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荔枝   韩三省   离上班还有三四十分钟,黄毛摁掉闹铃,并没起床,而是美美地利用残缺的 睡意再睡一会。再睡一会是黄毛的习惯。不知听谁说过,醒来以后再睡一会可以 有利身体健康,养容驻颜。   马尾的声音很大。首先让黄毛从睡意中恢复清醒的是马尾的脚步声。马尾的 拖鞋在地板上擦出哧啦哧啦的声音,一路从窗前哧啦到黄毛床前,马尾便说话了。 起来起来,红了红了。   马尾的话有些莫名其妙。不过让黄毛惊讶的是马尾欢快的声音。黄毛睁开眼 睛,看见马尾两条修长的腿站在床前。红了红了,什么红了。黄毛很不耐烦翻了 个身,直接将一张背摞给马尾。   马尾接下来的动作让黄毛更加吃惊。马尾俯下身子,伸出手就来扳黄毛的背。 你起来,起来不就知道什么红了。马尾的手很重,轻而易举将黄毛的背扳过来。 黄毛无可奈何睁开眼睛。黄毛这次看见的是马尾的眼睛。马尾的眼睛一忽儿看着 黄毛,一忽儿又扭过去看着黄毛对面的窗外。   黄毛心里一动,一个翻身从床上跳下来。拖鞋也没有穿,脚板心飘荡在冰凉 的地板上。三飘两飘,飘到窗前。红了红了,真的红了。黄毛的声音同样透着欢 快,还透着激动。   黄毛身前的窗子是二楼的窗子。窗子下面有个院子,院里站着好几棵荔枝树。 一棵荔枝树虬结的枝桠任意伸展,刚好将一个枝桠伸展到黄毛眼前。一挂二挂三 挂,这个果实累累的枝桠上,足足有三挂青里面泛着红意的荔枝垂在黄毛眼前。   黄毛利索地伸出手。遗憾的是,黄毛的手不够长。指尖离最近的那挂荔枝, 差了五六公分的样子。五六公分,五六公分这时变成了一个难题,不再是一种距 离。正在思忖如何解决这个难题,一个衣架递到了黄毛跟着。当然是马尾递的衣 架。马尾骨节粗大的手指搭在衣架上,手指的皮肤有些粗糙,中指和食指的指背 上,还有好几处苍白的死皮。   接过衣架,黄毛将衣架搭在枝桠上。一用力,最近的那挂荔枝就到了黄毛手 前。黄毛左手抓住枝桠,右手从枝桠上扯下一把荔枝。扯完荔枝,黄毛的右手像 秋千一样从窗外荡到窗内,荡到马尾面前。等马尾从黄毛手里接过荔枝,黄毛的 右毛又像秋千一样荡到窗外,准确地抓住了几颗荔枝。   第一挂荔枝很快扯完,再扯第二挂荔枝。第二挂荔枝扯完,第三挂荔枝就成 了一个难题。第三挂荔枝离得很远,差不多跑到了枝桠的终端。黄毛的左手使了 使劲,伸出去的右手直得不能再直。连使了好几次劲,黄毛那只不争气的右手, 就是无法触及到第三挂荔枝。   看着黄毛吃力的样子,马尾丢下手中的荔枝,挤到黄毛左边。窗子不大,马 尾只能侧着身子。这样一侧,马尾的身子便贴住了黄毛的身子。马尾伸出右手, 搭到黄毛左手的手背上面。一个人到底比不上两个人。马尾嘴里发出了嘿的一声, 黄毛也嘿了一声。就这一声,刚才还纹丝不动的枝桠便偏了过来。再嘿一声。又 嘿一声。嘿到第四声,一颗荔枝的毛刺,便以顽劣的姿态,撞中了黄毛手心。   第三挂荔枝扯完,黄毛终于放开枝桠,搓了搓手心。马尾两只手扑向地板。 地板上到处滚着荔枝,还有忙乱中扯下的荔枝叶子。微红的荔枝,碧绿的叶子, 狼藉在惨白的地板上很是好看。捡起一颗荔枝,马尾剥开皮,白白胖胖的荔枝肉 从里面跳出来,跳到马尾口中。黄毛弯下腰也去捡荔枝,捡到一半,突然想起什 么,眼睛飞快向床头的闹钟瞟去。瞟完闹钟,黄毛脸上的表情便慌了。   糟了糟了,只有十五分钟上班了。黄毛说。   