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孤 雁 　　作者：清净明诲 　　夏天的飞鸟，飞到我窗前唱歌，又飞去了。秋天的黄叶，它们没有什么可唱， 只叹息一声，飞落在那里。——泰戈尔《飞鸟集》 　　（一）记忆碎片 　　人的一生是由一张张碎纸片连缀而成的，一旦衰亡，记录着生命轨迹的这些 碎纸片便随着死神的召唤而随风飘逝了，仿佛秋天的黄叶一样。 　　紫竹君死了以后，根据他的遗愿，我成了为他整理记忆碎片的人。 　　我并不是个好窥探别人隐私的人，我连自己的事都不甚关心，何况是别人的 呢？但紫竹君文字中透露的愿望是诚恳的，而且是我从来没有见着过的。他说一 个人灰飞烟灭之后，还有什么不能放下的呢？假使真有脱离肉体的魂魄，他也只 能孤独地游离在寒冷的风中，世间的温暖，无论如何都感觉不到了。其实这个喧 嚣的尘世又何曾给过他什么温暖！但他还是存有一些眷恋。他希望我能透过一张 张的碎片，了解他的人生，从而获得有益于自己的教训。他说他的一生是不光彩 的，但湮灭之后，俗世的语言再也无法伤及他分毫，他又何必在乎别人触及其隐 私呢？ 　　我姑且做个整理破烂的人吧，谁叫他是我的朋友？ 　　（二）坟 　　紫竹君留下的碎片有半屋子那么多。我拿着他给的钥匙，打开记忆之门，刚 推开门，一股腐臭就扑鼻而来。这是南方的阴雨天气，屋里十分潮湿，许多碎片 都腐烂了，字迹也很模糊。 　　人的一生不会像电影那么精彩，实际上，我随手抓起的碎片，记录的大多是 生活中的琐事，无非吃喝拉撒之类，没有多大意义，也非常乏味。 　　当然，腐臭的故纸堆中，也不乏有意思的东西，把不同时段的相关事件连缀 起来，仔细考量，居然也能发现一些紫竹君的趣事。总的来说，他是个孤独的人， 随处显露着清高的姿态，可是内心充满压抑和痛苦。他幼年丧父，母亲改嫁，自 小与祖母相依为命。他的爱情是无根的树苗，刚才种下便已夭折。喜欢过几个女 孩，可是别人都看不起他。常年承受着相思之苦，但到后来，慢慢地也就麻木了。 他的思想并不新颖，但也没人能够理解。有人把他当成疯子，至少我就曾这样做 过，并不止一次地嘲笑过他。他把自己封闭在黑暗的屋子里，整天沉浸在自恋和 幻想之中。想得越多，便越孤独，最后的结局自然免不了自杀。 　　他的死是安详而平静的，因为他的脸上还挂有笑容，可是自杀这个事件却掀 起了一场不小的风暴，整个社会似乎都沸腾起来了，并且他所在的学校也从此蒙 羞。许多人都在讨论他的死因，有人说他是为情所困，有人说他是与同事关系不 和，还有人说他出卖机密情报之事败露，总之，风言风语，沸沸扬扬。但具体原 因没有人知道，包括我。 　　一年之后，当他的坟墓为荒草掩盖之时，他在人们的脑海里彻底消失了，没 有人再提起他。甚至人们在引用他发表的文章的时候，一时半刻也想不到这个人 来。 　　紫竹君死了，其实，他活着的时候默默无闻，在人们的视线中微弱得像个灰 影一样，与死亡并无多大区别。 　　（三）水仙 　　这是紫竹君与风的对话。 　　紫竹：我暗恋过一个人。深深地暗恋，那种美妙的感觉从来没有消失过。 　　风：那是怎样的一个女孩？竟然让你如此着迷！ 　　紫竹：我是早熟的孩子，事情发生在初中的时候。她像牡丹一样散发出高贵 的芬芳，像蒲公英一样从我身边飘过。白色皮鞋，白色群裾，乌黑的秀发绾在脑 后。眼睛像水晶一样透彻迷人，仿佛能穿透人的心扉。微微上翘的嘴唇，勾画出 醉人的微笑。两个小巧的酒窝陪伴在唇角近旁，仿佛能够流淌出香醇的蜜糖。 　　风：听你这么说，那真是一个美丽的女孩。可是你追求过他吗？ 　　紫竹：没有。我是个懦弱的人，虽然我盼望与她亲近，但我绝然不敢出手。 实际上，我何曾有资格去追求她呢？