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都 市 民 谣   (中篇小说)   凤 群   1   星期天,王贵又一次来到穗城火车站前的流云广场,他想去广场旁边的那条 街道去寻找那个救过他的女子。   流云广场车来人往,熙熙攘攘,这里是南方最大的客运中转站,尤其是每年 春运期间,客流滚滚,人头攒动,偌大的广场,被挤得水泄不通。水波荡起,泥 沙俱下,三教九流,小偷骗子,也常在这里出没,成为穗城最为复杂的地区。王 贵至今想起一年前踏进流云广场的那个初春的夜晚,心里还发怵。   那天,他一手夹着个老羊皮袄,一手紧紧揪住那个背在肩上的旅行包的背带, 顺着拥挤的人流往前走,打上了火车,他的手就没有松开过那根背带,背带已经 油腻腻的,有一股羊的膻味。王贵在家就是个羊倌,这是第一次出远门。出门时, 他将多年积攒准备成亲的三千块钱,扔了一半给爹娘,自己将另一半揣进了旅行 包,旅行包是向村里的转业军人黑子借的,黑子在南方当过兵,有见识。他对王 贵说,南方那地方复杂,尤其是穗城那个流云广场,下了火车不要久留。你一个 乡下人出远门千万不要懵懂,尤其是随身带的东西要特别当心。所以王贵记住了 黑子的话,一路上身不离包包不离身,其实那包里也没有什么,除了一塑料袋干 得开裂的馒头一壶水外,就是那一千多块钱了。火车上,人挤人,都是南下打工 的农民,他怕钱丢,两天两夜不敢合眼,下火车时,他还特地摸了摸,那钱好端 端地在旅行包的夹层里躺着咧,他这才松了一口气。出站时他低着头,紧盯着自 己身上的包,不敢朝两边看,使本来身材魁梧的他显得有些委琐。   出了火车站,踏进流云广场,不像黑子说的那样人多,似乎也不像他说得那 么可怕。正是夜半时分,人流一下散了去,偌大的流云广场空荡荡的,霓虹灯在 四周闪闪烁烁,像都市媚惑而温暖的眼,广场四周的那些南方特有的桄榔树、油 棕榈树在夜风中摇曳着它们阔大的叶子,那些叶子又被下面绿色的射灯映照,绿 得特别夸张,仿佛是一个遥远的梦境。王贵头脑晕乎乎的,只觉得这广场大得像 一眼望不到边的平川,这穗城之大也就可想而知了,和他刚来时想象的穗城差距 太大。他那紧张的心情倒放松起来,悠哉游哉,不知自己从哪儿来,也不知究竟 往哪儿去,就这样漫无目的地走着,心里虽说空落落的,一种希望在前方的感觉 却油然而生。   南方的天气潮湿而闷热,上火车时他还穿着老羊皮袄,下火车时脱下了,走 着走着,汗水又渗出来了,顺着他的脊背流,背上湿答答粘乎乎的,非常难受。 他便站住了,将旅行包放下,就在他刚脱下身上的毛衣,他就发现一只手伸了过 来,将他的旅行包拎走了。   王贵眼里流露出恐惧,黑子的话蓦然在耳边响起。他急忙抓住那只手,低声 喝道:“你要干什么?”一声清脆的笑声像惊飞的夜鸟扑簌簌地飞起,“大哥, 您不要害怕,我不是坏人,我是旅馆服务员,来请您住我们饭店的。”王贵这才 发现这突然出现的女子长得十分可人,弯弯的眉眼,不笑也似笑,笑声更甜。她 身穿一身蓝花衣裤,站在那里,一副楚楚动人的清纯模样,王贵只觉得这女子和 蓝花花有些相似,便隐约有了好感,再说这夜也深了,也该找个歇脚的地方,就 问她的旅馆便宜不便宜。女子说,“您住我们那儿去,包您便宜,住得也满意。” 王贵问远不远?那女子说:“不远,就在前面的街上,您跟我来。”   王贵便暗自庆幸自己遇到了好人,还是个长相甜美的女子,不知不觉就放松 了警惕,居然忘了自己的旅行包还在那女子手里,便紧跟着她不紧不慢地往前走 着。走了一段路王贵想起了这件事,转身就要夺自己的旅行包,那女子却背着包 朝着一条黑黝黝的小巷疾步走去,王贵不知有诈,还大声地说:“妹子,你走那 么快做什么?快放下包,我自己背。”那女子却小跑起来。王贵这才意识到什么, 便大吼一声冲了过去,“你给我站住!”那女子已经进了那条小巷,王贵也跟着 奔了进去,眼看就要抓住那女子,女子突然一转身,尖声怪叫起来:“快来人呀! 抓流氓啊!”王贵一愣,这女子发什么神经?还没有缓过神来,巷子里飕飕窜来 几条黑影,对准王贵就是一阵拳打脚踢,王贵被打倒在地,连声叫着救命。黑暗 中又是一脚踢来,王贵只听到耳朵里轰隆一下,眼前金光一闪,便什么也不知道 了……   2   王贵来穗城是寻找他的未婚妻蓝花花的。   三年前的正月庙会上,王贵发现一个长得水葱似的女子,正在台上唱着一首 著名的民歌《五哥放羊》,声音像玻璃般清脆——   正月格里正月正,   正月那十五挂上红灯,   红灯那个挂在哎大来门外,   单那等我五那个哥他上工来。   王贵看得眼热,也走上台去,扯着嗓门吼了一支信天游。王贵常年在山茆上 放羊,寂寞时就唱那些热辣辣的山歌,练就一副好嗓子。王贵唱完了信天游,还 从怀里拽出了羊鞭,甩了一个脆响,动作潇洒极了,王贵也是个帅小伙,站在台 上也特别惹眼。他唱完了,台下鸦雀无声,等他要下台时,台下猛烈地爆起一片 炸鞭似的掌声,要求他和刚才的女子再合唱一个曲子。王贵第一次遇到这情景, 有些慌了,那个女子却挺大方,走上台来,俩人唱了一支民歌《蓝花花》,于是, 他们就这样认识了,那俊俏女子是后山蓝家坪人,真巧,名字就叫蓝花花。两个 人唱民歌一见生情,不久就订婚了。   就在王贵准备筹备婚事的时候,忽然传来一个消息:蓝花花走了,去了南方 那个著名的城市穗城打工去了。其实,蓝花花早就想去南方打工,也曾经和王贵 商量过,俩人一起走,王贵一直不置可否。王贵拿不定主意,是因为放心不下爹 妈,爹妈老了,没有人照顾。结果,蓝花花等不及了,就一个人先走了。临走前 给王贵留下一封信,意思就是如果王贵真爱她的话,就去穗城找她。   王贵读了信顿时傻了眼,跑到蓝花花家问个究竟,蓝花花家的人说只知道她 一个月前去了穗城,但在穗城什么地方,他们也说不清。王贵怏怏不乐回到家里, 躺了三天三夜,整天茶饭不思,水米不进,恍兮惚兮。急得他爹妈在窑洞里打转 转,背着他直掉泪,生怕这相思病毁了自家的娃。就好言相劝:“贵娃,那蓝花 花有什么好?他既然对你无情,你还想着她作甚?我儿你生得一表人才,也是高 中毕业生,还愁找不着老婆?”王贵流着泪不吭声。末了,对爹妈说,“你们也 别劝我了,谁家的女子也没有蓝花花好,我要去南方找她。”他爹妈一听惶恐得 了不得,“你个傻娃,南方那么大,一个人进去了,就像黄河里扔了一粒沙,你 上哪儿去找?”王贵说:“我的决心已定,你们劝我也没有用。”王贵便将那一 大群羊转给黑子,又将集攥了几年准备结婚的钱丢了一半给爹妈,背了一袋干粮, 揣着一壶水,便搭上了那列去穗城的火车,寻找蓝花花去了。   结果,一出火车站,就发生了那件事,却是王贵始料不及的。   王贵在穗城那个黑黝黝的小巷冰凉的路面上,昏昏沉沉地不知躺了多少时候, 隐约觉得有只手在轻轻摇他。他费力地睁开眼睛,只见头顶的街巷,露出了窄窄 的一线曙色,一个手拿大笤帚的年轻女子蹲在她的面前,目光流露出惊讶:“大 哥,你怎么躺在这儿?”王贵警觉地坐起,怒视着她:“你要做什么?”女子急 忙站起来,惶恐地往后一跳,下意识地举起手中的笤帚,嗫嚅着:“我来扫马路 看见你躺在这儿,好心好意推醒你,你干嘛怎么凶?你是从外省来的?”王贵隐 约意识到眼前的女子的善意,就点点头。他一点头,额上的血就热乎乎地流了下 来,他嗅到了一股腥甜的气味。那女子忽然惊叫起来:“大哥,你的头上在流血, 你怎么受伤了?”王贵的意识才醒了过来,他将自己缘何来穗城及遭遇对女子说 了,女子叹了口气:“你遇上歹人了。”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张纸巾,替王贵 捂住伤口,扶着他站了起来。王贵在幽暗小巷潮湿的地里躺了一宿,又受了伤, 昏头昏脑的,没走几步,便摔倒了。那女子哎哟一声,走上去一把扶住他:“大 哥,我送你去医院吧。”王贵说:“我的钱全让人抢走了。”女子说:“没关系, 你跟我来吧,医院就在前面。”于是,那年轻女子将扫帚一扔,就搀扶着王贵朝 医院走去。   王贵后来想起自己那天早晨发生的事情,具体细节也同样记不清了。他只记 得他昏昏沉沉地被那女子架在肩膀上,浑身软得像根面条,后来七拐八弯,来到 一家医院,值班的医生看了看,说还好,没有伤着要害,但要注意休息。王贵正 有些犯难,女子走过来,安慰道:“大哥,人在世上,谁个会无灾无难?你要是 不嫌弃,就上我那儿去休息一下。”女子说毕,就先去将医疗费交了,共一百多 元。王贵知道自己遇上了好人,但心里有些难过,心想她一个清洁工一个月还能 挣几个钱,我与她非亲带故,这一下花了她这么多,她的日子该怎么过?那女子 仿佛猜透他的心思似地,笑着说:“大哥,这些钱算是我借给你的,你发财了可 得要还我哦!”王贵什么也没说,心里酸酸的。医生给他打了一针,又给他头上 清洗了血迹,敷了一些药。他任由着医生摆布,坐在急诊室里冰凉的长椅上,两 眼呆呆看着那个热心而又陌生的女子进进出出为他忙碌着,他不由地想起那个诱 骗他的女子,穗城在那一瞬间突然变得不可思议。   蓝花花来穗城会变成什么样子?当那个女子扶着他走出医院大门的时候,他 又一次想起他来穗城的目的。迎面吹来的街风,竟使他情不自禁地打了个寒噤。   那个欺骗他的和蓝花花有些相似的女子,也是从黄土地上走出来的吗?   3   王贵穿过流云广场,又一次找到那条街道,他最近老是在星期天休息时上这 来,一直冀望找到那个热心救人的女子,但每次都失望。这一年来,他除了寻找 蓝花花外,就是想找到那个女子,还她的钱,向她表示谢意。