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中篇小说 上访记 /蝈蝈 一 我叫徐旺财,男,汉族,现年39岁,家住大柳乡徐家店村柳树垭合作社。我 是农民。 警察讯问徐旺财的时候,徐旺财不等他们一句句问,就倒背如流地开始回答 了。这倒把两个中年警察给惹笑了。其中一个在桌子上敲着钢笔杆子问徐旺财, 老油子啊,说说,今天进来又是咋回事? 徐旺财说,报告警察同志,我没别的事,还不是为上访的事吗,这你们都知 道。我说警察同志,求你们了,帮忙把我的事给办办啊! 警察瞧着几乎要跪在地上的徐旺财,立刻就现出一脸的不耐烦,我说你个老 徐,你的事我们不是不管,你现在说说今天为啥又去闹省上领导? 徐旺财说,不就是告状吗,找找领导总不犯法? 那领导也是你见的啊,我当了二十来年警察,也没见过几回省委书记。一个 警察愤愤地说。另一个也随声附和说,是啊,领导是你这号人随便想见就见的啊? 这不是,你又落到我们手里了。 徐旺财不言语了。他垂头丧气地耷拉着脑袋,手里的纸烟塞进嘴,一口口的 烟升腾起来,像雾一般将他罩在里面。 一个警察问,老徐,咋不说了?今天这事你看咋办? 徐旺财突然扔掉手上的纸烟,对着两个警察破口大骂,你们这些吃禄粮的, 老子的事你们不管,那些当官的一来,你们就盯着我,你咋不向贪官下手去,口 口声声老百姓是爹妈,你把我们当爹妈看啊? 警察愣住了。一个过来抬手就想对徐旺财脸上一巴掌,却叫另一个给挡住了。 老江,莫打人,徐旺财耳朵有毛病。那个警察抬着展在半空的手,嘴里骂骂咧咧, 这让徐旺财心生快意。 徐旺财大声叫嚷开了,好啊,你们也想打我,打啊,老子不怕打,省委书记 说了,我的事他要管到底,你们小心啊! 徐旺财是柳树垭有名的上访户。在柳树垭这个屁大的地方,出了两个人才, 一个是徐家店村支书徐长安,一个是农民徐旺财。两人都姓徐,但却没有一点亲 缘关系。所以庄里人都说,一笔写出两个徐人才。两个人才境遇不同。徐长安把 持徐家店村已经十好几年了,家里早就进入小康社会,给看门狗黑子喂的食顿顿 少不了肉。徐旺财却不一样,他名为旺财,却是缺财,家中一贫如洗,尤其是近 两年一心只顾了上访,弄得家里只剩下三间房、两头炕。炕上连像样的被褥都没 有了,到了冬天,屁股底下火炕烙屁股,身子上面却享受着西风,冻得冰凉。 关于徐旺财的上访,庄里人大都持反对态度。这个徐旺财,当干部的也是你 个庄稼秆秆告的啊,硬是把庄风败坏了,好好的日子不过,上得啥访?况且政府 也给了不少钱了,你还要学啥秋菊打官司,讨啥说法?所以,徐旺财成了柳树垭 不受欢迎的人,几可用门可罗雀来形容他家的境况。徐旺财老婆张小翠经不住庄 里人的说教,老早就打起了退堂鼓,给徐旺财说,他爸,咱算告了,钱拿到手就 放人一马吧?徐旺财拍拍脑袋,放他一马,我的耳朵谁赔,我的青春谁赔? 徐旺财还有了青春损失,这可让柳树垭人笑掉了大牙。但徐旺财还是一如既 往地去乡上,进县城,甚至打起了上省城上访的念头。他心里只有一个想法,让 李金虎赔自己的耳朵。 昨天,徐旺财猫着腰在地里栽蒜。头顶上,日头红杠杠的,晒得徐旺财背心 里流油。前几天在城里大桥底下遭遇了大水,徐旺财差点成了水鬼。他赶紧背着 背包跑回家,想着等地里没活儿了再进城去,边捡垃圾,边告状。这年月,不找 紧些办不成事。他娘个腿,农民的事咋这难办啊。徐旺财心里恨恨地想。这时候, 后坪上的王刘成摸到徐旺财地里。这个王刘成是有名的消息灵通人士,上到政府 的大小信息,下到庄里的鸡毛蒜皮,他都弄得一清二楚。庄里的事经他口里传出 来,并没有多新鲜,但上面的事情,大家却都信他。王刘成有个本家堂哥在县委 当秘书,给领导写字,刷门面。这个王刘成偏好打听,他堂哥在县委机关又没有 多少说话权,所以,堂哥就成了王刘成的信息中心。见王刘成来到自家地里,徐 旺财就知道又有好消息了。 他王爸,又有啥好消息? 王刘成故意卖着关子。这个嘛,嗯,你那烟还有没? 徐旺财明白王刘成是在讨烟抽。徐旺财已经很少抽烟了,但他为了搜集各种 消息,口袋里四季揣着一包烟,跟人打听消息就得发烟。徐旺财多年的上访户, 这点还是明白的。他从口袋里的烟盒子里摸出一根烟递到王刘成手上,王刘成瞅 着他的口袋,意思是这么啬皮啊。徐旺财假装没有看见,催着王刘成快说。 王刘成慢腾腾地抽了口纸烟,然后盯着徐旺财悄悄说,他徐爸,最近省上要 来大领导! 徐旺财出了下鼻子,我当是啥好消息,来领导那不是常事。 这回不一样,是省委书记!王刘成还是忍不住说了。说了后却后悔了,他伸 出手就往徐旺财怀里塞,徐旺财一把拨拉开了,好,这个消息好!烟我给你掏。 说毕,又从怀里摸出一根烟递到王刘成手上。 王刘成说,这事你可得掂量下,省委书记不是好见的。 我懂,我找领导有找领导的规矩,不会乱来。徐旺财一脸的兴奋。 当天晚上,徐旺财给张小翠说,明天我去县上探探消息,你和我一块去。张 小翠很不情愿,收拾碗筷的声音就响了些。徐旺财不高兴了,你不去就不去,我 又没请你去。张小翠嘟囔着嘴说,省委书记,那是多大的官,你也不怕坐监。徐 旺财剜了一眼张小翠,你去起点面,烙个饼子我明儿拿上吃,肚子填不饱就没劲 进城。 第二天,徐旺财背上那个背了好多次的背包上路了。背包是普通的牛仔布包, 蓝色已经褪得发白。可莫小看他这个背包,里面装着许多有用的东西,大搪瓷缸 子,破被子,手电筒,还有张小翠烙的饼子。这些装备都是上访用的,冻不下, 渴不着,饿不死。走在路上,徐旺财暗自想,今儿去无论如何要打听到可靠消息, 有了消息就有了见上省委书记的可能,省委书记部不会麻蘼不分吧。狗日的李金 虎终归要让天收了去。如此恶毒的咒骂让徐旺财变得神神叨叨,他嘴里竟不由自 主地骂出了声,一个路人看他这样子,立刻让得远远的,生怕徐旺财会扑上去咬 他两口。大清早大路上没有多少人,徐旺财一路走着,身上冒着汗。他心想要是 能挡住一辆进城的车该多好。但过往的车一看他这样子,都一溜烟径直跑了。 二 李金虎现在是两河乡的党委书记。在仕途上,他还是做了些事。要想富,先 修路。李金虎没有多大心思去想些好点子,现成的办法放在眼前,只管修修路就 行了。修路有修路的好处,领导下来检查,最起码汽车不颠屁股了。用句官话说, 这叫调节区域经济的纽带,山里的土特产出去了,坝里花花绿绿的货进山了。李 金虎从大柳乡乡长任上开始就在修路,路修得有成果,换届的时候,他顺顺当当 就当上了两河乡书记,成了一把手。 李金虎虽然在仕途上混得不错,但却让一个徐旺财搞得心神不宁。每到县上 开会,就有乡镇长、书记们揭他的老底,虽是开玩笑,却会让李金虎心里窝上好 几天火。人们都说,李金虎的计生乡长,是靠骟人爬上去的。见了面,有人就对 李金虎说,李书记,锣还敲着吗?骟匠腰里老是别着个小锣,到了临近村庄的地 方,就从腰把里掏出锣来,一路敲了去。这就是在取笑李金虎是骟匠出身,捎带 挖苦他是搞计划生育起家的。李金虎以前还真是骟匠出身,他本是畜牧学校毕业, 分配到大柳乡畜牧站工作,曾搞过两年骟猪娃的事业。后来,李金虎调进乡政府, 成为国家干部。徐旺财的事,正是他在大柳乡当干部时发生的,提起徐旺财,李 金虎要是正在吃饭,会立即墩下饭碗起身离开饭桌;要是他正在蹲厕所,会立即 擦了屁股走人。 因为徐旺财,李金虎差点当不上两河乡的书记了。那次换届,李金虎已经从 小道打听到自己有可能升成书记,心里像是喝了一罐蜂蜜般舒坦。为了表示诚心, 李金虎亲自驾驶乡上的破吉普车去了县城,到县委黄书记那儿汇报他近期的表现。 到了县委门口,李金虎看到那里攒了一大堆人,他把破吉普停在县委旁边的大街 上,往人堆跟前凑去。透过一片黑乎乎的人头,李金虎看见黄书记正在人堆中间 低着头对谁大声说话,脸上看上去很生气。这种机会李金虎是不会轻易放过的。 他想也没想就冲进人堆。他的意思是要给黄书记“救驾”,这样会给书记大人留 下深刻印象。时值换届,印象很重要,何况是在这种场合下留下的印象。 李金虎挤进人群中间后才发现,自己要抽身逃走是不可能了。徐旺财坐在地 上,一脸固执地盯着黄书记的嘴。见李金虎送上门来,徐旺财真是大喜过望。徐 旺财原本抱着黄书记的腿,一看到李金虎,他犹豫了下便立刻把手转移到李金虎 腿上。黄书记心里一下舒畅了,有人替他做抱腿架子,裆里的一泡尿就不用再夹 下去了。黄书记把脸一沉,李乡长,你看看你惹的事,今儿你给人老徐处理不好, 你就在这当一天抱腿架子吧。话一完,黄书记一脸从容地拨开人群进了县委大院, 尿他的尿去了。 李金虎心里那个悔哟,心想自己可真是把不疼的手往磨眼里塞。黄书记知道 徐旺财的事是因自己而生,他让徐旺财在大庭广众之下抱住了贵腿,一个县委书 记的脸往哪里撂?黄书记不怪他李金虎才怪。虽然自己“救驾”有功,但却是撞 到了枪头上。李金虎干脆一屁股坐到了地上。他和徐旺财面对面坐着,像两个打 架的无赖。 李金虎说,老徐,你的事我记着哩,组织上也正在查我,你不要老是没事找 事。 徐旺财瞪了他一眼,你记着哩,你那记性,今儿记,明儿忘,谁说得准?徐 旺财手上的劲又长了些,他生怕李金虎又像前次那样,趁他不注意撒腿跑了。 李金虎没法,他瞅着徐旺财说,你今儿究竟要怎样? 徐旺财说,不怎样,我就想让你在众人面前丢一下你的嘴脸。 周围的人越来越多。人群嗡嗡地乱吵吵,还有些竟收不住唾沫星,溅了李金 虎和徐旺财一脸。徐旺财倒还没啥表现,李金虎却火来了。他抬起头对着那些阳 光缝里黑乎乎的脑袋们说,你们也把唾沫收住啊,有时间看热闹倒不如回去抱娃! 李金虎这话把围观的人惹恼了。就有人大声骂起来,这些当官的就该这么给闹, 兴你们骑在百姓头上拉屎,不兴百姓在你们头上拉一下啊? 就在人们乱吵的时候,一辆警车开了过来,几个警察下来,把人群分开,将 李金虎和徐旺财两人拉走了。徐旺财被警察训了一顿后放走了。李金虎想,这会 儿再去找黄书记,无疑是去找骂。他越想越晦气,干脆就回家装病去了。 在县委常委会上,李金虎的提拔问题提了出来。有人就说,这个李金虎本事 倒有,但就是工作方法有些粗暴,他打大柳乡徐旺财的事,到现在徐旺财还闹个 不歇休,前几天还把黄书记腿都抱了。这种形势显然对李金虎的升迁产生了很大 影响。几个常委都纷纷议论起这件事。最后,还是黄书记一句话让李金虎的事化 险为夷。黄书记说,咱们选干部,不能拘小节,不能看缺点,李金虎这个人,还 是可用的。就这样,李金虎当上了两河乡党委书记。这个情况还是黄书记的秘书 王旺告诉李金虎的,李金虎听后不禁出了一身冷汗,自己为了当上两河的书记, 已经花了不少钱。自己搞的“春满人间”农家乐里头,几乎天天可能看到县上领 导和一些要紧单位的头头。让他们混吃混喝,心里还真是心疼。看来,徐旺财还 真是自己仕途上的绊脚石。为了感谢黄书记的知遇之恩,李金虎约了几个死党在 金海岸酒店把黄书记请了一顿。酒喝高后,李金虎抓着黄书记的手不放,他两眼 发直地说,黄书记,我可是你的人,你该咋就咋。黄书记忽然冷笑了一声,甩开 李金虎的手坐上车走了。李金虎还没回过神来,他不知道黄书记为啥这么快就忘 了酒桌上的欢声笑语。 李金虎在大柳乡当乡长时,已经有了丰富的领导经验。他总结出一点,对群 众要一手软,一手硬。这和哄老婆一样,该软时下软蛋,该硬时横眉冷对。这点 功夫是他在大柳乡搞计划生育工作的时候总结出来的,虽然现在上面不让在搞工 作时走极端,但这点经验还是用得上的。李金虎经常在开会时对下面人说,对待 群众要像哄老婆一样,该软时下软蛋,该硬时硬上弓,这是颠扑不破的真理。这 样的真理在两河乡倒也把工作推得水响磨转。 三 李金虎在大柳乡当过计生乡长。那时他还真有股子吃了枪药的烈性子。大柳 乡地处高寒山区,交通不便,道路难行。用徐旺财的话说,这里鬼不下蛋,扔个 馒头狗都追不上。你想,馒头顺着崖往沟底滚,狗还追得上啊?当地农民还没有 到外面去闯世界的想法,老婆娃娃热炕头,出门受罪,有口吃的就行了。高寒山 区人稀地广,每家每户都有大片土地,平均一个人要种三亩多地。山地都是薄地, 石头多,土质差,产粮少,也就全靠地片大来维持。徐旺财家通共七口人,爹妈 骨头都老了,只能干些挖地边、搂杂草之类的轻省活,大片的地要靠徐旺财和他 老婆去干。