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陌 生   文/韩红京   五岁起,就跟着父亲赶马车,从此我见到许多陌生的面孔。每换一个地方, 父亲就会央求一个本村人来帮我们卖大葱,这样可以保证卖得出去,而且价格也 容易商量。往往是,我乖乖地留下来守住大葱车,父亲跑前跑后吆喝着叫卖。不 大功夫,老婆婆和媳妇们就说着话围上来,伸手扒开油布要看葱,有的还要掰掉 一大截白生生的葱茎向嘴里送。每每到这种时候,我便陷入不知所措的慌乱,明 知自己招架不住,胸口却涌动着酸楚,真像受了某种委屈。   中午还要找户人家吃饭。我曾多次建议父亲带上干粮,就避免了去别家蹭饭 的尴尬,可父亲说大部分人家都很好,不会说什么闲话;还能认识几家人,以后 的生意更好办。其实,我们从没白吃过人家的饭,父亲总要送上一捆葱作为答谢。 可端着别家的碗,我就不知怎么了,心里柔柔的,只是低下头默默地听父亲跟这 家的男主人谈些琐事;我从不插嘴。终于有一次,我的手哆嗦着打碎了那家的小 花碗。所有人的目光向我扎过来;我被尖锐的响声吓坏了,蹲身坐在院落里的大 青石上,像一只锯了嘴的葫芦——不敢言语。父亲赔了好多不是,连残留着汗渍 的脸也“唰”地红起来。“起来,瞧你缩着脖子这样儿!”父亲对我嚷起来,那 家的男主人笑笑地说孩子还小,不太懂事,一边拉他过去。后来,等我明白与人 相处的微妙关系时,才后悔当时内心里怀了忧愤;父亲并不十分想责备我,他是 应付不了那个局面。可在那天黄昏,我赌气地坐在马车尾,背对父亲,静静听着 耳边走过的风声,不时抬头望着天空中结伴飞过的鸟儿。我们一路没说话。   入学后,我竟养成见陌生人就躲的怪毛病。在农村,所有的热闹时节都集中 在春节前后,大人们也都闲下来,所以传着“吃喝整腊月”的习话。孩子们更是 高兴得很,可我非但害怕而且憎恶过年。寒假里,他们都各方奔走,满世界里找 欢乐;我只能缩在奶奶的小屋里,伴着她安静地等待持续不断的明天,无法预料 的又一天。然而奶奶又常被别人的爷爷、奶奶拉去晒太阳——许多老人去做他们 集体回忆的工作。我就一个人到角落里翻找能读的纸片。衣服沾上灰尘,并不算 什么代价,却从破木箱中觅得几本《中草药味歌诀三百句》之类的中医书籍,听 说是叔叔学医时买来的。我不知道书本发出的那股怪味该叫做“辛”还是什么其 他的,却从此知道人发的医名为“血余”,焚烧后可止血。同学中有一个患尿床, 我曾大胆地给他开过菟丝子之类的药方。这样,暑假里,我又多了到野地辨识草 药的爱好,自己也亲口尝过挖来的大(dai)黄根。   那时又盼望着下雪。因为地上的雪有了高度,所有人就都不能出门,大家坐 下来围着个烂大锅烤火。弟弟到墙角抽出几根山枣枝,这东西是有刺的,我拿斧 头斫成小枝桠,加进去,火势立刻烧得更旺。弟弟是一刻也不会安分的,他又操 刀切出几段葱,取来两个鸡蛋,在旧铁勺里趁着火煎鸡蛋饼吃。我自己不爱动手, 却也因此分得不少黄灿灿、热乎乎的饼。谁料大年初一过完,我的刺心的痛苦就 紧跟着来临了。到我家的亲戚,我尽量躲着不见,饭场上却是难免要碰面的。他 们的问题有时比老师的课堂提问更难以回答,我一向是支吾着避过去,好在我的 学期奖状糊在墙上,他们就不再多问。   