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小 桃 源 记   村夫   一   认识这个地方十几年了,让我叫它什么名字好呢?   不管别人叫它什么,我就叫它小桃源了。   十几年前,我搬到现在住的这个地方。晚饭后,沿着一个小山涧走去,不过 一二里路,眼前豁然开朗起来   ——这究竟是个什么地方呢?   我首先想到明代南刑部右侍郎李棠的《小桃源记》。这篇文章的开头这样写 道:   县北二里许,一小涧出两山间,萦纡清泚,潺潺不绝。涧滨丛篁灌木,隐映 蔽亏。夹岸植桃数十株,春月花盛开,仿佛桃源之境。余从兄樵隐、筠谷、钝斋 咸乐之,因名小桃源。   对照文章,这里应该就是小桃源了。   不过,小桃源这个名字,只是他们乘兴起的。而实际名字又叫什么呢?   问了几个人,都说是“生水塘”。   为什么要问几个人?问一个不也够了吗?而且眼前明明有三口塘呢!   不,这么美丽的地方,该有个与之相称的名字。   所以我还是认定小桃源。   后来我才知道,它当真不是“生水塘”,而叫“岭外”,据说还曾经是“喜 鹊窝”。这是属于生水塘的一个自然村,距离县城一二里,却属于十几里外的城 北乡呢!   可告诉我“生水塘”的,偏偏是岭外人自己,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岭外很小,全盛时也只有十几户,现在却只有三四户了,眼看着还要减少, 都是发了以后搬到大地方去的。是否留居者嫌自己太小,想从“生水塘”借些 “大”来呢?尽管“生水塘”自己也不大,可再大又有些关系的,也没有别的地 方了呀!   这样看来,他们对于“大”的需求该有多么迫切。然而我却更爱美丽,所以 便从李棠的文章中借些美丽来。所谓各取所需,“生水塘”、“小桃源”就都有 了存在的理由了。   二   自从陶渊明写了《桃花源记》,向桃花源借美丽就开始了——   不过这种借,严格地说,应该是借名包装。而我的借,则更多的是自己捧着 看。仿佛明代的徐渭,他曾经给一位叫“龙山子”的写过《借竹楼记》。所谓借 竹楼,就是将楼建在邻居的一片竹林旁边——竹林不是自己的,但看却由他来看, 他就这样没有经过主人允许,将景致借过来了。后来又有一个李渔,比龙山子还 要高明,他在自家设计着开窗户,或方形,或圆形,或扇形,将视线以内的山水、 树木、花草纳了进去,于是景致就变成了“画匾”,挂到自己家的墙壁上了。   我没有龙山子、李渔那样的条件,既无法与小桃源比邻而居,更无法将它的 美丽变成自家的“画匾”。所以我的借景,不过是怀着一颗心,多走一些路,多 欣赏一些它的美丽而已。   这是可以做到的,毕竟只有一二里路。   不过,明代的景致是借不到了。从所留的诗文来看,明代的景致与现在已经 相去甚远了。上文引了李棠文章的一个开头,一个开头而已,全文就嫌太长了。 还有樊通的《小桃源》诗,只有八句,不妨引录如下:   去郭二三里,风光世不同。   人家青嶂里,鸡犬白云中。   古树摇新绿,清流带落红。   渔郎休见问,迢递武陵通。   其实明代的小桃源,也已经过改造了。别的不说,曾经叫过“喜鹊窝”,喜 鹊窝是肯定有的,而诗文中就没有提到。别以为一个喜鹊窝,我的一位画家朋友, 为了麻雀的消失,就专门给政协写过提案。有一次我们去张家界,我的一句“枝 头叶如雀”,曾获得过他的连声叫好。于此可见,麻雀、喜鹊窝都是一道亮丽的 风景呢!   对于喜鹊窝的消失,那是可以想见的:喜鹊总爱把窝做在高大的树上,也许 是屈曲古松,或者是百年老杉,总之不是麻雀那样把窝做在草丛中、屋檐下。喜 鹊窝就这样被高高擎举在蓝天下,俨然成为这个地方的标志。