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把牛奶卖给奶牛   李东文   1   下午四点光景,杨青河双手捧着个仿骨质塑料方盒子到张宏家里去。因为这 个盒子,他不得不从城北坐出租到城南,摩托车不能骑,公交车更不能坐,万一 这手里的宝贝弄坏了,坏了张宏夫妻五周年的浪漫,罪过不小。坐在出租车内, 杨青河还是不敢掉以轻心,一路上都像抱着一个骨灰盒一样抱着张宏的宝贝。那 里面装着张宏造型优雅的手模。张宏很自信地把这手模称之为伟大的艺术品。   杨青河刚刚坐定,司机就在前面探头探脑,还说,兄弟,你能不能坐别的车? 我要交班了。杨青河说,这个时候不早不晚的交什么班?他很快就从司机底气不 足的表情里捕捉到他意欲拒载的原因了,司机真以为他怀里抱的是骨灰盒。他说, 开车!你信不信我马上就打电话去投诉?   杨青河批评完司机后打电话给张宏,让他回家,他觉得这么重要的礼物应该 由丈夫亲自交给妻子。张宏说一时走不开,还开玩笑说这个时候他正跟人家谈一 单上千万的生意。那怎么办?我已经在路上了。杨青河问。不用问他都知道张宏 会说,他俩谁把这手模交到他的妻子张菲的手上都是一样的,因为他们是最好的 兄弟,谁跟谁?张宏果然这样说了。谁都知道张宏不是个忙人,但他有本事把自 己每天都弄得像勤劳的洗衣机一样转个不停,他的口头禅是:你帮我把这事情处 理了吧,我都快忙疯啦。就是这个每天都要忙疯了的人,差不多每天都要跑到健 身房去练肌肉和照镜子臭美。前些时候,他因为生意上出了点问题,老是往深圳 那边跑,有时候还要在那边住几天,回来跟杨青河吃宵夜的时候就时不时抱怨自 己的肌肉有些松了,再不锻炼就要发膘了。张菲常常说,整个广东,也只有杨青 河一个人能容忍张宏这个神经质一样的自恋狂。张宏和杨青河已经做了十几年的 好朋友了,他们从初中到高中都是同班同学。张宏一直都是班干部,所以他经常 骄傲地说,他一直都是管理着杨青河这个落后分子,一口气管理了十几年。张宏 是个喜欢拿主意的人,杨青河是个没主意的人。   张菲拉开门一看到杨青河手里的盒子,就说,我的妈,谁死了?   我死了,杨青河说,给你,我的骨灰。   张菲伸出来要接盒子的手本能地往后一缩,盒子没接牢。还好杨青河反应快, 抱盒子的手刚一松开,就往下一蹲,及时地把慌里慌张的仿骨质盒子接住了。这 定格了的画面有些像情色电影里的暧昧,张菲站在自家的门口,杨青河半蹲在她 面前,而那个重要的道具仿骨质盒子,是他们之间的距离,此时,它在半空中, 往前方平移过去半指宽是张菲的跨部,往后平移一指远则是杨青河的鼻尖。   张菲回到厨房里忙去了,对杨青河带来的礼物,即是张宏说的要在五周年的 结婚纪念日里给张菲一个天大的惊喜的东西不怎么热情。她对杨青河说,放那吧, 来,过来帮忙洗菜。   杨青河说,我又不在你们家吃饭,不帮你洗。   张菲说,你要走现在马上得走,要不你那亲兄弟回来后我看你今天八成得醉 在我家里。   杨青河说,今天是你们的日子,我呆在这里算怎么一回事?正说着,看到张 菲咚咚咚小跑到客厅去,抱起那个盒子,摇了摇后双手举了起来。她笑着说,你 敢出门的话我就敢失手把这破玩意摔下去,我会跟我老公讲是你摔坏的,我连包 装都没有拆开。杨青河说,你们家三个人,有两个神经不正常。他们的儿子三岁 多,送了去全托,那昂贵的学费,最先那半年,是张宏的老父亲赞助的,后来在 张菲的坚持下由他们自己承担。对此,张宏的意见比较大,说张菲没事找不自在, 张菲扔出一句狠话,张宏就不好意思说什么了。张菲的话是:去你妈的张宏,这 个儿子是你还是你爸的?张菲说,是你亲兄弟让我留你吃饭的。我们家只一个神 经病,我还算不上。   杨青河说,让你家张宏也姓杨我就让他做我的亲兄弟。   这个张菲,原名章子仪,十七岁的时候把名字改成玛格丽特,嫁张宏之前又 改成张菲。她每次改名都是正而八经地拿着身份证和户口本去有关部门那里办理 有关的手续的。人家问为什么要改名,她说我就是要改,不能改吗?人家又问, 怎么可以改个洋人的名字呢?没有这样的先例。当时的章子仪说,谁规定玛格丽 特是外国人的名字?哪条法律规定不能让我叫玛格丽特,你给我找出来看看,找 得到我就不改。成功改了名字后,玛格丽特还是经常被人问起为什么要叫那样一 个唬人的名字,开始的时候她还比较有耐心地说,没有理由,想改就改,后来被 人问得不耐烦了,就回:关你鸟事!杨青河经常调侃,说张宏娶了个华丽的女人。 有一回这话让张菲听到了,问什么是华丽的女人。杨青河说,你自己照镜子去。 张菲又问,是穿着衣服照还是不穿衣服照?   张家有一百一十平方米,厨房也不算小。不过,在厨房里的一男一女,时不 时的,你的手碰一下我的手,我的屁股碰一下你的屁股。无人观看的电视在客厅 里传来一阵接一阵的喧哗。杨青河帮张菲系围裙的时候看似无意实则有意在她的 腰间捏了捏。他故意狠狠地把张菲绑得紧紧的。张菲说,太松了,弄好点。杨青 河的胆子大了点,又捏了一把。又太紧了。张菲几乎要喊起来了。杨青河的手干 脆放在她的腰上。目前他的手只是放在她的腰间,还没有明目张胆地开始活动。 张菲说,我们广东有句话你不知道吗?杨青河说,不知道,我又不是你们广东人。 张菲说:男人头,女人腰,看得摸不得。杨青河更大胆了,说,隔着衣服摸摸不 算摸。张菲说,我看你该找个老婆了,你性饥渴。我给你介绍一个怎么样?杨青 河的手直接伸进张菲的衣服里面去了才说,好啊好啊。他的整个人都贴了上去了。 张菲这时正站在水台前,躲都没有地方躲,虽然她真的是想躲开杨青河的厚颜无 耻。   呼吸深了些后,张菲终于还是从杨青河的挑逗中挣扎开来了。她往杨青河的 胸部打了一拳后说,你们蒙古人也真是的。杨青河说,我不是蒙古人,我是汉族。 杨青河老家内蒙古自治区,不过从他父亲当年转业到南方后就在南方开枝散叶了, 他是一个没有回过老家的伪蒙古人。张菲又说,张宏可是你的亲兄弟。杨青河说, 我是独生子。   张菲被挑逗得有些恼火了,左肘往后一撞,左手把杨青河的右手拖过来压在 砧板上,右手举起菜刀,骂道,再胡闹,看我不把你的手剁下来!杨青河干脆把 手压砧板上,说,剁吧,剁吧,我的宝贝。   就在这半真半假的调情时刻,电话很不识趣地响了起来。是一个朋友打来的, 并不是他们所预期的张宏打来的。   张菲听电话,杨青河看张宏的手模。具体说是看装手模的盒子。他说,这盒 子的手感真好。他发现了盒子旁边放着两瓶安定。   他问,你要吃安定吗张菲?   张菲说,是张宏要吃,他睡眠不好,经常说梦话,有时候被噩梦吓醒。   不会吧?   怎么不会,你以为他那个旧手机是好做的啊?做旧手机的人一个个都精得跟 鬼一样,一天到晚都想着怎么从人家口袋里抢钱。   那张宏还做得这么来劲?   鬼知道他。他总是说他天生就是做旧手机生意的,他一定要做旧手机,一直 做到出人头地。手机是他的梦话里的关键词。   什么才算出人头地呢?   这个你亲自问张宏,我又不叫张宏。   张菲从冰箱里拿了水果让杨青河到客厅里去吃,她让他不要再到厨房去干扰 她干活了。   杨青河问,要是我再去干扰你呢?   张菲说,我有两个选择,一是把你的手剁下来,二是在菜里放一百颗安眠药, 吃死你。   杨青河问,万一张宏也吃那菜呢?   张菲说,那你们两个一起死,我会对警察说你们自相残杀。反正你们都不是 什么好东西。   张菲发了条短信给一个朋友。杨青河问,你是发短信让张宏早些回家吗?我 不会把你吃了的。张菲白了他一眼,说,我发短信让他早些回来剁掉你的咸猪手!   在客厅里的杨青河听到张菲尖叫一声后冲到厨房。她的手指头在流血。   你看你,你看你,这么不小心!说罢,杨青河说着强行把那正在流血的手指 放进自己的嘴里。杨青河很快就心花怒放起来了,脸上却是与之相反的真诚的表 情,他一迭声地着急,恨不得能替张菲流血,替张菲痛。他很细心地给张菲清洗 伤口,认真地替她上药、包扎,甚至还提出马上送她到医院去打一支破伤风针。   张菲这不小心的一刀好像是她为特意自己找一个红杏出墙的理由一样。他们 开始有了眼神的交流和相互关怀,激情与温柔相互交织。   