大女徐小燕放学回来还能帮忙干点活,碎女徐燕燕和儿子徐安就只张 着口等着吃。徐旺财算过一笔账,一年给二十亩地投入化肥、人力、种子、农药 等等,折成钱大约要一千二;粮食从地里弄到场里,脱成净粮,还得投入打发麦 客以及碾场的工钱大约四百元;要想吃上麦面,还得拉到乡上的磨坊里去磨,一 年又要投入二百元。这样下来,粮食进嘴前,一年大约要投入一千八。二十亩地 一年收麦也就是六千斤左右,口粮就要两千五百斤左右,余下的三千多斤,按市 场高价六毛一斤卖成钱也就是两千块钱。这样的话,种地只能混个肚儿圆,逢了 荒年,还有赔钱的危险。徐旺财给庄里人说这事的时候,一脸义愤,老子种地这 么辛苦,还不让人生娃,还要从人嘴里抠巴,现在的干部,都是瞎账!但他说这 话时庄里人都笑话他,旺财,你还想从地里刨出金子来? 在徐旺财心里,娃多就是福。你看人徐支书,五个儿子个个都不弱,最差的 也是个开拖拉机的。瞧瞧自己,头两胎都是女子,第三胎偷着生,才碰了运气得 了儿子徐安。可为了徐安,徐旺财两口子真和超生游击队员般遭了罪。徐旺财曾 带着当时正怀徐安的张小翠下过四川,在一个建筑工地做过小工。他还带着丢下 吃奶的徐安的张小翠去过新疆,摘棉花。那里有许多老乡,也有和他们夫妇一样, 到那儿躲计划生育的。 在新疆的棉田里,太阳像火球般挂在天空。徐旺财手里摘着棉花,眼却盯着 不远处一同摘棉花的张小翠。张小翠的肚子又像是有了动静了。棉花猴儿惹了她 一身,花不楞登使她看上去有些滑稽。棉田一望无际,风呼拉拉吹着。徐旺财直 起身吼了起来,哟呵呵哟—— 张小翠和周围的人吓了一跳。徐旺财空旷的呼声一下就被广阔的田野吸收迨 尽了。张小翠骂了起来,你嚎丧啊? 徐旺财大声说,妈的,我就要生,我要儿女成群!他也不知道从哪儿学的话 句,竟把枯寂的棉田弄得有了生机。众人哈哈笑着,一个陕西人叫着说,老徐, 要不你就在棉花地里架势嘛,说不上还弄个儿子娃出来。 徐旺财和张小翠东奔西跑挣的钱基本上都花到徐安身上了。徐安是个带把儿 的,带把儿的就有了特权,就可以在家里哭闹,撒泼。徐旺财两口子都把希望寄 托在徐安身上,徐旺财固执地想,我还要生,一个儿子咋能撑起门户? 徐旺财和张小翠外出挣了些钱,便想着回家。徐旺财说,小翠,咱回家吧, 回去掏点罚款让把徐安的户口报了。 张小翠犹豫不决,那乡上能放过咱?现在计划生育政策太紧了,该不会让我 去节扎吧? 徐旺财的眉毛一下立了起来。他把腿一拍说,我看他谁敢,谁不让我好过, 我就让他一辈子不得安生。徐旺财说的时候也没有多少底气,他也怕乡上把小翠 拉去节扎,那样的话,他徐旺财注定就只有一个独子,用句时髦的话讲,家里少 了人气啊。 冬天到了。张小翠果然又怀上了,这时节已经显山露水了藏掖不住。徐旺财 想,现在回去,肯定得让乡上人提住给做了,还是先把娃生下再说。气温急剧下 降,让徐旺财两口子有些吃不住。他们住的是简易板房,虽然屋子里生着火炉, 但西风还是穿透薄薄的水泥板把寒气塞了进来。为了不让张小翠肚里的娃有个闪 失,徐旺财独自一人去给人打零工挣钱,张小翠就窝在房子里做饭,吃饭,睡觉。 她想徐安了。徐安才三岁,他婆给带着。出来一两年还没有见过徐安长成啥样子 了,也不知道吃得好不,穿得暖不?张小翠还记得徐安的样子,一双眼睛已经滴 溜溜有了灵活气儿,很是好玩。张小翠想着,就想说动徐旺财回家去看看。 徐旺财晚上回来,张小翠说,娃他爸,咱回去偷偷看看徐安吧? 徐旺财说,看啥,又没缺胳膊少腿。 张小翠说,咱就偷偷回去,他乡上人还能到处都下地雷啊? 徐旺财嘿嘿一笑,人家不下地雷,人家下套子,你只要进村,立马把你套进 去,到时候,你就得上手术台,你就得计划掉! 一番话说得张小翠直发毛。她听说过上手术台的事,有些还是男大夫做,真 是难看。况且还疼。张小翠心里害怕,但嘴上还是不松口。 旺财,那徐安还是你儿子吗,他成啥样儿了你晓得不? 难道你晓得?放在他婆跟前,还能让他掉二两肉啊?徐旺财有些不耐烦了。 风声从板房缝隙里透了进来,呜呜怪叫。张小翠不禁打了个寒战。 这是啥地方啊! 鬼不下蛋的地方! 徐旺财和张小翠斗着嘴,在呼呼风声里慢慢睡去。炉子里的火吹得烟筒忽忽 作响,屋子里有了点温暖的气息。 早上起来,徐旺财还没来得及去做工,一个老乡就敲门来了。徐旺财嘴里骂 骂咧咧说,哪个敲?敲个脑壳!门还没开,那人就嚷嚷起来,老徐,旺财,你家 里捎来口信,说你大不行了!徐旺财忽地下从炕上坐了起来,谁说的,狗东西? 徐旺财赶忙下炕,到王师傅的小卖部去给家里打电话。原来徐旺财他爸病重,说 要看看儿子旺财才能闭眼。徐旺财接着电话,眼泪一下就涌了上来。他给娘说, 娘,你不要急,我回来看你们,爸看到我就好了。徐旺财也顾不上张小翠肚里的 娃了,他把铺盖胡乱一卷,领上张小翠就去赶火车。火车站上人山人海,腊月初 了,农民们心上都跟猫抓一般急着回家。徐旺财望着茫然四顾、沸沸扬扬的人头, 心里窝出一肚子的无名火来。 徐旺财没有想到,这次回家,他非但没见上他爸最后一面,还被乡上的李金 虎打伤了耳朵。生活往往就是这样,有些事急着往去赶却赶不上,有些事还没来 得及想就像秋霜一样逼上门了。 四 李金虎正在大柳乡的大灶上埋头吃饭。这时候他还只是个一般干部,平日里 的工作就是包片,下乡,催粮要款,结扎引产。年轻的李金虎早就把他的老本行 扔到一边了,他和所有分到乡政府的年轻人一样,成了和老百姓打交道的国家干 部。李金虎是从外县一个农村出来的,但他却从心底里对农村人有股子怨气,这 怨气来源于他的少年时光。李金虎是家里的大娃,除去念书,他还得像所有的农 村娃一样,要在地里去干活。阳光下面,雨水下面,寒风下面,李金虎都得经受 面临的苦。越是这样,他心底越充满了反叛,想从土地上逃离出去。 虎虎,你要好好念书,书念成,就有出路,就有本钱。 虎虎,你看人利娃,补习两年,一下就考了中专,眼看就有眉眼了。 虎虎…… 虎虎…… 李金虎的娘总是这样不厌其烦地在灯底下,场院里,麦地里,对着李金虎说 个不停。李金虎心里烦透了,但却背上一个沉重的包袱。他也想考上学校,早点 脱离这片昏黄一片的土地。 终于有一天,他考上了一所本省最没名气的畜牧学校,学了些没有实践经验 的技术。分配到大柳乡畜牧站后,李金虎几乎有些绝望了。大柳乡是全县条件最 差、最为偏远的一个乡,人们都称那里的干部是下放干部。李金虎当然知道名声 在外的大柳乡的情况,心里不禁涌起一股悲凉之气,自己发奋努力到头,竟弄了 个这结果。 但李金虎很快就融入到乡镇生活中去了。并且,他每次回家,庄里人都会用 羡慕的眼光看他,这让他很受用。毕竟自己是国家干部,脱离了农门,再也不是 泥腿子了。 金虎,回来了,给你妈带啥好东西了啊? 金虎,又来看你妈啊? 所以,李金虎觉得,生活也就是这样了,混吧,混到哪算哪儿。乡上的工作 相对还算轻省,尤其在地处偏远的大柳乡,一年中有半年可以呆在家里。干工作 的时间实际上只集中在特定的时段,比如夏收,比如集中搞计划生育。当然,最 头疼的还是计划生育。好多干部都只是被动地去完成计划生育工作任务,但没有 细想过究竟农民为啥要拼命去生娃,为啥要和政策对着干。李金虎就想不通,娃 多了究竟有啥好处?自己家里弟兄三人,还有两个姐姐,一大家子每年连粮食都 不够吃,要向亲戚去张口借。而到头来,却只有他一人跃出农门。两个姐姐都远 嫁到山东,那两个兄弟仍然守着几亩薄地,没黑没明地往死里干。干到头还是两 个字:赤贫。 因此,李金虎是带着怨气去工作的。他心里想,就是这些不开化的人让干部 东奔西跑不得安宁,工作出不了成绩,领导就有意见,领导有意见,自己的奖金 就成问题。但这就像生态链一样,一时半会还脱不了节,自己还要靠农民吃饭。 在李金虎们的努力下,全县的计划生育工作掀起了高潮。计划生育是硬任务, 完不成市上就要给县上挂黄牌,县上就要给乡上挂黄牌,一级级挂下来的结果是, 每年基本上要报销一两个乡长书记。也就是说,挂了黄牌的乡镇,乡镇长和书记 要免职。在这样强硬的政策面前,乡镇领导就都八仙过海,各显神通。 大柳乡是计划生育重灾区,越穷越生,越生越穷,可农民就是要生娃。 大柳乡书记马义明说,群众就是眼光浅,女人奶头上吊了那么多娃,到头来 都成了愁肠。 时任大柳乡乡长的王万海对马义明表面上嘻嘻哈哈,心里却像冬月天吃了冰 棍一般,极不爽快。 马义明在大柳乡已经干了近三届了,但他还没有挪窝的意思。马义明的家 在大柳乡,每天下班就直接回家了,乡上的事情也是管得很稀松,但对钱却抓得 紧,财务由他一人说了算。王万海自然就不痛快了。要是马义明仍然这样死蜂占 槽占据在书记位子上不下去,王万海就只有另谋他路的份了。王万海上不去,几 个副职就上不去,一般干部就提不起来。这就叫一个领导压死一层人。马义明在 乡上就很没人缘,但却没人明着和他干,他和钱串在一处呢。因此,大柳乡的工 作就像推磨一样,磨只是推着往前转,但却没有多少粮食碾下来。眼看计划生育 任务完成不了,马义明就硬火一回,开大会,讲政策,说谁的片上出了问题,谁 就不要想从我这儿领工钱了。这是马义明的杀手锏,也的确管用,因为他还真处 理过几个干部,工资扣下给大家发成了奖金。所以,大柳乡的计划生育工作一直 悬在危险的边缘,却总是化险为夷。 王万海心里明白,要想把马义明赶走,在工作上放水是行不通的,弄不好把 自己都卷进去成了牺牲品。只有从经费上找茬子,才能放翻他。王万海在工作上 也是一把好手,干事雷厉风行,绝不拖泥带水。 李金虎刚到大柳乡政府的时候,根本不知道这里面的曲曲弯弯。用别人的话 来说,他只是个打和声的,有事跟上上就行了,发话也轮不到他。他也很懂得做 事的道理,只要领导满意就成。那时王万海已经开始计划对马义明下手查账,他 需要动用乡上一切可资利用的人手,一方面给自己拉关系,不至于树敌,另一方 面还增加信息来源。李金虎初生牛犊不怕虎,有股子干工作的锐气,王万海就盯 上他了。 王万海有意识地给李金虎脸上上油彩,让他这个新来的干部在大柳乡站稳了 脚跟。 王万海对李金虎说,金虎,我看你也是个干事的人,你看跟我干好,还是跟 马书记干好? 李金虎当然明白王万海的意思。他连声说,当然是王乡长有魄力,跟上你能 学些本事。 王万海便许愿,金虎,我看你还能写写画画的,乡上的秘书就要调走了,我 帮你争取一下。 李金虎自然对王万海感激不尽。很快,这个能写几个字的人就成了大柳乡的 秘书,成了王万海亲手扶起来的一棵树。 王万海有句口头禅,世上就怕认真二字。认真对王万海来说是门学问,他对 李金虎讲,认真有几个方面含义,一是对真事认真,二是对假事认真,三是对模 棱两可的事认真。对真事认真,比如,你总得对自己的前途认真吧?对假事认真, 比如,你总得在谈对象的时候对对象说的天上的星星就是我们两个之类的话认真 吧?对模棱两可的事认真,比如,你总得对一个领导模棱两可的话认真吧? 李金虎在当了两河乡书记后,曾对已经成为副县长的王万海开玩笑说,我真 是深受你的毒害啊,你那三个认真让我认真得有点过分啦。 王万海微微一笑,然后敲着桌子对李金虎说,要是不认真,你能混到现在? 李金虎就成了王万海的心腹。一个秘书,肯定和领导离得近,大事小事也直 往耳朵里灌。李金虎有一个最大的优点,嘴里能藏住话。王万海就是看上他这点, 才把他弄成秘书的。 王万海就想把查账的事交给李金虎去办。他对李金虎说,你要是能把老马扳 倒,我帮你搪弄个乡上的副职当当。 李金虎便四处搜集马义明的有关材料,包括马义明在哪个饭馆吃饭,在哪儿 打麻将,在哪儿转悠,都纳入到他的视线中了。那段时间李金虎的嗅觉十分灵敏, 他像狗一样,在乡政府各个房间里乱窜。功夫不负有心人,李金虎终于抓到了马 义明的小辫子。马义明是个不事张扬的人,请他下馆子,上场子(赌博场),他 一般情况下都会拒绝。但这些事马义明也做,只不过是偶尔所为而已。就是这个 偶尔,让马义明露出马脚。李金虎了解到,马义明的偶尔不是偶然事件,而是精 心安排好的。他每月都会挑选三到五天进城。去干啥?潇洒。原来马义明在城里 头有个相好,每月他都要去会相好。这可是天大的发现。你要潇洒就得付出,不 付出现在的人谁和你好?你一个乡党委书记能有多少银子去弄个相好啊? 李金虎就盯着马义明进城时的动向。马义明进城前,总是去财务室取钱。