这是幢式样陈旧的老楼,楼有四层,楼体表面蒙满了灰尘,一块硕大的纸板 吊在楼顶,板上以醉酒的姿态横趴着本楼有房出租六个大字。   从楼梯间出来,出了院子,马尾和黄毛飞快行走在院子前而的巷子里。巷子 很窄,刚好容得下两人并肩而行。行着行着,马尾就愣了一愣。前面的巷子中间, 迎面走过来一个白白胖胖的男人。马尾认识这个男人,他是自己的房东。房东院 里的荔枝树,当然属于房东。马尾不由捂了捂裤子右边的口袋。口袋不大,直径 也不深,里头却卧虎藏龙,卧了十几颗刚摘下来的荔枝。黄毛也捂了捂口袋。黄 毛捂的是裤子左边的口袋,口袋很紧,紧得鼓鼓的一看就知道大有内容。   马尾向黄毛吐了吐舌头。黄毛没有对马尾的舌头作出回应,反而伸出左手, 非常亲密地挽住了马尾的右手。挽得很紧,马尾的右边口袋摩擦着黄毛的左边口 袋。口袋里的荔枝显然对这种亲密很不习惯,荔枝与荔枝之间相互推搡,推搡得 两个人前进的步子看起来不太自然。   房东就是房东,房东很快捕捉到了这种异样。房东的视线落在马尾脸上,又 从马尾的脸移到口袋上。马尾的右手不由紧了一紧,紧得黄毛也紧了紧左手。紧 完手,黄毛就说话了。昨天电影频道的电影真好看。黄毛说。那个男主角真帅, 那个男主角叫吴,吴,吴什么祖来着。马尾被黄毛问得笑了起来。黄毛表演得真 像,熟悉黄毛的人都知道,黄毛最讨厌电影频道,黄毛说电影频道全是老气横秋 的电影,她情愿看广告也不看电影频道。   人家的名字都不知道,亏你还好意思夸人家长得帅。马尾说。马尾一说话便 变得自然了。为了表演得更加自然,马尾还抽出被黄毛挽着的手,手指头落在黄 毛腋下,狠狠搔了黄毛几下。黄毛做出躲闪的样子,一边躲一边向前跑。你要死 啊,你又不是不知道我最怕痒了。黄毛边说边笑,笑声很清脆也很夸张,有一种 生动的轻佻在里面跳跃。   这时候,黄毛跑到房东后面去了。为了让黄毛过去,房东让到了巷子边上。 大概被两人的追打迷惑住了,房东脸上的狐疑不见了,一丝明显的欢快从房东脸 上浮出来。马尾继续向黄毛追去,荔枝一上一下拍打着马尾的腿,似乎在提醒马 尾,似乎又存心出卖马尾。马尾便跑得更快了,为了掩饰自己的快,马尾一边跑 一边对黄毛的背影大声说。我就是要你痒,让你痒,谁让你怕痒。   跑出巷子,沿着巷前的马路向左走,走上三四分钟,就是幸福市场。幸福市 场有个自由发屋,那里是马尾和黄毛上班的地方。   赶到发屋,马尾脸上有微微的汗。眼里还装着笑,笑得一双凤眼微眯着特别 好看。马尾手里捏着一颗荔枝,白生生的荔枝肉通过马尾双手的剥动从荔枝皮里 钻出来,仿佛一只破壳而出的小鸡。这荔枝真好吃,荔枝肉又多又嫩。马尾说。 当然了,偷来的东西就是比买来的东西好吃。黄毛一边说一边向马尾眨着眼睛。   眨完眼睛,黄毛便问了马尾一句话。昨天你拿了多少提成。黄毛的话很突然, 马尾一呆。这一呆,马尾眼里的笑便不见了。我哪知道拿了多少提成,你昨天又 拿了多少提成。马尾说。你都不知道自己拿了多少提成,我更不知道我拿了多少 提成了。黄毛的口气漫不经心,像是在告诉马尾,又像是自言自语。马尾便撇了 撇嘴,撇完嘴马尾推开了自由发屋的玻璃门。   门一推开,门后的摆设便劈头盖脸向马尾扑来。自然是普通发屋都有的那种 摆设。两边的墙上嵌着镜子,镜子很大,一直从墙的这头伸展到那头。镜子前左 右对称地摆着两排皮椅。一张很长的沙发竖放在发屋中间,沙发左前方有台电视。   还有一个半人高的柜台立在玻璃门对面,一个女人站在柜台后面,女人手里 挟根薄荷烟,薄薄的烟雾在空中升腾,烟雾后是一张面目姣好然而不再年轻的脸。 