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篮 球   贾海涛   周末,我那在本市上大学的儿子从郊区回来了,说他的一位老师是我下乡时 的故人,名叫宁之月。这是他们在课下闲聊时发现的。儿子说这宁老师知道了我 的下落后惊喜过望,让他代他向我问好,说是明天上午要来拜访我。   宁之月?我的熟人里面没有叫这个名字的。我下乡时所交的朋友、所认识的 人没谁把名字起得这么文气、文雅。那时流行革命化的名字。   儿子说:“宁老师说,只要提起篮球你就知道是谁了。”   篮球?凭什么提起篮球就该知道你是谁?我年轻时常打篮球,乐此不疲,现 在已不打多年。不过,因篮球认识的人、经历的事太多了。我的球友无数,让我 记住谁去?   儿子看出我的困惑,说:“宁老师还说,如果你忘了的话,只要一说‘玉葫 芦’你准会想起来。”   啊,是狗捞!我知道是谁了。   我认识狗捞时他还是个孩子。那时我正在他们村插队。我是七二年去的他们 村,七四年离开的。离开那年我整满二十一岁,而狗捞大约才十一岁。   篮球曾把我与狗捞联系在了一起。   我插队的地方地处两省交界,比较偏,没山没水,属于平原。我们所在的县 被认为是全省最穷的县,人口相对于其他县份少一些,所以,北京及省城的知青 被安排在这个县的最多。其实,我们县也有好几十万人。   生活清苦、单调。一年不到,我们就成了游手好闲的浪当子,不愿下地干活, 干起活来拈轻怕重。不过,我们还不像邻近的一些知青。那些家伙,偷鸡摸狗, 打架斗殴,拍婆子,玩女人,什么都干。我们只是有些懒,吊而浪当,喜欢乱逛、 胡耍。大队当官的对我们很不喜欢,但又拿我们没办法。他们也不敢把我们怎么 样。那时候,知青可不好惹,全县知青联合起来势力很大。不过,因为打篮球, 我们后来反倒被他们视为宝贝。   我们大队只有四个城里来的下乡知青,分散在四个生产队,并住在老乡家中 ──所谓同吃、同住、同劳动,以便全面“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但是,时间 长了难免发生一些矛盾。我们便要求搬出去自己住。大队头头就把大队部旁边的 三间空房给了我们。   大队旁边有所学校,有操场,也有一对残破不堪的自制的篮球架。我们经常 去那儿打球。有时一玩一个下午,根本不去上工。大队上下对此最有意见。   我当时广有人缘,有相当的知名度。附近几个村的年轻人没有不认识我的, 而全县知青几乎都以成为我的朋友为荣。这不是因为我有什么奇才异能,或人品 特别好,令人心仪。我只是会打篮球。凡是知青都认为全县我篮球打得最好。这 当然是他们偏心。知青毕竟偏向知青。不过,我个子既高,运球技术又好,同时 又能冲、能撞,也有速度,所以知青普遍认为我的球技全县第一。   除了我,四个知青中还有一个也有点技术,另外两个也会打。城里的孩子体 育盲的不多。村里的年轻人和学校的老师也常来玩,但看的多,玩的少。最常跟 我们在一起打球的是大队支书的儿子大龙。   大龙是学校的体育老师。他初中都没毕业,文化太差,小学二年级以上的任 何科目都教不了,只好教体育。不过,这最对他的胃口。他声称就是为了教体育 才愿当孩子王的,要不然早参军或当工人去了。他说,本来大队民兵营长的位置 是他的,但他不愿干。   他说:“操那份心!还是教体育痛快,天天能打球。”   其实,大龙是永远参不了军的。他的眼睛严重斜视,体检绝对通不过。他本 来想谋求民兵营长的位置。但民兵营长一职早已有人,岂能轻易被夺。大龙父亲 本来曾想让自己的儿子担任这一职务,但公社人武干事没有通过。据传,那干事 曾对大龙父亲说:“你儿子能当民兵营长?他那眼睛能打枪?打靶时还不尽他娘 的朝人身上打!再说了,民兵营长可得讲个形象。”   