张菲举着一只手,像张宏做手模时一样举着一只手,完成了一系列婚姻以外 的调情动作。   锁匙撞击金属防盗门的声音隐约而及时地传进了屋子。张宏已经回到自己的 家门外了。   2   不,老爸,我今天要回家吃饭的,今天是我们结婚五周年纪念日。张宏这样 对他老父亲说。他还补充了一句,小杨今天也到家里来跟我喝酒。   他妈说,你们周年纪念,为什么要请个外人到家里来?   张宏说,小杨不是外人,我们是亲兄弟。一会还有个女孩要到家里来,张菲 要给他介绍对象。   他爸说,小杨这孩子不错。刚才打电话给你的那个人就是小杨吧?你正跟我 们说着话怎么说是跟别人在谈一千万的生意?   张宏说,我跟他闹着玩的。   他妈说,这样的牛你以后少吹。总是听到你说一千万几百万的,听得我胆战 心惊的。   张宏他妈是一名退休的教师,他爸搞技术工作搞了大半辈子,都是老实巴交 的人。   张宏说,妈,现在时代不同了,老实人混不开喽。我就是中了你们的毒,前 些时候太老实了,才让赵东强那小子给摆了一刀,要不也不要问你们借钱去把事 情弄好了。还好小黑已经答应我过些天过来帮我把事情摆平。   他妈问,赵东强是谁?小黑又是谁?   张宏拍了自己一巴掌,心里滴咕了句,我他妈的就是话多!嘴里故作平静地 说,赵东强是摆了我一刀的同行,也是做手机的,小黑是我的战友……   他妈说,是不是喜欢做掌上压的那个人啊?   张宏说,对,就是那猪头。   新兵入伍后不久,有一个运动会,小黑参加了掌上压比赛。比赛是上午八点 半开始的,参加这项比赛的有三十名新兵。他们分成三列,每列十人在宽阔的操 场上整齐地一上一下原地移动身体。大家呼啦啦一下子把力气都用完了,除了小 黑外,做得最多的也只是九十多下。小黑他不是一下子把力气就用完了的,他慢 慢地做,累了就撑在地上歇会。这项比赛只是规定了一次性完成,没有时间限制, 只要你的身体没有接触地面,你就可以一直这样做下去。小黑从早上九点不到一 直做到中午十二点多。他的周围,由密密匝匝围了很多人到剩下稀稀拉拉的几个 人了,其中一个是连长,一个是指导员。连长说,小黑你可以结束了,你是冠军 了。小黑不理他,又开始运动起来。指导员一脚踩在小黑的屁股上把他整个踩在 地上,嘴里骂道,臭小子,你想饿死大家是不是?   小黑现在做什么工作?父亲问。   老大。   老大——老大?   老大……就是老大,大老板的意思。张宏连忙掩饰。   就这样,张宏陪着双亲大人七七八八瞎扯一通,望望墙上的大钟,就说要回 家了。他说要他回家换套衣服到健身房去练练。   他妈说,张宏,你有时间要多回家里来,最好把老婆也带着一起来。别总是 需要钱的时候才想着回来。   张宏说,妈妈,我很忙的。   他爸说,你忙什么忙,我还不知道你!你先不要急着走,我越想就越生气。 今天我们来算一下账。说完,老人回到房间里拿了一个本子出来。本子上写着这 五六年来张宏从父母手上借走的一笔笔钱。本子里还夹着几张张宏写的借条。   张宏有些气急了,说,爸,要不我马上给你写张借条吧,你还不相信我吗? 借再多的钱我也还是你们的儿子!   他这话噎得两位老人有些受不了。他妈说,你怎么这样说话?你不要以为你 爸这里是金山银山,我们这点棺材本已经被你造得差不多了!   从做旧手机的第一天起,张宏就向父母借钱。他知道,这已经是老人手上最 后的一笔钱了。这几年里,他前前后后从他们手上拿了二十几万元。   因为张宏没休没止地向父母索取,令到他父亲不得不重出江湖,拿着自己高 级汽车工程师的牌照让人家利用。一家汽车修理厂为了成为某名牌轿车的定点维 修单位,在申报的时候报了他父亲上去,还请他父亲每个星期要到那里去上班两 天,指点一下,顺便也装装门面。现在,连他妈妈也有重执教鞭的想法了。   张宏说,妈,你们的钱还不是我的?你们有什么需要的,向我说一声难道我 敢不答应吗?再说了,你们留着那么多钱做什么呢?你们只我一个儿子,到你 们……说到这里,看到两位老人的脸色不对,他没敢再说下去。他想说的是:你 们只我一个儿子,到你们百年之后,还不是把钱留给我?   他爸说,张宏,今天这三万块是我们最后的钱了,万一你还是挣不来钱怎么 办?   肯定能挣得来,只要我努力就一定能挣得到钱。张宏说得有些咬牙切齿。   他妈说,你怎么这么肯定?   他爸一拍桌子,大声说,你面对现实好不好?你多为父母,也为自己多想想 好不好?这一次要是还挣不来钱,你怎么办?   张宏说,挣不来钱,我这条命,还给你们!   3   张宏回到家中,看到家里只有两个人就问,张菲你那朋友怎么还没来?   张菲说,你是说青青?哦,她刚才发短信说临时有事不来了。事实上是张菲 发短信让人家不要来的。   张宏拍着杨青河的肩膀说,对不起了兄弟,让你失望了。没事,男人越老越 值钱,再等几年你就更钻石王老五了,不要着急,到时候再卖也不迟。哈哈。   杨青河说,怪不得前天胖子大师给我起了一卦,说我有桃花运。   张宏问,大师?哪个大师?   胖子小明。杨青河说。   张宏做的第一件事是把装手模的盒子打开,拿出他那只凝固成瞬间美丽的手 的造型。盒子里除了他的那个手模外还有一个小的手模,是一个锁匙扣,手模工 作室附送的礼物。张宏把这个小巧玲珑的锁匙扣扔给了杨青河。杨青河不要,还 给张宏,张宏给了张菲。张菲意味深长地看了屋子里的两个自称是亲兄弟的男人 一眼后,顺手把这小小的看上去像骨头一样的锁匙扣放在鞋柜上,转身再度进了 厨房。   张宏托着自己的手模,走到阳台的夕阳下仔细端详自己的手的形状。他用一 只手举着手模,另一只手摆出与手模相同形状的造型,真手和假手并排展示着风 采。他认真的样子让杨青河有些不耐烦。张宏还自以为是地对杨青河说,兄弟你 见过这么漂亮的手吗?你见过这么漂亮的男人的手吗?夕阳的余辉从张宏的背后 照射过来,让他看上去像一个概念不明的剪影。裸露在张宏的背心外面的不锈钢 项链,随着张宏身体的转动偶尔散发出金属特有的寒冷光芒。项链的方牌子和挂 在它旁边的玉佩还撞击出一种不和谐的声音。   杨青河忍不住要调侃张宏,他说,你从天堂里把维纳斯的一只手偷回来了, 哈哈。   心不在焉的张宏问,你说谁的手?   维纳斯失落在天堂的两只手中的一只。   靠,我又不是女人!维纳斯的手肯定很丑才被砍掉的。   杨青河不再理他,为了他这只手,杨青河来回跑了两次,心里老大不舒服。 这手模在第二天就已经能交货了,张宏认为人家没有把他的手的神韵做出来,推 倒重来。第二次他没时间亲自去取,就让杨青河去。第二次他还是不满意,让杨 青河拿回去请人家重新再打磨一次。据杨青河所知,这只手还是当初他拿回到工 作室的那只,人家根本没有帮他再加工。那个看上去像骨灰盒的盒子是张宏亲自 挑选的,花了一百块钱,那手模才二百多块钱。   张宏把手模放在电视旁边,用一只手去数另一只手的手指,一、二、三、四、 五,一个手指头代表一年……   杨青河站在厨房门外对正准备炒菜的张菲说,我还是先回家吧,今天就不打 扰你们的意乱情迷了。   他这话张菲还没有接上张宏就在阳台上嚷开了,你小子今天怎么一回事?让 你在家里吃个饭也要这么拿腔拿调的!你还当不当你嫂子是嫂子,你还当不当你 兄弟是兄弟?说得另外两个人都忍不住笑了起来。张菲看杨青河的眼神有些狠意。 张宏说话的声调有些古里古怪的,好像别人欺负了他一样。杨青河无话可说了, 张宏的热枕他向来都是有些怕的。   高二的寒假,有一个周末的下午,杨青河在体育街附近被几个外校的学生围 攻,原因是他跟他们学校一个漂亮女生有暧昧关系,而这个女生同时又跟同校的 一个学生来往。对方有六七个人,而杨青河只有一个人。这对比悬殊的情景刚好 被正在体育用品店里准备买拉力器的张宏看到了,他一刻也没有犹豫,拿起一个 哑铃和一个臂力器就冲了出去。   张宏经常对张菲说,他跟杨青河及小黑的友谊是他这辈子最珍贵的宝藏。或 许是因为他过于看重与杨青河的友谊而阻隔了与他人的友谊,这么些年来,能与 张宏说得上话的只有他的战友小黑。除了小黑与杨青河外,张宏再没有别的朋友。   他跟小黑的友谊开始得有些诡异。那时他们刚刚去到部队。偏辟的地区,令 到他们刚刚才开始的军旅生活枯燥无比。