他对自己的那次不 辞而别,至今怀有一种复杂的情感。   穗城的变化就是快,高楼比庄稼还长得快。这车站附近,去年还是一大片民 居,可眼下却是高楼一座挨着一座,让王贵找不着方位了。   王贵至今还清晰地记得那个女子在那个初春的早晨,将自己扶到她的住处的 情景。那个早晨,那个女子扶着他走过那条不知名的街道,街道两旁的骑楼,一 半沉浸在熹微的曙光里,一半还笼罩在暗影里,显得有点变化莫测。那个素不相 识的好心女子就这样扶着他,一边安慰着他,穿过那些骑楼,在一条小巷的深处, 她推开一个老屋的门。   屋子里堆着些笤帚铁锹簸箕等工具,还有一个煤炉。里面靠窗的地方,拉着 一块花布帘子,帘子后,摆着一张床和一张小桌子。女子歉意地笑笑:“大哥, 我这地方太不象样,委屈你了。我还有一条街道要扫,不能陪你了。你就在我这 儿休息一下吧,你要是饿了,暖瓶里有开水,桌上那一袋面包,是我昨天晚上买 的,还新鲜。”王贵说:“我真不知道怎么感谢你。”女子说:“别说那话,都 是出门在外的人,有缘分才会凑到一起呢,千万别说什么感谢不感谢的话。我的 活还没有忙完,我去把那条街扫完了,就回来。”   女子走后,王贵确实感觉到有些饿了,便抓起桌上的那袋面包,就着一碗开 水吃了起来,然后又在床上躺了一会,却怎么也睡不着,到穗城的几个小时的经 历像过电影似地在他面前放映,他觉得自己同时遇上了坏人和好人。自己和这位 陌生女子萍水相逢,怎么能拖累她?心里不由地埋怨起蓝花花,到了穗城怎么不 给自己写封信,这茫茫人海让我上哪去寻?忽然又想起那个行骗的的女子,是不 是我的蓝花花一进了城也变坏了呢?想着想着,王贵睡不着了,他还得去找蓝花 花,一定要带她回去,现在就去找。于是,王贵不睡了,他的头还有些晕,但上 了药已经不疼了。可他走到门口又站住了,他想起那位无私帮助自己的年轻女子, 连个名字都忘了问,我不能连声招呼都不打就拔拔屁股跑了太不仗义了。他又等 了一会,那女子还没有回来。王贵想了想,就在煤炉边抓起一块煤,在水泥地上 写了一行字——   不知名的好心女子   我太麻烦你了,没等你回来就先走了,非常对不起。谢谢你给我的帮助,借 你的钱我找到工作后一定会归还的。   王贵   王贵当时怎么也没有想到,一个月后他领到老板发的第一笔工资来找那个女 子时,他要还她的钱,当面感谢她,却再没有见到她,甚至连那个老屋也找不到 了,这老街的房子与小巷好象都一样,只怪自己当时昏头昏脑的,没有记清楚是 哪街哪巷。这个不知名的好心女子成了他心中的一个隐痛,觉得自己欠了她的情 份却无法偿还,甚至连她的姓名都不知道,总有一种深深的歉疚。可当时的王贵 心里却没有这种感觉,只是一片茫然,他不知道脚下的路该怎么走。他迈着深深 浅浅的步子走出老屋,看见初升的阳光特别白亮,这是王贵第一次见着穗城的阳 光,这亚热带的阳光使他感到了身上的温暖。他走出了那条小巷,他看到小巷有 些颓圮的墙头,披拂着长春藤的绿叶,还有一些红的紫的花朵,便朦胧地生出了 些许希望与信心。他走到大街上,纵横交错的马路一条又一条,像黄土塬上的沟 沟壑壑,多得数不清,那些奔跑的大小汽车,就像被炸鞭惊吓的羊群,跑得飞快。 王贵有些傻眼了,他不知自己打哪儿来,又往哪儿去。再看看那些行走的人,各 有各的生相,各有各的去处,来也匆匆,去也匆匆,很多人的打扮好象也是进城 打工的民工,有的还带着行李卷,一副刚下火车的模样。王贵于是想到自己在火 车上看到的情景,全是拥挤的南下的民工,整个车厢被塞得水泄不通。这么多的 人为什么朝南方奔呢?是不是南方的钱特别好挣?要不然蓝花花一个心眼要往穗 城来,看来这是个活人的地方。天无绝人之路,我王贵要模样有模样,要力气有 力气,还怕找不到工作?别人能待下去,我也能撑得住气。   这样想着,头也不疼了。浑身就有了劲头。他情不自禁地哼起了一首流行歌 曲来,他把歌词给改了——   走四方,路迢迢,人茫茫,   穿过一街又一巷;   看夕阳,落下去,又上来,   羊倌流浪在南方;   走四方,过大街,穿小巷,   找到工作再论短长!   王贵走了半天,还是没有找到那个老屋,兴许被拆了吧?他的心里又一次想 起自己去年在这条路上唱的歌,歌声依稀在耳畔回响,他禁不住苦笑起来,“过 大街,穿小巷,找到工作再论短长。”自己当时怎么那么幼稚可笑?如今自己找 到了工作,可是又怎么样?在这个大都市里谁都比你强!你以为你是谁?还不是 打工仔一个,你和谁去论短长?这个城市本来就不属于你的,这是别人的城市, 是有钱人的世界。要是蓝花花找到了,他早就该回黄土地去了,他犯不着在这里 和别人在一起刨食,他有自己的天地,他的天地就是那一眼望不到边的黄土高原。 那片土地虽然穷,可在那里自己活得有尊严,有自由,活得有滋有味。蓝天辽阔, 山峁上满是白云般的羊群,那可是纯种的小北寒羊,能卖大价钱的。他手中的羊 鞭一甩,白云流散,想走就走,想唱就唱,吼一曲信天游,胸膛里风生水起,歌 声久久在开满山丹丹花的崖畔上回荡。再说,黄土地也会有变化的,地下有煤, 山上有林,眼下号召退耕还林,到处都栽了果树,自家窑洞后的山坡上,就种了 一大片苹果树,已经不是昨天的荒凉模样。黄土地上的大苹果比南方的什么水果 都强,南方的荔枝芒果菠萝,都是那种黏黏糊糊的水果,就像南方人的性格。而 黄土地上的苹果,干脆甜爽,整一个北方人的个性,说不定黄土地的苹果还会走 向世界呢。风水轮流转,谁能断定黄土地就世世代代穷下去呢?你不见报纸电视 天天都在说开发大西北,号召有为的人都去建设大西北,到时说不定南方人还争 着去大西北,我自己是大西北的人为什么非要待在这里?在这里什么都没有,连 羊肉泡馍都没有,连信天游也不敢喊,整天小心翼翼过日子还怕警察来查户口, 没有暂住证就得往原籍遣送,就得听别人摆布,还要经常遭遇别人的白眼。这些 道理他不止一次地和蓝花花说过,可王贵至今也不明白,蓝花花为什么不听他的 话,还要跑到穗城来?到底是穗城什么东西诱惑了她?   想到蓝花花,王贵的心不由地揪紧了。一年来,他没有蓝花花半点消息,他 写信问蓝花花的父母,她的父母也不回音,仿佛有意回避这件事。是不是蓝花花 对她父母说了什么?或许蓝花花已经在穗城找到了意中人,早就将他忘了,自己 却是个十足的傻瓜,还在苦苦地寻找着她。可是他又不相信自己的判断,他始终 不认为蓝花花会变心。蓝花花若要嫌贫爱富,当时就有富家子相中她,是一个村 长的儿子,那小子还是中专生,在农技站工作,家里还有摩托车。可蓝花花就是 不肯。蓝花花不止一次地和他在崖畔上说着情话,蓝花花说,他爱的就是王贵的 人品,一辈子心里不会装下第二个男人。蓝花花去南方,她也和王贵交换过意见, 说只想换个活法,去南方长长见识,学点本领再回来。当时蓝花花是想王贵和她 一起走的,他要是和她一起走也就好了,可他没有,因为他一直犹豫。还有,他 不放心自己的爹妈。蓝花花没有给自己写信,可能是怕自己会找她,动摇她的决 心。这事只有找到蓝花花才会真相大白,可穗城这么大,他上哪里去找蓝花花呢? 他已经找了她一年了。蓝花花呀蓝花花,你知道我这一年是怎么过来的吗?   王贵漫无目的地继续向前走,这一年来,每个休假的日子他几乎都是这么过 来的,他不停地在穗城寻找,火车站、地铁站,还有那些饭馆、发廊,只有是打 工仔能去的地方,他都找过。除了找蓝花花,还有那个救他的侠义心肠的女子, 他总是一无所获。但是,他却发现穗城一天天在变化。这种变化也时时动摇着他 身边伙伴们的归心,他们都在暗自谋划怎么样才能成为穗城人,甚至那个叫翠翠 的湖南女模特,特有心计,居然千方百计地与那个画油画的大学生搭上了。王贵 断定这种爱情是长不了的,他以大哥哥的身份想说服她,可翠翠却一句也听不进 去。天天与那个大学生在校园里成双捉对,亲亲密密。人各有志,王贵想到时她 会后悔的。反正,他自己是穗城的过客,只要蓝花花找到了,他就立即回他的黄 土地,尽管他现在找的这份工作还不错。   王贵走呀走,肚子也饿了起来,他想找个小饭馆,弄份快餐吃吃。就随便拐 进一条街巷,他知道,大街上都是有档次的饭店,而小街小巷里才有那种便宜的 大排挡。果然,他没有走多远,就闻到了一阵饭菜的香味,他抬起头来,就看见 了“北方饭店”的招牌,他心里一沉,见鬼,我怎么跑到这里来了?他正要扭头 要走,一个穿红色绒衣的女人扭动着腰肢送一帮客人出来,她对着客人说了句: “你们走好,欢迎下次光临。”一抬头,刚好与王贵打了个照面,她欣喜地叫了 一声:“那不是是王贵吗?好久没见了,稀客!”王贵蓦然脸红了,整个脸色也 随着阴沉起来。   4   王贵忘不了这个女人,这个女人对他有恩。可这也是一个叫人捉摸不透的女 人。   那天,当王贵唱着歌为自己壮胆的时候,没有想到一下就迷失了方向,车水 马龙的街道,他不知从哪儿到哪儿。心想,反正自己也没有目标,就这样走到哪 算哪吧。南方的天气闷热,走着走着,浑身就冒出了汗,王贵的心也急燥起来, 这样走什么时候是头?上哪去找工作呢?走了一天,没有任何结果,晚上无处去, 他就睡在街道的地下通道里,夜里来了几个小流氓,不但抢走了他唯一值钱的老 羊皮袄,因为在他身上搜不到钱财又将他揍了一顿。他旧伤未消,又添新伤。他 就不停地在穗城流浪,还去大排挡吃过别人的剩饭。最后他遇到一伙收废品的, 他们邀他帮他们一起收废品,可以提供他吃住。王贵没有办法,只好入伙。不久, 王贵发现这些人并不是真正收废品,而是一群小偷,他们经常干一些偷窃的事, 如偷马路上的铁制窨井盖、去市郊偷割电缆线,还有的去干些入室行窃的勾当。 王贵和他们出去过一次,心里非常害怕。于是,他悄悄离开了他们。