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田园笔记》   乔洪涛   到田园里来的第一天,我并没有打算干多少活计。我只带了一把镰刀,而且 镰刀的锋刃因为长久不用,已经有些斑锈了。我记起来我上次到乡村来的时候是 在麦收之后,那时侯我把这把镰刀随手挂在土墙的墙缝里,没想到它就这样在这 里挂了一个夏天。现在已经到了白露。我不知道我种在地里的大豆和高粱熟了没 有,还有那些白胖的花生,不知丰满了没有。但是,我觉得田地里一定长满了野 草,我一个夏天都疏于管理这些土地和庄稼,那些野草也会趁机疯长起来。我回 到我乡下的这两间木房子里,简单收拾了一下。我就开始打磨这把镰刀。我在水 井旁的罅隙里找到了那块缺了一半的磨刀石,我看见它上面覆满了尘埃。我吹了 一口气,又用水冲了冲,当镰刀磨在上面的时候,我觉得它还是和以前一样好用。 我用大拇指在镰刀上擦了擦,又拔了根头发,用镰刀削了几下。镰刀果然很锋利 了。这让我想起来吹毛断发这个成语,我在课堂上讲这个成语的时候,很多同学 都不理解。我想下次我把我的学生带到田野里来,让他们实践一下,他们就很好 理解这个古怪的成语了。想到这里,我觉得这个主意很好,我于是就咧开嘴笑了。 一个小虫子飞进我的嘴里去了,害得我呸呸地吐了好几口唾沫。   我坐在院子里吸了一棵烟,又发了一会呆。我这才拿起镰刀,带上柴门,到 田园里去逛逛。反正,我现在有的是时间,我不急于见到田野。我要在这里住上 一个星期,也许是两个星期。我门前的小路已经长满了草。细长的草丛在这个秋 天里有些枯黄。我趟过去的时候,惊飞了几只蚂蚱。草种子也淅沥哗啦地蹦跳出 来,我知道明年这里的草会更加茂盛了。我打算回来后好好清理一下这些荒草, 草盛了,人气就淡了。我顺着那条隐约的小路往田园里去,出了胡同,我碰上了 放羊的胡三。胡三赶了一群黑山羊,好象赶了一群黑色的云朵。胡三看见我一点 也不惊讶,他停下来,吸了一棵我递给他的烟卷。他看了一眼,说,还带过滤嘴 的。我给他点上,他悠悠地吐了个烟圈,然后说,你田里的庄稼都荒了。草长的 人多高。他比划着,手里的羊鞭差点戳到我的脸上。他说,懒了。懒了。你现在 懒了。我有些脸红,分辩说,我,我忙得很。忙?忙那些蚂蚁爪子?再忙还能不 要了庄稼?他说完赶着羊群走了,好象赶了一群黑色的云朵。   我走进田野的时候,才觉得秋天真的来了。许多庄稼都已经成熟了,有些勤 快的人家已经收割了大豆。青黄的豆茬在土地里闪着青光,偶尔丢掉的一棵豆秧 上,我数着有32粒饱满的豆子。我知道今年的庄稼要丰收了。我站下向远处看 了一会,远处的田塍上有三棵树。那三棵树树冠很大,是两棵槐树和一棵柳树。 那个地方就是我的田园。我的心竟然有些紧张,越往里走,已经没有了路。我害 怕我的那些没人照料的庄稼长成了一个个的疯孩子---衣冠不整,头发枯黄, 满脸乌黑。我是一个失职的父亲,可是我不会抛弃它们。我拨开庄稼,在玉米和 大豆中间挤过去。几棵高粱挡住了我的去路,我就决定从里面钻过去。我手里握 紧了镰刀,高粱叶子被我拨得哗啦啦响。一个声音突然说,谁?我停下来,一个 妇女的声音。有些耳熟。我不说话。她又问,谁?哪个?我这次听出来了,这个 人是我的堂嫂。她躲在高粱地里小便,我看见她脚下的一片土地有些洇湿。