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老 钓 竿   丰 溟   鱼主生。   樟树里的夏夜最是撩人。一个个灯笼短裤套圆领文化衫,脚底踏一双自家老 头制造的梓木拖板,趿拉趿拉从各家门前一路扇过来,拈一个空,兜一点风,坐 或者站。“吃了?”“吃了。”“又沾腥了?”“吃鱼呢。”话头上了鱼,自自 然然就跟老钓竿黄老头子有关了。黄老头子像鱼,又识鱼,会钓鱼。说黄老头子 象鱼,其实指他那一双眼睛,鱼眼。闲散的时候,他的眼睛深深窝陷在眼帘后面, 那一种光距离你还有一尺七寸远的时候就扫过去了。有什么东西提起了黄老头子 的精神,他会把帘子尽量拉开,挪出那一对电珠一样的眼球,滴溜溜各自转动。 眼球突出,表面像覆有一层鱼眼膜,每当这样的时候,黄老头子活脱脱是一条鱼。 如果他注意到什么,会射出一种光,直接把那东西紧紧罩住。这种光射着你,你 也会觉得好象是被一种力量紧紧的箍住了。廖公公说黄老头子钓鱼的时候,那些 鱼就是被这种光罩住了,游不开的。黄老头子懂鱼,四里八街人人皆知。自打一 辆两轮大板车轻轻快快的把他的一屋家什连同勾引眼球的钓鱼竿卸到了樟树里, 他那一本子鱼经,就挨门挨户的铺开去了。   没有人说得清黄老头子怎么排出的顺序:钓鱼,识鱼,再像鱼?还是像鱼, 钓鱼再识鱼?樟树里的老街坊赵婶婶钱爷爷常常在樟树下争得红眼,拉得樟树叶 子纷纷扬扬的,把话头千层万层埋的不见了。邓家大爹被邻里撺掇得送出十二根 火炬香烟,攒足了劲,把黄老头子的鱼眼帘子拉开,舌头摆正,再铺开一块小跳 板:“你那几根茶竿竹钓竿好得很哪,有些年头了吧?”邓家大爹口里的“好” 实际上就是“神奇”的意思。“不长。”“这手把子磨的,三年五年少不了。” “嘿!比圆溪大两岁。”得了。圆溪十九岁,黄老头子的女儿,刚从农村回来, 说是“同等看待”了,这两天樟树里的人正把这事挂在口头上呢。邓家大爹啧啧 几声,缩回话头,不问了。任公公在旁边打趣:“黄老头子,嘉陵江水泡大的, 不会走路先会浮水。年轻的时候那本事!锅里烧着水再到江里去捉鱼,白鲫江鲤, 河鳖水鳝,想吃什么鱼就捉什么鱼,没得塌场的……”这个时候,樟树底下的一 帮纳凉的老头子老太婆都分明看到了一个后生伢子光着屁股在清绿的江水里翻腾。 宽阔的江面,大大小小的木船牵头连尾摇摇晃晃的划过,哼哼哟哟的号子拉出一 行一行古铜色的男人,他们肩上都扛一根长长的带子,弓弓的腰下,那老二在两 腿间孤零   零的晃荡。   夜色渐深,个个起身回屋的时候,任公公长叹一声:“那年头啊!”   在樟树里过日子就像盲人撕皇历,这一本跟上一本没有什么不同,这一页跟 上一页也没有什么不一样。去年夏夜翻过来再过一次,今夜的蒲扇摇着昨夜的凉 风。可是,今天圆溪回来了,对黄老头子来说,这一页就翻不过去了。还是一帮 子灯笼短裤圆领短衫,还是东邻西舍的白菜萝卜,黄老头子鱼竿上钩子好像钩住 了什么,鱼线被扯出很长很长。这一天夜晚,仰在蚊帐里,黄老头子怎么也合不 上眼。次日大早,邓家大爹出来踩露水的时候,黄老头子已经翻过十五里开外的 银盆岭,下了山就是耒河边上的水牛滩了。   几根油滑光亮的老钓竿跟了自己多年,一箍一节都是仔女,搁在肩上,轻快 得没有了斤两。这条钓鱼的路也走了好多年,一木一石也都是手脚,我闭起眼睛 也都摸得到河边,熟悉不过的。现在走来,留一丝眼光隔三岔五的扫一眼路上就 已经够用,另外一只眼睛的光,翻山越岭,迷迷遥遥的跑回到了嘉陵江边小龙溪 上的文君村。那是哪个年头?民国十三年?十五年吧?嗨!人老了,记忆都碎掉 了。端午过后的第六天,这个日子不会记走样。划过龙舟以后,天一直都是郁郁 沉沉的,大大小小的雨把田里山上塞的密密满满的。溪边的一团一团的柳树槐树 迷迷糊糊,象被雨水泡的长满了霉。上游的汤家坪接连下了一天一夜大雨,那个 水呀,天塌了一样!软软的小龙溪一下子翻过身来,携泥带草的水追着脚后跟就 漫上了坎。秀芝提着篮子本来已经奔上来了——跟她一起的田家媳妇就是这么讲 的——她还回头去做什么呢?秀芝她娘一直没有搞清白。