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两个半秒   -----献给父亲   纪彦峰   大学报到那天,父亲送我来西安。开始我不肯,执意要自己去,后来父亲发 火了,我只好默不作声。这是我从小到大养成的习惯,出于对严厉的父亲的敬畏。   九月的西安还是很热的,相比多雨的初春和秋末,这个时候天空十分晴朗, 白天太阳火辣辣的照着,晚上则可以看见对西安人来说比较稀罕的闪烁的星群。 来之前,我们并不知道时至秋日,古都仍像盛夏一样酷热,人们还是盛夏时节的 装束,而我们父子的衣服明显的穿的有点儿多,衬衫外面还加一件外套。这样, 你可以很容易地判断那些人是来自见多识广的各大都市,那些人是来自相对闭塞 的农村。   我和父亲提着两大包行李,在滚滚的热浪中和云集的学生、家长中排队。大 概是大学录取通知书来之不易的缘故吧,所有的新生都在报到的第一天就来了, 在大门对面的主楼前,财务处的十几个工作人员一字排开坐在桌子后面,连头都 顾不上抬一下,匆匆忙忙地收钱、写收据,而队伍还是一直从学校主楼排到大门 口,总有二十来米吧。总共有十来个章需要盖,学校所有的部门几乎要跑一遍。 为了体检时抽血,父亲和我都没吃早饭。最后午饭时间都过了,我已经饿麻木了, 根本什么感觉都没了。   一直忙到下午四点多钟,所有的手续才办完。我拖着软绵绵的身子,往五楼 的宿舍爬。父亲默默地跟在我身后,一级一级地走着。到宿舍后,我一言不发地 躺在床上,望着上铺的烂床板发愣。父亲点上一根烟,在地上转了几圈,突然想 起了什么:   “哎,蛋蛋,还没吃呢,吃饭走吧!”   “爸,我不想吃了!”我有气无力地说。   “你看你这娃,咋能不吃饭呢,起来!吃饭走。”   我懒洋洋地卷起自己的身体,立了起来,头有点儿晕,于是耷拉着脑袋,跟 在父亲后面,一步一个台阶往楼下挨。父亲穿着他的土色的夹克,头发凌乱的散 在头上,背微微驼着。我不即不离地跟在后面。   路上,父亲拦住了一个大学生,问饭堂在哪里,那位同学好不容易才听懂了 父亲的方言,他说什么往前、左拐、右拐,在左拐,我们还在想到底往哪里拐的 时候,他已经走了,还没来得及听一声谢谢,尽管他并没有说清楚。等又碰到一 位女同学的时候,父亲刚要开口,我生怕他又用方言别人听不懂,就抢先问了。 那位女同学用手指在头发上拔了一下,说:“你们是来报到的吧,反正我也没事 儿,就带你们去吧!”我们连说了几个“谢谢”,我看见父亲的腰都要弯下了。 一路上,哪个女生不住问这问那,诸如“你是那个系的”“学什么专业”,我都 抢先做了回答。父亲每次都是欲言又止,到后来就索性缄口不言了。那位女生看 我什么都抢着说,而且说的又快又含糊,她就一边听一边嘴角挂着一丝微笑。   X大学果然名不虚传,校园很美。感谢这位女同学,她带着我们穿过绿色的 长廊,走过平坦而幽静的校园大道,大道两边是高大的悬铃木,树叶间漏下星星 点点的光来,大道两旁的空地上铺满了青青的草坪,坐着读书的男生女生。女生 们都穿着漂亮的衣服,人也很漂亮。这一切,给人一种整洁、有条不紊的感觉, 我原来只是在电视上见过。   大概在上初中甚至更小的时候,父亲就多次告诉我:“蛋蛋,你要好好念书, 争取考个好大学。咱家穷,我现在就开始攒钱。”我们的梦想终于实现了。我一 边走一边带呆呆地望着这里的一草一木,当然还有这里的人,心里不住地说: “真美呵!真美……”   到了饭堂门口后,那位女生就走了。后来,我使劲回忆,还是想不起来她长 什么样儿,尽管从心底里,我一直对她心存感激。   小吃城里竟然有我们家乡饭。父亲和老板攀谈,果然是老乡。父亲于是指着 我对那个老板说:“兄弟,这是我儿子,蛋蛋,快叫叔!兄弟呀!我儿子胆儿小, 唉,一个人在西安,以后还怕得你照拂照拂!”那个老板含含糊糊地应付道: “没问题,出门人嘛……”父亲于是掏出他的待客才用的“红河”香烟,给老板、 伙计们发了一遍,然后跟老板说我的专业名称、宿舍……我心里暗想,这所大学 里有多少他们的老乡,他们才不会那么仁义呢!   父亲一边吃面,一边似乎很高兴地说:“蛋蛋,他们也是咱地区的,清河县, 离咱县不远,以后你多到他们那吃饭,有个照应好啊!”我只是“噢”了一声, 低头捞那一根一根的面。   