其实,大龙形象还可以,膀大腰圆的,个子也不低,是个彪形大汉,就是眼 睛有毛病。这似乎影响了他的前途。另外,他名声也不太好,是个浪当子,脾气 暴躁,为人蛮横、霸道。不过,他跟我们相处倒还看不出什么坏毛病,就是球技 太臭。他打球横冲直撞,经常碰伤人。   好多知青慕名来我们这儿打球。我们甚至经常搞一些比赛。临近大队的年轻 人经常杀上门来与我们较量,但都不是我们的对手。   这主要是我的功劳。除了综合技术比较突出之外,我投篮奇准。   我们大队出了名,连县里都知道了。大队领导开始对我们另眼相看。   大龙说:“成立个篮球队。”于是,一个十人篮球队成立了。   打球成了我们生活的头等大事。大龙瘾最大,只要一得空就来纠集大家,不 管你愿意不愿意。我们在地里干活当然巴不得他把我们叫走;但有时正睡觉或打 牌就不太乐意了。况且,打球费衣费鞋,消耗又大,我们都是穷光蛋,吃都吃不 饱,哪有那么大的劲儿。可大龙不管这些。他生拉死拽,由不得你。   不过,我们也在利用大龙。我们天天需要上工,而出工回来又累得不想动。 尽管我们上工是三天打鱼两天晒网,可总不能成天旷工。农村又没有星期天、节 假日。要是能每天能免掉半天工就好了。我们几个一商量,给大龙来个集体罢打。 大龙果然上当。他着急得要命,表示当晚就解决这个问题。   两天后,大龙他爹下了指示:许我们每天下午不用上工,每月给我们补贴一 些粮食。大家的热情马上高涨起来。我们有时甚至还拉出去打比赛。   村里的年轻人对我们既眼红又眼热。只要不下雨,每到傍晚,学校操场上都 会聚集很多人看球,大人小孩、教师学生、姑娘媳妇都有。看球成了村里的日常 大事。   最热心的观众当属一对父子。父亲显得黑而苍老,年龄难以判断,在四十到 五十之间;儿子黄瘦、柔弱,个子矮小,大约七八岁的样子。那父亲姓叫什么名 字我始终不知,只知道姓宁;那儿子就是狗捞,当时已经十岁。   我开头也没有注意到他们,时间长了才发现这对奇怪的父子。   他们天天来。狗捞是学校的学生,放学后就来看球。他爹是下了工来,有时 给狗捞送个杂面馍或凉红薯什么的。他们家也不在学校旁边,但只要狗捞在他就 尽可能来。   狗捞家就他们父子俩。父亲有病,生活相当困难。   狗捞是最忠实的观众,喜欢为我们拣球。他拣到球喜欢拍两下再仍给我们。   大龙每每因此斥骂他,不让他拣球。他似乎很讨厌狗捞,也讨厌他父亲,对 他们从没有过好脸。   大龙对狗捞骂得很难听,有时我们都难以容忍,觉得他太过分。后来才知道 他们两家有仇。大龙爹是大队书记,整过他们。狗捞家是外来户,在本村处处受 欺。不过,我倒看不出狗捞及其父对大龙有什么仇视。他们对大龙永远是讨好、 巴结。他们对谁好像都永远讨好地笑。那笑容近乎献媚。   后来,我们与这父子俩熟了,有时常常丢个球给狗捞或他父亲。狗捞总是走 进场子,拍两下,然后投篮。我注意到,狗捞每次都高兴得满脸通红,很是激动。 不过,他每次投篮都不中,有时是三不沾。   狗捞父亲则是另一种样子。他诚惶诚恐地拣起球,双手捧着,像捧着个刚出 生的婴儿,既感激又难为情地说:“俺不会,俺不会……”然后小心翼翼地双手 把球放在地上滚回来。他的兴趣在于陪儿子,对打球他没兴趣。   大龙对此很不高兴,但我根本不管。他对谁都横,但对我却不敢。我那几个 哥儿们也不怕他。   狗捞父子开始到我们住处走动,每次都拿些东西。有时是几个鸡蛋,有时是 一些菜蔬、瓜果。头两次我们还没觉得什么,后来觉得不对劲。大家认为狗捞父 亲可能有求于我们。   可能是借钱,我们猜测。我们都知道他们家欠有外债。   我们对这对父子冷淡起来。   有个雨天,我们正在打牌,狗捞父亲竟掂着一只老母鸡来了。我们互相看了 看都没说话,继续打牌,对狗捞父亲没有任何表示。狗捞父亲试图搭讪,但没人 理他。   一连两个多小时,我们打我们的牌,仿佛根本就没他这个人存在。   