他们什么寄托也没有,关于城市的任何 消遣都没有,他们有的是时间,有的是用不完的年轻的精力。一天晚上,张宏和 小黑去到一个风景还算过得去的山脚下闲聊。他们无所顾忌地扯着嗓子大声说话, 把身后那众茂盛的大半个人高的灌木都烦得沙沙作响,他们开始怀疑里面是不是 藏着一只什么野生动物的时候一只手在黑暗中伸了出来,两个指头间夹着一张十 元人民币,还有一个字:给。张宏他们吓了一大跳后愉快地把那十元钱归为己有。 他们一合计,看到那里的灌木形迹可疑就往那里一坐,扯着嗓子开聊。这个晚上, 他们一共得了将近二百元。   张宏说,我现在要去健身,小杨你要不要跟我一起去?杨青河说,我没有运 动服怎么去?张宏说,你穿我的不就行了吗?杨青河说,我穿过的衣服你还会穿 吗?张宏说,不会,直接送给你了。杨青河说,我还是不去了,健身是所有的运 动中最闷的,我又不像这样爱照镜子。张菲说,张宏,马上就可以吃饭了,你还 去?张宏说,还早呢,前几天一直都没有时间去,小黑他们过来了我更没有时间 去了,你看我都胖成什么样子了。张菲说,没见过像你这样的男人,神经病!   杨青河问,张菲你见过多少个男人?   张菲说,杨青河找打是不是?不告诉你!咋的?   杨青河有些犹豫地说,我还是跟你一起去健身房玩会吧。   张宏说,算了,你还是在家里陪你嫂子吧,就你那身子骨跟我一起去,我都 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小杨你千万不能走,今天我们哥俩好好喝几杯。前些天,张 宏带杨青河跟几个朋友喝酒,张宏由于被合作了好几年的人骗去了几万元后又被 同行的生意人摆了一刀,心情极其苦闷,不停地犯贱找人拼酒,把那几个本来交 情就不深的朋友都得罪了,大家联合起来攻击他。杨青河想要帮他解围,解不了 围,把自己也赔了进去。那天晚上他们都醉了。醉了的张宏不肯回家,说是怕让 张菲看到自己这个样子难受,这些年来,他让张菲失望的地方实在是太多了。杨 青河本来还是有几分清醒的,以为自己可以照顾醉得快不省人事的张宏,让朋友 们各自回家他自己在酒吧里看着他就可以了,没想到上一趟厕所回来后,杨青河 比张宏醉得还严重。这个晚上他们就趴在吧台上睡到天亮。一觉醒来,他们在头 痛欲绝之余,很愤怒地发现身上所有的现金和值钱的东西都不见了,包括手上的 戒指和手机什么的。   就这样,杨青河被逼留在张宏的家里,与张菲一起准备晚饭。   张菲说,我觉得这几年张宏变了很多,有时候我觉得自己都不认识他了,很 多时候我都以为自己跟一个陌生人一起生活。   杨青河说,今天到底是你们结婚五周年的日子,他心情挺不错的。   张菲冷笑一声说,省省吧你,他会为这事开心?他是因为到他父母那里去过 一次才这么开心的。   他到父母那里回来为什么会开心?   这个你找个机会问他自己吧,我可说不出口。   4   三天后,小黑来了。   没错,小黑是老大,内地某社团的龙头老大,大家都亲切地喊他:大哥。他 在上海、南京、苏州、杭州等地都有地盘,都有房子,目前居住在杭州。   杨青河早就知道了小黑这个人了。以前,张宏就经常跟他说自己与小黑那伟 大的革命友谊,三天前,也就是张宏结婚五周年纪念日那天,很晚的时候,张宏 说得更详细了。张宏这个人就是这样,喜欢让更多的人知道自己与他人的友谊万 古长青。   那天,在张宏家里,酒喝到九点多就有些喝不下去了,在家里一边看着情意 绵绵的电视剧一边喝酒,总有种喝不起来的感觉。   十点,他们一起讨论今天的发菜干蚝猪骨汤好喝还是前些天做的水蛇土茯苓 汤好喝,今天的芹菜炒牛仔肉味道好还是鲜百合炒果仁的味道好,清蒸桂花鱼是 八分钟还是九分钟好一些……如果单单是这些也罢了,张菲的眼神总是让杨青河 有种胆战心惊的错觉。   张宏穿戴整齐,一本正经地要把他送回家去。前两年,张宏花了五万块钱买 了辆二手富康,只要有他在的场合,有朋友需要接送,总是他的任务。因为喝了 酒,杨青河拒绝了张宏的好意成全。张宏哪里肯让他自己走,硬是与他一起到了 楼下。   我们去洗桑拿吧。张宏说。   这话让杨青河吃惊不小。他看着张宏直笑,心里想,他怎么说起胡话来了? 张宏打开杨青河伸向他额头的手,说,靠,你这个人怎么这样,真没劲。兄弟, 今天我一定要让你高兴,一定要让你尽兴。杨青河说,张宏你这话是哪跟哪,今 天是你们的好日子,跟我有什么关系嘛?张宏说,兄弟,哥知道你眼光高,所以 到今天还是形单影只的,做哥哥的觉得对不住你啊;走,走,走,哥请你舒服去。 杨青河说,嫂子在家等着你回家舒服呢。   张宏很开心地开着几年前买的这辆二手富康领着亲兄弟一样的杨青河去放荡 的桑拿中心。他这辆富康花了五万块钱,其中一万元是向杨青河借的,二万元是 向父亲借的,一万元是张菲从私房钱里拿出来给他的。每隔三五个月,张宏就说 对杨青河抱歉一次,说借他的钱应该很快就可以还了,等下一笔买卖做成了就能 钱还给他了,遗憾的是张宏总是今天赚钱,明天亏本,亏得又经常比赚的时候多。   快要到目的地时,杨青河决定还是自己先把话挑明了。借出去的钱一时还不 回来,那是没有办法的事,但不能让张宏再开口问自己借钱了。他说,张宏,今 天我请吧,算是我请你去庆祝一下你们的五周年结婚纪念。你不要争,今天让我 请你来把你们的婚姻颠覆一下!别的,今天晚上就不提了好吗?   杨青河说得很坚决。张宏明白了亲兄弟一样的杨青河的话后,脸上掠过一丝 阴影,不再语言了。杨青河认定一个死理,哪怕是天底下最铁的哥们,也是完全 相异的两个人,只要你把丑话说在前头,先小人,后君子,就不会有什么推不掉 的人情债,这个世界上,其实没有多少人是真正不要面子的。   张宏说,颠覆这个词用得很好。还是我请你吧。张宏说,兄弟,这些年来, 你总是帮我做这样那样的,都没怎么感谢过你,今天算是还你一个人情了。   杨青河说,你这个人怎么这样,谁请还不是一样,非要你请,太小家子气了。   张宏突然就发火了,说,我说了我请就是我请,你他妈的别再(罗罗)嗦嗦 了。过了一会,可能是觉得有些不好意思,就说,要不这样吧,过几天,小黑到 了后,你请一下吧。   杨青河说,也行,就这样说定了。杨青河想,还好自己及时堵住了张宏的嘴, 要不然一会他开口问自己借钱就难应付了。他知道张宏是想开口问他借钱的,如 果张宏没有那样的想法,他刚才就不至于差点就急了眼的。他们做朋友的时间太 长了,长得能记得住对方脑袋上长着几根白头发。   小黑下机后,没有马上坐进张宏的车。他让随从小白和小黄在机场接客区等 他一下,他出去转转。   大约二十分钟后,小黑打电话来了,用的是另一个号码。他对张宏说可以走 了,他开另一辆车黑色的皇冠跟在张宏的车后面。张宏从窗户里伸出头来一看, 自己那辆破旧的富康车后面果然跟了一辆耀武扬威的黑色皇冠。张宏只好有些泄 气地对小黑的两个随从说,你们老大真牛。小白对张宏说,张大哥,没事的,开 车吧,有些东西他提前帮你准备了。小黑在来之前已经跟广州方面的朋友联系好 了,他所需要的东西人家早已经给他准备好了。四支枪,百多发子弹,武警鞋, 避弹衣,望远镜,军用猎刀,军用手电筒,等等,甚至连急救药品和包扎棉这些 也应有尽有,把皇冠车的行李厢塞得满满当当的。   5   从这天开始,直到小黑他们离开,张宏就没有再回过家。档口的事情,除了 聘请的张菲的表妹和另一个女孩外,杨青河作为他最好的朋友一下了班就往那里 赶。当外地的朋友来了后,有个本地的朋友在自己身边转悠,在张宏看来,是很 有面子的事情。好几年前,张菲就拒绝知道关于丈夫生意上的任何事情,拒绝插 手他生意上的任何事情。为了照顾生活没人照料的单身汉杨青河,张菲每天都给 他做可口的饭菜。这也是张宏在电话里给妻子交待得很清楚的任务。   17岁高中毕业后,以为自己很聪明的张宏没能考上大学,恼怒之余,拒绝了 父母让他复读一年的建议。游荡了几个月后,他把自己变成了一名人民解放军, 是特种兵,3年后退伍。退伍后的张宏空有一身武艺却无处可用。他在四个月内 通过自己的努力和父母的关系,试用了四个单位,没有任何一个单位能让他看得 顺眼一些,能让他死心塌地长期做下去,最后他不得不心灰意冷的在家里睡大觉。 