一个平头坐在皮椅上打哈欠。马尾和黄毛鱼贯进门的时候,平头一边打哈欠一边 和她们打招呼。过来了。嗯,过来了。不知是不是被平头的哈欠感染,马尾回应 得无精打采,黄毛也回应得有气无力。   第一个男人向自由发屋走来,已经是吃过午饭后的事了。马尾和黄毛坐在沙 发上,沙发前的电视打开了。一个男人正在电视里放声歌唱,不过这个男人很快 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个流着眼泪的女人,这个女人很快也不见了,女人因为 黄毛手中频频按动的遥控,摇身变成了一个威武高大的侠客。马尾扭过头望着玻 璃门外,门外的街道难得看见几个行人。街道对面有个水果店,一只调皮的水果 从水果堆里滚出来,掉到地上,水果店的老板一边在后面追赶,一边嘴里咒骂着 什么。   最先看到男人的当然是马尾。男人从玻璃门左边出现,身上的衣服非常随意, 颈上却挂条项琏,项琏黄澄澄的,颗颗有黄豆大小。马尾的注意力很快被中年男 人的项琏吸引,只是马尾的姿态也吸引了黄毛。黄毛看着马尾,随后看见了中年 男人。不过黄毛的反应终究晚了,马尾这时已经离开沙发,快步向玻璃门迈去。 先生洗头还是理发。马尾说。先给我洗个头吧。中年男人说。马尾背对黄毛,但 是黄毛依然仿佛看到了马尾明朗愉悦的笑容。黄毛的视线于是弹回来,弹到电视 屏幕前,一个穿着清装的奴才正在向主子鞠躬。真难看。黄毛说。   第二个男人向自由发屋走来,第一个男人的头洗完了,他靠在皮椅上,发梢 闪着一层湿漉漉的光。平头捏着剪刀,剪刀在男人头上欢快放肆地跳着舞。这一 次,最先看到第二个男人的是黄毛。马尾背对玻璃门,面朝着柜台后的薄荷烟。 一个本子叠在薄荷烟手心,薄荷烟抓起笔,哗啦哗啦翻着本子。本子里有一页单 独写着马尾的名字。翻到马尾的名字,马尾的名字下面密密麻麻打满了勾,薄荷 烟用笔尖在后面流利的加了一个勾。望着那个勾,马尾的嘴角浮出了一丝笑容。   第二个男人就在这时推开了玻璃门,黄毛几乎从电视前的沙发弹起来,几个 箭步跳到男人面前。黄毛的速度吓住了男人,男人停住脚步,奇怪地望着黄毛。 先生洗头还是理发。黄毛说。马尾警觉地扭过头,嘴角的笑容消失了,一丝怅然 浮上来。我,我还是先洗个头吧。男人说。   问题应该是随着那个穿红色T恤的男人出现而出现的。红色T恤的目标非常明 确,他从街道对面走来,穿过街道,直接走向自由发屋的玻璃门。马尾和黄毛几 乎同时发现了红色T恤。马尾从沙发上站起来,黄毛也从沙发上站起来。黄毛其 实比马尾后站起来,不过黄毛比马尾明显存在着空间优势。黄毛坐在沙发左端, 马尾坐在沙发右端。中间空了出来。空间很大,再坐两个人绰绰有余。   能够再坐几下人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沙发左端靠近玻璃门,黄毛离红色T 恤近,最先迎上去的自然是黄毛。先生洗头还是理发。黄毛说。黄毛的话都出口 了,后面的马尾坐了下来。也就刚坐下来,马尾便转了转眼睛。转完眼睛,马尾 的身子站起来,朝着玻璃门的方向走了三步。刚好三步,不多不少,从沙发右端 走到左端。又走了小半步,走到沙发左端的靠手处,马尾才停住,一屁股毫不客 气坐下去。   洗完头,将红色T恤交给平头,冲掉手上的泡沫,再回到沙发旁,黄毛发现 原本属于自己的位置被马尾抢占了。黄毛没有做声,自觉坐到了沙发右端。在沙 发右端落坐以后,黄毛的视线几乎没有离开过玻璃门。