就是晓得秀芝放下篮子, 返身下到溪坎边,一眨眼,人就不见了。天哪!她到底想去干什么!就听得田家 媳妇一声大喊:秀芝落水了——,一村的人追到溪边,水里的船哪筏哪,把个小 龙溪捣得烂烂的,两边岸上蹦蹦蹦的脚杆子,翻来覆去的扯,一直追到大河里。 晚了!洪水   接天,影子也没有找到,一直到现在!秀芝的篮子在那里放了七天,篮子里 的蜡烛点了七天,篮子边上的檀香烧了七天。在她下河的码头,我一天一天等她。 山里的水,撒泡尿就过去了,小龙溪又变回得软软的。我坐在码头上,脚下的水 象犯了事的崽伢子一样轻手轻脚的侧过去,走下去好远好远,眼睛还在看着我。 我不怪你了,龙王要她。村子里都说,文君村自古是出妃子的地方,她的命太大 了,我受不起。可是,我舍不得她啊!我就这样坐在码头上,白天跟她讲话,夜 里听她唱歌,她的歌子唱得好啊:鱼儿那个想水鸟想林,哥呀那个想妹妹动心, 淋雨那个芝麻难开口,纸糊那个灯笼肚里明。她有时候在对岸唱,有时候在树林 子里唱,有时候在水里唱,一到夜里,整个一条小龙溪都是她的歌:哥呀那个想 妹妹动心……。秀芝的声音,甜呵。这几句调调,我一直哼到如今。   一起出来钓鱼的胡子老爹哪个知道黄老头子这一本经!几十年了,一坛子老 酒,黄老头子一个人喝。   钓鱼钓鱼,看水识鱼。银盆岭下耒河边上的水牛摊也不算个好的钓场。邓家 大爹劝过好多次了:黄老头子,水牛滩,胳膊湾,一弯一拐到湘江。湘江里的鱼 才是大嘞。又不远,凭你几根竿子,鲤鱼草鱼青鱼鳜鱼,要什么没有?尽钓大鱼, 开得鱼铺子起,不是么?   是啊是啊,怎么不是呢?它有柳树,有槐花?水牛滩有。那是秀芝的树!鱼 儿那个想水鸟想林,只有在柳树后面才听的真切,大大的,枯枯的柳树。小龙溪 的妹子耶。   还有槐花。嫩白嫩白的花,一朵一朵都像学堂里大枫树上挂着的钟,布谷鸟 一叫它就一串一串使劲开。那一次,我爬在树上,攀下树枝,摘下一串一串的槐 花,扔进秀芝的篮子里。秀芝站在树下面,两手托着篮子接着,嘴里一个劲的说 “不要爬那么高”“有刺”,一根长枝上有一大簇花,摘到将近一篮子的时候, 我有意的闪了一下,秀芝吓的大叫“哎呀!”她还没有缓过神,我手上举着槐花 冲着她得意的舞,她气的一扭头,“不要了。”把篮子摆在地上,背过身子不看 我。“不摘了,我下来。”“下来。”“我手里拿着这么多花,怎么下来?” “我不管。你下来。”“你把花接着,我下来。”我要她转身过来。“你不接着, 我就跳下来。”乘她转身,我右脚往树上一蹬,听得身后划的一声响,我已经落 在她的面前,她转身还没有落定,又被我吓得叫了起来“你……”,话还没有说 完,她软软的拳头就落在了我的胸前,“该死的!”我从花簇里摘下一朵最大的, 在她眼前晃了晃,塞到她嘴里。又抽出一串长长的花,插在她头上。她瞪着大大 的眼睛看着我,黑黑的头发,一朵一朵浸着槐树叶子颜色的花……花芯子是一团 女儿绿,黄绿黄绿的,还藏着清清的香,这是秀芝顶顶喜欢的。   “你裤子破了。我帮你补补。”提着一篮子槐花回村的路上,我觉得屁股上 凉飕飕的,用手一摸,摸到一个洞,裤子破了,从树上跳落地的时候被槐树的刺 挂着了。我有些不好意思,有手捂着,秀芝发现了。“我不要你补。”“这个样 子回去不好看。”让她补,就要把裤子脱掉,这怎么行?“不。”我想好了,把 篮子送到她家,我就跑回去。“从村子北面到我家去,没有人看见。”“有人看 见打什么要紧?你是我的媳妇。”年初的时候,媒人来过了,送了生辰牌子,两 家都合意。其实我一早就喜欢秀芝,秀芝也喜欢我,大人知道,就请了媒人来做 了一个样子,正月没有过完就送去了彩礼。按规矩,送了彩礼以后,两个人是不 见面的。都在一个村,从小就一起,不见面怎么行?我们就总是偷偷在一起,村 子里的人看见了,总会说“这两个娃子……”笑一笑,也没当回事。想着走着, 到了秀芝家,她家里只有大黑狗来旺守着门,看见我们回来,来旺高兴的摇着尾 巴在脚前脚后窜。进过门里头,放下篮子,秀芝把我让进她的屋里头,端出一个 竹笸箩,抽出针线来,“把裤子脱了。”我靠在床边上,挪不开脚的样子,话都 讲不清楚咯,“我……我……”她走过来,顺手把床上被子抖开,“脱了裤子, 拱进被子里头   ,一下子就好了。”