然而秋收时节,村 人将玉米、大豆、花生之类晒在屋外空地上,喜鹊们只要一个斜飞就可以得到美 食。而这时候的喜鹊都是拖儿带女的,轮番斜飞,怎不叫人恨得牙根痒痒?于是 一怒之下,便将喜鹊窝捅了,或者干脆将屈曲老松也砍掉。   村边的老松砍掉了,补种的就是果树,李棠文章中的“植桃数十株”,大约 就是这样来的。还有梨树,也是那么几株,都是栽种在房前屋后,或者就是田埂 上。那时候也不会考虑拿到市场上卖钱,种这么几株尽够自己吃的了。这样春天 一到,一树红,一树白,流水淙淙,鸡鸣犬吠,如诗如画,与“小”,合辙得天 衣无缝呢!这样的合辙时期既长,而且也得文人认同。比如明代的屠隆,对于瓶 花,就说“堂供须高瓶大枝,方快人意;若山斋充玩,瓶宜短小,花宜瘦巧。最 忌繁杂如缚,又忌花瘦于瓶。”这就是和谐的妙处。而后来的经济大潮给小桃源 带来的就是大排场、大气势了,满山桃李,遍地落霞,如烟似雾,这种美丽,可 谓极尽奢华。只是对于一个小山岙,便有些载不动了,因而便有失和谐了。所以 我的一位诗人朋友是力主“无为”的,而我却认为,只要顺着自然的脾性,便是 “有为”,也不会出什么偏差。现在看来,在物质利益的驱动下,和谐确是难以 顾及的,而牺牲的却常常是美丽。   幸而,小桃源还保留着许多天然美丽。   春天来了,让我们一起看看小桃源的美丽吧:   最早开放的是杜鹃,它的红是普通的,不过在浓绿的映衬下,那红就燃烧起 来了。接着是野蔷薇,我常常是冒雨前往的:春雨迷蒙中,进了山口,便可见到 满蓬的花骨朵。这是另一种野蔷薇,就是公园里栽种的“十里锦”,但它不是我 所属情;我所属情的那种又叫金樱子,那花是梨花那样的纯白,飘逸,潇洒,而 且更加销魂,秋天结着净瓶一般的果,茎上、叶下都长着刺——还是倒勾儿刺, 勾着人非“刺刀见红”不可,所以公园里是绝不栽种的。然而在这里,它却肆无 忌惮地生长,打堆儿架在柴丛中、高坎上,有的甚至进一步爬到树梢上去。象野 蔷薇那样欺负高大树木的还有紫藤,它高高地爬上去后,又自由散漫地披拂下来, 大刀形花蕾密密簇簇,就这样一长串一长串地垂挂着,“犹抱琵琶半遮面”地展 示着它的美丽……   三   对于桃花源,陶渊明的欣赏质量是很高的,这有他的《桃花源记》并诗为证。   对于小桃源,我不敢自夸我的欣赏质量,但却自信我的欣赏份额。这种份额 是很高的。比如说明代,象李棠那样的高官还那么在乎小桃源,可见那时欣赏小 桃源的人不在少数,而我若在其中,所得的空间便有限得很。而现在不必说象李 棠那样的高官,芸芸众生都在做着发财梦,对于小桃源,谁都不屑一顾,留下许 多空间,还不归我所有了吗?   为此,我感到幸运;而这幸运,又在于我居住在这个小镇里。   我是山里人,有幸成为镇上人后,却又时时反刍着山里的美丽。这个小镇多 山,这还不是我的幸运吗?而镇上人历来对山颇为不屑,只有在上世纪被称为 “困难时期”的三年,才肯为了几斤番薯丝将女儿嫁到山里;而今他们便认为大 山挡住现代化道路,要进行现代化建设,愚公移山是必须进行的了。幸而现在多 少有了几个钱,再不用锄头畚箕,依靠炸药的力量,发挥大铲车的威力,几个山 头便这样被搬掉了。接着就是建造高楼大厦,还有中心广场、不锈钢旗杆、几何 形花坛、大型喷泉、大转盘等等。这可是中国现代化的通用模式,东南西北中, 无不如此。城市如此,小镇也如此。倘若有人说,山也不必搬掉,楼也不要那么 大,分成几幢,分别建在小山岙里,或者小山坡上,因势造型,绿树掩映,鸟语 花香,整个小镇就变成大花园了,那就一定会遭到反对。倘若有资格写成提案, 其命运决不会比麻雀提案好许多,因为愚公移山计划付诸人大、政协表决时就是 一致通过的呢!   所以山是一定要搬的,建筑材料也一定要钢筋水泥;不是的,就赶紧换掉。 