她也 看清了是我,说,是大兄弟,我还以为是个流氓哩。堂嫂说完哈哈地笑,她以前 就爱和我开玩笑。我说,你还就盼着是个流氓哩。说完,我也笑了。堂嫂就拿手 指我,拊掌,笑。笑了一会,说你家侄女学习咋样哩?她问的是她的女儿,在县 里我供职的一中读书。我说,好。学的好。她的女儿是小女儿,学习刻苦,成绩 很好。我问,大妮在外边啥样?她的大妮在外面打工,听说出去两年没回来了。 她说,她干的好,每月往家寄几千元呢。我心里一惊,我知道她干的是什么了。 外面的钱就这么好混?一个女孩子每个月寄好几千,还能干啥?我却说,那好得 很。我一个月才一千块钱。堂嫂笑了,说,你却是个教授哩。堂嫂系上裤子走了, 走远了又热情地喊我,晚上到家里喝酒去!   我的田园的确已经荒芜了。主要是草,荒草。它们比庄稼还旺盛,幸亏的是 白露已过,这些草开始败落。我的田地也不多,几分地,我分了畦。一块高粱, 一块大豆,还有一点花生。花生地里的草最多,大豆地里就少些,高粱因为细高, 遮蔽了阳光,基本没有草了。我估计了一下,这些草我一晌就能割完。我心里就 不急了,我放下镰刀,到树底下坐了会。这几棵树真大,我小时侯就是大树了。 我在上面掏过鸟窝,夜晚的时候,我们小伙伴在田野里奔跑,月亮皎洁的光辉照 耀过大树,照耀过土地。我们捉迷藏,我就藏在这棵大树的树冠里。我打量了一 下,用手臂搂了搂,大概要有两圈才能抱过来。我扔了镰刀,我想再上去看看。 我脱了鞋,光着脚丫子,因为树干低,我竟然不几下就上去了。我高兴得嘿嘿笑 起来。我像个猴子一样继续往上爬。我属猴,天生就是个爬树的材料嘛。等我又 上了几个枝杈,惊飞了几只小鸟。有麻雀,还有几只喜鹊。我看见一个硕大的喜 鹊鸟巢顶在树梢上,可惜我够不到它。   登高望远,登高必赋。我先是嗷嗷地喊了两嗓子,然后往四周看了一圈,我 的眼界一下子开阔了。我看见南边不远处的村庄新添了不少好房子。有崭新的瓦 房,有水泥顶的平房。我的那两间小房子显得很旧了,周围的墙上和土房顶上也 长满了草。我觉得的确应该修理一下了。我的父亲年纪大了,已经上不了房顶, 他和母亲住的房子在我的左边,那是两间黢黑的土房子,上面也有草了。再看东 边,东边是一处场院,许多人家的大豆割了都拉到那里去用碌碡压。还有一垛一 垛的花生,我看见红林的九十多岁的爷爷还在那里帮他摔花生。胡三的黑羊群就 飘在场院边的草地上,那里有一片矮芦苇,有一片沼泽和水域。一些攀爬的菟丝 子缠了芦苇满身,羊最爱吃这些东西了。那一片水域据说有不少的鱼。我小时侯 在那里逮过鱼。红鲤鱼。黑草鱼。花鲢……有一次,我抓到了一条水蛇,从那之 后,我基本就不敢到那里去了。不知道现在那里还有没有水蛇。我看见芦苇开了 白花,丝状的苇絮看不真切,但是可以想见它的柔软。那里也许还有蒲草和水稗 子草,蒲草夏天的时候结好吃的蒲黄,水稗子草则可以预测天气。在这个秋天里, 在这个秋天的原野里,它们还在生长吧?再往北看,北边是一眼望不到边的庄稼, 有稻子,谷子,玉米和花生,也有大豆和高粱。此外,还有一片坟地。我的祖母 就埋在那里,我看见她的坟头上开满了野花。我想下次来应该带个铁锨来,好往 上添几锨土。看到西边,那里是一条公路,公路下面有一条河流。公路上不时有 车开过,但大部分都是农村的农用三轮或拖拉机。偶尔的时候,才会有一辆马车 或者驴车。