他想回去, 又身无分文。就这样回去,心又不甘,于是他发誓要在穗城找一份正当的工作。   果然天无绝人之路。王贵在收废品的时候,就注意到在一些僻静的街巷里, 张贴着一些花花绿绿的广告,有治性病的,有寻人的,也有招工的。王贵便开始 留意路边街巷的墙上贴着的招工广告,他终于看见一家餐馆要招服务员,觉得挺 适合自己,就将地址记下了。可是自己不识路,那没有关系,有地址就好办,路 在口边嘛。王贵还是颇费了一些周折,终于找到了那家餐馆,名字很亲切:北方 饭店。老板是个女的,三十上下的年纪,黄干脸儿,长得还算清秀。她耷拉着脸, 头也不抬,只把嘴一撇:“我们要的是女服务员,不要男的。”王贵说:“干嘛 要女的?男的可能干力气活啊!” 那女人这才抬起眼睛上上下下打量着王贵, 然后问道:“你是刚来穗城的吧?打哪儿来的?”王贵便说了自己的家乡,女人 眼中似乎闪亮了一下,最后说:“你这人倒也实在,念你也是外省人,我就留下 你。”王贵听着,见那女人的话音中有自己的乡音,就好奇地问:“老板也是北 方人?”女人扬起脸来,目光里竟有些不屑:“怎么啦?我还说你老实呢,你一 来就想套近乎啊?我告诉你,北方人也有区别,老板就是老板,打工仔就是打工 仔。不该你问的事就别多嘴!”一番话把王贵闹个大红脸,愣在哪儿,站也不是, 坐也不是,心里嘀咕着这阿香是个厉害角色。那女人却又若无其事地说:“你说 你能干力气活,就在我店里帮着送外卖吧。” 王贵说:“行,跑腿的事我能 干。”   王贵非常庆幸,自己这么快就找着了工作,而且包吃包住,每月还有五百块 钱工资。他对那个女人感恩戴德,工作分外卖力,但又小心翼翼,再也不敢与那 个女人多话,他总觉得她有些怪。可干了一段时间,他感觉到那个女人并不坏, 可就是性格让人琢磨不透。   南方闷热多雨,雨季来临的时候,小街上行人稀少,只有雨水顺着石板街道 哗哗地流着。下雨的日子,小饭店生意清淡。女人常常将自己关在房间里,端上 一盘小菜,自斟自饮。女人的酒量大得惊人,王贵经常看见她将一瓶烈酒喝得罄 尽,然后又若无其事地走出来,指挥着那些女服务员做这做那。有时喝完酒耍酒 疯,在房间里摔东西,一个劲地骂人,也不知骂的是谁。更多的是一个人坐在那 儿对着镜子发呆。王贵就知道这女人心里活得很苦,只觉得奇怪,她这么大年纪 了,也不嫁人。   店里除了一个北方厨师,就王贵一个男人。王贵每天的任务就是送外卖,骑 着女人给的一辆破单车四处奔走。王贵卖力地干活,虽然挺辛苦,可王贵乐在其 中,他特别希望有一天在路上会巧遇上蓝花花。小饭店里的菜以北方口味为主, 兼做各种面食。这附近是个大学区,老师们大都是北方人,尤其爱光顾这家饭店, 所以打电话叫外卖的也特别多。王贵经常去的大学是美术学院,那些教美术的男 大学老师,大都不修边幅,头发胡子长长的,生活极其随便,因此成了小饭店的 常客。王贵也经常给他们送盒饭,送夜宵,有时王贵要忙到深夜才休息,所以, 女老板对王贵也是相当满意,她虽然爱骂人,但从来没有骂过王贵。   这天,王贵给美术学院的老师送完夜宵回到店里,夜已深,店里早已经打烊 了。那个男厨师已经回去了。男厨师来穗城几年了,也有几个钱,把家小接了来, 在城里租了房住。几个女服务员住在后院的一个简易小屋里。因为男女有别,王 贵每晚都睡在店堂里,南方的天气热,几张桌子一拼,铺张席子就成了,住店堂 里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有电风扇吹。王贵和往常一样去卫生间冲了凉,正要睡觉。 忽然,一阵脚步声响过,那个女人一身酒气出现了,在幽暗中,她的两只眼睛闪 闪发亮:“王贵,你过来一下,陪我喝杯酒。”王贵一愣,有些犹豫,就走上前 去,就要开灯。女人压低了嗓门:“不要开灯。”透过窗外射进的稀疏的月光, 王贵见那女人穿着一件雪白的绣花睡衣,就像曳地的一片月光,她的眼神也很朦 胧。王贵说:“老板,你有什么事吗?”那个女人就一把拉住他的手:“我有话 要跟你说。”王贵就跟着她去了她的房间,她的房间弥漫着刺鼻的酒气,女人异 乎亲热地要王贵坐下。王贵也不知她到底要做什么,心里有些忐忑不安。女人给 王贵斟了一杯酒,声音也比平时柔和了许多:“王贵,你来我店里有多久了?” 王贵说:“有半年了吧。”女人又问:“这半年我对你怎么样?没有亏待你吧?” 王贵说:“老板对我不错,我非常感激。”女人有些得意地:“我对你不错。是 因为我看得出,你人不错,真的不错。”王贵不知说什么才好,就嗫嚅道:“老 板,你要是没有事,我就去休息了。”女人眼神幽怨地飘忽了一下,将自己身边 的那杯酒喝了,又抓起酒瓶倒酒,王贵一把抢过酒瓶:“老板,你喝多了,别喝 了。”女人嘿嘿地笑了起来:“这点酒算多?告诉你,当年我当陪酒女,大碗酒 当水喝。这点酒算什么?”说着,又将酒瓶夺了过去,一仰头,喝了大半瓶。这 才带着醉意说:“我是要告诉你,你以后别老板老板的,我叫阿香,我今天就对 你实话实说,我们俩是一个县的老乡。在外面见到老乡不容易,老乡见老乡,两 眼泪汪汪。来,喝一杯吧。”王贵微微有些感动:“老板,啊,阿香,我早就知 道我们是老乡,就是不敢问你。”说毕便将那杯酒喝了。阿香欣喜地又给他倒上 一杯,王贵说:“阿香,不行了,我不能喝酒。”阿香脸子耷拉下来:“你还是 个男人吗?我知道我们家乡,没有男人不会喝酒的,不会喝酒的男人没有人瞧得 起,喝!”王贵只得将酒喝了。阿香话更多了起来:“我那天一听你口音,就知 道你是我老乡。你还记得你那天来是个什么样子吗?脏兮兮,整一个叫花子!我 这个人,乡情观念重,看你一个大男人落难,我就心软,收留了你。王贵,我没 有看错你,你人品好,重情意,干活卖力,是个绝种好男人!”王贵脸红了: “老板,你对我的好,我都记在心里。”阿香暧昧地笑了笑:“我听说你一直在 找你的女朋友,找着了没有?”王贵说:“还没有。”阿香说:“别找了,别的 不好找,这女人穗城到处都是,赶明儿我给你找一个好的。”王贵觉得她的话越 扯越远,就要起身告辞。阿香目光灼灼地盯着他说:“女人真像歌里唱的那样, 是老虎吗?说到女人你就要走?”王贵不知该怎么回答,站住了。阿香扭动着腰 肢走了过来,眼里伫满了春意。王贵不知所措,进也不是,退也不是,就在这时, 阿香突然一把搂住了他。他感觉到了她的渴望,自己也有些神魂摇曳。阿香带着 醉意,一把扯开他的对襟背心,布纽扣噼噼啪啪爆豆似地响。阿香湿润的嘴唇在 他健壮的胸膛上游走,她的头发上散发着一种女人特有的幽香。他下意识地搂紧 了她,她的身子绵软而又火热,王贵浑身上下只觉得膨胀得难受。阿香像一根藤 蔓死死地缠住了他,在他的耳畔不住地呢喃:“王贵,你别走,留下陪陪我……” 王贵便俯下身去,轻声地唤了一句:“阿香。”阿香的嘴唇便和他胶在一起,柔 软的舌头在他的唇间不住地搅动,他情不自禁地搂紧了她。阿香的嘴里还残存着 一丝酒香,阿香的气息唤起他遥远的回忆,他想起在故乡开满山丹丹花的崖畔上, 他和蓝花花第一次拥吻的情景。蓦然,他清醒了,他突然觉得自己正在做一件对 不起蓝花花的事,他于是推开阿香,轻轻地说:“不能,我不能。”阿香隐隐有 些失望:“你又想起了你的女朋友?”王贵点点头:“我不能做对不起她的事。” 阿香冷笑道:“你还想找到你的爱情?做梦去吧!我告诉你,当年我也是个打工 妹,也有过爱情,可我进了城都认不出我自己了。你的女朋友也许早就将你忘到 九霄云外去了。我们这种人在这年头谁还谈爱情,谁就是个十足的蠢蛋!”王贵 耷拉着脑袋说:“你对我好,我记住了,可我不能违背我自己的心愿。”阿香眼 里燃起了泪光,她猛地转过身去,将桌子上剩下的半瓶酒咕嘟咕嘟喝了下去,然 后歇斯底里大吼一声:“你给我滚出去!”   王贵一整夜没有合眼,他想到辞工。可是第二天,他将自己的想法对阿香说 了后,阿香竟然如同什么事情没有发生过,她是眼睛里充满惊讶:“辞工?难道 是我亏待了你?”王贵竟然茫然无措起来。也许她昨天晚上是醉态,也许她喝醉 了什么也不记得了。可是,王贵怎么觉得也不像,她仍然若无其事:“王贵,我 知道你嫌工资少,再加你一百,对得起你了吧!”王贵听了,心里倒像做了什么 亏心事,想了一夜的话,却一句说不出来了。他不知道阿香葫芦里究竟买的是什 么药?这个女人,太叫人捉摸不透了。   其实王贵辞工还有个原因,因为他还有个去处。有一天,他给美术学院一个 大胡子老师送盒饭,按地址找去,却是一间画室。他走进去,眼前的景象却让他 吓了一跳:他看见一个体态丰腴的年轻女子,正赤身裸体地站在那儿,那个大胡 子画家正对着一个画架画着她。王贵一见这阵势,进也不是,退也不是,站在哪 儿怔住了。大胡子老师回头见到王贵,很自然地接过饭盒,又继续画着。王贵走 了出来,心里还怦怦地跳的慌,不明白这到底是怎么回事。一连三天,王贵都给 大胡子送饭,而那赤身女子也换了三个。最后一次去的时候,正好大胡子的画完 成了,大概自己觉得满意,便很高兴地看着王贵,王贵被他异样的眼神看得有些 发慌。就要离开。大胡子突然发现了什么嗨地一声:“小伙子,你这身材标准的 很,形象也不错。愿不愿意上我们这儿当模特?”王贵小心地问:“什么模特?” 大胡子笑了:“模特你不懂呀?就像翠翠这样,摆个姿势给我们画画。”大胡子 随手指了指那赤裸着身子的女孩子。“那我要不要脱衣服?”王贵问。大胡子点 点头:“当然要脱,我们需要的是裸体模特儿。”王贵一听慌了,一个大男人, 当着男男女女的面,脱得一丝不挂,成何体统?大胡子见他不吭声,就进一步劝 道:“当模特没有什么不光彩的,都是为了艺术。