有一天,张宏和朋友在酒吧喝酒的时候跟另一伙人火拼时被一起喝酒的朋友的朋 友看中,请他做了保镖。这个朋友的朋友是个做旧手机生意的老板。老板顺理成 章地成了张宏进入旧手机行业的第一个老师。事实上,张宏一直都是把他称呼为 老师的。   两年时间不到,关于旧手机生意上的知识,应该熟悉的,张宏都熟悉了,不 应该熟悉的,也基本上都熟悉了,张宏觉得是时候跳出来自己做老板了。他的第 一笔启动资金五万元是从父母那里要来的。书香门第出身的父母本来就不希望张 宏做这冒险的旧手机生意,再怎么来钱也是偏门,不仅要打法律的擦边球,还经 常在三更半夜里去一些偏僻的地方交易,比如深圳的深南路附近的无人地带,比 如临时约定的郊区的某个三不管地带。   张宏还没有辞职,请了假在家里睡觉。在这三天内,他甚至连床也没有沾。 一连三天,他不言不语,眼睛睁得大大的躺在客厅的沙发上,摆明了就是要跟父 母玩绝食游戏。一张在开口问父母要钱前已经写好了的借款五万元的借条耀武扬 威地用一个ZIPPO打火机压在茶几上。这打火机是张宏用从事旧手机工作的第一 个月的工资买的,一共买了三个,一个给父亲,一个给杨青河,一个给自己。收 到礼物的两个男人很不理解地问张宏为什么送这样的礼物,张宏说,送礼物给人 家最好不要考虑他是不是需要这礼物,而要考虑他是否会喜欢这礼物。父亲一辈 子都没抽过烟,杨青河那时也很少抽烟。   张宏被送到医院抢救后,他的第一笔启动资金五万元顺利到手了。从此以后, 父母就变成了张宏流动资金的免息提款银行。他总有让父母无法拒绝的办法从他 们手里拿到钱。   关于张宏这种顽强的不达目的誓不罢休的亚英雄行为,一直都是他们张家的 秘密。直到张菲嫁给他后,有一次张菲陪张宏回父母家里借钱,他母亲不想借给 他但又被张宏不着边际的话气得急了眼,才一口气把他这几年的劣迹抖漏了出来。   张宏还送了个水货手机给当时的玛格丽特,以及一束美仑美奂的玫瑰花。这 是一个重要的夜晚,玛格丽特在这个感动的夜晚开始考虑是否应该改名为张菲。   张宏的老板是最早做旧手机的那批人之一,有好几家分店,张宏负责其中的 一间分店。在老板的所有弟子中,张宏是最聪明的一个,他上手最快,最得老板 的器重。张宏单干后,老板干脆把那个分店转手给别人了,因为张宏把他这部分 的客户几乎都挖走了。有一天晚上,张宏跟玛格丽特约会的时候遭遇了几个来路 不明的人的袭击。虽然张宏是特种兵出身,但由于事出突然,又要分心来保护玛 格丽特,不免吃了点亏。那个小头目离开前扔下一句狠话:小子,你等着瞧,总 有一天砍掉你一条腿!从那天起,玛格丽特的小包包里,多了一把小小的美国军 刀,随时都准备把这刀拿出来助张宏一臂之力。也是从那天起,就有人盯玛格丽 特的梢。但他们只是盯梢,什么也不做,上午她在上下九路买衣服的间隙在不经 意中发现似曾相识的面孔,下午从美容院出来一抬头看到熟悉的面孔,下午下班 从公司里出来远远地看到两个人在对面马路对着她指指点点……可人家又是若即 若离的,似乎也没有要把她怎么样的迹象,直把她弄得心里发毛。张宏那边倒是 相安无事,他想找个人狠狠地打一架来消消气,但在他的活动范围内似曾相识的 连鬼影都没有一个。就在张宏去找老师交涉的第二天夜里,他们又遇到前些时候 类似的情景。张宏把个别人打得头破血流,他自己也头破血流。不过,这天晚上, 他很意外地在玛格丽特的帮助下解了围,原本躲在一旁发抖的姑娘冷不丁掏出小 军刀,很不客气地捅进了一个胖子的肚子里。也就是在这个晚上,张宏跪下正在 流血的腿向当时叫玛格丽特的张菲求婚。张宏前一天夜里找老师交涉时,老师打 着哈哈说他什么也不知道,他跟此事完全无关,他还说,是他一手一脚扶着张宏 起来的,他对张宏就像父亲对儿子一样的感情,虽然张宏背叛了他,他也舍不得 对他做什么事情的。   这个时候,小黑还只是上海的一个比小混混稍好一点的角色罢了,还未能成 气候,张宏势孤力薄的。张宏后来说,他是为了玛格丽特才向老师妥协的,要不 然,他肯定跟那绵里藏针的老王八蛋拼掉算了。   张宏妥协的条件是孝敬给老师三万元,并且在三个月内不能跟以前的客户联 系,不能跟因为老师而认识的任何人做交易。   这三万元,有一万元是问父亲借的,两万元是玛格丽特提前给了他的她的嫁 妆。玛格丽特正式更名为张菲。   此事发生后不到半个月,老师所有的关于旧手机的生意全部易手他人,他金 盆洗手,转做正行生意了。再过了一年时间不到,全家移民加拿大,是投资移民。   这个不好的开始,似乎暗示了张宏在旧手机生意上将一路磕磕碰碰。   这几年来,张宏得了菩萨的保持,一直过得风平浪静,除了海关偶尔跟他过 不去之外,他基本上是幸运的。海关有时候也挺可恨的,大约十天前,他那批三 星D418和诺基亚7200被查缴了后,让他牙痛了很多天,那可是几千元一台的手机。   张宏一边喝酒,一边跟小黑说,这些年来我觉得自己就是一只刚刚破壳而出 一的小海龟,每天都是在漫无边际的海滩上向着大海的方向爬行,随时都会有海 鸥从天空上冲下来把我吃掉,被海浪一次次地冲回到沙滩上,更可怕的是会被一 个浪头掀了个四脚朝头,再也没有办法翻身,会在第二天被太阳活活地晒死。   小黑说,海龟可是庞然大物哩,等你长大了,好家伙!鲨鱼那鸟东西见了你 也要躲着你。   张宏笑了几声后继续说,嘿嘿,要长到几吨重要可是要吃很多东西的,不容 易呢。   两侧的小白和小黄分别拍着张宏的两个肩膀,齐声说,没事的张哥,有咱黑 哥帮你,你很快就会长成几吨重的。   杨青河听到张宏说他每一次买卖都是上百万,甚至好几百万,他不禁为他的 好朋友张宏捏一把汗,张宏的生意他多少是知道一些的,一单能上十万就已经很 不错、很少见了。   杨青河不明白张宏请小黑他们前来助拳的真正目的是什么,在他的理解里, 把小黑请来,把事情摆平了,出了口鸟气,但等于把他以后的进货渠道堵死了。   大约二十天前,张宏用四万元从一直跟自己合作的赵东强手上买了一批诺基 亚主板,回来加工了才知道,全部都是假的,再打电话给赵东强,他的号码已经 取消了。这些年来,除了一个电话号码,关于自己的供应商赵东强这个人,张宏 知道的差不多是空白。   听到这里,杨青河插了句话:这就是现代社会,一个电话号码没有了就等于 这个人上了天堂了。   杨青河的话换来了大家举杯的机会。张宏的诉苦有些空洞,大家都有些不耐 烦了。   那些天,张宏像个疯子一样在深圳到处跑,白天到旧手机市场把眼睛瞪得圆 圆的,企图发现该死的赵东强,清晨,即是他们每次交货的时间,他会去到深南 路附近的空地上,躲在黑暗的角落,看赵东强是否会出现在这里跟别的人交易。 他一无所获。他到深圳来之前已经知道了这样的结果,但他还是来了,不努力一 下,他不会死心。就这次事件,张宏对杨青河提起的时候说,人就是这样的,明 明知道自己已经输了,但总是要变出几个花样来让自己输得更彻底些心里面才会 变得更踏实,才不会因为没日没夜地想着这事而继续受折磨,才能睡上一个安稳 觉。   回到家里,张宏装作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一样。有一天,张宏坐在档口里看人 来人往,看到旁边的老李一单接一单地交易,而自己却干坐着发呆,实在是难受, 只好回家。他回家本来是想好好睡一觉的,他已经好些天没怎么睡过觉了。他睡 不着,就到健身房去。这天,他只练打砂包,把砂包想象成该死的赵东强。坐在 休息区喝汽水的时候他的眼泪很不争气地纷至沓来。这些,是张宏喝到半醉的时 候说出来的。半醉的张宏的眼泪和鼻涕再一次纷至沓来了。   失去赵东强这个优秀的供应商,张宏像失去了一只翅膀的天使,再也无法飞 向幸福的天堂。   旁边档口的老板老李安慰张宏说,做生意总是会遇到各种各样的人,他让张 宏看开一些,钱财身外物。为了答谢老李的开解,张宏请他去喝酒。有事没事的, 张宏老是往老李那边跑。他的档口现在已经没有什么新的货了,内蒙那边的朋友 打电话来要发货也发不出去,只好到老李那里转些过来。这样转,也没什么意思, 只能挣广东和内蒙的差价,一台手机去了运费包装什么的,撑死也只能挣个一二 十块钱。这跟以往,一台挣百儿八十的差老远了。   