他坐站不是,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不过,他硬是坚持没走。   我们终于熬不住了。天已过午,我们都已饿得肚子咕咕直叫。我把牌一摔, 说了声:“不打了,做饭!”然后又吩咐:“把东西都收拾干净,别在这儿碍事, 让人讨厌!”   任何人都听得出我话中的怒意和指桑骂槐。   狗捞父亲仍不识相。他忙站起身来讨好地说:“刚好把这个鸡杀吃了罢。老 母鸡肥得很。”   我回过头不客气地说:“你家穷得叮当响,咋会舍得给我们送鸡吃?你的鸡 你掂回去,我们可不敢吃!”   有个哥儿们小声嘟囔:“不吃白不吃。又不是我们抢的,干吗让拿回去?”   “你懂个屁!吃人家的嘴软,拿人家的手软,你知道不知道?”我回头训斥 那哥儿们。   其实,吃只送上门的鸡我们也不至于手软、嘴软的。我们还偷过鸡呢。只是 对这对父子于心不忍。要是别人,管他妈的,先吃了再说。   狗捞父亲大为尴尬,窘得手足无措。   另一个哥儿们动了恻隐之心,过来解围:“你是不是有啥事?有啥事你就说 出来,大家看能办不能办。乡里乡亲的,拿鸡干啥。你说,你到底有啥事?”   狗捞父亲更窘了,血仿佛都涌到了脸上。他嗫嚅道:“也……也没啥事,就 是想给大家补养补养。天天打球怪累的……”   他的话令人发笑。我讥讽道:“你瞧,多关心咱们,他要是大队书记就好 了。”   他看我脸上有些笑意,情绪马上兴奋起来,忙赔笑说:“是真的,就是想给 您几个补养补养。”   有个哥儿们调侃道:“那就多拿两只么。一只鸡咋够吃?”   “那,那就下回再拿两只……”他一怔,然后不好意思地说。   “行了!”我打断他:“你说你到底有啥事。没事就把鸡拿回去。我没时间 跟你罗嗦。”   他犹豫着,似乎在下决心,最后终于说:“嗨,是有点小事……”但欲言又 止,脸复又涨得通红。   果然!我们几个交换了一下眼色。   “啥事?说吧。”我们几个异口同声。   等到他吞吞吐吐说出要求,我们都很意外,同时也如释重负。   原来,他是想让我们借个篮球给狗捞玩玩,一星期两三次,不耽误别人用, 玩玩马上就还。   原来如此!   可怜天下父母心。我们爽快地答应了。   鸡最后还是留下了。他死活也不愿拿回去。我们也就毫不客气地把它消灭了。   然而,借球遭到了大龙的坚决反对。“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他说。   我们一共有三个篮球。一个是橡胶壳的,有些漏气,软瘪不好用,平时学生 上体育课就用它;另一个是个旧牛皮的,牛皮已磨得相当薄,呈灰白色,有地方 都已翘皮。这个球是我一次在县里参加比赛时向体委一位干部兼教练要的,被称 为“烂八块瓦”。第三个球是球队成立时新买的,被称为“八块瓦”。“八块瓦” 就放在我们宿舍;另外两个篮球放在学校,归大龙保管。我们对“八块瓦”极其 珍爱,平时练球多用“烂八块瓦”。   我本打算让大龙把那个破橡胶壳的篮球借给狗捞。谁知大龙根本不答应。   我岂能让大龙拨我的面子。况且,我岂能食言。当时,我是以说到做到决不 食言自我标榜的。   我把放在我们宿舍的“八块瓦”借给了狗捞。   大龙第一次跟我翻了脸,连着三天没跟我说话。   三天后,他把“八块瓦”问狗捞要了回来,把那个橡胶壳的篮球借给了狗捞。 我便主动与他修好了。但我坚持要他把“烂八块瓦”借给狗捞。他虽然一再反对, 但最后还是让了步。   狗捞借了球能一玩几个小时,星期天一大早就来到学校,在操场上练投篮, 饭都是其父送的。他爹还给他在自家的东山墙上钉了块木板,用桶箍绑在上面当 篮筐做了个“篮球架”。不过桶箍绑得不结实,歪歪斜斜地耷拉着,在木板上来 回乱晃,形同虚设,而且动不动就会掉下来。但这并不影响狗捞的情绪。