意料,当杨柳来到叔叔的办公室时,叔叔不但没有敲桌子, 叔叔甚至连提也没提一下她的事,仿佛他本来就不知道一样。一切都显得很自然。 叔叔就像爸爸一样慈爱地摸着她的头说:“杨柳,中午到我那里吃饭,你婶子做 了你最爱吃的剁椒鱼头。”   去年叔叔在离工厂不远的地方租了一套房,把两个侄儿也接了过来。婶子理 所当然地就成了家庭主妇,就像在老家一样过日子。自从有了婶子打理家务,叔 叔也要求杨柳每顿到他家里吃,但杨柳一口就回绝了叔叔的好意,叔叔很不理解, 自然又要杨柳给出一个像样的理由。杨柳的理由也很充分:工厂里的饭菜是免费 的,不吃白不吃。但叔叔明显看出杨柳言不由衷,但他没有再坚持。不过,每次 做了杨柳爱吃的菜,叔叔总会通知杨柳到他家里吃饭。   杨柳听叔叔说有她爱吃的剁椒鱼头,当然高兴,但她没高兴多久,就听到叔 叔说:“另外,你婶子,是你婶子。给你介绍了一个男人,是她弟弟的朋友,在 深圳做生意,是个小老板,人不错的,我也见过,就是年纪大了点,还离过婚。 不过依我看,比起第五不知要好几百倍。你看着办吧,机会可不是常有的。你要 想想你自己哦。”叔叔特别强调婶子,因为在此之前,叔叔亲自介绍了两个男人 给杨柳,但皆不合杨柳心意。   叔叔要是没说最后一句话,说不定杨柳还会认真考虑一下,叔叔这么一说, 她反而坚定了起来。“我自己怎么啦?我长得很普通是不是?我一无是处是不是? 我只是一个打工妹是不是?那又如何?是老板又如何?有钱又如何?我就是嫁给 一池荷花也不嫁给他!”   杨柳虽然有些生气,但她没有气得连饭也不吃。杨柳心想:“好呀,就看看 这又是那一路货色。”不过在吃饭的时候那老板说的一句话让杨柳印象非常深刻, 老板说: “哇,真美呀!就是世界一级的名模也没有如此漂亮的一双手,完全 有资格做手模的。”杨柳第一次听人说手模两个字,她其实闹不清什么叫手模, 只是模糊地觉得是与手有关的。她很想问一问那个老板,但是老板接着说的一句 话立刻倒了她的胃口。老板说:“光有一双漂亮的手还不成,还要为这双手找一 个好的婆家,你说是吗?”叔叔很适时地揷了一句:“是时候成家了,那可要赵 老板多多关照喽。”赵老板就说:“挺好,挺好,很来感觉。”   可是杨柳一点儿也不来感觉,吃过饭,赵老板走之后,婶婶问她:“怎么样, 这个赵老板合你心意了吧?”杨柳看着婶子那张被岁月平庸过的脸,有些悲哀地 想:几年或者十几年之后,自己也许就是这个样子,工厂里一个小主管的老婆, 一个家庭主妇,两个孩子的母亲,或者顶多也就是个成天担心老公在外沾花惹草 的小老板娘罢了。在这一刻,杨柳什么也没说,她只想找个没人的地方痛痛快快 地哭一场。   叔叔并不了解杨柳心里想些什么,他认为这么好的条件,对一个打工妹来说 已经是天上掉下了个大馅饼啦。杨柳不说话,他以为杨柳是默认了。所以叔叔有 些自以为是地说:“杨柳你现在好啦,终于找到自己的归宿了。这样吧,到八月 份,工厂的订单少些,我就批你大假,到那时,你们就回老家订亲吧。”   “到了八月再说吧!”   杨柳说完就跑,她差点想说:“八月,八月是荷花开的季节,那时候我已经 不在这里了。”可她又忍住没有说出来。荷花开时就离开,这只是杨柳最初的一 些想法,这些想法只藏在那些很深很深的梦里。可是现在不同了,一些实实在在 的东西忽悠的一声从梦里浮了出来,就像一天三顿一样成为杨柳日常生活中的必 需,这让杨柳感到兴奋,夜里枕着双手睡觉,就像枕着情人的肩膀一样幸福。   三   前面是一个十字路口,红灯已经亮起来了,杨柳就像没看见一般,脚步不停 地走过去。一直跟在她后面走的第五忙一把将她拉住。杨柳猛地回过头来,有些 迷离地望着第五,昏暗的路灯照着第五的脸,微风吹过,斑驳的绿化树影让杨柳 觉得那灯光正碎在第五的脸上,玻璃一般脆脆地从第五的脸上落下来。