张宏的内蒙包头市这条线说起来还是杨青河的父亲介绍的。那年,杨老先生 回老家,张宏跟了去,他通过老先生的朋友结识了不少当地的做旧手机的朋友。 把张宏带到内蒙去,是杨青河求了父亲很久父亲才答应下来的。还好,张宏没有 令老人丢脸,这几年来,他在内蒙古的包头市是个声誉很好的广东供应商。   有一天,老李正给张宏点货,手机响了,他说电话的神情让张宏起了怀疑。 是的,没错,是接头暗号。这些,张宏都是很熟悉的,老李说的是交货的时间、 地点、价格、数量,等等。大概是那个人给了老李一个电话,让老李去到目的地 后打这个电话与这个人联系,老李重复了号码。张宏把这个号码记住了。他是特 种兵出身,多年前受过的地狱式训练中包括强迫记忆这一项。   张宏打电话去跟人家沟通,说电话号码是老李给的,是老李让他跟他联系。 相互沟通过几次取得信任以后,就约好了来一场小规模的交易了。这时,张宏手 头有10000元,他总共只剩下这点钱了。这一万元还是把一只买的时候花了18000 元的瑞士表以4000元典当掉才凑起来的。什么东西都是这样,你买的时候贵得能 吓死人,卖出去时跟卖破烂相差不大。买这块表的时候张宏的生意顺利得很,赚 了不少钱,他头脑一发热,就花了差不多二万元来包装自己的手腕。为了此事, 张菲气得差不多一个月没有理他。还有10000元是北方的合作人刚刚汇过来的货 款。张宏决定用15000进一批主板,货到手后,剩下的5000千元用来装机和做包 装和礼品。这批手机他准备以最低的价格出手,同时还要在中间夹杂一些翻新的 不值钱的手机,他希望能以次充好,把资金盘活。张宏都打算好了,他不得不这 样做,非常时期要用非常规的方法,得罪熟客也只能在所不惜。   两天后,张宏差点就疯掉了,因为这一批货跟上次赵东强那批货完全一样, 都是些没有用的破铜烂铁。在张宏发现上当后,老李不再像以往那样整天在自己 的档口里守着了,换了他的弟弟。他们兄弟两人共同开了三家旧手机店,除了大 沙头这间,在烈士陵园和中山五路那里还有两个档口。在张宏认识的人做旧手机 的人中,发了财的人占大多数,似乎他们赚钱很容易一样。这让张宏很恼火,一 直都弄不明白为什么自己总是赚不来钱,还要经常到父母那里去寻求支援。   这个骗张宏的人也姓张,他让张宏叫他小张。他只是个二十出头的小青年, 很狂。他说他的货没问题,是张宏在栽脏嫁祸。为了让张宏知难而退,他搬出了 近两年来活跃在省港两地的旧手机这一行一个很牛的人的名字,说是他大哥,他 是他罩的。   张宏请来了小黑,即是请来了一场即将发生的近距离火拼。   6   私下里,小黑责怪张宏让杨青河介入到他们中间来。张宏告诉小黑,他跟杨 青河是生死之交,他这一辈子只交了两个真正的朋友,一个是小黑,另一个是杨 青河。   他们低声嘀咕这些的时候,杨青河同志正拿着手机站在走廊里跟张菲在说些 不甚光彩的事。   张菲:张宏没跟你借钱吧?   杨青河:前些天好像想提这事的,让我把丑话说在前头了,没借成。   张菲:我必须要提醒你,你一分钱也不能借给张宏。我是为你好,他借你的 那10000块钱还没有还对吧?当然也有我这方面的理由。我这样跟你讲吧,那个 叫小黑的黑社会来之前,我听张宏叨唠过说要问你借些钱,我跟他说,你借了人 家10000元都没有还怎么又要借了,他说,切,10000块对小杨来说算什么啊,他 一年赚十万八万的……我如果不向他借就是傻瓜了。现在他手上的那30000块钱 是他在父母那里拿的。这很可能是他父母的最后一笔钱了。上次我把儿子送到老 人那里的时候,他们跟我说了这事,他妈伤心得都哭了,说张宏这么大了还这么 不懂事。   杨青河听得头皮有些发麻。他相信张菲的话。只是,张菲为什么把夫妻间的 枕边话告诉自己呢?难道她跟自己比跟张宏更贴心?想到这里,杨青河心里哆嗦 了一下,仿佛看到了自己因为蓄意破坏了朋友的稳定的家庭而被推上了道德法庭。   李青河说,你不是要把那个叫青青的姑娘介绍给我吗,怎么还没有动静?   张菲说,改天吧,这几天很烦。   杨青河:你不是想要跟张宏离婚吧?   线菲叹息了一声。   杨青河:我是不想借钱给他。你……算了,希望我不会心软。你知道,我很 怕眼泪,更怕男人的眼泪。   张菲:我最后跟你讲的是,如果你借钱给他,我就把我们的事跟他讲,说你 强奸了我。   杨青河:这样的话你也说得出口?   杨青河:你今天怎么一点女人味都没有?你还是早些把青青介绍给我认识吧。   我操你妈啊杨青河。张菲倒是有些气急败坏了。   他喝得有些高了,拉开了准备跟张菲调情的架势。   张菲:女人味个屁!小杨我告诉你,我这不是吓唬你,我说真的,一个女人 被惹急了也是什么都做得出来的。   杨青河:你不会是……爱、上了我了、吧?   张菲:放屁!   杨青河:如果他真知道了我们的事,你说他会怎么样?   张菲:你相信他会杀了你吗?   杨青河:相信。最起码他也要剁掉我一只手。   杨青河正想继续调情的时候,肩膀被重重地拍了一下。是张宏,他说,你说 电话也太久了吧,这样没完没了的也太没礼貌了不是吗?   杨青河对着电话很大声地说,不说了啊宝贝,88。看了张宏一眼,还朝着电 话使劲亲了一下才挂断了电话。   张宏说,今天别回去了,就在酒店睡吧。   杨青河说,这里挺贵的,省点钱吧,反正回家也不远。   钱算个鸡巴!张宏说,跟我们这种做生意的人在一起,总是把钱放在心里也 太俗气了!   杨青河看着张宏笑,他说,兄弟啊,在亲兄弟面前就不要这么牛气了,花你 的钱,你不心疼我替你心疼。你挣钱也不轻松。   张宏说,你赚钱轻松,看着不顺眼的话今天全部由你安排算了。   这话让杨青河倒吸一口冷气。今天这顿饭没有3000元是下不来的。这个他心 里有底,他是要付这顿饭的钱的,但接下来的,唱歌或者洗桑拿找小姐什么的, 还让他安排的话就有些太过了。他心里老大不自在,笑着说,时间也不早了,你 们战友这么长时间没见面,在一起聚叙叙旧是要的,我今天才认识他们,也没什 么好说的。再说了,我对吃过饭以后的事情也是兴趣不大的,这个你知道……张 宏打断了杨青河的话,说,进去吧,我们在外面太久了。   杨青河拉住张宏,说,我说真的,你肯定会为请他们来后悔的,来还不如不 来。   张宏望了杨青河一眼,慢慢地说,不会。   吃过饭,十点左右,杨青河就自己打车回家了。没有人喝醉,大家客气地握 手道别。   张宏背着小黑他们拿出3000元,让杨青河带过去给张菲,说是这个月的家用。 不用张宏说明白杨青河也明白,如果这个时候再不把家用留出来,到小黑他们走 的时候,张宏可能连300元也拿不出手。张宏是个过于讲究的人,大凡手里有个 钱,就不肯亏待朋友,如果哪天他没有钱,但他把你当成朋友,让他从身上挖块 肉换钱来招待你他也肯。   当着小黑的面,张宏把挂在脖子上的链子拿了出来。他对杨青河说,兄弟, 这条链子我一直都戴在身上,整整十年了。   这条链子上面,还挂着一个玉观音。那是张菲请胖子大师开过光的一个羊脂 白玉的观音。但杨青河每次看到张宏脖子上这个玉观音跟不锈钢挂一处就觉得不 自在,他不明白,不锈钢跟玉器怎么可以混为一谈。   回去的路上,有一种想法不停地折磨着杨青河:再亲密的朋友,一扯上利益 关系,也是要斗志斗勇的。他想在张宏面前变得更坦荡一些,但他做不到,永远 也无法做得到。   7   为了进一步加强小黑对杨青河的好感,睡眠不好的张宏跟同样睡眠不好的小 黑叨唠开了。张宏就喜欢说发生在自己身上的关于友谊的辉煌。   高三来临前的那个暑假里,张宏决定以全校甚至是全市最独特的中学生的方 式展现一次自己的青春风采。他决定骑自行车环游全中国。   张宏想跟杨青河一起去环游全中国,但杨青河这个阶段与班花正热恋着,在 他的眼里,再雄伟壮观的大好河山也比不上拉着他的手的发育着的美人。   蓄谋已久的远行即将开始。杨青河往张宏的脖子上挂了一条不锈钢项链,是 仿美国大兵脖子上挂的那条写着他们名字和编号的那种链子。在那块被打磨得银 光闪闪的牌子上面,有一排号码,是杨青河家的电话号码。杨青河说,张宏,如 果你在外面遇到什么需要我帮忙的,就打这个号码。   张宏在杭州遇到小偷后一贫如洗。这对孤身远行的少年人来说无疑是接近于 毁灭性的打击。