另外收入也比你在饭店送外卖 要多许多。”王贵心想,你就是给我再多的钱,我也不能出卖自己的肉体呀。于 是,他涨红着脸对大胡子说:“老师,对不起,我干不了这个!”大胡子说: “你不当模特真是太可惜了。也好,我不勉强你,我把电话留给你,你要是想通 了,随时来找我。”   王贵当时连想也没有想过,他觉得阿香人虽然怪,对自己还是不错的。要不 是发生了那件事,王贵也不会最后离开饭店的。   那天,也是个下雨天。那雨一阵一阵,天也忽阴忽晴,店里也有些冷清。阿 香破例没有喝酒,却显得满面春风。王贵想,今天莫非太阳从西边出山了?店里 的姑娘们都在窃窃私语,王贵隐隐约约才得知,是阿香的丈夫今天要回来。原来 阿香的丈夫长年在外做生意,一直没有回来。今天突然打了个电话说要回来,阿 香兴奋的很,又是梳妆,又是打扮,还让人把店堂收拾得干干净净。王贵从来没 有听说过阿香还有个丈夫,倒是挺为她高兴。   一直到了下午,一辆出租车来到了门口,从车上跳下来一个不修边幅戴着墨 镜的中年男人,那男人个子很矮,精瘦如猴,头发胡子乱蓬蓬的。阿香亲亲热热 地迎了上去:“老公,你回来啦?”男人只是鼻子哼哼,毫无表情地点点头,就 进屋去了,王贵便觉得他们夫妻关系有些不正常。不一会儿,就听见从阿香的卧 室里传出来一阵激烈的争吵声,然后是一声剧烈的爆裂声,仿佛是镜子什么给砸 破了。接着,是阿香咬牙切齿的咒骂声:“你个婊子养的!”再接下来,是肉体 被拍击的清脆的声音,随即是阿香的哀号与继续的咒骂:“婊子养的!你敢打我? 你个狼心狗肺的东西!你常年不归家,在外花天酒地包二奶,亏了本跑回来逼我 拿钱?我的钱都是我自己挣的血汗钱,与你没有关系。我要和你离婚!”紧接着 是那男人的阴沉的声音:“离婚?我们结过婚吗?我们有结婚证吗?你那年当打 工妹从乡下来,是我可怜你收留了你,你才有今天。我们没有结婚哪有离婚的事? 你说这饭店与我没有关系?告诉你,这个饭店的营业执照还是我为你办的,这个 房子的产权也是我的,我才是真正的主人,你就是告到法院法律也不会保护你! 你要是不拿钱来,我今天就要你滚蛋!” 王贵在外面听了,心里才有些恍然大 悟,原来这阿香平时脾气坏,是因为自己内心有这么多的痛苦,其实她也是个弱 女子呀!房间里阿香的哭嚎声越来越小,渐渐变成了哽咽。外面的挤满了围观的 人,都在交头接耳,有同情的,有叹息的,也有幸灾乐祸的,唯有王贵心里有些 为阿香打抱不平,因为他来这里也有好几个月了,亲眼目睹了阿香独自撑起一个 饭店的艰辛。而那个男人他从来也没有见过,要不是今天出现,他还一直以为阿 香是独身女人。这个男人心也是太狠了,刚进门,一句亲热话都没有就要钱,要 不到还打人,这简直是无法无天了!王贵正在愤愤地想着,卧室的门开了。阿香 披头散发地一头冲了出来,那个男人也紧跟着奔了出来,凶狠地一把揪住阿香的 头发,扬起蒲葵扇般的大手,就要打下去,一屋子看热闹的人吓得四处散去。就 在那个男人的巴掌即要落下去的时候,王贵冲了过去,一把抓住那男人的手臂, 怒吼一声:“你不能打人!” 那男人一愣,突然厉声喝道:“你他妈的是什么 人!敢来管老子的事?”王贵也不示弱:“我是饭店打工的,我不许你这样欺负 人!”那个男人劈脸就是一拳:“你算哪碗菜,也敢上酒席?”   王贵只觉得鼻子一阵麻酸,用手一摸,竟是满手鲜血。王贵怒火中烧,再也 不能忍受,便一下将那个瘦小的男人悬空拎了起来,又一掌推去,那男人便在一 堵墙上被反弹了回来,扑倒在一桌中午还未及收拾的残席上,一阵乒乒乓乓的声 音过后,碗碟纷纷落地,那男人抬起脸来,脸上沾满了湿漉漉油乎乎色彩缤纷的 残羹剩汁,一片绿色的菠菜叶还滑稽地贴在额角,店里顿时一片喧哗。那男人气 急败坏地站了起来,突然冲到阿香的面前,气咻咻地:“阿香,这个北佬到底是 你的什么人?他为什么会对你这么好?你今天得给我说清楚!” 阿香连忙解释: “他只是我们店里的一个打工的,大家都知道,我与他没有什么关系!”那男人 仍然不依不饶,阴险地一笑:“没有关系?他凭什么帮你打抱不平?八成是你跟 他上过床吧?”围观的人们面面相觑窃窃私语,王贵一听气得七窍生烟,一把揪 住男人的衣领:“你还敢血口喷人!”那男人有些心虚地:“你要做什么?”王 贵说:“我要你把吐出的脏水一口一口给我舔回去,不然我饶不了你!”那男人 说:“莫非你勾引了我老婆还想要我的命?”王贵说:“你这条命值几个钱?告 诉你,我的名誉要比你的命更值钱!你以为我们打工仔就没有人格,想随便侮辱 就侮辱。今天你不向我赔礼道歉,我决不会放过你!走,我们去街道居委会去说 理去!”说毕,拖着那男人就往外走,那男人蔫了下来,但嘴里依然硬:“走就 走,大爷我还怕你不成!”可脚却定在那里一动不动。这时,屋里屋外都挤满了 看热闹的人,都在观看这一场好戏该如何收场。就在这时,阿香却跳到王贵的面 前,厉声喝道:“你给我放了他!他是我的男人管你什么事,你在这里凑什么热 闹?”王贵说:“他侮辱我,我不能放他!”阿香依然板着脸:“你是自己没事 找事。是你先惹他,我们夫妻之间的事你管什么?尽给我帮倒忙!”王贵便先自 泄了气,没有想到自己是蓑衣扑火惹火烧身,落了个这么不尴不尬的结局,便松 开了那男人,那男人站在一边对着王贵直翻白眼,阿香一把拉过他冲王贵啐了一 口:“狗拿耗子,多管闲事!”王贵看着阿香被揪乱的头发,一种鄙夷的情感油 然而生,他觉得这个阿香不仅可怜,还相当贱。   第二天,他就毅然决然地辞了工,直奔美术学院而去,连头也没有回。   没有想到,他们又一次地相见了。   5   王贵对着阿香阴沉着脸,一言不发。阿香却若无其事地走过来,冷笑着说: “王贵,你就这么忘恩负义,不但过门不入,见了面连声招呼都不打?想当初你 到穗城要不是我收留你,你还不知在哪儿流浪,你还能有今天?”王贵内心似乎 被什么轻轻拨动了一下,转过身来,半年未见,那阿香倒像换了个人似的,脸不 黄了,可头发却染黄了,嘴唇上涂了浅色的口红,穿一件粉红色绒衣,竟显出了 几分艳丽,人也年轻了许多仿佛变成了另一个人。王贵的心摇颤了一下,一时也 不知说什么才好,只是淡淡地问道:“阿香,你还好吗?”阿香把头一歪:“这 里不是说话的地方,能赏光进屋坐坐吗?”王贵摇摇头:“我还有事要办,改日 我再来。”阿香说:“你不就在找你的女朋友吗,一年了,还没有找到?走,我 还有话对你说。”王贵被她说穿了心思,又见她满腔热情,就只好跟着她进店子 去了。   半年未来,小饭店已被重新装修,换了模样。雅座包房也隔了好几间,每个 房间里挂了一些字画,显得很有品位。大厅里花木掩映,还挂着一副很醒目的对 联:“南北一线川湘粤,古今三味麻辣甜”,书法遒劲有力。那些服务小姐一个 个青春亮丽,穿着鲜丽的民族服装,来往穿梭不息,看来阿香的生意做大了做红 火了。阿香拉着王贵来到一个包房,点了几个菜,拿来一瓶酒。王贵说:“阿香, 酒我不喝,你有话就说吧。”阿香说:“我的喜酒你也不喝?”王贵纳闷了: “你又结婚了?”阿香摇摇头:“结什么婚?我离婚了,和那个男人没有干系 了。”王贵说:“你们不是没有结婚吗?”阿香说:“我们只是没打结婚证,法 院因为我们在一起共同生活有十年,说我们已经是事实婚姻,全部家产夫妻二人 平分。所以这个饭店判给我了。” 王贵点点头:“阿香,你也实在不容易,和 一个对你没感情的人在一起生活了十年。”阿香说:“如今我熬出头了。我自己 的店自己作主,又将饭店重新装修了一番。现在不是讲究这文化那文化吗?我也 文化一下,找了美术学院的教授作了些字画,去掉了原来的土气;又把我们北方 菜改为南方人喜欢的风味菜,以粤菜为主,川菜湘菜为辅,所以生意也就越做越 红火,这难道不是喜事吗?”王贵说:“这是喜事。可你找我就跟我谈这些吗?” 阿香给王贵斟了一杯酒:“王贵,我是给你赔礼道歉呀。我知道你还为那件事生 我的气,我一直想对你解释,就是见不到你。其实,那天你为我打抱不平受委屈, 我还骂你,我好象太不近人情。其实我也有难处。我要是不那样说就说不清了, 别人真的以为我们之间有什么见不得人的事。”王贵平静地说:“身正不怕影子 歪,只要你站得正,行得稳,你怕别人说什么?”阿香脸微微红了,她端起酒杯: “王贵,我对不起你,今天向你赔礼,来,我敬你一杯。”说罢,一仰头,将那 杯酒喝了,她见王贵依然坐着不动,就有些不悦:“王贵,你真的不肯原谅我吗? 我阿香还从来没有这么对人低声下气过,只是不知为什么,见到你就……”说着, 声音就有些哽咽,泪水就盈满了眼眶。王贵刹时心软了,端起那杯酒:“阿香, 我恭喜你生活越来越好,生意越做越大。”阿香破涕为笑:“王贵,多谢你的吉 言。你还在美术学院当模特?”王贵一惊:“你是怎么知道的?”阿香说:“我 关心你啊,其实,你的事我都知道,美术学院的教授们大都是我这儿的常客,我 什么都清楚。包括你的蓝花花至今还没有找到,我都知道。王贵,我说句你不中 听的话,你就别满世界找了,女人水性,你的蓝花花说不定早就跟别人结婚生仔, 你就别死心眼了!”王贵默然,阿香安慰道:“王贵,你也别难受,这世界上好 女人多得很,你干嘛非要把自己死死栓在蓝花花一棵树上呢?”王贵猛地站起恼 怒地将手中的酒杯重重往桌子上一放:“别说了!”他一抬脸,看见阿香幽怨的 眼神,意识到自己的失态,又坐下了,声音也低沉了:“对不起。阿香,你其实 不了解蓝花花,她不是你说的那种人。”阿香叹息道:“只怪我多嘴多舌。王贵, 我真有点羡慕蓝花花,遇到你这么个有情有意的人,我就没这个福分。”王贵说: “你说这世界上好女人多得很,我也劝你一声,这世界上好男人也多得很。