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沉默,坚硬,还有悲伤   塞壬   先前,或许更早,我在南方零星地听到关于冶钢(即原大冶特钢股份有限公 司)的消息。而我则趁势打听着露天的那个钢铁料场。它的下落,一个地点,一 个人,一段琐事。然后我又费力地去绕开它,绕开这刚刚获知的一切。这些消息 时常会化作一些明灭的影像,时远时近,清晰但散乱在记忆里。我已找不全我曾 为它写过的那些诗歌,它们跟许多东西一样下落不明,就像那些簇新的蓝色工装, 绝缘靴,红色的安全帽,还有白色的棉线手套,当然,还有我时常对着天空仰着 的那张鲜艳的脸。它们属于我的上个世纪的九十年代中期,它们时常泛着浓浓的 机油味、钢铁味、汗味、混着马达声、钢铁撞击声、车床声、电机声和落锤声清 晰在我南方的睡眠里。大块大块的影像在我面前晃动,我开始了一种类似于梳理 的凝视,这样的凝视最终留给笔和纸的只是几个关键词,沉默,坚硬,但却有一 种显而易见的傲物态度。我想起在钢铁料场上开过来的火车,它大声咆哮着喘息 而来,带来巨大的震动和气流,它开走的时候长啸而去,那背影充满了忧伤和高 傲。   在广州,在深圳,我不止一次地看到过城建的施工现场,我看到高大的天车 立在工地的中间,它对着城市的天空伸出长长的手臂,它要够什么呢?它的皮线 垂下来,一直垂到地面,一个沉实而肥硕的铁钩躺在那里,它是锈的,而且冰冷, 一个死物。它不再是我所了解的那样,散发出一种来自内部的黑色的亮光,浑身 发烫且凝聚着惊人的力量。   我抬头仰望,它的驾驶室是空的。我看着这台牲口,很想登上铁梯坐进驾驶 室,为的是好好摸摸它,它的大车,小车,主钩、副钩是不是像我的那头那样, 那么温顺,那么听话。而我的那头,是否还在冶钢露天的钢铁料场?它现在的主 人,是否能像我一样,一个小时能御三个车皮的生铁或压块?一个小时能装好一 炼钢.二炼钢的料斗?那个人,是否会跟我一样,爱着它,为着它时常超负荷作 业发出的悲鸣而伤心难过?他会不会因为厌倦工作的劳累,去疯狂地旋转控制器 的转盘,去神经质地甩着小车上的钩子?   我不知道,遭遇钢铁这意味着什么?我分明地知道,我的性格里,有钢铁的 特质,沉默而坚定。它使我一直处于站立的姿势。穿着不见体型的蓝色工装,蓄 着短发、穿着平跟的绝缘靴,但是我的背影,它一定是婀娜的,狐媚的。坐在几 十米高的驾驶室里收料、御车、装斗,我目光如炬,脸绷得紧紧的,嘴唇也抿得 紧紧的,那时的我一定是强悍的,力量和速度的完美结合。我的瘦弱、我的轻度 贫血,从来都遮不住那个响亮。   前几天去客户那里提案。我为他演示品牌推广策划案。我想呢,它是能够通 过的。我的市场背景分析,竟争对手分析,目标受众分析,推广策略,它们散发 出我的灵魂的气味。我的感知,我的性格所成就的文案风格,这样的策划案,拿 在手上,就像拿着一个自己,它那么重,我甚至感觉到它在颤动。有些资料,我 并没有随便交给市调公司,我知道,他们最终提供给我的只能是一堆死的数据和 众所周知的个案。而我,要的是个人最真实的体验,它有温度,有划破手指头的 疼痛般的鲜活——它所能给我的最本原的反映。我逐一拜访客户在广东所有的品 牌专卖店,连锁店、特许加盟店,了解品牌推广中的所有要素及相关内容,我要 的是一种瞬间的天才和超出经验之外的把握。出自于数据和材料本身,但又似乎 不是。   用策划人常说的那样,这就是策略同质现象中的差异性。   我太执拗了。呵,我跟我的客户沟通时不停地念叨着“一定是这样子的,一 定是”。我不能容他提出质疑,就抢着打断他,然后再对他微笑。这样的微笑仅 仅是出于对自己鲁莽行为的歉意。但是我不会去解释什么,解释——关于我的策 略在同质现象中的差异性,我更不会去评价别人的策划案的种种不足。我只会沉 默。我知道客户约了三家广告公司出策划案竟标,我还知道我的案子是最好的, 可是我一直未能获胜赢得这笔单。如果我的案子输了,我一定会泪流满面,为了 我附在上面的灵魂的气味,我的感知,一种数据之外,智慧之外,紧贴在上面的 那些个案的真切喊叫。我从来都学不会的商业谈判。从来都学不会。