出 纳李琴死活不告诉李金虎马义明取钱的真实目的,只是说马书记要到县上购办公 用品之类。李金虎走到这一步就实在没办法可想了。 电视上的一条新闻让李金虎的脑子柳暗花明。一个小偷被抓,竟让警察审出 了一桩大案。小偷偷了一个富户,查来查去竟是领导家里。黄金,钞票,珠宝, 令人目瞪口呆。小偷也没想到那家主人是领导,在他销售赃物的时候,让查夜的 警察抓了个正着。先不说小偷,领导因此而成阶下囚。李金虎脑子一下活了,找 个偷儿把财务室的票据偷出来,不就是证据吗? 念头一出,李金虎就到县城拖黑道上的朋友找了个偷儿。偷儿果然出手不凡, 在偷出票据的同时,还弄走了财务室的几千块钱。 李金虎拿到票据后,心里一下亮堂了,马义明啊,你终于栽到我手里了。但 李金虎还是留了他心眼儿,他没有把这事给王万海说,而是直接把票据复印后弄 了匿名信寄给了县纪委。 马义明因这一封信断送了前程。他挪用了乡上的近十万元,纪委问他的时候, 他死活也不说这钱用到哪了。 王万海顺理成章成了书记。他曾私下问过李金虎,是你弄出去的票据吗? 李金虎说,我哪有那手艺,也许是小偷的恶作剧吧。 王万海没有深究,但他兑现了诺言,给李金虎从县上搪弄了个副乡长。李金 虎从此发家。 而正在大柳乡大灶上蹲着吃饭的李金虎,却没想到他以后会撞上官运。他正 往嘴里刨着饭,徐家店支书徐长安在大灶窗子外面敲着窗子向他招手。李金虎早 就和徐长安熟识了。每次下乡,他基本上都在徐长安家里吃住,光是土鸡就吃了 不下二十只。用徐长安的话,金虎吃剩的鸡骨头都能喂只看家狗了。李金虎放下 碗出门和徐长安打了招呼,两人便径直往李金虎房子里去了。 徐长安一进门就压着嗓子说,小李,徐旺财两口子回来了! 徐旺财?李金虎有些纳闷。 就是旺财子呀。 李金虎猛地记起徐旺财是自己包片的超生户,乡上登记在册的计划对象。这 几年徐旺财两口子也不知道在哪儿混光阴去了,一直连个鬼影子都见不着。就因 为徐旺财一户,李金虎的工作年年进不了先进行列,拿奖金的时候总是落在别人 后面。李金虎不晓得别人都是怎么工作的,在大柳乡,像徐旺财这样的情况也不 少见,但为啥自己就搞不定呢? 李金虎问,确切? 确切,我亲眼看见的。那张小翠好像肚里又有货了!徐长安鼓着泡眼说。 好,你先莫声张,晚上我叫几个人去弄他个狗日的。李金虎咬着牙齿说。 徐长安特意叮咛李金虎,金虎,这事你可不能把我卖了。再者,你去的时候 最好把派出所的叫上,那徐旺财可是个犟板筋! 五 徐旺财想不起来自己当初是怎样想起去上访的。对上访这词,徐旺财自己并 不晓得其中含义,他的举动用自己话说,是去讨公道。上访这词是他第一次和警 察打交道的时候,听警察说的。警察训他说,你一个农民不好好种地,到处上访 扰乱治安,要处罚你。那次说要处罚,但只把他训了一顿就放了。徐旺财便明白 了,这上访也不是犯了啥大法,平头百姓找找领导诉诉苦,也是可以的。 徐旺财上访见到的第一个领导是县委信访室主任李茂林。这个老汉,还挺稳 重。徐旺财对李茂林的印象就是这样。其实李茂林才四十多岁,只是头发有些花 白,显老相。李茂林也是乡镇书记出身,因为在经济上出了点事,让下属给掀翻 了,最后落脚到县委信访室。说他是领导,也只是个部门负责人。那时徐旺财弄 不清这一点,信访室搞接待的女人说,你的事给主任说说,看他咋讲。 徐旺财结结巴巴地给信访室主任李茂林讲他被李金虎打了的事。讲了半天, 倒讲得李茂林不知所以。 李茂林说,老徐,你讲了半会儿,我却不晓得你讲的啥? 徐旺财越发紧张了,他义愤地说,那个,那个干部,李金虎,小李,他,他 打我,打穿了耳朵。 李茂林起身问,打穿耳朵,我看。他走到徐旺财跟前,扳着他的耳朵看。徐 旺财忙说,外面,看不见,里面打穿了。 徐旺财记起自己的大包里装着县医院开的伤情证明。这个证明,还是派出所 的王小山让他去要的。伤情证明上写着:“结论:耳膜穿孔,耳道出血,需住院 治疗。”徐旺财哪有住院治疗的闲钱啊,他把伤情证明叠好款款放进背包里,捂 着听不来声音的耳朵离开了医院。 李茂林仔细看了看徐旺财开的伤情证明,临了,他嘴里恨恨地骂道,这个土 匪,计划生育你也不能把人耳朵计划掉吧!老徐,你的事我给上面反映,你回去 等消息。 徐旺财揣着李茂林给予的一点希望回家了。但他没有想到,这只是他走向上 访路的第一步。有了第一步,就有第二步,越走越远,竟然像是没了尽头。 徐旺财有时睡在炕上对着黑洞洞的虚空想,种庄稼的老农民想讨个公道咋这 么难? 在上访路上,他遇到过许多和他一样,穿着乱糟糟的衣裳进城告状的人。他 们看上去和城市极不谐调,衣着散乱,面目污浊,眼神大都迷离不清。这些人像 狗一样,在县委、政府和很多部门的楼道里乱窜,逢门便进,逢人便说,跟书里 头的祥林嫂一般。那些衙门里的人,一看到告状的,就像看到苍蝇一样,没有好 脸势,没有好言语,对待他们像是对待讨饭的人一般。更有甚者,还有把上访的 人往门外边推的人,你脚还没立稳,他就从桌子前起身,径直朝你窜过来,摊开 两手就往门外推,根本不让你有说话的地方。 比起徐旺财遇到的事,一个姓刘的老汉上访的事就显得要苦大仇深得多。 刘老汉的儿子被同事杀了。两人原本是很好的朋友,因为沾了赌,那个同事 向儿子借单位上的钱耍赌。结果是血本无归。儿子急了,向他去要,但却落得个 暴尸荒野的下场。不过,据徐旺财听别人讲,刘老汉儿子也是个赌客,是他把那 个同事拉到赌博场上的。刘老汉说,就因为杀人犯有个舅舅当着大官,最后,竟 能花钱买回杀人犯一条命。你说这世道,还能让老百姓有活路?花没花钱去买命, 徐旺财们并不知道,但那个杀人犯的确只被判了无期,免了一死。 就这件事,让徐旺财有时竟心灰意冷。这么大的事都能放平,自己这事难保 那李金虎就放不平。想着想着徐旺财不禁后心一阵阵发凉。 但也有靠上访闹出个名堂的。县城北街扩建,老住户拆迁,里面就有个张虎 英。张虎英和她的名字一样,长得虎背熊腰,但却和水桶一样,只往横里长,不 往高里去。张虎英老房子所在的地方是个门面,她告状纯属无理取闹。按上访老 户们的说法,张虎英上访,要钱不要命。她的目的就是要弄钱,让县上给她赔钱, 还让县上给门面地方盖楼房。张虎英上访各种手段都用到了,抱腿,骂街,占领 导办公室,搅会场,砸饭桌,凡是能想到的办法,她都能做。徐旺财倒有些羡慕 张虎英能有那样的手段,但他做不出。他只想让领导能良心发现,解决他的问题。 张虎英闹腾了大半年,虽然县上用了些办法治她,但都让她撒泼耍蛮给化解掉了。 县上领导让她闹得只要她一闪面就躲,最后实在没法了,便做了让步,在县城最 繁华的地方划了块地方主张虎英盖楼,还把一套县委新盖的家属楼给了她。 徐旺财有时候也去张虎英盖楼的地方转磨儿,这时候的张虎英脸上已经写满 了满足,她指着那些工匠们说,好好干,完了下来喝茶。 徐旺财觉得,张虎英的办法也太绝了,狮子大张口都能奏效。张虎英的办法 也有人效仿过,但却不晓得是方法不对,还是力度不大,都不能如愿。徐旺财原 也想模仿一下,但一看这结果,也就打消了念头。 徐旺财一想起那次从新疆偷着回家的事,心里就像堵了块石头。 他和张小翠连夜搭火车往回赶。火车上挤满了返乡的农民,他们中间能买上 票的没几个人,大都或站或睡地占据着车厢的过道,地板。徐旺财把行李卷放在 过道的地上让张小翠坐了上去,他自己则一头睡到了座位下面。心里有事,徐旺 财躺在座位下面翻来倒去睡不着。他爸一辈子没有安省过,地种不歇休,家里还 多灾多难。先是徐旺财的妹子十来岁的时候让人拐走不见影踪,让他爸病了一场。 再就是家里的一头犍牛滚了坡,卖给了城里的牛贩。乡里人种地全靠牛,牛跟农 民的衣食父母一般,时间长了和人有了感情,要是老死,还没多少伤心,但像这 样没灾没病地就走了,跟个壮年小伙突然夭折没两样。眼看着爸一年年老去,像 蛐蟮(蚯蚓)般蜷了腰身,而自己却连个庄稼都弄不好,连个娃都养不好。爸一 直盼着再抱个孙子,这次回去,一定要让他看到儿媳妇又怀上了,这样他的病兴 许会好些。 一路坐火车,倒班车,张小翠嘴里早就报怨开了。 他爸,你说这早不回,晚不回,肚里有了响动,却往回跑,娃受不了不说, 要是碰上乡上人,咱能藏过去啊? 徐旺财瞪了她一眼,破嘴!你也不往好里想? 在县城里,徐旺财领着张小翠到处乱转。张小翠就问,啥时回啊,我转不动 了。 徐旺财突然停下脚步,让张小翠噤声。 张小翠顺着徐旺财的目光看过去,只见一个背影急匆匆走了过去。谁呀?张 小翠问徐旺财。 你个瞎眼的,那不是徐长安啊? 张小翠再仔细一看,果然像徐长安的背影。张小翠出了下鼻子,怕他做啥, 他又没看见咱,即使看见,一个庄里头的,他还能告咱去? 徐旺财没说话。他心里也在想,徐长安好像没看见自己。 天快黑下了,徐旺财和张小翠坐上最后一趟班车往回赶。车到乡上时,月亮 已经上来了。徐旺财拉着张小翠,挺着胸脯在土路上往回走。徐旺财说,咱光明 正大往回走,看他谁能抓了咱。 徐旺财又说,小翠,回去第一件事就是告诉咱爸,你的肚子里又有响动了, 让他老人家放心。 张小翠把脸一迈,这事你也宣扬? 这有啥,老汉不就是想再得个孙子啊?徐旺财嘿嘿一笑。 走到自家院底下,徐旺财两口子傻眼了。 院子里一片灯火通明。人声嘈杂,录音机哼哼拉拉地放着秦腔。白布帐子搭 了起来,让黑夜里的院落阴气十足。 徐旺财心里嗵地下像被砸了一锤。他撇下张小翠就往院子里跑去。 徐老汉已经升天了。 六 收拾起眼泪,徐旺财穿上了孝衣。他看上去比在外面东奔西窜的样子老了许 多。女人披麻戴孝显年轻,男人则会更加皱皱巴巴,不像人样。徐旺财没让张小 翠戴孝,他怕孝衣会冲了张小翠肚里的娃。想来想去,他还是让张小翠回娘家躲 着去了。 小翠,娃要紧,爸死的时候让咱一定再养个儿子,你可得争气,让爸莫带着 遗憾去见阎王爷。徐旺财掖掖张小翠腰里的衣裳说。再就是,回去一定莫出门乱 转,定定呆在家里,让人看见就要把你计划了。 张小翠拍拍肚子,旺财,你看,就是不要命,也得把娃生下。 徐旺财把张小翠送回娘家后,就一心给他爸办丧。在这期间,庄里人只是帮 忙办事,吃席,没人问起他躲计划生育的事。几个娃在院子里披着孝衣乱窜,徐 旺财也顾不上理睬,任由他们窜上跳下。他本想让张小翠把碎娃带到娘家去看几 天,母子也好联络下感情,但看看张小翠孤吊的样子也就算了。 徐旺财回家的第二天下午,他爸下葬的时辰就到了。徐旺财狠了心摔了瓦盆, 拄着哭丧棒就往坟上去了。家里困难,吹鼓手也就免了。一路的纸钱随风乱舞, 给悲痛的气氛里增加了些鲜活的意味。到填土的那一刻,徐旺财心里突然就空了。 他想哭却流不出泪,眼瞅着一锨锨黄土将坟坑填满,垒高,他不禁悲伤地想,这 就走了?爸? 徐旺财是最后一个离开坟上的。他走的时候,风忽忽地刮起了,纸灰和纸钱 被风卷了起来,增添了肃杀的气氛。徐旺财脑子里一片空白,他想不清楚,他爸 怎么就不等他一会,看看儿子媳妇又害喜了。唉,这命,真是死人的眼睛——定 了。 当天晚上,徐旺财睡不着觉。他眼前老是晃悠着纸钱飞舞的情形,晃得他眼 睛麻木。 正当徐旺财胡思乱想时,突然有人进了院,砰砰地砸起了屋门。徐旺财木着 脑袋下去开门。门刚打开条缝,一帮年轻人就闯了进来。为首的,是乡上的驻村 干部李金虎。李金虎大声喝斥道,徐旺财,你老婆呢? 徐旺财一看就明白是咋回事了。他心里暗暗庆幸,让老婆张小翠回娘家去躲 看来是正确的。 徐旺财问,你们是干啥的,闯进家里想做啥? 李金虎嘿嘿冷笑一声,徐旺财,你是真糊涂还是假糊涂,你看亮清,乡上的, 搞计划生育! 徐旺财也嘿嘿一笑,哦,那好,那好,你们坐下,我去叫。 一个年轻干部堵住徐旺财,你干啥,想溜啊? 李金虎坐在堂屋的凳子上,像审犯人一样对徐旺财讯话。老徐,这几年你倒 躲得实在,咋个相,是你领我们去找呢,还是把你计划了算球? 李金虎知道徐旺财既不会去叫人,也不会让乡上把他给计划了。但好不容易 把徐旺财堵在屋里,就得弄出个名堂。 徐旺财果然梗着脖子说,人我找不见,我也不去计划,老子在守孝,你说咋 办吧! 徐旺财说毕,用手抹抹孝服上的土。其实上面也没有啥土。 乡上几个干部都吵了起来。 老徐,不要敬酒不吃吃罚酒,国家政策是硬的。 徐旺财,老实交待,你把老婆藏到哪儿了? 徐旺财,你莫嘴硬,不交罚款,你那几个娃就是黑户。 