你现 在发财了,个人的事,也要考虑考虑了。”阿香情意绵绵地仰起脸:“我也想考 虑,可我人老珠黄,人家看不上我呀。”王贵知道她话里有话,不再说什么,站 了起来:“阿香,谢谢你热情招待,我该回去了。”阿香也没有挽留,把他送到 门口,还是说了一句:“王贵,你要是干得不顺心就回来,我需要你做我的助手, 那脱衣模特的事我看不适合你。”王贵淡淡地说:“我在穗城做什么工作都是临 时的,没什么适合不适合的,只要找到了蓝花花,我就立即回去。”阿香低下头 来,轻声地说:“要是你的蓝花花不想和你一起回去呢?”王贵说:“那也没什 么,人各有志,我也不强求。不过蓝花花最终还是要回去的,我了解她。阿香, 你这儿人来人往的,信息灵通。你也帮我打听一下蓝花花的消息。”说罢,将自 己住处的公用电话号码留给了阿香,阿香勉强地笑笑:“好的,有蓝花花的消息 我就打电话告诉你,不过,我还是劝你一句,不要轻易回你的黄土地,别人能待 下去。你为什么就不能待?”王贵微微一笑,不吭声。阿香还是依依不舍:“王 贵,你有什么难处,尽管来找我。我们俩可是真正的乡里乡亲。”   王贵走了好远,看见阿香还站在那里目送自己,心里感觉到阿香对自己的情 意。可他不能爱阿香,不仅仅因为蓝花花。因为阿香已经是城里人,又成了女老 板,而自己只是打工仔一个,又没什么特长,又没钱。俩人差距太大了,他不能 给阿香带来什么,只会依附她,依附女人的男人还叫男人吗?王贵决不做这种人。 他来穗城一年了,在这个别人的城市里,他真切地感受到找不到自己的生活位置, 他只是个过路人,是城市上空一朵飘忽不定的云彩,他的灵魂的家乡在远方。他 不能依附阿香,更不能违背自己的心愿。他也想到寻找蓝花花已经显得非常渺茫, 即使找到了,也许蓝花花会像阿香说的那样不愿跟他回去。但他也想通了,人各 有志,只要见到蓝花花幸福,他就心满意足了,他的一颗悬着的心也就落下了。   他拖着沉重的步子,缓缓地顺着他熟悉的街道走着。这一带的老街可能也要 拆掉盖大楼了,后街上传来打桩机沉重的声音,一声紧跟着一声撞击着他的心, 他的心有一种被撕裂的难受。不知有多少个这样的假日,他都抱着希望而去,带 着失望归来,这似乎已经成了他来这个城市每周必修的功课。他也知道自己这样 做是劳而无功,可他又控制不住自己不这样做,他感觉到每天都在坚守中扭曲自 己的心愿,干也不成,不干也不成,就像当初去美术学院当裸体模特,他也是硬 着头皮上的。   他记起半年前负气离开阿香去美术学院的情景。冷饭好吃,冷气难受,阿香 如此无情,自己还赖在那里干什么?他去找阿香辞工,阿香欲言又止,没有说一 句挽留的话,倒让王贵心寒了半天。这个女人,幸亏没有跟她上床,原来对自己 都是虚情假意。那天,他在路上想到了回老家,但他很快就冷静了下来,心想蓝 花花还没有找到,如果现在回去完全前功尽弃,自己还是设法找个工作。猛然间 又想到美术学院那个大胡子老师说过要他当男模特的话,心里只觉得砰砰跳得厉 害,但又寻思,大胡子老师说过,当模特没有什么不光彩的,我既不偷又不抢, 有什么难为情的,人家小女子都不怕,我一个大男人还怕什么?大不了就等于进 了一次澡堂子,只不过澡堂子大家一起脱,这个是单独脱。想着想着,胆气便壮 了许多,就给大胡子老师打了电话,径自奔美术学院而去。   大胡子老师见到王贵自告奋勇当男模,高兴得不行。请了王贵在学校食堂吃 了饭,还对他讲了许多模特工作意义重要的话,打消了王贵许多顾虑。最后告诉 他模特还要做一些形体动作,要考考他。王贵本来在家乡就是个乡间的文娱人才, 当即就给老师扭了个大秧歌,又摆了几个电视里见的舞台造型。乐得大胡子老师 合不拢嘴,拍着他的肩膀说:“小伙子,你行呀,通过了。”王贵怯生生地说: “你说行就行了?你们领导不批准怎么办?”大胡子老师笑了起来:“我就是系 主任,说你行就行,明天就来上班吧。”王贵一听傻眼了:“原来你就是领导呀! 那我也有一个要求,今天就上班行不行?”大胡子主任不解地看着他,王贵有些 羞怯地说:“我已经辞掉工作,今晚上没有住处了。”大胡子主任说:“原来是 这样,这好办。今天来不及了,我先安排你住学院招待所,明天让后勤的同志给 安排一下。你今天来了正好,下午有我一堂人体写生课,你就上阵吧。”   下午,王贵跟着大胡子主任来到画室,男男女女坐了一屋子。屋子中央放着 一个小圆台,铺着一块墨绿色的丝绒布。大胡子主任叫王贵站到圆台上去脱衣, 王贵心只觉得一颗心怦怦跳个不停,那无数双眼睛都在盯着自己,他有些惊慌, 脱衣服的手在颤抖,连纽扣都解不开。大胡子主任给他端来一杯水,让他喝了, 又说了一些鼓励的话,他才渐渐恢复了自然。最后,在大胡子主任的赞许的目光 里,当着那么多的男女学生的面,他脱掉自己的全部衣服,这时的王贵已经没有 丝毫羞怯,他把自己豁出去了。当他异常健美的身体,在灯光下如同一尊雕塑出 现时,那些年轻的学生们都情不自禁地发出了轻微的赞叹声:“哇,这个男模的 身体真美啊!”面对四面八方投来的羡慕目光,王贵也陡然生出了一丝自豪感, 他开始认同了这个工作所赋予的意义。   美术学院本来只有几个女模特,男人体模特却很稀罕。王贵的到来,不仅被 许多教师相中,也引起几个女模特的关注。这些女人体模特,大都是来自乡间的 打工妹,其中有一个叫翠翠的湖南妹,长的小巧玲珑,一副纯情的模样。她像一 团火似地经常主动接近王贵,有时还帮王贵打饭洗衣服。王贵是过来人,翠翠的 心意他懂。翠翠经常在下班的时候,有一搭没一搭地在王贵的宿舍里磨着不走。 “王贵哥,你长得还真像香港歌星郭富城呢!不,依我看,比郭富城还要帅气。” 王贵便觉得这女子心眼活,对他有意思,便对她及时刹车:“翠翠,我只是一个 打工仔,难得你对我一片情意,可我不得不告诉你,我已经有对象了。我到穗城 来,就是为了寻找她,他的名字叫蓝花花。”接着,王贵就将自己与蓝花花的事 一股脑全对翠翠说了,翠翠听了泪花闪闪:“王贵哥,现在像你这样的男人太少 了。我敬重你,我就认你做个哥吧。”王贵说:“行,我没有妹子,我就认了你 做妹子。”俩人越谈越投缘,翠翠说:“哥,说句你不想听的话,你的蓝花花恐 怕早就把你给忘了。”王贵沉下脸来:“翠翠,蓝花花不是你说的那种人。”翠 翠便冷笑着:“哥,我也是乡下来的,乡下女子的心思我比你了解,很少有人进 了城还想回去的,特别是你们那儿的穷山沟。你想想,蓝花花要是对你有情义, 怎么连个地址也不告诉你?”王贵不言语了,他想起他临走时还去过蓝花花家, 她的父母只是支支吾吾,一口咬定不知道闺女的地址,这事看起来还真有点蹊跷。   王贵在外转悠了一天,虽然一无所获。但他今天见到了阿香,俩人之间消除 了误会。特别看到阿香今非昔比的幸福生活,打心眼里为她高兴。尽管他和阿香 之间没有那种男女情分,但还是可以做朋友的。想到这里,他沉重的步履也变得 轻盈起来。   他刚回到了美术学院,一进校园,就听一个女模特说翠翠今天已经找了他许 多次。他刚进屋,翠翠就跑了进来,两眼怔怔地看着他,平日里水灵灵的眸子显 得呆滞无光。王贵立即意识到出了什么事,刚开口问,翠翠就失声痛哭起来,一 把鼻涕一把眼泪,哭得王贵心里发毛,就忍不住冲她吼道:“有什么事你就说, 哭什么?”翠翠不哭了,泪水涟涟地说:“哥,美术学院把我辞退了。”王贵说: “好好的,学院为什么要辞退你,你可是美术学院最好的女模特。”翠翠说: “是他的妈妈到学院来告了我一状,说我勾引坏了他的儿子,今天,大胡子主任 找我谈话,说家长反映到学校来了,这事影响不好,要我另谋去处。”说着又哭 了起来。王贵倒冷静了,他沉默了片刻,压低了嗓门说:“妹子,哥为这事早就 劝过你,可你心气太高,不听我的。你想想,那画油画的大学生是什么人?你是 什么人?我们设身处地为别人想想,他的父母培养出一个搞艺术的大学生不容易, 怎么甘心自己的儿子娶一个没有多少文化,又是做裸体模特的女子做儿媳呢?就 是我也不会同意的。”翠翠抹去泪水:“哥,原来你也瞧不起我?”王贵说: “我为啥瞧不起你?瞧不起你也就是瞧不起我自己。我是实话实说,你别听不进 去,不承认也不行。我们是打工一族,在这个社会里,我们是最底层的。我们要 靠自己的真实的本领去让社会上的人尊重我们,去争取我们自己的地位,最后改 变我们自己的命运,而不是靠投机取巧靠攀高枝去改变,那样也是行不通的,也 有损自己的人格和尊严。”翠翠睁大了眼睛:“哥,你怎么说起话来像那些大学 教授?一套一套的。”王贵说:“你也别嘲笑你哥,哥这番话也是自己悟出来的。 虽然我们是打工仔,但人要要把自己看得高贵,不要自己低贱自己。我们这种社 会地位的人更需要自尊自爱。”翠翠嘟起了嘴:“你这就是骂我低贱了?谁想攀 他这个高枝?他父母也不是什么了不起的大人物,普通政府官员而已。当年我要 不是高考差三分,没有进大学,我想我并不比他差多少?是他死缠百赖追求我, 我把自己的身子都给了他,现在他反而在父母面前说我勾引他,还把我的工作捣 了,我怎么能咽下这口气?”王贵说:“妹子,那你说怎么办?”翠翠说:“我 要到校长那里告他,说他引诱无辜少女。”王贵摇摇头:“妹子,你务必听哥一 句话,这事你无论说到哪里,最后吃亏的还是你。再说,你比那男孩大好几岁, 他还是个学生,你的社会经验也比他多,说他引诱你只怕别人不相信。另外,哥 再说一句你不中听的话,你也不是真心爱他,只不过想借婚姻留在这个城市,我 说对不?”翠翠沉默片刻,嘟囔着:“是他引诱我嘛?他要不是说他父母有办法 弄到城市户口,能把我留下来,就凭他那个长相,我会看得上他?”