我还拒绝公 司任何一个人代替我去客户那里提案——没有一个人能像我这样了解它,就像我 了解我的天车那样。至于老板的苛责我是不在乎的。除了炒掉我,他对我毫无办 法。   我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是。我看见那家广告公司递案子的也是一个女孩子, 显然她的妆是刻意化的。她在客户那演示她的策划案之前,居然拿出一堆感冒药, 说是昨天听说客户感冒了,特地为他准备的,她在说这些的时候,很自然,大方, 仿佛是顺便捎带上的。她的笑,是老朋友型的笑。面对客户的质疑和不解,我听 见她不停地解释,不停地笑,还有奉承的话。她在客户的不同意见下当场否定着 自己,不停地。   我一下子看见了我自己。我的坚硬,我的沉默,还有无端的悲伤。这样的悲 伤让我摸到我内心最柔软的那个部位,它再次被击中。太多次,我就这样照见了 自己,那钢铁一样的气质,祼露出令人心碎的宿命意味。我想起多年前的露天钢 铁料场,那钢铁般的沉默和坚定,我紧抱着自己瘦弱的身体,它单薄,像命运的 拖影。   多年前的露天钢铁料场。宽阔,空旷。弥漫着钢铁的腥气。料仓是用一米多 高的铁墩围起来的,都做了编号,它们延绵几十米。醒目的黄漆字一排排,“向 成本要效益”、“全员挖潜增效,奋战最后一季度”、“把好质量关,严惩以次 充好”……它们也延绵几十米。只要身处料场,我都能听见它们震聋发聩的喊叫, 这些醒目的字还长满眼睛,它们看着我们这些在料场上劳作的人,谁在偷懒。我 在那个料场里阅读了艾略特和庞德们,阅读了马尔克斯和福克纳们,也阅读了尼 采、萨特和郭尔凯郭尔们。我写了很多抒情的诗歌,多年之后,在深圳的一间出 租屋里,我借助网络再一次读到它们,那样的手法是幼稚的,那样的表现是拙劣 的,但是,我却读出一种清澈如水的东西,单一的质,像钢铁的骨头,细脆而坚 硬。   我跟一个女孩子一起学开龙门吊天车,师傳是一个年轻的技术状元,他机敏, 沉默,性感。一戴上安全帽,就有一种轩昂的俊朗气质。我和师姐第一次看他的 技术表演,他收料,把吸铁盘甩到钢铁料仓外,只一拖,就把过道上的料渣都蹭 得干干净净;装斗,无须别人配料,无须别人挂钩,他开的机械手能一下子稳当 地钩住斗耳;卸车,他的吸铁盘就像是给车皮   砸了个缺口,生铁和废钢汹涌地流向料仓……   两个年轻的女徒弟,和这样的师傅,故事一定是俗套的,这是必然。那个时 候,我跟师姐天天早上骑着自行车奔往料场,而太阳,刚好就在那个时候从料场 的东边升起来,红红的,整个料场就披着胭脂色的红晕,露出一种温柔来。这些, 当然是因为我和师姐,两个年轻的女孩子,来到了料场,这个几乎只是男人们工 作的地方。我和师姐都是擦着口红上车的。   师傅教我们开车,他会在后面帮我们捉稳大车和小车的方向盘,这个捉,是 他的两只手紧握着我们的两只手,他的整个人,几乎是从后面环抱住了我们。这 个姿势是暖昧的。虽然它出于客观的需要。只试了一下,我就怯怯地跟他说,不 用捉,让我自己开吧。但是师姐,她老是捉不稳,她说她害怕,师傅就这么一直 环抱着她。从一开始,我就跟师傅有着一种明显的距离感,不,我好像跟谁都不 会特别亲近。那样的,粘在一起的。这样的距离让我慢慢地有了失落感,空闲时, 我进入不了他们的聊天,只好一个人看着自己的书,但是师姐那脆脆的笑声,一 直刺到我心里。   你不该属于这里,有一天,他突然对我这么说。   你是觉得我的车开得不好吗?   不,你开得很好,比很多男人都开得要好。   我感到这些话有一种热切的气息。我沉默了,说不出什么。但我不能跟他那 样呆在一起,那么近,那样的面对面。我只得借故离开,一转身,眼泪就流出来, 我为自己性格的弱点悲伤。多年之后,在南方的天空下,我常常忆起这些,那些 流过的眼泪就再一次流出来。   公司也进一些私人贩卖过来的钢料。这些料经过验质人员验过、磅过之后直 接开往料场。这样的料一般在晚上进入料场,通常是几大卡车,加长的那种。   有天晚上,师傅跟我说,呆会有几车料要卸,今天你去卸吧。   我很快上了旋梯。进了驾驶室,开了照明,摁下空气开关,车启动了。往下 一看,料仓外站满了人,他们都仰着脸看着我卸车。   