李金虎说,我就不信,国家政策是软蛋柿,随你想咋捏就咋捏! 李金虎看从徐旺财嘴里掏不出啥来,就先采取了软办法,你不说,我就耗着, 看谁能耗过谁。 几个人围坐在火桌子跟前,有一句没一句地开导徐旺财。李金虎又拿警察来 吓唬徐旺财。你看见了没,这是派出所的小王。不积极配合,就把你当妨害公务 抓起来。李金虎边说边挤着眼暗示警察王小山,意思是让他亮亮铐子,吓唬吓唬 徐旺财。可王小山跟没看见一样,坐在一边埋着头一声不吭。李金虎心里暗暗骂 着,一个破警察,连事都不会干,真后悔叫了你! 王小山其实心里很明白。像这样的非公务活动,所长早就交待过,去,可以, 但绝不插手,权当跟着散步。 熬了半晚上,那徐旺财跟茅厕里的石头一样,又臭又硬。李金虎们就有些熬 不住了。有人就提议,咱还是换着睡吧,等天明了再说。 徐旺财心里有些吃不住了。他不怕在这里死熬,就怕万一张小翠哪根筋转不 过,突然回来咋办。不行,不能死熬了,要瞅准跑。 到了后半夜,乡下寂静无边。天色黑洞洞的,千虫万物都埋身巨大的黑暗之 中没了声息。徐旺财睁着通红的眼睛,盯着那几个轮流扯呼噜的人看。但这些鬼 东西竟秩序严谨地倒换着,睡的人呼呼大睡,醒的人哼哼哈哈地聊天,警惕性倒 还挺高。徐旺财见没了念想,便想那张小翠也不是猪脑子,不会白白送上门来。 于是,徐旺财把头一歪,也进了梦乡。 有时候,事情真的就像事先安排好的一般,往一块凑。 天已经大亮了,徐旺财还没醒。突然就听有人大喊,站住!徐旺财打了个机 灵,猛地坐了起来。两个乡上干部盯着他说,莫动!等了会儿,李金虎几个把张 小翠揪了进来。张小翠一脸恐惧地望着徐旺财,大张着嘴说不出话来。 徐旺财一下恼了,畜生,你们放手!说着冲上去就扯李金虎的手。 李金虎喝道,你想干啥?说完对着徐旺财手上就是一巴掌。 徐旺财愣了一下。他没想到这当干部的也兴打人。张小翠哇地一声哭了出来。 她边哭边骂,你们这些土匪,咋打人咧? 李金虎说,打你是轻的,没拆你房、溜你瓦算你走运! 在大柳乡,确实有好几家人的房子因为计划生育被拆过。徐旺财有个远房亲 戚在三滩村,一心想得个儿子,和乡上顶着干,结果一座刚住进去不久的新房硬 是被揭了顶子,一台彩电给没收了,连柜里的粮食都揽了去。有人说,那干部在 溜瓦时说,计划生育政策就是要让你倾家荡产,看你还生不生! 徐旺财心里的火噌噌地就冒了上来。他喝斥张小翠,你嚎丧啊,小心肚里的 命。我看这些土匪今天要做啥! 李金虎也恼了,徐旺财,你说谁是土匪? 我就说你,你个忘恩负义的土匪,前几年你下乡,也没少给你管饭啊,那鸡 都叫狗叼去了啊? 李金虎爱吃鸡,在徐家店可是有名的。前两年徐旺财为讨好李金虎,不至于 让他盯着自己老婆肚子不放,把家里的鸡杀了好些给李金虎炖了吃。 李金虎涨红了脸。他走到徐旺财面前质问,你骂谁是狗? 张小翠帮着腔,你就是狗,叼鸡的狗! 李金虎气一时没出去了。他不由自主地抬起手来,对着徐旺财脑袋就是两拳。 这两拳,让李金虎和徐旺财连在了一起。也不知是哪一拳,震破了徐旺财的耳膜, 徐旺财当时就抱着头蹲在了地上。警察王小山看势头不好,上去把李金虎拉开了。 徐旺财蹲在地上大声嚎叫起来,啊呀呀,我的耳朵! 李金虎嘴里还骂骂咧咧,徐旺财你就装去吧,敢骂干部,你也不瞅你长了几 个耳朵? 王小山盯着徐旺财看了几眼,他感到这徐旺财不像是在装,便悄悄对李金虎 说,金虎,我看你把取不开手的事干下了,还是想法撤吧。 李金虎也觉得事情不对头。但他还是不停嘴。 张小翠早就哭成泪人了。她扑在徐旺财跟前,看着血从徐旺财耳朵里慢慢流 了出来。她心上不由得激灵一下。扭头一看,李金虎张着嘴骂不歇休。张小翠站 起身径直冲到李金虎跟前,伸出五指,对着李金虎脸上就是一爪子。李金虎没防 备挨了这一下,血立刻从脸上流了下来。李金虎刚要还手,王小山一把把他拽住 了。李金虎想,也好,这样撤退也有了台阶。女人抠了一爪子,你能把她怎样? 李金虎用纸捂着脸,带着几个人走了。走的时候李金虎撂下话,你们准备好, 等着拆房吧! 张小翠还要追上去,让徐旺财叫住了。 徐旺财擦净耳朵里的血。小翠,这一买卖咱是赢了,但保不准明儿他们又来。 咱还是躲吧。 张小翠哭哭啼啼地说,你那耳朵,没事啊? 听啥好像有些不对头,兴许叫血糊住了吧?徐旺财呲牙咧嘴地说。 徐旺财找了片布把耳朵擦了擦,血流得不多,在他耳边结成了痂,硬巴巴的, 像粘了块暗红的胶泥。 七 徐旺财一直等着县委信访室的李主任给他讨公道。过了好长一段时间,也没 见李茂林给徐旺财捎来口信。徐旺财有些不安了,难道这个李主任是在哄人?徐 旺财让老婆烙了张饼,背上背包就进了城。五月的天气,大路上已经热了起来。 徐旺财的背心贴在了肉上,怪不舒服。他放下背包,从里面掏出张小翠喝了饮料 的塑料瓶子,那瓶子足有近一尺长,装上水沉甸甸的。徐旺财拧开盖子往嘴里灌 了一气凉水,胸腔里一下子像灌了冰一般。 徐旺财一路走着,心想见了李主任该怎样张口问。 他徐爸,你进城啊?支书徐长安骑着摩托车往回走,看见徐旺财便停下车打 招呼。 徐旺财忙说,徐支书,我进城告状去! 徐长安问,你告啥状啊? 乡上的干部是土匪,把我耳朵打烂了。徐旺财捂着耳朵说。 徐长安其实早就知道李金虎把徐旺财耳朵打出血了,但他装作不晓得,一脸 惊讶地问,有这事?是哪个挨刀的打的? 李金虎啊,他还要叫人去拆我的房。徐旺财声音大了起来。 徐长安打着手势让他不要声张。徐长安说,太不像话了,你去告他,我不信 在咱徐家店没了王法。 徐旺财一脸的感激。徐支书,有你这话,这状我告到底了。 徐旺财一点也不知道自己回来的消息,竟是眼前这个徐长安走漏出去的。徐 旺财扶了扶肩上的背包,亮晶晶的鼻涕在鼻孔眼跟前吸溜吸溜地响,一进一出, 活似蛐蟮。他展出手擤飞了鼻涕,然后对徐长安说,徐支书,我走了,有啥事你 可得替我讲话呀! 徐长安扔掉手上的烟屁股,他拍拍徐旺财的肩膀说,你就放心去告吧,告他 狗日的! 等徐旺财走远,徐长安脸上现出一丝冷笑。他看到自己的谋划开始产生效果 了,心里不禁自鸣得意。 徐家店村徐姓人很多,但唯独徐长安和徐旺财他们不是一个伙子里(本家) 的。徐长安是外来户,走乡串户的货郎出身。那年他到了徐家店,一看这里山清 水秀,与世无争,便起了留下来的念头。徐长安还没有讨上媳妇,徐家店的徐老 汉看他人勤嘴乖,且也姓徐,便起了留他做女婿的想法。徐长安曾给徐老汉说过, 自己家里已经没啥人了,走南闯北只是为混口饭吃。徐老汉给徐长安说起这事时, 徐长安还没有安定下来过日子的意思,但经不住徐老汉一番劝,加上徐老汉的女 子也不差,徐长安就留了下来。 徐长安一个外来户能干上支书,全是大柳乡原来的书记马义明的功劳。马义 明在大柳乡当过副乡长。有次他到柳树垭下乡,听到徐长安一口乡音是如此熟悉, 便上去问。这一问问出个老乡来,虽离得远,但总归是一个地方的。那时的徐长 安在庄里还是个百人见不得的外来人,没有一点地位可言。马义明的情况和徐长 安有些相像,马义明在父亲辈上逃荒来到大柳乡。他长到二十几时,被推荐上了 工农兵大学。政治造就一个人原也如此容易。马义明便从一个大字不识几个的农 民,摇身一变成了干部。马义明一心要让徐长安在当地站起来,便给他弄了个支 书。徐长安一干就是十多年。 你说马义明对徐长安有知遇之恩,他能答应后来的乡长王万海把马义明搞翻? 王万海派人偷着查马义明时,徐长安也曾联合过一些支书和乡上干部,但终没能 保住马义明。马义明一出事,徐长安就留了心眼,他想,不能再和王万海对着干 了,明哲保身吧。 但徐长安一直对搞翻马义明的直接“凶手”李金虎梗梗于怀。纸里包不住火, 李金虎差了小偷扳倒马义明的事像长了尾巴的风一样,传遍了柳河一带,但谁也 没有抓住把柄,只是嘴头子上讲讲而已。徐长安却相信,那事一定是李金虎干的, 因为李金虎在他家啃鸡骨头的时候,曾向他说起王万海准备弄翻马义明的事。自 从马义明下台后,徐长安就对李金虎动起了心思。 徐长安那次去县城办事情,突然看见徐旺财两口子大包小包地往回赶,便连 夜到乡上去给驻村干部李金虎透露了消息。 徐长安哪能不晓得徐旺财呀,那是大柳乡有名的犟板筋。 娃娃们都在唱: 大柳有个徐旺财 一没本事二没财 想抓麻雀没手艺 就去打那牛主意 比赛谁是牛脾气 徐长安用眼一瞄,就知道张小翠又怀上了。徐旺财前头生的碎儿子都还没处 理,现在又怀一个,那还不的把李金虎气死?这几年李金虎因为徐旺财计划生育 的事,没少挨领导的批。徐长安感到有戏可看了,哼着秦腔就往回乡上赶。他心 里想,一定要让李金虎把事情做大,还要叫他带上派出所的,让他们针尖对麦芒, 石头碰石头。 现在,一切都和自己预想的不谋而合,徐长安能不得意? 徐旺财可不晓得这其中的弯弯绕绕,他还把徐长安当自己人咧。 一路紧走,徐旺财身上汗更多了。 到吃干粮(中午饭)的时候,徐旺财终于走到城里了。他一直往县委方向走, 只盼快些见到李主任,看他把自己的事办得咋样了。到了县委门口,门卫拦住了 徐旺财。 干啥的? 徐旺财吓了一跳,他看那门卫穿着黄制服,以为是警察。他小心地陪着笑脸 说,我是来告状的,找李主任。 哪个李主任,这里是胡告状的地方啊?门卫大声喝斥。 徐旺财身上的汗像是粘在了背上,他说,就是李主任,他说我的事他管到底 的。 就在徐旺财和门卫纠缠的时候,李茂林突然从楼房拐角处转了出来。他急匆 匆的样子像是要赶着回家。徐旺财一眼就看见李茂林了,他大声叫着,李主任, 李主任! 李茂林疑惑地向这边瞅着。徐旺财说,李主任,我是徐家店的徐旺财,你答 应给我处理事情的。李茂林走近前一看,哦,是老徐,来来来,到我办公室讲话。 徐旺财端着李茂林倒的开水,心里有些安定了。他说,李主任,我来找你, 让门口的警察挡住,多亏了你! 李茂林愣了下,旋即说,哦,那不是警察,是门卫,看门的。 徐旺财悻悻地说,原来是看门的啊,穿上制服,就胡咬人啊? 李茂林问徐旺财,来是问你那事吧? 徐旺财搓着手,虚着屁股坐在绵软的沙发上。 李茂林在房间里转了两圈,然后又把手往桌子上拍了拍。这让徐旺财有些不 安了。徐旺财感到了一种无形的压力,端在手里的水杯也像刚煮熟的洋芋,放也 不是,不放也不是。他惴惴地问,李主任,那事,是不是不好办? 哦,我正要给你说。李茂林停下脚步,拿脸对着徐旺财说。你那事,我给领 导汇报过,真是有些问题。 哦,哦。徐旺财咽着吐沫,脸上一阵阵地发紧。 领导也知道你的事情,他讲了,已经狠狠教育了李金虎,让他给你掏些补偿 费。李茂林说毕,犹豫了下,又说了两句。老徐,你的事我看只能这样了,我搞 了几年信访工作,领导能这样说,已经很不错了。 徐旺财感觉自己的脸像醒起的面一样慢慢发胀。他甚至有些怀疑面前的这个 人是不是头一次他找过的那个李主任。徐旺财嗫嚅着嘴巴说,难道就没王法了? 李茂林笑了笑,老徐,王法当然有啊,没王法那老百姓还能有活路啊。不过 这王法也讲人性化,也得给人一个台阶下。 徐旺财有些糊涂了。原来王法也讲面子啊? 徐旺财不知道自己最后是怎样从李茂林办公室里走出来的。他只记得临出门 时,李茂林讲了一句让他一直回味的话。李茂林扶着门帮说,老徐呀,还是认了 吧,石头大了咱绕着走! 在县委院子里,徐旺财抬起头,白哗哗的太阳在他眼前制造出一大团模糊的 光亮。这分明是青天白日啊,怎么就没个老百姓说话讲理的地方了?徐旺财看到, 那个门卫还在虎视眈眈地盯着他看,他狠狠地咳出一口痰,让它形成一道弧线飞 在了县委大楼的白墙上面。门卫快步走了过来,大声骂了起来。徐旺财恨恨地说, 不就是条看门狗么,你还想咬人?门卫一下愣住了,徐旺财背着背包头也不回地 出了县委大门。 徐旺财立在当街,不知道自己该往哪个方向走。他回想事情的前前后后,觉 得自己还是占着理儿。那李金虎再有理,也不能打人。他一个干部,咋和咱农民 一般见识?徐旺财掏出背包里的伤情证明,上面的字儿黑白分明,但每个字好像 都在跳跃着笑他,他一个农民和干部斗,你算老几?你算老几? 这张证明是派出所的王小山让他去要来的。徐旺财被打后,一直感到耳朵出 了问题,他和张小翠商量,耳朵听不见是大事,咱先不躲着去了,得让派出所管 管。徐旺财便到派出所报案,所长说,那天小王在现场,你的案子就让他看着处 理下。徐旺财找了王小山。王小山正坐在桌子前写字。