以前我小时侯,这条路上过的最多的就是马车和驴车了。我十几岁的 时候就赶过马车,那匹老马温顺的好象一个姑娘,我吆喝几声,它就得得地拉车 上套了。我打算回村上问一问,看谁家还有马车或驴车,我的这些大豆收了,就 用牲口把它们运回去。   过了一会,我跳下树来,我打算割草。那把镰刀的确被我磨得很锋利,我握 它在手里,好用得很。那些草不断地倒下去,一些草虫子从里面飞出来,有几只 飞到我的裤管里去了。这些小动物们,你们知道秋天已经来了吗?你们知道深秋 将至,寒冬要来么?我看到一只蝈蝈。那是一只大个的绿虫子,它正得意地鸣叫 着,我放下镰刀,匍匐在落满地的豆叶上,我要追踪捕捉它,让它为我单独鸣唱。 我小时侯经常玩这种玩意儿,有一年祖父带我去城里大姑家,我用祖父编织的稻 草笼子和一只蝈蝈换回来表弟的一只电动小汽车。我现在要把它捉回去,带给我 的儿子。我告诉他,这就是蝈蝈。我还要捉几只蟋蟀带回我住的楼房里去,“十 月蟋蟀入我床下”,这是怎样美妙的意境呀。   割了一会,我觉得有些累了。我就顺势躺在草丛上歇了一会。秋天的土地有 些凉,可是草和庄稼的落叶覆盖在泥土上面,却把温暖传给了我。半黄的豆叶和 带有微红颜色的高粱叶铺在我的身子低下,这让我觉得亲切,那些植物的熟悉的 味道吸入我的鼻子,我突然觉得很塌实。我仰面看天,天空很蓝也很高远,蓝得 让我想钻到天空中去,高远得又让我觉得无法靠近。有几只大雁和白云一起飞过, 最让人激动的是还飞过了一只鹰。黑色的鹰。我很少看到这种飞翔的鸟,也许这 种鸟本来就是孤独的鸟,它不愿意让人看见,从而飞的那么高远和渺茫?我看见 我的高粱稀疏地站立在我的视野里,它们长得很高,却谷穗干瘪。我没有给它们 施肥,浇水,它们像营养不良的孩子,这让我愧疚,让我难过。而我邻居地里的 高粱,长得又高又壮,它们颗粒饱满,看上去沉甸甸的。它们被套上黑色或红色 的方便袋,以使那些种子不被鸟雀啄食。而我的高粱上,现在还停落着许多麻雀, 它们成群结队偷盗我的粮食,让我在秋天的时候只收获几把高粱秫秸。我闭上眼 睛,把头藏在浓密的豆秧里面,不让它们看到我的脸红。我也不去哄赶它们,我 不能收获高粱,喂养几只麻雀也算是我的忏悔和惩罚吧。   我翻转身来,趴在地上。这种姿势让我舒服。我想起来我已经很多年没有趴 在大地上了,大概有三十年?四十年?我的眼睛距离土地只有十厘米,我可以看 清土地的脉络。那些褐色的泥土,还有泥土富有弹性的颗粒。还有植物,还有一 群群的小动物。首先是几只蚂蚁。我向来喜欢蚂蚁这种小虫子,它们体格健壮优 美,身体匀称。黑色的发光的外壳,调皮的一刻不停摆动的触须。试探一下,又 试探了一下,一只黑色的蚂蚁竟然爬到我的胳膊上来了。我没有动,我觉得幸福。 我胳膊上毛发浓密,它一定是把它当作森林了吧?我看着这只可爱的小虫子摇头 晃脑地走走停停,可爱得像一个孩子。然后,我看见了蚂蚱。草丛中,偶尔就会 飞起这样的小飞机。修长的大腿,性感的身体,还有两张薄如蝉翼的内翅,它弹 跳一下,在我的眼前落下。它歪着脑袋看了我一会,我也看着它。然后,它突然 翅膀一展,轻快地飞走了。它飞得并不高,甚至不能高过草丛,可是,它起飞的 一瞬是那样优美。我注视着它,那绝对是我们难得一见的身体之美。   一上午的工夫,我割倒了一间房子大小的茅草。