王贵沉下脸 来:“这就是你的不是了,你既然看不上他,又要和他好,是你自己心眼太多, 把爱情当儿戏,才落了这么个后果的,你是自作自受!”翠翠眼泪又涌出来了, 她含怨带嗔地:“王贵,我把你当成亲哥哥,才和你说这番话的,没想到你不但 不为我做主,还落井下石,把我说得一无是处,我算是看透你了,你平日对我好, 都是虚情假意!”王贵递给她一张纸巾,说:“我正是把你当成我的亲妹妹,我 才这样说你的。我要不这样说您你,我怕你去了别处,还要犯同样的错。你怎么 看我都无所谓,现在,你打算怎么办?”翠翠气呼呼地说:“留得青山在,还怕 没柴烧。当这模特儿,成天脱衣给人看,说得好听是为艺术,我早就腻味了,不 想干了!”王贵怔了一下,说:“我有个朋友,是开饭店的。今天我还见着她。 如果你愿意,我介绍你去当个服务员,你看怎么样?”翠翠有些不屑:“给人端 盘子,一天能挣几个钱?我低贱的事不要你管,你自己好自为之,当你高贵的打 工仔去吧!”说罢,衣袖一甩,出去了。   王贵目送着翠翠的背影,心里又是气又是急,气的是翠翠太心高气傲,不理 解自己对她的一片苦心,事情都到这个份上,还不知错;急得是,她一个姑娘家, 大事做不了,小事不愿做,这样下去会毁了自己。   他想了半天,觉得自己刚才太急躁,有些话可能过火了,尽管自己是一片真 心,翠翠可能接受不了。最后他决定去找翠翠再心平气和地谈一次,如果她想通 了,他就立刻给阿香打电话,让她收留翠翠。没想到,他赶到翠翠的住处,翠翠 已经走了,问她同宿舍的人,大家都说翠翠父亲打来电话,她已经回老家了。   为了翠翠的事,王贵心情难受了好几天。   6   过了几天,阿香真的打电话来,说她无意间听客人们说,城西一家卡拉OK歌 舞厅里,来了个叫蓝花花的歌女,色艺双绝。王贵开始将信将疑,后来听阿香说 得有鼻子有眼,又想起蓝花花歌甜人靓,说不定真是她。于是,在下一个星期天, 他就直奔城西而去。   王贵从来没有去过歌舞厅这样的场合,也不知有什么规矩。大白天就在城西 找开了,最后找到了那家歌舞厅,人家保安说白天不营业,要来晚上来。王贵就 打听有没有蓝花花这个人,保安说:“有哇,那可是我们歌舞厅的红歌星。你找 她有什么事?”王贵心中欣喜,于是不假思索地说:“她是我的女朋友。麻烦你 通报一声,就说有个叫王贵的在外面等她。”保安一听,眼睛瞪得溜圆,像打量 外星人一样打量着他。王贵说:“你还愣着做什么?快去呀。”保安冷笑着: “就你这个熊样,是蓝花花小姐的男朋友?你别搞错哦?”王贵一愣,看看自己 身上,好象也没有什么不对的地方,只是身上的T恤被汗水濡湿了一大片,脚下 的塑料凉鞋沾满了灰尘。于是讪笑着说:“兄弟,行行好,你就给我帮个忙吧, 我大老远来一趟,走了一身汗,不容易。”那保安突然把脸一沉:“我看你脑子 八成有问题,滚!”王贵一惊:“你这是什么态度?”保安叉开五指,只一下, 王贵一个踉跄,被击得向后退了数步。这保安原来是有真工夫的。王贵气愤地指 着他:“你为什么打我?”保安说:“我这是对你客气的,你小子敢再在这里胡 说八道,我就送你去公安局,神经病!”   王贵气呼呼地回来后,当即给阿香打了个电话。阿香在那头哈哈大笑。王贵 说:“你笑什么?我挨打了你还幸灾乐祸。早知道不告诉你了。”阿香说:“该 打!你是想蓝花花想疯了,你还没见到人,就说是你的女朋友,天下同名同姓的 人多,难道叫蓝花花的女子都是你的女朋友不成?另外,你去的也不是时候,人 家保安叫你晚上来,你还在纠缠不休,人家不把你当成神经病不打你才怪呢!” 王贵这才有些恍然大悟。阿香又叮嘱说:“那种地方的保安,只重衣衫不重人。 你晚上去,一定要穿好一点,把自己打扮光鲜一点,否则,又会被赶出来。”   王贵依法炮制,下午即去商场买了一身好的行头,又去发廊洗了头刮了胡子 理了发,还抹了摩丝。王贵本来生得就英俊,这下变得风流潇洒起来,自己也有 点认不出自己了。天一擦黑,他乘上公共汽车,直奔西城而去,当他从车上跳下 来时,那个保安已经认不出他了,还必恭必敬地做了个手势:“先生,里面请。” 王贵想起上午受的羞辱,看也不看他,背着手,昂首阔步走了进去。   刚一进门,就有一个艳光四射的小姐迎上前来,脸上堆满了笑意:“先生, 请问订了房间没有?”王贵一时愣住了,就问:“你们蓝花花小姐在什么地方演 唱?”小姐说:“她有时在大堂,有时在包房,由客人们点。”王贵更加不明白 了:“什么叫由客人们点?”小姐说:“先生,您是第一次来我们歌舞厅吧?我 们蓝花花小姐是红歌星,不是随便唱的,客人要点她的歌,她才出场。”王贵想 了想,问:“蓝花花小姐出场费是多少?”小姐说:“点一支歌两百元,要陪客 人唱,一支歌叁百元。”王贵心想这身价也够高的了。便对小姐说去大堂,那小 姐袅袅娜娜地领着他去了大堂,把他引到一张小桌子前坐下,   歌舞厅里光线幽暗,五彩的球型灯在天花上不停地旋转,映得众人的脸变幻 莫测。女侍应端着茶壶,来回给客人们倒着茶水,王贵就坐在那儿,喝着茶,看 着客人们自己上台演唱,心里却有些焦灼,那个蓝花花怎么还不出来呢?待那个 女侍应过来倒茶时,他悄悄问:“请问,怎么不见蓝花花小姐出来呀?”女侍应 嘴一撇说:“包房里的客人都点了她的歌,她都应付不过来,哪里会上大堂来唱 呀?先生,你要想听她的歌,可去包间房呀。”王贵不言语了,他依稀听到从包 房里传来的优美的歌声,心里有些烦闷,但他也不想马上离开,他仍然怀有希望, 就坐在那儿一个劲地喝茶。   女侍应再次给他倒茶时,突然对他说:“先生,您不要点什么吗?我们这儿 最低消费是一百元。”王贵不解:“小姐,什么是最低消费?”女侍应笑着说: “这也不明白呀?就是坐在这儿吃吃点心喝喝茶的消费。”说着,将一张菜单放 在他的桌上,上面明显写着“最低消费100元”。王贵问:“我不吃点心也要收 费?” 女侍应眼里顿时流露出不屑:“您不吃点心不喝茶也要收这么多费,这 是规矩。”王贵受了女侍应的抢白,心里有些不舒服,便想立即离开,但一寻思, 自己来一躺不容易,还没有见到蓝花花真面目,怎么刚坐下就走呢?便点了一支 青岛啤酒,还有一小碟鱿鱼丝,自斟自饮起来。就在这时,他忽然发现隔壁桌上 一个打扮时髦珠光宝气的妇人,频频用眼睛瞟着自己,看得王贵浑身不自在,忍 不住在心里嘀咕:这女人莫非认出我是打工仔,认为我不该来这种地方?但又不 像,那女人的眼里分明有一种暧昧不清的情意。王贵忍受不了这种目光,便将头 扭向一边。不一会,那个女侍应走了过来,态度异常亲切:“先生,您还要点什 么?”王贵便有意逗她:“还不够最低消费,是吧?”那女侍应摇了摇头:“不, 您已经够了。隔壁那位太太已经为您买单了。”王贵说:“你别搞错了,我与她 不认识,她为什么要替我买单?”女侍应也含糊地笑笑:“我也不知道。对了, 那位太太要我请您过去一下。”王贵不知就里,就走了过去,那个半老的女人脸 上乐开了花。王贵说:“太太,您找我有什么事?”那个女人喜孜孜地一把将他 拉住,乜着媚眼嗲声嗲气地说:“靓仔,你有款有型真迷人!”王贵见那女人脸 上扮着浓妆,还涂了紫色的口红,脖子上挂着一串珍珠项链,手上的戒指戴了好 几个,在彩色灯光的映照下,活脱脱是一个老妖精。王贵沉下脸说:“对不起, 我不认识您,您找错人了。”那女人急了,紧紧抓住他不松手:“靓仔,我看一 眼就知道你是干这行的,你装什么糊涂呀?我会加倍付你钱的。你别走!”王贵 突然明白了什么,这是一个闲得无聊到处寻欢作乐的富婆,她是把自己当成那种 吃软饭的“鸭”了。一种屈辱感油然而生,王贵气愤地一下摔开她的手,拔腿就 走。那女人突然阴沉地说:“你还欠我的酒钱!”王贵从怀里掏出一张百元大钞, 扔在那个女人的桌上,刚一转身,他便听到身后那个女人低声的咒骂:“就是一 个白痴!”   王贵有些懊恼地走出那家歌舞厅,蓝花花没有见到,还受了一肚子鸟气。出 了歌舞厅大门,刚走到人行道,就从树影里走出一个浓妆艳抹的女子来,拉住他 亲热地叫道:“大哥,要小姐陪你玩玩吗?”王贵正要发作,忽然觉得那女子的 声音十分熟悉,便好奇地溜了她一眼,就在他们目光相互对视时,王贵一下就认 出了她原来就是走了多日的翠翠,翠翠也同时认出了他,俩人都愣住了。   王贵本来心里就有气,这时更是气冲斗牛。他万万没有想到翠翠会堕落到这 种地步,简直是不顾廉耻了,便压低嗓门吼了一句:“翠翠,你不是回家了吗? 怎么在这儿做起鸡来?”翠翠也不甘示弱,将头一昂:“你管得着吗?那么你呢, 你打扮的这么光鲜,到这儿是不是来做鸭呢?”王贵怒不可遏,挥手给她一记耳 光。翠翠愣住了,王贵不由分说,拖着她就走。翠翠有些害怕,挣扎着:“放开 我!你再不放开,我就要喊人了!”王贵气喘吁吁地将翠翠拉到一个街角,这才 松开手:“你为什么要干这种低贱的事?你不是回家了吗?你说话呀!不说,我 马上送你去公安局。”翠翠有些害怕,抽抽咽咽哭了起来,一边哭,一边诉,王 贵总算知道事情的来龙去脉。原来,翠翠在外面当裸体模特的事,在家乡已经是 人人皆知,家里人觉得伤风败俗特没有面子,一直打电话催她回家。所以她这次 一回家,父母就将她关了起来,要将她嫁给大山里面一个大她二十多岁的老光棍。 她不愿意,家里人就打她。她后来佯装答应,趁家里人不防范的时候逃了出来, 又一次返回穗城。她没有找到工作,又吃不了苦做力气活,几天下来身无分文。 她想找王贵,又怕难为情,只好流落街头当了路边的野鸡。没有想到,第一天搭 客就碰上了王贵。王贵听了她的诉说,又是气又是怜,就对她说:“你要是还有 点廉耻,还想认我这个哥的话,就听我一句话,现在收手还不晚。你还年轻,千 万不要把自己前途给毁了!”