他看是徐旺财,脸上闪过 一丝尴尬。徐旺财记得那天李金虎打他时,王小山曾经劝阻过,他弄不明白王小 山此刻为何尴尬。还没等他说话,王小山已经说开了,老徐,为你那事来的吧? 你那事我只能给你调查清楚,至于处理,那得所长去定。徐旺财一听,心里有些 放心了,他一脸笑容地对王小山说,王所长,那就让你多费心了,我这耳朵你给 上个心,要不我在庄里活不起人啊。乡里人称呼七站八所的干部们很是实在,农 机站的都叫站长,派出所的都叫所长,他把王小山称所长,王小山也不惊奇。王 小山说,你回去写个材料,把你被打的前前后后写清楚,记着按上手印。 临出门时,王小山又说,你那伤都在哪看的? 徐旺财咂着嘴巴说,唉,没钱看,叫村上的老王大夫看的。 王小山说,你那个不行,法律上不认。你去城里把耳朵再仔细看一下,看了 你把药单子收好,让那大夫给你出个伤情证明,这样法律上才认可。 哦,那还得进城去啊?回去又得卖过些粮食。徐旺财想。他有心不去告了, 但又怕在派出所备了案,不能再退回去。便想,去就去,也看看耳朵究竟让李金 虎弄成啥样了。要是真出了事,就让李金虎去蹲监狱,解解恨。 八 让徐旺财下定决心告翻李金虎的,是他对那些干部们对待自己的态度。 徐旺财背着背包往回走的时候,看了自己的伤情证明。他已经弄清楚这伤究 竟是咋回事。耳膜穿孔,这伤,用王小山的说法,只是个轻伤。徐旺财卖了两袋 子黄亮的玉米,从城里的医院看了耳朵,又返回到派出所让王小山开了个证明, 才从县医院开出了伤情证明。王小山看了伤情证明后,晃了晃脑袋对徐旺财说, 老徐,你这伤是个麻烦,典型的轻伤害。 王小山给徐旺财详细讲了啥是轻伤害。他说,轻伤害是个两难的事,虽然够 上刑事案子,但那天我在场,案子再清楚不过,这就不需要再往细里侦查了。轻 伤害,可以是我们管,也可以是法院管,总之,这案子可以调解处理。 王小山说,调解处理,你愿意吗? 徐旺财当然明白啥叫调解。他气哄哄地对王小山说,李金虎犯了法,难道我 还要坐下来和他讲和? 那不叫讲和,你们双方可以坐下来谈嘛。王小山说。调解也是为你好,你想, 那李金虎是国家干部,有好多关系哩,你搬得硬了,那些关系就会出来说话,你 的事就有可能泡汤。关键一点,调解可以让你得到更多的实惠。王小山特意把实 惠两个字咬重了些。 徐旺财问,要是我不答应调解呢? 王小山笑笑,嘿嘿,你不答应调解,那只好看你的造化了。 徐旺财搞不明白王小山的意思,他说,犯了法,就应该坐监狱,他李金虎一 个当干部的,理当晓得这点。 王小山看说不动徐旺财,就虎着脸说,那我们只好按程序走了,至于今后能 办个啥结果,那我也说不准。 于是,徐旺财聋着一只耳朵在家里等着案子办理的结果。春暖花开,大柳乡 一带大片生长的李子树开花了。白色的花儿挂满枝头,让山坡、河谷、沟岔,门 前屋后呈现出一片雪野般的景象。徐旺财把冻化的土粪背进地里,只等着种玉米 的时节撒进地里。他那只被李金虎打伤的耳朵在遍地春风的鼓噪下,开始隐隐作 痛。由于没钱去看,徐旺财的耳朵里早就流开了污浊的脓,白色的虫子从他耳朵 里流出来,像鼻涕一般垂挂在耳畔。这只耳朵彻底废了!徐旺财伤心地想。他找 过庄里的老王大夫,老王大夫说,你这伤要赶快看,不看你就是个半聋子了。一 只耳朵聋了,那还不是半聋子啊?在老王大夫那儿,徐旺财抓了几副中药,又买 了些消炎片,包上回家了。他已经感到那只耳朵听不来世界的响动了,听不来就 听不来吧,它还发痛发痒,惹人心烦。心烦了,徐旺财就想骂人。张小翠让徐旺 财去村口灌醋,徐旺财正坐在屋里发愣。几遍之后,张小翠跑到徐旺财跟前说, 旺财,你耳朵朽了,咋叫不喘啊?徐旺财破口大骂,我耳朵已经朽了,你还要咒 我呀! 又过了一段日子,门前屋后的苹果、杏的花儿们也都纷纷开放。日子的颜色 也就多了些。 好容易把玉米种进地里,徐旺财长出了口气。他对张小翠说,咱去寻派出所 的,看咱的事处理得咋个样了。 张小翠说,你去催催,可人要是不管咋办? 不管?乡上不管我找县上,县上不管我找市上。我就不信没老百姓讲理的地 方!徐旺财气哄哄地拍着桌子。 找到派出所,徐旺财不由自主就把头抬高了些。以前他进派出所办事老是低 着个头,看上去跟个罪犯差不多。但这次是来告状,就不能把头放低了,我又不 是土匪。徐旺财昂着阔步进了派出所的铁大门。 徐旺财在派出所没找见王小山。听说他去开啥现场会了。徐旺财没法,只好 硬着头皮找所长。他想,所长该比所员管事。找到所长,所长问他,老徐,你看 这事能不能调解处理? 我不想调解,我只想让李金虎坐监狱。徐旺财说这话时已经有了底气。 嘿嘿,老徐,这坐监狱不是你我说了算,要是那样,你我说的不就成了法律 了?这事,乡上的意思是调解处理,你拿了钱看耳朵,那伤能看好的。我们问过 李金虎,他也愿意出钱。你看,行不?所长仍然保持着一脸笑意。 徐旺财回答得很干脆,那不行!我的耳朵事小,他打人事大! 所长又是嘿嘿一笑。老徐,你要这样说,那我们就没啥办法了。是这,你的 事是乡上干部干公事时发生的,你去找找乡上领导。你这事本来不归我们管,但 你找来了,我们只能调解处理。现在你看,管到这个程度,可是你自己弄成这样 的。 所长的话绕来绕去,让徐旺财越听越气大。他一个人在派出所门口蹲了一会 儿,脑子里嗡嗡乱响,像是钻了只苍蝇。 当天下午,徐旺财背着背包进了乡政府院子。院子里阒然无声,跟霜杀了一 般。徐旺财找了一大圈,找到大灶上,才看见人影。一问,是做饭的大师傅。大 师傅说,乡上人都到上坪开现场会去了,你在这儿转悠,顶个屁啊! 上坪徐旺财当然晓得,那儿是大柳乡最好的地方,土肥水美,人也光鲜。这 两年上坪村上搞起了养殖产业,那儿的人一个个都成了土财主,比柳树坝风光多 了。徐旺财想也没想就去了上坪。他去的当儿,乡长王万海正在台子上挥着手讲 话。徐旺财也没听他讲的是啥,挤着穿过人堆径直往台子跟前走去。王万海还在 大声讲个不停,但这时徐旺财已经成了众人注目的中心。人们都搞不这清这个背 后着一个大背包的农民究竟是干啥的。 王万海终于停了下来。他看到了衣衫褴褛的徐旺财,以为是叫花子或是疯子。 王万海气愤地说,来几个人,把这人撵出去! 徐旺财还没等来人,自己先扑通一声跪到了地上。黄土顺着他落地的膝盖扑 腾起来,让他看上去更加灰头土脑。 王万海大声质问,你是个干啥的? 徐旺财对着王万海说,青天大老爷呀,我是告状的,你要给我做主啊! 王万海气坏了,这天乡上好不容易请来县长在上坪开现场会。这个现场会不 同寻常。王万海当乡长的几年里,主要树立了上坪这样一个典型,他要借这个机 会向很少来大柳这样的偏远地区的县长表表功,可会才开了半拉,就让徐旺财给 扰了。王万海对坐在下面的警察王小山喊到,派出所的,把这人给我拉出去,扰 乱办公秩序该咋样办就咋样办! 王小山早就看见徐旺财了。他本想借尿尿溜出去躲躲,但却让王万海给点了 名。王小山一脸不情愿地带了两个联防往徐旺财跟前走。徐旺财急了,自己大老 远跑到上坪,连一句告谁的话都还没讲,就要被带出去了。徐旺财绕了个大圈转 到王万海跟前,就势蹲了下去,把王万海的腿抱在了怀里。徐旺财还不知道坐在 王万海身边的人是县长,要是知道,他就看不上王万海的腿了。 王万海气坏了,他大声叫着王小山说,王小山,你们是吃干饭的啊? 就在王万海恼羞成怒的时候,县长站起身来,一句话没说便从从容容地离开 了会场,坐上车走了。 王万海颓然坐在了椅子上。他也不去管徐旺财是不是在抱他的腿了,县长一 走,就意味着这次现场会开成了玩笑。 这次扰会场事件让徐旺财第一次进了班房。本来王小山不打算把徐旺财关起 来,但王万海因为这事,非要让派出所把徐旺财关进监狱,还让所长一定要严办, 严厉打击犯罪分子的嚣张气焰。所长说,那事也够不上刑事案子,只能关几天放 人。于是,徐旺财蹲了几天号子,就被放了出来。好在进号子前王小山给看守叮 咛说,徐旺财的耳朵被人打伤了,关进去不要让再挨打,这样,徐旺财才免了一 难,在里面过了几天舒心日子。 徐旺财在号子里的时候,心上已经压了一块石头。他想不亮清,找领导告状 怎么还得蹲监狱?他一想庄里人们今后看他的眼神,深身不由得滚起一团火。要 是能长久地住在这里边也好,但过两天自己还得去面对即将到来的一切,想想都 脸上无光。徐旺财于是大声咒骂乡政府说,你们这帮吃禄粮的,遭天报的,我还 要告,我要让你们通通下台! 九 李金虎打伤徐旺财的事情在乡上人眼里已经不了了之。 徐旺财耳朵受了伤,他原本打算和张小翠出去躲计划生育,但为了给耳朵讨 个说法,也就暂时没走成。徐旺财和张小翠商量,张小翠去娃他舅家躲着,由他 出面告状。等告倒李金虎,娃也许就生下了。徐旺财晓得,现在张小翠的娘家屋 里都成了不安全的地方了。于是,张小翠把两个女儿交给徐旺财他妈管着,自己 带着碎娃徐安到兄弟家里安心养娃去了。但事情却没有那么简单。徐旺财原以为 自己告李金虎,李金虎会像缩头乌鱼一样,藏在洞里不出来,可李金虎却依然到 处搞计划生育,催粮要款,像是没发生打徐旺财的事一般。并且,李金虎和他从 徐旺财家走时说的那样,找了些人来徐旺财家准备拆房。拆房其实也就是到房上 去溜瓦揭顶子,在檐下搭根木椽,瓦片往木椽上一扣,瓦就顺着木椽溜到地上。 瓦一溜,天光就隔了竹笆子漏进了屋子。不单是在大柳乡,附近几个县搞计划生 育工作,都用上了这一招。农民把房子看成安身立命之本,拆房等于家破,家都 破了,还要人干啥?有些地方还有做得更绝的,李金虎听人说,在附近的一个乡 上,有人在搞计划生育的时候,嫌揽粮食太费劲,就将一瓢水泼进农民的面柜, 断你的生路。但李金虎不会傻到那个程度,人要是和粮食对着干,无异于自寻死 路。李金虎认为拆房是个好办法,家这个字不就是演义到要让人住在房子里面嘛, 房子盖先给你揭了,看你还能不揪心,不服政策? 李金虎扛着被张小翠抠破的脸到徐旺财家找了几回。他让徐旺财领上张小翠 到乡上做人流,徐旺财说,你把人都打了,你个流氓做人流去吧!李金虎平静地 说,徐旺财,你也别胡搅,你和我作对没啥,和政策作对不会有好下场的。 最后,李金虎带了些人到徐旺财家准备溜瓦。李金虎说,老徐,你还是把你 老婆叫回来做人流吧,房子拆了,家就破了,你想想看吧。 徐旺财说,你要拆就拆去。之后,徐旺财叫上老娘出门扬长而去。这下叫李 金虎骑虎难下。这主家不在,你拆房岂不是白拆?拆房的办法没行通,李金虎脸 上像猫抓般,青一道,紫一道的。 李金虎没法子,就去找支书徐长安。徐长安一见李金虎,就晓得他来干啥。 果然,李金虎来向他打听张小翠的去向。徐长安说,那张小翠,我也不晓得她去 哪了,不过,我可以给你问问。李金虎说,你一定问问,我就不信他徐旺财一户 会让我李金虎败走麦城? 过了几日,徐长安到乡上找见李金虎,他告诉李金虎,张小翠在她娘家兄弟 屋里等着生娃哩!李金虎一听,立刻来了精神,他让徐长安和他去下馆子,徐长 安说,先欠着吧,等你把事情做成再请我。 徐长安眼瞅李金虎打徐旺财的事快要没个下文了,正巧李金虎还不歇手,还 要计划张小翠,他便费尽力气打听到了张小翠的下落。 当天下午,李金虎汇报了王万海,王万海便派出两个干部和李金虎一起去抓 张小翠。王万海对李金虎说,你去叫人一定要讲策略,不要吃不上狐狸肉倒惹一 身骚。 李金虎领着两个干部坐上北京吉普去了张小翠兄弟家。还没到庄边,李金虎 把两个干部叫下车,他们绕着张小翠兄弟的房子转了几圈后,选了个好位置蹲了 下来。李金虎和派出所的人抓过逃犯,知道这叫蹲坑守候。李金虎说,咱就在这 守,只要一见张小翠,拉上车就跑。要知道,用软办法叫张小翠回去做人流,弄 不好人没叫走,反被她兄弟叫上庄里人困住他们。只有偷偷把人弄走,才能达到 目的。李金虎们就开始了漫长的蹲坑守候。一开始,几个人还挺认真,老老实实 瞅着张小翠兄弟的房门。那房门一开一合,让每个人的神经都一紧一松。可张小 翠的人影却一直没有出现。两个同来的干部就说,咱们守守就走,这跟守下蛋鸡 一样,要守到哪年哪月?李金虎说,两位老哥,行行好啊,再莫让我失手了! 几个人从下午一点多一直守到吃黑饭,眼看着家家户户的房顶上青烟散去, 满村的清油香味也渐渐淡了,肚里便拧起麻花。这时,李金虎一眼看到张小翠从 门里走了出来。她离李金虎们蹲着的地方越来越近,李金虎已经看到她突起的肚 子了。 