杨柳听到 那光打在地上的声音,就像雨水打在平静的湖面上一样,噼啪作响。   “你怎么啦?”第五望着杨柳,觉得杨柳今晚的举动有些异常,五年来,杨 柳第一次主动约他出街,有些受宠若惊的第五做梦也想不到杨柳会主动约他,顿 时眼前一片光明,爱情的小鸟仿佛就在前面向他招手。   可是第五越是跟在杨柳的身后走,就越是觉得这约会有些变味儿,他怎么也 感觉不到这是一场约会,没有牵手,没有呢喃细语,没有情话绵绵,只有不停地 走,走过一条条街,走过一条条大马路,又走过一个个红绿灯,一直走到夜色朦 胧,杨柳依然没有停下来的迹象,他更愿意相信这是一场耐力跑,看谁最后能坚 持到终点。   “你干嘛拉住我?”   第五这个晚上第一次听到杨柳说话,可是那声音里仿似藏着另一个人。第五 没作任何解释,只是用手指了指前面的红绿灯,杨柳顺着第五指的方向望过去, 看了一会,杨柳忽然说,不错,很美呀,的确很美。   在第五手指的方向,远远望过去,红红绿绿的霓虹灯正像荷花一样开在大马 路的两边,川流不息的大马路就像一条流动的河,来来往往的车辆就是河里的鱼, 全都在杨柳的眼里生动起来。   杨柳的回答让第五觉得更加诧异,他无法想象两三盏红绿灯外加几个电子眼 居然会是一种美。第五只有苦笑,他感到眼前的杨柳忽然离他很远。   又走了两条街,第五发现他们正在重复刚才走过的路。他很想问一问杨柳到 底要去那里,但话到嘴边却又成了另一句不着边际的话,第五说:“过了这个月, 叔叔说要加我的工资。”   “谁要加你工资?”   “叔叔。”   “哪个叔叔?”   “你叔叔。”   “哦。他凭什么加你工资?”   “他是主管,他有权利报上去,那个做事勤不勤,他心里有数。”   “哦,我知道你做事一向很勤快。”   第五觉得杨柳今晚总是心神不宁,说话也有些东一锄西一榔的,他很想问问 杨柳在想些什么,他很想知道,可他又不敢问。但他又非常想知道杨柳到底在不 在乎他,于是第五就问:“杨柳,你画的荷花里有我了吗?”杨柳没有回答第五 的问话,却反过来问了第五一句:“第五,你最大的理想是什么?”   这问话来得太突然,第五完全没有心理准备,一下子竟无法回答。杨柳没等 他回答,又说:“第五,你是不是很想拥有我这双手?”第五就像一个在课堂上 回答问题的小学生得到老师的提点一样,立刻点头回答说:“是,很想。”   这是个没有月亮的晚上,路灯依然很暗。周围仿佛很静,地球停止了转动, 只有黑蓝黑蓝的天空中偶有一两颗流星掠过天际。此刻有风,微风。一双白得发 光的手悄无声息地伸到第五的面前。第五不敢看杨柳的脸,他目不转睛地盯着眼 前那双洁白无暇的手,一时手足无措起来,耳边听得杨柳在说:“好吧,我让你 实现你的理想,现在这双手是你的了,你爱怎样就怎样。”   第五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直面过杨柳,那双洁白无暇的手就在他的鼻子底下, 第五仿佛可以看得见手上蓝蓝的血液在若有若无地流动,一股淡淡的清香从那双 白得发光的手散发开来,在那迷惑的香气中,第五感到像有谁在用青葱一样的手 指轻轻地拨动琴弦,那琴声如燕子轻盈在春天的田野,又像是谁在他的耳边轻轻 诉说。第五忽然有一种想哭的冲动。这时,他又听到杨柳说:“第五,你可以帮 帮我么?”   那双手倏忽不见。杨柳又开始往前走。走过红绿灯,溶入开满荷花的大马路。 第五脚步不停地跟在杨柳的身后,一边走一边说:“我可以,我可以的,只要你 愿意,我什么都可以。”可是杨柳什么也没说,至于她要第五帮她做什么,她也 没有讲,只是不知疲倦地走,仿佛只有走在路上,才可以得到片刻的安宁。   夜深了,在宁静的大街,两个影子在不停地移动。