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十里长堤   □ 卫鸦   第一章   1. 出场   家乡那条十里长堤的延伸,是从我那些鸿蒙伊始的记忆开始的,而那些记忆 来自于我父亲的讲述。这个喜欢在酒醉后追打我母亲的男人,在我童年时期,常 常喜欢坐在夕阳里开始他的回忆。父亲用干劲有力的双手箍紧我柔嫩的身子,将 我抱坐在他那两条坚硬如铁的大腿上,然后用长满黑硬胡须的下巴来回摩擦我的 头顶。这时候的父亲,有着说书先生一般惊人的讲述能力,他总是不厌其烦,如 同历史书册一般向我罗列出那些岁月深处的往事。每次提起十里长堤的时候,父 亲的话匣子一旦打开就无法收拾,仿佛是一种奇异的惯性在牵引着父亲的话题, 也许是即将消失的夕阳激起了他无穷的回忆欲望,所以他回忆中的往事总是泛滥 成灾。令我感到惊奇的是,平日里粗鲁无比的父亲,当他沉迷于往事之中的时候, 他能像所有孩子们的父亲一样,面目和蔼,语调柔和。从父亲的讲述里,我总能 看到另外一个截然不同的父亲,他存活于自己的回忆之中。   久而久之,父亲的回忆就像他身上的血缘一样,潜移默化成我人生当中的一 部分,我的回忆从某一意义上来说,也继承了父亲的回忆。最初的记忆应该是来 缘于十里长堤的起点。只要闭上眼睛回想故乡,我就能看到一条河流,犹如野马 般地从两座高山之间的夹缝中奔流而出。河流与高山形成一种自然而和谐的组合, 山峰和河流分别构成了男女人生殖器的图腾,它们恰如其分地结合在一起,所展 示出来的形状与人类的生育繁殖不谋而合,我惊异于大自然的造化总是那么鬼斧 神工。   故乡的河流东西走向,如同玉带一样贯穿了故乡的那片黄色土地,一长一短 两条河堤护着河流一路往东。在与邻镇接镶的地方,河水继续往东奔流,而十里 长堤嘎然而止。正如十里长堤的起点是父亲记忆开始的地方一样,长堤消失的地 方也是父亲记忆终止的地方。我的回忆总是从这里开始有了疑点,我不明白,为 什么在故乡人的眼中,这片土地上的灵魂始终是那条十里长堤,而不是我意想中 的那条清澈河流。他们说长堤就是故乡的生命,是抹之不去的灵魂,就像人的血 液,人的精神;为什么?一直以来我都想知道。可是在故乡,没有人会跟你详细 地解释这一切,他们即使想解释也解释不出来。我只能透过我父亲漫长的回忆, 去剥离出缠绕于我记忆中的谜底。到了今天,那条十里长堤早已经沦为往事。我 只能借着遥远的回忆,如同搭配积木似的,一点点堆积出它在我记忆中所残留下 来的模样。每当我的回忆抵达故乡的时候,我眼前总是会蓦然闪现出那条十里长 堤。在长堤开始的地方,我看到夕阳如同一幅铅笔画一样,被那两座山峰逐渐擦 掉了,霞光黯淡下去,我知道,所有的故事都由将此展开。   在那些黄昏逐渐散去,夜色接踵而来的傍晚,父亲会喷着满嘴酒气对我说, 长堤是从两座山里面长出来的。每次讲述之前,父亲的这句话是他持之不变的开 场白。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的这句话如同磨盘一样碾转轮回,在我童年里重 复了千百次。对于父亲来说,理解这句话的含义轻而易举,可是对我来说,这句 话却是一个懵懂模糊的概念,我孱弱的理解能力根本无法去洞察父亲言语中的意 义,在那种时候,我只能及时纠正父亲,我说:“不对,河流才是从山里面长出 来的。”   “是长堤,长堤,长堤才是这片土地上的生命。”父亲喃喃自语,黑硬的胡 须在夜色中随嘴巴的拢合而不住抖动起来。他说。“不是河流,狗日的河流。”   我看到父亲的目光有如一潭被搅过的水,在泥沙沉淀之后开始变得清澈空明。 父亲这种突如其来的转变,让我有了这样的印像,只要一提到那条十里长堤,父 亲的目光便立即变得像夜空一般明净空旷,他酒醉后朦胧不清的眼睛也开始闪闪 发亮,就仿佛是两颗从夜空里徐徐升起来的星子。父亲的神采奕奕使我被迫接受 了这样的事实——长堤的确是从山里面长出来的。我从父的膝盖下爬下来,一本 正经地回答他:“知道了,就像我一样,是从我娘肚子里长出来的。”   “别提那个衰女人!你是你老子日出来的。”父亲嚷着说,他的脸如同一团 和熟的面团,一下子拉长了。“你一提,我就想揍她。”   我知道父亲又不高兴了。每当我一提到母亲,父亲就像是无端地被人在脸上 扇了几个巴掌,从里到外都不高兴。这时候父亲的酒劲未退,随时都有可能像头 豹子一样,张牙舞爪地冲进母亲的房间。在母亲的房间里,父亲能够胜任的工作 永远是那么一两件,不是将我母亲打得鼻青脸肿,就是将我母亲当成工具,从而 行使他作为男人的职责。想到这里,我不由得开始为母亲担忧,我担心父亲会掀 开母亲的房门冲进去,母亲可就要遭殃了。在我眼里,父亲这样的行为已经是司 空见惯,我为母亲的担忧在情理之中。   父亲果然一把将我扔在地上,犹如一阵风似地往母亲的房间卷了过去。在揪 开母亲的房门时,父亲的动作出奇地敏捷,丝毫不像是喝醉了酒的样子。父亲的 讲述在这里开始中断,取而代之的是一阵拳打脚踢的声响。我胆战心寒地坐在家 门口的凳子上,听见我家的房屋像是将要倒塌了似的,满屋子的东西撞来撞去, 还有母亲撕心裂肺的哭喊声,在这个黄昏里如同一把被父亲废弃的稻草,纷纷扬 扬地在村庄里飘荡起来。我的心像皮筋一样绷紧了,可是我又能怎么样?父亲殴 打母亲的情景太常见了,左邻右舍没有一个愿意过来劝解,别说是劝解,父亲对 母亲这种习以为常的殴打,让邻居们早就变得麻木不仁,甚至连观看的兴致都没 有了。我家的门口如同一片冷冷清清的坟场,我希望父亲早点从母亲房间里早点 出来,让母亲的哭喊声尽快平息。在这种周而复始的家庭矛盾下,我知道我也终 将麻木,只是母亲的哭声让我无法像乡亲们一样,心安理得地成为一名事不关己 的观众。   过了半天,父亲终于甩着手从母亲房间里走了出来,这时候他一定是累了。 可是父亲的手闲了下来,嘴巴却依然不肯罢休,骂骂咧咧地说我母亲生得贱,骨 头却挺硬,把他的手都硌疼了。我看得出来,在对付母亲时,父亲毫不手软,在 殴打过母亲之后,他的两个拳头也吃了不少苦头。我终始弄不明白,作为一名殴 打者,父亲为什么会像是挨了揍似的疼得呲牙咧嘴,就仿佛挨了打的不是我母亲, 而是父亲自己。   回来之后,父亲抱起我,把我放在他的膝盖上,继续开始他的回忆。父亲红 光满面的样子看上去根本不像是一位刚揍过老婆的男人,他看上去就像是一位喝 得兴高采烈的酒鬼。那时候的父亲,已经将殴打母亲这件事,作为自己不可缺少 的一件日常工作了。父亲紧箍在我腰间的双手经常缠满了母亲乌黑的发丝,十个 手指间像是夹住一把凌乱的枯草。这些发丝隐隐向我传导着来自于我母亲身上的 疼痛,像疾病一般折磨着我童年的记忆。很多个这样的时候,我听到的是父亲的 讲述与母亲的哭泣声在黄昏里同时响起来,这两种声音揉杂在一起,听起来如同 一曲丧歌,构成了我童年时期黑夜来临前一种经久不衰的预兆。   “一天不打你几次,手就痒得紧!”父亲一边说,一边张开嘴巴对着母亲房 间怒骂不绝。父亲每骂上一声,就对着母亲的房间吐上一口。他的唾沫印在门板 上面,弯弯曲曲的痕迹像肮脏的虫子一样顺着门板爬下来。这幕印象是那么长久 地逗留在我脑海里,在此后的时光里,当我在回忆里去推敲父亲与母亲之间的关 系时,那块沾满父亲唾沫的门板算是一个异常清晰的结论。   “什么叫做日?”我茫然不解地问父亲。   父亲呵呵怪笑,用左手的大拇指与食指抵在一起,做了一个圆的形状,然后 伸出右手的一根指头,套在里面来回做了几个很奇怪的动作,父亲一本正经地告 诉我:“看清楚了吗?这就叫做日。”   父亲的动作令我感到莫名其妙,我立即抛开了对父亲殴打母亲这一举动的成 见,继而对父亲无限崇拜起来。我在心里想,父亲那双手可真厉害,不但可以殴 打我母亲,还可以用三个手指头把我给日出来。我对父亲伸出了一个中指头,说: “你真厉害!”   酒后的父亲就如同一位走上讲台的学生,是那么地喜欢接受称赞,哪怕是我 这种毫无由来的称赞,也能使他喜形于色。在我的称赞声里,父亲脸色酡红,脸 上因母亲而产生的晦气迅速一扫而光,那一堆因愤怒而挤在一起的五官,此刻就 如同一张被抚平了的白纸,片刻间舒展开来。他将我竖起的中指压下去,然后把 我的大拇指扳起来,一脸严肃地告诉我:“以后称赞你老子的时候,得用这个手 指头!”   父亲指手画脚地向我描绘着竖起大拇指的意义。在做这一切的时候,他脸上 的神色有如江边落日,显得生动而庄严。这时候的父亲多么酷似于那尊长年盘踞 在我家神翕之上的关公神像!但父亲的这种庄严并没能够阻止我夸赞他时总爱伸 中指的习惯,我倔犟地对父亲说:“我的中指比拇指长,就像你的鸡巴比毛小二 的鸡巴长一样。”   “狗日的毛小二。”父亲摸着下巴咕噜一声,呵呵怪笑起来,继而把目标转 了毛小二,他对着村长家里扯开嗓门破口大骂,父亲说毛小二白长了条骚鸡巴, 一辈子也弄不出个好种,只能日出该死的哑巴。   “哑巴,你知道吗?狗日的哑巴!”父亲的咒骂如同宏亮的钟声,在铁一样 沉下来的夜色里回荡不止。   毛小二是村子里的村长,从我懂事起,就很少看到过这个矮小精瘦的男人, 就算是见到了,我也总觉得他面目模糊。我始终弄不明白,父亲用拳脚缠上我母 亲的同时,为什么要用嘴巴缠上这样一位看起来与他毫无瓜葛的家伙。大多数时 候,我更习惯于在父亲的咒骂声里推测毛小二的形像。因父亲的咒骂,毛小二的 形像在我脑海中显得卑微而又狰狞。   当父亲满头大汗之后,他的咒骂声才终于平息下来了。父亲喘着粗气,胸口 如同波浪似地起起伏伏,他骂累了。我模仿着他扳我大拇指时的样子,表情严肃 地去扳父亲那个残缺了一半的大拇指。   “好样的!”我吃力地将父亲的大拇指扳起来,父亲的大拇指只有半截,像 鸡骨头般凸出在手掌的边缘,我说。“骂得好。”   父亲的眼睛随着我的双手落下去,目光如同两股绳子,缠绕住那个断指久久 不放。我不知道那个拇指与父亲有什么深仇大恨,每次看到这个断指,父亲总是 神色凄惶,脸上的表情使他看起来仿佛是一位死了爹娘之后赶去奔丧的男人。他 无奈地摇晃着头颅,然后我听到父亲悠长的叹息在晚风中呜咽起来,这种叹息声 与我母亲在屋子里发出的哭泣声惊人地相似。它们有如潮水汹涌而来,转瞬间覆 盖了我父亲粗鲁残暴的形像,使我沉浸于一片悲哀之中。我的童年总是陷入对父 亲这种模棱两可的印象,它跟随着我父亲关于十里长堤的记忆,在这个故事里交 替出现。   “走,去长堤,去长堤。”   父亲一把抱起我,将我扛上了他那宽大的肩膀,然后像匹马一样驮着我开始 奔跑。我们跑向了那条在我记忆里不断延伸的十里长堤。河水从两座山峰之间奔 流而出的地方,是十里长堤的起点,父亲会在那里停下来,把我抱在怀里继续他 的讲述。我记得父亲奔跑时总爱弓着腰,双臂前扑,姿势宛如一只在沙漠中展翅 飞奔的驼鸟。我坐在父亲肩上,双手抱住他那蓬杂草般的乱发,像架秋千般前摇 后晃,夜风从我耳边呼啸而过。在我们跑向长堤的时候,母亲的哭泣声也逐渐微 弱下来,就如同是风中的一股炊烟,一点点消失在父亲奔跑的脚步声里。我猜测 母亲的哭声是无可奈何地终止,仿佛没有了我和父亲,她这种以哭泣来表达悲哀 的方式就没有了听众。如果这个故事是个悲剧,那么,我母亲便是一切悲剧因素 的源头。   2.出生   在父亲喜欢以拳打脚踢来解决问题的习惯之下,与母亲的命运紧密相连的是 我哥哥。我哥哥天生就是个哑巴,他跟父亲一样,喜欢用手脚说话。在我印象里, 哥哥一年到头都像个老鼠,藏头缩尾难寻踪迹,他的一切似乎与黑暗有关。我之 所以记住他,更多的是记住了他那双闪闪烁烁的眼睛,如同两盏探照灯似地隐藏 在黑暗之中,诚惶诚恐地洞察世态炎凉。   我与哥哥虽然共同生活在一个家庭里,但我们的内心世界就像隔河相望的两 条长堤,它们各据一方,守望着故乡的那条河流,但自始至终也难以靠到一块。 哥哥总是像防备父亲的拳脚一样,小心翼翼地拒绝着来自于我的一切。只有在我 手里拿着父亲给我买来的零食时,哥哥才会突然从角落里跳出来,猝不及防地出 现在我面前。这时候,他会像耍杂一样,迅速从我手中抢过一颗糖,或是一粒花 生,一把塞进嘴巴里,咯吱咯吱咀嚼着走开。他的动作是如此之快,完全具备了 成为一位小偷的潜质。当我叫住他,想多给他几颗糖,或是花生什么的时候,他 却连头也不回,三两下蹿出我的视线。哥哥享受的并不是那些糖与花生,而是一 种从我身上得来的胜利。   我当时对哥哥总是那么宽容,我试图以一种温情的方式,来拉拢我与哥哥之 间的距离,我想以此而得到一个童年时期的伙伴。可这根本无法做到。父亲对哥 哥的岐视,使我与哥哥之间一直格格不入。在父亲眼里,我和哥哥就好比手心与 手背,虽然都是肉长的,但命运促使它们一面向上一面向下。   粗暴的父亲对童年时期的我有着惊人的溺爱,这与父亲对待我哥哥时的残暴 粗鲁形成鲜明对比。父亲一旦用粗糙的手抚摸我的脸庞,我就知道父亲又要把哥 哥搬出来了,与此关联的还有我那个依靠杀猪宰牛为生的祖父。父亲以为,我哥 哥之所以会成为哑巴,是因为祖父杀孽太重。我父亲根深蒂固的迷信思想,让我 祖父至死都蒙受着这一不白之冤。父亲不止一次向我预言,祖父一旦死去,就再 也难以转世为人。   “那个老不死的,一生杀猪无数,罪孽深重,你看,老天把罪孽都加到我身 上来啦,让我白养了一个狗日的哑巴儿子。”一看到哑巴哥哥出现,我父亲就会 叫叫嚷嚷地骂个不停,他拍拍我的脸,又告诉我。“还好,老天没有赶尽杀绝, 让我弄出了你。”   在父亲眼里,母亲和哥哥都是浮游在他生活之外的东西,如同两件破旧的衣 物一样似乎随手可弃,而我算是他一生之中唯一的安慰,在这个家庭之中充当着 父亲忠实的倾诉对像。   我不能确认,我哥哥与毛小二日出来的那个哑巴是否有所关联,但我隐隐知 道他们之间有着或多或少的联系,他们都是被父亲挂在嘴边攻击的对像。在我童 年时期的家庭之中,哥哥与母亲就如同两只蚂蚱,被父亲无情拴在了一根苦难的 绳索上。   我记忆中的父亲五指粗长,手掌宽大,那双手抚在我脸上时,就如同是一块 砂布在来回磨擦。我不敢想像,这样的手在殴打母亲的时候,我遍体鳞伤的母亲 是如何咬牙忍受过来的。成年之后再次回忆起母亲时,我总忍不住为母亲身上的 那种坚忍而感到震撼。母亲就仿佛是一股乱麻,在父亲手下被扭紧成绳,生活与 命运都被无情扭曲,可她却忍气吞声地在父亲身边度过了大半辈子。母亲在对待 父亲的殴打时能坚韧不拔,我却受不了父亲的那双粗手,哪怕只是轻轻地抚摸, 我会立即对着父亲哇哇大叫,我说:“他妈的,快放开你的手。”   于是,父亲那双粗糙的手停止了在我脸上的抚摸,我们继续往十里长堤上奔 跑。   在我父亲驮我跑向长堤的时候,我回过头来总能看到我的哥哥,躲躲闪闪地 跟在我们身后,手里握住一个乌黑的东西,看不清楚我也知道,那是一把弹弓。 在我印象里,除了母亲的乳房,这把弹弓算是哥哥唯一喜欢的东西,从我记事起 就挂在哥哥身上了,像胎记一样伴随着他一起成长。从哥哥犹犹豫豫的目光里, 我看得出来,哥哥在心里是那么渴望父亲的关爱,他也想像我一样,亲密无间地 爬上父亲的肩膀,坐在父亲的膝盖上听他讲故事。可是我父亲根本就不可能给予 他这样的机会。心情好的时候父亲会让哥哥像条狗一样,默默地跟在我们身后走 一走,但更多的时候,哥哥得到的往往是我父亲怒气冲冲的吼叫:“滚开!”   哥哥出生在一个晴朗的下午,他的出生如同他往后的死去一样,事先毫无半 点预兆。我从父亲的讲述里知道了这些远离我目光之外的故事。父亲坐在长堤上 回忆的时候,在他口沫横飞的讲述里,出现了一个女人沿着长堤奔跑的身影,她 跑动的姿势令我那么感动。每次回想起我哥哥时,我的记忆总要长久地停留在这 个身影之上。我从父亲的回忆里看到了她披散的长发,在鼓荡的河风里如乌云般 翻滚起来,裹在粗布棉袄下面的腹部丰盈高鼓,这就是我母亲怀着我哥哥时的模 样。   哥哥的出生就如同他往后的死去一样仓促。哥哥到来的这一天,母亲的十月 怀胎还只持续了七个月。由于母亲在怀孕期间过度操劳,我哥哥不可避免地提前 到来了。哥哥出生的那一天,本应该是舒舒服服躺在床上,闭目享受旁人侍候的 母亲,却因为父亲的残暴无知,而不得不挎着篮子在菜地里摘菜。母亲摘菜时的 模样万分艰难,高高隆起的腹部使母亲无法弯下她的腰,她只好坚难地半蹲下去, 一条膝盖跪进泥地里。母亲僵硬的姿势令人担心不已,仿佛她全身的骨骼随时都 会断裂。在菜地里干活的村人们为母亲抱不平,他们纷纷议论我父亲:“杀猪的 人就是不一样,把良心都给杀没了。”   可是我母亲却对此毫无怨言,她似乎是心甘情愿地接受了这种生活。哥哥说 来就要来了,当我母亲感觉到腹部有点不对劲的时候,她不得不放下了手中菜篮。 母亲捂住肚子从菜地里爬了出来。上了河堤,母亲拔开两腿,沿着长堤一路开始 奔跑。她的长发在风中飘扬起来,母亲一边跑一边高声呼喊:“要生啦,我要生 啦!”   母亲的呼喊声在那个下午肆无惮忌,在十里长堤上神圣地飘荡起来,在菜地 里干活的人惊讶不已,他们目瞪口呆地看着我母亲:“这个女人是不是疯啦?”   母亲奔跑的脚步万分焦急,她恨不得能长出一对翅膀,尽快飞回家去,好让 我哥哥在家里出生。可是命运却在这时候跟她开起了玩笑。在母亲的奔跑之下, 她肚子里的生命已经急不可耐了,于是母亲只好停了下来,她低身闪进了一堆杂 草丛里。母亲像解手一样,拉下了自己的裤子,然后蹲了下来。在整个分娩的过 程当中,我坚韧不拔的母亲自始至终咬紧牙关一声未哼,人世间的生育繁殖在母 亲眼中轻松随意,我为父亲回忆之中的母亲由衷感动。   在那个时候,谁也不知道我母亲躲入草丛之中的目的,直到我哥哥尖锐的哭 声冲天而起,及时向世界宣布了一个生命的到来,那群在菜地里干活的人才恍然 大悟,他们立即纷纷奔走相告。那时候,我父亲正在给村口的一户人家杀猪。一 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跑向了村口,嘴巴里大声呼喊着我父亲的名字。由于情绪激 动,他的人还没到,高亢的声音已经后发先至,叫叫嚷嚷地把我父亲惊动了。我 父亲当时正扛着一边猪肉往屠桌旁走,看到那个张牙舞爪飞奔而来的小伙子,父 亲一下子警惕起来。“是不是想打架?”   父亲把猪肉往屠桌上一扔,顺手操起一把屠刀。   “我日,日你妈,这个时候,谁还跟你打架!”小伙子停了下来,撑住腰杆, 气喘吁吁地告诉我父亲。“你婆娘,生啦,在河边。”   父亲连屠刀也来不及放下,拔腿就往河堤上跑去。初为人父的喜悦使父亲激 动不已,往河堤上跑去时,他被脚下的石头绊倒了好几次,一张脸摔得破破烂烂。 等父亲气喘吁吁赶到长堤上的时候,围观的人还以为父亲刚跟别人动手打过架。   “他妈的,快滚开。”狼狈不堪的父亲用力挤开人群,看到了我哥通过一根 脐带与母亲血肉相连的情景。当时的母亲正在用嘴巴撕咬着那根脐带,试图把它 咬断,但分娩后的虚弱使我母亲力不从心。这时候的母亲,别说是脐带,就算是 一根头发,恐怕都咬不动了。父亲挥手驱散前来围观的人群:“我日你们的娘, 看什么看?要看滚回家看自己的婆娘去,脱光裤子看个够。”   令旁人感到惊讶的是,尽管我那个分娩后的母亲一身是血,在众人面前坦露 出一副万分痛苦的样子,可是我父亲却做到了视而不见。在父亲眼里,披头散发 的母亲就跟一头刚下完一窝猪崽的母猪没什么分别。父亲没有给予产后的母亲半 点温情,甚至连一句嘘寒问暖的话也没有,他径直走到那个婴儿面前,拔开两条 嫩生生的腿看了两眼,是个男的,父亲两眼开始放光。他三扯两扯脱下上衣,拧 下一把汗水,扔过去盖住母亲那两条暴露在众目睽睽之下的腿杆,然后低下头去 将脐带打了个结,屠刀一挥,就将我哥哥的脐带斩断了,犹如切割一根草绳那样 轻松自如。干完这一切后,父亲丢下屠刀,激情开始暴发出来。他抱起手中的婴 儿,把母亲丢在一边,撒开两腿往家里跑去。父亲的呼喊声连绵不绝,从长堤上 一直持续到村子里:“是个带把的!我有儿子了!”   令我父亲失望的是,尽管他的叫喊声惊天动地,可是村子里的人没有一个人 出来回应他的喜悦。村人们想看的并不是我父亲手中的婴儿,在那个计划生育还 没有到来的年代里,生儿育女就跟吃饭睡觉一样,是一件司空见惯的事情。村人 们感兴趣的是我母亲分娩时的情景。在那个信息闭塞的年代,除了电影队跑到乡 下来里偶尔放映的一两场电影,大概没有什么比亲眼看到女人分娩更令人激动的 事情了。能看到别人家的女人脱光裤子,那片神秘的地方在眼皮底下一览无余, 比在自己婆娘身上弄两回过瘾多了。直到毛小二急急忙忙赶来,我父亲欣喜若狂 的情绪才得到了共鸣。   “是个男的?”毛小二跑过来问,一把将我哥哥从父亲怀里抢了过去,目光 欣喜地盯在我哥哥两腿之间,看了又看,说。“男的好,男的就是好!你婆娘 呢?”   “关你什么事?”父亲被毛小二弄得莫名其妙,一把将我哥哥又夺了过来, 嘴巴里嘟嘟囔囔。“好像他妈的是你生的一样。”   毛小二楞了楞,悻悻地搓着两手,眼巴巴地看着父亲转身往家里走去。那时 候下午的太阳已经弱了下来,毛小二那张脸在金色褪去的阳光中就如同像喝醉了 酒似的红成一片。他呆呆地站了一阵,毅然转身走向了十里长堤。到傍晚的时候, 我母亲一身是血,有气无力地伏在他肩膀上回来了。后来我回想起那条记忆中的 十里长堤时,总会莫名其妙地出现母亲与毛小二相依而归的情景。当我将这一幕 融入整个故事当中时,我发现命运在这一刻充满了神秘的暗示。   3. 乳房   我父亲是个急功近利的家伙,即使是那种初为人父的喜悦,他也没能将它坚 持多久。我第一次生育的母亲,在哺乳的时候,她突然发现了自己双乳上的缺陷。 这对被我父亲粗暴揉搓过的乳房,在那些灯光熄灭的夜晚,在生理上曾经给了我 父亲无限的安慰。尽管它被我母亲严严实实地裹在粗布之下,可是母亲的胸部太 闪闪夺目了,几块粗布完全遮挡不住它们的魅力。我母亲在村子里走动时,总会 引来一片惊羡的目光。   “看你婆娘那对奶子,你就算再多长两双手,也搓不过来。”村子里的男人 们总是带着嫉妒的目光,这样对我父亲说。可我父亲却不以为然,他在那个年代 里对女人的审美,也许根本就还没有达到乳房上去,父亲这样回答:“你要是想 摸的话,就把你婆娘叫过来,咱们俩换着摸。”   在我哥哥出生之后,由于奶水稀缺,母亲的乳房更是被父亲贬得一文不值。 我记忆中的父亲总是那么善于推卸责任,就像他善于挥舞拳头殴打母亲一样。在 他回忆起往事的时候,我父亲喜欢将所有罪根祸首像说书一般罗列出来,然后一 丝不漏地归纳在我母亲身上。在我面前,父亲的言语就像他手中的屠刀一样锋利 无比,他喜欢恣意抵毁母亲,从而将自己从一切坏形像里完整地剥离出来。父亲 给母亲的那对乳房下了这样一个结论:“长得倒挺大的,看起来可以装两桶水, 可他妈就是中看不中用,一滴奶也装不住。”   面对父亲的指责,我母亲只能忍气吞声。她像所有嫁鸡随鸡的农村妇女一样, 一旦离开了娘家,便只能任随命运摆布。在我最初的记忆中,母亲就如同一艘无 舵之船,她的一生笼罩在我父亲的暴力之下飘来荡去,永远也找不到自己的港口。   母亲的一生从哥哥身上开始转变,命运像无形之手,推搡着母亲进入一个无 法自拔的噩梦。我哥哥一出生,母亲便开始了一生的愧疚。她那对看起来鼓鼓涨 涨的乳房,在送入我哥哥口中时,却成了一口空空荡荡的枯井。母亲想尽了办法, 也没能使自己的奶水丰盈起来。她最终只能垂头丧气。我哥哥正是从那时起,开 始了他苦难的一生。当我哥哥张开贪婪的嘴巴试图用力吮吸时,他从我母亲身上 得到的生命之源却是细若游丝。饥饿让这个初生的孩子有了最初的恐惧,于是我 哥哥开始了接连不断的啼哭。他虽然饿着肚皮,可是他的啼哭声却是那么强劲奔 放,仿佛一个盛满了清水而被突然摔破的木桶,一发而不可收拾,在那几天里, 他好像将一辈子的哭声都倒出来了,村庄里四处飘荡着婴儿的啼哭声,就仿佛是 村子里所有的女人都刚生了孩子。我哥哥的哭声搅得家里一片乌烟瘴气,就连我 父亲那种往床上一倒,就能打出呼噜的家伙,在我哥哥的啼哭当中也束手无策, 哥哥的哭声夺去了他向来良好的睡眠。所以我父亲很快便失去了初为人父的喜悦, 他那种自豪的炫耀声迅速消失了,取而代之的是他粗暴的责骂声:“他妈的,要 是生个哑巴就好了。”   父亲丝毫也没有意料到,他在不经意间说出的话,会在我哥哥三岁那年得以 实现。现在回想起来,这也是造成他最终深陷迷信的根源。   在我哥哥持续不断地啼哭了三天之后,我父亲采取了一位精通巫术的邻居的 建议,写了很多类似于文革时期小字报的那种符咒,上面的内容是:天光光,地 光光,我家有个夜哭郎,过路行人念一遍,一觉睡到大天光。这时候的父亲,不 惜昙花一现地向村人们展示出了他勤劳勇敢的一面。写好之后,我父亲连夜出击, 在村子里像个幽灵似地钻来钻去,一夜之间把家家户户的墙壁都贴满了,这些纸 片甚至漫延到了邻近的村庄。谁也不会去指望这些符咒会奇迹般地生效,我父亲 当时的想法就如同一位溺水者,在绝境中看到了一根飘浮而来的稻草。只要有一 丝希望,他就不肯放过。没想到那根救命草还真被父亲一把抓住了。那些符咒张 贴出去后,我哥哥从此再没哭过。我父亲也因此重新有了炫耀的资本,他底气十 足地向母亲宣导他的迷信思想:“再怎么灵的灵药,也没有菩萨灵。”   在此后的时光里,每当抱起一声不哼的哥哥时,我父亲在自己的杰作面前便 忍不住洋洋得意,父亲也因此跟我哥哥度过了一段亲密无间的时光,虽然转瞬即 逝,但那已经构成了我哥哥和父亲之间亲密关系的所有回忆。也许当时的父亲永 远也没有想到,在我哥哥终止了自己的哭声之后,对我父亲更大的打击会随后而 来。   在我哥哥蓬勃成长的过程当中,我母亲一直对自己的奶水不足耿耿于怀,但 是她又能怎么样?母亲唯一的补救方式,就是一直没让我哥哥断奶,所以我哥哥 心安理得地把我母亲的乳头一直含到了三岁。在含着乳头生长的三年里,我哥哥 一改刚出生时那种哭天喊地的形象,他犹如一潭风平浪静的死水,变得异常沉静 。