她虽然不算大家闺秀，但与我相比，已远非 门当户对可以形容。我只能卑微地偷窥，把她的欣喜哀愁全部收入眼底。我因其 欢乐而欢乐，因其忧伤而忧伤。仿佛一个无助的乞儿一样，我独自栽培一株无花 的蔷薇。 　　风：你真是一点也没动过追求的念头么？难道你甘心受着相思的煎熬？ 　　紫竹：不是，实际上我也想过表白，并写了一封大胆的情书。但最终还是没 有送出，因为一个所谓的朋友阻止了我。风兄，我告诉你吧，以后你可得万分警 惕你的朋友，因为出卖你的往往就是他们。我之所以要把这些难言之隐说给你， 并不是想当你是朋友，而是我就快要死去。在死亡之途上，我不想再背负许多沉 重的东西。 　　风：听到你这些我很遗憾。我一直把你当成我最好的朋友，而且从来没想着 要出卖你。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上，在这个冷漠冰凉的城市中，多一个朋友不是很 好的事吗？你为什么一定要把自己与众人隔离开来呢？实际上，你比谁都渴望爱 和理解，只是你更害怕伤害而已。那个女孩子后来怎么样了？ 　　紫竹：她死了，像一株冰清玉洁的水仙一样，凋谢了。 　　风：死了？怎么死的？ 　　紫竹：她太爱这个世界了。风兄，说了你也许不信，但这是确实存在的，她 跟我一样，只是方向不同。我是太恨这个世界，她则是太爱这个世界。爱和恨实 际上又有多少差别呢？我太恨这个世界，所以我要死去。她太爱这个世界，所以 也要死去。我们都投入了太多的心力和感情，最后都憔悴了，都疲惫了，没有力 气再站立起来吐露心声了，与其活得跟行尸走肉一样，还不如安详地死去。你说 呢？她是个虔诚的佛教徒，可是她最终还是破了戒律。佛的戒条上说，杀死自己 和杀死他人一样都是罪孽，所以每个人都应当珍爱生命。可是她没法抗拒死神的 诱惑。斋戒七日，用玉麒麟的甘泉沐浴自己的身子，在死亡之路上撒满水莲花的 花瓣，最后，一剑刺向自己的心窝。她圣洁的灵魂摆脱沉重的躯壳，漂浮在快活 林的空中，那一刻，所有的百灵鸟都在为她歌唱。 　　风：不管怎样，我始终为你没能和她在一起而感到遗憾。 　　紫竹：风兄，话不能这么说。得不到的东西往往才是最好的。实际上，我庆 幸自己没有去追求她，更庆幸没有其他的男人去玷污她。她是那么美好，任何一 个人都配不上她。她根本不属于这个肮脏的世界。 　　（四）梅 　　我有点受不了了！虽然我很想为紫竹君写点什么，可是一见到眼前这么多的 垃圾，我又懊丧得不得了。这该如何是好呢？ 　　我是个懒散的人，老早就想写一部长篇，说点自己对这个尘世的观察和感悟， 可是一直都不敢动笔。我害怕写作，写作太痛苦了，简直就是煎熬。原以为紫竹 君可以给自己留下点有用的东西，做为自己写作的素材，可是我搜寻两周，并未 发现有什么耐人寻味之处。真是要命！我开始出现放弃的念头，心说，算了吧， 把这些垃圾都扔到垃圾场吧，谁会看呢？可是我又不忍违背朋友的遗愿。一想起 紫竹君那恳切的眼神，我的内心就仿佛被什么蛰了一下一样，我怎么能够想到放 弃呢？只能继续了，虽然是那么的不情愿。 　　四月的风阴冷而潮湿。梅子快要成熟了，在冰凉的雨中摇晃。好一个沉闷压 抑的梅雨季节！ 　　我在紫竹君的记忆碎片中发现了两封信，一封是他写给梅的，一封是梅的回 信。梅是谁？我没见过，只听说是个漂亮女孩。漂亮是个相对的概念，至于能漂 亮到什么程度，就要看在什么范围内进行比较了。紫竹君何以对她痴迷呢？我不 知道。喜欢一个人也是件很奇妙的事，人类的情感是最不可捉摸的。总之，紫竹 君确实曾经迷恋过她，而她对紫竹君则不屑一顾。 　　梅： 　　我再也无法控制自己的感情，今天终于用了十二万分的勇气克服自己的懦弱， 提起笔来，写这封足以代表我心声的信。