偶尔有个影子停下来,另 一个也停下来,然后两个影子交换一下位置,再向同一个方向移动。远处,国道 上,每隔几分钟就有一辆汽车带着尖锐的轮胎声像鸟一样飞过去。   临天亮时,一个影子突然停下来对另一个影子说:   “手模,你知道手模是怎么回事吗?”   “知道,手模就是手模特。”   “说明白些?”   “电视上那些护手霜的广告,就需要手模特。明白了吗?”   “明白了一些。只是、只是、那手模特不但手很美,好像人也很漂亮。”   “那当然,要不怎么可以做模特呢?”   “做模特真好!”   “当然好,收入也很丰富呢。”   “我是说做模特是一个很美的职业!”   “其实你的手也很美,电视上那些模特都是化过装的。”   “哦?”   “我敢说,那些手模特要是卸了装,那一双手也不比你的美。”   “真的吗?”   “真的。”   四   “八月,荷花开了,我就离开,我要做一名出色的手模特。”   杨柳说这句话时,她已经不再爬在宿舍里唯一的一张桌子前画荷花了。她把 最后画的一张画夹在床帘上之后,便偷偷的躲在床帘里往她那双洁白无暇的手抹 护手霜。   仍然有风从窗口吹进来,吹得夹在床帘上那张画沙沙作响,明眼的工友就会 发现,杨柳这张画和以往的画又有了些许不同,虽然荷花还是开在长长的流水线 两旁,但是在一簇簇红的白的荷花中间,杨柳给添上了一双完美无暇的手,那双 手的十根手指就是十个小小的美人,她们簇拥在荷花中间翩翩起舞。   宿舍里仍然和往常一样,各人都在做各人的事,谁也没有注意到那张画的变 化。只有穿过窗户的风,可以随便地停留在每一张青春的脸上。日子就在每一张 脸上随意踩踏,一些欢乐或者忧伤便被踩出来,并放大到每一张脸上,有时就像 电影一样定格,成为宿舍里的一道风景。   叔叔来到宿舍时,杨柳还在很细心地抹她的护手霜。不知谁叫了一声:“杨 领导好。”杨柳立刻就知道是叔叔来了,拉开床帘,就见叔叔紧蹦着脸站在自己 的床前。杨柳确信叔叔已经看到了夹在床帘上的那张画了。叔叔的眼睛向来十分 锐利,在工场上,那个女孩是不是偷懒,他不用一个个看,立刻就可以一一点出 名字来。果然,杨柳就听到叔叔说:“净干些不务正业的事情,你学会制表了 吗?”杨柳吱唔着说:“懂一些,还不全会。”叔叔一伸手就把那张画抄到了自 己的手里说:“已经一个多月了,你才会一点点,那么多的空余时间,你干嘛去 了?”   叔叔显然很生气,哗啦的一下,就将杨柳画的那张画撕了个粉碎。叔叔一扬 手,那一朵朵荷花,一根根美人一般的手指,纷纷从窗口飘了出去。杨柳看见一 个个手指在离开前泪落如雨,它们在空中哭喊着说:“叔叔,你不可以这样,我 们又没做错事,我们从来没有把玩具装反,也没有向你请过一天的事假,每一天 的任务,我们都可以超额完成,为什么不让我们安静地待在一起?”叔叔恨铁不 成钢地说:“杨柳,你什么时候才长点性子,你都这个年纪啦,叔叔不可能每天 都跟着你,你再这样下去,我怎么跟你父亲交待哦。”   杨柳很想现在就跟叔叔说:“我现在就要离开,不用等到八月荷花开了,我 实在等不到荷花开的那一天。”可是生气的叔叔把父亲都搬出来了,杨柳想:叔 叔没有拍桌子,已经是很不错了,那天车间里一个组长出了点小差错,叔叔拍着 桌子把组长骂了个狗血淋头不算,还扬言要扣掉她一个月的勤工奖呢。杨柳听姐 妹们说,那回,组长躲在厕所里哭了半天才出来。杨柳想:“离荷花开还有三个 月零五天,我可以等的,我完全等得到那一天。我不生气,我不哭,我不可以 哭。”   叔叔似乎也意识到自己有些粗暴了,语气立刻缓和下来,叔叔说:“我这都 是为你好,你现在可能不太理解,以后你会明白叔叔的苦心的。