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散文?   米小大过天   邱贵平   苏童长篇小说《米》中的主人公五龙有个奇特的癖好,每次同妓女做爱之后, 总要将一把米塞进她们下身。五龙因家乡遭水灾逃荒到城市里,因米而发迹,又 因米而丧命,对米有着疯狂的占有欲。米是他的图腾。临死前,五龙躺在一节装 满新打白米火车车皮的米堆上对儿子说,我就要衣锦还乡了,我小时候看见过许 多从城里衣锦还乡的人,他们只带回一牛车的米,可我现在带回的是整整一节火 车车皮,一个人,一辈子也吃不完。   在五龙的心目中,在他的家乡枫扬树,米是衣锦还乡的标志。   在我眼里,大米是粮食之王,是粮食的精,粮食的魂。   没米就没饭吃,没饭吃就要饿肚子,甚至死人。70年代以前出生的人,对米 的感情具体而细腻。在古代,乃至近代,米就是奉禄,米就是聘金,米就是学费, 米就是财富。我就是因为家里男孩子过剩,养不活,送给乡下娘舅当养子的。娘 舅家人口少,负担轻,相对比较富裕,储存着几大桶老谷。自从一场大火将它们 和房子一同化为灰烬之后,吃饭成了大问题。青黄不接的黄昏,妗妗右手挽着笸 篮,里面倒扣着米迹斑斑的量筒,左手牵着我,挨家挨户去借米,往往要走遍整 个村庄,才能借得一两升米。在我的记忆里,所有母亲借米的时候,手里都要牵 着家里最小的孩子,有条件的,手里牵着一个,背上还背着一个。此举除了能引 起对方的同情,还能起到掩护的作用。借米毕竟不是光彩事,带着个嗷嗷待哺涕 泪横流的孩子,更有效果。   米总算借到手,天也暗了下来。受温暖的米的鼓舞,我撒开小腿飞奔回家通 知表姐升火烧水。妗妗沉重的脚步不紧不慢,一粒一粒分捡出米中的谷子,捡一 粒嗑一粒。妗妗眼睛不好使,但能凭感觉准确地在米堆中大浪淘沙出谷子,极为 麻利地剥壳,剥出的米粒像表姐剥出的葵瓜子一样完好无损。   等妗妗回到家,水已经沸腾,谷子也捡得差不多了。妗妗下了很大决心才量 好半升米,呼地一下掀进锅里。不一会,锅里升起东倒西歪的米香,继尔弥漫整 座破庙(房子烧毁后,我们一家暂住在破庙里)。   李绅的《悯农》人尽皆知,可米坊里的对联似乎比它更有说服力:残莲败荷, 落叶归根成老藕;禾黄稻熟,吹糠见米现新粮。“禾黄稻熟”是一个漫长的过程, “吹糠现米”是一道复杂的工序。新谷收获回家,晒干用扇车(亦叫风车)扇去 稗子和瘪谷,再舂。舂分为两种:人工和机械。人工即手执捣杵或脚踏捣杵,所 谓的机械其实就是用水车带动捣杵。水车是村庄的公共财产,设在村头水口处的 磨坊里,离村子有两里来地,各家各户轮流使用。一部水车昼夜只能舂百来斤米, 每隔两小时需到磨坊将溅出的米粒扫进石臼,以免被耗子偷食,夜晚也是如此。   通往磨坊的夜路上,各种传说运运而生,渐渐融会成村庄的口头文学。比如 光棍张三某夜在磨坊里遇见一个颇有姿色的女丐,女丐主动要求与张三交欢,代 价是让张三的米填满她缀满补丁的小布袋。某晚寡妇李四和王五在糠粉像积雪般 厚实的泥地上偷情,条件是王五无偿给她半筐未去糠的粗米……类似的故事很多, 值得一提的是,她们宁愿用肉体换取大米,也不曾起过半点偷的念头。她们的肉 体像谷子一样粗糙,灵魂却像米一样纯净。   磨坊仅靠几块薄板遮拦,门上象征性地挂着一把老式铜锁,钥匙轮流保管, 想偷是极容易的,但是直到磨坊退出历史舞台,也从来未发生过偷米之事。   遥想童年,我们对米充满敬畏。   小孩子不慎将一粒米饭掉在地上,轻则招来大人一顿臭骂,重则吃毛栗子过 八十岁(挨打)。当然,我们最害怕的还是雷公,长辈从小就教育我们,暴殄天 物是要遭雷劈的。吃罢饭上茅坑,嘴角残余的饭粒掉到坑板上,顾不得肮脏捡起, 吹一口气送进嘴里,若是掉进粪池,只好闭上眼睛狠狠地忏悔,祈求雷神宽恕。 碰到那几天打雷,连门都不敢出,生怕明察秋毫的雷神将自己劈成两爿。   吃饱饭的日子屈指可数,父母牢牢掌握着孩子的饭量。吃闲饭的孩子如果吃 了两碗还不主动下桌的话,父亲的眼神就鞭子般抽过来,绝没胆量盛第三碗,只 好在那两碗上大做文章,盛饭时挤了又挤压了又压,一位伙伴曾因用力过度压断 饭勺而惨遭父亲毒打,卧床三日才起。没过晌午,肚子便饿得呼天抢地,鬼鬼祟 祟避开兄弟姐妹雪亮的眼睛,蹑手蹑脚至饭桶前,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抓一把饭 塞进嘴里狼吞虎咽,然后像抢到骨头的饿狗般绝尘而去。慌乱中散落的饭粒自有 虎视眈眈的鸡们打扫。若是不幸被兄弟姐妹发现,告发到父母尤其是父亲哪里, 那就惨了,轻者免掉午餐,重则连晚餐也一并取消。粮食特别困难的家庭,饭桶 被母亲锁在柜子里,无从下手,只好偷一把米藏在口袋当零食。   那时候,父母对孩子最残酷最有效的惩罚不是暴力,而是不给饭吃。   都说中国人好客,这要看什么季节。青黄不接时最怕留客吃饭。遭火灾之前, 娘舅是很好客的。娘舅门前就是大路,正午时分。出于礼节,看见南来北往的亲 戚,难免要口头挽留吃饭。一个穷乡亲曾创下一餐吃12碗饭的历史纪录,我亲眼 所见,一点不假,直吃得妗妗心惊胆颤,再也不敢留他吃饭。   终于熬到收获季节,出新米那些天,破例允许吃几天饱饭。超支户将去年借 的老帐还清之后,所剩已然不多,冬至一到,又得勒紧裤带过紧日子。为了节省 大米,冬天三餐改为两餐,早餐地瓜蒸干饭,午餐免掉,晚餐地瓜米煮稀饭,象 征性地放几把米,安慰安慰肠胃。天气越来越冷,大米越来越少,饥饿和恐慌一 起涌上心头,实在熬不下去,生产队开个证明,讨饭去罢。那时讨饭只讨米和饭, 钱财一律不要,如今的乞丐只要钱与财不要米和饭,大米比乞丐还贱。   连乞丐都轻视大米,这是大米的悲哀,也是农民的悲哀。纵观中国历史,大 米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下贱”。糟蹋和浪费大米的现象随处可见触目惊心。糟 蹋粮食便是糟蹋祖先,糟蹋大米如同糟蹋大自然,迟早是要遭报复的。米粒很小 很小,为何却被称“大”?民以食为天,大米就是“天”啊,米小大过天!   国人的饭量是越来越不如酒量了,但我还是固执地认为,做“饭桶”总比做 “酒桶”体面。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