由于我的怕见陌生人,也曾伤害到一个姑娘的心。那是上姚集赶庙会的事。 姚集人管男子叫“罗汉”,春种秋收来临,他们特有的“闹姑娘”的习俗就开始 了。罗汉和姑娘结伴相约,互相帮忙做农活,晚上就聚集到帮忙的主人家里,说 曲儿、唱歌、抱姑娘。姑娘们也十分乐意让罗汉们抱来抱去,因为谁被罗汉抱得 多,谁的身价就会越高,就会有很多罗汉想娶做老婆。如果姑娘没被罗汉抱过, 是很丢人的事。但大家一致认为,被外来的罗汉抱过,那个姑娘在姚集人眼里就 是顶顶出众的美人了!所以,但凡有外方罗汉来,姑娘们必定要千方百计留他住 下来,再用各种方式去挑逗他,哄他把姚集的姑娘抱个够。我和奶奶刚从庙里出 来,就被一个圈围住了。姑娘们嘁嘁喳喳,都在商量着谁先过来,奶奶看见那么 多的姑娘就开心得不得了。我后来想起来,她们一定是模仿比她们大的姑娘闹着 玩,可我当时却脸红到脖跟处,额头上已经汗涔涔了。她们见我这个样子,似乎 更来劲了,一个姑娘跑过来把我推向众人。她们也只有十五岁左右,大家都没动。 忽然有人说“她最害怕,平时被抱得最少”,一伙人向我推过一个很清秀却害羞 的姑娘,她在离我两步远的地方站住,大家就都望着我们。大概任何冲动都只在 最初的五分钟,这五分钟既过,愈加不敢僭礼。我的手向后缩着,身体绷得老紧; 她突然捂住脸哭起来,独自跑出这个圈子,很快不见了。姑娘们向我投来鄙夷的 目光,有的甚至唾了口唾沫。奶奶不再笑咪咪的,丧气地拉起我走出庙场。经过 这件事,我很怕伤害别人,几乎完全打消了再外出见人的念头。我的顾虑在心里 居住了很久。   进大学时,第一次坐在火车里,我的周围全是陌生人,六个小时,彼此间不 通任何话。我受了父母的叮嘱,是不敢睡觉的,但如此近的面对面,我那时觉得 自己是在苦熬。随着来来回回几次奔波,我竟习惯了,全是陌生人反而好过得多。 我在想:聚餐时不熟悉的人也很多,我好象没什么紧张,可能彼此说着客套话, 酒和菜也分掉很多人的注意力。我有点怀疑社交礼仪里学到的都是谎言,众人编 得很圆,搞公关的人总有一套。大街上人更多,彼此挤一挤,买些零星东西,就 像去赴发放福利的小会,人们领到物品后走着平行的路回家。但如果是邂逅一个 十年未谋面的故人,彼此改变很多,这番话又该怎么说呢?也许双方的过去就是 最好的话题。我仍然觉得彼此已经比较陌生了,谈过去就象演戏,透着敷衍的味 道。   十八九岁,人忽然有了隐私,就很害怕撞上自己熟悉的人。有那么一次,我 和一名女同学回乡,她的行李都在我手里提着。车站广场上站了个人,姿势特别 象我的旧同桌,也看不太清楚,我很吃一惊,她扭过头在找什么——果然是她。 我急忙背过脸去,她也许并没有看见我,我掉转头朝东走,后面的女同学一面 “——哎——哎”叫着,一面跑过来。我心里乱得什么似的,怎么偏偏碰到她? 她是个爱捉弄人的,过去问个好,难免被她笑我找女朋友也不告诉一声。坐上公 共汽车,我才把刚才的狼狈告诉同学,她忍不住大声笑起来,竟越笑越响,连身 子也弯下去,招来满车人异样的目光。我也不明白自己怎么会那样胆怯。但我知 道自己有了秘密。那次连姐姐都发现我改变不少似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