好了,以后注意 点,别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情上浪费时间就得了,用点心去学,这对你有百利而 无一害,行了,说多了你又说叔叔哆嗦,很多事情都要自己把握,你现在年纪已 经不小了,也应该懂事了,好了,杨柳你现在跟我走一趟吧。”   杨柳除了最后一句之外,她基本上没有听清楚叔叔在说什么。杨柳不知道叔 叔的葫芦里卖什么药,更不知道叔叔现在要带她去那儿,但她明白自己现在只有 无条件地服从。杨柳想:“现在选择离开,无异于飞蛾扑火,对自己是很不利的。 八月还没有到,没有充分的准备,怎么离开呢?”   杨柳没想到叔叔会这么快又带她去见赵老板。在一家颇有些讲究的饭店里, 赵老板一见杨柳,出手就是一条手指般粗的金手链。杨柳从来没有这么近距离地 见过这么粗的金手链,当那手链放到她的手里时,她还真的很仔细地看了几眼。 杨柳不知道手链的真假,却感觉得到手里的分量。她转头望向叔叔,叔叔却鼓励 她戴起来。赵老板也在一旁笑眯眯地看着她说:“只有你这双漂亮的手才配戴它, 你说是吗?”赵老板最后一句是问叔叔的。于是叔叔接着说:“是的,是的,杨 柳你也知足了,你婶子嫁我这么多年了,也没有戴过这么贵重的金手链呢。”   杨柳要是没听叔叔说婶子,说不定她还会有一丝的犹豫,现在她是一丝的犹 豫也没有就立马把手链放回到桌上。杨柳说:“这礼物太贵重了,小女子我承受 不起!”杨柳一本正经的说话,引得赵老板和叔叔都笑了起来。   赵老板的下巴有一颗黑痣,他一笑,那颗黑痣就在杨柳的眼里生动起来。后 来,赵老板和叔叔都说了些什么,杨柳一概不清楚。她全部的注意力都集中在赵 老板下巴的那颗黑痣上。在杨柳的眼里,那颗黑痣就是一个小丑,赵老板的脸就 是小丑的舞台,它不停地在舞台上卖力地跳,而赵老板的双眼就是舞台上的灯光, 那灯光居然不时的在杨柳的胸前扫来扫去。   最后小丑谢幕,“灯光”定在那条手指般粗的金手链上,杨柳回来神来,就 听到赵老板说:“手链你一定要拿走,我送出去的东西从来不会收回来的。”杨 柳没接,叔叔帮她接下了,叔叔一边接一边说:“姑娘家脸皮嫩,我替她收下了, 同时也十分地感谢赵老板的厚意。”   这一顿饭杨柳吃得没滋没味,她甚至不知道自己都吃了些什么菜。在回来的 路上,叔叔以不容置辩的口吻对杨柳说:“手链你必需收下。杨柳见叔叔一脸严 肃地望着自己,知道自己如果说不,肯定又会招来一番苦口婆心的教诲。杨柳接 下手链头也不回转身就往宿舍跑。   五   “今晚全车间要加班到十点。”   叔叔说这话时,杨柳正准备朝第五招手,见叔叔背着手朝她走过来,她赶紧 低下头干活。叔叔来到她的身边,停了一会,硬下心来对杨柳说:“你也一样, 不可以请假。”对杨柳来说,这样加班的日子她早已经习惯。只是今天的情形有 些特殊,母亲千里迢迢从老家赶了过来,中午杨柳在叔叔家和母亲一起吃饭时, 母女俩还来不及说上几句话,她又要上班了。可是就是那么寥寥几句,一下子让 杨柳着急了起来。在杨柳的直觉中,母亲的到来,肯定与叔叔的安排有千丝万缕 的关系,这里头无疑藏着什么阴谋诡计。   “都是那条该死的金手链惹的祸!”   杨柳突地想起那条从来没有戴过的金手链,不错,那条金手链肯定是一个阴 谋。想到这里,杨柳狠狠地盯了叔叔一眼,只见叔叔一脸焦急的表情正在环视着 整个车间,作为一个生产主管,叔叔正在担心今晚能不能保证完成任务,能不能 确保整个生产过程不出一点儿差错。   杨柳又狠狠地盯了叔叔一眼,见叔叔终于从她的身边走了过去,虽然没有往 常走得那样优雅,却也走得从容。叔叔的背影刚刚消失在车间的门口,第五突然 就出现在杨柳的面前,第五有些许神秘地对杨柳说:“我有话要跟你说。”杨柳 不敢停下手里的活儿,她也没有看第五,她那双纤纤玉手正在熟练地装配着玩具, 她只是轻轻瞥了第五一眼,说:“我也正有话要跟你说。”两双眼睛迅速地交换 了一下意见。   “你先说。”第五说。   “还是你先说。”杨柳说。   “我打听到了,有容广告公司正在招手模,据确切的消息说,他们要拍一个 新品牌的护手霜广告。”第五说得有些兴奋。   “哦。”   第五没有从杨柳的脸上看到预期的效果,心里有些不甘,他接着又压低了嗓 门说:“我卖了瓶护手霜给你,你猜是那个牌子的?”   “你真买了?”   “买了。”   “很贵的哦。”   “只要你好,我什么都愿意。”   “可是我老妈来了。”   “你妈?’   “是呀。组长在叫你呢。”   第五一回头,见组长正寒着脸站在他身后,那目光像冬天里的一阵寒风横扫 过来,第五立时起了一身的鸡皮。   杨柳及时替第五解围,并将所有的责任承担了下来,因为她知道,组长是不 会拿她怎么样的,叔叔管着组长呢。果然组长没有骂第五,第五也很识相,一下 子就像条泥鳅一般溜了。   第二天,叔叔就把赵老板带来见母亲。   果然不出杨柳所料,母亲的到来真是叔叔的安排,也许叔叔早就料到杨柳不 会那么听话,又或者叔叔听到了什么风声,所以来个出奇不意,打杨柳一个措手 不及。   因为放假,叔叔还故意把第五也叫到家里来吃饭。第五不明所以,以为他和 杨柳的事终于守得云开见月明了,欢天喜地的买了一堆补品过来,见杨柳满脸愁 苦的坐在大厅的一角,心里暗叫不妙。果然,叔叔就过来向他介绍赵老板,叔叔 把老板二个字说得很重,那是故意在心理上给第五施加压力。第五毕竟年轻,没 有那么深的城府,以为是叔叔的什么朋友,等到叔叔说赵老板就是杨柳的男朋友, 而且他们很快就要订婚时,他一下子就懵了,见杨柳仍然坐在那里,不发一言。 第五就说: “好,好的,很好,很好。他们很好。”婶子明知道第五和杨柳的 事,竟招呼第五去厨房帮忙。第五什么也没说就跟婶子下厨房去了。留下杨柳苦 苦地坐在那里,细细地一个字一个字嚼第五刚才所说的话,嚼得满嘴都不是滋味。   “二百多元的护手霜,他也真的舍得买。他真舍得。”   杨柳忽然想哭。她想到厨房里看看第五,叔叔却叫她陪赵老板和母亲说说话, 厨房的事自有第五和婶子,不用她管。母亲似乎兴致很高,问完一件事又问另一 件,就像过去那些治安员查暂住证一般仔细。   杨柳的眼泪差不多要流下来了。母亲还是在不停地刨根问底。母亲有母亲的 道理,这关乎女儿一生的幸福,不问清楚怎么行呢?赵老板显得很温顺,且有问 必答,一副半个儿子的乖模样。   开饭时,第五突然提出要走,叔叔装模作样地挽留。第五说:“我吃过了, 真的很饱,一点儿也吃不下去了。”只有杨柳知道他和自己一样都是满腹苦水。 叔叔亲自送第五出门。杨柳见叔叔在门口向第五嘀咕些什么,她知道那无非是一 些劝慰的话,说不定叔叔还会以加工资来安慰第五。远远的听见第五在说:“好 的,好的,他们很好,只要杨柳好就行。”叔叔笑着拍了拍第五的肩说:“好, 你也很好,是一个值得培养的青年。”   杨柳很想去看看第五,和他说说话,或者陪他一起呆坐也行。她几乎连筷子 也没动就离席了。叔叔一早就洞穿了杨柳的心思,一把将她叫住了。叔叔说: “你妈大老远的过来,你总要陪她说说话呀。”话说到这个份上,杨柳也不好马 上离开。她坐在那儿,心里却在不停地重复那句话:“二百多元的护手霜,他真 舍得买,他真舍得。”叔叔他们在说什么,她一句也听不进去。   吃完饭,母亲的兴致仍然很高。她显然对这门婚事十分的满意,唯一不满的 就是女儿今天的表现。但叔叔对今天的安排颇为满意。他自以为把第五叫过来, 已经达到预期的效果,他确信第五不会对婚事构成任何威胁了。所以,他越俎代 庖地向杨柳宣布,她和赵老板最迟六月底就订婚。   六   “什么都是很好,你除了很好,还会不会别的话?一整天都是心不在焉的, 这哪里是在干活,你是在拿自己的身体开玩笑,这可不是开玩笑的活,老兄!”   