说完,又从衣袋里摸出了几张钞票递给她:“你先 住下来,明天我就去帮你找个工作。”翠翠怯生生地问:“哥,我一定记住你的 话。你还在美术学院当模特吗?”王贵点点头。翠翠笑了:“哥,真对不起,刚 才,我还以为你是……”王贵说:“是鸭对不?我告诉你,你哥是个正经男子汉, 宁愿穷死,也不会做那种下贱的事的!我是来寻找蓝花花的。”翠翠问:“蓝花 花姐还没有找着?”王贵难受地低下了头。翠翠安慰道:“哥,你别急,我也帮 你打听打听,有消息我就打电话告诉你。”王贵说:“我的事你不用管,走,我 送你去住客店。”   7   王贵当晚就把翠翠的事对阿香说了,阿香说:“我正好要招个女服务员,你 叫你那个妹子来吧。”第二天,王贵抽了个空,将翠翠带到阿香处,阿香一见翠 翠伶俐的样子就十分喜欢,当即就决定让翠翠当个领班小姐,翠翠也自然感激不 尽。王贵也一块石头落了地。   王贵要出门的时候,阿香问:“你还没有告诉我呢,蓝花花找到了没有?” 王贵就把昨晚的事一股脑告诉了阿香,阿香笑着说:“这个蓝花花,身价还不小 呢。你就是找着了,我想她也不会和你回黄土地去,别找她了!”王贵说:“不 成,我还没有见到她的人,怎么不找了?她就是不回去,我也要把话当面和她说 清,不行就拉倒。”阿香见他说得坚决,就说:“那好,过两天,我抽空陪你去 一趟,我倒要见识一下这位蓝花花小姐。”   几天后的一个夜晚,阿香亲自开了自己的小轿车,来接王贵。王贵一见,惊讶 得很:“阿香,你什么时候学会开车了?”阿香说:“现在不是说与时俱进吗? 上车吧。”王贵坐在车上,虽然和阿香近在咫尺,但他已经明显感觉自己和阿香 的距离。阿香的车技相当不错,不一会,车就到了城西,阿香将车停在门前的停 车场,然后下了车,挽着王贵的手臂就朝那家歌舞厅走去。王贵有些不习惯,可 又不好说什么,两人依偎着进了歌舞厅的大门,那位亮丽的领班小姐又春风满面 地迎了上来:“先生,太太,请问你们订了房间没有?”王贵摇了摇头。那位小 姐面有难色:“非常对不起,客房已经订完,那只有请你们坐大堂了。”阿香忍 不住说:“那位蓝花花小姐是哪路神仙,给你们带来这么好的生意?”小姐说: “当然啦,蓝花花小姐可是演艺界的当红歌星,是我们经理花了重金聘来的。” 阿香问:“我听说坐大堂,连蓝花花小姐的面地见不着,来了又有什么意思?” 小姐说:“那也不一定,如果你肯出高一点的出场费,蓝花花小姐还是会见到 的。”阿香鄙夷地一笑:“原来蓝花花小姐也并不高贵,她是属钱的,谁出大价 钱,她就为谁唱歌。那好,你说一下,我想请蓝花花小姐在大堂为我唱一支歌, 你们要什么价?”那个小姐只是微笑不说话。阿香说:“我知道你也做不了主, 这样,你去通报一下,待会儿,我要请蓝花花小姐在大堂为我唱一支歌,我开价 五百元,你愿意不愿意?”那小姐说:“你们先坐下,我去和蓝花花小姐商量一 下,再给你们回话。”说罢,毕恭毕敬地将他们引到靠前台的一个座位上,又让 女侍应倒茶,然后匆匆走了。阿香看着王贵在一旁闷闷不乐,便安慰道:“你也 别往心里去,现在就是这个世道,有钱能使鬼推磨。我看你算是白来了,这位蓝 花花小姐这么爱钱,还会跟你回去?”王贵说:“我们走吧,我也不想见她,你 也别花那个冤枉钱了。一支歌五百元,这不是宰人吗?”阿香笑笑:“既来之, 则安之。区区五百元,算不了什么。你是不见黄河心不死,让你见识一下蓝花花, 也了却了你的一桩心愿。”不一会,那个领班小姐过来了,对阿香说:“蓝花花 小姐答应了。请问你们是请她唱,还是与她一起共唱?”阿香正在犹豫,王贵突 然说:“我与她共唱。”阿香有些困惑地看着他,领班小姐随手拿起一个歌本: “那好,先生,请点歌。”王贵不假思索地:“她不是叫蓝花花吗?我就和她唱 个《蓝花花》。待会我唱完第一段,就请她出场。”领班小姐问:“先生贵姓。” 王贵说:“姓王,你一定要按照我说的去做。”领班小姐点点头:“好的,我一 定按照王先生的吩咐去做,请放心。”阿香目送着小姐的背影,倒有些不放心起 来:“王贵,这上台唱歌,你行吗?”王贵含蓄地笑笑:“赶鸭子上一回架吧。 你出了这么大的价钱,我不唱,也对不起你呀。”   两人就喝着茶,说着其它的一些话。不一会,麦克风里响起一个女声:“下 面有请4号台的王先生和红歌星蓝花花小姐,共同为大家演唱一首民歌《蓝花 花》,大家欢迎。”王贵还在和阿香说话,阿香有用手捅了他一下:“叫你上台 呢。”王贵赶紧站起来,在掌声中走上台去,抓起麦克风,用很深沉的语调说: “谢谢大家的掌声鼓励。我这支歌要献给我的女朋友,她也叫蓝花花。她一年前 来到穗城,就与我失去了联系,我从黄土地上走来,一直在苦苦地寻找着她。” 说完,王贵便声情并茂地唱了起来—   青线线那个蓝线线,   蓝格英英的采,   生下一个蓝花花,   实实的爱死人。   王贵的嗓音浑厚,充满深情,他本来信天游唱的就不错。歌声一起,就赢得 一片掌声。这时,那个叫蓝花花的女歌星也从幕后走了出来,也跟着唱了起来— —   五谷里的田苗子,   唯有高粱高,   一十三省的女儿啊,   唯有那个蓝花花好。   一曲唱完,掌声经久不息。王贵仔细地打量着那个叫蓝花花的当红歌星,她 身着艳丽的演出服,长得也是明丽动人,却不是他要找的蓝花花。心里便有了几 分失落,也有几分欣喜。失落的是,刚才他这样安排,是想给蓝花花一个惊喜, 可那不是他的蓝花花;欣喜的是,他的蓝花花没有成为这种爱钱的歌星。他唱完 了,就回到座位上,他发现那位女歌星还在看着他。阿香高兴地拍着他肩膀: “你行啊,王贵。没想到你还有这么一条好嗓子,当初你怎么会投到我的门下, 不去歌舞厅混口饭吃?”王贵说:“人家歌舞厅要唱港台歌曲,我只会哼几句土 里叭叽的民谣,不能登大雅之堂的。”阿香说:“真不错,要是有个人调教一下, 你肯定能走红。”她正说着,看见那个叫蓝花花的歌星还站在台上对王贵目不转 睛地看着,心里顿时有了醋意:“王贵,你看那女人,唱完了歌不走,眼睛像锥 子似地盯着你,说不定是看上你了,你真是有女人缘呀。”王贵说:“你尽胡说, 她是在向观众致意,哪是在看我?就是在看,说不定也是在想刚才唱歌的那个客 人五百元钱交了没有?”阿香扑哧一笑:“这种女人,恐怕除了钱,她什么也不 爱。”   俩人正说着,那个女歌星却走下台来,一直来到王贵的面前:“你就是王贵 哥?”王贵愣住了:“你是——” 女歌星说:“终于见到你了,真是太好了!” 王贵有些莫名其妙,一旁的阿香也愣住了,她有些恼怒地说:“好啊,你们这是 在唱哪出戏?原来你们早就有联系,连姓名都告诉了,哥啊妹的都叫上了,我还 傻傻地陪着你来,我真吃错药了!”说完气呼呼地拔腿就走。王贵就跟女歌星说 了句:“请等一等。”,追上阿香:“阿香,我真的不认识她,也不知道她怎么 知道我的姓名的。我想和她谈谈,问问到底是怎么回事?”阿香一甩衣袖,柳眉 一挑:“你们想谈就谈,关我什么事?既然你和她熟,我想那五百元钱出场费就 不用交了吧?”说着扬长而去。王贵看着阿香的背影,忽然想到他和阿香的距离, 阿香已经是个小商人,生意人的本性藏也藏不住,关键时没有说三句话,就提到 了钱字,而且一点也不含糊,她也是个爱钱的女人。他这才意识到自己没有爱上 阿香是明智的。   王贵怏怏不乐地回到座位,那个女歌星还站在那里,显得有些尴尬:“非常 对不起,你爱人对我有误会了。”王贵摇摇头:“她不是我的爱人,她只是我的 一个朋友。她认为我们之间早就认识瞒着她,所以才生气了。我不是刚才说了吗? 我的女朋友也叫蓝花花,我一直在寻找她。”女歌星说:“王贵哥,若是这样, 我就放心了。”王贵问:“我想知道,你是怎么知道我的名字的?”女歌星说: “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你跟我来。”王贵就跟着她,顺着那灯光昏暗的走廊一 直走到了尽头,她推开一个小房间的门,那是她的休息室,女歌星的脸在暗淡的 灯光里显得扑朔迷离。王贵问:“你怎么会认识我?” 女歌星说:“刚才,你 的开场白一完,我就知道你是谁了。我是蓝花花的好朋友。”王贵高兴地:“蓝 花花呢?你知道她在哪里吗?快告诉我!” 女歌星泪水流了下来:“王贵哥, 你要寻找的蓝花花她已不在人世了。”王贵一惊:“到底出了什么事?你快告诉 我。你说呀!” 女歌星便将一切都说了出来。   原来,蓝花花当初来穗城,在市郊一家玩具厂当女工,与同是打工妹的女歌 星结下了姐妹情谊,蓝花花曾经把她与王贵的事告诉过她。女歌星说蓝花花是个 志向远大的女子,她当时之所以没有写信给王贵,也没有告诉他具体地址,是怕 王贵要她回去结婚。她想在穗城闯一闯,等扎下根再告诉王贵,学些真本领再回 去。她万万没有想到,进玩具厂不久,工厂就发生了一场大的火灾。本来蓝花花 已经逃出来了,但为了救小姐妹,她又一次地冲了进去。结果,女歌星得救了, 蓝花花却葬身火海。蓝花花死后,工厂通知了她的家人来处理后事,并发放了一 笔抚恤金。王贵这才明白,蓝花花的家人始终隐瞒这件事,可能就是因为这笔数 目不菲的抚恤金的缘故,因为他是蓝花花的未婚夫,俩人早已订婚,抚恤金应该 也有他的一份。女歌星后来去歌厅当了歌手,她自强不息,终于成了歌舞厅红星。 成名后,她给自己起了个蓝花花的艺名,就是为了纪念自己的好姐妹蓝花花,她 的真名字叫秀兰。   王贵听毕秀兰的诉说,顿觉天崩地裂,肝肠寸断。他的泪水如同小溪流水, 汩汩不绝。秀兰说:“王贵哥,你也不要太伤心了。人死不能复生,你若这样, 蓝花花姐地下有灵也不会安心的。”俩人正说着,一个男人脸带愠色急匆匆跑来: “蓝花花,你原来在这里呀。