他在自 家的“篮球场”上,运球、投篮,自得其乐。有时夜里很晚邻居还能听到他打球 的声音。   这些都是听别人说的。这让我不免有些感慨。我想,这孩子要是生在城里打 个球哪有这么难。也真难为他父亲。我不顾大龙反对,在我们练球时特许他在篮 球场另半边玩,并严禁别人打扰。因为我们并不常常打全场,另外半边大部分时 间是空的。   我还准备指导他。   然而,不久我就被抽调进城去了。地区有个篮球比赛,县里准备组队参加。 连训练带比赛,我去了一个多月。   我们取得了相当好的成绩。全地区九县一市我们得了第二名。县体委对我在 参赛期间的表现相当满意,把我推荐给县化肥厂。化肥厂对篮球非常重视,有个 球队,是全县冠军队。县篮球队主要是以这支球队为主组建的。他们的球员待遇 很好,基本上不怎么上班,以打球为主,平时训练有补贴。化肥厂喜欢挖篮球高 手。厂队的球员大都是以合同工或临时工的身份招进厂的。化肥厂表示愿意要我, 要我等候通知。   对于我,这是个天大的好消息。   回村时,我又从县体委要了一个半新的篮球。   这期间村里出了点事。狗捞把那个“烂八块瓦”弄丢了。确切地说,那球是 被抢的。狗捞对“烂八块瓦”非常爱惜、精心,绝不会搞丢。有天中午狗捞正在 自家的“球场”上练球,一个本村的年轻人从那儿路过,说狗捞挡了他的路,痛 骂狗捞,并夺过球一脚踢飞了。篮球落在邻居家的院子里,从此找不到了。邻居 否认见到过那只篮球。   大龙非要狗捞赔新的不可。一个新球当时也不到十块钱,可狗捞家哪里出得 起十块钱。他们家光欠生产队就有好几百块。另外,左邻右舍他们都欠的有钱。   为赔球可难坏了狗捞的父亲;而狗捞差点没自杀。   大龙趁机建议,要他们用祖传的玉葫芦顶帐。他扬言:若不然就罚一百块钱, 若答应的话原来欠生产队的钱可以抵消一百块。   这玉葫芦是狗捞家的传家宝,被狗捞父子视为命根子。狗捞的母亲就是因为 它被逼死的。   据说,这玉葫芦能治百病:里面无论装些什么东西,清水、草木灰什么的, 供起来,祷告一番,服下去,什么病都能治好。狗捞父母都身体不好,大病小病 常年不断,家里又没钱抓药,就靠这个玉葫芦。据说这玉葫芦极灵验。据见过的 人描绘,这玩艺儿有拳头大小,通体白若羊脂,非常贵重,是个宝物。当初,大 队以破四旧为名,要没收这玉葫芦,连续搜了三次家,最后把狗捞父亲关起来, 强令交出。狗捞母亲以死作抗议,才算保住。狗捞母亲在狗捞父亲被抓后上了吊。 她死后,狗捞父亲马上被放了出来,玉葫芦再也没人提起。   据说,当时是大龙父亲想得到玉葫芦。   现在,大龙又在打玉葫芦的主意了,狗捞父亲岂能答应。当初,在狗捞母亲 死后,狗捞父亲曾到大龙家拼命,要吊死在他们家门口。那么老实巴脚的一个人。   就在狗捞家准备砸锅卖铁、走投无路之际,事情发生了戏剧性的变化。   大龙突然有了新点子。他提出要和狗捞打赌:罚蓝比赛,输者受罚。条件是: 若大龙赢,玉葫芦归大龙;若狗捞赢,“烂八块瓦”免还。   大龙用了巧妙的激将法。   大家都说这大龙奸滑,会算计,比他爹还高明:他爹是明抢,他是巧取,是 骗。用一个破篮球换一个玉葫芦,天下哪有这等好事?亏他想得出来!大家都以 为狗捞不会上当。   狗捞竟答应了。狗捞父亲也答应了。狗捞父亲对狗捞百依百顺。   比赛的结果出乎所有人的意料之外:狗捞五投四中;大龙一个也没投进。   看来,狗捞对比赛是有自信的,并不是在赌博。   我听到这消息也比较满意,觉得事情这样解决比较合理。同时我又安慰大龙: “旧的不去新的不来。我这不是又拿回一个么。”   不过,大龙并没有认输。他又曾与狗捞进行过两次没有赌注的比赛,结果又 全输了。狗捞投篮的确很准。   羞恼之下,大龙又有了新点子。   一天下午,我们连续打了一个多小时的三对三比赛,正停下来调整休息,准 备散场,狗捞背着书包来了。