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解放路369号   王琰   地址:甘肃兰州南滨河东路745号省公路招待所8楼市文联   电话:13008793710   EMAIL:wangy_602@126.com   作者简介:王琰,女,祖籍辽宁沈阳,一九七六年生于甘肃省甘南州迭部县 尼傲乡。一九九二年离开甘南,从此在兰州学习工作。现供职于兰州市文联。作 品曾在《散文》、《天涯》等刊物发表。   高高的城墙四面围着似乎聚拢了一股子王气,城墙上面可以跑马,城墙下面 垂柳依依,住在城里的老百姓不自觉得有股子骄傲劲。一下火车正对的就是解放 路,面对面两排铺面,很繁华。我姥爷刘学义开的白宫西服店在解放路369号   对面是中国人民银行,青色的砖墙,高高的台阶,金属推拉门,每天下班响 亮的合在一起,把夏天在台阶上面乘凉的人们关在外面。银行旁边一个侧门,汽 车能直接开进去。西安解放时常跑警报,飞机扔下的炸弹把青色的砖墙炸出一个 个的边缘焦黑的大洞。   南隔壁是个煤厂,门面不大,院子倒有几亩地大。一排铺面的后门也都开到 这个院子里。院子放煤,常有板车进出拉煤。各家铺面也都在院子里放些东西, 就这样,院子还是大的很。   北隔壁是个圆宵店,总看他们用冰糖核桃红绿丝油面拌了馅儿,再用木板拍 啊拍啊拍得实实的,用刀切成小方块放在大簸篮里,里面铺了厚厚的圆宵粉,一 面摇一面在馅上撒水,方馅子的就摇成圆圆的圆宵了。   老板娘姓崔,温和漂亮,亲自煮圆宵。这条街上的孩子去吃,总会不声不响 地给多盛一个,放在桌上。孩子们总是格外喜欢她,不知是不是看在圆宵的份上。   也有炸圆宵,现吃现炸,金黄着盛出来,香脆的很。常去玩,崔大娘长崔大 娘短,就给盛个圆宵,更常去了。   那时的圆宵馅格外好吃,现在好像再没有那么好吃的圆宵了。   跟现在的圆宵店一样,生的卖熟的也卖。那时没有塑料袋,带走的用纸包上, 上面放个红纸印的字号,喜庆的很。纸绳只两下,交叉扎好,跟包点心似的,提 着就走了。   圆宵店旁是家叫半生园的酱肉馆,卖酱肉酱鸡酱鸡爪子。5分钱能买5个鸡爪 子,啃半天。   半生园常在大院子里杀鸡。一个大竹筐,鸡们挤撞着,从小小的菱形孔里瞪 圆小眼睛,惊恐万状地看外面。   专门杀鸡的伙计,蹲着,从筐里抓起鸡,在脖子上抹上一刀,也不接鸡血, 挥手扔得老远。鸡扑腾个弧线落在地下,血流光,头一歪,死了。杀鸡的还蹲着, 一割一扔,只一会儿,竹筐里空了,全在地下,围成个扇形。   早有只大铁锅里烧好了热水,别的伙计提了死鸡烫进锅里,翻两翻,拿出来, 几下就掳   得光光溜溜。   孩子们守着看,完了在拔下的鸡毛里捡来捡去。去我姥爷的西服店要些碎布, 放个麻钱缝了,再找根粗粗硬硬的鸡翎管剪开做成键子,挑许多好看的毛夹着书 里,键子天天插得漂漂亮亮。   半生园隔壁是王云光镶牙所。王云光是南方人,瘦高个子,细心干净。找了 个胖媳妇,生了个姑娘也胖乎乎的。   过来过去的,总是看大玻璃窗台放了许多的牙模。都说王云光牙镶的好。于 是总有人大张着嘴仰着头坐在椅子上,让他围着那张嘴忙来忙去。   大玻璃窗台里上的牙模越来越多,上下牙模合在一起放着,像张呲着的嘴, 发出一种召唤,来呀来呀,缺了牙的,快进来呀。   王云光忙上一天,却好管个闲事。煤厂大院子角上有个厕所,有时街上的人 也去,他说这样没人管可不行。于是他常把厕所收拾得干干净净,遇到街上来上 厕所的,就问人家收一分钱。   有一天傍晚遇着个内急的,奔来就往厕所钻,说出来给钱,他拉着不干,说 什么也让人先把钱掏了。   整条街的人都笑他,说他能干,管着人上下两个门的事情。   解放路上还有个洗皮货的店。