由于长时间的奔波劳碌,张宏开始感冒、发烧。他的身份证和母 亲交给他的长城卡,全部都让小偷取走了。在杨青河和母亲之间,他选择了打电 话给前者。   两天后,杨青河在杭州火车站的候车室找到浑身散发着难闻气味饿得只剩一 口气的张宏。   天已经亮了。   小黑说,睡觉吧。   张宏说,小黑你还没有结婚吧?   小黑叹了口气说,有些人想要结婚但没有房子,最终劳燕纷飞,我有钱,有 好多房子,但我不能结婚。杭州的房价高啊,西湖边上的房价是天价。杭州好多 年轻人都买不起房子,娶不上老婆。杭州的房子啊,破坏了多少美好的爱情。   张宏说,本来挺想睡觉的,让你这么一说,精神了很多。   小黑说,张宏,我跟你认真说,以你这样的身手,做旧手机好像是有点浪费。 我需要一个像你这样的人在身边。   张宏说,你出多少钱?   小黑说,你要多少钱?   我想干干净净地做人,张宏本来想这样说的,话到嘴边改成,我有家有小的, 怎么可能?   小黑说,不用你说我也知道,这些年,你做旧手机也没挣什么钱……给你 30000元一个月够了吧?   张宏笑着说,30000元?嘿嘿,你让我去贩毒?   小黑说,不是。但有可能比贩毒更刺激。你现在做的是偏门生意,你想象一 下吧,我能让你做什么。你说的那个老李,等这边完事了,我们找他聊聊。   张宏叹了一口气,说,到了我这个年纪再做你们这一行,好像有些太晚了。   小黑说,睡觉吧,我喜欢在白天睡觉。   8   张菲和杨青河都知道张宏他们去深圳做什么,知道具体的行动时间,心里不 免有些担心。为了缓解内心的压抑,张菲请大师到家里来起卦。她问的是凶险。   这大师还是杨青河介绍张菲夫妇认识的,他跟杨青河的关系更好一些。   张菲当下摇出一卦,名为“天山遁”。   大师说,遁者,亨,小利贞。遁,阴长之卦,小人方进,君子道消。邪正不 同居,阴阳不两立,君子当此,若不隐遁,必受其害……遁尾,厉。匆用有攸往。 遁尾之厉,不往何灾也。若是与人纷争,埋伏宜深藏不露,使敌人不得窥其遗迹, 若藏头露尾,必致危厉,不如不往。   杨青河问,你的意思是说,他们这一次去深圳,不如不去?   大师说,是。   张菲说,可是,他们已经去了,怎么办呢?   大师说,既然去了,也就去了。这里有一句批语,我想他们应该应验:执之 用黄牛之革,莫之胜脱。当诸军逃散之际,独能坚执固守,为可嘉也。   大师说,此卦凶险重重。   杨青河不敢告诉张菲,张宏他们人手一把可以一口气发二十颗子弹的手枪。 跟他们在一起的时候,他似乎还隐约听到小白跟小黄提到什么AK47。如果真有支 AK47,事态就会更严重了。   张菲再问,大师却是不肯再讲了。   杨青河送大师下楼的时候,他又送了几句话给杨青河:这段时间,你不宜与 他们走得太近,对你没有好处,对你的声誉也没有好处。   杨青河是想起刚才胖子大师问张菲要了生辰八字后在纸上写写画画了片刻, 说,剪不断,理还乱。大师对杨青河说,我送你一句话:好好对自己,珍惜眼前 人。   他想,大师八成也看出了自己跟张菲的暧昧关系了,要不然他不会跟自己说 那样的话的。他说,我没有眼前人。   大师说,远在天边,近在眼前。   张菲不是要跟张宏离婚然后跟自己名正言顺吧?杨青河被脑子里跳出来的这 句话吓了自己一大跳。   望着大师逐渐远去的背影,杨青河心里居然产生了一种难舍难分的情绪。他 呆呆地望着街上来往的车辆,内心有些乱,有些恐慌,也有些责怪自己的意思。 冰糖葫芦一样的一串连在一起的人从不远的地方向着他这个方向走来。是一个身 体还没有发育成熟的小姑娘带着两个盲人慢慢地走在人行道上。中间那个盲人的 左手搭在小姑娘的左肩上,后面那个盲人的左手搭在中间那个盲人的左肩上。小 姑娘的身体发育得虽然还不是很好,但杨青河觉得不需要很长的时间她将会由青 涩的果子变成一个绝色女子。杨青河站在原地看着他们由远及近,再由近及远。 他在猜,这个姑娘是否也是身体有某种残缺,如果真的也有,那就太遗憾了。他 们经过他身边时,他看到他们的嘴一动一动地说着些什么,但他一点声音也听不 到,街上往来的车辆把几位柔弱的人的声音完全掩盖了。两位盲人的右胳肢窝里 都夹着一根细细的竹子。竹子被涂上了红白相间的红漆,像僵硬了的赤炼蛇。   回到张宏家中,看到张菲傻傻地坐在那里。她的眼睛,望着前面开着的但没 有声音的电视。电视的旁边是张宏洁白的手模。这手模做得真不错,是张宏的手 的瞬间动态的捕捉。   杨青河倒了杯茶给张菲,也给自己倒了一杯。他的手先是搭在张菲的肩上, 见她没有反对,加了点力,把她拉到自己的杯里意图亲热,或者是假借安慰来一 下亲热。张菲的身子硬硬的像一块没有生命的石头,她的眼睛好像看着前面的手 模,又好像什么也没有看。她不耐烦的情绪加深了杨青河内心的凌乱和恼怒。   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了,张菲冲过去接。不是她期望的张宏,是张宏的母 亲。她问张菲为什么到这个时候还不到她那里去接儿子。儿子周五晚上会被接到 张宏父母那里,周六下午张菲会把他接回家,周一的上午再送到托儿所去。   张菲说她现在走不开,但她会打电话让杨青河去帮她接儿子的。   杨青河他抱了一下张菲,感觉还是很不好,她的身体似乎比刚才更生硬了一 些。这是一种对一切都提不起兴趣的生硬。杨青河还要做最后的努力,要吻张菲, 张菲的脸偏向一旁,他的吻落在她左边的脸上。他有些失望地再次证明了,在这 样一种情形下,自己是没有本事把张菲的衣服除掉的。   张菲把杨青河推开后打电话给张宏母亲,告诉她杨青河半个小时后会来帮她 接儿子。从张宏家到他父母那里只需要十分钟。张菲放下电话后对杨青河说,我 们说说话吧。   说吧。   我想离婚。   哦……你离婚不是因为我吧?   当然不是。我劝你不要太把自己当盘菜了。   那为什么呢?张宏对你很好的。   我腻了。   腻了?   腻。我看不惯他的为人,看不惯他这样对自己的父母,看不惯他像个傻比一 样。很多年前他已经这样了,但很多看后他还是一点也没有改变,而我改变了。 我老实跟你讲吧,现在我看着他常常觉得恶心……   你的意思是说,你看张宏不顺眼了?   比看不顺眼严重多了,我整个就看不起他!   有鼻涕堵住了张菲的鼻子,使到她的话听上去有种哽咽的感觉。   说到这里,张菲有些说不下去了,杨青河看到她站了起来,在客厅里走了几 个来回。她走到电视旁边时,拿起手模,举起来。杨青河赶忙冲上前去把手模抢 了过来。你想要干什么啊你?张菲这一声大喊,把杨青河吓了一大跳。她的声音 类似于声嘶力歇又不是声嘶力歇。她喊声未完,用肩膀撞了一下杨青河,一把将 手模夺了回去。手模被碰坏了,那个独立于其他四个手指头的大拇指已经断裂开 来,一些粉沫状的白色颗粒滴落在地上。   张菲说,他父母那里也是一点钱都没有了,现在我们这两个家庭,只剩下两 个房子是可以卖钱的。他父母那房子很旧了,那个区也不怎么好,卖不出好价钱, 那天,我们五周年结婚纪念那天,他跟你去桑拿回来后……   什么?你知道我们去了桑拿?   我什么都知道。   杨青河只觉得后背直发冷。他不敢想象跟这样的女人生活在一起是什么样的 一种滋味。这样的女人,太聪明,太沉得住气,整个把你卖了还有本事让你帮她 点钱。   张菲接着说,他回家后,我没有睡,但我在装睡。我看到他在找什么东西, 问他,他说找房契。他要把房子拿去抵押。我告诉他,房契被我锁在银行的保险 箱里了。其实我是第二天才赶紧把房契拿去银行的。我明确告诉他,我是绝对不 允许他这样做的。他就跟我商量,要怎么样才能让父母答应把他们那旧房子卖掉。   杨青河说,其实不少人比张宏更坏的。   张菲又说,这次他从深圳回来,口袋里剩的钱肯定不会超过三百块的。他已 经山穷水尽了……我是说,这个时候他想钱肯定是想得快要发疯了。只要他同意 离婚,同意把儿子判给我,我就同意把房子卖了。我最多只拿一半钱。儿子我自 己来养,一分钱也不会问他要。   杨青河说,万一张宏死活不同意离婚呢?   张菲说,我自然有我的方法迫他答应。你说一个女人铁了心做一件事,破罐 子破摔,能不成功吗?