我丢球过去,说:“狗捞来一个。”   狗捞自从与大龙打赌赢了之后,比原来胆大、自信多了。他接过球,拍了两 下,单手从容投篮:空心,进了。   我又丢球给他:“不错,再来一个。”   又进了。   大家一片喝彩。   大龙把球拿在手中发话了:“吓,不错么。还敢比试吗?”   狗捞似已不像原来那么怕大龙。他朗声回答:“敢!”   “打赌敢吗?”   “敢!”   “跟他比敢吗?”大龙指着我问。   狗捞涨红了脸,踌躇不语。   “不敢了吧。原来这么脓包。他妈的跟老子我比你神气得跟多了俩爹似的, 跟他比就吓得尿裤裆了。啥狗熊玩艺儿!将来准跟你爹一个样,老婆子都找不 来。”   狗捞脸变得灰白,低下头一声不吭。   我过去夺过大龙手中的球责备道:“干吗呀你?欺负小孩!”   大龙不理我,接着说他的:“要是不敢,往后就别再摸球!你听见没有?”   狗捞闻言抬起头,紧张地盯着大龙,脸色煞白,仿佛听到了死刑判决。   大龙一脸得意,指着我手中的篮球对狗捞说:“咋样,你要赢了,这个球归 你。”   那天用的正是“八块瓦”。   狗捞看了一眼“八块瓦”,脸倏地涨得通红,抖着嗓子问大龙:“真的?”   “可不真的。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还能说话不算话?”   “好!”狗捞做出了决定。   “真的要比?”大龙追问。   “比。”狗捞低下头,不敢正眼看我,似乎觉得与我比投篮是对我的挑衅、 冒犯和不恭。   我说:“大龙你干吗呀?谁让你替我做主的?我可没说要比。”   “咋?怕啦?”大龙讥讽地说,“县球队的怕一个小孩啦?”   “你他妈的,谁怕他啦?有什么意思?”我也急了。让我跟一个小孩比赛, 传出去不让人笑掉大牙。不是我怕输,而是不屑于跟一个连球拿着都摇晃、投篮 就像推铅球似的小孩比。可我特别好胜、好面子。说我怕一个小孩,我怎么受得 了?   “你不怕为什么不敢比?”大龙反问我,接着又话中有话地说:“不比就是 拿我不当朋友呵。”   我顿时为难了。   原来,我将化肥厂的事儿跟大龙讲了,让他跟他父亲先打个招呼,到时候别 打坝。大龙听说我要走很舍不得,力劝我不要走。在我的请求下才勉强答应帮我 的忙。他也知道,这对我非同小可,要是他也不愿失去这难得的机会。现在,他 是在利用这事拿我。   这小子,拿住了我的七寸。   我看着他那对斜眼。那对眼里似乎透着坚决和冷模。我又看看狗捞。狗捞一 脸紧张,似乎担心我不答应。看来他太想赢这“八块瓦”了。   我无奈地摇摇头,说:“好吧。”   然而,事情并没有完。大龙紧接着问狗捞:“你要输了咋办?”   狗捞愣住了。他没想到还要他下赌注。   “光想赚便宜可不行。要是这样就别比了。你给我滚得远远的,再进这个球 场我打断你的腿!”大龙声色具厉。   “那我拿啥哩?”   “玉葫芦。”他指着我说:“输了玉葫芦归他。”   这小子对玉葫芦还没有死心,但却说归我。   我急了,忙说;“这可不行……”   大龙威胁地盯着我说:“咋不行?你的事儿不办了?”   我顿时哑了口。   狗捞望望大龙又望望我,似乎在做激烈的思想斗争。   “好。”他做出了决定。   “不许反悔。”大龙说。   “不反悔。”狗捞说。不过声音微弱,底气不足。   “空口无凭,得立下字据。”   “好!”狗捞看了“八块瓦”一眼,咬了咬牙。   我忙说:“狗捞,这事儿你得先跟你爹商量商量才行吧?”   “商量什么?”大龙瞪我一眼,转脸对狗捞说:“这事儿你自己做得了主是 吧?”   狗捞环视了一下众人,机械地点点头说:“做得了主。”   我已骑虎难下。   操场上已聚了好多学生和老师。早有好事者提供了纸笔。一张语句不通的 “字据”写好了。可笑的是,跟狗捞在纸上签名的竟是大龙。   