马尾的视线也不离开玻璃 门。电视这时成了一种摆设。电视里时不时传来此起彼伏的笑声,黄毛的眼珠在 眼眶里挪了挪,还没有挪到电视前,马上又挪回原位,回到那扇紧闭的玻璃门前。   问题真正恶化,是下一个男人出现的时候。这个男人骑着电单车,非常灵敏 地将车驶到自由发屋前,停好车,男人便迈开大步,步态从容地朝着自由发屋走 来。   黄毛的步子跟男人的步子仿佛有心灵感应,男人的步子刚刚迈开,黄毛便从 沙发上弹了起来。黄毛一弹,马尾也赶紧弹了起来,刚好弹在黄毛前面,挡住了 黄毛的路。是我先看见这个男人的。黄毛说,说完黄毛身子一闪,企图从马尾的 旁边闪过去。明明是我先看见他的。马尾说,说完马尾也闪了一闪,企图闪到黄 毛前面,依旧将黄毛的路挡住。可是马尾的企图很快落空了,黄毛的身子本来闪 向左边,谁知黄毛很快又闪了回来。马尾没想到黄毛会来这一招,实实在在闪到 了一边。这一闪,马尾的身子与沙发之间,便留下了一个很大很要命的空隙。   这时候,男人已经走到玻璃门前,黄毛也已经穿过了空隙。马尾一愣,也只 是一愣,马尾便转过身来,脚下以更快的速度向前迈去,并且很快迈过了黄毛。 玻璃门这时被男人一手推开了,有风跟着男人一道从门外挤进来,扑到马尾脸上, 有一种爽爽的凉意。   先生洗头还是。马尾说。马尾的理发两个字还没有出口,便感觉手臂狠狠被 拉了一把,拉得身子一偏,差点失去平衡。马尾恼怒地回过头,看着黄毛。黄毛 不理马尾,乘马尾回头的功夫,还一口气抢到男人跟前。黄毛调整好呼吸,脸上 挤出来一个笑容。刚挤出笑容,马尾就跳到黄毛眼前,挡在了黄毛和男人之间。   你为什么拉我。马尾说。马尾的声音很大,大得黄毛脸上满是惊讶。我没拉 你。黄毛说。你还没拉。马尾说。说完马尾伸出右手,狠狠推了黄毛一下。我就 没拉。黄毛火了。黄毛稳住步子,向前一扑,扑到马尾前面,双手便伸了出来, 一下子击中了马尾的两个肩膀,马尾一个踉跄,刚好踉跄到男人胸脯上,撞出了 呯的一声闷响。男人被撞得咧了咧嘴,咧完嘴,男人说,你们干嘛,你们不做生 意了。   男人的声音终于引起了薄荷烟的注意。薄荷烟躲在柜台后面打电话。不知道 跟谁打电话,薄荷烟的声音很小。不仅声音很小,打着打着,薄荷烟还将头打到 了柜台下。薄荷烟的头从柜台后露出来,疑惑地望着外面。平头刚从卫生间出来, 眼睛里同样装满疑惑。马尾没有理会男人,也没有理会薄荷烟,只是睁一双凤眼 瞪着黄毛。黄毛毫不示弱地瞪着马尾。   瞪着瞪着,马尾便毫无预兆地出手了。马尾伸出右手,飞快向黄毛右脸抓去。 黄毛向左一侧,马尾的指尖从黄毛右耳擦过,抓住黄毛耳后的一把头发。我让你 拉,让你拉。马尾说,说完马尾的右手还紧了紧,黄毛咧了咧嘴。我就要拉,我 偏要拉。黄毛说,说完黄毛也开始出击了。黄毛的左手落在马尾头上,准确地抓 起了一把头发。抓得很紧,很有力,就像抓一把杂草,要把杂草从土壤里拨掉, 马尾的头发绷得直直的。   直到这时,薄荷烟和平头才反应过来。薄荷烟摔掉电话,从柜台后冲过来, 抱住马尾的腰。平头也赶紧冲过来,抱住黄毛的腰。马尾的双手在空中挥舞,黄 毛的双手也在空中挥舞。死八婆。黄毛说。你他妈才是死八婆。马尾说。臭女人。 黄毛指着马尾的鼻尖说。你他妈才是臭女人。马尾也指着黄毛的鼻尖说。臭婊子。 黄毛说。你这个臭女人,臭婊子,臭鸡婆,臭X。马尾说。   天黑得很快。天一黑,自由发屋的生意就慢慢好了起来。马尾和黄毛开始变 得忙碌,两只手沾着泡沫,不停在客人头上挥来挥去。