也许这就是所谓的情书吧。在这个年代， 还用这种方式来表白大概已经不合时宜了，所以我可能属于那种传统而老套的人。 但不管怎样，我真是无法再忍受相思的煎熬和苦痛了。我的心灵仿佛每天都在数 万斤的重压之下，烦闷而窒息。我想解脱，想呼吸，想挣脱胆怯给我带来的束缚， 想对你说，我爱你，尽管在你面前，我显得那么地卑微而渺小。 　　你像寒夜的流星一样划落在我的心田，你的光芒是璀璨而永恒的，因为你给 了我永恒的勇气和力量，使我在黑夜的路途中不再孤独。我的心从来没有如此剧 烈的跳动，在你那曼妙琴音的撩动之下，它挣扎着想要离开心房，搭上轻灵的音 符，降落在你那白玉般的手指之上。你的声音是清脆而温柔的，仿佛画眉鸟的歌 唱。你的影子轻盈修长，在牛奶般月色的洗涤下，出落得像手持柳枝的仙女。你 像春风一样地飘过，当经过我身旁时，我的心跳也随着你的舞步在徜徉。你是那 样的清尘脱俗，以至于我见到你时，不知不觉间就忘记了自己的存在。 　　在你的面前，在你高贵眼神的俯视之下，我自惭形秽。我少失怙恃，旁无兄 弟，只与奶奶相依为命。家境贫寒，更无远亲近邻可以依仗。今日小成，全赖二 十几年寒窗苦读。不敢忖度后日景状，但我从来未曾有所懈怠。所以我也不敢奢 求你的垂青和爱怜，只是希望这封信能让你展颜一笑，了解我心，并欣然接受我 送上的玫瑰和礼物。 　　紫竹 　　四月十日夜 　　紫竹君： 　　请原谅我不能接受你的礼物，今日原物送回，希望你不要介意，同时，也请 你不要再给我压力，因为那会深深地伤害到我。 　　梅 　　四月十一日 　　梅的回信使紫竹君很受打击，他绝想不到会得到这样的待遇。其实，恋爱就 跟下棋一样，谁也不能担保每次都赢。而且，即便每次都赢也未必就是幸福的， 因为恋爱只有双方都赢才能幸福。紫竹君只是想不通为什么爱会变成伤害，针对 这个问题，有一段他和风的谈话，还算有点意思。 　　风：紫竹君，你为什么要喜欢这样一个女人呢？他与你是两个世界的人。 　　紫竹：我也不知怎么就喜欢上她了，那是一种真正的眷恋，为了她，我简直 可以做任何事。现在我也发现与她不属于同一世界了，我只是不能明白为什么自 己的爱对她是一种伤害。 　　风：紫竹君，不怕你多心，但我实在想不出更好的例子，假使有个肮脏的乞 儿天天拉扯着你的衣服，叫你去喜欢他，你会舒服吗？ 　　紫竹：风，你竟认为我与一个乞儿一样么？ 　　风：你乞求她的爱怜，难道与一个肮脏的乞儿有什么不同么？虽然你很关心 她，赞美她，什么都想给她，可是你忘记了有些东西你是想给也给不了的。紫竹 君，你看的书太多，中的毒太深了，这个世界其实很简单，爱情也很简单，最本 质的东西还是物质，没有谁会因为你的赞美而喜欢上你。你的心跳别人是感受不 到的，就算能够感受得到，但毕竟不是她的心跳，她何至于要为虚无的浪漫而与 你相爱呢？你来到了一个错误的世界，进入了一个错误的空间，你只能活在作家 的想象中，活在浪漫的爱情故事里。实际上，写爱情的作家常常都没有过浪漫而 幸福的爱情，一切都是他们的凭空捏造和意淫。可是你竟然相信那些华丽而虚假 的语言了。你把自己关在屋子里，以为外面的世道人心还是书本上那么简单纯朴， 简直是自欺欺人！ 　　紫竹：你说的有些道理，也许我真是关得太久了，不然为什么见到外面的人 连话都说不好了呢？ 　　风：是关得太久了。看看你写的信吧，现在已经没人像你那样写了。文采飞 扬，可是空洞乏味。用词雕琢，斑斓华丽，可是有什么实质的含义呢？你像古时 候的穷酸秀才一样，以为靠一封求爱信就可以打动人心么？只要对方还有点理智， 就不会为你的辞藻所打动，况且在信中你还暴露了自己一个致命的弱点。 　　紫竹：什么弱点？ 　　风：穷！