我们的桌子上摆着七八个碗、碟,服务员还没来得及收拾。其中有一个碟中 还有好多菜:萝卜、泡菜之类的。父亲用筷头拨开放在碟上的筷子,筷头就要伸 向一块儿泡菜,我看见了,忙低声而又坚决地喊了一声:“爸!”一边用眼睛注 视着他。父亲奇怪地看了我一眼,那筷子迟疑了半秒,缩了回去,一边轻声骂道: “唉,这些孙子!多可惜呀……”为了掩饰,他端起了碗喝那里面的汤。父亲终 年在太阳地下劳动,皮肤已经完全黑红黑红了,但我想,那一刻他一定是怕我看 见他脸红才端起碗的。   吃完饭回到宿舍,我又躺在了床上。父亲坐在对面的铺头上抽烟,和我说话, 我只是简单地答应一句“是”或“不是”,或者干脆只是听,一句话都不说。什 么时候,我迷迷糊糊地睡了过去。又过了一些时候,门被推开了,父亲一手提一 只大暖瓶,一只手拿着一个洗脸盆,盆里放着一个大杯子,一块毛巾。   “蛋蛋,学校里东西贵,我到外边给你买的,我和老板讲了价钱,比学校里 便宜三块多呢!给,把钥匙栓在这上面,要不你又丢三落四的……“他一边说, 一边用大拇指和食指捏那钥匙挂,试它的弹性。   “结实着呢!来,钥匙,让我给你弄好……“   我再也不好意思躺在床上了,我坐起来了,一边睡眼惺忪地说:“爸,我自 己来吧!”   “来,来,我来,你睡!唉,把娃折腾的,你说……”   我抗拒不了,只好从衣袋里取出宿舍门钥匙,放到父亲掌中。父亲的手掌宽 大,坚实,上面长满了老茧。这两只手我再熟悉不过了。我在他的巴掌下长大, 这巴掌既抚摩过我的头,也掴过我的屁股。   我木然地坐在床上,眨巴着眼睛,看着父亲上好钥匙,把毛巾搭在铁丝上, 牙膏、牙刷放在牙缸中,香皂、洗发水整整齐齐摆在桌子上,脸盆放在脸盆架上。 看着一切都收拾好了,再没有什么事可做之后,父亲用手拍了拍衣襟和裤子,两 只手又互相拍了几拍。这表示所有的活都干完了。这是他的习惯,往常他扫完院 子或者从地里回来,总是这样拍一拍,掸净衣服上、手上的灰尘。今天衣服上虽 然没有灰尘,他还是习惯性地拍了拍。拍完之后,他才慢慢坐下,从兜里取出烟 来。   晚上,家长们都回去了,我们宿舍的家在西安的同学也回家住了。宿舍只剩 下我和父亲,以及另外三个同学。刚从工厂运来发给我们的被罩、床单在日光灯 下发出耀眼的光,也透着一股棉布和染料混合起来的清香。大家都坐在床上,一 个同学正在用刚买来的“201”卡给家里打电话。父亲就问我的对铺家在哪里, 他说了一个县的名字。   “龙县?哦,咱还是老乡呢!”父亲高兴地说。   “是农县。”那位同学用普通话又说了一遍。   “哦……农县……”父亲一边低声说着,一边在记忆里寻找这个地名,结果 是他不知道这个地方。   “哎,蛋蛋,把鸡蛋取出来给你们同学每人吃一个!”父亲突然想起昨天临 走之前,我妈妈煮的十几个鸡蛋还原封不动地装在行李包里。   我疑心那鸡蛋已经坏了。热了一天,人都快晒熟了,别说几个鸡蛋了。于是 我坐着不动,仿佛没有听见一样。   “蛋——蛋!快去去啊!给你们同学每人吃一个。”父亲的意思是由我亲自 给,及早和同学们混熟一点。   我取出鸡蛋,不管人在没在,给每个床头放了一个。父亲看我和别人一声招 呼都不打,忙着一边笑一边招呼大家:“快吃,甭客气,住一块儿以后就是自家 人了,甭客气啊!”我剥开一个吃了,鸡蛋果然还好着呢,并没有变质。父亲没 有吃,还剩下七八个,他只是一边抽烟,一边问别的同学一些话,我的同学们就 操着熟练的或夹生的普通话回答。一天下来,父亲也学会了一种他自认为是普通 话的夹生语言,和我的舍友们热情地交谈着。   过了一会儿,门里进来一个人,我们以为是谁的家长。他操着一口一半是西 安话一半是普通话的语言,对我父亲说:“来送娃上学哩?”父亲忙点头应承着, 一边给他递烟,双手捧着打火机给对方点火。   “来,坐吧。”父亲说。那人坐了下来。   “哦,司(是)这,”对方吸了一口烟,“学校有规定尼(呢)。家长万商 (晚上)不能住在学森(学生)许舍(宿宿),你等一会儿赶快早(找)个住的 地方,瞪(等)会儿还擦(检查)尼(呢),对吧?”他特意把最后两个字说的 比别的字说的高,既显出这是在商量,又表示出这是“规定”,以及这种规定的 不容质疑。   