本来,小镇是以“石头城”名闻遐迩的——说起这里的石头,还颇带神奇色彩呢! 那自然是深埋在地下的,然而却如豆腐一般可以切割,而一旦经过风吹日晒雨淋, 反而越发坚硬起来。其色彩也很丰富,有赭红、粉白、浅绿、灰黄等等。上世纪 六七十年代,不必说全县城乡都建这种石头房子,就是围墙呀栏杆呀路呀桥呀都 用条石砌成。周作人笔下的家乡的石板路算什么?日本建材专家打田勇先生称小 镇的条石房子在全世界都是很独特的呢!然而小镇的人们却不以为然,甚至有些 怀疑,一旦有了钱,便急不可耐地“旧貌变新颜”了:先是抹上水泥砂灰,后来 又贴上马赛克,再后来又改贴瓷砖,总之不能让它露出一点点草根本相。   现代文明的诱惑是不可抗拒的,芸芸众生自然要将生活摆在第一位,只有书 呆子才会将美丽看得比生活还重要。何况什么是美丽?小镇的人们压根就只认可 现代化的美丽。以仙都为例,这是以田园风光著称的国家级风景名胜区,该是真 正的桃花源了吧?却也要在溪流之上架起雄伟的钢筋水泥大桥,还要砍掉密匝匝 的河柳建设宽广的飞天广场。且不说广场上水泥铺地,其中还要摆放拿水泥捏弄 的几只白鹤呢!   ——不必再说什么了,总之对于小桃源,他们是不屑一顾了。于是留下的许 多空间,也就归了我了。   四   但是,我还有我的担忧。   让我们看看小桃源路边的辊轴吧:   这是典型的上世纪五六十年代的产物,用水泥浇灌而成,当地人叫滚筒,做 塘做水库用来压实堤坝。与它具有同样功能的还有夯,分木夯、石夯两种。滚筒 由一群男女拉着,嘴上哼唷哼唷地唱着。夯则要由男女们高高抛起,然后重重砸 下,嘴上也是哼唷哼唷地唱着。与锄头、畚箕相比,它们都算得上是先进工具了; 然而若说历史的久远,则又大大不如锄头、畚箕。所以比较它们的功绩,真是分 不出大小。在如今农民的家里,锄头、畚箕总还是有的,而滚筒和夯——无论是 木夯,还是石夯,都一定难觅踪影了。尤其是滚筒,浇灌便大抵在工作现场,完 成任务以后,便无家可归了。被弃置在路边这么些年,旁边地里的桃李花开花落, 稍远的竹林春笋年年旺发。而它,除了偶尔让摄影爱好者当一回垫脚石外,恐怕 再也派不上什么用场了。   这样说来,就未免感叹了,它可是参与了小桃源流水的历史进程了呢!   在喜鹊窝时代,小桃源的流水,与柳宗元笔下的《小石潭记》,大约也差不 多吧?那时候是连锄头也不必用的,落花,流水,游鱼,春去春来两由之。只有 到了种植桃李,因为要让潺潺流水汇聚到塘里,以利于灌溉稻田和果树,锄头才 派上用场;而打鱼的主意还是没有,鱼儿照样可以熙熙而乐,塘里的水也就照样 绿汪汪。这样的情形一直延续到后来成为水库,十几年前,也就是我第一次进小 桃源时,还曾被山谷里的这潭绿玉动过心呢!   不必说,建设水库便用上夯和滚筒了。按理说,由潭而塘而水库,鱼儿是最 该欢迎的,所谓水阔凭鱼跃呀!然而不,这是对于大鱼而言的。就小鱼来说,缺 乏保护,就要被大鱼吞吃。所以按照它们的意愿,是宁肯退回到水潭里去的。不 过这是不可能的了,优胜劣汰据说是自然规律。既然是自然规律,那就无法违抗。 而人的一双眼睛,又是那样功利,先前专注于稻田和果树,而今却盯上鱼儿了。 于是就往水库里大量投放鱼苗,大量投放饲料,鱼儿终日吃喝拉撒,不必说绿汪 汪的水,就连氧气都得依靠那个整天转动的劳什子,水质发黑发臭便不可避免 了……   这样看来,锄头、畚箕虽然也参与其中,对于小桃源的污染,却是夯和滚筒 最难脱干系。当然这样指责夯和滚筒显然有失公正,但潺潺流水发黑发臭总是事 实的呀!   《庄子?天地》中有一位汉阴丈人,他在他的园里,宁肯抱瓮浇水,而“不 能一日为桔皋也”。因为他视富贵为过眼云烟,经营园子“不求多获”,犹如蒋 诩种竹,陶渊明种菊,无非是“适吾生,悦吾性而已”。