当听到别人家里有小孩子的哭声传来时,我那位对医理知识一无所知的父亲免 不了沾沾自喜,他为我哥哥的安静自毫不已,走门串户的时候逢人就说:“看我 家那小子,多安静。”   直到有一天,我父亲不厌其烦地向别人炫耀,自己的儿子是怎么怎么安静时, 旁人突然反问他:“你儿子会不会是个哑巴?”   我父亲一听,这才有点恐慌起来。他立即回到家里,开始对我哥哥的循循诱 导,目的是让我哥哥叫他一声爹,可我哥哥对父亲的诱导浑然不觉。他的嘴巴除 了吃奶和吃饭,什么也不会做。   我父亲期待了很长一段时间,他四处寻找民间偏方,期待药到病除的奇迹出 现在我哥哥身上。可是父亲的徒劳就仿佛是往空气里击出的拳头,每次都是无功 而返。在那些日子里,父亲望眼欲穿,却始终盼不到我哥哥叫出那一声爹。耐心 有限的父亲终于坐不住了,他使出了他最信赖的杀手锏,又一次在家中展开了他 愚昧的迷信活动。   在一个天色渐暗的黄昏里,我父亲不惜以几斤猪肉的代价,从邻镇请来了一 位仙风道骨的巫师。跟所有善于行骗的江湖角色一样,巫师长着一副神秘莫测的 混帐模样。他身上的道袍如同我父亲的满腔希望,在那个黄昏里气焰高涨,从十 里长堤上飘然而来。在我父亲眼里看起来,没有人比这位自称天师的家伙更有本 事了。这从我父亲跟在巫师身后走动时,脸上流露出来的那副恭敬神态上面可以 看得出来。他仿佛是个刚犯过错误而被爹娘从角落里揪出来的孩子,规规矩矩地 跟在巫师身后,大气也不敢出一声。   巫师走进我家后,背着双手沿屋子走了一圈,像条猎狗似地东闻西嗅,然后 虚张声势地看起了风水。他先是闻到了我父亲身上满身的猪肉腥味,接着又看到 了被我父亲挂在墙上的那把屠刀。巫师伸出几个手指来开始装模作样。他掐了又 掐,然后很神秘地告诉我父亲:“风水不错啊。”   “风水不错?”父亲茫然不解,张着嘴巴问。“那我婆娘怎么还生哑巴?”   “杀孽太重。”巫师说。“都是杀孽惹的祸。”   “我从没杀过人。”父亲更加迷惑。“打人算不算?”   “杀没杀过猪?”   “杀猪?”父亲慌张起来。“杀猪也算?”   “杀人也是杀,杀猪也是杀。” 巫师底气十足地说:“天蓬元帅就是长着 一副猪的模样,我看你惹到他老人家啦。”   我父亲被巫师的话一下子惊得六神无主,他两条膝盖如同被折断了似地,扑 通一声跪倒在巫师面前,磕头如捣蒜。父亲唯唯喏喏地肯求巫师,让他给指点一 条明路,并答应事成后送半边猪肉作酬谢。   “你看你,又提起猪来了。” 巫师说:“哑巴是你婆娘生的,让我再看看 你的婆娘。”   我父亲连忙捂住了自己的嘴巴,他指了指母亲的房间,示意巫师进去。巫师 背着双手,心满意足地走进了母亲的房间。   我母亲身上的女性魅力虽然在父亲眼中一文不值,但在巫师面前却得到了充 分的发挥,那位巫师进入母亲的房间后,两个眼睛仿佛被磁铁吸住了似的,立即 移不开了。他看到了我那个到了三岁,却仍然还在吃奶的哥哥,更确切一点地讲, 是看到了我母亲的乳房。巫师进走入房间的时候,我面黄肌瘦的哥哥正在用两个 鸟爪般的手,把玩着我母亲那对丰满的乳房。后来我无数次进入母亲在哺乳时的 回忆,这样的场景使我坚信,在无拘无束地释放母爱之时,女人才是最美丽的女 人。   巫师从我母亲房间里退出来后,他已经完全神魂巅倒,人性随之泯灭。由于 对巫师的盲目信任,我愚昧无知的父亲失去了鉴别是非的能力。在那个下午,父 亲与巫师之间进行了一场人世间最肮脏的交易。巫师问我父亲:“刚才你说,我 治好你儿子,你用什么报答我?”   “半边猪肉。”父亲说,他觉得半边猪肉的诱惑力谁都抵挡不住,父亲张开 两个手臂比划。“这么大的半边猪肉。”   “别在我面前提猪这个字。”巫师及时打断了父亲的比划,他已经被我母亲 弄得恍恍惚惚,因此对父亲口中的猪肉一点兴趣也没有,他恐吓父亲:“再提的 话,连神仙都治不好你儿子。”   “那你想要什么?”父亲问,随即又拍着胸脯说。“你要什么我就给什么, 你只管说。”   巫师把嘴巴附在父亲耳边神神秘秘,向父亲表达他卑鄙的意图。可是巫师的 话还没说完,我父亲就像被蛇咬中了似地,立即跳了起来:“他妈的,这怎么 行?”   善于吭蒙拐骗的巫师一点也不着急,他胸有成竹,紧紧揪住父亲的致命点不 放,他说:“那你儿子就等着做一辈子的哑巴。”   一提到儿子,我父亲如同一个泄了气的皮球,立即嫣了下去,他抱头蹲在地 上,冥思苦想了好一阵子。如果不是后来的变故,我相信父亲一定是个最伟大的 父亲。在自己的女人与儿子之间,父亲首先选择的永远都是后者。为了儿子,他 竟然答应了巫师的要求。父亲咬咬牙站起来,有气无力地说:“就一次……”   巫师似乎早就意料到了这个结果,因此,我父亲的话还只说到一半,他就迫 不急待地闯入了我母亲的房间,过了一会,巫师又像个乌龟似地探出头来,心急 火燎地告诉我父亲:“你儿子缠住你婆娘不放。”   我望子成龙的父亲在这时候好像已经完全想通了,他心甘情愿地当起了王八。 在把我母亲送入虎口的同时,他居然荒唐地成为了一个为巫师排除障碍的角色。 巫师一叫他,他立即走了进去。我父亲连哄带骗,想把我哥哥从母亲身边弄走, 以方便巫师的卑鄙行为在我母亲房中顺顺利利地进行。但我哥哥丝毫不为父亲的 哄骗所动,当时的父亲又怎么能明白?这个世界里所有的声音对于一个哑巴,根 本就起不到半点用处。在父亲的哄骗面前,哥哥坚强不倔,紧抓住母亲的两个乳 房不放。性格急躁的父亲犹如一把被点燃了的干草,怒火一下子蹿了起来。他对 准我哥哥那张面黄肌瘦的脸,扬起手来一巴掌扇了过去。在父亲的暴力之下,我 哥哥就仿佛是一只飘浮在水面的纸船,从我母亲怀里一下子荡开了,紧接着父亲 又拧住哥哥的胳膊,一把将他扔出了母亲的房间,随后父亲自己也走了出来,并 像个青楼里的龟公似的,随手带上了房门。   我敢说我父亲讲述之中的那个黄昏,是我母亲一生当中最值得敬佩的时候, 当我父亲的讲述里出现这一幕时,我对母亲的敬意油然而生。在父亲面前软弱不 堪的母亲,这个时候向命运发起了第一次有力的抗挣,我由此而看到了我母亲性 格当中无比刚强的一面。   当那个巫师解开裤子,往母亲床上扑去的时候,我母亲实在忍无可忍了,因 耻辱而产生的愤怒在一瞬间如火山般暴发出来,她抓起挂在床头的一把镰刀,挥 手砍向了巫师的裤裆。情欲高涨的巫师还没弄明白是怎么一回事,就已经成了镰 刀下的不幸者。当巫师感觉到钻心的疼痛从两腿之间传来时,他嘴巴里才发出一 声阴森恐布的嚎叫,然后捂住血淋淋的裤裆滚下了床,紧接着他脸上又挨了我母 亲两三个响亮的耳光。   我父亲攥住我哥哥的胳膊,满怀希望地恭候在门口,但他意料中的结果没有 出现。我母亲的房间里传来一片凌乱摔打声之后,房门被撞开了。我父亲看到那 位仙风道骨的巫师完全失去了来时的形像。他如同一头被子弹打中的了野兽,一 手提着裤子,一手捂住裤裆,狼狈不堪地从母亲房间里冲了出来。披头散发的巫 师从父亲身边蹿了过去,撒开两腿不要命地往十里长堤上逃奔而去。我父亲立即 跟了上去,在后面紧追不舍地问他:“这么快就完了?你还没治好我儿子怎么就 跑了?”   未能如愿以偿的巫师,在往长堤上狼狈逃奔的时候,并没有忘记对我母亲的 报复,他一边奔跑一边向我父亲解释:“治不了啦,你女人的那两个奶子是两团 不祥之物,你家的哑巴儿子就是她喂奶给喂出来的。”   巫师逃去之后,他临走之前不负责任扔下的那句话,就仿佛是一座大山,从 此紧压住我母亲的背梁不放。在往后的人生里,母亲的悲哀如同一块吸水的海棉, 经历岁月的风吹雨打之后越积越重。父亲对巫师的胡言乱语信以为真,他开始像 提防瘟疫一样,一刻不懈地提防起我母亲的乳房来。我与母亲之间的关系,从这 时候起就已经提前定格了,后来我出生之后,母亲的乳房已经被父亲视为鬼魅。 在我漫长的童年时期,对母爱的渴望使我对母亲的遭遇深感同情。与此同时,我 是那么渴望母亲的怀抱,我多么想像哑巴哥哥一样,无所顾忌地去亲近母亲的双 乳。可是当我试图走近母亲时,我父亲总是会及时地跳出来,并郑重其事地吓唬 我:“别去碰你娘的奶子!那是两团不祥之物。”   父亲对母亲乳房所产生的莫名歧视,无情地剥夺了我童年时期应该拥有的母 亲怀抱。现在回想起来,父亲对母亲的歧视,以及他对我的告诫,我更愿意看成 是父亲在殴打母亲之后,对旁人所做出的一种开脱。然而我童年时期浅薄稚嫩的 思维能力,却让我丧失了对父亲言语的分辩。在父亲手底下,我的童年就仿佛是 一只随处可滚的皮球,父亲的言语使我晕头转向地疏远了母亲。母亲的形象在父 亲对我的循循诱导中,就仿佛是一张年深日久的黑白照片,颜色一点一点地褪去, 最终变得黯淡无光。   4.结合   父亲巅倒秩序的讲述让我目睹了他与母亲之间的结合。母亲与父亲的婚姻就 仿佛是一条从西往东的河流,他们彼此的内心世界构成了河流的两岸。他们之间 的结合是如此的顺其自然,就像他们往后的自然决裂一样无迹可寻。在河流的起 点处,父亲与母亲的一生开始了聚合,可是经历了短暂的水乳交融之后,两者的 感情如同河流般开始徐徐展开。不断前移的岁月的轨迹仿佛是命运之手,将父亲 与母亲内心的距离越拉越远。通过河流的形状,我无意间得出这样的结论,虽然 父亲与母亲同床共枕了十几年,但命运从他们相遇那一刻就已经注定了,我父亲 和母亲的一生只能隔河相望,他们永远也走不到一块。   青年时期的父亲以游手好闲而在村子里著称,他的形像与一把闪闪发光的屠 刀密不可分。在我故乡那片贫穷的土地上,能使人产生兴趣的事情缺乏可陈,人 们的生活单调得就像是一张白纸,我无所事事的父亲只好成天跟在我祖父屁股后 面,父子两人背着两把屠刀,如同两位江湖艺人似地穿街走户,他们的吆喝声把 村子里的猪吓得哆哆嗦嗦。当他们在哪一家的门口停下来,嚯嚯嚯地开始磨刀时, 这一家的猪就要遭殃了。   我家祖传的杀猪手艺曾经神奇无比,我祖父是那个时代里真正受之无愧的屠 夫。再怎么难缠的猪,到了祖父手下都会变得老老实实。祖父伸手在它们身上拍 拍打打时,那些猪的噩运便到来了,但它们意识不到这一点,它们在我祖父手下 像发情一样舒服得吭吭直叫,接着便心甘情愿地趴下来等待宰割。祖父杀猪从来 都是一击必中,根本用不着第二刀,就算闭着眼睛,他也能准确地切断那些猪的 喉管。与祖父的神奇相比,我父亲身上的屠刀只能算是虚张声势。屠刀给父亲带 来的唯一好处,就是为父亲打上了屠夫的标记。在那个年代里,摸屠刀就跟摸方 向盘一样,是一门炙手可热的手艺。与祖父比起来,父亲的工作要简单多了。等 我祖父满头大汗地把一条活猪变成了猪肉,并将它扛上屠桌之后,我那个不学无 术的父亲才总算有了用武之地,他的职责是帮着我祖父,偷偷摸摸地干些缺斤少 两的勾当。收摊之后,父子俩对着一对油渍斑斑的钞票乐不可支。   我年轻时期的父亲之所以热衷于这种血腥的职业,完全不是像我祖父所想像 的那样,是为了把祖传的手艺继承下去,更不是为了养家糊口。在那个时候,除 了游手好闲,我头脑简单的父亲所能想到的事情并不多。与祖父总是背道而驰的 父亲当然是另有所图。那个时候,村人们常常会注意到我父亲的屁股。在那个时 代里,他油腻腻的屁股比起女人丰满的臀部来,似乎更能引来别人的目光。这得 益于我父亲屁股后面经常挂着的一块猪肉。在那个缺衣少食的年代里,我祖父屠 桌上的猪肉经常被父亲偷去借花献佛,拿去送给村子里那些面黄肌瘦的女人,猪 肉成了我父亲寻花问柳之时最好的敲门砖。   在杀猪卖肉之余,父亲是个地地道道的二流子,他屁股后面挂着猪肉,摇头 晃脑一路走过村子,身后因猪肉的拍打而啪啪作响。这种声音附在我父亲身上, 像催情药一样将他的情欲撩拔起来。在黄昏来临时的村庄里,我蠢蠢欲动的父亲 像游魂一样开始四处飘荡,他在等待着哪位女人突然出现。她们往往会风情万种 地站在门口,目光如同胶水一样粘住父亲身后的猪肉,然后扬起手来向父亲打招 呼:   “卖猪肉的,过来。”   “想要肉?”   “不想要肉叫你干什么?”   “那得先看看你身上的肉嫩不嫩。”   “多少钱一斤?”   “再多的钱都不卖。”   “怎样才卖?”   “以肉换肉。”   到了傍晚来临,男男女女收工回来之后,父亲屁股上的猪肉拍打声会在这种 交易声中消失。哪一家的炊烟里飘起了猪肉的香味,便能在哪一家找到我的父亲。 在某个死了丈夫或者是丈夫不家的女人家里,我父亲不是坐在那个女人家的饭桌 上狼吞虎咽,便是趴在那个女人的肚皮上气喘如牛。父亲就以这样的生活方式, 来将自己的青春挥霍一空。   与父亲的放荡不羁相比,我母亲算得上是个规规矩矩的女子,尽管婚前的母 亲大部分时间待在闺中,但她的美丽早就使她名声在外。上门前来提亲的人络绎 不绝,他们撞踵而来地踏破了我外祖父家的门槛。可是在前后几年里,我母亲连 一个称心如意的也没看上。我母亲对男人的挑剔使我惊异于父亲的手段,很长一 段时间里,我对父亲与母亲最终走到一起的事实疑惑不已,从我父亲得意洋洋的 讲述之中我知道,我父亲当年仅凭一只猪腿,就换来了与我母亲漫长的同床共枕。   从父亲的讲述当中,我看到了我年轻时期的母亲。在一个夏日清晨里,我母 亲穿着碎花裤子,挎着柳篮从十里长堤上走了出来。我那个无所事事的父亲正赤 着膀子,脚丫子悠闲地搁在一堆柳枝当中,他躺在堤边的一棵柳树上,对河两岸 刮来浩大凉爽的河风,我父亲是个懂得享受的家伙,在我祖父挥汗如雨地杀猪宰 牛之时,他却在河风的吹拂之下闭目养神。我敢说正是这样的情景,才奠定了父 亲在母亲心目中的最初形像。那时的阳光从柳条间漏了过来,洒在父亲古铜色的 胸膛上,呈现出斑斑点点的金色光点,使父亲看起来就像一头伏在柳树上的金钱 豹。他裸露在阳光下肌肉可以使任何一个姑娘心跳不已。在那个贫困饥荒的年代, 在所有的人都因营养不良而面呈菜色之时,我祖父的杀猪手艺却将我父亲滋养得 健壮如牛。   母亲看到了赤身躺在柳树上的父亲,姑娘家的羞涩使她捂紧了嘴巴,并发出 了一声轻微的惊叹:“咦——”   这细微的声音没有逃过父亲的耳朵,他在母亲的惊叹声中睁开了眼睛。父亲 慵懒无光的目光穿过随风乱摆的柳枝,看到了母亲的背影,母亲款款摆动的腰肢 在柳叶间闪闪烁烁,如同初升的旭日一般耀眼醒目。我父亲身上具备一切匪徒的 潜质,任何一个细节都能引发他的犯罪欲望。这个时候,我父亲做出了令人菲荑 所思的一幕,他从柳树上滚了下来,像头豹子一样追上母亲。父亲双臂前扑,从 身后紧紧抱住了我母亲的腰,并试图解下她的裤子。   母亲被突如其来的流氓行为吓呆了,当父亲的手毫不犹豫地伸向她的裤带之 后,我母亲本能地从篮子里取出割草的镰刀,在慌乱中挥起镰刀一阵乱舞。我父 亲的半截大拇指遭了殃,在我母亲的镰刀下面,父亲的大拇指被生生切下一截, 无奈地与他的手掌进行了分离。我父亲感到手指上传来一阵疼痛,这时候他知道 不妙了。他低下头去,看到自己的手指跌落在地上,仿佛被电击中了似地抽抽搐 搐。父亲惨叫一声,条件反射似地松开了缠在母亲腰间的双手。母亲的镰刀又向 父亲脑袋上砍了过来。父亲用血淋淋的手掌捂住脑袋,狼狈不堪地开始了逃蹿。 在那个清晨里,母亲高举镰刀,对我父亲进行了疯狂的追砍。我姑娘时期的母亲 撵着父亲,沿着那条长堤奔跑了五里路,直到父亲发现无路可逃,不得不纵身跳 进河中之后,我母亲才停了下来,对着河面掩面哭泣。父亲的半截大拇指在那次 事件中壮烈牺牲,从而成为父亲心头难以弥补的遗憾。   当父亲确定了哥哥是个哑巴,并无可救药之后,我父母之间的这种追撵场景, 在我家中经常得以重现,只是那时已经互换了对象。母亲高举镰刀追砍父亲的那 种英勇,已经彻底消失了。我母亲学会了在命运面前忍气吞声,而我父亲爱上了 酗酒以后,便迅速取代了母亲的英勇角色。   那天早晨父亲跳进河里以后,马上像鱼一样潜水入了水中,我惊讶于我父亲 当时超常的潜水能力,他能够在水底下深潜好几分钟,一直等我母亲离开以后才 敢浮出水面。父亲从河里钻出来后,他拼命地深呼吸了一会,接着便像个落汤鸡 似地往家里拔足狂奔。父亲沿着长堤奔跑的姿势如同一匹被人不断鞭打的野马。   父亲气喘吁吁地跑到了我家门口,非常及时地碰上了我的祖父。其时的祖父 正在兢兢业业地经营着自己的事业。他腰间插着一把屠刀,背上是一头刚宰割好 的肥猪。我祖父是个其貌不扬的大力士,外表单瘦的祖父背上猪肉之后,仍然能 够在通往村口的那条路上健步如飞。他得赶在集市开始之前,将猪肉摆上他的屠 桌。祖父远远地就看到了自己游手好闲的儿子,挥洒着一路的水珠飞奔而来,如 同一只从雨中冲来的豹子。祖父万分无奈地摇了摇头,嘴巴里嘟嘟囔囔地嚷道: “准是又被捉奸在床,给人家当落水狗揍了。”   在祖父为父亲的行为妄自揣测的时候,父亲已经飞奔到了祖父面前,他猛然 伸手,一把夺过了祖父腰间的屠刀。父亲突如其来的行为令祖父万分惊讶,他目 瞪目呆地看着自己的儿子举起了屠刀,刷刷两刀往他背上砍去。父亲的目的是想 割下一块猪肉,但我祖父却以为自己一手养大成人的儿子准备弑父,吓得他将那 头猪往地上一扔,抱起头来拔腿就逃。   “回来!”   我父亲在身后大喊大叫,他想叫住祖父,然后从祖父手里借点钱,作为迎娶 我母亲的彩礼。但我祖父已经被吓破了胆子,他对父亲的喊叫声置若罔闻,命也 不要地往长堤上溜走了。看来拿钱是不可能的了。我那个被吓得面如土色的祖父, 虽然已经到了年老力衰的年龄,但他逃跑起来一点也不比一个年轻力壮的小伙子 逊色,一转眼我祖父就跑得不见了踪影。父亲只好从那头猪身上割下了一只肥壮 的后腿,把手中的屠刀学着祖父的样子,往腰间一插,信兴十足地冲着祖父逃奔 而去的方向喊:“借你一只猪后腿,过几天还个儿媳妇给你。”   我父亲扛着那条肥大的猪腿,气势汹汹地赶到了我母亲家里。我的外祖父正 躺在门口的一把椅子上,翘起二郎腿悠哉悠哉地晒太阳。这个常年抱病在家的老 头,根本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个满身肉腥味年轻人,日后会成为他的乘龙快婿。在 外祖父眼里,他的女婿再怎么说也得是个体体面的在城里人。因此我父亲扛着一 只猪腿来到他面前时,他用一种十分傲慢的态度接待了我父亲。外祖父对我父亲 说:“饭都吃不饱,谁还有钱买你的猪肉?”   我父亲恭恭敬敬把猪腿从肩膀上卸下来,紧接着像虾米一样弯下了腰。从来 没有接受过礼仪教育的父亲,有模有样地对着外祖父行起了大礼。父亲给外祖父 鞠了几个躬。他说:“不是拿来卖的,这猪肉我白送给你,一分钱也不要。”   “白送?送给我?”我外祖父不相信地问,在得到了我父亲的充分肯定之后, 他确信无疑地知道这只猪腿是他的了。贪图小便宜的习惯使外祖父两眼放起了光。 他说。“快请进屋坐。”   父亲扛起猪腿跟着我外祖父进了屋,他把猪腿砰地一声扔到了桌子上,然后 大模大样地坐下来,开始了跟外祖父的谈判:“你是不是有个女儿?”   “是有个女儿。”   “这就对了。”我父亲说,他把半截大拇指从衣服口袋里拿了出来,像让人 鉴赏宝物似地小心翼翼地摆在桌子上。“你女儿是不是经常喜欢用镰刀砍人?”   “胡说。她连鸡都不敢杀。”   “不敢杀鸡,却敢割下我的手指头。”父亲把断了的大拇指亮出来。“不过 不要紧,我就喜欢这样的姑娘,岳父大从教导有方啊。”   “你叫我什么?”   “岳父大人,你难道没听清楚?”   这个时候,我外祖父才猛然明白过来,眼前这个背着猪肉前来拜访的年轻人, 并不是他意想中的慈善家,而是一个死缠烂打的无赖。我外祖父并不是一盏省油 的灯,我父亲的屁股还没坐热,外祖父那张痨病鬼一般的脸突然变得狰狞恐怖起 来,他如同一具僵尸似地从椅上蹦起来,操起一个凳子,对着父亲的头顶砸了过 去:“拿走你的臭猪腿,然后给我滚!”   我外祖父对自己的出手估计过高,他以为一凳子砸下去,我父亲往地上一躺, 就万无一事了。但我游手好闲的父亲身手十分敏捷,他头一偏,我外祖父手中的 凳子就偏离了目标,带着惯性狠狠地砸在了一条桌腿上,然后我外祖父看到了令 他心痛的一幕——他手中的凳子从中断为两截,那张古老的八仙桌飞出来一条腿, 四条腿只剩下了三条,往一边斜斜地歪了下去。我父亲拍拍手说:“好险!妈的, 还没跟你女儿睡觉,就动手打起我来了!”   我外祖父一时气急攻心,倒在地上双腿一伸,昏死过去。我父亲对这个老头 子的休克视若无睹,他以为那是一种泼妇耍癞般的装死,父亲对躺在地上的外祖 父说:“才砸断你一张桌子一条凳子,就拿死来吓唬我?”   我父亲边说边把那截大拇指拿了出来,放到躺在地上的外祖父跟前晃了晃。 说:“你看看,你女儿砍掉我一个手指,我眉头都没皱一下。”   看到我外祖父没反应,我父亲才一下子惊慌起来。要出人命了!他想。父亲 慌慌张张地往村子里跑去,一路上被石子绊了好几个跟斗。过了不久,摔得鼻青 脸肿的父亲带了一位德高望重的老中医,诚惶诚恐地往外祖父家里走了回来。   那位老中医围着我外祖父忙忙碌碌,又是掐人中又是挤压胸口,像刚挑了几 百斤担子似地弄得满头大汗。我母亲挎着她的柳篮回来了。母亲非常及时地撞上 了令她心痛的一幕,她看到自己的父亲在老中医的手下如同一团和熟了的面,正 在不停地被挤压揉捏。母亲把手中的篮子一扔,尖叫着往老中医扑了过去,但老 中医伸出一个手指头,抵在嘴边阻止了她:“嘘——别嚷!”   老中医又指着父亲,对我母亲说:“多亏了这个年青人,及时把我叫来,要 不你爹就没命了。”   在老中医的帮助下,父亲十分侥幸地没有当成杀人凶手,老中医高明的医术 将我外祖父的生命延续了下来。这个时候,我父亲提前充当起了女婿的角色,他 像个孝子一样,成天呆在在外祖父床前嘘寒问暖。但我外祖父无福消受我父亲的 孝顺,他醒转过来后成了半个废人,外祖父被一口浓痰堵住了嗓子,张着嘴巴再 也说不出话来了。   我父亲决定正式以一个女婿的身份,在他家里侍候他的老岳父。父亲的这种 行为就像催化剂一样,效果显著地加速我外祖父的死亡进程。在吃完了父亲背去 的那条猪腿之后,我外祖父终于受不了那种有苦说不出来的痛苦。在一个美丽的 黄昏里,我外祖父自断舌头,面带古怪笑容,垂死的目光缠住着我父亲的那截断 指紧紧不放,他咕咕噜噜冒出一嘴的血泡,然后把头歪在我母亲的肩膀上,干净 利索地结束了自己疾病缠身的一生。每次父亲回忆起外祖父驾鹤归西的情景时候, 他都忘不了我父外祖父临终前的笑容,那种让人从头冷到脚根的笑容令我父亲心 惊肉跳。   母亲在守孝七天之后,跟着父亲走进了我那个飘满血腥的家中,从此跌入一 个深不见底的苦难深渊。在踏入父亲家门的那一刻,命运就已经把母亲的一生篡 改了,她被生活无情地抛向了边缘。母亲一到我家里,我祖父就像没见过女人一 样,被惊得目瞪口呆,直到母亲清脆地对着他叫了一声:“爹。”   我祖父这才从惊讶中回过神来,他嘀嘀咕咕地对我父亲说:“那天还以为你 要杀我,没想倒是给老子换了个儿媳回来。”   第二章   5. 豆腐花   在我祖父开始年老力衰的时候,他突然发觉了一件令他惊恐不安的事情,我 家祖传了好几代的杀猪手艺,马上就要在我父亲手中失传了。那天早晨,我祖父 在宰杀一头老猪时,遭到了那头猪的顽强抵抗。尽管祖父使尽了百般手段,弄得 气喘如牛,汗水如雨般使他的衣服湿透了,可那头猪就像是吃了兴奋剂,在猪圈 里上蹿下跳,让祖父根本不知道该怎么下手。筋疲力尽的祖父好不容易才使那头 猪安静下来,但他手中的屠刀在捅向那头猪的喉管时,竟然哆哆嗦嗦地捅偏了。 那头被祖父捅了一刀的猪,一翻身爬了起来,洒着一路的血滴跑进了主人的屋子, 钻到床底下再也不肯出来了。   面对自己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失败,我祖父那张原本神气活现的脸在那一瞬间 开始迅速萎顿,祖父脸上的神情有如一个败军之将。虽然他从猪圈里走出来的时 候,仍然是肩背竹筐手拎屠刀,可是这时候的祖父已经与之前判若两人。对于一 位名声赫赫的屠夫,再没有比杀不死猪更令他绝望的事情了。当祖父垂头丧气地 出现在我父亲面前时,他用沙哑的声音告诉我父亲:“我这一辈子怕是再也杀不 动猪了,以后由你去吧。”   想让我父亲子承父业,去当一名正儿八经的屠夫,那只是我祖父一厢情愿的 想法,我好吃懒做的父亲根本没那个意思。跟在祖父身后跑跑腿还可以,要父亲 把一头活猪变成死猪,然后扛上屠桌,对他来说实在太难了。用村人们的话来讲, 父亲的力气都花在了女人身上,他可以轻松地把那些女人在床上搬来搬去,可是 一旦离开床边,父亲就会立即变得手无缚鸡之力。因此,父亲毫不留情地打击了 我的祖父:“别在我面前提什么狗屁杀猪,你这一辈子造成的杀孽还不够?你倒 好,双手沾满鲜血后往盆里一洗,拍拍两手就没事了,可我呢?你这辈子造成的 杀孽全转移到我身上来啦,我家世世代代也没见出一个哑巴胎的,为什么偏偏到 我这一代,我他妈的就搞出个哑巴来了?这还不是你杀猪杀出来的结果!”   祖父面对我父亲的振振有辞无言以对,我家里的确是出了一个哑巴,被村人 们一度传为话柄。祖父对父亲说:“你不想杀猪,我也不逼你,把祖传的屠刀拿 来给我吧,既然传不下去了,我就去把它们归还给祖宗。”   我父亲取下墙上那把已经生锈的的屠刀,带着一种解脱之后的快感,啪地一 声将屠刀掷到我祖父面前。在父亲面前,我家祖传的屠刀完全失去了它原有的意 义,我父亲丝毫也没有去考虑,这把屠刀曾经让他丰衣足食。父亲在随手扔掉它 的时候,就如同丢掉一块废铜烂铁那样简单随意。而我祖父不同,当他看到那把 屠刀落在他面前时,我祖父那张苍白如纸的脸上有着临死前的那种绝望。在祖父 老迈之时,我家世代相传屠夫称号就这样被我父亲打上了句号。   父亲在停止他的杀猪生涯两年以后,母亲再一次十月怀胎,她怀上了我。当 时的父亲虽然在两年前丢下了他的杀猪刀,但殴打母亲的习惯却一直被他完好如 初地保持了下来。我母亲即使在挺着大肚子的那段时期,仍然会不断地遭到我父 亲的拳脚相加。邻居们跑过来劝我父亲,让他不要动了母亲的胎气,我父亲理直 气壮地告诉他们:“她能怀出什么好种来?在肚子里打死了一了百了,要是再生 个哑巴出来,我他娘的就只有喝农药了。”   母亲怀着我到了十个月的时候,已经无法下地劳动了。