比赛开始了。一人投六个。狗捞先投。大龙在罚球弧附近画了道线,似乎比 正常的罚球线离篮球架远了些。   狗捞一脸凝重,手抱篮球如托千斤,对球场上围观的人群视而不见。球场上 鸦雀无声。   狗捞把篮球在地上拍了拍,单手举起,试着瞄了瞄,然后投出。球画了个弧 线,砸在球筐上,巅了两下,进了。   掌声热烈地响了起来。狗捞也长出了一口气。   接着的五个球尤如神助,全部空心进筐。   球场仿佛沸腾了。有人兴奋得嗷嗷直叫。   狗捞已立于不败之地。大龙对这一结果很是懊恼,便把气撒在众人身上: “别他妈学驴叫唤。谁他妈捣乱给我滚远点!”   他把球递给我小声说说:“看你的啦。”   狗捞的表现反而使我一块石头落了地:他不会输掉玉葫芦了。不过,我也得 为我的荣誉而战。这事儿肯定会很轰动,会传得很远。我不能输掉。我很自信, 一点也不紧张。我经历的场面多了,罚球堪称百发百中。   我微笑着拿起篮球,站在罚球线前,随意地出了手。空心,进了。又一个, 也是空心进筐。   接连五个都进了。   掌声不断。大龙已乐得合不拢嘴。   有人议论:“看人家这姿势,多标准。”   又有人说:“肯定平手,谁也赢不了谁。”   最后一个球了。   我拿球在手。球场又变得鸦雀无声。可鬼使神差,我在出手之前看了一眼狗 捞。他紧张地盯着我手中的篮球,眼神里透着失望又饱含希望。   我的心动了一下。可就在这一瞬间,篮球出手了。   球偏了一点儿,在蓝筐里旋了一下,飞了出来。   “嗄……”观众发出遗憾的声音。   大龙一脚将球踢得老远,谁也不理,气鼓鼓地走了。   狗捞胆怯地走到我的面前赔着小心说:“对不起。我……”   我打断他的话:“狗捞,你赢了,球是你的了。”我高声吩咐:“去!把球 拣回来给狗捞。”   失败虽然使我感到很丢面子,但我做出若无其事的样子。我不能显得气量太 窄。   球交到了狗捞手中。狗捞双手捧着球,激动又不安地用探询的目光望着我, 似乎不敢确定这球到底能不能归他。   “拿去吧。”我说。   狗捞顿时泪流满面。   后来有人说我是故意让了狗捞,大龙也这么责备我。外界这么传于我面子上 很好看,还使我落了个仁义的好名声。可我没让他。我虽然同情狗捞父子,但要 让我为此当场丢面子我还做不到。   我当时还年轻,性子钢硬,不是悲天悯人的年龄。况且,我不愿为狗捞得罪 大龙。让我为狗捞做出牺牲,哪怕牺牲面子我也做不到。   不过,在投最后一个球的一瞬间,我的情绪的确受了影响。   大龙虽然生了我几天气,但也没再跟我计较。化肥厂来调我时,大队没有打 坝。大龙对我的确很够朋友。   没想到,狗捞父亲竟把那只玉葫芦给了我。   在我到化肥厂报道后不两天,狗捞父亲到化肥厂来看我,硬要把玉葫芦送给 我。我说什么也不要。狗捞父亲坚决要给。他的理由又使我不得不接受下来。   原来,我走后,大龙要收回狗捞打赌赢得的那只篮球,否则就得把玉葫芦给 他。篮球已被狗捞视为命根子,还回去是不可能的。玉葫芦更不能给他。狗捞父 亲说:“狗捞他娘的命在里头呐。”但是,他明白大龙不夺走这玉葫芦决不罢休, 所以不如送人。他们父子俩一致决定把玉葫芦送给我。   “你仁义呵,是个大好人。俺家一辈子都报不完您的大恩。”狗捞父亲说。   他求我跟大龙说说,让他别再要那个篮球了。我发誓般地向他作了保证。   那只玉葫芦并不像传闻中的那样通体是白的,而是淡青色,比我想象的要差 远了。我也没把它当回事。   不过,玉葫芦最后还是落入了大龙手中。   大龙没再跟狗捞为那个篮球纠缠什么。他还算听了我的话。他经常往我这儿 跑。我每次对他都相当热情,拿他当朋友看。我不能忘恩负义。但对他要看看玉 葫芦的要求我始终没有答应。我知道他不会仅仅满足于看看。我不是重财轻友, 而是觉得这如果把玉葫芦给了大龙对不起狗捞跟他父亲。看大龙那样子,似乎是 对玉葫芦着了迷。