空气中飘着各种洗水水散 发出来的气味。飘柔的气味,舒蕾的气味,海飞丝的气味,霸王的气味,最终又 混合在一起,混合成一种刺鼻的五味杂陈的气味。   就像这些不可避免混合到一起的气味,迎接那些推门而入的客人时,马尾和 黄毛还是会不可避免地撞在一起。每每撞在一起,薄荷烟都会从柜台后面,双眼 里发出警觉同时又饱含威胁的光。薄荷烟的威胁无疑是成功的,无论是马尾还是 黄毛,只要自己的步子比对方稍微慢点,那个慢了一步的迎接者,都会在薄荷烟 的威胁下自动让步。   当然,除了迎接,不可避免要撞在一起的,还有马尾的眼睛和黄毛的眼睛。 自由发屋那么小,单单黄毛,黄毛的视线就有好几次在空中与马尾相撞。每次相 撞,黄毛都会在刚刚相撞的那一刹那将眼睛跳开,然后用力做一个往地下吐口水 的动作。马尾肯定不会白白受辱,马尾会用黄毛听得见的声音,狠狠骂黄毛一声 八婆。   倒有一次,一个男人的手触碰了马尾的身体一下,黄毛例外地什么动作和眼 神都没有表示。那个男人靠在皮椅上,头往上仰。马尾的手在男人头顶忙碌,手 上面满是泡沫。男人的左手抬得实在突然,马尾刚好站在男人左边。结果可想而 知,不偏不倚,男人的手背擦过马尾胸前,擦得马尾一顿。马尾这个细微的动作 没有逃过黄毛的眼睛。不过也就是顿了一顿,马尾的双手便在黄毛的眼睛里恢复 了往常。马尾换了个方向,换到男人身后,两只手熟练地就着泡沫,一路从男人 的额前抓到脑后,然后又巧妙地拐了个弯,一路从男人的脑后抓到额前。   忙到下班,时间就有些晚了。幸福市场频频回荡着卷闸门拉动的声音。玻璃 门外的街道难得看到几个行人。对面的水果店关门了。水果店旁边的杂货店也关 门了。薄荷烟毫不犹豫断掉了发屋外面的灯箱电源。电源一断,马尾就舒了口气, 黄毛也舒了口气。一边舒气,黄毛还一边痛快地甩着两条手臂。甩着甩着,黄毛 看到一边的马尾也在甩动手臂。视线从马尾的手臂上弹回来,黄毛甩动手臂的动 作便停止了。黄毛的嘴巴还张了张。这个张嘴的动作很快,谁都不知黄毛说了些 什么,不过谁都能猜出黄毛大致说了些什么。   最先下班的是马尾。黄毛还在清洗一条毛巾。是那种用来搭在客人肩上的毛 巾。本来雪白的毛巾,不知什么原因,染了一大片黑印。黑印实在难洗,洗了好 一会,才洗出来一片勉强的白色。清完毛巾,再将毛巾晾好,马尾不知走了多久, 就连平头都走了。薄荷烟站在柜台前,一只手挟着烟,另一只手专注地敲打着计 算器上的按键。经过柜台的时候,薄荷烟突然问了黄毛一句,今天多少号了。当 黄毛告诉她今天十五号时,薄荷烟竟然叹了口气。又得帮你们交房租了,今天的 生意白做了。薄荷烟说。   等黄毛从自由发屋出来,幸福市场的店铺已经大半关门了。一轮残缺的月亮 挂在头上,路灯昏黄,黄毛的影子被路灯拉得老长。黄毛的鞋跟踩在自己的影子 上,踩得咯噔咯噔作响。黄毛就这样一路踩着,踩过马路,踩进巷子,踩到那幢 式样阵旧的老楼前。   还没踩进院子,黄毛脚下的咯噔声就没有了。楼梯间门口亮着一盏灯,是那 种窄小细瘦的节能灯。借着节能灯淡薄的光,黄毛能看见院子里怒容满面的房东, 马尾站在房东和黄毛中间。黄毛无法看到马尾的脸,只听见马尾和房东争辩得很 大声。你凭什么认定荔枝是我们摘的。马尾说。你告诉我,不是你们摘的是谁摘 的。房东的声音比马尾更大声。   黄毛在房东的声音中抬了抬头,二楼的窗子黑漆漆的,一个光秃秃的枝桠伸 展在窗子前面,刚好将黄毛眼里的月亮分成几半。马尾的声音继续大着,我说过 我们没摘,没摘就是没摘。