被命运折磨得筋疲力 尽的母亲,此时已经失去了怀哥哥时候的那种活力。因此,在我即将出生的那一 天里,母亲安安静静地躺到了床上。我哑巴哥哥寸步不离地守在一旁,从一生下 来开始,他就很少离开过我的母亲,命运如同绳索似地将这两个在家中饱受暴力 的人捆绑在了一起。在我即将出生之时,我母亲安详地躺在床上,脑海里不断闪 过我哥哥出生那天的情景。母亲的目光开始焦灼不安,父亲的预言使母亲为我的 命运担心不已。她怕我跟哥哥一样,从娘肚子一出来,就带上生理上的缺陷。   后来我远离家乡之后,第一次重归故里,其时我父亲与母亲早已经天各一方, 母亲的坟前已是杂草丛生。我在一种莫名的情绪中思考了父亲与母亲的这段婚姻。 我在为母亲感到悲哀的同时,我同样也为父亲感到悲哀。父亲跟母亲生活了大半 辈子,但我父亲永远也触摸不到母亲的内心世界。他与母亲最亲密的交往,似乎 就是来自于拳头的殴打。   父亲对待母亲的残暴,致使我还呆在在母亲肚子里,便提前遭受了父亲拳头 的击打。出生的那天早晨,母亲一躺上床,我就在娘肚子里开始了我拳打脚踢的 表演。临产前的阵痛使母亲脸上布满了细密的汗珠,但她的神态却如同一尊雕塑 般安祥宁静。我的哑巴哥哥伏在母亲的肚皮上,用他敏锐的触觉感受到了我在母 亲肚子里的蠢蠢欲动,我哥哥已经提前预感到了,我的出生将会给他带来怎样的 命运。如果说在父亲眼里,我哥哥是一张废纸,那么,等我出生之后,这张废纸 恐怕将要被父亲揉成一团,然后当垃圾遗弃掉。因此,哥哥那张看起来还很稚嫩 的小脸,像个久经桑沧的老人一般挂满忧伤的泪水。   这个时候,我父亲提着一瓶老白干,嘴巴里嚼着几颗花生米,摇摇晃晃地走 过来了。他在母亲床前站了一会,对着瓶子喝了一口酒,对我母亲说:“一大早 就挺尸,挺悠闲的啊。”   母亲指着高高隆起的腹部,告诉父亲:“我要生了。”   “生什么?生哑巴?”   我父亲捋起袖子,对着我母亲的肚子砰地就是一拳。我躺在母亲肚子里,感 受到了来自父亲拳头的震撼。我在父亲的拳击之下来到了人间,父亲在母亲肚子 上捣上第二拳之后,我嘹亮的哭声冲天而起。我父亲吓了一跳,第三次向我母亲 腹部击出的那颗拳头被定住了似地,一动不动地停在了半空。他说:“我的娘耶! 还真的说生就生了。”   母亲的乳房在我的出生之后已经完全正常,滚滚而出奶水常常把她的衣襟染 湿成一片,但在父亲迷信思想之下,我无法享受到这种最初的人权,我的哺乳期 被父亲无情地剥夺了。成年之后,我无数次想去确定母亲在我心目中的真实形像, 但每次都无功而返,我与母亲之间永远都横亘着一条人工斧凿的沟壑,这是由我 父亲一手打造出来的。事实上从我一出生开始,我便过早地离开了母亲的怀抱。   当我张开嘴巴去接受人间的甘露,试图去寻找那对属于我的乳房时,我哑巴 哥哥与我父亲的共同努力让我没有得呈。父亲一把将我从母亲怀抱里夺了过来, 而哑巴哥哥则像只刚出生的小猪一样,敏捷地拱过去趴在了母亲的胸口,用他的 嘴和手迅速占据了我母亲的乳房和奶水。   我父亲说:“无论如何,也不能让你再奶出一个哑巴!”   于是我在父亲手里遭受了最初的饥渴,这种饥渴使我初生的日子变得尤其而 漫长。父亲把我从母亲怀里抱过来之后,一度对我的哭声束手无策。在那段时间 里,父亲把各种民间偏方找了个遍,也没能找出一种我所喜爱的食物来终止我的 哭声。我本能地抵制着一切来自于母亲奶水之外的东西。当我饿得奄奄一息,连 哭声也变得微弱起来后,我父才放弃了他荒唐的努力,他抱起我跑进了母亲房间 里,一脸绝望地说:“哑巴就哑巴!谁叫我他妈的天生就一副硬命!”   父亲一脸死灰地把我送回了母亲的怀抱。后来我总是叹息,如果从这一天起, 我就在母亲的怀抱里开始成长,那么我父亲与母亲之间的那种关系,也许就是另 外一种走向。可是命运充满了不确定性,它总是那么喜欢故意捉弄人。我哭声的 终止并不是因为母亲的乳房,而是因为门外另一个女人的喊叫:“豆腐——豆腐 花——”   当我从母亲怀里抬起头来,还未能完全睁开的两眼望向门外时,我父亲在这 一刻得到了启示。父亲又把我从母亲怀里猛地抱了起来,冲出门外。他叫住了那 个肩挑木桶,从长堤上摇摇晃晃走来的女人。   就是这样的一个女人,我日后总是能记起她从长堤上缓缓走来的情景。这个 表面上装得一本正经的女人,在转移爱情的目标时却总是那么迅速。就如同往后 打开家门让我父亲悠闲地钻入被窝一样,在她的第一任丈夫死于一场瘟疫之后, 还没来得及等丈夫的尸骨冷下来,便迫不急待地把自己又嫁给了一位在外工作的 煤炭工人。   一系列连着发生的事情,让村人们一致认为,这位长相水灵的女人,命里有 克夫的秉性。她的第一位丈夫是位从城里来的知青,与她同床共枕还不到半年, 便染上了我故乡当年那场可怕的瘟疫,没几天就一命呜呼,他的尸体被扔入河里, 像条死鱼一样顺水漂走。据说金花的第二位丈夫也是个苦命的男人,那位可怜的 煤炭工人,娶了金花之后,一年之内只能利用有限的几天探亲假来跟她在床上寻 欢作乐,但这样的幸福也相当短暂。在与金花吉婚后的第二年,有一天,这位煤 炭工人在井下跟工友们口沫横飞地讲述他的床上故事。他把自己的妻子塑造成天 使一样的人物,让那些饥荒难耐的工友们的口水连绵不绝地挂到了嘴边。可是他 的讲述刚进行到一半,就被一块飞奔而来弹片中断了。那块用来炸开井下石头的 弹片,虽然没有要他的命,但是比要去他的命更为残酷。那块弹片钻入他的裤裆, 把他那根跃跃欲试的命根子准确地切掉了,从此而让金花成了一位地地道道的活 寡妇。   成了活寡妇之后,金花在村子里开起了一个豆腐作坊。她的作坊紧靠十里长 堤,故乡的那条河流从她家的木房子底下奔流而过,在我关于故乡的回忆当中, 我的记忆里总是莫名其妙地缠绕着一片潺潺水声,我不知道这是不是来自于她的 豆腐作坊。   金花的豆腐生意十分火爆,她的作坊一开起来,村子里其余几家制作豆腐的 人家便难以维持生计了。这并不是因为金花的豆腐价廉物美,而是由于她独特的 身份。活寡妇的身份总是能激起男人的更多幻想,尽管他们的想法都不切实际, 实事上他们从金花身上半点便宜也捞不到。即使是开开玩笑,他们也得把握好嘴 巴上的分寸,否则就要提防金花突然袭来的耳光。这位死去丈夫的女人喜欢把自 己装得坚贞不屈,仿佛想给自己立起一块贞节牌坊。她的确是长得非常不错,脸 是脸,腰是腰,虽然失去了男人的滋润,但她还是被豆腐养得白白嫩嫩,全身的 皮肤仿佛能拧出水来。即使是把她放在一堆城里女人当中,你也很难将她分辩出 来。男人们买她豆腐的时候,他们恨不得将她也连皮带肉,一口吞到肚子里去。 因此,金花的生意想不火爆都难。   父亲抱着我来到门外,金花将两个木桶放了下来。也许是命中注定了我父亲 与金花的缘份,从来没对食物感过兴趣的我,竟然在一片豆腐花的清香里贪婪地 咂起了嘴巴。父亲他连忙转身跑回屋里,他拿出一个磁碗,买下了金花的一碗豆 腐花。当我吧哒吧哒地将那碗豆腐花喝下去一半的时候,我父亲发出了像孩子一 样的呵呵傻笑。这种笑声与后来父亲听到我第一次叫他爹时发出的那种笑声如出 一辙。   在往后的日子里,父亲对他所创下的用豆腐花哺育我成长这一民间杰作一直 念念不忘。但他最得意的还是另外一件事情,父亲一生都把它挂在嘴边津津乐道。 他实现了村子里很多男人望眼欲穿的梦想,不费一分一文,便爬上了金花的那张 木床,从此开始了对我母亲的始乱终弃。后来我重新定位父亲的形像时,我百思 不得其解地发现,我父亲这个其貌不扬的男人,对女人却充满了奇妙的诱惑力。 他能用骨子里的那种野性,轻而易举地撕开那条虽然深埋在女人内心深处,其实 却是脆弱不堪的防线。   父亲与村子里那些男人唯一不同的地方,就是他敢想敢做。其他男人虽然对 金花垂涎三尺,但由于克夫这个阴影,他们最多只能从口头上在金花身上占点便 宜。金花前两任丈夫所树立起来的榜样,使他们胆战心寒。没有人愿意为了一夜 风流而奔赴黄泉。可我父亲不同,当他体内不安分的欲望被撩拔起来时,金花的 两腿之间就是横着一把铡刀,我父亲也会毫不犹豫地把头伸下去。   6.争夺   父亲用从金花手里买来的一碗豆腐花,神奇地延续了我的生命。这将作为我 父亲一生的自毫,从而被他在茶余饭后拿来夸夸其谈。然而更令父亲心满意足的 是,他因此一举两得,在养育我成长的同时,他也俘获了金花那颗飘满尘土的芳 心。在整个事件当中,我似乎成了父亲的一块遮羞布。在那些在从金花家中进出 的日子,每当有人用怀疑的目光望向我父亲,父亲便会理直气壮地指着我说: “别他妈的想歪了,我是去找豆腐花喂我儿子呢。”   “恐怕是把自己的鸡巴也一块喂上了吧!”   我父亲的自欺欺人很难蒙住众人的眼睛,他的狡辩最多只能起到这样的效果, 当我母亲对他有所不满时,我父亲便可以利用豆腐花为借口,乘机对母亲的乳房 攻击一番,然后含含糊糊地把母亲搪塞过去。自从那碗豆腐花将我喂饱之后,父 亲就可以名正言顺,大模大样地在金花家里进进出出了。他从此开始了手持瓷碗, 频繁出入金花家的生活。当我每天看着手亲持瓷碗的父亲,乐不可支地走出家门 时,我稚嫩的目光显得是那么的急切,我是那么强烈盼望着金花家的豆腐花出现 在我面前。然而我父亲从出门到买豆腐花回来的这一过程,就像下午阳光下的影 子一样,伴随着我的成长而越拉越长。每次面对父亲姗姗来迟的情景,我的目光 里总会充满一种因饥渴而带来的不满。与我同病相怜的是我母亲,每次看到父亲 蹿进金花的家门,母亲便会忐忑不安地揣测父亲金花家里的举动。我母亲的猜疑 并非毫无根据,我父亲向来就不是一个彬彬有礼的君子,父亲勾搭上金花是迟早 的事情。对于金花来说,只不过是我父亲的行为表现得有点突然。从父亲一击就 中的结果上可以看得出来,我貌似粗鲁的父亲对这一天其实蓄谋已久,在那些为 我买豆腐花的日子里,父就早就算计好了一切。在一个傍晚,我父亲走入金花家 后,他突然指着挂在墙上的一张相片,莫名其妙地问金花:   “你丈夫死了几年啦?”   “我丈夫没死。”金花说。“还好好地在挖煤呢。”   “这东西都没了。”我父亲指着自己的裤裆说。“还不相当于死了?”   “五年。”金花说。“他受伤已经五年了。”   “五年?你那里都长草啦!”   “哪里长草?”金花问。   “就是这里,脱下来让我看看。”在金花对自己身上长出来的草感到莫名其 妙的时候,我父亲却像个地地道道的流氓一样,厚颜无耻地把手伸向了金花的裤 裆。他突然其来的举动令金花措手不及,还没等她反应过来,我父亲已经准确地 扯下了她的裤子,金花两条白花花的大腿和她的内裤完整地暴露出来,像两条刚 洗尽泥巴的白藕一样,要命地晃荡在我父亲眼前。   “再不用一用,就要生锈了。”   我父亲已经欲火攻心了,他一边说,一边毫不要脸地接着去扯金花的内裤:   “我这是助人为乐,一般的女人我才懒得帮她。   “你想干什么!”反应过来的金花像对待所有对她有所企图的男人一样,腾 出手来对准我父亲的脸,挥手搁出了一个耳光。但我身手敏捷的父亲早就有所防 备,金花的手还没碰到父亲脸上,就被我父亲准确地捉住了。父亲的另一只手伸 向了金花的乳房。金花又提起脚来踹向父亲的裤裆,我父亲故伎重施,双腿一并 像一把铁钳似地钳住了金花的脚。父亲顺势一倒,将金花压在了床上。父亲算准 极要面子的金花不会出声叫喊,所以他干这一切的时候放心大胆,就仿佛是把自 己的婆娘拖上床一样。   年轻时期喜欢寻花问柳的父亲,对女人的脾性摸得一清二楚。把金花压在身 下时,父亲就像我祖父年轻时期摆弄刀下的一头猪一样得心应手。金花在父亲身 下左扭右拐,试图挣扎,但一切无济于事。我父亲手脚并用,专捡女人的敏感部 位下手,他三摸两摸,没几下就让金花舒舒服服地脱下了裤子。   “水真多,像一口井。”   这是我父亲在完成他的工作后,咂着嘴巴像个哲学家一样发出的无限感慨。 那个傍晚,我父亲从金花门口出来后,就像一个刚进过洞房的新郎倌一样,脸上 红光满面,一副春风得意的样子。父亲一路上喜不自禁,不停地张着嘴巴呵呵傻 笑:   “他妈的,闲了五年的东西就是不一样,跟个黄花姑娘似的。”   久旱逢雨的寡妇一发不可收拾,她像蜜月里的新娘一样,对我父亲开始缠缠 绵绵,有事没事就把我父亲召唤到她的床上,甚至连大白天也不放过。我父亲不 得不像只疲惫的渡船一样,在我母亲和金花之间来回飘荡。但是我父亲有限的精 力,使他不可能长久以往地将这种状况保持下去。当我父亲逐渐害怕起夜晚的到 来,早先的那种期盼转变成了一种恐惧之后,我母亲就要开始遭殃了。   喜新厌旧的父亲像每个在外偷情的男人一样,把那些属于床上的权力毫不吝 啬地给予了他的情人。而我生理正常的母亲却如同一件穿旧了的衣服,被父亲晾 在一边。后来父亲像学会酗酒一样,又学会了一项新的本领,他开始呆在金花家 里彻夜不归。我忍气吞声的母亲压得下自己的脾气,可是在面对生理上的饥荒时, 她像所有生理正常的女人一样,难以忍受独守空房的寂寞。我亲眼见过母亲在很 多个父亲离家的夜晚,像怕冷似地把一个枕头抱在怀里,身体扭曲成蛇的模样, 恨不得把枕头抱进自己的心窝里。   当母亲暗示父亲:   “我今晚用香皂洗了澡。”   我父亲立即不耐烦的朝母亲摆摆手:   “都生过两个儿子了,那个洞跟只胶鞋一样松松垮垮的,谁他妈还有兴趣。”   面对被我父亲的抛弃,我母亲这个善于忍气吞声的女人,大多数时候只能睁 一只睁闭一只眼。但女人争风吃醋的天性,使我母亲不可能像忍受父亲的殴打那 样,长时间心平气和地去接受父亲对她的背判。令人感到悲哀的是,在最初的时 候,母亲并没有将怨恨放在我父亲身上,而是深深地恨上了金花。母亲与金花之 间因此像拉锯一样,暗地里进行了一场漫长的争斗。   在那些日子里,一到了晚上,父亲便扔下母亲,迫不急待地溜入长堤上的那 间豆腐坊,金花晚上的甜蜜生活就开始了。这个久守空房的女人,当我父亲撕开 她脆弱的面纱,长驱直入介入她的生活之后,她就开始贪得无厌了。她像位严格 的妻子一样要求我父亲:   “不能偷懒。”   我父亲笑嘻嘻地回答她:   “你身上再多长几个洞,老子也应付得过来。”   我父亲总是过于自信,他对自己那方面的能力深信不疑。只要爬到金花的床 上,他们很快就能进入干柴烈火的状态。但是这天晚上我父亲失算了,当他们的 床上工作进行到一半的时候,突然受到了强有力的阻碍。我父亲正在雄心勃勃地 卖力工作,他准备让身下的女人发出那种销魂蚀骨的喊叫,但是他意料中的结果 被另一种情况所取代。金花哼哼唧唧的呻吟声在我父亲挥汗如雨的时候突然停下 来了,这时候的金花发出了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她抬起一脚,将正处于火 山暴发状态的父亲踹到了床下,然后自己也光着身子从被窝里跳了出来。   “怎么啦?”我父亲茫然不解地问,“受不了了?”他走到床边拉亮了灯。   金花已经被吓破了胆,抱着赤裸的上身蹲在床边。她往常伶牙俐齿的形像这 时候已经消失殆尽,连话都说不利索了。金花惊恐的目光盯住被窝,哆哆嗦嗦地 告诉父亲:“蛇!蛇!有蛇!!”   父亲冲到床边,一把掀开被窝,他看到了一条死蛇,冰冷僵硬地躺在金花的 床单上。不用说也知道是谁干的,但我父亲面对这种情况只能束手无策。再怎么 冲动的男人,也不可能为了情人,而把自己的老婆揍上一顿,从而将这件并不十 分光彩的事情抖露出去。当金花要求我父亲维护她的尊严,将这条蛇归还到我母 亲被窝里去的时候,父亲的处事态度就跟他的为人一样,一旦碰上了难题,就算 是天王老子的事他也打算撒手不管了。他搪塞金花时的言语充满了荒唐的味道, 他说:“难道你要生孩子了,也要我从身上再长个洞出来给你生?”   说完父亲就走回了家中。我父亲在对待女人的问题上,跟所有在外偷情的男 人都是一样的德性。当他的情人受到委屈时,父亲并没有像金花意料之中那样, 怒气冲冲地跑去把母亲揍一顿,而是含含糊糊地安慰了金花一番,便毅然回到了 母亲的床上,并急不可耐地爬上我了母亲的身体。在他还未从金花身上得到满足 的情况下,他还得在我母亲身上解决那件意犹味尽的事情。   我父亲对死蛇之事完全撒手不管,金花只好无奈地接受了我父亲的意见,她 决定不指望我父亲了,自己的事情还得由自己来解决。这个喜欢报复的女人在第 二天就以牙还牙。趁我母亲外出摘菜的时候,金花偷偷摸摸地来到我家门前,往 我母亲晾在门外的内衣里塞进了一只死老鼠。我母亲满头大汗地回到家里,吃完 晚饭,她躺在澡盆里吭吭唧唧地唱起歌来。父亲先天晚上狼狈而归的情景,让母 亲多少缓解了一点心头之恨,她眼前出现了一条蛇的形像,那条蛇像绳子一样捆 住了金花的肉体。我母亲愉快地笑出声来。但当我母亲穿上她的内衣时,她的就 再也笑不出来了。母亲穿好一只袖子,并把手伸向了另一只袖子,伸到一半的时 候,母亲突然中止了她的笑声,并随即发出一声令人毛骨悚然的尖叫。母亲战战 兢兢地脱下她的内衣,从衣袖里抖出了一只沾满蛆虫的死老鼠。死老鼠散发出来 恶臭使我母亲弯下腰去,把刚刚才吃下去的晚饭稀里哗啦地吐了出来。   母亲与金花之间的战火就此点燃。我母亲来到门外,对着长堤上的豆腐坊开 始指桑骂槐。金花也毫不示弱,搬了条凳子坐到了自家门口,就像一位戏子一样 尽情地放开了喉咙。在那个傍晚里,我母亲与金花仿佛是唱对手戏的两个演员, 她们跳起来拍着巴掌,嘴巴里的口水飞来飞去。她们恨不得搜肠刮肚,把最恶毒 的话搬出来攻击对方。前来观看的村人聚成一片,他们当中没有一个人站出来履 行劝架的义务。所有的人都像看电影一样,兴致勃勃地观看着我父亲打造出来的 成果。有人还恶作剧式地对着我家里高喊我父亲的名字,要我父亲出来。他们说: “再不出来,你两个老婆就要打架啦。”   可是我那个平时胆大无比的父亲,这时候却不知道躲在哪个角落里不敢出来 了。直到我母亲和金花都声嘶力竭了,双方都停了下来,不再开骂,只是各自张 着嘴巴呼呼喘气。我父亲才搬出一把椅子,他坐到了我家门前,像个殆养天年的 老人一样把双脚搁在门槛上面,并悠闲自得地抽起了纸烟。在父亲眼里看起来, 这场闹剧应该已经平息下来了。但围观的那些村人跟我父亲的想法不一样,他们 围在我家附近久久不散,所有的人都觉得意犹味尽,他们希望我母亲和金花将这 场叫骂继续下去。那时候乡下的生活过得清汤寡水,看场电影得赶十几里路走到 镇上去,电视机更算得上是个稀奇事物。每天晚上能看到两个女人骂骂架,日子 就好过多了。   抽完烟后父亲站起来,开始挥手去驱赶那群围观的村人,父亲嬉皮笑脸地说:   “都他妈给我滚开,再不滚开我就要收钱了。”   “怎么收?”   “看一场电影给多少,我就收多少。” 我父亲毫不要脸地说。这时候令人 目瞪口呆的事情出现了,在我父亲嘻嘻哈哈驱赶村人的时候,金花从凳子上突然 站起身,并朝着我父亲走了过来。我父亲脸上的笑容立即僵住了,他问金花: “你他妈的想干什么?”   当他从金花的脸上明白了她心里的内容之后,我父亲像个小偷一样,从椅子 上翻身下来,转过身子想拔腿而逃。可是金花没有让他得逞,一把攥住了父亲的 衣领。金花用力过大,我父亲胸前的一排扣子全部崩溃,狼狈不堪地露出了自己 的胸膛。   “跟我回去!”金花像对待自己的丈夫一样,用嘶哑的嗓音对我父亲施号发 令,然后大大方方地拽住了他的胳膊,金花指着我母亲向父质问:“她有什么好? 跟我睡一次抵得上跟她睡好几次。”   围观的人群发出了潮水般的喝彩,他们一个个抱着肚子哄堂大笑。   “臭不要脸的婊子货,放开他!”   我母亲也不是省油的灯,她叫叫嚷嚷地冲了上去,拉住了父亲的另一条胳膊。 两个女人立即就像拔河一样,使了尽吃奶的力气,争相着把我父亲往各自的怀里 拉。这时候,我那个身强体壮的父亲像个小孩子一样脆弱不堪了,他面红耳赤地 站在在两个女人中间,如同一条船似地荡来荡去。前来围观的村人们兴奋不已, 仿佛看到几个江湖艺人把拳脚耍到了精彩的高潮,他们热烈地鼓起了掌。   父亲的尴尬随着“嘶”的一声而结束,力大无穷的金花没有把握好拉扯的力 度,她把我父亲的一条袖管斩齐扯断了。金花一下子失去了重心,她捏着我父亲 的一截袖子,脚底下噔噔噔地往后退去。当一块石子恰如其分地出现在她脚底下 的时候,金花就像是踩中了西瓜皮似地仰面摔倒在地。   我父亲终于腾出了一只手来,两股力量去掉了一股。这时候的父亲再去对付 我母亲,就显得游刃有余了。他猛地一抡胳膊,我母亲就如同挂在雨伞边缘而被 旋转出去的水滴,远远地飞了出去。母亲以跟金花大同小异的姿势,一头裁倒在 地。   父亲在两个女人倒地之后,终于获得了难得的自由,他像一个抓住了机会的 逃犯一样,脚底下掀起一路尘土,沿着十里长堤兴奋地逃走了。   7.镰刀   父亲对母亲年轻时候的美丽念念不忘,他不止一次描述过,我母亲是村子里 的第一美人。当我的年龄充许我去记忆起母亲的形像时,母亲的容颜已经被岁月 无情地篡了。这时候我母亲身上那种令父亲怀念的美丽,已经像阳光下的水滴一 样,被命运蒸发得所剩无几。唯一能够让我感受到的是,母亲有着一头乌黑亮泽 的秀发。在我最初的记忆里,我从父亲手指间那些凌乱交缠的发丝上,感受了母 亲头发上的那种黑亮颜色。   母亲逆来顺受的能力令人吃惊,这在我的童年里留下了根深蒂固的印象。这 个有着柳条一般柔软坚韧的女人,在我童年时期的生活里,她给我留下的记忆像 是一把干枯的稻草,在父亲那双粗糙的手下被扭结成绳,她伤悲的背影至今在我 心中千纠百结,如同一根麻花的形状。除此之外,母亲还给我留下了另一深刻印 象,每当独自一人的时候,我刚强的母亲就会泪流满面。这证明在对待金花一事 上,我母亲尽管一直忍气吞声,但她并未因此麻木。我经常可以看到她一边忙着 手中的活计,一边往地上掉泪的情景。   有一次我看到母亲坐在井边洗衣服,洗着洗着从父亲口袋里掏出来一把木质 梳子。母亲先是楞了一楞,继而抽搐着嘴巴,像个被谁欺负过孩子一样失声痛哭。 我知道这一切都跟那个卖豆腐的女人有关。那时候我父亲已经学会了夜不归宿。   在我后来的回忆里,我的记忆总绕不开金花和她的豆腐作坊。我无法解释, 这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寡妇,何以会长久地占据住我的记忆。正如同我无法解 释我父亲当初抛妻弃子的行为。成年之后,在远离家乡的城市里,每当我闭上眼 睛,试图记忆起我母亲的真实形象时,关于金花的回忆就会从中作梗,我对母亲 的回忆总是与对金花的回忆交替出现,因此我无法籍着回忆去还原母亲的完整形 像。我童年记忆中的母亲如同雨中景物,深远而模糊。   自从那次争吵事件发生之后,我那破罐子破摔的父亲,在金花家里进进出出 的时候,已经完全目中无人了。他们开始像一对甜蜜的小夫妻那样成双入对。当 金花外出卖豆腐之后,我父亲便得意洋洋地坐在门口当起了男主人,他挥手向从 门口往来的人打招呼:   “要豆腐吗?”   “要,连你小老婆也一块卖给我吧。”   “小老婆?我都还没用够呢,打死我也不卖,我家里那个黄脸婆倒是可以考 虑。”   “狗日的,你还真会喜新厌旧。”   “女人这东西,就跟穿衣服一样,旧了就当破布扔掉。”   “你会遭天杀的。”   “遭什么天杀?男人那条鸡巴,不多睡两个女人就白长啦。”   父亲以自已心中的那套理论来对付旁人的非议,这样能使他活得悠闲自在。 这时候的父亲对家庭已经彻底放弃。在我母亲像个男人一样卷起裤脚,走入地里 挥汗如雨的时候,我父亲就那样悠闲地坐在金花家的门口,向众人传播他的人生 哲学。只有当金花因生意忙而顾不得回家,或者是金花那位太监似的男人回到家 里之后,我父亲才会偷偷地溜回自己家中,对着我母亲的剩饭剩菜狼吞虎咽。即 是使被我母亲当场抓住了,我父亲也临威不惧,他指着我家的那些盆盆碗碗说:   “房子,田地,还有这些锅盆碗筷,都是我的,只吃两碗饭,算是便宜你的 啦。”   母亲对父亲的这种行为只能是束手无策,我父亲连脸都不要了,我母亲还能 找出什么东西来约束他?直到我父亲有一天又溜回到家里,吃过晚饭以后,母亲 以为父亲又会溜出去,谁知道父亲没有往门外走,而是爬到了我母亲的床上。父 亲脱去衣裤后,紧接着向母亲发起了命令:“楞着干什么?还不快脱!”   在我母亲莫名其妙的时候,父亲已经大汗淋漓地履行完了丈夫的使命。母亲 虽然意犹味尽,但她脸上的神情还是激动不已,她在那一刻里得到了失而复得的 快感。我父亲总算是回来了,而且生机勃勃地爬到了她的床上。我母亲以为她的 男人从此将回心转意。因此母亲决定好好伺候一下她的男人,她说:“我去烧点 水,给你洗一洗。”   我父亲摆摆手,止住了母亲翻身下床的动作。他说:“不用啦。”   “那我去给你做点好吃的。”   母亲下了床,走进厨房里,她叮叮当当地做起了饭菜。母亲将两个荷包蛋端 到了饭桌上,她叫父亲过来吃,可是父亲连看也没看一眼。他没有像母亲期待中 的那样,坐到桌前吃荷包蛋,而是像个即将出远门的男人一样,开始收拾起了自 己的衣物。   母亲惊恐不安地问他:“要去哪里?”   父亲说:“除了豆腐坊,我还能去哪里?”   心狠手辣的父亲说到做到,在我母亲面如死灰,一屁股坐倒在地上的时候, 我父亲已经提着一袋衣物,径自走出了家门。出门的时候父亲又回过头来,尽管 他已经决定要抛弃我母亲了,但他在临走之前,还是没有忘记告诫自己的女人: “今后要是想男人了,就到豆腐坊来打个招呼。万一我不在,你就用手,千万别 去偷人。”   父亲的命运在这一刻开始转变,他霸占金花的雄心壮志在这天傍晚就结束了。 父亲的行为已经天理难容,我相信即使我母亲当时不站出来,始乱终弃的父亲也 不会有什么好下场。在我印象里,我母亲是个像柳条一般瘦小纤细的女人,这与 我父亲对母亲年轻时期的描述相去甚远。我无法想像,像我母亲这样一个安分守 己的女人,会在她年轻的时候,手握镰刀沿着长堤追杀我父亲五里之远。直到几 年之后,我亲眼看到母亲追砍父亲的情景。我才感受到深埋在我母亲心中的那种 力量,我从此对挂在母亲床头的那把镰刀充满敬意。   