我的花生开始在倒下的草丛 中显露出来,整个上午,就是一个让花生的棵秧显露和呈现的过程。这正像秋天 的时候,树木的落叶萧萧而下,茅草枯黄,大地就真实的裸露出来,河流就真实 的显露出来,泥土就真实的展露出来,秋天就是一个裸露的过程。我觉得肚子饿 了,于是拔下了一蓬花生。当泥土随着我拽出根蹦射出来,那些白胖的花生就从 大地的深处跳跃出来了。花生结的很少,而且有些瘦弱,但是我很满意,一个对 土地懒惰的人就应该得到这样的惩罚。我吃了几粒花生,一股清新的味道布满我 的唇舌。于是,我又拔了几棵,然后,我用镰刀削下了几支高粱。高粱的谷穗已 经干瘪,可是我把它们扛在肩上的时候,我觉得和饱满的高粱一样沉重。我摘下 了一捧豆角,用衣襟兜了,然后我拾起镰刀,逛逛悠悠地回家去了。走到半路的 时候,我还顺手偷了胡三的两个玉米,这让我有些心虚,我不禁加快了脚步,只 是路上那些胡三的黑羊群拉下的羊屎咯着我的脚,差点让我滑倒。   我把这些庄稼抱回家里,好象完成了一件大事一样让人激动。我坐在矮凳子 上吸了一袋烟。心里充满了得意。一条黄狗跑到我家门前,抬起右腿,把一泡黄 尿撒到我的篱笆上。之后,我看见它把雄壮的生殖器抖了几抖,惬意地离开了。 这让我觉得这个家伙有着和人一样的习性。而同时,它的雄壮的生殖器让我觉得 很有些自卑。于是,我再不敢小觑它了。这样休息了一会,我开始生火做饭。我 找来斧头,把扔在院子里很久的一个树桩劈开了。我在院子里用三块砖支起了小 锅,我打算煮花生和玉米吃。那些劈柴很好烧,火苗子呼呼地炙烤着黑锅,不一 会锅里的水就沸腾了,接着就发出一阵浓郁的香味。这让我打起了下午拿铁锨再 去河边树林里挖几个树桩的念头。这时候我的父亲过来转了一圈,我想他可能是 受我的母亲差遣来叫我吃饭的。可是,他转了一圈之后,什么也没有说就走了。 我觉得他是抵制不住花生和玉米的香味,看我吃的舒坦,索性让我自己动手吧。   我美美地睡了一觉,醒来的时候,天已经到了半下午了。我出门看了看日头, 估计大约在四点钟左右。于是,我拿了把铁锨,出门去了。我打算到地里先把我 祖母的坟头添添土,然后,把豆地中央的那个大鼠窝挖了。我有挖鼠窝的经验和 爱好,我看着那光溜溜的洞穴的壁口,我就可以知道里面有几只田鼠,会挖出来 多少大豆。我小时侯经常挖鼠窝,一个秋天可以挖出一布袋上好的黄豆,然后, 这些黄豆可以换我们全家一个冬天的豆腐吃。我还要到场院里打探一下,谁家还 有马车或驴车,我要在时间合适的时候,把我的豆子割了,把它们运回来。最后, 我顺手把地头上的一个树桩挖了。等它晒干了,冬天当作劈柴生火。   我扛着一个铁锨,出了村庄。原野的景色让我沉醉。绿色,黄色,红色,半 绿,半黄,半红,水白,青灰…… 这样的田园像一幅油画。我以前看过俄国画 家列维坦的油画,那些俄罗斯男人迷醉的眼神,妇女温暖肥胖的身体,高高的麦 秸垛和白桦林,还有草帽,土豆和马车,让我心迷神往。我曾经想入非非地想变 成一只小虫子,到俄罗斯的油画里去寻找新的世界。可是,当我看到秋天的原野 的时候,我觉得眼前的一切比俄罗斯油画里的景色更加迷人,那些颜色,丰富的 和天上的星星一样多得叫不上名字来的颜色,那些树木,河流,庄稼和茅草使田 园更富有层次,富有变化,由浅渐深,由浓到淡……立体的秋天,立体的田园, 让我可以实实在在地深入其中,收割,翻地,耕种和融入。   