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水烟   独善斋主   一手托着金灿灿的水烟袋,一手拈着草纸捻的烟媒子。吹一下,烟媒子亮了 火,对准火头呼噜了两口,喉咙管里甜丝丝地。老锁根朝后一仰,心满意足地把 那只还能挤出泪的眼睛缓缓闭上,干瘪的腮帮子鼓出一股浊气。三十多年了,老 锁根打从成了亲,每天下晚就来到河沿的鱼寮,靠着青条石抽上几袋。烟比媳妇 中用,老锁根很肯定。   日头归齐了麦垄,河面抖起点点碎金。老锁根突然感到脖子上一阵火辣辣地 痛。妈妈地,挂了一天黑板,瞧这脖子给勒的,肿出一条肉缝。老锁根摸摸后脖 頸,不知怎地一下子联想到成亲的晚上,黑灯瞎火地摸到媳妇那个发烫的地方, 还真他娘地像。   王八操的,狗改不了吃屎!老锁根甩了自己一个嘴巴子,把猥亵的笑冻结在 秋黄瓜一样的脸上。这张臭嘴!人家知青下乡插队,关你什么鸟事?看到那几个 小姑娘家细皮嫩肉的,心里就抓痒,撵着腚说什么“知青下来吃苦了”。结果被 人家告到大队,背了个破坏上山下乡的罪名不说,还顶着三伏天的日头挂着黑板 在村口桥边罚了一天站。唉,别人说什么都不打紧,也不想想自己是块啥卵子, 谁叫你担着个“伪保长”。   伪保长?咳─,老锁根深深地叹了口气,蛇咬了屄,有苦说不出啊。抗战那 阵,小鬼子、韩德勤、新四军在这河川水网里拉锯。今天你来,明天他去,遭罪 的都是老百姓。乡里人胆小,谁也不敢出头,觉得俺好显摆,读过几天私塾,能 说会道,硬举俺充了那块挨锯的木头。鬼子来了,俺就摇着膏药旗当“维持会” ;韩司令的人马来了,俺就长官前长官后地当“保长”;新四军来了,俺又变成 握手叫同志的“村干部” 。罪没少受,但也风光了好些年。归总还算对得住乡 亲,没枉死一个人,没烧毁一间房。谁知文革一来,人情都变了味,良心都喂了 狗。村小学那个麻子老师带着几个红卫兵娃娃拆旧账,把俺生生地打成“专政对 象” ,什么尿都朝俺身上撒,就连刚下来的知青都踩祸俺。唉,说起来也怪自 己,人家麻子老师念几个错别字,你逞得什么臭能巴,非当着学生的面考究人家, 白白地结个仇。不过,俺挑他错,只是几个错字,只不过扫了他的脸;他倒好, 把俺给挑得腚朝天,成了人不人鬼不鬼的六类分子,真他娘地冤。   老锁根揉了揉辣乎乎的脖子,睁开那只昏浊的独眼,又慢慢地团了一撮水烟 丝。离鱼寮不远的码头上传来哗哗的水声,老锁根觑了眼,狠狠地瞅了一阵。码 头上蹲着一个裸着上身的女人,背上还伏着个小娃子。水妹,这鬼娘们,如今也 太污糟了,老锁根心里有点遗憾,也有点忿忿。   吃口烟,吐个圈,烟圈里浮出一个花骨朵似的小女人,细溜溜的腰,胀鼓鼓 的奶,白腻腻的颈,向老锁根伸着舌头扮鬼脸。那才是当年的水妹!共产党打徐 州府,十八岁的水妹随着俺参加支前队。一边给子弟兵烙大饼,一边跟俺磨磨唧 唧,紧绷绷的屁蛋子,肉砣砣的奶膀子。那股浪劲,啧啧,像家里那只发情的小 母狗,翘着尾巴在俺腿边蹭。没想自打她嫁了人,就堕成猪婆啦,一口气养了八 个丫头片子,前年才屙出个带把的,就是背上的小九子。   