母亲的愤怒完全是由父亲激发出来的,在我父亲拎着包袱走出家门之后,母 亲当即就绝望了。过了不久,我泪流满面的母亲终于平静下来,她对着一面镜子, 把自己的头发梳理得整整齐齐,又换上了一套崭新的衣服。这个被我父亲抛弃的 女人像个刚出嫁新娘一样,仔仔细细地把自己打扮得容光焕发,然后从床头取下 了那把镰刀。我当时丝毫也没有为父亲的命运担忧。这个崇尚暴力的男人,在我 心目中永远是生活的强者。我以为母亲拿着镰刀只是为了去菜地里割菜。然而手 持镰刀的母亲并没有像往常一样,走向我家的菜地,而是往长堤上的豆腐坊跑去。   母亲来到了金花家的门口。这时候的母亲,她心中所怨恨的对象已经开始了 彻底地转移,她没有去咒骂金花,而是对着窗口高声叫着我父亲的名字,母亲说: “不要脸的,给我滚出来。”   母亲的声音里充满了慑人的威严,赤身裸体的金花躲在被窝里,连大气也不 敢出。最后出来回应的是我父亲。他怒气冲冲地打开窗子,伸出头来骂我母亲: “你他妈的吃多了?被饭撑得不耐烦了是不是?”   母亲说:   “滚出来!”   “这个臭婆娘想造反了!”父亲一边骂一边提着裤子,从金花家的窗口里跳 了出来。他气势汹汹地挥舞着拳头,像头豹子一样往母亲冲了过去。殴打起母亲 来得心应手的父亲,当他跑到母亲身边时,已经完全忽视了母亲手中的镰刀,他 以为我母亲只不过是他掌心里的玩物。父亲二话不说,挥起拳头对准我母亲的脸 上打了一拳。父亲的拳头准确无比地砸在了母亲的脸上,发出了啪的一声脆响, 他听到了一种鼻梁骨折裂的声音。一拳击出后,父亲得意洋洋地站在那里,准备 欣赏他的劳动成果,他以为在他的拳头之下,我母亲准备会捂住鼻子摔倒在地。 可是我那个平时软弱不堪的母亲,这时候却令父亲失望了。尽管鼻血像下雨般地 从母亲脸上淌了下来,但我母亲却站在那里纹丝不动,她没有倒下去,而是攥紧 了镰刀。   “臭婆娘,还挺硬!”在片刻的惊愕过后,我父亲朝我母亲脸上击出了第二 拳。父亲对自己的出手信兴十足,他以为这次肯定十拿九稳。可是父亲的拳头突 然在半空中停了下来。在父亲挥手打出第二拳的时候,我母亲手中的镰刀从背后 挥了出来,嗖地一声朝着我父亲的裤裆里飞奔而去。父亲的拳头连忙变成五个爪 子,手忙脚乱地想遮住自己的裤裆,但对自己拳头过于自信的父亲已经来不及了。 母亲的镰刀赶在父亲的五指抵达之前,十分准确地切向了父亲两腿之间的部位。 我善于割菜的母亲就像是切瓜一样,很轻松地就切下了我父亲用于生儿育女的工 具。   疼痛传来之后,我怒火中烧的父亲还没有意识到事情的严重性,他以为我母 亲的镰刀只是又砍掉了他的一个手指,他说:   “就算只剩下八个手指了,我照样能揍你!”   等父亲发现我母亲砍掉的不是他的手指时,我父亲这时才真正的感到惊慌了。 他先是不相信地楞了一楞,然后捡起掉在地上的那截东西,等父亲看清楚了那截 血肉模糊的东西,并非出自于自己的手指,而是来自于自己的裤裆之后,他发出 了一声惊恐的惨叫:   “他妈的!不是手指!!”   在这个时候,我父亲的惨叫声对两眼通红的母亲已经失去了作用。我母亲的 镰刀紧接着又砍向了父亲的脑袋,这时候的父亲已经心慌意乱了,他在第一时间 里产生出来的反应,就是在暮色中捂着裤裆仓皇而逃。我母亲没有让父亲舒舒服 服地逃跑,她举着镰刀在后面紧追不舍。由于多年来酗酒的恶习,我父亲的奔跑 已经失去了多年以前的那种矫健。他的背上,头上,手脚上,一路上不断地遭到 了我母亲手中镰刀雨点般的砍杀,呈现出一片血肉模糊的景象。   我父亲难以忍受镰刀带给他的疼痛,他如同一头在屠刀底下挣扎的猪,伤痕 累累地沿着长堤胡乱奔走,一路上哇哇大叫。最后我父亲不得不狗急跳墙。他以 多年以前避开母亲追砍的方式,纵身跳进了河水里。村子里那伙看热闹的人赶到 之后,他们看到我母亲手持镰刀披头散发,一动不动地呆立在长堤上,她的姿势 有如一棵枝叶凌乱的百年老树。而我血迹斑斑的父亲则不要命地往河对面游走了。   第三章:   8.抗争   父亲的一生有如一辆脱轨的火车,在他偏离了人生轨道,不顾后果地放纵了 自己,并准备将我母亲抛弃之后,他自己的一生也迅速奔离了命运对他的青睐。 我众判亲离的父亲注定被命运抛弃。尽管他后来老马识途,规规矩矩地回到了我 母亲的身边。但我那时候的母亲面对父亲的回心转意早已经心灰意冷,当村长毛 小二的老婆一命归西后,母亲年轻时期留下的一些回忆,使她最终拎起包袱走进 了村长家的红砖楼,从而彻底摆脱了我父亲的给她营造出来的苦海。   被母亲砍杀之后,我父亲有好长一段时间没有回来,他在外面伤痕累累地过 起了风餐风宿露的流浪生活。村人们都以为他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他们纷纷议论, 说我母亲是个了不起的人物,一把镰刀就使自己的一生从此得到了解放,甚至有 人开始迫不急待,像苍蝇盯上了无缝的蛋,连绵不绝地往我家窗口下飞。村子里 的一批光棍提前打起了我母亲的主意,他们嘻嘻哈哈地对我母亲说:   “要是再找男人,就先考虑我。”   在那些想趁机而入的男人们面前,我母亲的抵抗已经不再那么有力。她像根 被冰霜打得垂头丧气的枯草一样,早就失去了应有的朝气,除了偶尔从窗口往那 些人头上泼几盆冷水,我母亲大多数时间只能忍气吞声。因为我家的水缸太小, 而前来对母亲进行骚扰的人太多。母亲把缸中的水泼完了,他们仍然像群排队打 饭的学生一样,接踵而来地涌到我家窗下等到候机会。我家那座原本冷冷清清屋 子周围,每天变得跟赶集一样热闹非凡。   最令人不可思议的是我祖父,在我那个家庭最需要扶持的时候,作为家里唯 一可以指望的男人,他竟然伺机对我母亲落井下石。祖父那双善于杀猪宰羊的手, 在摧毁一个家庭时同样得心应手。在短短几天时间里,祖父如摧枯拉朽般将我本 不稳固的家庭拆得四分五裂。他是那段时期里表现最为活跃的一个。这个虽然停 止了杀猪,但仍然能依靠他的积蓄过得有滋有味的老人,在听到众人谈论我父亲 有可能一去不返之后,他完全没有表现出来那种失子之痛。当别人告诉他:   “你儿子有可能命丧黄泉啦。”   我祖父并没有像众人意料中的那样,一屁股跌坐在地上嚎啕大哭,他只是有 过片刻的悲伤。当短暂的悲伤平息过后,祖父的表现就令人吃惊的平静了,他像 个陌生人似地若无其事。祖父回答他们:   “有什么大不了的,死个人和死头猪有什么分别?”   对我们这一家子从来就不闻不问的祖父,当我日后再回想起来的时候,我很 难把他当成自己的祖父来回忆。这个自私自利的老人,在他还能靠着多年的积蓄 酒饱饭足的时候,始终像空气一样活在我们周围,要不是他响亮的咳嗽声经常从 隔壁传来,我根本就记不起我家中曾经有过这样一位不要脸的老人。在我父亲娶 回母亲之后,据说他只凭五斗米和几件毫无用处的家具,就把我给父亲打发掉了。 当年分家的时候,我好吃懒做的父亲对自己得到的财产极其不满,他指着那几件 可怜巴巴的东西,对我祖父抱怨:   “就这么多?你他妈的难道想饿死我?”   我祖父是个头脑发达的家伙,他善于用自己曾经有过的经历来教育我的父亲。 祖父认为自己已经足够大方了,而我父亲只不过是贪得无厌,他对自己的儿子说:   “我当年分家的时候,一根毛都没有。”   我毫无耐性的父亲立即反驳:   “你留那么多钱干什么?死了后带去坟墓?”   视钱如命的祖父说:   “要钱你休想,要肉我身上还有一百来斤。”   父亲面对祖父的一毛不拔毫无办法,他只好以我祖父的前途来威肋他:   “你老了之后休想要我养你!”   我父亲显然失算了,祖父在对待来自于他儿子的威胁时,他显得无动于衷。 他对自己那个从小就游手好闲的儿子,根本就不存在任何指望。在祖父丢掉自己 的杀猪刀之后,他早就把自己的晚年安排好了。因此祖父底气十足地回答我父亲:   “要是指望你,我还叫你儿子干什么?我早就把你当爹啦!”   祖父跟他那个莫名消失的儿子一样,从我祖上那里继承了共同的遗传基因, 他们对家庭毫不负责,但对男女之事却有着一样的热情。当我父亲沓无音讯之后, 我祖父这个到了晚年,因丢下了手中屠刀而显得无所事事的老家伙,在这个时候 竟然开始异想天开。祖父像村子里那些毫不要脸的年轻人一样,荒唐地对自己的 儿媳妇产生了非份之想。   在我父亲出事之后,祖父立即像找到了目标的苍蝇一样,迅速飞到了我家中。 他以为我父亲在母亲镰刀之下,十拿九稳已经命丧黄泉。我祖父跟我父亲虽然在 生活中从来走不到一块,但他跟他的儿子有着一样的想法。在这个家庭里,他们 从来就没把我母亲当成家庭中的一份子,而是把母亲也当成了一种属于这个家庭 的财产。在我父亲逃离家庭之后,我祖父觉得自己有必要填补我家中的空缺,从 而在我母亲身上行使属于我父亲的床上权力。   祖父虽然年纪老了,但是那颗自作聪的脑袋一点也没老。他能在深更半夜潜 入我家里,足以证明他的足智多谋。这位心怀叵测的老人把不黯世事的我当作了 最好的桥梁,以此踏入母亲的房间。那天傍晚,我母亲去了菜地,平时很少踏入 我家门的祖父,突然神秘兮兮地闯了进来。我茫然不解地看着这个老家伙,他难 得一见的笑容神秘莫测。尽管当时他竭力想拉拢我,以获得他在我心目中的好感, 可是在他那张嘻皮笑脸的脸上,我看不到一丝亲切,我的想法是要他从我身边立 即滚开。直到他从衣兜里掏出一把糖,剥开其中的一颗,在我面前津津有味地吃 了起来,我才真正把注意力放到了这个老人身上。那时他的满嘴黄牙还没有掉尽, 纸糖在他嘴里咀嚼出来的声响十分要命,立即占据了我所有的思想。祖父问我:   “我吃的是什么?”   “糖!”我像个在课堂上回答问题的学生一样,一动不动地盯着祖父不断嚅 动的嘴巴,十分响亮地回答他。   “想不想吃?”   “想!”   祖父毫不吝啬地把那把纸糖全部塞给了我。他突如其来的大方在激起我兴奋 的同时,更多的是令我感到惊讶。平时一毛不拔的祖父,给了我那么一大把纸糖, 可是他对我提出的要求,对于我来说却是轻而易举。他只是要我半夜里从床上爬 起来,打开我的家门。祖父为了自己能在晚上畅通无阻地进入我家里,他最后还 给予了我更大的诱惑:   “今天晚上把门打开了,明天给你买蛋糕吃。”   我流着口水,兴高采烈答应了祖父。这太容易了,半夜里爬起来打开一扇门, 对于我来说就跟爬起来撒泡尿一样简单。而祖父口中的蛋糕就算逢年过节,我也 难以吃到。   那天深夜里,在几块蛋糕的诱惑下,我心甘情愿地充当了祖父的同谋。我爬 起来拔开门栓,向祖父敞了我家的大门,然后回到了自己的床上。我的心情因祖 父的承诺而激动不已。我浮想连翩地希望祖父手中的蛋糕马上到来。但我很快就 睡着了,再大的诱惑也抵挡不住汹涌袭来的睡意。   祖父在我们一家子都熟睡了的时候,像个小偷似地潜入了我家里。他来到我 母亲的床前,像我父亲一样大大方方地脱光了自己的衣服,然后迫不切待地钻入 了我母亲的被窝。当祖父那双杀猪无数的手伸向我母亲时,我突然惊醒的母亲一 时吓得目瞪口呆。她根本就不敢相信,平日里道貌岸然的公公,会在深更半夜里 爬到她的床上,并对她有所企图。我祖父厚颜无耻地向母亲解释:   “你丈夫小时候吃了我老婆那么久的奶,现在我也来吃吃你的奶。”   尽管祖父向我母亲床上爬去时雄心勃勃,但他卑鄙的企图没有得呈。我母亲 床头的镰刀再一次捍卫了她作为女性的尊严。当我祖父毛手毛脚地抓向母亲的乳 房时,母亲从被窝里跳了出来,她抓起床头的镰刀,猝不及防地向我祖父砍去。 欲火焚身的祖父一下子就全身冰冷了,他被我母亲的镰刀砍得哇哇大叫。他从母 亲的床上跳了下来,连衣服也来不及拿,就赤身裸体地从我家门口蹿了出去,惊 恐万分的祖父趁着夜色狼狈而逃。   我对晚上发生的事情一无所知,祖父的蛋糕占据了我全部的思想。第二天一 早,我满怀期待地坐到了家门口,我在盼望祖父和他手中的蛋糕一起到来。猛烈 的太阳使我脸上的汗水滚滚而出,但我依然坚强地坐在阳光下面。然而一直等到 中午,我姗姗来迟的祖父才出现在我眼里。不过他没有给我带来渴望中的蛋糕, 而是带来了几名身穿制服的公安。   脸上伤痕累累的祖父,像一名积极的举报者那样,把那几名公安带到了我家 里。他那双本应该握住蛋糕的手让我失望无比。我沮丧地看着我的祖父,他的手 上一无所有。祖父的双手指向了我从房里走出来的母亲,他对那些公安说:   “就是她,用镰刀砍死了我的儿子!”   那几名公安立即一拥而上,将我母亲按倒在地。我和哑巴哥哥吓得哇哇大哭, 我们扑了上去,一人抱住了一名公安的腿,我们试图从他们手里抢回母亲。但我 祖父如同抗战时期的良民一样,及时地维护了社会秩序。他将我和哑巴哥哥从公 安腿边拎开,一手一个扔了出去。为了防止我们再次扑上去,祖父危言耸听地恫 吓我们:   “她是杀人犯!你们敢去救他,连你们也一块枪毙!”   我祖父是个报复心极强的家伙,他对母亲的怨恨可想而知,直到我母亲被一 双锃亮的手铐带走了,我祖父还恋恋不舍地跟在他们屁股后面,他指手画脚地向 那几名公安补充:   “你们看看我脸上,还有脖子上的这些伤口,昨天晚上,她还想杀我!”   祖父恨不得让我母亲立即完蛋。他甚至还当众脱起了自己的衣服,他想让公 安见证一下自己身上的伤口,以此来证明他所言非虚,并加重我母亲的罪行。祖 父这时候的行为已经如同一个神智不清的疯子,他脱去了上衣并开始去解自己的 裤腰带,前来围观的那些女人一个个吓得掩面而逃,但祖父依然激动无比地脱下 了自己的裤子。然而他的宽衣服解带最终无功而返,当他瘦骨伶仃的身躯在阳光 下暴露出来时,我母亲已经被一辆黄色警车载走了。这位被命运折磨得麻木不仁 的女人,被几个彪形大汉拉上警车的时候,她丝毫也没有预料到,在前面恭候她 的将是一场牢狱之灾。她以为这次坐上警车,只不过是跟她多年以前去城里寻找 初恋情人时坐上公共汽车的情景一样。母亲睁着一双茫然的眼睛,从口袋里掏出 两张皱皱巴巴的纸币,十分小心地对那几个警察说:   “要不要买车票?”   “不要买票,免费让你坐车。”警察哭笑不得,调侃我母亲。   “社会主义真不错。”母亲咧开嘴巴笑了笑,十分满足地坐下来,她说: “坐车不用花钱了。”   那天下午,我像个疲惫的老人一样,满身尘土地坐在家门口,看着呜呜离去 的警车泪流满面。母亲被警车载的事实让我以为,我母亲是个不可救药的坏蛋。 成年之后我再去思考这幕场景时,我发现生活总是那么的不公平,我弱小的母亲 拿起镰刀为自己的命运抗争,招来的结果却是一场牢狱之灾。   9.抛弃   母亲被抓之后,我一贫如洗的家中如同遭受了抢劫似的,立即变得空空荡荡。 我祖父在那几天里异常活跃,像个猴子一样在我家里蹿进蹿出。当他开始清理我 家中那些微不足道的财产时,他竟然像个暴发户似的激动得满脸通红。祖父先是 理直气壮地拿走了属于自己的东西,然后又名正言顺地接收了他儿子的财产。就 连我母亲婚后辛辛苦苦添置起来的几件家具,也被我祖父像个搬运工似地扛进了 镇子里的旧货店。最后被祖父搬走的,是我睡了几年的那张小竹床。   我坐在耀眼的阳光下面,看着汗流滚滚的祖父,他心满意足地背起我的那张 竹床,步履矫健地走向了自己的屋子。这时候我才感觉到,我已经一无所有了。 随着那张竹床的消失,我觉得生活里的东西一下子被全部掏空。一种深深的恐惧 随后而来,像魔鬼之手紧紧攫住了我。我第一次学会了为自己的命运担忧。最后, 祖父指着那个空空荡荡家,告诉我和哥哥:   “没人要你们啦!”   祖父对我们恫吓了一番之后,便像个算命先生一样,给我和哥哥安排好了今 后的命运,他认为我们最好的求生方式,就是从这个家中滚出去,背个袋子四处 讨米。他还以自己的所见所闻来开导我们:   “做乞丐穿这么好的衣服干什么?”   祖父迅速扒下了我和哥哥的衣服,并给予充分的理由来为自己的行为开脱:   “穿得像个少爷一样,谁来可怜你们!”   当我得知自己将被扫地出门之后,那种对前途的恐慌铺天盖地而来。命运在 这一刻的转变实在太快了,快得让我不敢相信这是降临在我身上的事实。我如同 坐在正午暖和的阳光下面,突然看到了寒冷的冰霜滚滚降临。面对祖父的无情抛 弃,手足无措的我只能张开嘴巴哇哇大哭。我当时的想法是那么地幼稚可笑,在 这个时候,我竟然还指望以自己的哭声来打动铁石心肠的祖父。   年龄比我大了好几岁的哥哥,他所懂得的事情比我要多得多。他没有像我那 样以眼泪来乞求祖父的可怜。这个不会说话的孩子,决定以实际行动来贿赂我的 祖父。在我嚎啕大哭的时候,他转身走进屋子里,从家中拿来了一把扇子。哥哥 走到祖父身后,像个仆人一样给我忙得汗流满面的祖父扇了起来。他指了指手中 的扇子,又指了指我祖父的满头白发,然后指手画脚地向祖父表明:等祖父老了 之后,他可以侍候祖父。   可是哑巴哥哥的行为只是徒劳,他没能为自己在这个残缺不全的家中争取到 一席之地。他的努力在祖父面前倾刻间便付诸东流,就如同落入水中的花朵,在 祖父心中没有激起半丝涟漪便无形飘散了。我祖父对哑巴哥哥的表示无动于衷, 在我父亲无义不孝的情况下,他早就安排好了自己即将到来的晚年。祖父一巴掌 拍掉了我哥哥手中的扇子,然后胸有成竹地告诉我们:   “等到你们能给我养老的时候,我早就一命呜呼啦。”   我和哥哥就如同跑到我家中来偷食的两只鸡,被祖父的大手毫不留情地赶出 了家门。当祖父用一把铁锁锁住了我家空空荡荡的房子,并要我和哥哥两个从他 眼皮底下滚蛋之后。我觉得我之前所拥有的一切,随着那把铁锁的落下而烟消云 散了。我和哑巴哥哥长久地站在自家门口,我们希望祖父的行为只不过是一种玩 笑。可是祖父一点开玩笑的意思也没有,他将家门锁上之后便一去不返。这个颇 有心机的老人,在对付两个孩子时,就如同他在下棋的时候,用车吃掉两只卒子 那样简单。   我永远记得那个夜晚到来的时刻,我与哥哥万分无奈地离开了家门。我们走 向了十里长堤。来到长堤上的时候,我们的脚步开始犹犹豫豫,不知道自己该走 向哪里。这时候的我和哥哥,就如同风暴中的两艘船只,我们无法确定自己即将 走去的方向。我感觉共同的命运将我们系在了一起,在经历了漫长的格格不入之 后,我们迅速开始了短暂的相依为命。   离开家门之后,饥饿很快就向我们袭来了。当金花家的豆腐清香传来之时, 我抱紧胳膊蹲在长堤上面,全身上下像打摆子似地发起了抖。我没有半点获得食 物的能力,要命的饥饿使我相信,我很快就要会死掉了。尽管我当时还不清楚死 亡的概念,我以为一个人的死去就像是睡觉一样。然而一辈子都得躺在黄土下面 睡觉,这是一件多么可怕的事情。我为自己的命运发出了悲伤的哭泣。   我哑巴哥哥比我要坚强得多,他的坚强完全是由我父亲培养出来的。在我父 亲突然袭来的拳脚之下,他从小就得学会自己保护自己。在我面对饥饿一筹莫展 的时候,我哑巴哥哥却毅然跳入了一户农家的红薯地。他胆战心寒地挖出了五个 大小不一的红薯,然后慌慌张张地跑上了长堤。他无法用语言来向我解释心中的 惊慌,只能张着嘴巴哇哇怪叫,示意我跟他一起逃跑。   那天傍晚,我哥哥抱着五个泥迹斑斑的红薯,我像条尾巴似地紧追其后。我 们一起沿着长堤拼命奔跑,然后拐上了一条马路,我们沿着马路逃离了自己的村 庄,从此走向了一条前途未卜的人生之路。   我们一直跑到镇上的电影院门口,才气喘吁吁地停了下来。等哑巴哥哥把怀 里的劳动成果拿出来之后,我们就像两个赶着去抬胎的饿死鬼一样,连泥土都没 来得及擦去,就把五个红薯狼吞虎咽地解决掉了。我们心满意足地躺在了电影院 的屋檐下,度过了流浪中的第一夜。整整一个晚上,我都在想着那五个令人激动 人心的红薯。   后来我回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我以成年人的思维,对回想中的往事再次定 位。我发现在饥荒袭来的时候,人性的劣根总是不由自主地被激发出来。当时的 我虽然已经明白了,我哥哥的行为是一种偷盗,可我非但没有对他的所作所为产 生反感,相反,在那一刻里,我对我那个说不出话来的哥哥感到无限崇拜。   我们以五个红薯解决了最初的饥荒,我哑巴哥哥也因此从中得到了启发。在 那些漂泊在外的时光里,我们并没有按照祖父的意图去当街行乞,而是过上了一 种偷鸡摸狗的生活。我们就像两个风尘仆仆的浪流汉一样,在镇子附近的几个村 庄里来回穿梭。当饥饿来临的时候,我们就将目光对准空无一人的菜地。每次都 是我哥哥跳进菜地里去,我的工作只是远远地站在一旁,给他充当哨兵。我们每 次都能满载而归,乐此不疲。命运在这时候已经让你无从选择。被祖父抛弃之后, 我们弱小的生命只能依靠这种不太光彩的行为继续下去。我哑巴哥哥从此开始了 他的偷盗生涯。   时间一长,我哥哥的胆子就越来越大了,那些从瓜棚菜地里得来的食物,已 经无法满足他的胃口。当他的目光放弃那些菜地,继而转向了那些门上的铁锁时, 我哥哥已经彻头彻尾地沦为了一个小偷。他越窗而入翻进别人家里的时候,已经 不再像第一次跑到菜地里偷红薯那样惊慌失措,而是像走入自己家里一样从容自 若。我们的劳动成果由菜地里的瓜果,逐渐转变成后来的钱物。   这种不劳而获的成果,使我们摆脱了当初离家时恐慌,我们巅沛流离的生活 因哥哥而迅速发生改变。哥哥随后演变出来的形像,使我觉得他有点像传说中的 英雄。   我哥哥依靠飞檐走壁得来的钱币,在使我无比惊喜的同时,也使他自己变得 像个富翁一样。他大模大样地带着我进出镇上的饭馆,嘴巴上经常叼着一支烟。 除此之外,在经历了常人难以想像的风雨之后,我眼界大开的哥哥已经过早成熟 了。在这个时候,我哥哥已经明白了男女之事。在这一点上,哥哥充分地继承了 我父亲的秉性。他一有机会就跑到电影院门前,指手画脚地跟镇上那些姑娘打情 骂俏。他把手中的电影票当成礼物,四处散发给那些长得漂亮的姑娘。   有一个胖乎乎的姑娘最能引起哥哥的兴趣。每当傍晚来临,电影即将开场的 时候。这个过于丰满的姑娘就会找到我哥哥。当她笑嘻嘻地从他手中接过电影票, 并顺手抓起小摊上的两袋零食,示意我哥哥付帐时,我哥哥自作多情地以为,她 已经像喜欢电影票那样,喜欢上自己了。可是那那位姑娘往往是一拿到电影票, 走进门口就忘了我哥哥。她完全是冲着我哥哥手中的电影票而来。   我哥哥偶尔也会到微乎其微的喜悦,那个像皮球一样壮实的姑娘,在拿着我 哥哥的票滚向电影院门口时,她有时会回过头来,跟我那个听觉全无的哥哥搭上 两句话。但她的搭话并不是向哥哥表露真情,而是为了向我哥哥说明这样一个事 实:   “你踮起脚来,还够不到我的胸部。”   那位姑娘在哥哥心中的地位可想而知,即使是这微不足道的回报,也足以让 我哥哥兴奋得手舞足蹈。于是在电影散场之后,我哥哥开始像个私家侦探似地追 踪她了。   哥哥短暂的幸福正是在这种追踪之下成为泡影。有一次哥哥远远地跟在她身 后,看着她走过一片菜地,这时候她停下来了,并回头往我夜色中的哥哥看了一 眼,也许她当时根本就没看到任何东西,所以她才胆大无比地走入了那片菜地。 可是我哥哥却天真地以为她是在等待自己,他盼望已久的幸福在那一刻即将实现。 我哥哥激动不已地跑了过去。可是当他气喘吁吁地跑到菜地之后,令他感到万分 沮丧的事情出现了。他看的不是那个姑娘在等他,而是她赤身裸体地与一个街痦 流氓纠缠在一起。   但是这种突如其来的打击,并没有使我哥哥一蹶不振,他只是在那几天里远 离了电影院的门口。失去胖姑娘的哥哥很快就移情别恋了,他将目标转向了一位 脏兮兮的小女孩。这位同样是离家出走的女孩,她的身体跟哥哥一样瘦小,共同 的命运使他们很快就开始同病相怜。我哥哥当时只是请她吃了一顿饱饭,但她立 即就像位忠实的妻子那样,坚定不移地跟在了我哥哥身后。她很快加入了我和哥 哥的队伍,与我哥哥在别人的屋檐下开始双宿双飞。有天晚上,我哥哥动手动脚 地向她表示,他想要她脱下裤子。这个脏兮兮女孩身上具备了一位贤妻良母的品 德。虽然她完全弄不明白,我哥哥要她脱下裤子是什么意思,但是她立即就答应 了。她提出的要求对我哥哥来说十分简单,她看到了不远处的一家烧鸡店,然后 指着挂在玻璃柜里的烧鸡,流着口水告诉我哥哥:   “弄只鸡来给我吃,我就脱光裤子跟你睡觉。”   在我哑巴哥哥获得了爱情的同时,我的流浪生活也在那家烧鸡店里被终止。 我那位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哥哥太性急了,他爬入那家烧鸡店的时候没有遇到任 何困难,虽然这一家的窗子比其它人家要高得多,但我聪明的哥哥立即就解决了 这个问题。他从旁边搬来了几块砖头,把它们像叠罗汉似地一块块叠成一堆,哥 哥站在砖头上面攀住了窗户,然后很轻松地就跳进去了。哥哥拿到两只烧鸡的时 候,他高兴得忘乎所以,可是当他转身往回走时,他突然知道自己遇到麻烦了。 屋子里连一条板凳也没有,我哥哥即使跳起来,他的手仍够不着窗户,于是他只 好坐以待毙。   在我为哥哥的处境胆战心惊的时候,我哥哥却像个视死如归的英雄一样,对 待即将来临的灾难没有一丝心慌意乱。他从窗口扔了一只烧鸡出来,在屋子里呜 鸣咿咿地示意我,他的意思是要我赶快跑,把烧鸡带给他的情人。可是这时候我 能跑到哪里去?没有了哥哥,我就成了一只无舵之船。我只能昏头昏脑地站在门 外,抱着哥哥扔出来的那只烧鸡不知所措。而我那位没有听觉的哥哥以为我早就 已经逃跑了,因此他就像在自己家中一样,抱着一只烧鸡舒舒服服地啃了起来。   我诚惶诚恐地站在窗外,万分焦急地等待哥哥出来,然而我等到的却只是他 肆无惮忌的咀嚼声越窗而出。要命的是在这时候,烧鸡店的主人突然出现了。当 这个满脸横肉的男人来到自己的店门口时,我已经吓傻了眼。但是他并没有像我 想像中的那样,将我一把抓住。尽管我怀里抱着他店子里的烧鸡,但是因为我的 年龄太小了,我被他的目光完全忽略了。   他洋洋得意地哼着小调从我身边走过,用手中的钥匙打开了门上的铁锁。他 准备推门而入,可是那扇门还只开到一半,一条人影从他腋下钻了出来。我哥哥 突如其来的举动把他吓得跳了起来,他惊叫一声,手中的钥匙随即掉到了地上。 等他转过身来的时候,我哥哥已经跑得无影无踪了。   