他该不会是指望用它治好他那对斜眼吧?   大龙是个不达到目的决不罢休的人。   忽有一天,他来找我,很神秘地对我说:“想上大学吗?”   “想。你让我去?”我挖苦他。   “嗨。你还真说对了。不是我是谁?别小看人。”   我怀疑地盯着他没有吭声。   “我一句话,你就能上。咋样?”   “别卖关子了?有屁就放!”我觉得他不像骗人,不禁心动。   原来,大队有个上大学的指标,大家正争得头破血流。我虽进了化肥厂,但 属于临时工,关系还在大队,因此可以参与竞争。   这消息令我心脏狂跳。不过我没动声色,装着无所谓的样子问大龙:“你怎 么不去?你要去谁争得过你?”   大龙涨红了脸:“我文化太差……”   我知道这不光是文化差的问题,斜眼恐怕关系更大。   大龙说:“咋样?我跟老爹说过了,只要你一句话就是你的了。”   这么简单?大龙他爹什么时候这么好说话过?据我所知,他从来不会白给人 任何好处。我明白了大龙热心背后的动机,立刻冷静下来,调侃道:“你咋对我 这么好?”   “谁叫咱俩是朋友!”他拍起了胸脯。   “朋友也不会白帮忙吧?”   “嘿嘿……”大龙尴尬地笑了。   还是为玉葫芦。   不过,虽然头一次我没答应他,但当他拿着推荐表再次登门时,我便动摇了。 我没能经得住那诱惑。   这次交易使我进了省城的农学院,也从此跟大龙、狗捞他们失去了任何联系。   狗捞、大龙这两个超级篮球迷和冤家现在情况怎样?   当过去的狗捞、现在的宁之月老师站在我面前时,我看不出丝毫过去的影子。 过去的狗捞已经不存在了。他已三十多岁,戴付眼睛,沉稳、老练而健谈,很有 学者风度。我唯一觉得遗憾的是他个子不高,身体有些发胖。我这是从篮球运动 员的角度苛求他的。尽管我知道他现在不是打篮球的,但仍固执地把他与篮球运 动联系在一起。   “现在还打球吗?”我太想知道这个了。   “打!怎么会不打?差不多天天打。您呢?”   “我已好多年没摸球了。在机关工作太忙,也没有条件。”   “太可惜了,那么好的技术。我要有您一半的技术就好了。”   “什么技术不技术的,又不能当饭吃。你现在技术提高不少吧?”   “哪有什么技术,就是打着玩呗。念大学时连系级比赛都参加不了。”   “奥……”我不禁有些失望。   “不过我现在仍是超级球迷,交了很多球友。”他安慰我说。   “你父亲还好吧?”我小心地提出这个问题。   “身体不大好。我前一段把他接来住了一段,他住不惯,又回去了。”   他还健在。没想到他的身体能撑到现在。我原来一直担心离了玉葫芦他身体 会垮掉。   “他今年有七十了吧?”我问。   “没有。今年整六十。”   离我的判断相差太远了。此时,我不得不提到玉葫芦,并为出卖了玉葫芦向 他道歉。   他对此事毫不介意,反劝我不要挂在心上,并说能派上那么个用场,也算物 有所值了。 他告诉我,玉葫芦对他父亲只具有精神作用,其实是个没用的东 西,相比较,那个篮球给他和他父亲带来的乐趣是无穷的。他父亲的快乐和健康 是由他决定的。他考上大学仿佛让他父亲一下子年轻了十岁。现在,他成了大学 教师,他父亲更是扬眉吐气,越活越舒心了。   问起玉葫芦的下落,他告诉我,大龙十多年前就把它卖了,据说卖了一千块, 而大龙说现在至少可卖三万。   当我表示这是他的损失并为此再次道歉时,他笑了:“我对玉葫芦一直无所 谓,我爹后来在我考上大学后也差不多把玉葫芦给忘了。”   我不能不问起大龙。   他告诉我,大龙现在穷困潦倒,家里孩子多,生活困难,天天受老婆和儿女 的气。“他几个结了婚的儿子不孝顺,儿媳妇比着骂他们老两口。”他说。   “他还打球吗?”   “早不打了。他哪里还能打球。”他说。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