不知用什么办法把皮子洗了,然后撒上一种白 粉,晾在阳光下,用力拍打干净。于是总能看见他们在大院子里咬牙切齿地“啪 啪”敲击个不停,像跟谁有仇似的。   店里收了很多活,路过能闻着一股怪味。   阴暗的店里挂满长长短短动物皮毛做的东西,有种阴森森的感觉,人都不太 敢去串门。   白羊皮袄穿久了变成灰哧哧的颜色。交给皮子店洗完拍完,再打完,一看, 雪白的小卷羊毛又柔又顺,像是刚从羊身上脱下来的。   那时流行二毛皮的皮袄,据说是用出生刚一个月的滩羊羊羔皮加工而成,薄 而柔软,轻巧坚韧,洁白如雪,有句话说二毛皮子九道弯,是说而且它的毛穗长 而且曲折多弯。   身上穿件二毛皮袄,是很荣耀的事情。脱下二毛皮袄呢?   忽然想起一个笑话,有个家是内蒙的人说他们家乡的人好客,酒喝得迷迷糊 糊了,领客人去羊圈挑羊,好款待他。叫这只,你,过来,把皮袄脱下来让我看 看你胖还是瘦,呀,不行不行,一身的骨头。那只,你脱下来我看看……   解放路有家颜记馄饨馆。老板是个大胖子,中等个子,理个平头,他娶了两 个老婆。   娶小老婆那天,一条街上的人全去贺喜。长袍马褂,披红戴绿,孩子们叫着 闹着。   那天,他的大老婆倒骑着小毛驴,脸上抹着黑,在后面跟着。   小老婆管着家,大老婆什么都依着她,倒也相安无事。好像他没再娶第三个 老婆,否则谁去倒骑驴呢?   颜记的馄饨皮薄肉嫩,汤汁鲜美,是难得的美味。   一大早,我姥爷的徒弟们都按部就班地忙活起来,出出进进的,让每天一开 始就生机勃勃。   姥爷去城墙下面安安静静地打一遍太极拳,再和别人推一会儿云手才回来。 徒弟赶紧把做好的早饭端了上来。新来的徒弟总要先打三年杂,生火烧水做饭扫 地,干的好,才能上缝纫机。   吃完早饭,姥爷就该到前面接活了。   姥爷新娶的老婆我后姥姥郭书凤穿着旗袍从屋里出来,谁见了,眼睛都会亮 一下,人漂亮,旗袍更漂亮。   我姥姥是生第三个孩子时得产褥热死了。抓了十副药,还没吃上两副,就过 去了。孩子没养活,也跟着去了。算是有福,比活着的两个少遭了多少罪。她丢 下的两个孩子,一男一女,大的八岁,是我大舅,小的四岁,就是我母亲。   白宫西服店主要做西服,也做旗袍,郭书凤是活广告,天生的旗袍架子,削 肩丰臀,她便只穿各色的旗袍了。   那时给官太太们做旗袍。上门去只一看,不能量,回来就做,做好了送去一 试,正合适。   也有挑剔的人,上上下下说这儿肥了那儿窄吧了,姥爷左看右看不能再改了, 再改怕是越改越糟。也不辩解,答应下来,回来让徒弟顺着边不放线走一遍空针。 再让送去,人一看,一排子针眼,改过的,再一试,合适了。   姥爷带的徒弟一大帮,能学出来的,也就数得上的几个。   我大舅渐渐大了,郭书凤凶他,他不怕,顶了嘴还逃学。姥爷成天忙,闲了 就是个打,不管用。最后说,你要是上学,明天还去。你要不上学,从明天起烧 火做饭干杂活。第二天起来一看,我大舅已经烧好水做好了早饭。姥爷叹口气说, 你呀,受苦的命。   自己家人带不出自己家人,姥爷找他一个朋友,让我大舅跟他学手艺去。   跪着拜了师傅,让别惜打。   打不少挨,手艺还早着呢。也习惯了,不都这样吗?   都说教会了徒弟,饿死了师傅。姥爷常讲一个做钹的故事,钹是种乐器,红 白喜事里最常用。徒弟学了很多年,也会做了,就是做出来敲的时候两只的声音 不太一样。   于是徒弟出师后还年年拿重礼来给师傅拜年。这一年师傅不在,他便向师娘 请教。师娘听了他做的过程,就问他,你淬火时是一个一个淬,我怎么看你师傅 是两个夹在一起淬来着。   徒弟恍然大悟,从那以后,再不来了。   先忍着吧。   我大舅最终也没有熬到开始学手艺。他有一天早上蒸馒头,边烧火边打瞌睡, 锅烧干木笼屉也给烧着了,吓得趁师傅没发现就跑了出来,没敢回去。