说着,她转过身出去了。我赶紧扒下裤子,掀起被子盖 住自己,坐好了。盖着秀芝的被子里头,感觉好神奇呀!软软的,香香的,被子 枕头抻抻敨敨,蚊帐的边边角角都规规矩矩的,看着看着,好像灶屋里的一点火 星子腾的落在心上,慢慢的烧起来了。“好了没?”我还来不及回答,秀芝已经 跨进门,端来一碗糖炒米,一碗豆子茶,放在床边凳子上,也不看我,抄起我的 裤子,“这么老大一个口子,穿得象个什么样子?”我还没有分过神来,她的针 脚就已经在我的裤子上走动开了。心里头的那一点火烧得我热乎乎的。裤裆里那 个家伙早就守不住了,痛痛的直着。秀芝挨在床边,头上的槐花已经被拿掉了, 脸色红嫩嫩的,穿一件蓝底碎花褂子,胸脯一起一伏的,那个里面……我坏坏的 想,秀芝瞟了我一眼,“喝茶啥。”来旺蹲在地上,看看我,又看看秀芝,觉得 没有意思,摆直前脚,爬下来盯着门外。“秀芝,你给我看一下嘛。”“看啥 子?”她头也不回,手上的针自顾自的走。她明知故问。我想。“看你。”“你 不是在看?”“不是。看里面。”秀芝头勾得低低的,脸色一下子染得飞红, “急啥子嘛。”咋个不急呢?我醉醺醺的想。心里头的火一阵一阵的往脸上窜, 烧的鼻孔呼啦呼啦   ,一脸火辣辣的。我把被子一掀,一下子把她抱进里头来,她那一双眼睛软 软的看着我,身子绵绵的,胸脯使劲的一起一伏。我一下子把她的衣服全部脱光 了,根本还来不及看她的奶子,老二就跳进了她的身体里面,身体轰的一下炸开 了。   我把秀芝紧紧的搂在怀里,不知道过了多久,来旺忽的站起来,汪的叫了一 声,冲出门去。我们知道来人了。我慌忙套上衣服,跳窗走了。跑下村子,我直 接扑到那棵槐树下,扯直喉咙尽力的喊:千头牛呵,哈嘿哈嘿,不回头呵,哈嘿 哈嘿,大槐树呵,哈嘿哈嘿,秀芝的路呵,哈嘿哈嘿……。我跪在槐树下面一遍 一遍的喊,直到把一肚子的火喊的干干净净。   第二天第三天都没有看见秀芝,我心里那个急哟!到她淘米洗菜的码头上会 她,等不到人,看见平日里和她一起的姐妹又不好意思问,怕她们笑话我。成天 里神魂颠倒的,心里面火烧火燎的。第四天了,还是没有看见秀芝出来,我坐不 住了,晚上胡乱的扒了几口饭,抄起梨藤竹钓鱼竿,下到小龙溪钓鱼。其实呢, 那个时节去钓鱼,纯粹是糊人的,这个季节,夜里水还冷,哪里有鱼么。不过, 当时根本就没有想那么多。爸爸怪怪的看我一眼,妈妈嘴巴动了一下,好像在说 什么,来不及听清楚,我已经出了门槛。下到码头上游的水湾湾边上,那里有一 个枯了一半的柳树,如果是大热天钓鱼,这是最最合适的地方了。坐在这里,对 面坡上就是村子,一处一处的房子黑黢黢的,月亮从村子后面慢慢的爬上来,好 亮好亮。数过去第四栋,露出一个屋角的,就是秀芝的家。一想起她,我心里头 就火燎燎的,老二尝过秀芝的滋味,就象是老熟人一样的,提起秀芝就上窜下跳 的。坐到这里,本来就不是来钓鱼。我把鱼竿子插到地上,就像山里的野狼一样, 对月亮吼开了:油菜子开花荞麦子开,哥哥等妹妹等不来,月光光没脚满天里走, 妹妹你有脚迈不开。我把最后一句故意拖得老长老长,把自己心里一团的火都放 到里面了   。没有歇气,又接着唱起了月光圆圆象银筛,还有天上起了五彩云,只到唱 起一只画眉云里来,才隐隐听得对面坡上流下来的歌:月光白来月光黄,月光下 面找情郎……。细细的声音轻轻的歌,一听就是她!我的秀芝哎!我蹦得天高, 差一点把月亮给抓下来。几步跨过小龙溪上的妃子桥,把秀芝紧紧抱在怀里。 “你几天不出门,想死我了。”秀芝双手拢在胸前缩在我的怀里,一句话也不说。 “想我没?”她摇了摇头。“真的?”她点了点头。“好你个秀芝!”我把她整 个抱起来,返身过妃子桥,走回柳树下。秀芝趴在我的肩头,紧紧搂着我。她的 奶子一起一伏,紧紧贴在我身上。这时候,我心里紧紧的堵着一支老调调,很小 的时候听爷爷唱过的,我松开喉咙,使劲放了出来:油菜籽不打不出油,妹妹的 奶子要哥哥揉……秀芝用力把我肩膀掐了一把,我吼的更欢了:日里我要口对口, 夜里还要头枕头……。