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如果蚕豆会说话 文/丁立梅   二十一岁,花绽放的年纪,她被遣送到遥远的乡下去改造。不过是一瞬间, 她就从一个幸福的女孩子,变成了人所不齿的“资产阶级小姐”。那个年代,有 那个年代的荒唐。而这样的荒唐,几乎改变了她一生的命运。   父亲被批斗至死。母亲伤心之余,选择跳楼,结束了自己的生命。这个世上, 再没有疼爱的手,可以抚过她遍布伤痕的天空。她蜗居在乡下一间漏雨的小屋里, 出工,收工,如同木偶一般。   最怕的是田间休息的时候,集体的大喇叭里放着革命歌曲,“革命群众”围 坐一堆,开始对她进行批判。她低着头,站着。衣不敢再穿整洁的衣,她和他们 一样,穿补丁的。发不敢再留长长的,她忍痛割爱,剪了。她甚至有意在毒日头 下晒着,因为她的皮肤白皙,她要晒黑它。她努力把自己打造成贫下中农中的一 员,一个女孩子的花季,不再明艳。   那一天,午间休息。脸上长着两颗肉痣的队长突然心血来潮,把大家召集起 来,说革命出现了新动向。所谓的新动向,不过是她的短发上,别了一只红的发 夹。那是母亲留给她的遗物。   队长派人从她的发上,硬取下发夹。她第一次反抗,泪流满面地争夺。那一 刻,她像孤单的一只雁。   突然,从人群中跳出一个影,脸涨得通红地,从队长手里抢过发夹,交到她 手里。一边用臂护着她,一边对周围的人,愤怒地“哇哇”叫着。   所有的喧闹,一下子静下来。大家面面相觑。一会之后,又都宽容地笑了, 没有人与他计较,一个可怜的哑巴,从小被人遗弃在村口,是吃百家饭长大的, 长到三十岁了,还是孑然一身。谁都把他当作可怜的人。   队长竟然也不跟他计较,挥挥手,让人群散了。他望望她,打着手势,意思 是叫她安心,不要怕,以后有他保护她。她看不懂,但眼底的泪,却一滴一滴滚 下来,砸在脚下的黄土里。   他见不得她哭。她怎么可以哭呢?在他心里,她是美丽的天使,从她进村的 那一天,他的心,就丢了。他关注她的所有,夜晚,怕她被人欺负,他在她的屋 后,转到下半夜才走。她使不动笨重的农具,他另制作一些小巧的给她,悄悄放 到她的屋门口。她被人批斗的时候,他远远躲在一边看,心,铰成一片一片的。   他看着流泪不止的她,手足无措。忽然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炒蚕豆来,塞到 她手里。这是他为她炒的,不过几小把,他一直揣口袋里,想送她。却望而止步, 她是他心中的神,如何敢轻易接近?这会儿,他终于可以亲手把蚕豆交给她了, 他满足地搓着手嘿嘿笑了。   她第一次抬眼打量他,长脸,小眼睛,脸上有岁月的风霜。这是一个有些丑 丑的男人,可她眼前,却看到一扇温暖的窗打开了。是久居阴霾里,突见阳光的 那种暖。   从此,他像守护神似的跟着她,再没人找她的麻烦,因为他会为她去拼命。 谁愿意得罪一个可怜的哑巴呢?她的世界,变得宁静起来。她甚至,可以写写日 记,看看书。重的活,有他帮着做。漏雨的屋,亦有他帮着补。有了他,她不再 惧怕夜的黑。   他对她的好,所有人都明白,她亦明白。却从不曾考虑过嫁给他。邻居阿婶 想做好事,某一日,突然拉住收工回家的她,说,不如就做了他的媳妇吧,以后 也有个疼你的人。   他知道后,拼命摇头,不肯娶她。她却决意嫁他。不知是不是想着委屈,她 在嫁他的那一天,哭得稀里哗啦。   他们的日子,开始在无声里铺开来,柴米油盐,一屋子的烟火熏着。她在烟 火的日子里,却渐渐白胖起来,因为有他照顾着。他不让她干一点点重的活,甚 至换下的脏衣裳,都是他抢了洗。   这是幸福罢?有时她想。眼睛眺望着遥远的南方,那里,是她成长的地方。 如果生活里没有变故,那么她现在,一定坐在钢琴旁,弹着乐曲唱着歌。或者, 在某个公园里,悠闲地散着步。她摊开双手,望见修长的指上,结着一个一个的 茧。不再有指望,那么,就过日子罢。   也不知是他的原因,还是她的原因,他们一直没有孩子。但这不妨碍他对她 的好,晴天为她挡太阳,阴天为她挡雨。村人们叹,这个哑巴,真会疼人。她听 到,心念一转,有泪,点点滴滴,洇湿心头。这辈子,别无他求了。   生活是波平浪静的一幅画,如果后来她的姨妈不出现,这幅画会永远悬在他 们的日子里。她的姨妈,那个从小去了法国,而后留在了法国的女人,结过婚, 离了,如今孤身一人。老来想有个依靠,于是想到她,辗转打听到,希望她能过 去,承欢左右。   这个时候,她还不算老,四十岁不到呢。她还可以继续她年轻时的梦想,譬 如弹琴,或绘画。她在这两方面都有相当的天赋。 姨妈却不愿意接受他。照姨妈的看法,一个一贫如洗的哑巴,她跟了他十来年, 也算对得起他了。他亦是不肯离开故土。   她只身去了法国。在法国,怡人的气候,美丽的居住,无忧的日子。她常伴 着咖啡度夕阳。这些,是她梦里盼过多次的生活啊,是她骨子里想要的优雅,现 在,都来了,却空落。那一片天空下,少了一个人的呼吸,终究有些荒凉。一个 月,两个月……她好不容易捱过一季,她对姨妈说,她该走了。   再多的华丽,留不住她。   她回家的时候,他并不知晓。却早早等在村口。她一进村,就看到他瘦瘦的 影,没在黄昏里,仿佛涂了一层金粉。或许是感应罢,她想。其实,哪里是感应? 从她走后的那一天,每天的黄昏,他都到路口来等她。   没有热烈的拥抱,没有缠绵的牵手,他们只是互相看了看,眼睛里,有溪水 流过。他接过她手里的大包小包,让她空着手跟在后面走。到家,他把她按到椅 子上,望了她笑,忽然就去搬出一只铁罐来,那是她平常用来放些零碎小物件的。 他在她面前,陡地倒开铁罐,哗啦啦,一地的蚕豆,蹦跳开来。   他一颗一颗数给她看,每数一颗,就抬头对她笑一下。他数了很久很久,一 共是九十二颗蚕豆,她在心里默念着这个数字。九十二,正好是她离家的天数。   没有人懂。惟有她懂,那一颗一颗的蚕豆,是他想她的心。九十二颗蚕豆, 九十二种想念。如果蚕豆会说话,它一定会对她说,我爱你。那是他用一生凝聚 起来的语言。   九十二颗蚕豆,从此,成了她最最宝贝的珍藏。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