203号房有客人点你的歌,老板要你赶紧去。” 秀 兰对王贵说:“真对不起,我不能陪你了。王贵哥,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你可千万要保重自己呀。”王贵擦去泪水:“谢谢你,秀兰,是你让我知道了这 一切。”说完,从口袋里掏出了五百元钱放在她的手里:“这是你今晚上陪我唱 歌的出场费。”秀兰坚辞不收:“这些都是歌舞厅老板设的圈套,想着法子要顾 客掏腰包,反正到这儿寻欢作乐的男人,不是老板,就是大款,有的是钱。我去 跟老板说,你的就免了,这一份在我工资里扣。”王贵有些担心地:“秀兰,江 湖上有风险。你一个弱女子,与那些男人打交道要小心为妙。”秀兰说:“王贵 大哥,我知道你的意思。我和这些男人周旋,我有我的底线,只卖艺不卖身。因 为我一直记住蓝花花姐姐对我说的话,一个女人若要轻贱自己,那谁也就瞧不起 她。”王贵说:“听你这样说,我就放心了。”   王贵回到美术学院的宿舍,想起蓝花花的惨死,心里更觉得凄凉。一夜翻来 覆去睡不着,泪水濡湿了枕头。第二天,他就一病不起,大胡子主任来找他上课, 发现他躺在床上说着胡话,一摸他的额头,烧得烫手,就叫来几个学生,将他送 进了校医院。   8   王贵这场大病,持续了两个星期。幸亏有阿香常来照顾,送汤送水,无微不 至。等王贵清醒后,阿香自责了自己那天晚上在歌舞厅的行为。王贵说:“我不 怪你。这事来的也太突然了,蓝花花死得太惨了。我想他家里人不愿意告诉我, 可能也不是为了几个抚恤金,他们大概是怕我伤心吧?”阿香说:“王贵,你总 是替别人着想,这个世界上不爱钱的人,怕没有几个。”王贵用无神的目光看着 阿香:“阿香,你也爱钱吗?”阿香说:“谁不爱钱?钱可是个好东西,有了它 什么事办不成?”王贵苦笑了一声:“阿香,你现在算是有钱的人了,可你能用 它买到你需要的感情吗?一个人的真感情是用钱买不来的。”阿香说:“王贵, 我不明白你的意思。”王贵说:“你是个聪明人,完全明白我的意思。阿香,我 知道你对我好,你对我的一片情意。可这些天,我躺在床上也在思考我们的事, 我最后觉得我们不合适。”阿香见他捅破了窗户纸,也就什么话都说出来了: “有什么不合适?你是打工仔,没有钱,可我一点也不嫌弃你,我爱的就是你这 个有情有意的人。”王贵摇摇头:“那是你的想法,可我的想法你知道吗?我还 要回我的黄土地去。”阿香眼泪快要涌出来了:“我知道,你还不是忘不了你的 蓝花花,可她已经死了,你总不能就这样在黄土地上想她一辈子吧?”王贵依然 摇头:“阿香,我的心思你猜不透,因为我们已经不是一路子人。我非常感谢你 对我的关心和帮助,比我好的男人有许多,你趁自己还年轻,好好找一个过日子 吧。”阿香泪流满面:“王贵,你就怎么绝情?”王贵长叹一声:“对不起阿香, 不是我绝情,是我配不上你。”阿香一把抱住他,用头去撞击他的胸膛:“你说 的不是真话!你是看不起我!你说,你说,你为什么要这样对我?我哪里对不起 你了?”王贵紧闭双目,任阿香在他怀中折腾,不再说一句话。   王贵病愈后,便向大胡子主任辞去了男模特的工作。蓝花花已经不在了,他 觉得在穗城已经没有多少意义。他要回家看望年迈的父母,因为他们一直都为儿 子牵挂。临走的那天,他犹豫了半天,还是给阿香打了个电话,阿香已经恢复了 平静,告诉王贵以后有什么困难,尽管来穗城找她。阿香要翠翠来为王贵送行, 自己却没有来。上火车时,翠翠悄悄告诉王贵,阿香姐已经有男朋友了,是个知 识分子,搞文化工作的,对她很好。王贵心中暗自为阿香祝福,翠翠说:“哥, 蓝花花姐不在了,你自己的事也要上心,你要尽快给我找个好嫂子。到时告诉我, 我一定去黄土地参加你们的婚礼。”王贵感慨地说:“这感情上的事,很难说清, 关键是缘分,缘分到了就快。就说阿香吧,说找就找到了。”翠翠说:“阿香姐 还不是一直在等你吗?我知道,追求她的男人很多,她心中只有你,可你俩却没 有缘分。”王贵忧郁地笑笑:“你别尽说我了,说说你自己吧。”翠翠羞怯地说: “有一个男孩,我正在考虑。”王贵问:“什么样的男孩?哥帮你参考参考。” 翠翠说:“原来也是个打工仔,和我是老乡。不过,他现在自己也开了间发廊, 生意还不错,老是叫我辞工去他那儿。”王贵说:“呵,还是个小老板呀,祝贺 你。”翠翠说:“现在还说不定,我还要考验考验他。”正说着,火车上响起了 喇叭声,说火车即要开动,叫送客的人赶紧下车。翠翠还有些恋恋不舍,王贵说: “下车吧,我们以后多联系,也请你带我向那个男孩问好。”翠翠眼里泪花闪闪: “哥,你一路多保重。”   火车鸣了一声汽笛,就缓缓开动。王贵冲还站在月台上的翠翠挥了挥手,然 后去找到了自己的座位,车窗外的穗城的景物快速地向后移动。王贵的脸贴着车 窗玻璃,想最后再看一眼这个与他朝夕相处了一年的城市,一种亲切感油然而生, 他忽然觉得他内心竟无端地产生了留恋的感觉,这感觉飘忽不定,如丝如缕,却 缠住了他的心。他在穗城时没有这种感觉,可一旦离开,他发现还有那么多难以 割舍的东西,牵扯着他的思绪。这座城市已经楔人了他的灵魂,想忘也忘不掉了。 他回去还会去当羊倌吗?说不定,过不了多久,他还会回来。   王贵于是坐了下来,不再看窗外。他闭上眼睛陷入了沉思,他在默默想着这 一年来穗城的生活,也想起了救人而死的心上人蓝花花,蓝花花蓦地在他心目中 高大起来,他甚至有点自惭形秽,觉得自己配不上蓝花花。蓝花花是那么完美与 高尚,蓝花花就是一首曲调优美的民谣,在世俗的红尘里显得那么朴素而圣洁, 而自己原来对她的那些猜想是多么地可笑。他发誓将不再唱这支曲子,而将它永 远在心底珍藏。他这样想着的时候,心里顿觉轻松了许多,也开朗了许多。   火车到了穗城附近的一个小站,停下了,上来了不少旅客。就在这时,一个 清脆的女音在他耳畔响起:“大哥,请问,这位子有人坐吗?”他觉得这声音十 分熟悉,惊讶地睁开眼,一个年轻的女子背着一个大包,突然出现在他的面前。 他终于认出了她:“你就是那好心的女子?”那个女子带有几分羞涩地说:“你 是王贵大哥吧?真巧,我一上车就看见了你,我还怕认错了人。”王贵赶紧站起 来,帮她将大包放在行李架上,又腾出身边的座位让她坐下。王贵充满感激地: “原来真是你呀?我一直在找你,可就是找不到你。你到底上哪里去了?”女子 说:“我那天遇到你时,我才扫了三天马路。那一带靠近流云广场,有坏人经常 在那条街上造事,我每天出工又早,非常害怕,不久就辞了工。后来我又去一户 人家当了保姆。再后来,我的一个好朋友在穗城附近的一家工厂打工,她给我打 电话,要我上这来,于是,我就来了。”王贵说:“怪不得我找不到你,我借你 的钱还没有还你呢。”女子有些困惑:“借什么钱?”王贵激动地:“你忘了, 可我一直还记着。我刚到穗城时遇骗挨打,是你救了我,送我去的医院,你替我 付的医药费。”女子笑了:“这点小事,你何必放在心上。”王贵说:“我一直 想知道,你那天为什么救我?而且还带到你的住处,你就不怕我也是个坏人吗?” 女子笑了起来:“我看你头上流血躺在那里,怪可怜的。就你的样哪里像个坏人? 另外,我听你的口音,就知道你是北方人。王贵大哥,你这次是回家吧?我们正 好同路。”王贵惊讶地:“你怎么知道我和你同路?”女子说:“我听你的口音 与我家乡不远。”王贵说:“这么说,你也是回家罗?”女子点点头:“我已经 辞去了工厂的工作。我哥在家乡承包了一个乡镇企业,来了好多信要我回去帮他 一把。我一个人在外,我哥老是担心。我爹妈去的早,是我哥将我带大的。” 王贵试探地:“那你男朋友的意思呢?”女子忽然红着脸说:“我还没有男朋 友。”王贵陷入了沉思。女子依然兴奋地说:“王贵大哥,我真没有想到,在火 车上会遇到你。真是有缘份啦!”王贵心里一热:“是的,我们非常有缘份。” 女子忽然想起什么似地:“王贵大哥,你的女朋友找到了吗?”王贵低下了头: “找到了,可她已经死了。”女子愣住了,安慰道:“王贵大哥,我想你心里一 定不好受,你可千万要想开些。”王贵感激地看着她,他忽然发现她原来是个很 俊俏的女子,不由心中微微一动:“我忘了问你的名字。你救了我,可我至今还 不知道你的尊姓大名。” 女子说:“我叫蓝花花。”王贵突然冲动地:“你也 叫蓝花花?” 蓝花花很奇怪地瞅了他一眼,有些羞怯地说:“王贵大哥,你怎 么啦?你又是不知道,我们那儿女孩子叫蓝花花的很多,这名字没有什么特别 呀?”王贵点点头:“这名字好。”他想了想,极力控制自己内心激动的情感, 她也叫蓝花花,这世界上怎么就有这么巧的事呢。莫非真是缘分到了?他想了想 说:“蓝花花,我想求你一件事,不知你愿不愿意帮忙?”蓝花花说:“你说吧, 能帮忙的我一定帮。”王贵似乎下了很大决心:“我不想回家了,我想和你一起 走。你能不能跟你哥说一声,帮我去他的企业也找份工作?”蓝花花眼睛突然闪 亮了一下:“你不是开玩笑吧?”王贵摇摇头,他踌躇了一下,终于鼓起了勇气: “蓝花花,我想和你在一起工作,你认为你哥会同意吗?”蓝花花一愣,随即明 白了什么似地,眼中突然涌出了喜悦的神色:“那太好了,我想哥会同意的,我 哥是个非常好的人。”王贵目光灼灼地看着她:“蓝花花,要是你哥把我当成了 你的男朋友,你不会介意吧?”蓝花花含嗔地给他一下:“你真坏!”可当她要 抽回手时,却被王贵紧紧地捉住了,再也没有松开。   汽笛一声长鸣,列车风驰电掣般地朝着辽阔的北方原野驶去,将南方绵延的 山岭远远地抛在身后。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