张小翠边走边自言自语,唉,娃他舅咋还不见回? 真是天赐良机啊!李金虎不由得心里一阵狂喜。他给两个干部摆了下眼,便 带头冲了出去。张小翠还没来得及喊叫,就让李金虎们连拉带抱给弄进了车。吉 普车一溜烟便不见了踪影。 张小翠被乡上的妇干送回家时,徐旺财已经扯了一觉。他拉开电灯一看,瘪 着肚皮的张小翠被人搀了进来,他猛一惊,连声问,娃咋了?娃咋了?张小翠有 气没力地说,娃,娃没了,娃叫乡上计划掉了! 徐旺财断了魂般地立在炕上。电灯被窗子外吹进的风吹得晃动,徐旺财的影 子便像扭曲的鬼影一样在墙上晃悠。立了十几秒,徐旺财一步跳下炕,把张小翠 扶上炕去,然后他又到门外抱了些麦草填进炕洞,火光在他脸上亮了起来。张小 翠很是惊讶,旺财今儿个咋没吵嚷呀? 徐旺财此时杀李金虎的心都有了。这李金虎为啥就放不过我徐旺财啊,我上 辈子和他结了啥仇? 给张小翠做完手术,李金虎心上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他在自己房子里迈 开了方步。你徐旺财不是要去告状吗?告去吧,只要你再不生娃。 从这以后,李金虎的工作用王万海的话说,有了大刀阔斧的进步。工作上大 刀阔斧,这才是干事业的人。王万海多次在众人面前这样夸李金虎。这也就为李 金虎此后的仕途奠定了组织上的基础。有了这话,李金虎干起工作可真是大刀阔 斧起来。用大柳乡人的话来说,这个冒儿鬼(冒失鬼),天是老大,他是老二。 有一天,派出所的王小山来找他谈徐旺财的事。王小山说,那事,你也知道, 不好办。那个徐旺财脑子里缺根弦,钱不要,就是要告状,还说啥要让你进监狱。 所长的意思,让把你问一下,破财消灾,你多掏点钱,我们做工作让他不要再告 了。 李金虎心里也怕。王小山给他说过,轻伤害已经够上刑事案子了,要是普通 老百姓,会判上个两三年。李金虎说,那就这样办吧,我掏钱,但你得把徐旺财 搞定,不能让他拿了钱还四处坏我名誉。王小山说,我们尽量调解,要是徐旺财 不答应,那我也没办法。但李金虎为了不在计划生育工作上再扯后腿,还是带上 人给张小翠做了手术。这事一办,李金虎心里算是平复了些,今后再也不会为一 个张小翠发愁了。 后来,就发生了徐旺财搅会场的事。李金虎当时一眼瞅见徐旺财闯进会场, 他知道徐旺财来是干啥的。这时候李金虎已经放下了一块石头,他心里想,现在 你再闹也闹不回你那肚里的娃了。李金虎躲在一边看着徐旺财抱住了王万海的腿, 他心里忍不住想笑。王万海筹划了一两月的事情,让徐旺财几分钟就颠覆了,这 事巧的。李金虎看了一阵就匆匆溜去了,他明白自己要是再多呆会儿,很有可能 就卷了进去脱不了身,那就叫老鼠钻进风匣里,两头受气。但李金虎也暗地里担 心,徐旺财这一闹,会让自己在王万海跟前活不起人。事后,李金虎知道徐旺财 被关进了号子,他才放下了心。看来,这法有时候也欺人啊! 打那以后,李金虎形成了一个观念,只要是为了公事,做事过头也没多大关 系,农民嘛,像核桃一样,天生就是砸着吃的料儿,你对他好,他不理你的茬, 你对他狠,他就怕了你。李金虎没有想到,徐旺财却是一个不怕砸着吃的硬核桃。 从看守所放出来以后,徐旺财不顾张小翠的劝阻,执意去了县上,到处寻着 告状。他找了公安局,公安局说,你这事属于民告官,要找法院。徐旺财就找了 法院,但法院人却说,你叫人打了,是公安家管的事,不归我们管。他还找过几 回县委、政府的信访部门,他们有的像李茂林那样,还有些同情心,但有些连个 好脸势都没有,好像徐旺财是来要饭的。有些上访老户就对徐旺财说,你这样找 寻人,没人会去理你,那些局呀、办呀的跟衙门一样,把上访的人当狗看待哩。 徐旺财就问,那我该咋办?有人就说,要盯住县上领导,盯紧看牢跟转转,他烦 了便会考虑你的事情。对,就让他烦,不烦他也没那兴致解决。徐旺财想了想说。 徐旺财有个大背包,是那种泛白的牛仔布料子的。背包是前几年一个当兵的 同乡淘汰下来的,张小翠找了蓝布缝缝补补弄了两个大补丁,一根背包带子断了, 也让张小翠找了布头卷成布带缝接在断茬上。这样,徐旺财的背包看上去整个就 是个要面口袋。徐旺财出门的时候爱背上这个背包,让张小翠一收拾,背包结实 耐用,还能装。现在,这个背包成了徐旺财上访用的工具,外人看来,那就是一 件富有表情的道具。 徐旺财瞅见县城里的政府招待所大门前的台阶既平整又宽敞,便选了那里作 为上访根据地。中午,他把背包往台阶上一放,坐在上面看过来过去的人和汽车, 晚上,他把破被子从背包里扯出来,用塑料布隔了往台阶上一铺,身子将被子一 卷,便一觉睡到天白。 县城里面还是有好人。徐旺财的根据地附近是一个百货小店,卖货的老汉一 来二去和徐旺财熟了,经常给他倒水,甚至还给些吃的。徐旺财想,这世上好人 还是有。这便坚定了徐旺财告状的决心。 徐旺财耗在城里等着告状,他的生计便出现了问题。徐旺财还没沦落到要饭 的地步,他拉不下脸去向人伸手。徐旺财就想到了捡垃圾。以前在外面躲计划生 育的时候,徐旺财和张小翠也干过这事,知道拾垃圾能换些小钱。城里人真能造 垃圾,一天下来,大街小巷满到处都是饮料瓶子,踩扁的纸盒,有时还能捡到易 拉罐。拾上一天,混口饭吃不成问题。运气好,还能有些赢余。 到了夏天,城里成了一口煮沸的铁锅。一天晚上,徐旺财靠着背包在招待所 的台阶上丢盹儿,忽然有人将他从梦里推醒。徐旺财睁开眼看,一只手电筒照得 他眼里金花乱飞。几个人围在他跟前,一个说,嗨,要饭的,这里不让人睡了, 趁早走吧!徐旺财闹不清这是干啥,就问,这是你们家啊,你为啥不叫我睡?有 人就吵,你个叫花儿,县城的形象就让你们这些人弄坏了,纯粹是垃圾! 徐旺财闹不清这人为啥说他是垃圾。他听了半天才听明白了,原来县上开始 整顿市容,不让闲杂人等在诸如党政机关包括政府招待所之类的地方停滞,说是 影响市容。徐旺财骂骂咧咧地背上背包上了大街。风迎面吹了过来,像是热浪在 翻卷。 十 徐旺财盘算了一下,自打正式开始到处告状也就是上访起,自己已经见过大 约百十个干部了。如果说这个也能上什么吉尼斯世界纪录大全,那么徐旺财绝对 是第一个上的。有次,徐旺财跟着张虎英等几个上访户去市里上访,他们几个人 到市政府门口一坐,手里拿着请人写好的状子,引了一大堆人过来看。想起来真 让人热血沸腾。徐旺财没见过那阵势,心想这样能让市上的大领导出来给咱说话 吗?果然,市上领导没见上,最后还是让自己县上的警察派人给接回去了。这也 算是坐了回警车。警察来市上接的时候,张虎英闹腾得最凶,她大声叫骂,骂的 话句子没有一句重复的,惹得一些闲游乱转的人都来看她演说。徐旺财很羡慕, 这婆娘咋这么能骂?那些警察怎么劝说,张虎英都听不进去,反而越闹越厉害。 最后,两个警察硬是把张虎英抬上了警车。 徐旺财的状子是自己写的。张虎英说,状子要请律师写,写出来一针见血, 让对此当官的看了无地自容,案子也就好弄了。徐旺财为了省两个钱,用女儿的 作业本写了两页诉状,诉状上详细记述了李金虎打他的过程,尤其渲染了一下自 己耳朵的情况现在日益恶化,必须把李金虎绳之以法,才能使自己和大家心安。 徐旺财自感这份诉状字字血泪,很是动人。有了张份诉状,他每次上访都会按照 诉状上说的背给各级干部们听。 用徐旺财自己的话说,他是一级一级登着台阶往上走,到现在才摸到了怎样 上访的路子。的确,从找寻一般的信访干部,到抱了县委书记的腿,从只知盲目 地找人碰运气,到看准时机闹上面下来的领导,这里面还真有些弯弯绕绕。那张 虎英算是把上访的事弄得跟镜子里的事情一样,明明白白。有些事你不闹,当干 部的当不知道,只有闹了而且会闹,就会让自己的事情得以解决甚至超乎想像地 解决。徐旺财也用过一些办法,但一直没有产生理想效果。 跟了几回黄书记后,徐旺财终于把这位父母官跟烦了。黄书记一烦就开会, 这不,当徐旺财第三次走出黄书记的门后,黄书记终于坐不住了,便组织开会。 会上黄书记提了徐旺财上访的事。 黄书记说,李金虎现在刚被提拔成大柳乡副乡长,多年来为咱们县上做了一 些工作,这个大家有目共睹。但是,由于这个人以前一时冲动,将大柳乡农民徐 旺财一只耳朵打伤。这事虽是无意而为,说大不大,但说小也不小,关系到方方 面面的事情。如果把李金虎处理得狠了,对全县计划生育及至其他工作会产生负 面影响。大家议议,看这事咋个办好? 黄书记的意思很明白,众人也七嘴八舌地议论了一阵。最后就定了下来,由 县上付给徐旺财两万元医疗补助费。 黄书记最后表态说,这事就这样定下,让刘书记下来给李金虎谈个话,讲明 组织上的立场,让他积极配合,尽快把事情了结。还有就是,公安局负责做好徐 旺财的说服教育,他要是再上访,就当扰乱公务处理。 乡上给徐旺财通知这事的时候,他还有些回不过神来。 啥,县上给我赔了两万块钱呐? 送钱的人说,这是县上领导充分考虑你们的情况,才特别处理你这事的,这 些年来也只有你享受到了政府的赔款。 徐旺财突然嘴里就冒出一句来。县上给我钱,那,那李金虎他咋个办? 李金虎的事那也不是我们这些跑腿的人管的,我只负责把赔款给你送到。 徐旺财又扭不过弯子了。为啥他李金虎打的我,还得县上给解决赔款啊? 你寻到县上了,县上能不管啊? 揣上钱,徐旺财和张小翠商量。张小翠说,这钱已经拿到手了,告状的事还 继续下去不? 徐旺财也说不准了,他没料到县上会给那么多钱。自己当初想只要能弄上千 把百块钱也就行了,自己看病花了大概四五百元,一只耳朵坏了,也不影响听音 儿。但此刻,两摞儿一百元的票子就摆在面前,像是在梦里一样。徐旺财喃喃地 说,有钱了,有钱了,咱不告了,政府对咱这么好,还告个啥? 俗话说,提上个油壶告官。意思说,提个油壶去给拖拉机轴承之类告些油还 差不多,那官是你普通老百姓告的啊?官可比拖拉机厉害千倍万倍。徐旺财很高 兴,耳朵竟也觉不着有啥影响了,他也忘了有李金虎这个人了。徐旺财和张小翠 开始盘算这笔钱该咋样用。张小翠说,还是盖房吧,眼瞅着娃都大了,两万元盖 座房还能有点节余。徐旺财看着张小翠,你今儿个算是灵醒了,能想到这么重大 的事情,好,咱就盖房。 就在徐旺财筹划盖房的事的时候,徐长安坐了住了。徐长安已经知道了县上 的决定,他对这个决定有些意外。计划生育那是国策,即使徐旺财的耳朵叫李金 虎打伤,那国策的威力也不能降低。要说处理或掏钱那也应该是李金虎去掏,咋 能让国家赔这笔钱,况且还赔成了天价。徐旺财拿了钱,这告状的事肯定要水掉, 李金虎那小子还不偷着笑啊。一想起李金虎,徐长安心里就别扭,这个年青人, 跟着王万海的屁股,硬是把马义明搞了下去。马义明对自己有恩,咱农民讲的是 报恩,我得把这恩报了。 徐长安来到徐旺财家里。徐长安说,旺财,我听说县上给你赔了钱? 正在兴头上的徐旺财说,是啊,政府还是好,能给咱农民撑腰,说话。 徐长安冷笑了声。撑腰?那也叫撑腰?旺财,你听到没有,那李金虎已经提 拔成乡上的计生副乡长了。 徐旺财吃了一惊。他打了人,还能提拔啊? 徐长安嘿嘿笑了,旺财啊,你我都是农民,看不清公家的事情,但我瞎好也 跟乡上人打了多年交道,能理出些沟沟岔岔来。你想一下,李金虎把你耳朵打聋, 没被处理,反倒提拔,这叫个啥理儿啊?县上这叫拿钱糊你的嘴,我看,还真把 你的嘴给糊起来了。再说,他李金虎咋不直接拿钱来找你啊? 徐旺财张口结舌说不出话来。 徐长安趁机又说,旺财,不是我说你,这钱,你当时就不能拿,钱拿到手, 你就欠了政府的,你就再也不好张口喊冤了。 徐旺财说,那我该咋办? 咋办?好办。钱你照拿不误,但拿钱的名义不是李金虎打伤你的赔款,而是 县上给你的补助。你想想,你那一只耳朵现在算是废了,两万块钱只能顶一时, 不能顶一世,两万元花完,你的耳朵还是那样。 徐旺财问,那你的意思是让我继续告李金虎? 徐长安又是嘿嘿一笑,旺财,那哪是我的意思,我只是给你提个醒,具体还 要你拿主意。 送走徐长安,徐旺财站在晌午的日头坡里,身上的汗哗哗地流。徐长安的身 影像是围了一圈阳光,让他的背影显得黑洞洞的不可测。几头牛也驮了通红的阳 光往回走,它们和徐长安形成一来一往相对而动的黑影,徐旺财几乎忘了徐长安 来的目的,他望着眼前的一幕,心里空荡荡的,像是有一大片柔软的棉花填了进 去。 天黑下了。