对了,一会你去帮我接了儿子回后一起吃晚饭吧,我已经 跟青青说好了,安排让你们见个面。   今天?   是的,一会青青就会来了。   张菲刚刚与张宏结婚就把原来的工作辞掉了,帮他看档口。有一次,海关查 纠了张宏一批水货的MOTOROLAV208,令到张宏一下子资金短缺。他带着张菲到父 母那里,死皮赖脸地向父母要钱。张菲看不过眼,劝了几句,反倒让张宏骂了几 句难听的话。时日已久的,由于生意上和金钱的处理方式上的分歧令到张菲积压 在心里怨气突然暴发了,她摔门而去之前对张宏说,我真是瞎了狗眼了,嫁给你 还不如嫁给魔鬼!张宏这个没眼色的虽然看出了张菲眼里的焰火但还想要在父母 面前要回点面子,他说,你怎么可以嫁给魔鬼?近亲是不可以结婚的哦。张菲一 愣之下,眼泪滑了下来。从此,张菲拒绝参与任何与旧手机有关的事宜。   张菲重新给自己找了一份工作,试用期还没有满,就发觉自己怀了孩子。张 宏心疼张菲,好说好歹,让她不要再到外面去工作,安心在家里养胎。张菲磨不 过张宏,又辞职在家闲养着。后来,孩子快一岁断了奶后,张菲把他交给张宏父 母,自己跟哥哥合资开了一间房地产中介公司。哥哥出大部分的钱,张菲出力。   现在,最有钱的人是张菲。问题是,她把钱咬得很紧。   杨青河把张家大少爷接回家中后,跟他在客厅里玩。小孩子在看着杨青河用 万能胶粘张宏的大拇指。刚刚粘好,好奇的小孩用食指推了一下他爸的大拇指, 大拇指应声而倒。倒下的大拇指再次跌出几颗较大的白声颗粒。杨青河做了个把 颗粒吃进嘴里的假动作,边咀嚼边称赞味道好极了。小朋友被骗得把剩下的几颗 都吃下去才发觉上当了,他追着杨青河要讨他说法。   小朋友是很容易被大人惹急的,他骂杨青河:FUCK YOU!   ……   张菲在厨房里忙乎的时候杨青河去到厨房,从背后抱着张菲,把张菲吓了个 半死。   杨青河说,没事,你儿子睡着了。   张菲说,好好的,怎么说睡就睡了?   杨青河嘿嘿地笑了几声后说,我给他吃了半颗安定。   什么?张菲一把将杨青河推开,冲到儿子的房间。她推了几下儿子没能推醒, 转身一个巴掌甩到了杨青河的脸上。杨青河站在原地有些犯傻。张菲气冲冲地跑 进厨房,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一把菜刀。   正闹着,青青到了。她说,我在门外听到你们在里面吵得要死,打架啊?   张菲说,我要剁了他,他……   可是,张菲一时找不到把杨青河剁了的理由。杨青河接口说,我把她老公的 手模搞断了,她要报仇。张菲你冷静些,手模断了又不是你老公的手断了,你这 么紧张做什么?   张菲扬起手中的菜刀说,我警告你,你最好老实点。   这个青青,一眼看上去穿着似乎随便,但再看几眼就会发现,其实是经过精 心打扮的,妆肯定是化过了,只是不容易让旁人看得出来罢了。杨青河有些不大 好意思往她半透明的淡紫色的上衣那里望去。杨青河知道,青青这身打扮是花了 大价钱的。   张菲说,你们坐会,我去做饭。   青青说,张菲姐你今天看上去好像有些不对劲。   张菲说,我天天都不对劲,我内分泌失调。   青青是张菲儿子的老师,是被小朋友们叫做阿姨的幼儿园老师。原本是学音 乐出身的,从北方到来南方后,几经辗转,到幼儿园去做了老师。经过简短的交 谈,杨青河知道了她大概的情况,芳龄26,身高165CM,老家河南,月收入不 详……正说着,青青的短信来了,她暂停了正在进行着的交谈,回短信。她低头 在那里笑。一种旁若无人的笑,又像是表演给杨青河看那种笑着。杨青河想,青 青笑的时候其实是很不错的,起码比不笑的时候更动人一些。只是那笑容在这个 接近相亲的场景里,多少显得有些不协调,杨青河有些敏感地开始了他的不满。   杨青河以为青青回了这个短信就可以跟他继续交谈下去了,没想到她像打开 了短信大门一样,每隔三五分钟就要回一个短信。这样的情形一直维持到吃完晚 饭。期间,张菲提出过几次抗议,说青青把手机放在饭桌上,怕被汤水打湿了。 青青说,没办法,这些猪们不停地要跟我讲话,我不回不可以啊。杨青河心底下 自是有些气的,他说,真服了你们这些女孩子,打个电话过去不就可以了吗?这 样慢吞吞地发短信真是无聊!青青慢慢地转过头去,看着杨青河,眼睛里慢慢地 流露出微笑来,说,女孩子的事,你们男人懂得的其实不多。一句话,差点让杨 青河把刚刚吃进去的饭菜都吐出来。   这样的见面,对三个人来说,都是无趣的,时间拖得越长,就越变成各人的 负担,连句真心话都不敢轻易说出口。   张菲的儿子,一直都是在房间里呼呼大睡。   后来,张菲跟杨青河道歉,说下次挑个有诚意的姑娘再介绍给杨他,她手上 的好姑娘多得很。杨青河有些气愤地问,你是不是急着要把我转手?   张菲说,你继续就把自己当盘菜吧,我不反对。   9   凌晨4点,深南路附近一个偏僻的空地上,有几个人和一群人在对恃。   那几个人是张宏小黑他们,对方的人数出人意料地超过他们十倍以上。   他们很守时地用军用手电筒发出了预先说好的信号后,先是从他们正面的地 方走出来一排大约十余人左右。十余人是小黑事先的估计。以小黑和张宏的身手, 就算小白和小黄不帮忙,他跟小黑两人跟这十余人近身肉搏,也未必会吃亏。   他们每人戴着一顶八角帽子。打过群架的人都知道,在近身肉搏的时候头发 是个会给人添危险的东西。   四支手枪一字排开,对着面前的十余人。   对方的首领拍了拍手。   寒意从四面八方涌了过来。另外的三个方向,同时出现了十余人。每个人的 手上同样拿着一把寒光闪烁的利刀。   小黑、张宏、小白、小黄马上调整阵势,四个人肩膀靠着肩膀围成一圈,四 支上足了子弹的手枪对着东、南、西、北四个不同的方向。   对方首领说,我们打开门做生意是求财不是求气……   张宏就喊了起来,放屁!我们今天既然来了里,就没有打算活着回去,把那 姓张的王八蛋交出来,让我一枪毙了他!   军用聚光手电筒的性能很好,穿透力强。张宏的一只手拿枪,另一只手举着 手电筒,他让光束直射向对方的脸。这是很没礼貌的行为,首领一只手挡着张宏 的光束,另一只手掏出一把手枪来。   小黑低声吼道,张宏你如果不想死就给我闭嘴!   小黑慢慢向那首领走了过去。张宏嘴里咬着电筒,双手向着小黑的方向举着 枪。小白和小黄与张宏三个人仍然肩膀相连,身体相依。   不知道长三角的老大跟珠三角的老大说了些什么,对方收起了枪。小黑回来 了,在他的身后,跟着那个始作蛹者小张。   对方首领说,天亮以后,你们谁也不欠谁的!   小张在离他们还有几米的地方站住了,他走不动了,双腿哆嗦得不行。   张宏走上前去,小黑补上他的位置,与另外两个兄弟站成三足鼎立之势。小 黑用手电筒照着张宏和小张。   张宏右手拿枪,左手一拳打在小张的脸上。练武之人,左手和右手,具有同 样的威力,同样能取人性命。张宏太冲动了,他一拳固然把仇人的脸打出了血, 同时也令到自己的指关节出了血。张宏用枪指着小张的头的时候感觉到对方整个 人都软得快像一块泥了。小张跪在地上了。   张宏穿着军用皮鞋的脚连连踢向对方。小张像一只煮熟了的虾一样绻缩在地 上。   小黑把张宏拉住了。他轻声但很坚决地说,还是我来吧。事后,小黑告诉张 宏,他是怕张宏当场就把他打死的。小黑的打法是让他过后慢慢的死。他没有不 死的理由,小黑说。   小黑的战果是从小张那里拿到了三千元。再也没有了,小黑搜遍了他全身, 什么也没有,连个手机都没有,连一枚戒指都没有。   现在,又轮到张宏上场了。他除了再踢小张几脚之外,一点办法都没有。张 宏快要绝望了的时候,像个变态狂人一样把小张身上的衣服全部撕烂。他仍然无 法得到些什么。   可能是张宏的动作过度狂热了,包围圈正在悄悄缩小。   空旷的大地静悄悄的只剩下无数压抑的呼吸。   小黑大吼一声,兄弟回来!   四个人又再肩膀靠着肩膀围成一个阵。四支军用电筒照向四个不同的方向。   对方的首领出来打圆场了。他提议此事就此罢休。他的声音显得很冷静,没 有让谁觉得别扭。   他们只能接受对方的提议。   首领给了张宏一个电话号码,说这个是他的号码,他一辈子也不会更换。