我决定绕一个圈,再去我的田地里去。我先去了东面的场院里去,我在那里 坐着和红林的爷爷吸了一袋烟。红林的爷爷眼睛不好使了,问我是谁。我不回答, 递给他一支烟,他拿到鼻子下面闻了闻,就知道我是谁了。他说,老糊涂了。我 笑了,说,你老成精了。你是认烟不认人哩。他也张开嘴呵呵地笑了,那是一个 黑窟窿。我和他拉了半天,他说话有些跑风,可是他还是那么能侃。小时侯没少 听了他的鬼故事,讲起来都说成他亲身经历,吓得我不敢一个人在夜晚走路。他 又说起鬼故事来,说了一半,突然不说了。我说,怎么不说了?他说,听说你写 书了?我说,呐。他说,以后还写那些蚂蚁爪子?他把汉字说成蚂蚁爪子。我说, 写,都是些蚂蚁爪子。他说,你写鬼不?我一愣,想起来我的几个鬼怪小说,就 说,写。那些鬼故事还是听你讲的呢。他吧咂一下嘴,说,那你得给我买酒喝哩。 我突然哈哈大笑起来。看来不知道谁告诉他我写的那些故事了。我说,好好,我 下回来给你带瓶好酒来。我掏出烟来,把整盒都递给他,他得了宝贝似的藏起来, 像个孩子一样嘿嘿地笑。他说,我好好活着,不死,等你的酒喝。我看见秋天的 阳光照在他布满褶皱的脸上,我觉得他才像一个著作等身的老作家呢。   在这广袤的原野,还有另外一个村庄。这个村庄生活在这片田园的地下,我 扛着把铁锨,在这个村庄里转来转去。现在许多新房子我已经认不出来是谁的了。 他们一个个离开我,离开这个充满阳光的世界,到另一个地方去了。但是,他们 并没有走远,他们还生活在这片土地上。有时候,我会回来参见他们的仪式,更 多的时候,没有任何先兆,他们突然就去了。刚才在场院里,红林的爷爷告诉我, 谁谁走了,谁谁走了。我听了有种很突然的感觉,我说,不会吧,过麦的时候我 还给他烟抽哩。可是,他们的确走了。我知道了之后,除了惊讶,我并不觉得多 么悲伤。因为,我觉得他们和我们还生活在一起,他们并没有走远。他们不过是 搬了一次家,夜晚的时候,皎洁的月辉下,他们甚至还会回家来看看。我们村一 个撑船的老船工,刚退休回家半年,一个晚上,突然就闭了眼;还有一个有病的 老者,每年的冬天,大家都觉得他会死去,可是他熬过了一个一个难熬的冬天, 突然就在今年的夏天走了;我的一个伙伴,比我年龄还小两岁,去年到河里洗澡, 一下子就淹死了……我来到他们村庄,这里有我的祖母和其他的上几代的亲人, 有我的同学和邻居。我用铁锨给他们添了几锨土,填了几个田鼠窝,我看见有的 坟前的柳树已经长的老高了,而仿佛昨天我还见到他和他说话。我想,时间真快 啊,一转眼的工夫,十几年就过去了。而现在,我也进入了中年,这个地方也将 有我的一片位置。只是不知道什么时候到这个里来罢了。一种复杂的情绪笼了上 了,我坐在祖母的房子前歇息了一会,想这个慈祥的疼爱我的老人,我已经有好 几年没有见到她了,但是,早晚有一天,我还会见到她,我们都会见到她。   我在田园中央的那个地方挖下去,很快,我就找到了那个田鼠的粮食仓库。 金黄的大豆哗啦啦地淌出来,那都是它一粒粒叼进去的吧?这些大豆足有三斤多, 我如果把它们当作种子种上,明年将要收获三十斤黄豆吧。只是可怜这几只田鼠, 这个冬天很可能就要饿死了。我一共挖出了两只大田鼠,和四只小田鼠。我没有 伤害它们,我目睹着老田鼠带领着小田鼠转移了阵地,它们跑到我的邻居月锋家 的豆地里去了。