这个男人心有余悸地走进自己的屋子,他看到了半只被啃剩的烧鸡,还有一 堆凌乱的鸡骨头和几张零散的纸币,这时候他才发现自己的店子被盗了,然后他 记起了站在门口的我。屋子里立即传来了他的哇哇怪叫:   “他妈的小偷!”   紧接着他的人几乎是与他的声音一道,张牙舞爪地从门口冲了出来。这个穷 凶极恶的男人不费吹灰之力,就追上了拔腿逃去的我。他一把抓揪住我的胳膊, 将我拎了起来。我的身体立即离地而起,双脚腾在了空中。战战兢兢的我还没有 来得及挣扎,就跟那只烧鸡一起被一双大手摔在了地上,紧接着我又被一根绳子 吊了起来。   这天晚上,这个卖烧鸡的家伙气势汹汹地挥起了竹枝,在我皮开肉绽的时候, 他试图从我口中打听出我父亲的名字,并要我供出我哥哥的下落。但恐惧和疼痛 使我思维混乱,我像架秋千似地在他的竹枝下面荡来荡去,却闭紧嘴巴一言不发。 当他觉得从我身上得不到半点线索,不得不把我从绳子上放下来时,我眼泪汪汪 地感到自己被这个世界彻底抛弃了。   我走向了电影院的屋檐,但屋檐下空空荡荡,哥哥和那个女孩早已不知去向。 我蹲在屋檐下面,四周静无一人。我看到几张纸片被风卷起来,在夜色中向空中 漫无目的地飞去。我及时想到了自己东飘西荡的命运,从心底涌出的悲凉使我抱 紧了两条瘦小的胳膊。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绝望,觉得自己犹如故事中的一位败 军之将,在所有的希望离他远去之后,黑暗之中飘起了四面楚歌。   第二天早晨,哥哥还没有回来,那个打扫卫生的老头气势汹汹地跑过来,他 像我严厉的祖父一样,挥起扫帚将我赶开了。失去了跟哥哥的联系之后,我彻底 失去在那座镇子里生存下去的信心。我不得不凭着记忆,沿着我们来时的路途往 回走。我一路上风餐露宿,不知走了多长时间,我沿马路走回了故乡的十里长堤。 当看到金花家的豆腐坊在长堤上出现时,我终于确定,我回到了属于自己的村庄。   我来到了我家的门口,但一把铁锁把我拒之门外。这时我看到了自己的祖父。   “爷爷!”我叫住了他。“我回来了。”我说,我朝着祖父走了过去。在与 哥哥失散之后,祖父的出现让我重新觉得自己有了依靠。   可是他没有给我任何希望。这个老人提着一瓶白酒从我身边走过的时候,我 脏兮兮地跟在他身后,想获取他的同情,我想跟他讲讲我这段流浪在外的生活, 希望他能把我留下来。但这个老家伙让我立即闭住了嘴巴。他仿佛完全不认识我 一样,盯住我看了一眼,又迅速把眼睛移向别处。祖父看我的目光就像看一个陌 生人那样,使我一下子从头冷到脚跟。   当我以一个孩子的心理,再一次为自己悬而未决的命运担忧时,我重新踏上 故乡的脚步显得豫犹不决,我在自己的家门口徘徘徊徊。一直等到一股豆腐花的 清香从长堤上飘来,我才做出令自己吃惊的决定,我最终走向了金花的豆腐坊。 在我对自己的前途感到一片模糊的时候,我选择了那种养育我成长的气息。   10.归途   在我后来的记忆里,我脑子里的母亲形像,总会与这位卖豆腐的女人纠缠不 休。我始终无法解释,这个与我毫无血缘关系的女人,何以会长久地占据住我的 记忆,正如我无法解释,当初我为什么会不由自主地走入她的豆腐坊。成年之后, 每当我闭上眼睛,去回忆我往事的中母亲形象时,这个叫金花的女人就会覆盖掉 我母亲的样子,我的脑子里缠满一片豆腐花的清香。   我在走投无路的时候,忐忑不安地敲响了金花的家门。这个莫名其妙的举动, 最初出自于我求生的欲望,我希望这个与我父亲有过床地之欢的女人,在打开门 看到我时,对待我也跟对待我父亲一样亲切。   然而门被打开之后,金花望向我的目光,跟我祖父看到我时的目光完全一样。 她的目光使我对自己的前途忧心忡忡。当我站在金花家的门口畏缩不前时,她以 为我是一个上门乞求施舍的乞丐。她问我:   “你是谁家的小孩?”   “我不知道。”我埋着头,双手绞着泥迹斑斑的衣角,慌慌张张地说。在经 历了一番巅沛流漓之后,我真的不知道自己是谁了。   金花转身走到屋子里,舀了一碗豆腐花出来。我接过那张熟悉的瓷碗,狼吞 虎咽地吃下去后,她立即让我滚蛋。我感到自己又一次被抛弃了。我全身冰冷, 哆哆嗦嗦地说出了我父亲的名字。在这个时候,我觉得父亲是我生命中最后的希 望。   金花对我的陌生,与我祖父对我的视而不见毕竟不同。她之所以不认识我, 是因为这段在外流浪的生活,完全改变了我原有的面目。而我祖父不认识我,只 不过是作腔作势。这个女人听到我说出了父亲的名字之后,先是一楞,继而捧起 我的脸左看右看,一下子认出来了。   “天啦!是你!”她吃惊地说,脸上一下子激动起来。“快进来!”金花把 我抱进了她的屋子。她很快端来一盆清水,示意我将脸擦洗干净。然而我希望的 是再来一碗豆腐花。“我饿。”我说,摸着干瘪的肚皮,站在一旁不肯洗脸。   “洗完脸再吃。”金花像位慈祥的母亲一样,心平气和地诱导我,她说。 “把脸洗干净了,想吃多少就有多少。”   我对着脸盆俯下头去,继而为自己出现在水中的模样大吃一惊。我看到了一 张脏兮兮的脸,像个煤炭工人似的四处堆满尘土,只有一双深陷的眼睛没有被尘 埃覆盖,我跟一个乞丐没什么两样。我把手伸进脸盆,低下头去,看到自己的影 子倒映在水中,仿佛是一片飘浮在水中的落叶,随水波的起伏而轻柔荡漾,我鼻 子一抽,心酸地落下泪来。   金花用毛巾在我脸上擦洗了好几遍,直到一盆清水变成了一盆墨汁,我才恢 复了我本来的面目。金花吩咐我吃饭:   “想吃多少就有多少,只是别撑着。”   我一连吃下了金花的三碗豆腐花,肚子撑得像个皮球。   “吃饱了就上床睡觉!”金花像我母亲一样,语气温和地向我表达她的意图, 她抹抹我的脸说。“瘦了很多。”然后将我一把搂在怀里,我听到她嘴巴里发出 一声冗长的叹息。我往后对金花的一切印象,随着这声叹息而永久定格。在我母 亲临死之前的回忆里,因多年来的积怨,金花已经被塑造成了一个十恶不赦的女 人。我对母亲临死之的大多数回忆深信不疑,唯独她对金花的评价,我始终无法 接受。   经过了长时间的流离巅沛,我就这样被金花收留了下来。当我的生命过早地 经历了坎坷之后,她身上散发出来的母性温情使我感动不已。我站在金花家的木 房子里,感觉就像是一下子又回到了自己的家。吃饱喝足的我像个孕妇一样,步 履艰难地走向了金花的床边。当金花整理好被铺之后,我欢快地脱去了那身破烂 不堪的衣服。我像个在外偷情的流氓一样,赤身祼体地爬上了金花那张宽大的木 床,把脸埋进了金花丰硕的胸膛。当我的脸触到那两团柔软的东西上面时,我立 即原谅了父亲之前所做的一切。我突然明白了,金花在木床上所散发出来的那种 诱惑,是不可抵挡的。我躺进她的被窝里,就像一条被众多水手抛弃的船,突然 找到了它的港湾。   我不明白金花为什么会不由分说地就接纳了我,对于一个丈夫一年到头回不 了几次家的女人来说,把一个孩子留在家里,就相当于把一个重大的包袱背在身 上。后来通过母亲的回忆,我对金花重新认识之后,我才知道。这位表面上活得 红光满面的女人,其实她跟我母亲一样,同样是一个苦命的女人。她曾经也健健 康康地怀过胎,可是那场可怕的瘟疫不仅夺去了她的第一个男人,还让她肚子里 的那个生命也胎死腹中,并且永久地夺去了她的生育能力。金花之所以毫不犹豫 地收留我,并不是仅仅是出于一种同情,更多的是出于一种纯粹的母爱。在父亲 无情地使我远离母亲怀抱的背景之下,这种从金花身上移植过来的母爱同样深厚 感人,在我回忆里被打上了永久性的标记。后来我回忆母亲的时候,无论如何也 绕不过金花在我心里留下的那个结。在我心里,虽然我与金花共同生活的时间很 短暂,但她似乎比我母亲更像我的母亲。   我与金花相依为命的生活,随着父亲的突然出现而被无情地中断。我永远记 得那个月光如水的夜晚,我像往常一样躺在金花的床上。这时候我已经够分辩出 乳房的味道。这个发现使我羞愧不已。整整一个晚上,我翻来覆去睡不着觉,只 要一挨上金花的胸部,我就觉得自己是个不可救药的大坏蛋。我的失眠状况一直 持续到半夜,金花家的门外突然响起来一阵凌乱的敲门声。门打开之后,我看到 了满身尘土的父亲,他像个幽灵一样,披着一身的月光站在门外,就仿佛是一条 被洒满了石灰的丧家之犬。父亲失魂落魄的形像,让我之前的那段流浪生活显得 相形见绌。我这时候发现,我与哥哥的那种艰苦实在是算不了什么,父亲才是一 个真正的流浪汉。他站在门口,两手吃力地撑着门槛,从牙缝里艰难地挤出一句 话:   “我回来了。”   我看得出来,在看到我和金花之后,父亲竭力想展示出一个笑容,但他没有 成功。父亲的脸上的肌肉无论如何也不听他的使唤,他干咧着嘴,脸部的肌肉艰 难地跳了两下,一层泥土剥落下来,随即露出一张斑驳的脸,和一脸的哭相。金 花这时候已经完全不认识他了,对此我一点也不感到惊讶。要不是从父亲那双眼 睛里还能看到一点昔日的目光,我也会认不出来。他已经面目全非了。   “是我爹。”我对金花说。   “是你?”金花仍然不敢相信,盯着我父亲那张完全变了形的脸左看右看。   “认不出我的脸了?”父亲说,一把脱下了那条破烂不堪的裤子,指着空荡 荡的裤裆,“这里你总该认识吧。”   父亲对自己作为男人而在金花床上奋斗过的标志信心十足,可是金花仿佛连 父亲的那块地方也不认识了,父亲原来生机勃勃的的两腿之间,这时候已经像个 女人似的空无一物。在金花眼里看起来,站在她面前的这个失去了生儿育女工具 的男人,跟她那个毫无用处的煤炭工人丈夫又有什么两样?金花呵呵冷笑两声, 对父亲说:“鬼才认识你!”然后猛地把门摔上了。父亲的脸立即从我眼前消失。 我的心随着那扇木门的关上而猛然一惊,我发现父亲也被彻底抛弃了。   “他真的是我爹。”我对金花说。我打开门,拉着父亲离开了金花的屋子。   来到自己的家门前,我与父亲砸开门上的铁锁,走进了灰暗无光的屋子。屋 子里空空荡荡,四处灰蒙蒙的,连墙壁上都蒙上了尘土。父亲显然还不知道祖父 在此之前的所作所为。他一脸惊慌地问我:   “你娘是不是改嫁了?”   “没有。”我说,“被警察抓走了。”   “怎么会被抓走?”父亲吃惊似地瞪大眼睛看着我。“她偷了谁家的东西?”   “没偷东西。”我说。“是祖父干的,我妈不肯跟他睡觉,他就找警察来把 妈抓走了。”我像背课文一样,一字不漏地向父亲陈述了祖父的行为。父亲听完 差点蹦了起来,从地上抓起一块废弃的砖头,气势汹汹地就往门外跑去。我知道, 他准是找我祖父算账去了。这使我心里暗暗兴奋不已。自从我的家庭在祖父的手 中被撕得四分五裂之后,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祖父早一点死掉。父亲手中的砖头, 说不定就是结果他那条老命的工具。   不一会,我就听到叫叫嚷嚷的声音在屋子外面响了起来。我走出门外,看到 父亲拎着砖头,在祖父的门外像个猴子似地跳个不停,用连篇的脏话十分恶毒地 攻击着祖父。祖父也毫不示弱,他衰老的嗓门一点也不比父亲的小。   父亲说:“老不死的,我操你娘。”   祖父说:“小杂种,我操你娘。”   父亲说:“有种你出来,我一砖头砸死你。”   祖父说:“你敢进来的话,我把你当猪捅。”   他们俩就这样骂来骂去,嘴底下毫不留情,就仿佛是两个没有一丝血缘关系 的人,在相互对骂。但父亲一直不敢拎着砖头冲进祖父家里,因为祖父手中握住 两把闪闪发光的屠刀。尽管跟我祖父比起来,父亲要年轻力壮得多,但祖父当年 一击必中的杀猪方法令父亲心存畏惧。与此同时,我祖父也不敢走出屋子。父亲 手中的砖头同样令祖父胆战心寒。况且与祖父比起来,我父亲虽然已经失魂落魄, 但他那破罐子破摔的形像比起我苍老的祖父来,显然更有杀气。所以最后还是祖 父退让了,他答应把从我家里背走的东西全部归还。至于我母亲被抓的事,祖父 这样敷衍我父亲:   “没被枪毙的话,就把她救回来,要是被枪毙了,最多给你两个钱,把那个 卖豆腐的娘们娶回来。”   第二天,我父亲就拿着祖父给的那点为数不多的钱,连身上的衣服也来不及 换洗,就像个乞丐似的马不停蹄地去了派出所。警察们告诉他,我母亲早已经不 在派出所了。父亲又坐上一辆公共汽车,去了县城里的看守所。他一路风尘地赶 去救我母亲出狱,使他看上去就像一位地地道道的模范丈夫。在经历了众多事件 之后重新返乡,又无情地被金花抛弃之后,父亲终于得以浪子回头。   当天下午,母亲就跟在父亲身后回来了。与父亲回家时的脏乱形像相比,白 白净净的母亲一点也不像是刚从牢房里出来的。她脸上像个害羞的姑娘一样红通 通的,比被警察抓去之前胖了不少。从母亲身上所产生的变化来看,仿佛她在牢 房里坐牢,比起跟着我父亲一起生活,要舒服多了。母亲的性格也发生了很大的 改变,回到家中之后,母亲一句话也不说。就像我那个离家出走的哑巴哥哥一样, 无论父亲找什么方法,也撬不开她的嘴巴。毫无办法的父亲除了终日叹息,再也 找不出别表达方式来发表他心中的感慨:   “命苦啊,才活那么几十年,就让我碰上了两个哑巴。”   为了让我母亲开口说话,我父亲想尽了各种办法,就差没去请那个被我母亲 用镰刀砍跑的巫师了。即使是父亲去请,估计那个道貌岸然的巫师也不敢走进我 的家门,母亲手中的镰刀像瘟疫一样早就把他吓破了胆。   我父亲虽然经过了漫长的努力,但最终却只能无功而返。在父亲的徒劳面前, 我母亲的嘴巴就像是被胶水粘住了似的始终纹丝不动。最后我父亲如同一位得德 高僧般恍然大悟。他突然发现,其实当我母亲手中的镰刀第二次砍向他时,随着 他那个用来生儿育女的工具断为两截,我母亲与他的夫妻关系也到此为止。在父 亲面前,母亲已经心如死灰,她之所以还愿意像木偶一样在家里呆坐着,最大的 原因不是因为父亲,也不是因为我,而是因为我哑巴哥哥至今未归。   第四章   11.明争   在那段流浪生活当中,我父亲在孤身荡闯江湖时,无师自通地学会了一项令 人刮目相看的本领,聚众玩牌。父亲回到家中之后,寄托在金花和母亲身上的希 望相继破灭了,这时候的他,不得不把玩纸牌的本领淋漓尽致地展现出来。   父亲初次走上牌桌时的表现令人吃惊,原本对纸牌一无所知的父亲,竟然能 把牌洗得像电视里一样流利。一气呵成的洗牌动作使父亲看起来就像个赌神。父 亲突如其来的表现把那些输了钱的人看得两眼发光,他们马上腾出位置,恭恭敬 敬地把我父亲让上了桌。遗憾的是我父亲坐上牌桌之后,他的表现与洗牌时的那 种潇洒便形成了鲜明的对比。那伙打牌的人很快就发现,我那个来势汹汹父亲只 不过是牌洗得好,打牌的技术臭得像茅坑里的石头。几轮牌下来之后,他们像抢 劫一样,迅速把我父亲口袋里那几块钱刮得一文不盛。父亲不甘心,回头取了钱 又重新上桌,结果还是一样。父亲就这样染上了赌瘾,成为一名狂热的赌徒,很 快就把家里输得一无所有,连锅盖都揭不开了。   我父亲是个不甘寂寞的家伙,即使他已经输得穷困潦倒,最后像一盆臭不可 闻的洗脚水一样,被牌桌上的那伙人纷纷抛弃,但是他仍然能找到方法,以使自 己的生活过得有声有色。我罪有应得的祖父成了父亲最好的一块试金石。在我那 个受尽苦困之后,认为自己逐渐找回了良知的父亲眼里看来,我祖父是个比他更 加罪无可恕的坏蛋。父亲认为,他身上所有的一切悲哀,都是祖父给他带来的。 因此,无论他对祖父做出什么无义不孝的事,在父亲眼里看起来都不是一种罪过。   我祖父虽然已经到了需要子女抚养的年龄,但他并没有指望过我父亲能作为 他晚年的依靠。祖父依靠杀猪时留下来的一笔数目不菲的积蓄,事实上比我父亲 要过得滋润多了。因此,当我父亲抓住冬天来临的机会,把祖上遗留下来的那点 土地,像卖商品一样隔三差五地卖出去之后,我祖父竟然浑然不觉。父亲在做下 这些事情的时候,早就充分了解了我祖父的习性,整整一个冬天,这个无所事事 的老人除了坐在家中烤火,绝对不会靠近他的土地一步。   来年春天的时候,当我祖父扛着锄头,准备去经营他那几块为数不多的土地 时,却发现别人已经比他领先一步,在他的土地里松起土来了。祖父当时丝毫也 没有想到,这些土地已经成为了它人之物。他以为那人是出于一片好心,看到自 己老了,才不声不响地来帮他松土的。爱占小便宜的祖父扛着锄头走了过去,递 上一支烟,笑眯眯地跟那人打招呼:   “这怎么好意思,中饭到我家吃吧。”   “您太客气了,呵呵。”那人对祖父突然表现出来的大方感到吃惊,他停下 了手中的活计,接过祖父递过来的烟,非常感激地对祖父说。“您把这几块地这 么便宜地卖给我,就算是帮了我一个大忙,我哪里还能让您请吃饭。”   “什么?”祖父吃惊地张大了嘴吧。“谁他妈的把土地卖给你了?”   “你儿子。”那人说。“他说是你托他卖的,我家里还有村委的证明呢。”   祖父立即像哑了一样不说话了,说别人卖的土地他肯定不会相信,但那人一 提到是他儿子卖的,我祖父不相信都不行。他太了解我父亲了。别说是区区几块 土地,就算是我祖父那把老骨头,只要有人肯要,我父亲就敢卖。那个人怕我祖 父不相信,唠唠叨叨要拉着我祖父去他家里看合同,我祖父扛着锄头掉头就走。 他说了一句莫名其妙的话:   “在这几块地上你肯定种不出庄稼,希望你能种出两个死人来。”   祖父扛着锄头去找我父亲,可是他找遍了整个村子,也没看到我父亲的影子。 最后他不得不去了镇上。那里是我父亲的乐土,当我母亲的表现让父亲彻底失去 希望之后,他把自己迅速改造成了一位彻头彻尾的赌鬼。那片地方开着两三家麻 将馆,常常在半夜三更还飘荡着经久不息的麻将声,我父亲就是这种喧闹的制造 者之一。在一家牌馆里,祖父把我那个输得满头大汗的父亲揪了出来。一看到我 祖父肩上的那把锄头,还有他那副凶神恶煞的模样,我聪明的父亲立即就知道祖 父是为什么而来了。长期来的赌博把我父亲锻炼得极为冷静。他像一个大义凛然 的英雄奔赴刑场一样,不慌不忙地跟着我祖父走到门外,指着屋子里的那张牌桌 说:   “你都看到啦。”   “钱呢。”祖父把锄头从肩上卸下来,向父亲伸出手去。“都给老子拿来。”   “什么钱?早他妈见阎王去啦。”父亲毫不在乎地叼了支烟,说。“你要那 么多钱干什么?死了还能带进棺材去?”   “你他妈少啰嗦。“祖父对着我父亲举起了那把锄头,他说。“快把卖土地 的钱拿来。”   “呵呵。”我父亲一边笑,一边抓过祖父的锄头,抵住自己的脑门。“别他 妈装狠,要挖就往我这里挖,死了痛快。”   我父亲在对付这个老人的时候显得太有经验了,三两句话就把我祖父打败了。 祖父当然不敢把锄头往他头上挖,他锄头一松就昏过去了。祖父倒地之后,父亲 对着屋子里立即大喊大叫起来。等那伙打牌的人冲出来观看的时候,我父亲向他 们解释:   “你们都看到了,这老家伙是自己昏倒的,要是死了,与我无关。”   父亲说完头也不回地走了,任我祖父一个人躺在冰冷的泥地上,仿佛那里躺 着的不是他自己的父亲,而是一条一文不值的野狗。在父亲眼里,祖父早死一天, 他就可以早一天得到祖父的那笔存款。嗜赌如命的父亲,除了可以作为赌资来供 他消遣的钞票,眼睛里已经没有别的东西了。   我祖父毕竟不是那种有勇无谋的武夫,在以自己的武力无法对付儿子的情况 下,他像当初对付我母亲那样,立即想到了政府。但这次祖父没有去找警察,他 知道聚众打牌并不是什么大事,抓进去最多关个十天半月就放出来了,这远远解 不了祖父的心头之恨。那时候计划生育刚刚来到村里,这无疑给祖父提供了最好 的报复机会。他亲眼看到过,村子里一个违反计划生育的男人,被拖走后,身上 挨了一刀子才放回来,说是被结扎了。想到这里我祖父立即兴奋得睡不觉了,整 整一个晚上,祖父在床上翻来覆去地想像着,那把锋利的手术刀是怎样血淋淋地 剖开他儿子的肚子。   祖父像个阴谋家一样,为我父亲即将到来的前途布署好了一切。第二天一早, 祖父就偷偷摸摸地去了镇政府。他带回了一伙乡镇干部,兴致勃勃地来到了我家 里。推开门之后,我父亲当时被这伙人的气势镇住了,抱着脑袋蹲在地上哆哆嗦 嗦地说不出话,差点把尿拉到了裤子上。他以为自己犯了什么大事。父亲战战兢 兢的模样让祖父乐不可支,他指着蹲在地上的父亲,对那伙前来实行计划生育的 人说:   “就是他,已经生了两个儿子了,你们说该不该结扎?”   一听到是这码事,我父亲心中的恐慌一下子抛到九宵云外去了。他立即跳了 起来,像小孩子拉尿一样,痛快地把裤子褪了下来。父亲指着自己空荡荡的裤裆, 又指了指我母亲,对着那群前来工作的干部说:   “我早就被她结扎啦。”   在母亲赐给我父亲的后天优势面前,祖父又一次被父亲打败。他看了看我父 亲,又看了看那群乡镇干部,红着脸一声不响地走了。   祖父打不败我父亲,他也不想让我父亲打败,几块土地,卖掉就卖掉,反正 他也种不了几年。有了那些存款,不缺吃不缺穿,即使不种一天地,活个一二十 年不成问题。可是那几间祖屋,祖父决心无论如何也要守住,不能再让他儿子偷 偷地卖掉。有了这个想法之后,他从此守在那几间房子里闭门不出,仿佛提前死 去了一样,十天半月见不到他的面。   祖父的命运是由我哑巴哥哥来彻底改变的。这个几乎被人遗忘了的孩子,不 知道什么时候偷偷潜回了自己的村子。我记得那是傍晚来临的时候,他像个乌龟 似的,探出头来往家门口看了一眼,看到父亲坐在家之中后,又迅速把头缩回去 了。他显然对父亲深感恐惧。我立即追了出去,但他不知道跑到哪里躲藏起来了。   这个晚上我一动不动坐在家门口,想等着哥哥回来。可直到我坐在凳子上睡 着了,哥哥还是没有回来。我只能在梦里想像,这个被我祖父逼得变成了小偷的 孩子,将怎样在这个深夜里穿窗越户。   我的梦在第二天早上中止,梦中的景像仿佛一张照片一样,一动不动地停留 在那个被人发现的烧鸡店里。这时候,祖父响亮的痛哭声把整个村庄都惊动了, 村人们如潮水般奔涌过来,迅速将祖父团团围住。他们七嘴八舌地问祖父:“发 生什么事了?”   祖父指着屋子里那个被人翻得乱七八糟的箱子,告诉他们,家里失盗了。原 本对自己的晚年信心十足的祖父,当得知自己的积蓄被人一扫而光之后,他也跟 我一样,悲哀地发现自己也被命运无情地抛弃了。这时候的祖父已经像个口齿不 清的孩子一样词不达意。他指着门上那把被撬得歪歪扭扭的铁锁,眼泪汪汪地告 诉前来劝慰的村人:“飞了,全飞了,我他妈完蛋了!”   村人们立即低下头来,一起为我祖父的事情发出同情的感慨。只有我父亲完 全置身于事外,我祖父的痛哭流涕,不但没能使父亲脸上产生悲伤,反而使他高 兴得手舞足蹈。在祖父为自己不翼而飞的钱财哭得死去活来的时候,我父亲却幸 灾乐祸地说:“偷了好,有人偷去花掉,总比让压在箱子底下长霉的好。”   半个小时之后,一位村人带领几名警察来到了祖父家里。警察的到来点燃了 我祖父心中的希望。他天真地以为,只要警察一出现,他丢失的财钱便又会滚进 自己的口袋。因此,我祖父立即从人群里挤了出来,哭哭啼啼地问他们:   “我丢掉的钱什么时候能找回来?”   那几名警察没理会祖父,他们挤开围观的人群,径自走进了祖父的屋子。几 名警察在祖父的屋子里转来转去,将现场研究了一番。我祖父的目光像胶水一样 粘在他们身上,随着他们的身影忙个不停,他急切地想知道自己钱财的去向。当 警察们从屋子里出来后,我祖父立即迎了上去,像说书般向警察了罗列出了自己 心中的可疑人物,其中最大的嫌疑犯就是我父亲。在祖父眼里,这种事情只有我 父亲才做得出来。但警察立即打断了他无效的陈述:“你们村子里有没有喜欢小 偷小摸的小孩?”   “没有。”前来围观的村人们说,他们异口同声地强调。“一个都没有!”   那几名警察从屋子里凌乱的脚印上判断出来,在祖父家里作案的是个小孩。 可是整个村子里的人都不相信,他们私下里交头接耳地议论,说警察也会骗人, 在我们这个村子里,从来没有过偷鸡摸狗的现象,别说小孩子,连大人也没有。 只有我心里清楚,警察的想法也是我的想法,因为我知道,那些脚印来自于我哑 巴哥哥的鞋底。   祖父也许永远都不知道,他所吞下的,正是他自己一手酿成的苦果。当初要 不是他逼迫我和哥哥离家,我想即使我哑巴哥哥最终还是成了小偷,他也绝不会 跑回来偷走祖父的钱财。我理解哥哥心中的那种仇恨。我记得我当初对祖父也有 着同样的仇恨,当祖父将我扫地出门时,我有一种十分迫切的渴望,希望自己早 一点长大成人,等长大到能打过祖父时,就一刀把他捅了。这种想法直到祖父死 去之后还盘踞在我心里。成年之后,我再次回想这一切时,我发现其实在童年之 中,我们每个人心中都有过类似的仇恨。这种仇恨通过一个孩子表达出来时,往 往显得更为直接。我哥哥针对祖父的偷盗行为就是一个例子。   自那次偷盗事件发生以后,我祖父也从这一天走向了自己荒凉的晚年。在得 知自己的钱财丢失殆尽,并不可搀回之后,他就像是被戴上了面具一样,迅速变 得形容槁枯了。祖父脸上从此不再有红光满面的时刻。   12.暗夺   祖父天生就具有极强的谋生能力。他后来的表现,使我不对不对这个像桔子 皮一样皱皱巴巴的老人刮目相看。与我父亲相比,祖父身上至少具备了一样我父 亲所不可企及的本领。当他所有家产一夜尽失之后,祖父决定重起炉灶,自食其 力。他重新拎起了自己的屠刀,并雇用了一个身强体壮的帮手。他们在村口架起 一张崭新的屠桌。祖父像当年一样,威风八面地坐在了屠桌前,两把屠刀握在手 里闪闪发光。他向村人们传达着这么一个信息:当年的屠夫又回来了。   那时候,村子里已经冒出了另外一个年轻的屠夫,虽然他的杀猪技术还没达 到炉火纯青,但他年轻力壮的形像使祖父相形见拙。我祖父是个十分坚强,而且 又具有谋略的老人,在困难面前永不低头。那时候还没有公平竞这个名词,所以 祖父只花了几天时间,就让那个年轻的屠夫滚蛋了。他当时所采取的策略,在今 天看起来完全合乎市场经济规律,可是在那个时候,无异于是一种疯子般的表现。 祖父重操旧业之后,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降价。他屠桌上的肉,永远比那位年轻 人屠桌上的肉低出那么一两毛钱,但是质量却一点都不差。