回到河边,我把柳树上嫩嫩的柳条一根一根全部摘下来, 平平整整的铺在地上,把四围能看到的好花好草一朵一朵都采来,细细插满一圈, 再垫上我的衣服,然后把秀芝轻轻放在上面。月光满满的晒在她身上,边上的小 龙溪流得远远的,一点声响都没有了。这一夜,我真正的有了秀芝。   月亮照累了,躲到柳树后面去的时候,小龙溪回来了。水面细细碎碎的月光 叮叮咚咚的闪,秀芝依偎在我的怀里,幽幽的说:“到了明天晚上,月亮就会不 记得今天看过的事了。”“月亮又不是人。”她没有接我的话,自顾自继续说: “月亮记事情只记得十四天。开始,它一天一天的记事,一天一天的长大长圆, 到了十五天,它就开始忘掉,一天忘一点一天忘一点,它就越来越小。今天是十 五,它今天看到的事情明天开始就会一天天忘掉。”安静了一会,只听得她说: “人也是这个样子的。”“不会。”我摇摇头。“你不会吧?”她侧过头,看着 我说。“小龙溪为证。”文君村的人都知道,小龙溪灵验,谁要是对它起了誓, 违背的人一定会受到报应,所以我以小龙溪起誓。“我心是真,小龙溪送来一条 鱼。我心不实,鱼钩空荡荡。”看见溪边插着的鱼竿,我要让秀芝明白。我拿起 鱼竿,挂上一条蚯蚓,摔进小河湾里。举着鱼竿站在溪边上,静静的等。我心里 在打鼓:天气还凉,夜里的鱼通常不上钩。不过,等到天亮,也是会钓得的。秀 芝依旧坐在柳条床上,她双手抱膝,不声不响的看着溪水。月亮静静的走了好一 阵子,突然,鱼竿一阵抖动,我猛地一提,然后垂竿放松线,我知道,鱼挂钩了, 而且还不小   !神奇呵,灵验了!我赶忙告诉秀芝:“你看!秀芝!”我要让她知道,我 永远爱她!小龙溪已经显了灵!“你看吧,没有人在这个时节能够在夜里钓到鱼, 这本来是不会的,可是,我就能。没有不可能的事情,哪怕是……心诚就灵。嘿, 还蛮大的,一两斤。明天去大河里钓,那里有大鱼。你跟我去。”等我罗罗嗦嗦 把鱼弄上了岸,秀芝已经蜷作一团,侧着睡着了。这是一条红鲤鱼,尺把长,放 在地上还在翻来覆去的跳。秀芝就像被它跳醒了,满脸疲劳的神气。我兴奋得很: “秀芝,鲤鱼。”秀芝眼睛闪了一下,“鲤鱼。该是潭里最大的一条了。”她小 声念了一句,眼里泪汪汪的。“小龙王送给你的。”她补上了一句。后来,直到 她被龙王招去,我就相信,是她送的。   春钓滩春钓滩,开春自然是水牛滩。这里的水由东向西,长长的河湾就是长 长的河滩,河滩南边浅北边深,黄老头子选择了河滩北面的中上游河段,零零星 星长有几棵粗粗细细的柳树的地方,他四周扫一眼,没人,坐下来。他从搭叶上 面印着红色铁路路徽的帆布包里取出一个多层铝制饭盒,铁路工人用它每天装着 饭菜上班去的那一种,把饭盒一一揭开,就河边一排放着:一条巴掌大的鲤鱼, 酱油烧的,一份青辣椒炒鸡蛋,还有一份清炒萝卜丝。都是秀芝爱吃的。从上衣 口袋掏出三支火炬牌香烟,先后点着,一字插上,然后盘腿坐着,双手合十。 “秀芝,我还好。你呢……”每年,头一遭出来钓鱼,都是这样。三碟菜,三支 香,坐一坐,跟秀芝说说话,静静心。现在没有香了,拿香烟替上。太阳已经爬 到了树腰,风嫩嫩的,对河的山青一块红一块,象是没有洗干净的衣服,两只白 鹭在河边翻一个跟斗,晃了一眼就不见了,黄老头子两眼落在河面,粼粼的水波 一闪一闪的,渐渐的闪出一张秀芝的脸:圆圆的娃娃脸,大大的娃娃眼睛,睫毛 都象娃娃的,生气的时候,鼻子一鼓一鼓的,象鱼在动嘴巴。几十年了,每次看 到就是这个样子。也好,瓜吃熟的,花看开的,鸟看飞的。“秀芝呵,我是老了, 这日子一天天   的掉,也快要掉尽了。也不好过呵。我想回小龙溪去。现在更加想。不晓得 那个码头还在不在。我回去了你还会认得出我么?你会说:这个老头子,哪里是 那个后生伢?不认得你。我对你说:摘槐花。你说:莫来吵。我就对着你使劲吼: 油菜籽不打不出油,妹妹的奶子要哥哥揉……你就用拳头捶我的胸脯,使劲擂。” 黄老头子在自己的故事里慢慢走,心里楚楚的,眼里润润的。他习惯了,只是今 天更特别一些。   昨天下午,女儿圆溪回家来,说她平反了。说完后,她彻彻底底哭了一场。 黄老头子楼着女儿的肩膀,用毛巾替她擦眼泪。