远远的,杨柳听见第五的组长正在骂第五。第五低了头,手上不停,仍然在 一下一下地敲,敲一下就说一句:“很好。”   “你要是不想干了,你就滚蛋!”组长咆哮了起来。杨柳见叔叔皱了皱眉头, 仍然背着手走过去。叔叔对组长说:“好吧,这事交给我处理,你去做别的事情 吧。”   “第五,你不要因为杨柳的事而影响了工作,这不好。你应该明白,你现在 干的活,它需要你投入百分百的精神,一个不小心,就会连手指头都会给剁掉的, 这个你应该清楚。”   “我很清楚,我真的明白,我很好,很好。不用为我担心,我不配的。”   第五仍然低着头,一边干活,一边回答叔叔。   “你明白就好,很多事情是勉强不来的,尤其是爱情。前不久,杨柳还收下 了人家的一条金手链,那是作为订亲的礼物,想必你也知道吧。”   第五突然抬起头,愕然地望着叔叔,显然杨柳没有向他提起过。叔叔接着又 说:“这不能怪杨柳,谁都希望把生活过好一些,更美满一些,你说对吗?杨柳 也有权利追求这样的生活。但是话又说回来,如果杨柳选择了你,你有能力让杨 柳过得更好吗?”   叔叔的这番话说得第五把头垂得更低。敲打得更猛,也更有力。   “所以,你现在的情况很危险,你要马上丢开一些不切实际的幻想,找回从 前那个工作勤快,积极向上的第五,这才是你的出路。当然,组长的工作态度是 有问题,这个我会处理他。另外,我们车间准备新开一个组,不知你是否有兴趣 做这个组的带头人?”   叔叔把组长说成是带头人,很有创意地向第五作了个暗示。第五似乎立刻就 理解了他的意思,他用力地点着头说:“很好,很好!”叔叔终于满意地拍了拍 第五的肩,然后优雅地离开。   在叔叔离开之后不到三分钟的时间,杨柳突然听到第五那边传来一声惨叫。 接着就见两个人扶着剁掉了一节手指的第五手忙脚乱地从她身边经过。杨柳见第 五脸色惨白如纸,在经过杨柳身边时,仍然惨笑着说了一句:“很好!”   血,在第五的身后一路滴向门口。一个清洁工拿来擦布,要清理地上的血迹, 杨柳突然大叫一声说:“这是第五的血,你们不能碰!”杨柳脱下工衣,一滴一 滴地把血都涂到工衣上。不一会,淡绿色的工衣就开满了一朵朵颜色鲜红的花。 杨柳拿着那涂满鲜血的工衣向姐妹们解释说:“这是荷花,是我用第五的血画成 的荷花。”   角落里有一个女孩哭了起来。一车间的女孩都哭了起来。唯独杨柳不哭,那 个和杨柳顶要好的女孩哭着对杨柳说:“杨柳,你要想哭就哭出来吧,这样会好 受一些。”杨柳说:“我不哭,我不可以哭,八月还没到,荷花还没有开,离大 哭的日子还远着呢。”   但是杨柳去医院探望第五时,却止不住眼泪花花地流。杨柳坐在第五的病床 上一边哭一边说:“第五,二百多元的护手霜,你真舍得买,你真舍得!”第五 虚弱地答:“只要你好,我什么都愿意!”   “可是你不好!”   “我很好。”   “你为什么那么傻哦?”   “是我自己不小心的。”   “你对我好,我心里明白。我会还你的。”   “我不要你还。”   “我要还的。“   “我不要。”   “我要。“   “不。”   “要。”   杨柳突然把自己的一根手指放进嘴里,当第五看见时,已经来不及了,杨柳 已经把自己的一根手指咬得鲜血淋漓。   第五泪眼花花地说:“杨柳,你的手以后肯定会留下伤疤的。你做不成手模 特了。”   杨柳很坚定地说:“我不做手模特了。”   “你会后悔的。”   “我不后悔。”   “那以后怎么办?”   “以后?以后我就做你老婆。”   这一晚,杨柳做了个梦,她梦见整个车间真的开满了红红绿绿的荷花。姐妹 们都很愉快地在荷花的中间干活。那些干活的手,和自己的双手一样洁白无暇。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