这样一来,祖父屠桌 前的生意当然就好起来了。   到了后来,只要祖父一降价,前来买肉的人就像被风吹着一样,成群结队地 往祖父的屠桌前奔跑。而那位年轻人的屠桌,就仿佛是突然成了一块坟场一样, 立即变得冷冷清清,于他也只好咬紧牙关跟着降价。他一降,祖父接着再降。在 那几天里,他们屠桌上的肉仿佛是发了猪瘟一样,价格缩水般地往下跌落。两张 屠桌面前竖起了两面牌子,上面用毛笔字标着猪肉的价格。差不多每隔上十来分 钟,在那两块牌子当中,就会有一块牌子被另一块标价更低的牌子所替代。前来 买肉的人像荡秋千一样,在两张屠桌之间走来走去,但是没有一个人愿意出钱买 肉。两位屠夫之间的斗争,让他们坚持了这样一种信念:肉价降来降去,降到最 后的结果是不花一分一文,就可以取走屠桌上的猪肉。于是,在人们充满希望的 等待里,两位屠夫的猪肉从早上摆到晚上,再从晚上摆到第二天早上,连一根毛 都没有卖出去,直到发臭,最后成了苍蝇和蛆虫活动的场所。   面对这种情况,那位年轻的屠夫焦急万分,可是祖父却像位钓鱼的老翁一样 面不改色。他一边喝茶,一边摇着蒲扇,稳稳地坐在他的屠桌面前。在祖父眼里, 他一生的积蓄都已经丢光了,再丢掉几头猪又算得了什么?   当那位年轻的屠夫万分无奈,不得不把半边猪肉扔到河里去的时候,他和祖 父之间的斗争也由文斗转成了武斗。年轻屠夫提着两把屠刀,气势汹汹地冲到祖 父面前,扬言要把祖父一刀劈成两半。他嚣张的气焰把前来围观的村人吓得面如 土色。这下子可要出人命了,村人们都这么想,他们瑟瑟发抖,没有一个人敢冲 上前去,将年轻人的屠刀夺下来。就连我,当时也为祖父捏了一把冷汗。尽管杀 掉祖父是我当时一直怀着的梦想,但那位年轻的人屠刀实在是太可怕了,他的手 一抖,屠刀上闪起一片可怕的寒光。他一动不动地盯住祖父,两道凶狠的目光比 屠刀还可怕,他对我祖父说:   “你他妈的老家伙,不要命了是不是?”   我以为祖父准会两腿一歪,尿从裤裆里流出来。然而在这个时候,令人吃惊 的事情出现了。祖父竟然不紧不慢地从凳子上站了起来,面对那把屠刀,他的脸 上没有一点畏惧之色,就仿佛年轻人手里捏着刀不是铁打成的,而是纸做的。   “想杀人是吧。”祖父说,他拉过年轻人手里的那把屠刀,抵在了自己的脖 子上。“来,往这里割下去,下刀要痛快点。我活了六十岁,也该死了,杀了我, 政府会让你给我陪葬的。来呀,要死一块死,怎么?不敢啦?”   这下子轮到那位年轻人尴尬了,面对我祖父这么一位视死如归的老人,他简 直就像是被人剥光了衣服一样,面红耳赤地站在那里,手里的屠刀仿佛变成了一 块烧红了的火炭,扔也不是,拿也不是。在众人的哄笑声中,他不得不松开屠刀, 像个小偷一样惊慌失措地逃走了。祖父就这样轻而易举地取得了自己的胜利,这 时候时候他没忘了乘胜追击,祖父对着那个仓皇逃去的年轻人吐了一口唾沫:   “跟我斗,老子的胡子比你的屌毛还长。”   祖父的胜利让我目瞪口呆,在我心里,只要那位年轻人一动手,祖父的那几 根老骨头肯定立即就会分家。然而我看到的实际结果却是,祖父威风凛凛,而那 位虎背雄腰的家伙最终落荒而逃。这件事情使我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一个人只 要能够不要脸,或者是不怕死,那么他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到。祖父的胜利就是一 个例子,他像个无赖一样,抱着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架势,终于夺回了属于自 己的地盘,从而在村口又开始经营起了他缺斤少两的勾当,并且把生意越做越红 火。   由于被盗而变得一无所有的祖父,在他重操旧业之后,突然变得格外勤奋起 来。也许是他充分意识到了,他自己的生命已经所剩无几,他的生活不可能由两 把屠刀支持到老。因此,他必须在自己还能动弹之前,尽快攒够一笔养老的资金。   我祖父是个善于动用脑筋的家伙,他通过积极摸索,终于找到了一条发家致 富的捷径。这时候的祖父,才把他目光重新瞄准了我。他以每次付出五颗糖的代 价作为诱饵,轻而易举地诱使我成为他的同谋。与祖父相比,我的工作轻松多了。 祖父在杀完猪之后,每次都会不辞劳苦,大汗淋漓地将猪肉背回家里,这时候我 的工作也开始了。   我的工作其实非常简单,就是在祖父的指导下,用注射器往猪肉里面注水。 我那时候才发现,每一头猪都可以成为一个水桶。一桶水注进去以后,即使是最 瘦的猪肉,也会像汽球一样膨胀起来。每次往肉里面注水的时候,祖父都会在旁 边催促我:“快点注,注多点,这桶水打完,一头猪差不多可以当成两头猪卖。”   等我注完满满一桶水之后,祖父会若无其事地把他的猪肉背上屠桌,然后放 开嗓子开始坑害村人。在那段时间里,祖父就利用这种丧尽良心的方法,迅速聚 敛着自己的养老金。在他醮着口水数钱的同时,村人们正在津津有味地吃着注了 水的猪肉。   祖父的行径迟早会败露出来,毕竟纸包不住火。后来事情终于东窗事发,有 人拿着猪肉找上门来,气势汹汹地跟祖父理论,他们在屋子外面骂祖父:“你他 妈的卖的是什么猪肉?拿在手里是一块肉,放进锅里是半锅水。”   这时候的祖父,只好充分利用他的口才来维护自己的利益。他不慌不忙地从 屋子里走出来,站在门口,一个脚踏在门槛上,嘴巴里叨着一支烟,摆出一副泼 妇骂街的架势。祖父说:“这还不好?你们想喝肉汤的时候,连水都不要放了。”   在我祖父毫不要脸的态度下,除了忍气吞声,他们还能说什么呢?自从那个 年轻人被赶跑之后,整个村子里,就只剩了下祖父一个人还在卖肉。在想出注水 这件事情之前,祖父早已经料准了,如果想吃不注水的猪肉,最好的办法,就是 不吃猪肉。因此,村人们的反抗没有半点效果,他们只能接受现实的按排。从这 以后,祖父变本加厉,竟然把注水当成了一项明目张胆的工作。如果不是我父亲 从中作梗,按照当时的情形,祖父估计会成为那个时代里最早出现的暴发户。   跟祖父一样,我父亲也具有落井下石的爱好,并且充分继承了祖父的无癞德 性。他们的所作所为,在我眼里看起来,有时简直就仿佛是出自于同一个人之手。 只不过与祖父相比,父亲在这方面的表现更为直接露骨。当祖父东山再起,日子 越来越好过了的时候,我父亲开始看不顺眼了。他看到祖父不停地往包里装钱, 眼红得连觉都睡不着,就仿佛是自己腰包里的钱被别人掏走了一样。那时候我已 经成了父亲最好的倾诉对象,他不断地向我扬言:“迟早有一天,我会让那个老 东西变成乞丐。”   那个时候的父亲,除了赌博,已经没剩下什么别的本事,但他骨子里具有强 烈的破坏欲望。他的想法是,既然他在吃糠,祖父就不能吃米。当祖父的事业正 处于蒸蒸日上之时,父亲也开始了搜肠刮肚,他整天寻思着,要怎样才能让祖父 再次破产。每当祖父把猪肉背到家里来,并开始往肉里面注水的时候,我父亲就 像个侦察员似的,在祖父的屋子周围转来转去。我至今仍然能记起他那时候的神 态,就像一个人正在寻找丢失的钱财一样,目光炯炯有神。祖父的一举一动全部 落入了他的掌握之中。   父亲的努力没有白费。除了工作,祖父毕竟还有吃喝拉撒的时候。趁着祖父 上厕所的机会,我父亲终于见缝插针,像小偷一样潜入了祖父的屋子。当时我正 在一边吃糖,一边为祖父进行着那项有利可图的注水工作。父亲潜入屋子时的模 样极其可笑,他像个打家劫舍的蒙面大盗一样,头上裹了一个黑色的塑料袋,袋 子上挖了三个孔,分别露出他的两个眼睛和一张嘴。我疑惑不解地望着父亲,他 的行为跟往常一样,总是让我感到莫名其妙。   “你想干什么?”我问他。   父亲没说话,飞快地朝我走了过来,抓住我的两个胳膊,把我扔到一边,然 后有条不紊地接过了我手里头的工作。他像个医生一样,往注射器里面弄了点什 么药品,一股脑儿全注进了猪肉里面。等祖父从厕所里回来的时候,父亲已经精 心为祖父设计好了圈套。在走出屋子之前,父亲没有忘记回过头来对我教导一番, 他拍着自己的脑袋对我说:“做什么事情,都得多动动脑筋。”   祖父的恶梦是第二天早晨到来的,对于我来讲,没有什么比这更可怕的事情 了。祖父卖出去的猪肉,竟然像老鼠药一样,把村子里的村民们毒倒了一群,他 们如同喝醉了酒似的,东倒西歪地躺在医院里。我至今还记得那天早晨的情景, 村人们如同潮水一般,成群结队地从四面八方涌来,他们像篱笆一样,把祖父的 屋子团团圈住,大声叫喊着祖父的名字。这时候祖父正在怡然自得地刷牙,对门 外的叫嚷声充耳不闻。   到了晚年之后,祖父像所有走入暮年的老人一样,有了严重的睡眠障碍。他 每一天都睡得很晚,起得很早。用他的话来讲,只要闭上眼睛在枕头上靠一会, 再睁开眼睛一看,就是第二天了。因为生意红火,祖父对每一天都充满希望。这 天早晨也一样,鸡还没叫,祖父就起床了。他在四周的村子里转上一圈,看看哪 家的猪值得他动刀子。看完之后,祖父便背着双手,沿着家门前的土路回到家里 洗脸漱口。那群人来找祖父算帐时候,祖父嘴巴里还衔着一支牙刷,嘴角边堆满 了白沫。他家里的门是关着的,有几个性急一点的人开始忍不住了,他们冲了上 去,三两脚把门踹开了。祖父一边刷牙一边问他们:“什么事情这么急?”   “你自己干下的好事,你还不知道?”   当那伙人摩拳擦掌说要弄死祖父的时候,我祖父才意识到了事情的严重性, 他从墙角摸出两把屠刀横在身前。   “谁敢动老子,老子就捅了谁。”在手无寸铁的乡亲们面前,祖父的气焰十 分嚣张。要不是人有告诉他,他卖出去的猪肉惹了祸,祖父甚至有可能一直嚣张 下去。村人们被祖父的气势镇住了,没有一个人敢冲上前去。就连踹开祖父家门 的那几个人,在两把闪闪发光的屠刀下面,也像缩头乌龟似地躲了起来。他们只 敢说:   “你卖出来的肉把人毒倒了。”   祖父这时候才开始惊慌起来,但他丝毫也没有想到,这一切都是我父亲创下 的杰作。在祖父的杀猪生涯里,宰上一两头瘟猪是常有的事。作为一名屠夫,杀 瘟猪是一种最好赚钱的行当,常常是低价收进,再以正常猪肉的价格卖出,有的 人家,甚至愿意将一整头猪白送。有一点祖父是知道的,弄得不好,瘟猪可以把 人致于死地。祖父以为是自己在前几天杀的瘟猪,惹出了眼前的事端。祖父问他 们:“死了人没有?”   “死没死人都一个样,反正你就等着挨政府的子弹吧。”村人们这么回答祖 父。祖父这时候才嫣了下来,两把屠刀软软地垂在手里,失去了震慑人心的力量。 这时候村人们的胆子也重新变大了。他们用绳子五花大绑地把祖父捆了起来,扬 言要将他扔到派出所去。可是在这个时候,他们说什么都没用了。由于高度恐慌, 祖父一时承受不了。他仿佛是被重拳击中了一样,身子突然往后一仰,然后一头 裁倒在地上。   在那个时刻,我为祖父的命运感到莫名的悲哀,我的悲哀同样也涉及到父亲。 祖父与父亲之间的争斗,使我很难相信,他们竟然是一对一脉相承的父子。在我 漫长的记忆当中,父亲与祖父就如同两个彼此怀着深仇大恨的对手,只要一有机 会,他们就会像两个阴谋家一样,互相算计对方。最后的结果是以我父亲的胜利 而告终,祖父终于吞下了我父亲一手为他打造的苦果,闭上眼睛永远也起不来了, 死的时候,他的手里还捏着两把屠刀。   第五章   13.离散   我难以忘记祖父的葬礼,在我童年,甚至是包括成年以后的记忆中,我从来 没看到过如此荒诞的场面。父亲对祖父的仇恨,不仅仅只是在祖父生前,他甚至 把对祖父的仇恨延续到了遥远的极乐世界。   我祖父死的时候,所有前来奔丧的人,都放开嗓子大声哭泣,包括我在内。 尽管我对祖父一直恨之入骨,但在我得知他已经死去的时候,我还是被突如其来 的悲伤击中了。从血脉里延续下来的亲情,使我在祖父的棺材前长哭不止。而父 亲与所有人恰恰相反,在众人泪流满面地为祖父送行之时,他却长歌当哭,从他 嘴巴里蹦出来的,是一首在当时挺流行的歌曲,叫十五的月亮十六圆。尽管父亲 的没半点音乐天赋,但五音不全的他仍然把自己当成了歌唱家,将这首歌唱得十 分响亮。   父亲那天的模样滑稽无比,他穿着一件白色孝袍,戴着一顶白色孝帽。当和 尚们的颂经声响起来的时候,父亲开始像个戏子似地边唱边舞,孝帽上的那颗绒 球在他脑门前荡来荡去, 一丝不差地附和着他跳动时的节奏。父亲那时候的表 现令我感到不可思议,作为祖父的儿子,在祖父的丧礼上,他竟然能像个疯子似 的乐不可支。   与父亲形成鲜明对比的是我母亲。这个被祖父一手送入过牢房的女人,曾经 跟我一样,对祖父恨之入骨。然而当祖父死去之后,母亲立即抱开了所有的成见。 在入殓之前,母亲像对待自己的亲生父亲一样,小心翼翼地把祖父那身油渍斑斑 的衣服脱下来,再用清水将祖父的身体擦得干干净净,然后给祖父换上了一套崭 新的衣服。这位生前不修边幅的老人,在死去之后,终于变得焕然一新。母亲哭 丧时的态度十分诚恳,头发哭乱了,嗓子哭哑了,母亲还在哭。她的哭声就仿佛 是决堤的江水,没有一丝停歇的迹像。就连我父亲,也被母亲的悲伤弄得莫名其 妙,他疑惑不解地问母亲:“死的又不是你爹,你这么伤心干什么?” `   出殡的那天,父亲的胃口好得出奇,他吃下了整整三大碗米饭,并干光了两 斤白酒,把肚皮撑成了一面圆溜溜的大鼓。轮到棺材入土的时候,给祖父抬棺的 人刚走出家门,我父亲就消失不见了。当祖父的棺材压在八名汉子肩上,从我家 门前的那条土路上通往他的坟眼时,我吃饱喝足的父亲却在通往牌馆的道路上健 步如飞。那时候的父亲,除了打牌赌博,已经找不到别的事情可做。成年之后, 当我重亲思考父亲在那段时间里的生活之时,我突然对父亲充满了无限怜悯。他 当时的生活看上去是那么随心所欲,仿佛一条渡船,在家里和牌馆之间毫无牵挂 地飘来荡去。可事实上,父亲过的是一种行尸走肉般的生活,他的灵魂已经与他 的肉体貌合神离,在父亲还处在壮年的时候,他却过早地把命运交给上帝去掌握 了。   当父亲兴致勃勃地坐上牌桌之时,他大概连做梦也想不到,在他终于拔掉了 祖父这么一颗钉子之后,另一颗钉子又会重新钉入他的眼里。   我哑巴哥哥是由收容所的两名工作人员护送回来的。我至今还能记起我们相 逢时的情景。刚入家门的时候,哥哥的外表几乎使我不敢辩认。这个还处于童年 时期的孩子,蓬头垢面地出现在我眼前时候,我以为来的是一个乞讨。他看上去 仿佛就是一块从坟墓里挖出来的化石,全身上下散发出一股破烂的气息。他身上 的衣服还是被祖父扫地出门时的那套,由于时光的侵蚀,全身上下已经千疮百孔, 除了有孔的地方,衣服上只要能沾上泥巴的地方,全部都沾满了厚厚的一层泥巴。 就连他脸上,除了眼晴鼻孔嘴巴之外,也全部糊上了泥巴。哥哥就那样,像个兵 马俑似地回到了家里。   哥哥在屋子里坐了下来,指手划脚地向我打招呼,也许是久别后的重逢给他 带来了莫名的激动,他脸上的表情显得有点亢奋,手势特别有劲,仿佛在向我诉 说着一件值得高兴的事情。在那个时候,哥哥的心中好像有千言万语,可是他通 过手脚传达出来的东西终究有限,除了从他的外表去推测他在外面所经受的沧桑, 他的手势我一点都没有看懂。幸好这时候母亲从房里出来了,她的样子看上去是 那么急切。母亲双腿交绊着向哥哥跑来的时候,虽然只是短短的路程,母亲却有 好几次差点将自己绊倒。母亲跌跌撞撞地来到哥哥面前,生怕他飞了似的,将哥 哥一把搂进怀里。   在整个家中,唯一能与哥哥交流的,就只有母亲了。我哥哥的一举一动,甚 至是每一个眼神,母亲似乎都能将它们转换为最精准的语言。那时候我终于明白 了,要想跟一个哑巴交流,最好的方式就是将自己也变成一个哑巴。母亲不停地 比比划划,用手势询问着哥哥流浪生活里的全部细节。哥哥也比划着回应母亲, 他们之间的交流显得如此默契,母亲无师自通的哑语看上去浑然天成,就仿佛她 也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哑巴。而我只能傻傻地站在一旁,像个局外人似地看着这一 切。我费力地揣测着母亲和哥哥谈话的内容,但我对这两个人的手势一无所知, 我只能从母亲的表情里看出来,哥哥在外面过的是怎样一种暗无天日的生活。母 亲哭得很伤心,她似乎生来就是一副哭泣的命,为祖父送葬的哭声刚停下来不久, 又开始为哥哥失声痛哭了。可是我哥哥自始至终没有掉一滴眼泪,他手忙脚乱地 安慰着母亲,仿佛在外面受苦受难的那个人不是他自己,而是我母亲。这时候我 被哥哥的举动突然感动了,看来经历了那段流浪生活之后,哥哥已经百炼成钢。 虽然他的体格仍然是那么瘦小,但他举手投足之间的表现,已经处处像个大人。   父亲跟往常一样,把自己输得一无所有之后,心心畅快地回到了家里。他红 光满面的样子总会让我产生一种这样的错觉,仿佛他每次从牌馆里回来,身上都 兜满了赢来的钱财。可事实上父亲一次也没赢过。他身上只要有了点钱,就会跑 去牌馆,就仿佛是专程去募捐一样,把钱一分不剩地送进别人的口袋。如果父亲 侥幸赢了,他会在牌馆里一直坐下去,直到把身上的钱玩光为止。对于那时候的 父亲来说,输赢已经无所谓了。他脑子里成天所想着的,就是如何把一天的时间 打发过去。   父亲看到哑巴哥哥的时候,开始是吓了一跳。这时候母亲已经把哥哥里里外 外收拾干净了,父亲内心的惊讶,并不是来自于哥哥的外表,而是他的突然出现。 在父亲心里,他的这个儿子应该早已经完蛋了。因此,当我哥哥活生生地出现在 他面前时,他就仿佛是见到了外星人一样,惊讶地张开了嘴巴:“你还没死?” 等父亲回过神来,并对我哥哥重返家中的事实确信无疑时,他一下子变得垂头丧 气了。他喃喃自语地说:“死了一个,又来一个。”   这幕父子重逢的情景,与我想象中的激动场面完全驴唇不对马嘴。与离家之 前相比,哥哥再次面对父亲时,脸上已经没有了那种恐慌神色。父亲问哥哥: “什么时候回来的?”哥哥对父亲理都不理,他像看一个陌生人那样,漫不经心 地看了父亲一眼,便扭过头去,打着手势继续跟母亲交流起来。这时候令我胆战 心寒的局面出现了。哥哥对父亲的漠视,激起了父亲心中的熊熊怒火。他突然从 墙角抡起一个扫把,指着门外,对我哥哥吼了起来:“马上滚出去。”   我和母亲都惊呆了,父亲这种突如其来的发怒,使他看上去就像是一头正在 捕食中的狮子。在经过那次镰刀事件以后,我很少看到父亲有过如此发火的时候。 可是哥哥不怕,他仍然从从容容地靠在母亲怀里,甚至没有看父亲一眼。“你到 他到底出不出去?”父亲问哥哥。哥哥仍然一动不动,与父亲四目相对,他的目 光里充满了蔑视。这时候父亲被彻底激怒了。他抡起扫帚,猛地往哥哥脑袋上劈 去。哥哥像是飞起来了一样,从母亲怀里摔了出来,他像个砣磥似地转了两圈后, 一头裁倒在地上。   “你疯了!”母亲尖叫着向父亲扑了过去。但她的举动只是徒劳,手中没有 了镰刀的支持,体格孱弱的母亲又能把父亲怎么样?   怒火中烧的父亲已经丧失了人性,他手中的扫把再次抡了起来,手臂一场, 扫把十分准确地砸中了母亲的脑袋。母亲脖子一歪,像片树叶一样飘到了墙角。 我父亲想乘胜击追击,可是当他拎着扫把走到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已经捂住脑 袋摔倒在地。父亲又把目光转向了瑟瑟发抖的我,打倒两个人之后,他似乎仍然 意犹未尽。父亲两眼通红,目光像狼一样凶狠凌厉,让我不寒而栗。可是除了哇 哇大哭,我想不到还有别的方式可以抵抗父亲的暴力。幸好父亲的扫把并没有劈 向我的脑袋。我的哭声将他从丧心病狂的状态中拽了回来。他扔掉手中的扫把, 走过来拍拍我的头,对我说:“哭什么哭?打的又不是你。”   说完后,父亲竟然像清扫垃圾一样,将母亲和哥哥这两个昏迷不醒的人扔到 了门,并随即把门关上了。他丝毫也没有意料到,当他把木门关上的时候,接下 来将等待他的,是我哥哥的死亡,还有我母亲的离家出走。   母亲醒转过来之后,已经到了晚上。她从地上爬了起来,发现哥哥不见了。 母亲趁着月光,四下寻找了一遍,但什么都没找着。被父亲用扫把打得昏头昏脑 的母亲,只看到两条凌乱的足迹,从我家门口延伸到那条土路上,便消失不见了。 母亲只好捂住受伤的头部,低一脚高一脚地走回了家里。这里候我父亲正在泡脚, 他坐在一张旧躺椅上,头像是断了似的往后仰起来,一双脚搁在脚盆里。我像个 佣人似地站在一旁,手里拎着一只热水壶。在父亲的吩咐下,我不停地往脚盆里 添热水。热水带来的温暖让我父亲忘记了白天的不快,他舒服地闭上眼睛,嘴巴 里哼着几句谁也听不懂的山歌。   “儿子呢?”母亲问他。   “醒啦?”父亲答非所问,他连头也没抬,继续泡他的脚。“还以为你死了 呢。”   母亲不再说话,事实上,她跟父亲之间早就无话可说,她已经彻底绝望了。 母亲径自己走入房中,悉悉索索地收拾起了自己的行礼。她像搬家一样,将她所 有的衣物找了出来,打成了整整齐齐的两个包。临走的时候,母亲还没有忘记那 把挂在床头的镰刀。镰刀已经多年不用,刀身上锈迹斑斑,可是母亲一生中为数 不多的亮点,几乎就只能从那把镰刀上看到一丝影子了。母亲走出家门的时候, 父亲不相信似地问她:“你爹早就死了,你家的那几间破屋也早就变卖了,你还 能去哪里?”   母亲还是没说话,可是她停了下来。母亲的目光在屋子里巡视了一圈,最后 落到了我身上。她迟疑不定地走到我面前,问我:“跟妈一起走吗?”我看了父 亲一眼,坚决地摇了摇头。早在好几年前,父亲就通过自己的努力,把母亲在我 心中的形像描成一团墨汁了。当母亲将我搂在怀里的时候,我感觉到的不是温情, 而是一种从幼年时期延续过来的恐慌。母亲的眼泪像雨水一样,顺着脸庞滚滚而 下。她吻吻我的额头,对我说:“自己照顾好自己。”   我懂事地点了点头,在这个时候,我只想早一点脱离母亲的怀抱。父亲十分 满意地对我伸出一根手指头。他说:“只有你,才真正是我弄出来的。”   母亲拎着两个包袱,头也不回地走了。在我家门前的那条土路上,母亲的脚 印与哑巴哥哥的脚印重叠在一起。她和哥哥沿着一条近似的轨迹,在父亲的暴力 下奔向了离家之路。我至今还记得母亲离家时的情景,她头上扎着一根红头绳, 随着母亲离家而去的步伐,那根红头绳在初春的寒风里飘荡不止。母亲从土路上 拐上一条田埂,再从田埂的尽头跳上了十里长堤。我的目光像母亲身上的影子, 紧紧依附在母亲身上,从长堤上往村庄尽头延伸。走到那座豆腐坊的时候,母亲 停留了一下。她看看金花的门口,又开始向前走。过了豆腐坊后,母亲的背影像 被风吹散了一样,一点一点地在我的视线里逐渐远去。尽管在我心里,母亲已经 被父亲塑造得一无是处,但我还是忍不住被悲伤弄哭了。我泪流满面地往上堤上 奔跑,脚底下发出泥泞和水草的声音。我跑过田埂,再跑上长堤,可是母亲已经 不见了。我看到了父亲当年躺过的那株柳树,形影单吊地在长堤上迎风摇摆。   父亲对母亲的离去不闻不问,面对这种妻离子散的局面,他的心理素质良好 得跟抗战日期的烈士一样。就仿佛卷包离去的不是他妻子,而是一个与他毫不相 关的陌生人。也许在父亲的潜意识里,他巴不得母亲早一点滚蛋。   我母亲前脚一走,父亲后脚跟着就出了门。母亲离家之后,父亲变得更加肆 无忌惮,他马上把家里变成了一个名副其实的旧货店,父亲像个地地道道的败家 子,非常卖力地变卖起了家中的物件。我家中的床,桌椅,衣服被褥,以及各种 盆盆罐罐,被父亲半卖半送,不到半个小时就洗劫一空。拿到变卖家具的钱后, 父亲立即兴奋地跑向了牌馆,只有那里才是他真正的工作地点。这时候,我家里 重现了被祖父搬光时的情景,屋子里空无一物,墙壁上四处是家具搬走后留下来 的痕迹。我独自一人,惊恐地站在空荡荡的屋子里,就仿佛是面对一个被挖掘一 空的坟墓,一种凄凉冰冷的感觉潮水般向我涌来。在我幼小的心灵里,我第一次 有了父母双亡的感觉。母亲走后,父亲虽然还活着,但已经跟死去没什么两样, 命运再一次将我逼到悬崖面前。这时候我才有点后悔,其实我应该跟着母亲一起 走的。父亲的存在,已经让我找不到半点安全的感觉。   我父亲的确是个良好的拆卸能手,在他的不懈努力之下,我的家庭就仿佛是 到了放学时间的课堂,只那么一转眼的工夫,就已经四分五裂。   14.死亡   祖父的死亡就仿佛是一根一触即燃的导火索,在他入土为安之后,我哑巴哥 哥像跟他约好似的,随后就走向了生命的终点。他们都是我父亲眼里的钉子,早 一天被拔掉,父亲似乎就能早一天得到安稳。那时候我就开始思考,为什么两个 命运迥异的人,在死去的时候,他们会隔得如此之近?这两个生前少有交往的人, 在死去之后,终于以另外一种方式,在黄土之下开始了从未有过的血脉相连。   哥哥的死去没有任何预兆,在那年春天里,他像一片秋叶一样,从我原本枝 叶稀疏的家中悄然飘落,在风雨中化作尘土。这个长年生活在黑暗角落里的孩子, 总是以一棵苦楝树的形象,深深地植根于我童年的记忆之中。他离家而去的举动 犹如一只命运之笔,在我祖父入土为安之后,再次篡改了我家人生命延伸的图谱。 我抱括祖父在内的两位亲人,在那一年的春天里犹如两颗断了线的珠子,从我家 族谱中,沿着一条无形的死亡之线相继掉落。   成年以后,我坐在黑暗中回顾家史时,多次想从纷乱的思绪里找出这条死亡 之线的形状。这时我的脑海里就仿佛是像雨后般的春天,纷纷扬扬地长出了一丛 青青的狗尾巴草。它们在我记忆中随风摇摆,使我对童年的回忆变得沉重而又模 糊。每当我对找出这条死亡之线失去信心时,我的记忆深处却会有一道亮光突然 出现,亮光下闪现出家乡的那条十里长堤。这种情形在我的回顾中多次重复出现, 有如醐醍灌顶,在我脑海中画下了我两位已亡亲人的沉睡面容。我记忆中的那丛 狗尾草,难道是来自于十里长堤?   或者,在我沉睡醒来的某个午后,我坐在一把散发着古老气息的藤椅上,睁 开眼睛,我会看到阳光像金子一样,十分均均散落在我家乡的土地上。记忆中的 十里长堤像条绿色绸带,不缓不慢地飘过我曾经生活过的村庄。这时候,我的记 忆总会形成一条优美的曲线,在十里长堤上沿河飘荡。我甚至会清晰地记起,河 中的流水是怎样拍打在岸边的卵石上,像海潮来临般哗然作响。