看到女儿抽泣的肩膀,黄老头子 自己的鼻根也酸酸的,紧紧搂着女儿,一句宽慰的话都说不出来。他知道圆溪委 屈。六零年妻子患肝病死了,当时黄老头子人在广西,接到电报后,火急火燎赶 回来。家里门窗紧闭,圆溪被隔壁邻居任妈妈带着,妻子躺在医院太平间里。女 儿一见到爸爸,把一世界的伤心都哭了出来。一时间,樟树里的屋檐树脚被她的 哭声充得实实的,四邻八舍的奶奶婆婆也都跟着一把一把的洒眼泪,各人心里都 有些纳纳的:爸爸没有回来的时候,她静静的,一见到爸爸,肚子里的伤心就像 发端午水,满天满地,挡也挡不住!料理完妻子的后事,他把圆溪送回赣西的外 婆家。女儿十多岁了,人瘦得衣服都穿不住。外婆家在大山里,总还能找到一些 吃的。过了三年八个月,黄佑才调回原单位工作,才又把女儿从大山里接到身边。 女儿没有读几天书,就毕业下放,然后变成了二十四种人,直到昨天。现在她是 正常人了,会给安排正式上班,她还会找一个男人,成家,生孩子。后面的路, 她自己走了。想到这些,昨天晚上与一班老头子闲扯的时候,黄老头子的心情还 是宽宽的。   “秀芝,”黄老头子挪了挪脚,换个姿势坐,故事还在继续,“圆溪平了反, 今后过平常日子了。我以前没有跟你讲,是怕你担心。现在好了。等她找个爱人 接了婚,我也不揪着了。圆溪呀,性子倔,苦命儿咯。落地起就没有吃饱过,身 体一直不好,跟到我这里住两个月那里住三个月,安定下来了,才过了两年时间, 下放走了,一去还……秀芝,这都是命,命里有时终须有的。我在广西那时,驻 在一个叫做易家山的村子里,这年冬里,村子一户人家起火,边上紧挨着的几户 人家都没有事,唯独把当中的一户烧的干干净净,老百姓说那是一个公社干部的 房子,一家五口烧死了四个,留下个不会说话的哑巴叔叔。都是命。打今以后, 圆溪都应该过上好日子,她的坎该是走过了,你说是不?”   一只野蜂在摆放的饭盒的格子上嘤嘤嗡嗡转,打断了黄老头子的故事,他挥 挥手,欠起身,把一格格的盒子拾掇起来,用手抹干净盒子底,一一摞起,放进 帆布口袋。然后,解开一捆的鱼竿,理清线,从木头饵料盒子里捉出一条红蚯蚓, 挂上钩,抛进河里。接着把另外两根钓鱼竿也一一挂上蚯蚓,前后间隔几步远的 距离,抛下钩。放好鱼叉网兜,把饵料木盒盖上,当作凳子坐在上面。他眼睛缩 得小小的,留下一丝光顺着钓鱼竿走,鱼竿,鱼线,浮子,在鹅毛管的浮子上点 一点,跳到另一根钓鱼竿。钓鱼,多数时间是眼睛在跳舞:收放开合,远近左右, 一会儿是“十”字,一会儿是“风”字,一会儿是圆点,一会儿又成了波浪线。 这都是一般钓鱼人的常规了,黄老头子还有自己的绝活:在鱼看到人之前先看到 鱼,看鱼动眼不动头。头一个本事比水里的鱼强,后一个本事其他钓鱼的人赶不 上。别人说他甚至能看到有几条多大的鱼在他的竿子下面转,这种时候,他会不 置可否,嘿嘿一笑,他自己心里明明白白:秀芝会送鱼来的。   黄老头子钓鱼有自己的规矩。钓活水不钓死水。只去溪沟河里,不去水库鱼 塘。几十年里,不打乱仗。邓家大爹几次约他去茶山水库,都被他推辞,自己想 去,又想傍高手,不能得意,弄得邓家大爹心里发痒。他哪里明得黄老头子的一 本经!活水总是连着的,溪水连河水,河水通湖海,湖海又连江河,不管走到哪 里,不管是那一条河,都跟小龙溪是通的。水库鱼塘,水是断的,去那里做什么。 退休以前几十年里,上班四路跑,千把公里铁路沿线上,村村镇镇住过来又住过 去,一根钓鱼竿子就在沿线大大小小的河里甩过来甩过去,附近村民都会时常说 起那个穿铁路制服的老钓竿。说起黄老头子的另外一个规矩,街坊邻居颇有些不 解:不管钓到几条鱼,总要给邻居一半,并且——细心的任公公总是捉摸:吃不 到黄老头子的鲤鱼。鳜鱼鲶鱼不打紧,团鱼鳝鱼也钓到过,草鱼白翘鱼更是时常 的事,江里河里,鲤鱼有的是,做了上十年的邻居,吃过他送来不计数的鱼,没 有一条鲤鱼。一天夜里,几个老头子扯起这档子事,大家一合计,哎?真是怪了? 怎么这根老钓竿子就独独钓不上鲤鱼?廖老头抹了半天下巴,回忆起一件事:有 一回同黄老头子、邓家大爹三人去蒸水码头钓鱼,我在上游一二十米的地方,黄 老头子坐   中间,到中午时分,我钓了三条鲤鱼,一条白鲢,邓家大爹钓到四条鲤鱼, 两条鲫鱼,黄老头子仅仅钓上来一条尺来长的刁子,三条半斤左右的鲫鱼。