无论你的信写得多漂亮，只要有这此一项，你就一定万劫不复。你 的酸还可以原谅，但穷是无论如何都不能原谅的。为什么说你伤害了她？原因就 在这里。世间没有什么是钱不能买到的，包括爱情，因为爱情只是一种感觉，这 种感觉的实质是自我欺骗，是一种错觉。 　　紫竹：我越听越糊涂了，实在是不能明白。 　　风：那是你不愿意明白。紫竹君，其实只要你懂得接受，很多事情都很简单。 你太固执了。 　　多年以后，紫竹君的记忆碎片中如是写道：我确实是太固执了，但是，我已 没有退路，我的前途只有一条，那就是死亡！ 　　（五）孤雁 　　理想主义者常常都很寂寞，实际上也很脆弱，就像惊弓之鸟，一声响动便能 从天而坠。紫竹君好吟诵诗歌，这大概是理想主义者的通病，以为诗歌可以让自 己变得高雅不凡。他经常怀揣一本精美的袖珍诗集，把古今中外的名作都一股脑 地囊括其中，边走边吟，步履神态倒真有几分行吟诗人的味道。但是他从来不会 作诗，严格地说，他从来都作不成古诗。实际上能做古诗的现代人越来越少，能 即兴作出一首不管是形式还是内容都堪称佳作的人更是凤毛麟角。紫竹君好吟诗， 而且也有诗人的气质，可是他无法用准确而又合乎规则的诗句来表达自己的情感， 这大概也是他的痛苦之处。他只能像一个三流的现代诗人一样，用一些旁人看不 懂的晦涩词句勾画一些灰暗的图像，比如“月光下飞蛾致命的舞蹈”、“满天的 星辰都在为黑夜而歌唱”、“萤火虫扑腾的翅膀下埋藏着毁谤和谣言”，等等， 有时真是让人毛骨悚然。许多朋友都劝他改变那些不合时宜的想法和行为，可是 紫竹君依旧像一只受伤的大雁，孤独地徘徊在灰白的苍穹，自怨自艾，内心充满 对生命的困惑和疑问。 　　他赞颂那株早早就离开这个尘世的水仙，如此的冰清玉洁，清尘脱俗，可是 怎么又爱上俗不可耐的梅呢？这当中必有蹊跷。我试图从他的记忆碎片中寻出答 案，可是相关时段的许多记录都已在漫长的雨季中腐烂了。我只能凭自己的猜测， 断定紫竹君是个极不理性的人，而且他的眼光常常是片面甚至是肤浅的，他凭感 觉行事，往往要在吃亏之后才能有所发现。这样一个人生活在现实社会中无疑是 不幸而且危险的。现在我开始对他的死表示同情了，虽然自杀对关心自己的人来 说很不负责，但对深陷囹圄备受煎熬的自己则实在是很好的解脱。当然，解脱之 说要得成立还必须存在一个无辜的我，或者一个清白的灵魂，否则解脱以后的自 己是什么呢？假使人死了就一切都不存在了，那解脱又从何说起呢？这个问题就 复杂了，因为我也不知道现在的紫竹君到底只是一抔骨灰还是一抔骨灰加上一个 灵魂。不管怎么说，紫竹君死了，我们在现实世界也已感觉不到他了，他只留下 一堆潮湿腐烂的记忆，以及许多我们无法深切了解的谜团。 　　（六）现实的梅 　　为了让故事显得完整而丰满一点，我特意委托风去访问一下梅。这时紫竹君 已经去世两个星期。而梅在两年前就结婚了，并且有了一个一岁的儿子，这表示 他们的故事发生在两年以前，那时紫竹君刚刚博士毕业。 　　风：你还记得紫竹君吗？ 　　梅：当然，虽然不在一个地方，但他的事情我还是听到不少，因为总有那么 一些人在我耳边谈起他。 　　风：在你心中他是个怎样的人？ 　　梅：跟普通人没什么两样。他是有点奇怪，总给我一些自认为很浪漫的东西， 可是我并不需要。 　　风：我们都认为他很爱你，你能感受到吗？ 　　梅：也许吧，但你知道，我不喜欢他无休止地缠着我，那只会让我厌烦。再 说，我怎能认为那是爱呢？除非他是我喜欢的人，否则他做的一切都只是无谓的 浪费，可惜他不是我喜欢的人，从来都不是。我也无意伤害别人，但是我必须表 明自己的态度和立场，否则他的纠缠必将让我更加厌烦和痛苦。 　　