他又补充说:“咱学校右(有)招待所尼(呢),在饭堂为(那)边……”   父亲连连点头,一边不断地说:“啊,对!对!过一会儿,啊,马上……”   “那,走司这四(就是这事),饿到别几许舍看嘎(我到别的宿舍看一 下)……万上把门一锁(晚上把门锁好)!好哩,饿走哩(我走了)……   “不忙再坐一会儿!”父亲热情地说,一边还没忘记拿一根“红河”递给对 方。   “有尼(呢),有尼(呢),这不司(是)?”   对方一边举起右手两指间燃烧的烟,一边当然也没忘记用另一只手缓缓接住 父亲递过来的烟,顺手别在了左耳上。我们才知道,这位就是宿舍管理员。   我于是催了父亲好几次,让他去学校招待所登记房间。父亲只是推说,过一 会儿,过一会儿就去。后来我都有点儿生气了。父亲叹了一口气,躺在那个回了 家的同学床上,他家在西安。   那天晚上宿舍管理员并没有来,父亲和衣躺了一夜。我只记得睡到不知什么 时候,睁开眼看见日光灯还亮着,父亲和衣躺在床上。我还在想着,父亲咋还没 去登记房子,别一会儿人家来查宿舍……   那天晚上是我自记事以来睡得最香的一次。带着对未来大学生活的梦想,我 脱光了衣服,钻进了全新的被褥中,闻着上面奇异的香味,我感受到了前所未有 的舒服和惬意。我醒来时,父亲已经坐在了床上,地上扔着七八个烟头。   第二天吃过早饭,父亲就得回家了。我和他坐在学校操场的看台上。父亲一 边抽烟,一边嘱咐我一些事情。他的眼睛深深的陷进了眼眶之中,皱纹更加清晰 地可在他的脸上。烟雾从他口里面喷出来,丝丝缕缕地飘上我们之间的上空。   “蛋蛋,上了大学更得好好学习,不要听别人胡说……”   “唔。”   “咱家出一个大学生不容易,要抓住机会,好好念书……“   “嗷。”   “唉……爸没本事,什么也不懂……给你丢脸了。多向老师请教,人家都是 有文化的大人物……”   “需要钱,就给家里写信,爸想办法……该花的要花。”   我突然第一次如此强烈的意识到,父亲就要回家了,我这是在送他。从此我 就得自己和陌生人打交道。我说:“爸,我也想回家……”我听见自己的声音既 怯懦,又很不真实。   “傻小子,咋能有这种想法呢?爸像你这么大的时候,都快结婚了……”   “来,抽根烟!”父亲从烟盒里取出一根“红河”来,递了过来。   我不知道是接住呢还是不接。我马上,做出反应,不能接。我是父亲的好孩 子,好孩子是不抽烟的。   “我早就知道你开始抽烟了,来,接住!高兴一点,不要整天愁眉苦脸 的……”   我还在迟疑。这是那双曾经整天教训我的手吗?   我终于伸出了手。手快触到烟卷时,我还是犹豫了一下,手指在空中停了有 半秒光景。见父亲很坚决,我就接住了烟,从自己的衣袋里取出活来,点上烟。 我已经一整天没有抽烟了,昨天一直没有机会。烟雾钻进了眼睛,刺激了眼球, 泪水就流下来了。我用衣袖擦了一下鼻子,顺便带了带眼睛。我尽量做的不露痕 迹,仿佛我被烟呛了。   “看,打火机都带着……还不抽烟!”父亲仿佛发现了新大陆,脸上的皱纹 都绽开了。   “少抽烟,对身体不好,又花钱,爸要是一个月不抽烟,就能给你买一件好 衣服,你看人家娃穿的……唉!好好学本事!”   “唔……”   “那我就走了,不要想家,家里……常就那样。”父亲站了起来。   “爸,我把你送到车站……”   父亲开始不肯,怕我回来时走错路。后来见我也很坚决,他就让步了。   上公交车的时候,父亲手里还拿着半截烟,我想提醒父亲,可是心里很矛盾。 终于没有等到我开口。   “你把烟灭了,好不好?!”坐在父亲旁边的一个穿着时髦的中年妇女说。   父亲爸剩下的烟又抽了一口,很委屈地把烟头慢慢放在地上,用脚踩灭了。 他低下头,看着地板,脸上一片灰色,仿佛犯了错误的小学生一样。   列车开动的时候,我对着窗口向父亲挥手,父亲疲惫而又似乎很欣慰地笑了 笑。列车一闪而过。我预感到一种不祥。   那年寒假回家,奶奶说,你爸回家后病了一个星期,睡觉时老说梦话。我看 到,父亲比原来更黑了,也更瘦了。我和他坐在一起的时候,他就递给我一根烟, 我俩默默抽着。我一边总是不由自主地想起大学报到那几天,我那时多像个傻子, 多像傻子呀……   2004年2月29日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