我心 里打鼓,钓鱼老竿子怎么就钓不到鲤鱼?下午我故意借火,在他那里慢慢游,你 说怎么着?有鱼咬钩,他拖回来一看,鲤鱼,足足两斤重,他在水里把钩取脱, 放了。他根本就不钓鲤鱼!过后我问他,他头也不回,闷闷的丢出一句:钓鲤鱼 做什么。   其实黄老头子也钓鲤鱼的。那一年女儿出世,她妈妈奶水不足,同事撕给他 一张单方:生姜炖鲤鱼,去筋不打鳞。还叮嘱他,顶事。他肩起钓竿,在河边排 上三根香,告诉秀芝,然后甩出老竿子,钓上一条三斤重的大鲤鱼。收竿,扛起 这条鲤鱼就回家。这以后,一个星期钓一条,三斤四斤,钓到以后就马上收竿, 一直到女儿断奶。好多年以来,他自己还常常嘀咕:圆溪应该是鲤鱼奶大的。在 圆溪身上一定留下了鲤鱼的什么东西,现在去闻,好像还有一股鲤鱼香。   不钓鲤鱼,每一回扛着鱼竿子出去,也没有撂空回来过。春天了,鲫鱼鳜鱼 的,夏天里,大头鱼草鱼,秋天来了,鲢翘子黄丫咕,邻里三四,接到他送来的 鱼,总是笑着摇头:米不够吃了米不够吃了。冬天太冷,出去不多。碰上一两个 星期的太阳天,黄老头子也会扛起钓竿子出去遛一遛,等着,回来一准有戏:两 条鳊鱼?一条鲇胡子?一条一尺多长的白鲢鱼?放心,总是有的。没有谁见他空 手回来过。除非……除非那一天他根本就不是要去钓什么鱼。上一年秋冬时节, 就有一阵子,黄老头子也是扛起鱼竿子出门,一个人不邀,别人约他,他又不答 理,一顶大草帽把个头压得低低的,勾着头出去,夜里回来,也是一顶大草帽盖 着,不看人,更不言语。廖老头子则是看出了名堂:他没有背鱼饵盒子!事后很 久,旁人才弄清楚,黄老头子的下放的女儿给划进去了。究竟什么原因会划到她, 没有人说得清。   有了钓鱼这门子本事,黄老头子在这个住宅区里算是出了名。在樟树里,要 找到黄老头子住的地方,用眼,用鼻,用嘴都行。樟树里十几排平房,近两百户 人家,从左边看过去家家户户单木门猪肝红漆加上下开合的副窗,与门间隔一米 五,是上下两扇双开木框玻璃窗,推开窗子,竖着一根一根拇指粗的防盗竹竿, 你把竹竿往上推一下,轻轻向外一抽,就能够从下面取出一根来。从外面看,每 家每户一模一样。你回过头再数,就象是把刚才点过数的门窗挪到右边来再数一 边,也是一模一样的。你进了樟树里,一家一家窗子去看,第四排,挂着很多鱼 干的,黄佑才,黄爷爷,黄老头子家。如果你不知道门牌号码,你去寻找黄老头 子家门,韩妞她妈会朝你努努嘴:喏,屋檐下挂着鱼的那张门。其实你大可不必 去费神问谁。进到樟树里住宅区,最好站在下风位置,你深吸一口气,理出其中 的鱼腥味,然后顺着气味闻过去,如果你一时兴起刹不住脚,你的鼻子多半会碰 着黄老头子家窗户上插着的竹竿子,竹竿间正挂着晒得半干的刁子鱼、黄拉丁, 或者几条两三寸长的小鳜鱼。夏秋冬季节,这样的情景基本上是不变的。   今天是好风。时过正午,太阳斜到树尖尖边上,暖而不晒。网兜里面已经装 进来三条小鳜鱼,两条刁子鱼,两条黑鲫鱼。黄老头子拿出饭盒,摊开,从帆布 包边上口袋里取出一把老壶,旋开嘴子,抿一口,“吃饭了。”自言自语。水面 上,一艘小木船一篙一篙的撑过来,篙尖镶的铁头砸在河底石头上,那声音被河 水洗过,剩下沉沉的骨头。船一节一节走近,上面放着三四担箩筐,装着谷子糠 饼什么的,四五个年轻男女两两相对打菩萨坐,脸神滞滞的,都不言语。远远的, 他们就一直看过来,经过面前,又远远的看走,像是看一棵树,一块石头,一只 羊。“我是一碗饭,吃个几十年。这些后生是几十年,吃一碗饭。有这样的气色 坐船的?怨不得河水都没得了神气。”黄老头子嘴里不停,脑子里也在忙碌。一 个鹅毛管浮子在上上下下的窜,又是刁子,躁得很。黄老头子一脚踩着鱼竿,不 理它。“那几句歌子怎么唱的?一竿竿竹篙一竿竿船,哥哥的号子吼过了江,对 岸的妹妹跟着哥哥走……跟着哥哥走……,后面一句什么来着?撑船的时候孤孤 单单的,就喜欢喊几句歌子,特别是看到岸边上有人的时候,人跟人总是亲的, 停不住的。