我看到我两位亲 人的面容在十里长堤之上飘浮不定。这时候我会惊奇地发现,每当我回想我两位 已故亲人的面容时,我的记忆总会如那丛青草一般,在十里长堤上铺满成满地青 青颜色。在这样的一个如画般美妙的场景里,我的记忆里会莫名地重现我哑巴哥 哥死去的那段时光。   我哑巴哥哥死去的那年,故乡的土地上刚刚开春,花草树木死正在死灰复燃。 那条被冬天的肃杀所抹黑了的十里长堤,像一副正在上着颜色的画一样,一点一 点地开始变绿了;长堤边的那颗柳树,也像个怀春的姑娘一样,正在缓慢地抽枝 长叶。在这么一片充满生机的土地上,又有谁会把死亡跟一位少年联系在一起?   当我的记忆沿着十里长堤而上,追溯我哥哥在那个春天里的死亡现象时,我 的记忆里总会随风摇摆出那棵奇怪的柳树。为什么它会与我哥哥生命如此紧密相 连?这是我长年以来一个一直不能解开的谜。它在我记忆里扩散成蛛网的形状, 遍布于我对昔日时光的回忆里。其千纠百结的八卦图腾,柔韧有力地托起我哥哥 的沉睡面容。每当我的记忆触及这张蛛网时,我心中便会如蛛丝般抖动起一片难 言的悲伤。多少年过去了,这棵蛛网般的柳树在我的回忆里越结越紧,当我尝试 着去解开这个长久之谜时,我已故的哥哥便会模糊我痛苦的回忆。他以古怪的姿 势盘距于柳树的枝桠上,向我展示笑厣如花的面容,从梦境里涂抹我探向这个谜 底的思路。   成年之后,我曾经数次返回故乡。这时的我,有如一位暮年归乡的老者,脚 下是一片坚硬的水泥地面,眼底所呈现出来的,不再是那片青青草地,而是一些 钢筋水泥的建筑物。为什么当我离开回忆,亲临十里长堤之上时,我的眼前会是 一片乌烟瘴气?所有的东西都一去不返了,我眼里已经看不到那株在我记忆里纠 缠交错的柳树。九十年代初期的淘金狂潮犹如一场浩劫,使我故乡那条清亮河流 失去了往日颜色,而那条记忆中的十里长堤,也已经被一片竹笋般的现代建筑所 掩盖。这时我才发现,我记忆中的十里长堤,已经随着那股淘金狂潮沉入了历史, 它使我后来的回忆变得无比沉痛。   在哥哥的死讯到来之前,父亲正在像个拍卖家似的,十分兴奋地变卖着我祖 父的祖屋。他变戏法似地带来了一伙人,这些人我从来没见过,好像是从外乡赶 来的,言行举止都被印上了外乡人的标志。我真弄不明白,父亲为什么总是有种 别的能力,做出一些令常人意想不到的事情。在父亲的旨导下,那几个家伙像几 头拉磨的驴子一样,围着那我家的祖屋转来转去。父亲兴高采烈地站在一旁,不 断地朝他们指手划脚,向那伙人吹嘘着我家祖屋的风水。父亲巧嘴如簧,那几个 似乎没长脑子的家伙被他骗得团团乱转,我家的祖屋差一点就被父亲说成了是两 间皇宫。父亲对那伙人说:“你们看看,坐北朝南,屋前是山,屋后是水,冬暖 夏凉,你们找遍整个村子,也找不出比这更好的地方了。”   父亲的口才极好,一堆牛屎似乎也能被他吹成是鲜花。我想,要是父亲的口 才能用在正途上,那他肯定是位相当不错的演讲家。即使当不成演讲家,最起码 也能做个精明的生意人。可是父亲这两种人都没做成,只做成了一个赌技最差, 赌瘾最大的赌鬼。明明是两间经不住风雨的屋子,令我感到奇怪的是,那伙穿戴 光鲜的家伙,居然被父亲的口才说动了。他们十分痛快地买下了那两间破破烂烂 的房子,而且出价不低。这一点从父亲脸上的表情可以看得出来,那些落到他口 袋里的不义之财,足够他在牌馆里度过好几天了。   卖掉祖屋之后,父亲心情相当不错,他兴奋地捧着口袋,就如同一个小孩子, 捧着满袋子的糖果。父亲想也不想,就往那条通往牌馆的路上跑去。在那个时候, 从家里通向牌馆的那条道路,似乎已经成了父亲生活之中唯一的一条轨道,他的 脚就像被钉在了铁轨上的轮子一样,总是不偏不离地沿着这条轨道来回行走。在 这样的状况下,父亲的一生其实已经过早地走向了终点,在前面等着他的,注定 是一个万劫不复的深渊。   父亲刚走到路上,村长就朝我家里跑来了。他有力的双脚如同两只两只马蹄, 跑动的时候,两只手臂像摆钟一样甩个不停,他的头发如同一把马鬃似地飞舞着。 村长跑得很快,在我家那条泥泞大道上,他的脚后跟仿佛带着两把铁锹,随着他 的奔跑,脚底下搅起一股一股的泥土。叭哒叭哒的脚步声载着他矮小的身躯由远 至近,像一阵风般往我家里吹了过来。村长跑到我父亲面前时已经气喘于牛,一 副满头大汗的样子,仿佛刚刚遭受了一场倾盆大雨,那张脸正在丝丝地冒着热气, 使他的样子看上去就像一个刚出笼的馒头。   “你,你家,哑巴儿子,死在,长堤边的柳树上了!”村长拦住父亲,上气 不接下气地对他说,双手捧住肚子,脸上的表情又累又急。可是父亲完全没把村 长的话当一回事,他绕过村长,仍然往赌馆的方向走去。村长以为父亲没听明白, 只好把话又重复了一遍:“你儿子死啦。”   “我儿子?”父亲说,他指着我。“不是好端端的吗?”   “是你大儿子。”村长纠正了父亲的错误。“你哑巴儿子。”   “哑巴儿子?”父亲轻蔑地说,他突然捧着肚子笑了起来。“毛小二,你别 他妈以为我什么都不知道。那个哑巴究竟是你儿子,还是我儿子?”   “你……”村长说不出话了。   “你什么你?”父亲仿佛得理不饶人,他指着自己的裤裆说。“我这条鸡巴 这么厉害,能日出哑巴儿子出来吗?哪像你……”   父亲的话说到一半,就说不出来了,仿佛是一股涌到嘴边的酸水,被他咕噜 一声又生硬地咽回了肚子。我听到啪的一声脆响,村长的拳头准确地砸在了父亲 的脸上。我从来没有想到过,外表凶悍的父亲会如此脆弱不堪。在一片骨骼碎裂 声里,父亲捂住脑袋,如同一堵垮掉的墙,猛然蹋倒在地上。父亲像条蛇一样, 扭曲着身子爬到我家门口。碰到那条门槛的时候,父亲突然站了起来,推开家门 走进了家里。紧接着父亲又飞快地从家里冲了出来,手中奇迹般地握住两把屠刀。   “操你妈的,老子宰了你。”有恃无恐的父亲,这时候就像突然换了个人似 的,挥舞着屠刀往村长扑了过去。由于跑得太急,父亲的脚板踢中了一块石头, 他还没等手中的屠刀充分发挥威力,就自己把自己摔倒了。父亲马上又翻身爬了 起来,握住屠刀继续往村长走去,但他的气焰已经降下了一半。他的双脚仿佛痛 苦不堪,走起路来像个瘸子那样高低不平。这时候的父亲,脸上的表情虽然仍然 是凶狠万分,但他行动姿势完全不像是在冲锋陷阵,倒像是个受伤的逃兵。   父亲举起屠刀,对着村长的肚子捅了过去。村长这下准完蛋了,我这么想。 我害怕看到这种流血的场面,我惊恐地捂住了眼睛。可是接下来情况完全出乎于 我的意料,等我再睁开眼睛的时候,我看到的是父亲再一次倒在了地上。村长是 怎么出手将他击倒的,我完全想像不出来。长得五大三粗的父亲,就如同一个草 包似的,没有半点战斗力。他的脑袋有如一颗被夹在石磨中的豆子,在村长的脚 底板下痛苦万分地变了形。   “到底跟不跟我走?”村长问父亲,又抬起腿来踹了父亲一脚。我父亲立即 翻身爬了起来。他不慌不忙地拍去身上的尘土,往赌馆的方向望了一眼,回过头 来对村长说:“走就走,有什么大不了的。”   看来喜欢用暴力解决事情的父亲,同时也甘愿臣服于别人的暴力。看上去比 父亲矮上一截的村长,三拳两脚就将父亲打得服服帖帖。父亲那时候在我眼里的 形像,简直就是一只地地道道的纸老虎,中看不中用。他们一前一后,像一对主 仆似地往十里长堤上走去。村长高昂着脑袋走在前面,我父亲垂头丧气地紧随其 后。父亲萎靡不振的模样,在我眼里看起来,就像是一条跟在主人后面摇头晃尾 的狗。   我们赶到长堤上那株柳树跟前时,哑巴哥哥已经安然死去。他面容乌紫,脸 上带着一种古怪的微笑,瘦小的身子如同一片树叶似的,挂在柳树上随风摇摆。 他是被蛇咬死的,一条银环蛇被他紧攥在手里,如同一条绷带似地紧缠着他的手 腕。那条蛇与他似乎是一起断气的,一颗蛇头还很不服气地紧咬在他的手背上。 他们彼此纠缠着结束对方生命。我仿佛看到我家史中的生命之树在这个早晨突然 枯萎了一片叶子,它承载着我哑巴哥哥的一生,在我眼前悠然飘落。   我父亲的悲伤在这个时候才表现出来,他不相信似地,看着这个在他生命里 轻于鸿毛的儿子,两行眼泪突掉掉了下来。父亲像个娘们似的,发出了断断续续 的哭泣,脸上的肌肉一耸一耸,就仿佛是面部抽筋时的情景。父亲突然挥起了屠 刀,斩断了缠在我哥哥手上的那条银环蛇,然后俯下他笨重的身子,用嘴含住了 我哑巴哥哥被蛇咬出来的创口,父亲开始了疯狂的吮吸。父亲眼里噙满了悲伤的 泪水,这个在他歧视里度过一生的孩子,在死去后唤醒了深埋在我父亲灵魂深处 的愧疚。这时我眼前浮现出多年以前的一幕,在十里长堤上,我父亲手持屠刀, 挥刀割断脐带迎接了他哑巴儿子的出生。而多年以后,我父亲以同样的姿势,他 手持屠刀,割断银环蛇,目睹了他哑巴儿子的死亡。对于生命中这些奇异的重叠 现象,多年以来我一直疑惑不已。面对一把屠刀,我就可以闻到我哑巴哥哥出生 与死去时的气息,这时我记忆会步入一个关于我哑巴哥哥生死的迷宫。它与那株 盘亘在我记忆中的柳树一样,以八卦图腾封存于我的回忆之中,永不褪色。   我父亲疯狂地吮吸了半天,也没能从我哑巴哥哥的创口处吸出什么东西,但 他仍然兀自吮吸不止。村长对我父亲说:“你儿子死了!”   我父亲这时候才恢复常态。他站起来,把屠刀扔入河中,拍去膝盖上的泥土, 对村长说:“人都死了,你还跟我争?”   村长不再说话,抱起我哑巴哥哥,满怀悲痛地走向了自己的家里。   第六章   15.知青   现在该讲讲我母亲的故事了。在我父亲堕落成一个行尸走肉般的赌鬼,并用 扫帚将我哑巴哥哥扫地出门之后,我母亲毫不犹豫地卷起包袱,从十里长堤上走 入了村长家里。母亲没通过任何手续,就开始了跟村长同宿同居的生活。她终于 利用有效的行动,为自己解除了我父亲戴在她身上的枷锁。母亲就如同一条挣扎 在旋涡边的木船,在摆脱了我父亲的那股离心力之后,她的一生终于得已风平浪 静。   母亲出走之后,我父亲一直乐此不疲地持续着他的变卖工作。在我眼里,他 仿佛是一位优秀的传递手,别人从他手里买走东西后,将钱送到他手里,可是还 没等父亲把钱放热,他就会迫不及待地奔赴牌馆,将那些钱一分不剩地交到别人 手上。父亲的变卖生意越做越好,只要是属于我家里的东西,他一丝一毫都不会 放过。同时,他的胆子也越来越大。在变卖完祖父的那两间老屋之后,父亲又陆 续把家中那几块为数不多的土地卖给了村人。到了最后,我整个家中,就只剩下 我家里那几间空空荡荡的屋子了。可是,这几间屋子又能维持多久呢?呆在家里 的时候,我每天都惶恐不安,生怕不一小心,这几间屋子就会变成一把钞票,然 后被父亲送上赌桌。   有一天,输得两眼通红的父亲突然出现在我面前,他问我:“你睡过别人家 的屋檐吗?”   我点了点头。父亲的发问让我感到一阵心酸。我想起了哑巴哥哥,想起我们 一起流浪的那些日子。在那段时间里,睡屋檐是常有的事,我们就像两只居无定 所的麻雀,在别人的屋檐下飞来飞去。其实当父亲问我睡没睡过屋檐的时候,我 当时的生存状况,跟我在外面流浪的那段时间已经没什么区别了。父亲呆在牌馆 里成天不归,屋子里像个坟场似地冷冷清清。我当时还处在不能自食其力的年龄, 要不是有金花的不时接济,我估计我早就饿死了。在我看来,睡在家里,跟睡在 别人的屋檐下,又有什么不同呢?   “睡过就好。”父亲说。“睡别人的屋檐多好,不要花钱。”说完又问我: “你讨过米吗?”   “讨过。”我响亮地回答父亲。父亲非常满意地拍着我的脑袋,像个马屁精 似地开始称赞起我来。在父亲眼里,仿佛会讨米也成了一项光宗耀祖的本领。他 说:“不愧是我弄出来的种!样样都行。”   后来我才明白父亲这番话的含义。在父亲扫荡般地变卖之下,我们最后的容 身之地——那几间屋屋子,注定也要遭殃。那天下午,当我从外面回来的时候, 我看到父亲正率领着一伙人,满头大汗往我家屋子里搬东西。都是些新家具,父 亲手里甚至还令人吃惊地抱着一台电视机。当时在整个村子里,还只有村长家里 有这么一台电视机。我以为父亲时来运转,在赌桌上一夜暴富。父亲的样子很难 使我相信,那些家具不是他自己的,因为他搬运这些东西时,像头牛一样干得尤 其卖力。我激动地跑上前去,我问父亲:“这些都是我家买的?”   “操。”父亲满脸通红地说。“这些算什么?等会我去牌馆里转两圈,明天 我把整个村子都买下来。”   一提到牌馆,我的希望立即破灭了,一种巨大的恐惧随后向我袭来。只要把 父亲将牌馆联系在一起,我就想不到会有什么好的结果。父亲随后的行为证实了 我的猜测,他红光满面地从那伙手里接过一把钞票之后,问我:“跟我去牌馆玩, 还是去毛小二家里找你母亲?”   我没搭理父亲,那些家具搬进屋子之后,我长久地呆在屋子里,不肯出来。 我当时只有一个想法,这是最后一块能给我遮风避雨的地方,无论如何,我不能 放弃。有了上次的流浪经历后,我十分害怕那种像船一样飘来荡去的生活。父亲 好说歹说,目的是想把我弄出屋子,可是我那时的意志无比坚定,双手抱着一张 桌腿死死不放。父亲出于无奈,最后只好采取了他一贯擅长的暴力政策,用两个 响亮的耳光结束了我的这次抵抗。在我印象里,这是父亲第一次,也是最后一次 动手打我。这干净利索的两记耳光,彻底摧毁了父亲在我心中的形像,从而将我 抽向了母亲的身边。   父亲把屋子变卖之后,最后一次走向了赌馆。他在此后几年里的命运我一无 所知,听说父亲去了赌馆之后,仍然跟往常一样,把身上输得精光。一无所有的 父亲当天就从村子里消失了。至于他去了哪里,只有鬼才知道。大概是第二天傍 晚的时候,母亲把我接到了村长家里。从这时候开始,我开始了一种寄人篱下的 生活。尽管我仍然呆在母亲身边,但父亲在幼年时期给我埋下的种子,让我始终 无法像别的孩子那样,无所顾忌地去亲近自己的母亲。   母亲与村长之间微妙关系,我是从母亲嘴里得知的。我哑巴哥哥的死去就像 一只无形之手,将我母亲仅存的一点美丽回忆掏得一丝不剩。她眼睛里长时间的 浮着一层灰暗尘土,使她如同一尊布满灰尘的雕像,逗留在我童年最后的记忆里。 在离开父亲,走入村长家里之后,母亲的话匣子如决堤般突然被打开了,这时候 的母亲,更像是个临近黄昏的老人,喜欢成天对着众人倾诉,恨不得把一辈子的 话都说完。每当夜晚来临的时候,母亲就如同老牛反刍一般,一点一滴地开始向 我嚼咀出那些灰暗陈旧的往事。   在我父亲还成天光着膀子,像条尾巴一样跟在我爷爷屁股后面杀猪卖肉的时 候,有一天,村子里突然来了一群知青。他们由一辆东方红大卡车拖来。这些从 城里走来的年轻人衣着光鲜,一个个脸皮白净,仿佛一辈子没有见过阳光似的。 大卡车突突直响的马达声一歇,他们就争先恐后地从车上面跳下来。这些初来乍 到的城里人,一踏上我故乡的土地,身上立即就被打上了与众不同的标志,言行 举止处处出人意料。他们走起路来像一群鸭子似地摇摇摆摆,说话的时候,就仿 佛是几十支高音喇叭堆在一起,响声震天毫无顾忌。人模狗样的大队支书像个赶 鸭子的老人,他神气十足,昂首走在这群人的后面。村支书一边用嘴巴像吆喝, 一边挥动着有力的双手,将这群被卡车拖来的男男女女往大队支部驱赶。   这群知青一到,我故乡的父老乡亲纷纷从家中跑出来。他们站在大路两边, 用一种像看稀有动物般的目光,注视着眼前这群斗志昂扬的城里人。知青们一个 个气势汹汹,野马般在我故乡那条黄泥大路上扬起漫天尘土。这群被卡车拖来的 城里人,在那个时代里,他们脸上挂着的白嫩肤色使他们看上去无异于是一群异 类。当他们混入我那群穷困潦倒的父老乡亲当中时,就像一些白嫩的馒头掉入了 一堆窝窝头中间,显得是那样的耀眼和引人注目。知识青年四个字在那个年代里 迸发出绚丽光环,有如我家乡那条黄泥大道上漫天飞扬的尘土,将这群懵懵懂懂 的城里人昏天暗地地笼罩起来。   短小精悍小的村长当年也是那伙知青当中的一员,那时候他还不叫村长,叫 毛小二。在那一年的时候,四肢短小的毛小二走在那一群人里时,就像一根春笋 被夹在竹林中一样,那身草绿色军装带给他的优势,在他矮小的身躯面前显得不 堪一击。我年轻漂亮的母亲与父老乡亲们站在一起朝这群人张望时,身材矮小的 毛小二很理所当然地就被她忽略掉了。要不是毛小二出意不意地摔倒,我母亲的 生命轨迹可能是另一种方向。   毛小二不时地从人群中踮起脚尖,伸出那颗精于算计的脑袋,不停地在人群 之中晃动,他充满好奇的目光开始对着我故乡的土地和人们茫然四顾。我母亲在 这时候走入了毛小二的眼帘。年轻时期的母亲手挎竹篮,满脸潮红地站在乡亲中 间,仿佛鹤立鸡群,发结上一根红飘带在风中飘荡起来,把她的面容映得异常生 动。这时候的母亲,就仿佛是一只突然从故乡土地上伸出来的勾魂之手,把毛小 二的心忽地一下就勾紧了。当一块石头出现在他脚底的时候,他竟然浑然不觉。 毛小二的脚就像是盲人手中的竹杖,磕磕绊绊地碰到了石头上面。紧接着他的身 躯腾空而起,像猴子似地摔在我母亲面前。他嘴巴里立即啃满了我故乡的泥土。 毛小二双手死死抓住我母亲的一只鞋子,这时候我母亲的光脚板跃入他的曈孔, 被放大成一片美不胜收的风景。   “他真像一只在地上翻跟斗的猴子。”我母亲是这样对我评价在我故乡土地 上跌成嘴啃泥的毛小二的。   在那一年里,毛小二以一次滑稽的摔倒,使得他猴子般的形象映入我母亲眼 帘。当毛小二混帐无比地跌倒在地,并紧紧抱住我母亲的脚板之后,我母亲轻掩 嘴巴,发出了一声轻微的惊叹——“咦”。母亲的这声惊叹从父老乡亲们的满堂 暴笑声中渗漏出来,毛小二马上被一阵莫名其妙的激动击中,他似乎觉得有一道 清亮的山泉夹在滚滚洪水中,向他婉婉流淌而来。当毛小二慌慌张张地从地上爬 起来,抬头望向我母亲时,他看到我母亲面呈浅笑,站在那一堆笑得前俯后仰的 乡亲中间,有如一朵出水芙蓉般亭亭玉立。粗鲁无比的父老乡亲们那种前摇后摆 的夸张姿势,使婀娜多姿的母亲看起来有如一株插在灌木丛中的堤边垂柳,母亲 随风摇摆的满头秀发如同风中柳枝,把毛小二那颗年轻的心晃得迷迷糊糊。他像 个十足的傻瓜一样,抱着我母亲的鞋子,站在那里不知所措。我年轻漂亮的母亲 当时丝毫也没有想到,她所发出的这声轻叹,会变成一根从她生命里无意之中垂 下的绳索。长得像猴子一样的毛小二,在以后的日子里顺着这根绳索攀缘而上, 直抵她的生活。   后来我母亲挎着竹篮走过十里长堤时,对着躺在柳树上昏昏欲睡的父亲也发 出了同样的一声惊叹。这两声惊叹在不同的时间里,从母亲嘴巴里面发出来后, 其所产生的效果竟如出一辙,它们像两根绳子一样,前后将母亲的一生与两个男 人捆绑在一起。所不同的是,我杀气腾腾的屠夫祖父所生出来的父亲,不但继承 了我祖父怒气冲冲的暴戾性格,而且在勇气方面比起来,我父亲更是青出于蓝而 胜于蓝。因此我母亲的那声惊叹将我父亲从柳树上惊醒后,我父亲只不过是用了 一个强行搂抱的动作,就使我年轻漂亮的母亲成为父亲之妻。而毛小二那个故作 斯文的家伙,从我母亲发出的惊叹声开始,到将我母亲弄进十里长堤上那丛青草 里去的时候,中间不知道经过了多少漫长的折腾。   母亲回想这一切的时候,脸上的表情有如一个初恋少女,仿佛正在回想自己 的情人。我惊诧于已经开始人老珠黄的母亲,在回想往事时,竟然能焕发出满脸 潮红。母亲对村长毛小二充满甜蜜的回忆,使我那个与她同床共枕了十多年的父 亲,在母亲漫长的悲苦人生之中显得可有可无。父亲长年以来对母亲进行的折磨, 此时我在眼里看起来,更像是一条时刻被父亲紧攥在手中的无形之鞭。高大粗鲁 的父亲在与母亲共同生活的十多年里,他处心积虑地寻找机会,一鞭一鞭向母亲 抽去。这时候我嶓然醒悟,其实母亲对父亲的背叛,就像四季轮转一样,是一种 无法挽回的规律。就如同十里长堤下不断往东奔流的河水,它们流动的轨迹,永 远也无法偏离命中既定的河床。   16.清白   我还想讲讲金花的故事,这是一个在我生命中永远也无法忽略的女人。对于 金花早年的生活,我可以说是一无所知。如今我讲述出来的,仅仅是通过我母亲 的回忆所呈现出来的一些片断。这些与我相隔遥远的事情,通过我复述出来的时 候,不可避免的会有一定程度的失真。毕竟我不是母亲,在我走投无路的时候, 这个叫金花的女人曾经收留过我。因此在回忆金花的时候,我多少会带上一点主 观情绪。由于母亲与金花之间的隔阂,在陈述这些往事的时候,我心里总有种说 不出的沉痛。我所处的角色,就如同一位手握真理的法官,我所裁决的对象是我 生命里至关重要的人。面对这样的情况,我又怎么能把握好心里的尺度?   在那一年里,城里人毛小二顶着知青帽子,就那样踏上了我故乡的土地。我 母亲那天所发出的一声轻微惊叹,在别人耳朵里,是一种完全可以被忽略的声响, 可是在毛小二耳朵里,却像是一首百听不厌的歌曲。还有母亲那只白嫩的光脚, 就仿佛影子一样,寸步不离地缠紧了毛小二的神经。从那时候起,毛小二开始了 习惯于遭受不眠之夜折磨的生活。我无法想像,白天在田地里弄出满手血泡,全 身累得像根软麻绳,甚至连脑袋都无力支撑了的毛小二,在别的知青们都已经鼾 声如雷的时候,他竟然还能像个花痴似的,枕着我母亲的那声惊叹在胡思乱想中 度过漫漫长夜。   由于长期失眠,毛小二出入劳作的时候,整天睁着一双熊猫眼,就仿佛是被 人打得鼻青脸肿。他的样子令大队支书的两个女儿惊讶万分。这两个支书家的千 金,自从那群知青来到村里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以后,她们两姐妹就像两只怀春 的野猫一般,喜欢在那群城里来的男知青中间窜来窜去。她们扫向男知青们的目 光之中,带着一种毫无顾忌的莫名期待。在我母亲的陈述里,这对姐妹面对那群 知青的模样,就仿佛是两名青楼女子,媚笑着扫视迎面走来的一群客人。那个整 天擅长于涂香擦脂的老二银花,对爱情却总是有着独特的见解,她不可思议地看 上了其貌不扬的毛小二。银花常常对金花说:“那个穿军装的小子看起来长得不 错,就是矮了点。”   “个子矮小的人脑子聪明,那小子还会吹口琴呢。”金花点头表示同意,这 个后来克死前夫,并嫁给一位媒炭工人,又接着把煤炭工人克去半条命的女人, 在附和银花时的口吻在那个年代里令人吃惊。她说话时的口气完全不像是一位黄 花闺女,仿佛早已经在床上摸滚打爬了多年。她意味深长地对银花说:“况且, 男人一旦到了床上,把灯拉熄了都一个样,你还能分谁高谁矮?”   与两位女儿一唱一和的,是那个热情扬溢的村支书。知青们来到村子里后, 为了响应人民公社的号召,村支书觉得自己很有必要起带头作用。做为村子里的 土皇帝,除了成天喊口号之外,他总得为知青们做点实事。头脑聪明的村支书左 思右想,终于做出了一个令他自己万分满意的决定。他打算从家里腾出一间柴房, 给知青们做为安身之地。口口声声要破除封建迷信的村支书,在这个时候却表现 出了对迷信的迷恋和崇拜。他总是嫌家里阴气太盛,住在家里,就像是呆在一口 坟墓里。他想,家里那间柴房反正又没柴可放,闲着也是闲着,与其让老鼠在里 面窜进窜出,不如塞两个男知青进去。在响应了上级号召的同时,也给他这个阴 盛阳衰的家中增添些阳气。当村去把这个想法传达给她的两位宝贝女儿的时候。 金花和银花脸上立即漾满喜悦之情,她们异口同声地拥护父亲的决定。在金花和 银花眼里,只要有知青住进她们家里,在不久之后,就可以看到自己的如意郎君 坐着白马翩然而来。   有了两位女儿的支持,村支书更加坚定了自己的决心。于是他背着双手,带 着两个宝贝女儿来到了那堆知青中间。这时候的知青们,已经与当初来到村子时 完全不一样了。刚来的时候,他们一个个像上京赶考的秀才一样踌躇满志。可是 当他们驻扎在我故乡的土地上,并开始像农民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的时候,他们 理想就如同一堆肥皂泡沫,在猛烈的阳光下纷纷破碎了。变化最明显的是他们的 肤色,刚来的时候一个个像是涂过石灰似的,跟女人一样长得又嫩又白。不久之 后,他们就像化妆似的,被我故乡的阳光烤成漆黑一团。还有他们脸上的那种傲 气,经过一段时间的劳动改造之后,已经消失殆尽。光从外表看上去,那些知青 已经与我那些乡亲们完全混为一谈了。   村支书一家三口来到知青当中的时候,那堆面如死灰的年轻人立即活跃起来。 见到两个女人,他们就如同久旱逢雨的禾苗,纷纷挺直腰杆仰起了头。当村支书 说明来意之后,知青们的目光立即变亮了。就仿佛他们所去的地方,不是一间四 面来风的柴屋,而是一座富丽堂皇的宫殿。他们眼里焕发出一种说不出来的欲望。 在那群知青们兴奋的眼神当中,村支书一家三口像唐伯虎点秋香一样,开始挑选 入住到他家中的知青。性格急燥的老二银花,想都没想,一把拧起了毛小二的铺 盖,迫不急待地往家里走。跟众多知青相比,毛小二脸上的兴奋程度显得微乎其 微,他心里想着的,不是支书家的两位千金,而是我母亲。毛小二睁着一双大黑 眼,茫然看了村支书一眼,然后从地上摇摇晃晃地站起来,耷拉着脑袋跟在银花 身后走了。村支书回敬了毛小二一眼,看着他东倒西歪的背影,十分不满地滴咕 了一句:“年纪轻轻的就学会喝醉酒,怪不得个子长不高。”   跟银花比起来,金花的性格要沉稳得多,她像一个跟着父亲进城选嫁妆的姑 娘一样,用毫无顾忌的目光在那群男知青中扫来扫去,仿佛是在挑选货物一般。 这时候她已经把在附和银花时,对毛小二个子矮小的那种宽容抛到脑后去了。因 此金花最后带走的,是一个看起来强壮如牛的家伙。据我母亲回忆,金花所挑中 的那个男人,体重足有两百多斤。母亲说:“她挑走的哪是男人,差不多就是一 头大象。”   在挑中那个男人的时候,金花当时她做梦也没有想到,眼前这个强壮如牛的 男人,其实是个经不起半点风吹雨打的家伙。在以后的日子里,当我故乡的那场 瘟疫随后而来之时,金花的男人连个招呼也来不及打,就一命呜呼。因此,金花 她还没来得及充分体会到男人的强壮所能带给她的幸福,她便已经很不甘心地成 为寡妇。      可是这件事情发生之后,最初的受害者,并不是金花,而是那个自以为英明 无比的村支书。村支书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糊里糊涂地将两位知青塞进他家柴 房后,他那个从此阳气十足的家中会发生翻天覆地的变化。