徐旺财叫来正在烧水的张小翠说,小翠,你说我们还告不告李金 虎了? 张小翠说,说来说去,县上赔款还是李金虎赔款,那都是公家的事情,钱咱 拿在手里,就不能对不住公家了。 徐旺财说,可徐支书讲得也确实是个理儿,李金虎他再能也不能代表政府啊, 政府对咱好,那和他也没多大关系。这事,我看还是要去告,告李金虎,我的耳 朵也不能白白聋掉。 张小翠站起身,准备去烧水,她对徐旺财说,他爸,狗逼急了都咬人哩,你 可小心那姓李的再咬你一口。 徐旺财终于还是背上背包进了城。夜夜睡在政府招待所的台阶上面,白天便 去四处找领导告状,捡垃圾。但由于整顿市容,徐旺财又丢了一个睡觉的好地方, 叫城管队给清理出了政府招待所的台阶。他背着背包盲目地在大街上走。天气很 热,徐旺财嘴里缺水,就掏出大塑料瓶喝水。瓶子里的水是从政法大楼的水龙头 上接的,一瓶子水能管大半天。走到河边,大街上的那种喧嚣减了许多。河水早 已近乎干涸,上游开挖矿山,河里的水都在半路让冶炼厂、选矿厂以及大量的人 消耗掉了,以前宽大的河流成了涓涓细流,河床上荒草丛生,垃圾遍地,恍若蛮 荒之地。胡乱瞅了一会儿,徐旺财突然发现,大桥下面由于长期缺水,露出了水 泥平台,那儿既可挡风,又能遮雨,是过夜的好去处。他一阵狂喜,背着背包往 河坝里走去。到跟前一看,还真是个好地方。徐旺财顺着桥墩的方向把背上的破 铺盖卷打开,然后一头栽倒呼呼大睡。 在桥洞下住下后,徐旺财继续开始了在城里的生活。他把捡来的垃圾分门别 类地摆开,然后一件件收进蛇皮袋子装好,攒到一定程度,他就一袋袋将垃圾背 上桥,挡一辆拉货的架子车,拉到废品收购站卖掉。他整天乐此不疲,甚至还想, 在城里生活也挺不错,要是哪天能捡到一块金子,就能在城里长期过下去。但旋 即他又悲观地想,唉,自己连个城里的小姐都不如。那些小姐,成天昼伏夜出, 凭靠脸蛋就能吃好穿好。徐旺财见过一些浓妆艳抹的小姐。他每天晚上都要到东 街口翻腾垃圾堆。东街口一到晚上十一二点,就会有许多生意人把积了一天的垃 圾倒到街口,不一会儿就堆成了臭气薰天的垃圾山。徐旺财就到那里边翻腾,和 他一样,还有另外一些拾垃圾的人也都埋身其中,形同饿极的乞丐。 到这时候,就有一帮一帮的小姐从东街口的小吃街吃完夜宵,钻进小吃街两 边的巷道里去。在那里,集中了许多小旅店,挂着醒目的牌子。徐旺财听人说那 里是什么红灯区,是小姐聚集的地方。徐旺财亲眼见过有一些他曾经去告过状的 部门里的人,也时不时钻进巷道,第二天一早,才揉着眼睛像夜猫子般钻出来, 在小吃街匆匆吃上一口,抹抹头发,上班去了。 十一 李金虎怎么也想不通徐旺财竟会出尔反尔。 他当上大柳乡副乡长后,便和县委黄书记套上了关系。他后来弄清了黄书记 为啥对他如此上心,竟然会对一个普通的小干部青眼相待。原来,黄书记和李金 虎竟然是老乡。李金虎打伤徐旺财的事县上早就掌握了。黄书记在翻阅李金虎的 履历时,发现这个年轻人与他是同乡。黄书记从家乡出来多年,老乡观念依然很 重。因此,他在对待李金虎的问题上,便戴上了有色眼镜。这么简单的原因,连 一些常委都没能找准。黄书记是大学中文系毕业的,一口标准的普通话,很多人 不知道他究竟是哪里人。 对这样的恩赐,李金虎当然不会漠然视之。每年回家,李金虎都会装些核桃、 猕猴桃之类的土特产,回来后专程送到黄书记家里。黄书记见了极为高兴,他对 李金虎说,这家乡的特产吃起来就是香甜,成天为了工作老是吃接待席,吃得牙 都长了。 他在大柳乡当副乡长,抓计划生育再也没有失过手,他总结的一套办法像法 宝一样让他平安无事。但县上处理了徐旺财的事,还没到半月,徐旺财就再次进 城上访了,一去,还就成了上访专业户,呆在城里不回来了。县上好多人一看见 徐旺财就会想起李金虎这个名字。和一个上访老户粘在一块,不霉的人都会霉了。 可事情却又出乎众人意料,李金虎在黄书记一手培养下,芝麻一般,节节高 升,一路走上了两河乡党委书记的座子。此间,徐旺财分季节进城上访,多次闹 会场,抱领导的腿,但都没有对李金虎造成实质性的影响。李金虎渐渐也就看得 淡了,徐旺财这个人在他大脑里时隐时现,却也造不成太大的波澜了。 李金虎家离河近,有时从乡里回城,吃完饭,他就会一个人背搭手在河堤上 转。河堤近年来呈现出了败相,县上准备修建三级拦水坝,但都由于种种原因搁 浅了。大桥下面经常有拾荒的人燃起青烟,那些人像渺小的虫子一样,为了可怜 的生计,露宿于野。李金虎有时不由得就感觉后心发凉,自己当初要不是拼命用 功,现在说不上也是这个样子。 李金虎所看到的拾荒的人,里面就有徐旺财的影子。大桥洞成了乞丐和捡垃 圾的人的乐土。他们互不干涉,各自占据一方水泥台,晚上睡觉,白天上街。 这些人的到来与徐旺财还有一定的关系。 徐旺财刚到那儿不久,发生了一次让全城人瞩目的事件。徐旺财被突然而至 的大水困在了桥洞下。 那天晚上,徐旺财转了很久才回到桥洞下面。天气依然热浪翻滚,睡在水泥 地上,身底下像火般烤着。徐旺财睡不着觉,来到水泥台边上看了看天空,天空 像一块黑抹布一般倒扣在头顶。徐旺财兴致来了,吼了一嗓子秦腔,粗犷的声音 破空而去,让静夜显得更加空旷。 睡了不多久,徐旺财就被雷声打醒了。闷雷滚滚,偶有一两道闪电割破天空。 徐旺财还没清醒过来,雨已经像巴掌一样拍打开了近旁干枯的河岸。这时候,徐 旺财还没有意识到危险即将来临。他感到丝丝凉意来临,心上立刻舒坦下来。这 大桥底下还真是管用。徐旺财伸出脸去,冰凉的雨水打得面颊生疼。他收回脸, 心里很是惬意。于是,倒过头枕着雨水的声音睡了过去。 在睡梦里,徐旺财感到自己身下越来越凉,似清凉世界般令人快乐。他扑腾 一下跳进冰凉的水里,像鱼一样游了起来。他突然就惊醒了,睁眼一看,四面已 是浑黄的一片。徐旺财的脚已经泡在水里,就是这冰凉的水,让他做了一个充满 喜色的睡梦。徐旺财赶忙站起身,将铺盖卷往干处挪了挪。大桥所在的河滩面积 很大。多少日子以来,河里的水只集中在靠边上很窄的一道河沟里,而现在,水 已经占据了整个河道,也弄不清哪里深,哪里浅。尤其是水泥台子下面,徐旺财 记得,那里平常就有一道常年累月经水冲刷形成的深槽,而此刻,竟看不出那水 槽的些许形状。徐旺财一下子心惊了。他试图沿桥洞向河边走,但洪水已经漫上 了水泥台,汹涌的水沿着桥墩翻卷而下。 要是给冲到水泥台下的深槽里,我徐旺财的小命可就呜呼了!徐旺财此时已 经心生恐惧。 天刚刚亮了起来。徐旺财听到桥上有了过往车辆和行人的吵嚷声。徐旺财用 尽力气呼喝了一声。桥上有几个人听到了这声呼喝,但搞不清楚这声音是从哪里 传过来的。徐旺财见没有奏效,便又直着嗓子喝了两声。有一个人往桥下瞅了瞅, 看见了仰着脑袋往上张望的徐旺财。那人立刻大叫起来,嗨!有个叫花子困在桥 下了!立刻就有几个人围了上来。他们七嘴八舌地吵嚷起来,有的还问徐旺财, 唉,你咋搞的,掉到水里了吗? 徐旺财大声叫喊着,救命啊,快救命! 有人就说,快打110。 过了许久,警车闪着蓝绿相间的警灯飞驰到大桥上。从车上下来几个警察, 还有一个电视台的记者。很快,绳子垂了下来,徐旺财心里松了口气。徐旺财把 绳头绑在自己腰上,双手拽紧绳子,然后给上面吆喝一声,起!等脚落上地面, 徐旺财长出了口气。但他脚跟还没站稳,电视台记者就扛着摄像机对着他的脸来 了。 记者问徐旺财,你被110救了上来,现在有何感想? 徐旺财干张着嘴,说不出话来。记者停下镜头,给他悄悄说,你就对着镜头 说,感谢政府,感谢110,就行了。 徐旺财便对着黑洞洞的镜头说,感谢政府,感谢110! 说完之后,警车拉着记者走了。周围围观的群众也都轰然散去,在他们眼里, 徐旺财已经没有啥可看的价值了。徐旺财一个人立在大桥上,顺河风呼呼穿越胸 膛,他不禁打了个寒战。刚才的事情就像梦里一样。从这以后,一些叫花子、拾 垃圾的,便集中到大桥下面,那里只要不涨河,还真是个度夏的好地方。 就在徐旺财遭遇天灾的时候,李金虎从乡上回家正呆在床上暖被窝。李金虎 在大柳乡工作的时候,养成了暖被窝的习惯。大柳乡地处高寒山区,无论冬夏, 早上起来人们都要暖在被窝里说话,看电视。李金虎对老婆说,早上下了暴雨, 天气倒凉了起来。李金虎老婆把嘴一瘪,你这多少年我看真成了乡里人了,你是 泥腿子进地,改不了土气。李金虎嘿嘿一笑,乡镇干部嘛,本来就是土皇上。 吃罢早饭,李金虎准备了一下,便去县委找黄书记。他这次进城,是为九月 份乡上开全省的植树造林现场工作会的事情。黄书记曾对他说,这个会是他亲自 从省上争取来的,他负总责,让李金虎主要抓工作落实,一定要开出成效,开出 声势,最终目的是要争取一笔资金。李金虎当然明白开现场会的意思,这样的事 情是名利双收的好事。最近一段日子,李金虎已经布置了一些具体工作,新苗的 栽植,现场参观点的确定,沿路行道树的补种,等等。李金虎其实不想搞这样的 活动,既费人,又劳心,到最后还落不下好。但黄书记交待的事不能马虎,李金 虎从黄书记说过后不久,就积极投入到这项工作当中,并且有了一定成效。这次 他找黄书记,就是要汇报近期工作开展情况。 到了县委,李金虎好不容易等到黄书记的接见。李金虎往黄书记办公室走的 时候不禁想,这乡上领导见书记都这么难,那老百姓就更不要想了。 在黄书记办公室里,李金虎拿着笔记本向黄书记汇报开现场会的事。黄书记 有一搭没一搭地听。李金虎见黄书记似乎缺乏听的兴趣,就简要地汇报了下。但 他说完后,黄书记却讲了几句很有份量的话。 黄书记对李金虎说,你的准备似乎还不够充分,很多细节问题没有考虑进去。 这样吧,我再召集开次常委会,把细节上的问题研究一下。我给你交待一句,这 次现场会很可能省委主管书记要来参加,要是砸了锅,你就看着办吧。 李金虎坐在沙发上,身上竟出了一身汗。 回家后,李金虎没有急着往乡上赶。整个下午,他都猫在家里想现场会的事。 晚上老婆回家,李金虎正斜倒在沙发上,用一本杂志盖着脸。老婆问,回家不说 好好表现一下,还想当老爷呀?李金虎没言语,起身打开了电视。 正吃着饭,本县新闻开始播报一条110巡警勇救被困群众的新闻。老婆看着 便说,下午上班单位上人都说,一个捡破烂的一夜之间叫洪水困到大桥底下了。 李金虎抬头看了眼电视。他突然发现,那个正对着镜头嗫嚅着嘴巴说话的人 是徐旺财。徐旺财对头镜头说,感谢政府,感谢110。李金虎愣住了,这徐旺财 怎么会在城里捡垃圾啊? 李金虎想来想去,觉得徐旺财这样做,只有一种解释,那就是,徐旺财是呆 在城里告状来的。李金虎突然就心慌起来,他上午刚听了黄书记的训话,心里还 不知道下一步该咋走,这个徐旺财就又闯进视线来捣乱了。徐旺财呀徐旺财,你 可不要在省上领导来的时候给我惹麻烦呀! 第二天一早,李金虎坐上车就去了乡上。一下车,李金虎就把派出所所长叫 了过来。李金虎对所长说,那大柳乡的所长你熟吧? 所长点点头笑着问,李书记该不会在大柳乡有娃他姨吧? 所长是在打趣李金虎,意思是说,你在那边该不会有了小情人吧? 李金虎嘿嘿一笑,啥狗扯腿的事啊。我还真有事让你帮忙。大柳乡的徐旺财, 你可能听过,他一直在告我。昨天看了县上的新闻,那家伙在城里蹲着捡垃圾, 我踅摸他很可能一直在上访。这事,开现场会期间你要给我盯好,不要让任何人 在省上领导跟前上访,再一个,给大柳的所长也捎个话,让他帮忙管一下徐旺财, 最好是掌握住他的动向。 所长说,要是省上领导真的过来,县局肯定要专门安排安全保卫的事。不过, 我可以私下里给你盯着。 十二 植树造林现场会如期在两河乡召开。 李金虎也真是个人才。在黄书记的一手部署下,他请了县上方方面面的人到 两河乡策划开现场会的事。这些人来到两河乡,上顿下顿离不了山珍野味儿,走 的时候还要在车屁股里装满塞严。当然,吃不能白吃,拿也不能白拿。他们的确 给李金虎出了不少主意,投资了不少软件和硬件。光是新栽树苗一项,说让李金 虎高兴了半天。林业局通过关系从外地购进一批优质水杉、白皮松树苗,都已经 两三米高了,光运费一项,乡上就花了十多万。这些钱,都是李金虎东挪西凑给 捣腾出来的。好在树苗是黄书记亲自出面解决的款项。 这样的话,人们一踏进两河乡,就会看到路边栽着整齐的树木。往远处看去, 秋庄稼长势正好,绿意扑面,树和庄稼便形成了良好的映衬关系,让人几乎看不 到裸露的黄土。