看到洗衣妹子,就唱:竹篙子出水水连连,哥哥的妹子可怜怜,想起 那哥哥六月   里冷,唱起那妹妹苦瓜也甜。看到个小妹妹在岸边上走,也会唱起:十八的 哥哥两头翘,十八的妹妹两头骚……。那年月,河面上的歌怎么也唱不完的。” 黄老头子眼里悠悠荡荡又漂过一艘船,一个后生仔拿一根长长的竹篙用力一点, 船在水面拖出一条长长的鱼尾波。船头,一个身穿青布碎花衣的姑娘斜坐着,一 会儿看看前边河面上出神,一会儿回头跟划船的后生仔说什么,断断续续的歌子 像船划过的鱼尾纹,在河面晃晃悠悠荡开来。   吃完饭,就着河水洗了饭盒,舀上半盒水,掰开一颗蒜瓣捏碎了扔进去,顿 在一边。再提起竿子,取下那条已经蹦得没有气力的刁子鱼,重新上好红蚯蚓, 把鱼钩甩进河里,鱼竿子的把手套在一根绳子上,接着把另外两根鱼竿也一一套 上绳子。做完这些,黄老头子侧身躺在柳树边的草地上,枕着帆布口袋,拿草帽 罩在脸上,睡了。   通常,要开了春,黄老头子的鱼眼才磨磨蹭蹭的睁开。他从阁楼上取下鱼竿, 一层一层细心剥去杆子上裹着的浸过桐油的牛皮纸,再用白棉纸细细的擦拭,直 到这几根茶竿竹做的钓鱼竿表面光而不油,竿子润而不湿。钓鱼,竿子是宝贝。 还在小龙溪的时候,他用一根梨藤竹竿子,那是一次江上放排的时候从藏民手里 得到的。后来用过的竿子多了,唐竹香竹油竹单竹,要么太硬太脆,有的太弯太 沉,握在手里不带劲。就是钓鱼里手通常说的调性不好。直到黄老头子拥有这几 根茶竿竹的鱼竿,他才真正象是的到了宝贝,每次拿出来,都会惹得那些钓鱼老 头眼睛一闪一闪的。说到茶竿竹,得来还真不容易。这种竹子出产极少,市面上 不容易见到。早些年,单位派他去广东助勤,他花去一个月工资,跑到怀集坳仔 墟的河南岗换到了三根竹龄三年的   “公竹”——不能说买,市面上没有卖的。竹子过长,没有办法进客车车厢, 他硬是自己啃馒头裹棉衣伴随竹子在运煤炭的敞篷货车皮里过了一天两夜。竿子 弄来,怕做损了,他四路拜师,小心侍弄,水砂子打皮,阴干,加工扳直,浸药 防霉防蛀,找来牛角铁木做成线盘,牛腿骨切块钻孔抛光,做成线槽,然后是桐 油打磨,历时近半年,总算做出了一手上好的鱼竿。他兴奋极了,扛到湘江边上 一个叫做鲤鱼嘴的地方,请秀芝看了很久。平明收竿时,钓起一条三四尺长的大 青鱼,肩回来在廖公公家的称上一挂:七斤六两!这是秀芝给他的犒赏,他知道。   次年冬里,他又制作出一根。邓家大爹、廖公公几个河边钓友早就把眼光贴 在他那根茶竿竹上,按捺不住,自己也想仿出一根,“今年做的时候通一声气?” 黄老头子嗯了一声,“喏,这条大鲢子,劳邓大婶子把它烧了,我提两斤胡子酒 来,喝两口。”话头叉开去。邓家大爹廖公公都烧过黄老头子的鱼,心里清白, 也就不再开口。黄老头子心里有谱。一根钓鱼竿一个线盘五个线槽,材料难得备 齐,做起来费心。线盘的轴心要铁木来做才可以,辐页用牛角制作,做一个线盘 要六片辐页,切料要三寸长一寸宽三分厚,整整一只牛角才够,辐页外圈还要围 上银框。五个线槽小大有别,要用牛腿骨。动起手来的时候,又是钻孔又是割槽, 又是蒸润又是熬胶,还有粘呵捆呵磨呵揉的,绣花一样的,没的几个月哪里出得 花轿?他们那里耐得那个烦?拿在手里一杯酒,喝干就是,看似简单!   水边的梦,像水里的草,总是被水浸的满满的。兴许是高兴了,兴许是几口 酒起了作用,黄老头子盖在草帽底下,不一会就起了鼾声。边上,河里哗哗的水 声先是跟鼾声交相唱和,很快,黄老头子就整个被水声带得远远的。   仿仿佛佛间,黄佑才——退休以前别人都这么叫黄老头子——眼里先是一湾 溪水,透澈透澈的,水里两颗乌黑的蝌蚪飘来飘去,晃晃悠悠飘到水面,变成了 秀芝的大眼睛,乌亮乌亮的。   秀芝走了以后,文君村里的人说秀芝太漂亮,被龙王娶去了,黄佑才起初不 信。他坐在码头上,耳朵里总会听见秀芝唱歌,有时在歌里,他听出秀芝不快活, 这时候,他就自己哼几句:河湾一株千年柳,水上一座百年桥,妹象磐石年年在, 哥心万年不动摇。歌一唱到这里,他就会看见秀芝扭着头,咬着嘴唇,轻轻一笑。 他知道秀芝在听他唱。那一年,黄佑才要离开文君村。依照小龙溪的习俗,新郎 要给新娘带上一副银手镯。