后来去另 一座城里当了工人,离开解放路369号那年,他还不满十五岁。   郭书凤总让我母亲跟她睡。母亲小名叫最云,是她亲妈给取的名,意思是最 美丽的那朵云彩。母亲和郭书凤打颠倒,每晚睡在她脚头。郭书凤把脚伸在我母 亲怀里,让给她捂脚。她的脚是缠过又放了的,半大,脚趾是折的。   没生孩子前,郭书凤没在人前面打过母亲。不高兴了晚上睡下在被窝里掐她, 衣服穿的少,跑又没处跑,还不让出声。她常常不高兴,于是母亲身上便常常青 一块紫一块,总也没个好的时候。   母亲临睡总想,今天不知会不会挨掐,不敢脱衣服。   放了学回家,往锅里看看,有饭就吃一口,没饭就饿着。姥爷白天接活,晚 上还要干活,忙得很,顾不上管我母亲。偶尔见她,问吃了没,给一毛钱让买饼 子啃。   后来姥爷叫母亲认了个干妈,她看见母亲身上的伤,总会叹着气给拿些好吃 的出来。也给我母亲篦篦头上的虱子。   回家郭书凤看看母亲的头发,一声不吭取来推子,给剃了个光头。她给别人 说,这样就省得长虱子了。   到小学毕业,母亲一直剃着光头。   母亲不说话,挨打了不哭,咬着牙忍着。小小的她脑子里成天反反复复的想 怎么个死法,上吊跳河还是喝毒药?   母亲给大舅写了封信,她说她活不下去了,她以为那是她最后一封信,她把 它写给了这个世上她最亲的人。   大舅把母亲接到兰州上学,她慢慢大了。再回西安,郭书凤拿鸡掸子打她, 她一把夺下来。郭书凤给姥爷哭诉,说我妈从没叫她一声妈,满腹委屈。母亲梗 着脖子,说她妈死的早,没叫过,不会叫。   我小时候去西安,郭书凤一大早用半大着小脚急急地跑出去给我们端豆浆油 条。母亲还是不叫妈,只是看不出有什么仇恨的痕迹。看书上那些侠义之士报仇, 十年中耿耿于怀,十年之后虎视眈眈而来。其实仇恨也是需要毅力的,很多事都 会随着时间而烟消云散,包括仇恨。一个人一辈子都做坏事,其实同一个人一辈 子都做好事一样有难度。郭书凤同这世上的很多人一样,做了许多坏事,但也做 过好事。   母亲不叫妈,可她把仇恨搁在了风里。   母亲离开解放路369号前的五六年里,不停的在洗尿布。而郭书凤一个接一 个男女夹花了生着孩子。   我二舅很聪明,一个天才似的人物。很多年里,在他的眼里,我母亲就是个 傻子。有一年,我已经工作,他突然对我说,咦,你母亲其实挺聪明的呀。我惊 觉,是这句话仿佛突然让我看到母亲那些年傻子般的黑暗生活。   是的,母亲的童年过着傻子般的生活,或者说,她童年时,在别人眼里就是 个傻子。   她在学校里整天不说一句话,成天坐着,像长在凳子了似的。因为剃着光头, 从来不敢上厕所,害怕同学说她是男生上女厕所。   母亲的童年没有跑过没有跳过没有玩过,她只能像个傻子般满面忧郁地走来 走去,拼命地洗着尿布,洗的慢了就是一顿打。她只有倔强,这却只能带给她更 多的痛苦。   炉子上放个烘罩,洗完了把尿布衣服放在上面烘干了才能睡。守着守着,母 亲打起瞌睡,烤糊了又是一顿打。   母亲没有睡醒过,她可以以任何姿态入睡。常常是上学路上,走着走着就睡 着了,一头撞在电线杆子上,鼓起个包。   有一天,门咣的一声响,大舅的身影撞进门来,母亲怎么都不敢相信这是真 的。   大舅把母亲从那个家里带了出来。母亲慢慢留长了头发,梳着粗粗的两根大 辫子。她会笑了,笑起来漂亮极了。   母亲常常梦游,半夜起来,在外面台阶了坐半天,流着眼泪吹冷风,回来倒 头又睡了。   “小白菜呀,离地黄呀,三生四岁,离了娘呀”,母亲听不得这歌,一听泪 就下来了。那么多的眼泪,像是把过去憋着的眼泪都补回来。   许多年过去了,母亲偶尔还作恶梦。   这一切,我聪明的二舅从不知道。那时,他只是个孩子,快乐幸福的长大。 他记忆中这个同父异母的姐姐从不说话,目光呆滞,傻子一般。