既然如此,又何必在乎 工具的巧与拙?这样顺其自然,美丽就保留下来,瓮和桔皋便无可指责的了。   ——美丽,可是宁拙毋巧的呢!   五   十几年前,一条小路将我带到了小桃源——   当时我想,几百年前的李棠、樊通,是否也是经由这条小路进入小桃源的呢?   ——是否同一条路,无法肯定;但是小路,却可以知道。   可见,小路与桃源世界是有缘分的。陶渊明在《桃花源记》中说到的路,不 也是“初极狭,才通人”的吗?   但是十几年后,通往小桃源的路却经过拓宽、改造了,开先一段铺上了水泥, 入山路口的一棵小松树上还钉着一块木牌,上面写着“钓鱼者由此进——”   徜徉在这样的路上,虽然依然可以遇到挑着两个篾篮的卖菜大嫂,但更多的 却是冒烟的摩托,以及后头搭着漂亮的女郎了。而且曙光初照,晨练队伍也出现 了,甩胳膊踢腿者中,据说还有县长的身影呢!他们都是现代化的积极追求者和 创造者,因为道路得到改善,便将健身阵地转移到这里来了。但是与此同时,大 卡车也开进来了。有一次运来许多鱼饲料,不知怎么就卸在路边,当日遇上一场 大雨,以后几天,鱼饲料依然如故,于是整个山岙便臭气熏天了……   如今我想,要是十几年前,站在现在的这个路口,我将会怎样呢?   虽然我不会钓鱼,何况木牌也决非为我辈所设,但我依然还会继续前进,因 为凡是没有到过之处,我都愿意前往。而且我相信,我也依然会被桃李所感动, 松竹所吸引。只是清一色的泥墙民居看不到了,其中夹杂着鹤立鸡群似的贴着瓷 砖的高楼。青山之间的绿水没有了,弃置路旁的滚筒之上的山坡,满是一座又一 座的坟墓,水泥浇就的坟包,在阳光下闪着惨白的光。这一切与大自然是那么不 和谐,又怎么能构成我心中的美丽?所以去了也就去了,谁还会去问它叫什么名 字?生水塘,岭外,喜鹊窝,都不会在乎;更别说回家以后翻阅李棠、樊通的诗 文。总之,小桃源是不会有了。   这样看来,我心目中的风景,是要由小路充当美丽使者的,大路便无法担当 此任。   所以,对于联合国官员,我便佩服得很。据说那一次庐山申报世界自然文化 遗产,他们来人考察,当事人就尽带他们走羊肠小道。因为要是让他们坐小车 “跃上葱茏四百旋”,便一定难以通过。可见,大路无法担当美丽的使者,这是 连联合国官员也认可的呢!   鲁迅先生曾经说过,世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但人为什么 要走路呢?在佛家的眼里,芸芸众生,无非为名而来,为利而去——难道不是吗? 所以,路,实在是利益的指向和标示:有路的地方就有利益,包括物质的、精神 的。路越大,利益越大,至少是物质利益越大;路越小,利益越小,至少是物质 利益越小。就总体来说,世人追求物质利益,永远都将被放在最重要的位置。所 以路越做越大是不可避免的,埋怨大路就是自寻烦恼了。何况谁也没有说过要将 小镇变成大花园,便是小桃源也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幻觉,连仙都这样的国家级风 景区尚且要招商引资建设仙都大道呢!   所以,如今的小桃源,我还是要去,毕竟借了它十几年的景致了,这感情也 不是说断就断得了。但同时,我也常常改走小路了,因为我相信,美丽与小路是 最有缘分的。而且应了鲁迅先生的话,在我的脚下也常常诞生出小路来。而在许 多小路的尽头,着实也有我心中的风景:   一群竹鸡,一口野塘,一丛紫竹,一蓬葛藤,甚至是一片娇艳欲滴的草莓……   这就是小桃源,新的,更小的,同样美丽的小桃源。   2006年9月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