他就托了黄桥镇里最好的银匠,打出一副银灿灿的手 镯,还请了镇上学堂里写得一手好字的教书先生写上秀芝和自己的名字,托银匠 模在镯子上。月夜三更,黄佑才燃起檀香,奠三杯老酒,一遍又一遍唱着秀芝熟 悉的歌子:妹象磐石年年在,哥心万年不动摇。这一夜,小龙溪被秀芝闪耀的泪 光挤得满满的。几十年以后,文君村的人都还清清楚楚的记得那个夜晚:一河的 眼睛在眨呀眨呀。鸡鸣时分,黄佑才把银镯子放进他细心做好的杉皮船里,自己 渡到小龙溪的中间,双手捧起杉皮船,轻轻放在水面上。他双手才松开,杉皮船 象是被什么拽住一样,一眨眼就不见了。这以后,他东南西北的走,总要找一条 河,总要找一个有月光的晚上,在河边听一听曲,唱一唱歌,鱼儿那个想水鸟想 林,哥   呀那个想妹妹动心……。在大河小河里他总能钓到鱼,他知道是秀芝给他送 来的。来到河边,他会说:秀芝,我来了。离开的时候,他不会忘记说:秀芝, 我走了。心里有事,也到河边来说说,唱唱,几十年过去,头发一根一根的枯了, 心气大不如从前,樟树底下拉扯出来的话也越来越少,只在这一点上跟昨天一个 样。早上的一碗白粥,习惯了,挺好。   黄老头子在叮叮铃铃的水声里没有游得多远,就被嘈嘈杂杂的声音拖回岸上。 迷迷糊糊听得有人喊“黄老头子”,他藏在草帽子下面的眼睛还没有睁开,草帽 子就“忽”的飞起来,一大把白晃晃的光轰的盖在他脸上,他赶忙用手打起遮阳 蓬,掀开一丝眼帘,“廖老头……”只见矮矮胖胖的廖老头上气不接下气,说话 已经接不上了。黄老头子颇为蹊跷,他慢慢坐起身:“你这……有事?”“有 事!”廖老头点点头,用手指了指山那边:“先回去。”顺着廖老头的手,黄老 头子看到任公公家的老二石头,廖老头的女婿睢孝时。“他们……”“他们骑单 车来,驮你回去。”黄老头子爬起身,一根一根收起钓鱼竿,向河里倒干净饵料, 没有如往常一样涮一涮饵料盒子。一边收拾,眼睛不时瞟一眼廖老头,“什么 事?”心里纳闷:廖老头知道自己钓鱼的地方,可是跑老远来接自己回去,没有 过的事。廖老头也不回答,缓过气来,从水里提起装鱼的网兜,把那几条鱼通通 倒回河里,帮着背起帆布口袋,拉着黄老头子,“先走吧。”黄老头子纳纳的, 寻一眼河面,好像有什么事情没有做完,提着钓鱼竿,忐忐忑忑跟着廖老头子离 开河边。   坐在石头的自行车屁股上的时候,黄老头子心里愈加不踏实,“石头,告诉 你黄爹爹。”“圆溪……”石头刚要开口,廖老头的女婿睢孝时猛摇一阵响铃, 石头顿了一下,“……接你回去。”   汽修厂,解放路,农药厂,光明街,人民北路,梓木里,樟树里。石头和睢 孝时衣服全部汗透的时候,簇拥在黄老头子家门前的人群里,有人说黄爹爹回来 了,人群立刻齐齐的回过头,一双双浸过泪水的眼光紧紧爬到黄老头子身上,把 黄老头子钉在那里,木木的。好一阵,黄老头子才挪开脚,两眼直直的穿过人群, 边上人搀了一下,上过两级台阶,进门,任公公,邓家大爹,廖家媳妇,住后排 的赵明山的老婆,任妈妈,一房子人静静的立着,勾着头,眼睛都已经被泪水泡 的透透的。任公公上前一步,搀着黄老头子,走到床前。床上,圆溪瘦瘦的躺在 洗得发白的被单下面,眼帘轻闭,嘴唇微扬,面色略微泛白,有些黄褐色的头发 齐整的散在枕巾上。黄老头子犹疑的看了一眼立在边上的任妈妈,伸手探在圆溪 的额头上,“圆溪呀……”   樟树里的夜晚一下子掉下来,特别浓特别深的夜晚,好长好长。   安葬圆溪之后的第八天,黄老头子打点了全部家当,装满三口挑箱,运回了 胜利村——以前叫文君村。临行前,黄老头子把三根茶竿竹钓鱼竿子分送给了邓 家大爹,任公公和廖爹爹,不过后来据樟树里的人说,他们都没有用这些竿子钓 过鱼。告别任公公的时候,黄老头子给他看了半封信,信纸被歪歪斜斜撕掉了一 半,糅得皱皱的,浸过什么的样子。任公公辨析出这么几句话:“你随任(虽然) 平反了,……还是我的人,你走不远,我不会放……”后面的字迹模糊不清。黄 老头子说,家乡还有一个侄子,可以住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