他 让张宏需要什么货的话,可以直接跟他联系。他说,他非常敬佩他们的勇气和身 手。   首领也戴着一顶黑色的八角帽子。当然,在夜里,很多颜色都被误认为是黑 色。   天亮了,一辆皇冠壮严地行驶在州深高速公路上。   回到广州,他们去档口找老李。老李仍然不在。老李的档口关着门。   有人给小黑他们送来了机票。   小黑说,张宏你其实不应该让我们来的。   张宏说,我不后悔。   张宏把小黑交给他的从小张那里要回来的三千元交到小黑手上。小黑没要。 小黑说,兄弟,我们走了以后,你一切小心。   10   杨青河接到一条张菲发来的短信:张菲,原名章子仪,曾用名玛格丽特,即 日起,正式恢复原名章子仪,敬请留意。   杨青河回复:本人杨青河,原名杨青河,拟更名克林?顿顿。   11   很多天以后的夜里,张宏打电话给杨青河,让他出来陪他吃宵夜。杨青河猜 测张宏八成是打算要向他借钱的,但他知道自己不可以不去。这个时候他如果不 去见张宏,张宏有可能会恨他一辈子。   张宏刚刚从健身房出来,头发还有点湿。他刚刚洗过澡的身体很随意地散发 着香皂的氛芳。张宏瘦了很多,脸显得小,眼睛显得大。杨青河一见到张宏的时 候差点笑了出来。张宏理了个很土的头,发根的部分差不多都剃光了,耳朵附近 及后脑勺这些地方,泛滥着丑陋的灰白色。张宏的样子让杨青河觉替他目前的健 康状况担心,他甚至怀疑张宏在吸毒。   一个个子很高的帅哥跟杨青河打招呼,杨青河很亲切地笑着说,来吃宵夜啊? 高个子说,是啊,是啊,美女吵着要吃宵夜。这顿宵夜,杨青河不时望向在不远 处谈笑风生的两男两女,间或举杯向对方示意,间或接受对方遥遥相望的敬酒。 他想了很久也没能想起高个子是谁,虽然他知道自己的确是曾经认识过这样一个 人。   一个要饭的小孩用脏兮兮的手扯杨青河的衣服。杨青河躲了几次没能躲开已 经提前学会了厚颜无耻的小孩,只好压着嗓子低声吼了一声:滚!   老板过来撵那个脏小孩。他的态度比杨青河还要恶劣。   张宏示意小孩到他身边去,他给了她5块钱。但他没有给那小孩一个笑脸。 搞不清楚他是故意装出来的还是怎么一回事,整个晚上,他都是酷酷的像个年轻 的电影明星。   你的心肠总是这样比别人好一些。杨青河表扬了张宏一句。   从深圳回来后,张宏在旧手机市场那里呆了两天,就让两个女孩放假了。内 忧外患,令到张宏心力交瘁,他再也提不起精神做生意了,这个时候他的档口只 能做些散客的零星生意,开着门还不如大家一起休息合算。   休息在家的张宏,只有两件事可以做,一是去健身,二是跟张菲商量可不可 以不离婚。   杨青河建议张宏彻底地休息一段时间再说,为了让张宏振作点,他提议一会 请张宏去嫖一把。张宏拒绝了去嫖的提议,他说,你有请我去风流的钱还不如把 钱借给我,你知道……张宏正说着的时候,看到杨青河脸上露出了一个可爱的笑 容,就把话打住了。杨青河举起一杯啤酒,给相隔很多张桌子的高个帅哥敬酒。   杨青河说,有这样一句话,如果你想失去一个朋友,就借钱给他。张宏,你 是我这十几年来最好的兄弟,我不想因为钱的原因弄得以后我们连见一面都要再 三考虑。张宏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张宏望着杨青河的眼神一会像饥饿的野兽,一会又像垂死的癌症患者,总之 是穷途末路之状,凶残有几分,懦弱有几分,就是无法让人透过这样的眼睛看得 到自信和希望。杨青河避开了他们正面沟通的机会,避开了无法继续相处下去的 尴尬。他很想问一下张宏急着要钱做什么,虽然他大概猜测到了张宏这一次急需 要钱的原因。他说,你老婆有钱你都不问她借,为什么要向我借?你老婆比我有 钱多了!杨青河终于无法再承受张宏的眼神,甩出了这一句狠话。   你知道吗?张宏说,她要跟我离婚。   杨青河装作很吃惊的样子。   不就是因为钱吗?张宏低声说,他用几乎只有他自己才能听得见的声音说, 男人没有了钱就什么都没有了,连老婆都变得不是自己的了……她说她要跟我离 了婚以后才能借钱给我。   杨青河打断了张宏的继续孤影自怜说,张菲他是因为钱才跟你离婚的吗?   张宏说,不是,她说不是。   杨青河只能继续假装下去,他问,那是因为什么原因呢?   张宏的声音更悲伤了:我也不知道。她已经把名字改成回章(张)子仪了, 那是她爸给她取的名字。   杨青河看到张宏的手抚摸着自己的脖子,或者说是抚摸着他脖子上那条银光 闪闪的不锈钢项链。他一度想把项链从衣服里拖出来,但这个动作他只完成了一 半就放弃了。那只刚刚离开了项链的漂亮得像工艺品的手举起了一杯啤酒。   沉默了挺长时间,杨青河才试探着以商量的口吻建议张宏放弃旧手机生意。 张宏一听到旧手机这个关键词,野兽般的光芒一下子又回到了他的眼睛里。   不,他说,我一定要做旧手机,一定要做出个人样来!小黑用三万元一个月 请我去帮他,我都没有答应!   杨青河暗骂自己笨蛋,提什么旧手机!然后他又想,30000元,做梦!   张宏说话的欲望一下子被激发起来了,又说了一大通。按他的说法,小黑这 次来帮他,完全是希望他到长三角去跟他一起打天下才过来的,这个社会,人与 人之间,根本就是相互利用,如果他张宏没有那么好的身手,如果他对小黑不存 在着可利用的价值,小黑是绝对不可能来帮他出头的。   杨青河半天说不出话来,心里对眼前这个口口声声称自己为亲兄弟的朋友变 得越来越同情,也越来越想早些结束这无趣的宵夜。他甚至开始担心张宏会发疯, 种种迹象显示,张宏的神经已经到达崩溃的边缘。想起小黑,杨青河心里就有种 不舒服的感觉,到了这个时候,他还是觉得张宏把小黑请过来是很可笑的举动。   有泪光在张宏的野兽一样的眼睛里闪闪烁烁。他的手,一会是左手,一会是 右手,支在桌子上,不自觉地摆出那个做成了手模的姿态来。他似乎在观赏自己 美丽的手,又似乎故意把这美丽给别人看。   在没有丝毫预兆的情况下,张宏突然跪在杨青河的面前。他的泪水,最终还 是被他强忍着没有淌下来。他以最令现代人发指的方式得到了亲兄弟一样的朋友 的成全。   远处的大高个子见到张宏下跪像见了鬼一样跳了起来后,像电线杆一样站在 那里。   既然杨青河答应成全张宏,借钱给他去进货,就不得不为他的安全担心,他 怕那个给了电话号码的首领会伤害张宏。他提议张宏还是打电话给小黑,问问他 的意见再与那个人联系,小黑毕竟是道上的人。   张宏摇着头告诉杨青河,小黑那里他早就打电话问过了,小黑也不同意他去 冒险。但小黑也有自己的事情,他没有办法再帮张宏了,除非张宏答应去做他的 手下,他就抛开所有的事情来再帮他一次。张宏苦笑着说,小杨,你说小黑他不 是说瞎话吗,如果我答应去帮他做事,还要去深圳那里做什么?   杨青河说,我还是担心……   没什么可担心的,张宏说,我怕什么呢?小杨,我差不多已经一无所有了, 我好像再也没什么东西好失去的了,你说我还怕什么?   谈话终于还是结束了。   回去的时候,突然下起雨来。张宏把手中的伞硬塞给了杨青河。张宏告诉杨 青河,是临出门前张菲硬是要他带上这把伞的,说天气预报有雨。   听到这样的话,杨青河心里有种古怪的说不出滋味的感觉。   真的是很晚了,公交车也不多了,行人更是不多见。在离家不远处的站台上, 杨青河离得远远的就看到了一个熟悉的身影。那是青青,碰巧她也穿着那天跟他 见面时的那套淡紫色的透视装长裙。因为雨势较大,站台内的青青手搭凉棚在遥 望……在如此的深夜里,她一个女孩子家怎么会在这里等车呢?不怕危险吗?杨 青河这样问自己的时候,公交车到站了。他们的眼睛对上了焦。杨青河看到青青 一愣之后,微笑自然地涌上了她的脸颊。杨青河犹豫了一下,手上的伞还是没有 从窗户里抛出去,虽然他很想把伞抛给她。   12   虽然没有人责怪杨青河,但他的内心一直都为这个晚上自己的心肠太软造成 的失误而惶恐不安。   几天后,杨青河与章子仪一起去深圳把张宏接了回家。张宏在凌晨的深圳被 人剁去了一只手。那只手脱离张宏的手腕后去向不明。      (注:此小说未在纸媒上发表过)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