风：我可不可以这样认为，其实爱情也是一件待价而沽的商品，有些人可以 轻松得到，有些人却一辈子都无法得到？ 　　梅：我不赞同你的观点，但也不认为错误。我小的时候，家境也不好，衣食 住行都很简陋。有一年村里有人开了一个店铺，那是我们村的第一家店。有人告 诉我，店里有很多有趣的东西，那些东西都从外面运入，是村里所没有的。我很 好奇，因为我从没出过村子，不知道外面的世界是什么样子，更不知道外面有些 什么东西。于是我便与同村的与我一样充满好奇心的几个小朋友相约着去店铺看 看。到那儿后，我们发现买东西的人很多。你知道，当时私人商店才刚刚兴起不 久，票据购物还没有废除呢，而且票据能买到的货物常常都无法满足一个家庭正 常的需要，所以必须购买一些“黑市”商品，而且与百货公司相比，商店的销售 价格还没高到不可接受的程度，何况后者的营业时间没有前者的死板，服务态度 常常也比百货公司的售货员要好。总之那天的人很多，都凌乱不堪地挤在门口， 不过我们几个小孩子费了一点力气，最后还是从人缝之中钻进去了。我们挤到众 人前面，抬头一看，只见琳琅满目的商品堆积在面前，非常好看而且诱人。由于 我们挡住了后面的顾客，有人就开始抱怨了：“这是谁家的孩子？这么顽劣，真 是没教养！”我们没理。我们被一桶糖果吸引住了。我到现在还不知道那究竟是 一种什么糖，包装特别漂亮，三角形，亮晶晶的。我和小朋友们都在赞叹，并用 手摸了摸盛装糖果的透明塑料桶。这时店铺老板发话了，脸上似笑非笑：“小朋 友，想吃糖么？买多少？”我们腼腆而遗憾地答道：“我们没钱。”他脸上顿时 现出嘲讽的表情，低沉着声音，用一种冷漠而不屑的口吻说道：“没钱还来干什 么？快别挡住后面的人买东西！滚！”顾客让出一条道来，我们灰溜溜地离去， 后面响起一声声干咳和嘲笑，像是对老板献媚一样。那时我们真是难堪死了，脸 上烧乎乎的，仿佛刚被抽了几个耳光一样。很多年过去了，我依然清晰地记得这 件事，我不断地告诫自己，要么做老板，要么做有钱的顾客。 　　风：我明白了。而且你已经成功了，不是吗？其实在你心中，紫竹君只是个 没钱的顾客，就像你小时候那样。 　　（七）又见水仙 　　在紫竹君心目中，水仙是只能欣赏而不能接触的，这当然是一种执着和偏见。 其实每个人都有他自己的坚持，不管这种坚持多么不合情理，他都不愿放弃。对 他来说，这就是他的图腾。可是这种坚持常常建立在认识不够深入的基础之上， 假使有一天他对其所坚持的事物有了比较深入的了解和认识，他大概就会认为 “哦，那也不过如此”，然后就放弃了，甚而至于产生厌恶感。同样的道理，起 初的时候，每个人都有他的水仙，但是随着时间的延续，谁能保证心中的水仙不 会变成其它庸俗的花朵呢？ 　　我不敢猜测假使水仙不死，她在紫竹君心中的形象能否永远不变，可是我庆 幸直到紫竹君死去的那一刻，水仙依旧那么完美，那么脱俗。碎片上的日期是初 秋时节，我见到紫竹君与水仙坐在教室第一排最靠近讲台的那张桌子。那是紫竹 君第一次如此近距离的与水仙在一起，而且是开学的第一节课。他显得十分局促， 魂不守舍的样子，一节课下来，除了时不时抬头看看黑板，记记笔记，简直是纹 丝不动。此时我不得不惊叹于情感的力量，而且我相信不管是谁，在这样一种状 况之下，都会感觉是否十分激动和幸福。但没有人知道水仙的想法，通过紫竹君 的眼神，我也只能发现她只是一直微微笑着，笑得很真诚也很神秘，连最后死去 的时候脸上依然保留着这种也许可称得上是幸福的笑容。据说是因为母亲去世了， 所以她也随着母亲的步伐离开这个尘世。她很爱这个世界，但最爱的还是母亲。 她坚信除了这个世界，一定还存在另一个世界，而母亲就住在这个世界里，那么 孤独。她不能让母亲那么孤独，所以要去陪伴她。