两河乡本来植被资源就不错,近两年李金虎也做了些工作,年年 县上植树造林的点就设在两河乡。其实县上机关单位来这植树造林也只是做做样 子,大多数单位都是雇人栽树,单位上人借植树造林在乡间找个好些的农家乐玩 上半天,连树苗的面都见不上。李金虎也就借植树造林的时机,请要紧单位的领 导们到两河乡最好的农家乐“春满人间”玩儿。这些年,农民把目光盯在了搞农 家乐的项目上,一些人利用自家地方,将旧房扒了,盖起了富有乡村特色的小楼, 院子里种上花花草草,厨房里准备了野味野菜粗粮杂面,迎合了城里人的口味。 一到假期,便有许多小车进驻农家乐,一帮子男男女女,打麻将,挖坑,混时间。 李金虎就靠这些农家乐拉拢了好多单位的头头脑脑。很多人也知道,“春满 人间”真正的后台老板就是李金虎,他在两河乡风景最好的下河湾买了块地,找 来园林设计方面的高手,设计建造了这个所谓的农家乐,园子依山傍水,环境幽 雅,一应设施俱全,吃喝玩乐一条龙,不仅在两河,全县也是仅此一家。“春满 人间”由李金虎的小舅子管理,挣到手的钱由他和李金虎分成。刚到两河时,李 金虎还是囊中羞涩,可这个项目一上马,便是财源不断,李金虎手头也就阔绰了 许多,办起事来腰杆儿也硬邦。 临开现场会,李金虎也没忘了把徐旺财的事安顿好。他把两河、大柳的所长 以及县公安局治安大队的队长请到了“春满人间”。酒酣耳热的时候,李金虎对 几个人说,那徐旺财,我看,就不是个好鸟,你们几位,能管住他。我就不信他 是个野百姓。 两河的所长说,李书记你放心,不就一个上访户吗,来十个我弄倒他五双。 李金虎嘿嘿一笑说,不,你可不敢放倒他,放倒还得负法律责任,你把他摆 顺就成。 几个人知道李金虎是在说笑,都哈哈一笑。 李金虎挨个看了几个人,然后说,说正经的,你们只要把徐旺财看住,不要 在这次现场会上出现,这两河乡,你们啥时来,我啥时最高规格接待。当然,张 所长就不用说了。 张所长就是两河的所长。他笑着说,那你平时可得给我派出所多吃些偏食啊。 张所长接着说,徐旺财我们已经盯好了,他可能现在还不知道消息,只要他 一有动静,我们就能控制住他。这个县上也安排了,凡是上访户,都有人盯着, 出了事要负责任的。 徐旺财其实已经知道省上要下来领导的事了。王刘成早就通过城里堂哥听说 了这事,便跑去屁颠屁颠用这个消息向徐旺财换了烟抽。徐旺财第二天连蒜都不 种了,背上背包就去了县城。他去的目的,就是要打听省委书记啥时候来,来都 去哪里。不在城里守着,就不会知道这些事情,不知道,就错过了一次告状的重 大机遇。这也叫信息社会,与时俱进。徐旺财在城里告状,也学了不少新鲜名词。 在上访的人里边,也有像王刘成那样的消息灵通人士。他们有亲戚散布在县 上机关单位里面,一有风吹草动,这些干部就会告诉他们。很明显吗,朝里有人 好办事,这上访也得信息灵通,要不,你能跟得上领导的脚步? 没费多大力气,徐旺财就打听到了,这次要来的其实是个副书记,是去两河 乡开啥现场会的。徐旺财知道两河乡是李金虎的地盘,他不由得就兴奋起来。这 可真是千载难逢的机会啊,我要让你李金虎栽倒在自己的地盘上,永远也爬不起 来! 这次,徐旺财开始讲起策略了。他知道,像这样的领导下来,一般情况下, 都会有警察搞保卫,一般老百姓要想见上面那是难上加难,人家早就把你纳入视 线了,根本就不给你下跪的机会。见了大领导那不就得下跪啊。所以,要讲策略, 不能蛮干,这样,才有机会。徐旺财想来想去,突然就一拍脑袋,对啊,就这么 办! 既然已经打听到省委书记下来的具体日子,徐旺财倒不急了,他背上背包回 家去了。 到了开现场会的那天,两河乡迎来了历史上最为热闹的一天。按照县上安排, 省委副书记一行先到绿化最好的下河湾去,现场参观植树造林情况,然后到乡上 开一个短会。短会一结束,省委副书记就要回到县上稍事停留,然后离开。整个 行程只有短短半天多时间。上午九点多,十多辆车排成长龙开往两河乡下河湾村。 李金虎的车也在车队里边,他是从县上一起下来的,乡上的破吉普不像样子,李 金虎就跟一个老板借了台三菱越野车,跟着车队一起下来了。李金虎有个特点是 不露富,自己腰包鼓了,乡上的破车却不能换,弄不好要招惹是非。但这次不一 样,你总不能给县上领导脸上抹黑吧。 在下河湾,省委副书记对县上的植树造林工作十分满意。这期间倒也没啥差 错。但就在车队往乡上返回的时候,让李金虎头疼的事终于发生了。 徐旺财举着一个白纸糊的牌子从路边的地里头突然出现。他拿着牌子上了路, 迎着车队就跪在了当路。白纸牌子上用毛笔写着几个粗重的大字:“干部打人, 还我正义!” 开道的警车裹挟着尘土停在徐旺财面前。后面的车都来了个紧急刹车,县委 黄书记的车排在第二辆,他顿时吃了一惊。下车一看,竟是徐旺财。黄书记对着 下了车的公安局长说,咋搞的,你们的保卫就是这种样子啊? 公安局长赶紧指挥两个警察,让他们把徐旺财塞到警车里去。那两个警察冲 上去,想先把徐旺财手里的牌子摘掉。徐旺财抱着牌子不放手,嘴里还大声哭喊 起来,省上来的青天大老爷呀,干部打人,你是管还是不管?老百姓求你申冤啊! 公安局长见状也跑了过去,他们一起抓着徐旺财的手,想把他拽到车上去。 正在拉拉扯扯的当儿,省委副书记不顾黄书记的解释,下车来到了徐旺财跟前。 他对几个脸色刹白的警察说,你们让开! 省委副书记拉住徐旺财的手,你起来说,有啥事说明白,现在不兴这个。 徐旺财边讲边抖抖索索地从口袋里掏出状子,递到了省委副书记手上。省委 副书记把状子交到跟前的秘书手里,然后说,你的事下来我会过问的,你先回去, 不要再闹了,县上会给你一个交待。 徐旺财刚想说,我的事还没给你反映清楚哩,省委副书记已经拉着他的手, 让他坐县上的车回家。徐旺财说,那我的事你说了一定会管用? 省委副书记呵呵一笑说,管用,起码不能让你白来看我一回吧? 徐旺财激动得说不出话来。他想,这个领导咋这么谦和呢? 徐旺财坐着县上的车,心里还在回味刚才的情景。但走着走着,徐旺财就感 觉不对劲了。这车明明是向大柳乡政府的方向开去了,而不是向柳树坝走。徐旺 财问车上的两个人,你们这是送我回去啊? 那两人嘿嘿笑着,没有说话。 到了乡上,车径直往派出所院子里开去。徐旺财不愿意了,唉,你们这是把 我往哪拉啊? 那两人这才说,你看,派出所,看见没,就是那儿。 到了派出所门口,两个人把徐旺财拉着往大门里走。徐旺财叫了起来,你们 是干啥的,凭啥抓我? 那两人中有一个从口袋里掏出证件向徐旺财一亮,看清了吗,公安局的! 在派出所里,徐旺财才知道这两个人是县上的警察,专门化装成便衣来对付 各种情况。他们对徐旺财进行了讯问,问他为啥要闹省上领导。徐旺财心里越想 越来气,这事省委副书记都答应解决了,你们这些警察还想干啥啊? 一个警察说,那省委书记也不是你家老爷,说给你办就给你办啊? 徐旺财想不清楚,事情眼看有眉目了,怎么又成了这个样子? 问完笔录,一个警察打起了手机。徐旺财听着好像是在说他的事。那个警察 问电话那头的人,关不关?然后就好好好说个不停。打完电话,那个警察说,对 不住了,县长让把你关了,我们当警察的也难啊。你看,闹成这样子那是你自找 的。 徐旺财一肚子的火出不来,对着两个警察大骂起来,你们这些吃禄粮的,连 王法都没了! 徐旺财在派出所录口供的时候,李金虎也躺倒在县医院里了。李金虎本来就 跟弯弓般绷紧了弦。从省委副书记刚到县城开始,他心里就像是有几个皮球在里 面砰砰跳个不停,生怕一路上有啥闪失,或者自己弄的样板出啥问题。到了下河 湾,省委副书记看了绿化情况,对县上的工作进行了全面肯定。李金虎这时才松 了口气,只要领导看完现场,一切事情就都好办了。但他坐着三菱车跟在车队屁 股上还没醒过神儿,就发生了徐旺财拦路喊冤事件。这种事可是事关政治前途的 大事,还好徐旺财不是刺客,要不然不说县委书记了,就是市委书记也恐怕坐不 住了。李金虎脸色刹白坐在车上没有下来,他感到浑身的骨头架子像是被谁抽空 了一样,脑子里也是一片虚空。司机还没有发现这个情况,他只顾了看热闹,忘 了身边坐着的李金虎。 在医院里,李金虎盯着滴答滴答流淌药液的输液管发呆。亮晶晶的液体从玻 璃瓶子里面流进长长的管子,管子垂挂下来,在他手背上缠了几个转儿,最后顺 着针眼流入他体内。这个简单的过程竟也如此迂回曲折。李金虎不禁感叹起来, 这和自己的命运何其相似。那徐旺财呢,他就是输液管上的那根针,总要想方设 法刺痛自己,并把他的苦水全部倒进我的体内。嘿嘿,我这叫给自己打了吊瓶啊。 住了几天院,李金虎从前来看他的人嘴里得知,县上好像对徐旺财拦路喊冤 之件事采取了冷处理的办法,省上领导一走,竟也没人再过问了。李金虎心里稍 感安然,只要县上不追究,这事就成了瞎子挤眼,权当没看见。但也有人说,黄 书记对这事很恼火,说要严肃处理相关责任人。不过,这些责任人是没拦住徐旺 财,导致他拦路告状的责任人。李金虎对来的人说,唉,人倒楣,鬼吹灯,放屁 都砸脚后跟,这事,由他去吧。 徐长安也在李金虎住院期间来看他。徐长安来只是想告诉李金虎一件事,徐 旺财是怎样拦路成功的。 徐长安对李金虎说,李书记,你可想不到,那徐旺财精着哩,莫看一个瓜脑 袋。 李金虎不想听,你提那个夯货做啥,还不如讲讲你的黄段子。 徐长安哈哈笑着,徐旺财,人才啊。你猜猜他是咋样守住省委书记的? 李金虎闭着眼,半天不言语。 徐长安盯着李金虎发胖的脸说,李书记,那徐旺财的亲戚就在两河政府到下 河湾的路边上。旺财还给你们演了场戏,他哪是去外面打工了,他坐了车还没出 县就下车了。你们去下河湾的时候,旺财早就偷偷躲在亲戚家候着,专等你们折 回来。这不,瓜女子等下嫁,还真等上了。 李金虎哪里晓得,徐旺财手里拿的牌子就是徐长安给写的。现在没人用毛笔 写字了,但徐长安却有这个嗜好,平时偷偷在家拿了毛笔在纸上涂画,写出的字 秘不示人,也就无人知晓。徐旺财给徐长安家里做过活儿,他一个粗人,徐长安 写字也不避他。王刘成那张嘴,也是个走风的。他刚把省上来领导的事告诉徐旺 财,路上就碰见了支书徐长安,他把嘴一张,就又告诉了徐长安。王刘成还说, 他把这事已经告诉徐旺财了,弄不好徐旺财要去抱省委书记的腿。徐长安骂了王 刘成几句,你个瞎货,知道事情会弄大,还漏着个嘴巴。但徐长安心里就转开了, 这个是千载难逢的机会,一买卖就能让李金虎下课。所以,徐长安便趁天黑转到 徐旺财家里,让他去拦路告状,并说弄个白纸牌子,写几个醒目的黑字,会让省 上领导看得更清楚。徐旺财说,那到时候把你请上写几个字儿。徐长安有心推脱, 但一想反正自己的字也没几个人见过,写就写吧。 做完这些,徐长安便等在家里听候好消息。 李金虎听徐长安一说徐旺财如何成功的话,心里一阵阵地后悔。我咋就没想 到徐旺财会在半路上设伏啊?那派出所长也是个麻麻眼,怎么连徐旺财这点雕虫 小技都看不出,还搞公安呢! 原来,徐旺财听了徐长安的话,背上背包假装去外面打工,还给庄里放出口 风。但他坐着去陕西的车还没出县,就借口下车了。而派出所的人了解到的情况 是,徐旺财到外面打工挣告状的钱去了。这可真叫打雕的人反叫雕啄了眼。 李金虎出院后,继续到两河乡当他的书记去了。 就在人们都以为风平浪静的时候,省委信访室的人给县上发来信函,要求对 徐旺财被打一事彻底调查,对相关责任人严肃处理,处理结果直报省委刘副书记。 刘副书记就是徐旺财拦路告状的领导。随信附了徐旺财自己弄的告状信,上面有 刘副书记的批示。徐旺财根本就想不到,自己的字儿会和省委书记的字放在一张 纸上。 但徐旺财并不知道这些事。信到县上的时候,徐旺财正在家里收拾他的破背 包。他已经给张小翠说好,自己要去省上告状。省委书记说的话那是金口玉言, 不能不算数的。都是下面这帮子歪嘴和尚把经念歪了。走出家门,徐旺财发觉天 气已经凉了起来。这一去还不知道啥时才回来呢。徐旺财转过身对张小翠说,把 娃们照看好,我回来的时候给他们带糖吃。 张小翠扶着门框子,看着徐旺财背着个大背包渐渐走远。那个矮小的身影灰 蒙蒙的,就像一缕化在晨光里的烟雾。 2006年3-4月于同谷蝈蝈笼子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