他因为聪明更被 宠爱的目空一切,他以为他从没错过。   离开解放路369号时,母亲该上中学。   看姥爷裁衣服,折起来,一把尺子,略一量,哗啦啦两剪子,好了。   现在教服装裁剪的车,眼花缭乱的图,密集而复杂。我常想,就算姥爷活着, 怕是也看不懂吧。   姥爷的尺寸,全在脑子里,不用算,也没有什么计算工式,这里尺寸是多少, 脑子里装着固定现成的数字对应,就在那里量上多少,准没错。   这套手艺,要学会了也难。因为没什么道理可言,就是多年经验的结果。哪 个行当都有天才,姥爷是天才的裁缝。   有人说天才干什么都可以成功,可是天才也要有能够去干的机会。于是,姥 爷一辈子,只是个天才的裁缝。当然,有人说这也不容易了。   解放路369号白宫西服店,曾经是古都有名的老字号。   一天夜里,解放路369号白宫西服店进了贼,在后墙上挖了个洞,偷走了三 台缝纫机的机头。   学徒都住在店里,晚上赶活睡的晚,快天亮了有人起夜,这才发现了后墙上 的洞,把一家人都叫了起来。   这两天,除了来做衣服的,就是白天来了个卖线的。卖完了又东拉西扯的坐 了半天,手扶着缝纫机机头问是多少钱买的。一想就是他。当下几个手脚利落的 徒弟直奔他家,敲开门,果然,把机头找了回来。   像不像一个现代版的掩耳盗铃的故事。   家里儿女们都会踩缝纫机做衣服,却都不太会裁。母亲离开老家前,也常盘 纽子锁裤边踩机子。   我二舅最聪明,学习极棒。他从来不去学校,天天在阁楼上自己看书。阁楼 上一张床一张桌子,全被书埋着。   老师开始不答应,他就提几个问题把老师难住,弄得老师不敢管他。   姥爷便想把手艺传给他。二舅手一挥,眼一瞪,说你这有什么可学的。姥爷 气得说不出话来。   过年时,姥爷把他的衣服裤子料扔给他,让他自己裁。   二舅拿着布料上阁楼,拿件旧的比划着,就裁了。姥爷到底还是不放心,过 了一会儿,装着上来取东西,拿着看了一下,没吭声,走了。   二舅更得意洋洋了,说,有什么难的,不就立体几何在人体上用一下吗?   二舅具备当一个天才裁缝的资质,可他看不起这个行当,他站在我爷爷肩膀 上,有着更高远的志向。   姥爷勉强不了他,他知道,他的手艺将绝迹于这个家族,只能由外人继承了。   姥爷手艺好,他不存钱,不置房子不置地,说是省得将来麻烦。挣几个花几 个,养着一家老小,日子还过得去。手艺人不像生意人,生意人把钱看得重,因 为要拿钱挣钱。手艺人,动弹一下就是钱,对钱的态度当然洒脱。   姥爷一向朋友多的很,总是结了伙去下城里的大馆子。吃完了去听说书,他 记性好,只要听一遍,就可以说给人听了。他的朋友们开玩笑说,你要是说书, 保证台上的这些饭碗全砸。   姥爷还好喝上两杯,却不贪,每天中午,先上酒,喝两杯,才吃饭。   他这个习惯一直保持到七十三岁那年,喝完吃完,睡个午觉就再没醒来。   他的儿女徒弟包个戏班,在解放路连演了三天。专门让说书的,连说了好多 段。送葬那天,亲戚朋友徒子徒孙曲曲拐拐的在解放路上排了有半里长。   姥爷这下可以听个够了。   姥爷走后一周,郭书凤也走了。她陪伴了姥爷一辈子,习惯了在他的身边。 合葬了。   西安到处是帝王坟,姥爷的墓地买在皇帝陵的下面。我和母亲去给他上坟, 帝王脚下,芳草凄凄,我跪拜在青草之上,倒一杯酒,姥爷我来看你了。他躲在 青草背后,不说话。   解放路369号的白宫西服店早已销声匿迹了。宽阔的马路,密密麻麻的楼房 和车辆,还有摩肩接踵的人,有谁会记得它?   在它的上面,盖起了高楼,在一层又一层上面,又有多少喜怒哀乐的故事弥 漫开来。我闻到它的气息,混杂其中,若隐若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