几盘下来,我就发觉根本吸不动,这哪是钢铁呀,分明有一半是石头。这料 有问题,我知道事情严重了。立即切了电源,下了车。料仓外的那些人马上围拢 来,其中一个跟我说,急什么,少不了你一分钱,还是老规矩,卸完给钱。   我说,这料质量有问题,不能卸,我得跟我师傅说去。我心里想,你给什么 钱,我是国有企业的工人,拿的是国家的工资。那个人看我执意要走,只得拿出 两百元交给我说,行了,行了,你快点上去卸完吧。   我推开了钱,要去找师傅。那些人在我身后骂,有毛病啊,装什么清高!是 的,我一直是有毛病的,一直是,只是那时,我并不知道。   这真是一件可怕的事,听师傅说完,我惊呆了。原来验质的、磅房的都跟那 些贩子都串通好了,他们都拿了好处,每一个验质人员最起码不低于一百万的身 家,这就是为什么验质这个工种这么吃香的缘故。天车工和磅房的呢,就吃那么 一点剩渣而已,我们天车只拿一个卸车费。师傅说,这事由来已久,有很深的渊 缘,分厂的领导都难说是干净的。这事牵扯的人太多了,其实总公司的人都知道, 要彻底制住,唯一的办法是不进外面私人贩子的货,这显然是行不通的,从正规 渠道进的货,我们的炼钢炉根本不够吃。   我和师傅沉默相对。他,和我都没有评价此事,我们连一句愤慨的话都没有。 我们知道,那没有用。   我捡起手套,重新戴上安全帽,返回了驾驶室,我一言不发,一盘一盘地把 那些石头刮进了料仓,完了,下了车,我推开了那只递钱过来的手,一个人默默 地坐在铁路的木枕上。我久久地想起师傅说的话,你就是拿了钱,也不要有羞耻 感……这是两码事。   我的师傅,我知道,他也没有拿过卸车的一分钱。我跟他,有着同样的沉默 和坚硬。我终于理解了这个男人的沉默,他跟料场上的那些人,有什么可说的呢? 我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在料场一直没有朋友。我的心里涌起一阵阵无法抑制的 悲伤。因为这沉默,这坚硬。作为底层的小人物,我们知道恪守什么或者放弃什 么,都不重要,但我们都这样做了,这跟高傲和伟大没有关系,跟什么人性纯洁 也没有关系,而仅仅是——图个舒坦。有一种别扭,我和那个男人,永远也迁就 不了。太累了,我在铁路上睡着了,醒来时,头枕着师傅的大腿,他的蓝色工装 盖在我身上。   当我觉得,跟一个男人可以用沉默进行交流的时候,就会有一种美好的气息 将我们笼罩。我们呆在一起,不说话,他修理他的工具,我看我的书,一种无须 言表的默契把我们联系在一起。这种东西是甜蜜的。很傻的那种甜蜜。我们都等 待着对方迈出那一步。   我只能是失败者。只能是。我连给师傅打饭,洗衣这样的事都做不到。我甚 至连主动靠近他都做不到。谁愿意娶这样的女人呢?一个很好的朋友告诉我,用 女人最本原的方法就能把事情办妥,她的意思无非是让我去引诱(或者是勾引?) 我师傅,这对于我,太难了,我做不到,做不到……相当长的一段时间之后,师 姐跟师傅的关系公开了,这是意料中的,仿佛是等着我亲手把事情弄成这样。我 一定是有问题的,一定是。悲伤再一次攫住了我,我哭不出声。坐在屋里不停地 写诗,写诗。这是多么没出息的人才做的事!   你是不会属于这料场的,你会离开这里。他这样跟我说。   我沉默着,如果不能跟他在一起,如果我们不能相爱,我还留在料场干什么 呢?那么我,怎么面对料场对我说来是极陌生的地方,天车是极陌生的东西?他 不再是我可以爱的人?所有这些不再是我的全部,我不再是它们的一部分?我的 一生,如何绕开料场的这一切?我曾为它倾出了我所有的热情,我抱着自己瘦弱 的肩膀,感到一种无法冲破的强烈性格将主宰我的一生。这是逃不掉的,我就好 像看见了自己那薄薄的一生。   我离开了那个露天的钢铁料场。多年来,有多少次是因为这沉默和坚硬让我 一次次离开,离开一个地方,一个事件,一个人和一段时光。广州、上海、深圳、 北京、昆明、东莞、珠海,我还得漂往哪里呢?哪里才是尽头?这又是另一个主 题,它同样令我沉默,坚硬,而且悲伤。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