一阵风过来,烟圈散了,老锁根聚了聚眼神,不觉地笑出了声。这娘们的奶 子咋就败落成了那样?一只软遢遢地像个瘪葫芦垂在水面上,随着风打晃晃,另 一只像条布袋子反搭在肩膀上,奶头子叼在小九的牙口里。唉,臊人,老锁根很 想摇摇头,脖根一蜇,只好闭了眼。   又呼噜两口水烟,“弃我去者昨日之日不可留,乱我心者今日之日多烦忧” ,老锁根忽然想起私塾先生总喜欢摇头晃脑吟诵的两句诗。如果昨日俺也去了, 弄不好算得个“革命烈士”,还犯得着遭今天这个罪吗?一想起“昨日”,老锁 根心里就发酸,弃我去者,不光是昨日的风光和女人,还搭上了俺的一只眼。   那年也是靠在这里吃水烟,远远瞅见曲里拐弯的河道里窜着一块膏药旗,娘 地,鬼子的汽艇来了。要不是俺奔到村里通知那个共产党女区长,急匆匆藏进芦 苇荡,她还能活到今个吗?鬼子没抓到人,冲着俺出气。俺“太君太君” 地才 迎上去,狗日的鬼子曹长朝俺脑袋上就杵一枪托子,半拉眼珠子挂了出来。唉, 整整昏死了三昼夜,靠着几个女人的奶浆子,俺才回转过魂!解放后,女区长升 了县委书记,没忘本,时不时地看看俺。土改那阵子,特意来证明俺是“白皮红 心”的伪保长,是个抗日的有功之臣,只给俺定了个中农成份。谁想到,现今她 变成了“走资派” ,披着“阴阳头” ,也挂着大牌子满县城地游大街。还指着 她为俺说句公道话?算球吧,爷俩比鸡巴,一个屌样。嗯?瞎攀,她是个娘们, 哪来的鸡巴?一根藤上的两个苦瓜,老锁根微微一笑,对后一个比喻挺满意。   眨眨独眼,再一次吹燃了烟媒子。随着散向河心的一缕烟雾,老锁根隐隐看 到对岸老柳树下一闪一闪,仿佛悬着一根根的细银丝,银丝下垂着小黑坠子。仔 细瞄瞄,嗨,俺说是什么,原来是吊死鬼,吐丝打秋千的杨喇子。不知怎地,老 锁根心底涌出一阵悲哀,俺这一生过的,都比不上杨喇子。那杨喇子一身蜇人的 毛,谁看见都害怕,哪敢乱抓乱碰?硬是活得自在!俺呢?像只软巴巴的蚕芽子, 人家想咋摆弄就咋摆弄。就算织个茧把自己裹起来,还不是让人家投在热锅里, 抽得个一丝不挂,煮得个皮焦肉烂。   长长地吸了一口烟,老锁根的脑子有点昏眩。对岸老柳树旁传来一阵闹,抬 抬眼皮,是河东的几个男知青嘻嘻哈哈光着腚往河里出溜。不好,柳树下的水面 上飘满着杨喇子毛,沾到身上蜇死人,一晚上都火燎燎。这几个娃子不晓得,俺 得吆喝吆喝。老锁根张张嘴,陡然翻起一个邪念头,把冲到嘴边的话生生地咽了 回去,化成一丝阴冷冷的笑。娘地,今个你们几个朝着老子吐啐沫,俺犯不着充 好人,老子也做一回杨喇子,你们不是来“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吗?让你们 尝尝俺伪保长的“再教育” 。   看到那几个知青狼哭鬼嚎地爬上岸,老锁根有点内疚,又觉得满解气。望望 西头的麦垄,日头没了,只荡着几片黑红的霞。嗨,一天的黑板不能白挂,找队 长去,今个他得算俺出了一天工。老锁根吐出最后一口烟,慢悠悠地爬起来,揉 揉脖子,拍拍腚,一摇一晃地离开了鱼寮的小窝棚。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