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外公作古   木愉   一个大家族本来一直太太平平的,一刹那间,死人这种难以承受的灾难却发 生了。外祖父是我失去的第一个亲人,我是从那个时候才真正感到死亡的沉重的。 存在主义者说,只有不介意死亡,人才会珍视生命。传说中,庄子是以一种喜庆 的方式为亡妻送别的。说归说,做归做。当死亡降临到一个家庭的时候,这个家 庭真的就象面临着灭顶之灾一样,陷入一片慌乱之中。   外祖父的形象至今还以那幅经典照片在我的记忆之海里漂浮着:挺立,握着 文明棍,着中山装,上衣的左边口袋里一串表链挂着,嘴角稍许咧着,两端微微 上翘的八字胡,和蔼而威严。那幅照片透着东方男子的儒雅和肃然。他是国民党 的区分部委员,又是袍哥的龙头大爷,三民主义的遗风早离他远去,豪爽的江湖 气息却在他身上长存不息。他总是健步如飞,常常一个人穿城而过,到东郊的体 育场去看篮球赛。每逢除夕晚宴进入尾声的时候,他就会从荷包里掏出很厚的一 叠崭新的角票,每人发给20张,然后留下剩余的不能均分的一两张,说道:“留 下这几张看荷包。”那个瞬间是我一直为之激动的精彩时分。民国初期,跟着他 的父亲,从江西清江一路爬山涉水、卖药行医,最后在这片旷远的高原安顿下来, 当家族之树根深叶茂的时候,他野鹤一样安然去了。   他是安然去了,他的后人们却是戚然莫名。   这种时候,既关切而又可以信赖的是平时来往频繁的远亲、家门还有密友。 于是,“治丧委员会”就由这些人以及家中年长辈高的男性组成了。密会开了一 次又一次,他们一脸肃穆进进出出,一项项决策相应出台。定名单通知人,安排 丧事程序,请戏班子,置办酒席,指定各类事务的负责人。   前来致哀的人川流不息,作为长子的大舅舅在最前面接待,见了长辈,就单 腿跪下,甚或哽咽几声。不过他的哽咽跟女眷们的嚎啕大哭比起来,就是轻轻飘 下的毛毛雨了。外公装殓入棺那天,全体女眷都聚集到了一起,声嘶力竭的哭声 犹如海啸一般把人心惊得惶惶。母亲就是在那个时候哭得晕倒过去的。我总觉得 那些嚎啕大哭多少有些秀的成分。这时候,人居然哭得晕厥,我心里有些忿忿。 跟外公的豁达相比,这些哭声显得小气。那年,当最后通谍贴到了外公的门前, 让他交待收藏的反动材料时,他居然还可以站在围观的人群之中,微笑地候着, 待那通谍贴妥,对那一群虎视眈眈的人招呼:“在家坐坐再走。”那份卒然临头 而不惊的气度真是可以惊天地泣鬼神,所谓浩然之气原也是可以这样演绎的。   场子在大舅舅家阔大的前院搭了起来,四处涌动着包着白色孝帕的头颅,孝 子贤孙和亲朋好友们通宵达旦地守灵。唱戏的班子也来了。男男女女们在沉闷的 鼓点和嘶哑的琴声中唱着一曲曲或凄美或豪放的段子,古老的故事在时而高扬时 而喑哑的歌声和对白中传诵。我想,只有这个时候,长眠的外公才是高兴的。他 是一个戏迷,跟着外公外婆去看京剧川剧是我儿时的一个享乐。戏院里的座位扶 手右边都设有一个孔,正好容一个土磁的茶杯嵌入。热茶冒着袅袅上升的白气, 字幕竖立在舞台一侧,唱腔一起,上面的字就移动起来。才子佳人的文戏牵动不 了我的情绪,只有打打杀杀的武戏才会让我看得发呆。用外公生前的所爱所好为 他送行,才是整个丧事中最有积极意义的节目。男的挑战:“我闯关而行!”女 的还以:“你绕关而过。”两个相持不下,这两句悠长的对白就在急促的鼓点声 中反反覆覆、步步走高。因为了什么,我居然还记得丧事中听到的这句对白?也 许这句对白是戏曲中撩拨人心的冲突情节,也许是闯关和绕关乃是人生中的精要 总结。   上山那天,外公的灵柩走在前面,孝子们戳着哭丧棒紧随其后,女眷们哭号 着再跟着,后面就是我们孙字辈和亲友们。北风吹得紧,白幡一路哀婉地飘舞着, 把人心搅得纷乱。外公从赣江江畔千里而来,在云贵高原这片陡峭的山峦合上了 他生命的篇章,从此他就跟山水融为一体,以蓝天为邻了。   外公是安然去的。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