十八岁生日那天，她走了，没 有留下一个字，安静地走了，甚至没有忘记拨出心窝上的短剑，十分安详和干净。 死，未必是件痛苦或者悲哀的事，只要死得美丽，死得洒脱，死又何妨？何况美 好的死去竟然还能给人留下美好的回忆呢！ 　　（八）倦怠 　　从开始整理紫竹君的记忆碎片以来，已经过去快三个星期了，我发现自己慢 慢地陷入一个漩涡之中，越陷越深，不但弄不清紫竹君在说些什么，连自己在想 些什么也日益模糊起来。这无疑是很危险的，因此我想赶紧结束这项工作，以免 步紫竹君的后尘。 　　显然，紫竹君是个极爱思考的人，但思路常常比较混乱，他想了很多东西， 可是很少形成条理性的见解，而他也因这种混乱而痛苦。比如他做了多年的纯粹 数学研究，但最后还是无法理解无穷小量，这个量可是微积分的基础，假使不存 在无穷小量，那么微积分将无从谈起。他不理解，但又不得不用来解决问题，这 让他十分痛苦。当然这只是其中一个问题，这个问题尚不足以使他对自己的生命 失去兴趣。那他是如何走上自杀这条道路的呢？也许这还得从他的人生历程说起。 他很小的时候父亲便不幸去世了，从生到死的转变如此迅速，以至于他每次回想 起来的时候，都觉得生命实在太过于虚幻，如浮光掠影一般。父亲的死亡在他意 念里种下第一颗虚无的种子。父亲去世了不久，母亲也改嫁了，把他扔给了年过 花甲的祖母。他不知道父母亲是否有过海誓山盟，但爱情和婚姻无疑是很脆弱的， 天长地久之类的誓言好比国与国之间的盟约一样，说撕毁就撕毁了。随着年岁的 增长，尽管自己在学业上一帆风顺，而事业的成功也并非那么遥不可及，但虚无 的观念却是逐渐增强了。他说不准什么东西是真实的，尤其在情感方面，男女之 间的爱情说白了就是互相欺骗和自我麻醉而已。他喜欢的人不喜欢他，喜欢他的 人他又不喜欢，追求与拒绝，选择与逃避，这一切仿佛蛛网一样挥之不去。沉郁， 寂寞，像毒药一样腐蚀着自己。除了觉得水仙是唯一真实的美丽，其余的人，不 管是自己喜欢的还是喜欢自己的都虚幻起来了。实际上，水仙也是虚幻的，只是 他不愿意承认和接受，又或者水仙确实比其余女子都要完美。不管怎样，他脑海 里填塞的东西让自己觉得空虚。他常常在黑板上写上上百行公式推导，然后一把 擦去，并告诫自己的学生，那些东西都毫无意义。他把自己关在黑屋子里，什么 话都不说，沉重的黑暗笼罩下来，自己仿佛就这样消失了。有一天，当他从对于 水仙的回忆中突然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其实并不是那一具一百多斤重的躯体。 肉体能代表什么呢？肉体就是“我”么？他开始觉得自己也不是真实的，那自己 究竟是什么呢？许多问题缠绕着他，他想不明白，身边的人也没有一个明白，不 但如此，他们都以为他疯了，或者觉得他的想法是不必要的，愚蠢的。最后，他 终于无法忍受了，于是想到结果自己的生命。 　　紫竹君的死没有水仙那么轻松和美丽，他是倦怠的，疲惫的，是孤独和寂寞 的。他死在自己的寓所里，像一本丢弃的旧书刊一样。死的前一天他给我寄了一 封信，里面是他的遗嘱，大意是不要在乎他的遗体，并嘱托我整理其记忆碎片。 他的字迹工整，可见是经过深思熟虑的，不是一时冲动。给我寄信那天，他还与 风通过一个电话，我不知道他们都谈了些什么，但风说他的声音与平常并没多大 差别，只是听起来十分疲倦，好像对什么事都提不起兴趣。 　　我遵照紫竹君的意思，把他的记忆碎片整理了一下，但正如本节最开始所说， 我不能再继续下去了。我为不能达成朋友的遗愿而内疚，可是我想紫竹君在天之 灵大概能够理解我的吧，因为，他是一个好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