说完马尾便快步向楼梯间走去,房东一个箭步,不依 不饶挡在马尾前面。你别走,不承认荔枝是你们摘的就别想走。房东说。那几挂 荔枝在你们窗口,我就出去一会儿,回来的时候还碰到你们鬼鬼祟祟,不是你们 摘的,骗鬼都不是这样骗的。房东还说。   谁都没想到马尾会哭。马尾哭得很大声,一点儿也不掩饰自己。黄毛本来站 在原地,甚至身子往后缩了一缩,试图将身子缩进暗影,静静在旁边看一场好戏。 马尾突然的哭声让黄毛愣住了,黄毛身子马上前倾,脚下咯噔咯噔迈动了几下步 子,根本没想到这样会暴露自己。听得出来,马尾真的在哭。马尾的声音一阵比 一阵哽咽,哭声让马尾嘴里的话听起来模糊不清。不就是几颗荔枝,用得着这样 大题小材?你们这些臭男人,就会欺负人,是不是觉得我们洗头的特别好欺负? 一边哭,马尾一边这样莫名其妙地反问房东。   很明显,房东在马尾的哭声里中让步了,他一头雾水地看着马尾。马尾哭得 更凶了,她弯着腰,两只手捧着脸,一张背跟随从喉腔里蹦出来的哭声,不停在 黄毛眼里抽搐,黄毛的步子则跟随马尾抽搐的背部不停迈动。迈到马尾身后,黄 毛伸出手,刚拍在马尾背部的上空,又停在那里,僵在空中。房东看了看马尾, 又看了看黄毛,看完黄毛,房东便扔下一句脏话,嘣一声关紧了他那扇紧挨楼梯 间的房门。房东说,他妈的,畸形。   不知哭了多久,马尾停住了。她抬起双手,胳膊在脸上胡乱擦了擦,然后缓 慢地迈出步子,   无声地踩在楼梯上。楼梯间的灯是声控灯,黄毛跟在身后,故意狠狠踩了一 下楼梯,墙角的灯泡才睁开眼睛,毫不犹豫抹掉了刚才还堵在黄毛眼前的夜的阴 影。   打开门,地板上躺着好多上午来不及收拾的荔枝。这里一颗,那里一颗,好 几颗荔枝甚至滚进床底,一幅赖在里面不肯出来的样子。一颗荔枝躺在马尾前面, 马尾蹲下身子,捡起荔枝。黄毛也捡起一颗荔枝。刚捡起荔枝,马尾便嗯地清了 一下喉咙。黄毛看了看马尾,不过马尾仅仅清了清喉咙,什么也没说,一颗白白 胖胖的荔枝在黄毛的注视下跳进马尾嘴中。黄毛剥开手上的荔枝,同样将荔枝放 进嘴里。   马尾突然发出咦的一声时,没有人知道时间过去了多久。黄毛正在咀嚼荔枝, 视线迅速被马尾的声音吸引。顺着马尾的视线,黄毛看到了一颗荔枝。这颗荔枝 躲在黄毛脚后,要不是马尾发现,黄毛肯定要等好久才能发现它。   这是一颗奇怪的荔枝。谁也说不清它究竟是一颗荔枝还是两颗荔枝。和所有 的荔枝一样,这颗荔枝只有一个根蒂,蒂下却结着两颗荔枝。并且两颗荔枝融在 一起,像一对奇妙的连体婴儿,你的身体融进我的身体,我的身体融进你的身体, 两颗荔枝共同披着一张青里面泛着红意的荔枝皮。   黄毛不由弯下腰,右手飞快向脚下的那颗荔枝伸去。刚伸到一半,黄毛的手 停住了。马尾的手这时也飞快向那颗荔枝伸去。不知是不是伸得太快的关系,马 尾的头和黄毛的头撞在了一起。马尾的头是从右边撞来的,刚好撞在黄毛的右耳 旁边,黄毛咧了咧嘴,停住的手收回来,搓了搓右耳旁边的头。一缕金黄的头发 很快被搓下来,飘在空中,然后又缓缓地掉在地上。   望着那缕掉在地上的头发,马尾不说话,黄毛也不说话。沉默中,黄毛的手 最后还是伸向了荔枝。捡起荔枝,将那颗荔枝一分为二,黄毛将其中的一颗或者 半颗荔枝递到马尾面前。一边递,黄毛一边对马尾这样说。来,八婆,这是给你 的。   2006年10月29日完稿于31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