除此之外,我还挖到了八条豆虫,它们藏在土里,浑身透亮,满 身脂肪,是个下酒的好肴。我把这些豆虫装好,晚上的时候我就拿它们当菜了。 拾起它们的时候,我的一个六十多岁的堂哥过来和我说话,我们找了个阴凉坐下, 吃了三袋烟。他是个沉默的人,我们彼此沉默。他问我,你一月拿多少钱了?我 说,不多,够吃。一千多点。他说,一千还不多,撵上我一亩地一年的收成了。 然后,吧唧,吧唧地抽烟。好大晌,他说,晚上到我家喝酒去。我说,不喝了, 我戒了。戒了?他说。戒了酒还有啥意思?你活着图个啥?我一时不知道该说什 么,就嘿嘿笑了两声。我说,你一天喝多少?他说,我顿顿喝,不多,一次二两。 停了一会,又说,就指望这二两酒活着呢。又掏了烟说,还有这个。他递给我烟 叶,让我卷一个。我卷了,吸了一口,呛得我咳嗽。他看我,说,你身体弱了, 连烟也拿不住了。划拉蚂蚁爪子划拉的?我很想笑,不知道为什么我们村上的人 竟然都知道我在写字,而他们一个字也不认识的呀。坐了一会,他说,写这玩意 能挣钱不?我说,能挣个烟钱。他说,一天写多少钱?我苦笑一下,说,有时候 一天写一个长点的能挣二百。他瞪大眼,说,我说呢,把人都写瘦了还拼命写, 这么能挣钱!接着他说,你的这点地还种?包给我吧?我现在才明白,他是想要 承包我的土地了。我说,我还想种着呢。他不说话,半天吭哧一句:我就知道, 越是有钱人越孬得很。我噎了一下,不好申辩我种田纯粹为了接近田园,融入原 野。这样的话我怎么跟他说呢?他拍了拍屁股上的土走了,走远了,又喊,成不 成都到我家喝酒去呀!   傍晚的时候,我终于把那个柳树树桩挖出来了。我敲掉了上面的泥,看着是 一个很好的根雕了。我身上出了汗,衬衣也湿透了。可是我觉得舒畅。秋天的凉 风吹过来,西边的天空红彤彤一片,我拄着铁锨站在大地上,田园里,我觉得有 一种陌生而又熟悉的感觉。今天一天的工夫,我虽然没有干多少活计,但是,我 总算融进了田园。我从一个田园的旁观者到一个劳动者,我觉得这是最有意义的 一个角色转变。我回头翻看我干的这些活计,每一件都实实在在的,没有一点虚 假。而我每天在稿纸上或电脑上敲下的那些文字相比,这才是真正的作品啊。   回到家里,我觉得有点累。我没有点灯,今天的月亮很好。这是一个田园的 月夜,具有诗意的月夜。那个又大又亮的月亮挂在我篱笆外边的树梢上,真切的 好象一个鸡蛋。我躺在好久没有睡的木床上,上面铺着我母亲亲手缝制的粗布被 子,那些田地里洁白的棉花纺织成的棉布,还有阳光的味道和田野的气息。窗外 秋夜的声音响起来了。   我听见村落里的黄狗在夜色中的疏落的吠咬,它们那么真切,近在耳边;屋 后的池塘里,蹲满了鸣叫的青蛙,这些久违的蛙鸣此起彼伏,夹杂着细弱动听的 蟋蟀的弹唱,好一个多声部的音乐,好一个多层次的音乐。这就是天籁了,我迟 钝的耳朵渐渐苏醒过来,它开始变的敏感和丰富。我床上也有蟋蟀吧,它们是专 门来这里给我鸣唱吗?在这个田园的秋夜里,会有多少小虫子在跃动,会有多少 个小生命在倾情?我知道我离开田园太久了,这样的原始的生命的音乐让我有醍 醐灌顶的感觉。   不知何时,我睡着了。我梦见我赶了一辆马车,拉着满车的庄稼走在回家的 小路上,而那些庄稼里,充满了浓浓的泥土的香味。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