在我母亲眼里,村支 书是位古板事故的家伙,他的形像与我父亲口中的外祖父如出一辙。他像每天必 须吃喝拉撒一样,整天喜欢把八年抗战三年解放这些光荣历史挂在嘴边,然后像 说书一般对着村人们炫耀:“除了当兵打仗,我家没出过半点伤风败俗的事。要 不然上面怎么会选我当支书?”   母亲讲到这里的时候,我总会产生出一些迷惑,尤其是村支书的炫耀,是那 样令我茫然不解。我实在无法想像,没有发生过伤风败俗的事,就能当支书?在 我成年之后,当我再次咀嚼这些往事的时候,我突然有种莫名的感动,当我正在 被功名利禄弄得惶惶不可终日的时候,我的祖先们,却曾经把一些道德上的约束 作为自己终生的追求。我不知道自己如今所处的状况,到底是一种退化,还是一 种进化。与母亲回忆中的村支书相比,我骨子里总会感到深深自卑。我们这些后 代,在经济大潮的洗礼中,已经遗忘了太多的东西。   村支书的终究没有将这种荣耀保持一生,当两位知青住进他家的柴房以后, 村支书的炫耀有如风雨中的火苗,被无情地浇灭了。谁也没有想到,随着两位知 青的入住,村支书津津乐道的那点清白家史,从此有如决堤之水,从他眼皮底下 浩浩荡荡地流失了。而掘堤之人,正是他那两位宝贝千金。支书祖上几代人辛辛 苦苦在村子里建立起来的清白形像,在金花银花前赴后继投往两位知青怀抱的壮 举中,简直是犹如烂泥糊成一般不堪一击。   “这个狗女人!”我母亲回忆金花时,总是那么咬牙切齿。在母亲充满歧视 的描述里,金花以一种伤风败俗的形象赫然出现在我面前。在当时的情况下,我 的思维就仿佛是一根被母亲攥在手中的绳子,总是不知不觉被母亲的意念所驱使。 在我母亲的故事中,当金花以放荡的姿势,迫不急待地扑入那个强壮知青怀中的 时候,我犹如看到一团浓墨,毅然抹向了一张洁白的宣纸。我仿佛看到了一片乌 黑颜色,在村支书家那片洁白的家史上洇开而来,在我眼前盛开成一朵妖媚的黑 色野花。母亲当时的描述是如此铿锵有力,使我一时难以分辩金花的是是非非。   和平时期的村支书是个喜欢饮水思源的家伙,尽管他已经身居要职,依靠土 皇帝的地位习惯了不劳而食,并喜欢在村子里指手划脚,但他并没有丢失掉他在 战争年代里所保持下来的警觉性。当他发现家中那些用来供自己下酒的东西,正 在以惊人的速度被无声消耗掉后,这个逐渐开始走向苍老的男人所产生的反应快 得惊人。他马上就想到,家里有贼了。于是这个无所事事的家伙,开始干起了一 份神神秘秘的侦探工作。   金花自以为背着父亲,能够把这些偷盗工作干得天衣无缝。可是在她那个在 枪林弹雨中走过来的父亲眼中看起来,这一切实在是幼稚可笑。当村支书像个地 下工作者一样,神秘无比地钻入柴房后,他行军打仗磨炼出来的本领马上派上了 用场。他只用了短短时间,就从那个强壮无比的知青被窝下面翻出了一堆花生壳, 还有两包他最爱抽的经济牌香烟。看到这些东西的时候,村支书火冒三丈,这些 都是属于他极其钟爱的私有财产。村支书悲从心来,他扶着床沿,在床边上坐了 下来,他伸手擦擦额头上的汗水,叹息声像尘土一样在昏暗的光线里漂浮起来。 除了公社领导,他还没有用这些东西招待过任何人。这两个百无一用的知青,凭 什么来享用我的花生,抽我的烟?这时候他才觉得,生女儿真是不可靠,一旦长 大了,心里老向着外人。   然而这还远远不是村支书最为沮丧的时候,接下来从被窝里翻出来的东西, 才真正差点要了村支书的命。歇了一会之后,紧接着村支书在被窝里又翻出了另 外一样东西——一封出自于他女儿金花之手的信。我可以相像,能令村支书大惊 失色的信,绝对不是一封普通的书信。金花在信中所表现出来的放肆,令自以为 见过不少世面的村支书目瞪口呆。这个自诩在枪林弹雨中仍然能够闲庭信步的村 支书,在看完金花那封字迹潦草的信后,有如被子弹打中了一样,一屁股跌坐在 了地上。以家史清白为荣的村支书,无论如何都无法相信,这些类似于淫秽书籍 的东西,会来自于他女儿金花的那双纤纤玉手。可信上像小学一年级学生写出来 的那些字迹,却分明是出自于女儿之手。这时候的村支书双手开始哆哆嗦嗦,如 同一段被风吹得颤颤抖抖的树枝,那封信像片孤零零的叶子一样,挂在他手上同 样颤颤抖抖。   多年以后我再次回想起这一幕时,我仍然无法想像,平时喜欢昂首挺胸的村 支书,在看到金花写给强壮知青的那封信以后,他又是如何迅速蜕变成一副垂头 丧气的模样。在随后而来的悲伤里,心乱如麻的村支书以哇哇大哭的方式,对葬 送于金花之手的清白家史表达了悲痛之情。尽管他当时已是年近花甲,但他惊慌 失措的哭声却像刚出生的婴儿一样嘹亮。这种哭声穿越母亲的记忆,再次回响在 我成年以后的耳中时,我对那个时代生活在我故乡土地上的父老亲乡们充满了崇 高的敬意。他们表现出来的纯真,足以令我对生活失去种种不切实际的幻想。   被突如其来的悲伤击中了的村支书,尽管内心深处燃烧着一团熊熊怒火,但 他在处理这件事情时却表现出了惊人的一面,在这个时候他竟然还能够一边抹去 脸上眼泪,一边用像被乱麻绞成一团的脑子去想:家丑不可外扬。   平静下来之后,村支书像个哲学家似地坐在地上开始了思考,他似乎看到自 己纷乱的思绪里飞来了一群麻雀,叽叽喳喳地向他表达了他女儿金花可能出现的 各种不轨形为。这个贱货真是不要脸!当他痛苦万分地给她女了作出了这样的定 义后,从内心深处如潮水般涌来的耻辱,就像那些他在战争时代里长年遭受的滚 滚硝烟一样,铺天盖地而来将他笼罩了。村支书整晚伏在黑暗中,向金花窗口窥 望的形象从此脱颖而出。   每次回想起我母亲临死之前向我所讲述的故事时,我眼前总会浮现出一张脸 悲伤绝望的脸,它隐没于黑暗之中,诚惶诚恐向金花窗口张望。使得我母亲讲述 中的那些夜晚显得神秘莫测。我无法设想像村支书这样一个年过半百之人,在那 些夜晚来临的时候,他能够长久地伏在他家后院里一个草垛之中,像他在战火纷 飞的年代里伏在战壕里等候敌军来侵一样,以全神贯注的姿态整晚望向他女儿金 花的窗口。他明知道他所守候的结果会让他痛苦不堪,可他偏偏就像一个被鸦片 蛊惑了的家伙,想要抗拒又欲罢不能。他如同一个沉浸于一场剧情之中的观众, 明知道无法左右剧情的结果,却不得不万分焦急地盼望结果到来。在他的清白家 史有可能葬送于女儿之手的情况下,那些来自于草垛中的蚊虫叮咬,对那个时候 的村支书来说,又算得了什么呢?    17.偷窥   两位知青搬入柴房之后,正处怀春期的金花,就如同一湖被搅浑了的水,内 心一片混乱不堪。她首先感觉到了自已身体上的变化,全身上下就仿佛是吸饱了 春雨的泥土,不可思议地开始膨膨涨涨,有种莫名其妙的东西仿佛在不经意间深 入到她体内,在她众多血管间像群老鼠般蹿来蹿去,让她燥动不已。这种生理上 所带给她的燥烦不安,使金花在走向那位知识青年的过程中显得无比大胆。与银 花成天只把毛小二挂在嘴巴上,并不断憧憬的情形相比,金花显得更加具有实干 精神。用我母亲的话来讲:“这个婊子,把自己送到男人手中,比把豆腐花送到 男人手里还简单。”   那些知青们来到我故乡的土地上,经过了一段时间的再教育后,他们跟我那 些泥腿子父老乡亲们已经混成一块。他们如同一群梁山好汉似的,成天光着膀子 打着赤脚,站我故乡的土地中接受阳光的灸烤。也就是说,他们已经具有了农民 的外表。可是在一些生活细节方面,他们仍然保持了城里人的习惯。比如说遇到 蚂蝗的叮咬时,我父亲乡亲们往往是若无其事,伸出两个手指头把腿上的蚂蝗弹 开,或者是把它们像掐一只蚂蚁那样轻而易举地掐死,而这群城里人的反应却是 像一只蚂蚱一样,慌慌张张地从水田里跳起来,然后发出哇哇怪叫。还有他们在 平常收工回来之后的生活,也表现出了与众不同的地方。知青们在劳作之余喜欢 把头发梳得一丝不苟,看起来就像我故乡田垅中那些插得异常整齐的秧子。早晨 起床的时候,都用一个缸子和一把小刷子,像拉锯似地把嘴里刷出一嘴的泡沫。   “他那时他的牙齿可真白。”我母亲在回忆往事时,对毛小二刷牙时的满嘴 泡沫一直念念不忘。母亲对毛小二的回忆使我坚信,年轻时期的毛小二是个朝气 蓬勃,而又温和有礼的知识青年,完全不是后来那个成天叼个烟卷,一拳将我父 亲击倒在地的野蛮村长。他的形像通过母亲加工之后,几乎变得完美无缺,与我 后来见到的那个村长完全判若两人。   那时候对知青们刷牙感兴趣的,不仅仅只是我母亲,支书家的两个千金表现 得更为热衷。尤其是大女儿金花。每天早晨,她趴在窗口,看着那个强壮知青刷 牙的时候,心里总会产生出很多梦想,就仿佛那把牙刷不是刷在知青的两排牙齿 上,而是刷在她的心窝里。那时候的金花,在看待知青刷牙的这件事情上,肯定 与我母亲有着同样的感受,要不然她就不会在那个早晨里干出那么一件惊天动地 的事情。   我相信那一定是个异常美丽的早晨,当母亲的讲述像水一般在屋子里淌开的 时候,我似乎看到了那时候的阳光,在母亲的言语间像音符般地跳动起来。然而 这仅仅只是我的想像,事实上,在我母亲的嘴里,那个早晨被描述成了灾难性的 时候。母亲讲述这件事情的时候,脸上的表情就犹如正在观看一场火灾。金花走 向那个知青的身影,在我母亲怀着敌对情绪的回忆里,变成了一个走向奸夫的淫 妇。当我成年以后,竭力摆脱母亲的回忆,重新对金花的形象定位时,出现在我 眼前的,却是一位怀春少女,她款款情深走向初恋情人的姿势令我心生感动。我 似乎看到金花在晨风里扬起瀑布般的头发,她的笑容仿佛是被风吹动了似的,在 那个早晨里显得异常生动。那种忐忑不安心情只能通过她的脚步传达出来,她的 笑容把一切都掩饰掉了。对爱情的向往,使金花的脚步在走向那位知青时显得无 比坚定。   那位知青将牙齿刷得嚓嚓作响的时候,他丝毫也没有料到,一场幸福会在他 背后悄悄来临。当他噗地一声把满嘴泡沫吐出去以后,他就开始寻思,今天下田 劳动的时候,应该怎么样才能偷到懒,怎么样才能不露痕迹,从而接近我年轻时 期喜欢扎着红头绳的母亲。金花也许不知道,这位知青跟毛小二一样,他当时的 心并不在金花身上。当毛小二向他说出了对我母亲的痴迷后,这个强壮无比的家 伙也像抽鸦片一样,开始偷偷地注意上我母亲了。每次收工回家,他们两人都会 在柴房里总结关于我母亲的心得。在那些日子里,我母亲的形像如同仙女一般, 在他们口沫横飞的谈论里飘来荡去。那位知青刷牙的时候,脑子里还在想着我母 亲的样子。想到得意之处,这个家伙竟然像个傻瓜似的笑了起来。当时那支牙刷 还停在他嘴里,因此他笑起来尤其难看,就仿佛是中了毒一般,嘴角边挂满白沫。 他完全没有发现,金花已经来到了他的背后。   在那位知青正在对我母亲痴心妄想的时候,金花的手突然向他伸了过去,像 两条蛇一样绕在了那位知青的腰间。在今天看来,金花的举动算不上什么,充其 量只能算作一种打情骂俏的行为。可是在那个年代,她的表现就有点不合时宜了。   “你想干什么?”知青惊恐地跳了起来,手中的瓷缸一下子掉到地上,那支 牙刷也被他手忙脚乱地扔了出去。   “我喜欢你。”金花大大方方地说,那双手缠得更紧了。知青惊慌失措的样 子让金花更加胆大,她索性将一团柔软的身子也贴在了知青的背上。这个外表强 悍的知青,实际上是个胆小如鼠的家伙。在金花的拥抱下,他就像是打摆子一般, 身子拼命地抖了起来。他的表现让金花多少有点失望,金花发现,抱着一个男人, 就跟抱着一只可怜的羊羔没什么两样。她闭上眼睛,满怀期待,希望意中人能给 予她应有的安慰。可是那位知青的表现却令金花失望万分。他并没有像金花想像 中的那样,对她的拥抱予以热烈回应,而是一下子拧开了金花环抱在腰间的双手, 抱着脑袋逃回了柴房。   首次失败后,金花并没有垂头丧气。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证明了在对待爱情 的时候,金花具有在那个时代里难得一见的勇气。她拥抱知青并没出有出现什么 效果,可是她没有放弃自己的努力。金花像个败家子一样,干起了一项侵吞父亲 财产的搬运工作。她完全不顾忌她父亲所遭受到的损失,从容不迫地在家里与柴 房之间奔走,把村支书用来下酒的私有财产陆续搬往柴房,然后像喂养一只不解 风情的动物一样,硬是将那个知青喂成了自己的心上人。在面对金花的拥抱时表 现得像只老鼠的知青,随着金花的搬运工作,以及读了几封热情洋溢的信后,他 已经成了一个胆大无比而又善于飞檐走壁的家伙。   当我成年以后,像个老人般站在城市里回想往事之时,我的思绪总绕不开母 亲所给我讲述的那些故事。在母亲所讲述的故事里,金花的形像尤为突出,她大 胆奔往爱情的形象在我眼前犹如金子般闪闪发光。我总有一种错觉,当这些陈年 旧事有如车轮碾过我的记忆时,仿佛它们已经不是往事,在经过了漫长的沉淀之 后,金花的故事在我脑海中已经定格成一幅经典画面。那些在我现在的眼里看起 来是理所当然的现象,当时从我母亲嘴巴里说出来时,却完全变味了。母亲对金 花的的描述永远只有一句:“她真不要脸,只用了几天时间就把那个男人勾引到 手了!”   母亲对金花总是充满莫名的歧视,她对金花的仇恨,就如同血液一般深入体 内。当我母亲对金花饱含歧视的回忆,如同幽幽山泉一般,从她昔日时光中缓缓 流出时,金花的爱情故事经常会遭受到我母亲深恶痛绝的抨击。我那时还不明白 勾引两个字所包含的恶毒含义,我只能带着一种强烈求知欲望,茫然不解地问母 亲:“什么叫做勾引?”   我母亲却闪烁其辞地告诉我:“就像钓鱼那样!”   在我母亲随后而来的讲述里,她在形容金花像钓鱼那样将知青钓进房间里时, 脸上总是浮现出一种捉摸不定的奇怪表情,这让我不由自主地联想起我父亲。在 抛弃母亲之后,父亲后来走入金花家里,那时候我母亲脸上的表情同样阴晴不定。 这些关系在我一无所知的童年里是那么复杂。然而当我成年以后,再以另外一种 眼光去审视之时,我发现所有的人和事都必须重新定位。   母亲在讲述金花的爱情故事时,曾经数次用一种异常神秘的语气对我说过, 那天晚上的风是白色的。于是我眼前会闪现出那样一个月光如水的夜晚,它与我 母亲对金花毫不公正的抨击同时到来。我似乎看到了那天晚上的景像,它通过母 亲的讲述,活色生香地呈现在我眼前。故乡金秋时节是一个像美酒一样醉人的季 节,十里稻香裹在晚风之中,像那些秋天里飘飞在长堤上的白色芦花一样,徐徐 飘往金花窗口。就是那样一个美丽的夜晚,在母亲的讲述中却充满灾难性的一面。   我从母亲讲述的故事之中还听到了一支嘹亮的山歌,山歌像水一样,从金花 窗口漫出。当山歌飘入那间破烂不堪的柴房后,那个知青神色仓皇地从柴房里蹿 了出来,他像个小偷似地猫着腰,抑制不住的兴奋使他慌慌张张,他急不可耐的 脚步在走向金花窗口时,有着一个刚学步的小孩走路时的那种跌跌撞撞。   这天晚上,那位知青看到了码在柴房旁边的几堆高大的草垛,它们在月色下 像蒙古人搭起的帐蓬一样,泛出微微的淡黄色光茫,如同火把似地照亮了金花的 窗口。当这个知青激情澎湃而又慌乱无比地走过草垛时,他感觉到草垛之中似乎 有两小块阴影,像胶水似地紧贴在他背后,他身上的衣物仿佛白色的月光点燃了, 背上有一种细微的痛痒。我从母亲的回忆里还看到了另一番景像,那位年过半百 的村支书,这时候像个猎人般伏在草垛之中。他从草垛之中穿出来的两道目光有 如两条附骨之蛆,牢牢地叮在了知青的脊梁骨上。随着知青慌慌张张奔往金花窗 口的脚步,村支书的目光像喝醉了酒似的摇晃不止。我可以想像到他那时候的心 情,他跟所有望子成龙的父母一样,不希望自己的女儿出事。可是在金花对爱情 的强烈渴望面前,他所有的举动都是徒劳。   当那支从金花窗口中飘出的山歌戛然而止时,一张被月色照亮了的脸从窗口 探出来了。紧接着金花的目光从窗口像水帘般倾泻而下,落在了那位跌跌撞撞向 窗口走来的知青身上。我可以想像出来,在这个时候,金花肯定像含苞欲放的花 朵一样满怀憧憬。她那张被幸福所击中的脸,在白色月光之中显得分外美丽,有 如一朵夜来香在她窗前悄然盛开。伏在草垛中的村支书看到她女儿的笑脸时,他 对女儿在夜晚中所展示出来的那份美丽不由得感到万分惊讶,以至于他在那一瞬 间,竟然忘了自已伏在草丛之中的目的。他不由自主地开始对着自已所弄出来的 杰作沾沾自喜。他想,生不出儿子也没什么,能生出这么一个漂亮的女儿来已经 相当不错了。   可是村支书的这种自我安慰才刚刚开始,他的沾沾自喜就被金花对知青的勾 引行为所击溃。当那位知青走到金花窗口下面,仰脸望向他美丽的情人时,他微 张开来的嘴吧向金花展示了急不可耐的心情。看来我母亲的描述完全没错,勾引 的确就像是钓鱼。那个时候,当知青的模样呈现在月光之下时,多么酷似于一条 正在等待上钩的鱼!然而真正令村支书开始心惊肉跳的,是一根从窗口缓缓垂下 来的绳子。绳子的一头被金花攥在手中,就像是攥着一根钓杆,另一头有如沉向 水面的鱼钩,缓缓垂往知青面前。这根在那位知青眼里看起来美妙无比的粗大麻 绳,出现在村支书惊恐不安的眼中时,却是一条紧缠在他目光之中的毒蛇,无时 无刻不令他惊恐万分。   那位知青是个比猪还笨的家伙,当金花手中充满暗示的绳子出现在他面前时, 这个强壮无比的家伙被这种从天而降的幸福弄得不知所措。他向金花询问丢下绳 子的用意时,那模样实在是令人啼笑皆非。这个像木头一般立在金花窗口之下, 看起来糊里糊涂的家伙,竟然用一种白痴般的口吻去问金花:   “是不是要我给你打桶水来提上去?”   这个时候,就连伏在草垛之中的村支书,都已经知道这根绳子的用意了。他 在心里暗暗地想,这个牛高马大的家伙真他妈的笨,要换成是我,早就爬上去了。 这想法一出来后,村支书又连连掌嘴不已,他马上又满怀侥幸地想,无论如何不 能让这个猪爬上去,最好是他马上转身离开,跑到井边去打水,然后失足坠井身 亡。但接下来的事实证明村支书这种想法是自欺欺人。金花只用了短短三个字, 就将他的这种侥幸心理给粉碎了。她对着站在窗下像块榆木疙瘩一样的知青说:   “爬上来!”   金花再也明显不过的表示令知青如梦初醒,他仿佛一个溺水之人,然然看到 了一根救命草。知青一把抓住了那根绳子,双脚撑在墙上,像头熊似地往金花窗 口爬了上去。他那个看起来笨重如牛的身子,在爬进金花窗口时的矫健却令人吃 惊。藏身于草垛之中的村支书,眼睁睁地看着那个知青飞檐走壁,迅速爬进了她 女儿的房间。这时候,他恨不得自已的目光变成两只强劲有力的手,把正在越窗 而入的知青从绳子上狠狠地拽下来,摔他个半死,然后再抽他几个耳光。他甚至 希望墙上能突然长出一把锋利的刀子,将那根牵引着知青爬往女儿房间的绳子从 中割断。村支书甚至还想对知青做出更恶毒的诅咒和预测,可是这时他的异想天 开已经不现实了,他所有的想法像飞舞在阳光之中的肥皂泡一样,随着知青敏捷 无比地跳入他女儿房间而瞬间破灭了。   接下去将在女儿房间内发生的事情,村支书已经不敢去想像了。当一种不堪 入耳的细碎声响,从女儿房间里越窗而出时,一种绝望之情像无边夜色一样滚滚 而来,将藏身于草垛之中的村支书无情吞没。从母亲的回忆里,我似乎看到了那 个月光如水的晚上,村支书怒火中烧的目光与金秋月色融在一起,附在金花窗口 绝望地燃烧。   母亲的故事讲到这里时,我已经开始忍不住去揣测,村支书接下来应该做出 什么样的举动?当我父亲殴打母亲的情景出现在我脑海里时,我眼前不由自主浮 现出两张血肉模糊的脸孔。我想像着他们光着身子,像两只中弹的鸟一样,从窗 口里掉出来。当我从母亲的故事中看到村支书怒气冲冲地从草垛之中爬起来,很 准确地弹去紧咬在他脚脖子上的几只山蚂蝗,然后将它们从地上捡起来,咯吱两 声捏出一肚子血的时候,我为开始为金花与那个知青即将遭受到的命运而担心不 已。我原以为接下去的情况,那个飞檐走壁的知青应该头破血流了。可事实上, 怒气冲冲的村支书并没冲进房间去暴打金花与知青,而是擦了擦从蚂蝗身上沾来 的血迹,然后若无其事地从金花窗口底下走开了。   第七章   18.分岔   记不清是在搬入柴房后的第几天,毛小二就感觉到了,那位与他共处一房的 哥们身上出现了令人吃惊的变化。那时候毛小还在沉迷于幻想之中,每天收工之 后,他仍然惯性般地进行着那项必要的工作,对我母亲的美丽进行口沫横飞的描 述。可是他的哥们对这些已经不感兴趣了,不知什么时候,他已经悄悄地把话题 转移到了村支书的女儿金花身上。他一边剥着花生,一边对毛小二说:“村支书 的两位女儿看上去真不错,尤其是老大金花,那腰肢扭动时比蛇还灵活。”   知青开始了天花乱坠地描述,那次在井边所遭受到的来自于金花的拥抱,在 最初的胆战心寒过去以后,回到柴房里时,已经被那位知青夸大其辞,描述成了 一个可歌可泣的爱情故事。他声情并茂的描述,使原本就夜不成眠的毛小二雪上 加霜,他在幻想之中接近我母亲时,一颗青春燥动的心有如打鼓般狂跳不已。当 知青爬入了金花的房间,并在男女之事上有了绝对的发言权之后,他的描述更加 变本加利。初尝幸福的知青完全不顾毛小二的死活,开始洋洋得意地对毛小二传 授生理知识:“你知道女人是什么做成的吗?”   “什么做成的?”毛小二茫然不解地问他。   “水。”知青说。“女人是水做的,你摸过水吗?”   “摸过。”毛小二说。“那也没多大意思。”   “那你抽过鸦片吗?”   “没有。”   “到了女人的那个洞里面,就跟抽鸦片没什么两样。现在只要有女人,给我 个神仙,我也不想做了。”   那些有关于女人的情节,被知青吹得神乎其神,其诱惑力一点也不比那些黄 色禁书差。加上他传神的表演,毛小二简直要爆炸了。那位知青丝毫也没有料到, 他旁若无人的夸耀,会把毛小二推向一个痛苦的深渊。这样的情景我可以想像, 一个生理正常的年轻小伙子,在面对一大堆淫秽言语的煽动时,他随时都有可能 走入歧途,或者是疯掉甚至崩溃。可是那位知青一点也不理会毛小二的痛苦。那 些在毛小二眼里看来是菲荑所思的东西,就那样像一堆堆花生壳似的,从那位知 青嘴巴里面被吐了出来,把毛小二听得神魂巅倒。   那位知青是饱汉不知饿汉饥,只顾着炫耀自己,完全忽视了毛小二当时的感 受。在那段时间里,毛小二就仿佛是神经错乱了一样,成天魂不守舍。即使是看 到一只母鸡,或是一条母狗,他身体里都会产生强烈的反应。在那个时候,他所 幻想的对像,已经不仅仅只是我母亲。任何一只雌性的动物,都能让毛小二产生 丰富的联想。他已经彻底迷失了,不知道该如何忍受欲望的折磨,从而安稳地去 度过那些不眠之夜。据我母亲说,他经常半夜三更从柴房爬出来,踩着满地霜雪, 拼命往身上浇冷水。他的举动令童年时期的我感到万分惊讶。那些在我眼里看起 来是不可思议的寒冷,从我母亲嘴巴里面说出来时,却是一幅热气腾腾的场面。 我成年之后,当我不经意地学会了一些不良习惯,并以此来安慰那种生理上给我 带的的困惑之时,我不由得对毛小二当时的冷水浇身充满敬意。   然而毛小二的忍耐毕竟有限,冷水就跟毒品一样,它所能镇压的,只是一时 的痛苦。后来那次猪圈事件的发生,其荒唐程度不亚于任何一次可笑的历史事件。 我现在描写它的时候,内心深处仍然隐隐作痛。那天晚上的事情就像约好的一样, 在知青沿着绳子爬入金花窗口的时候,毛小二也随后蹿出了柴房。毛小二最初的 想法十分单纯,他之所以宁愿蹲在臭气冲天的猪圈里,目的跟村支书蹲在草垛之 中一样,无非是想看看金花房间里的热闹,即使什么都看不到,哪怕是听听声音 也行。毛小二后来的丑陋行为,完全是在欲望的驱使下,不由自主地做出来的。   据我母亲回忆,那天晚上的温度起码有零下好几度。连猪圈里的那头母猪, 都似乎被冻僵了,像块石头似地一动不动。可是对于毛小二来说,那点寒冷实在 算不了什么。因为那时候知青与金花在屋子里弄出了要命的声响,这声响从窗子 里传出来后,像烈酒一样使毛小二热血沸腾。一对年轻男女呆在一起,情景难免 有点疯狂。毛小二的心从这个时候开始迷糊,他如同梦游似地从猪圈里走了出来, 沿着墙边的一棵老树,轻手轻脚的爬到了猪圈顶上。这样,他的视线刚好与金花 的窗口平行。凭着他良好的视力,金花屋子里的状况一目了然。那一对滚在被窝 中的男女,在这么冷的天气里,四条腿仍然亮在被子外面,就如同四股麻绳似地 绞在一起。最要命的,是两个人在被窝里扭动的姿势,随着两人摇摆的幅度,那 张床像波浪似地起伏不定。这一切就仿佛是一双无形之手,紧紧地扼住了毛小二 的咽喉,他喘不过气来了。   然而真正使毛小二方寸大乱的,是金花发出来的喘息声。那种类似于动物呻 吟的喘息声来到毛小二耳朵里时,他已经忘了自己是站在高高的屋顶上,他的两 只脚很不安分地在并不结实的屋顶上开始挪来挪去。可是屋顶毕竟不是平地,它 所能承载的力量终究有限。随着咔嚓一声,毛小二把屋顶压出了一个洞。还没等 他反应过来,他的身体就从屋顶上掉进了猪圈里。落在地上的时候,毛小二正好 压在了那头母猪身上。令毛小二感到的意外的是,那头快要被冻僵了的母猪,在 受到惊吓之后并没有哇哇大叫,而是像金花那样低声哼了几下。这种哼哼声让毛 小二再也受不了了,他体内的情欲如同火山般爆发出来。这时候,母猪在他眼里 已经不再是猪,而是一个肥肥嫩嫩的女人。“女人,女人……”毛小二荒唐地脱 下裤子,开始干起了一项只有种猪才愿意从事的工作。可猪毕竟是猪,似乎只有 当它处在发情期的时候,它才愿意接受这种骚拢。毛小二的举动把沉睡中的母猪 终于吓醒了,它一骨碌爬起来,就仿佛是即将被人屠宰那样,发出了一连串惊恐 的尖叫。   村支书提着一把锄头闻声赶来,他以为是有人吃下了豹子胆,竟然敢在深更 半夜里来偷他家里的猪。他走到猪圈里一看,一下子看傻了眼。正在发生的事情, 就连见多识广的村支书都无法相信。他看到毛小二像个疯子似地一丝不挂,正在 忘乎所以地追逐着那头母猪。这一发现让村支书差点当场崩溃。自从金花干出了 伤风败俗的事情之后,家里真是越来越不像话了。老二银花整天像发情期的猫一 样,对着毛小二搔首弄姿,好像随时都在寻找机会把自己贡献出去。就连家里的 母猪,竟然也学着跟人乱伦了。村支书丢下锄头,垂头丧气地逃回了屋子。   猪圈事件发生之后,毛小二与那位知青再也无法志同道合,他们在村支书家 里受到了截然不同的待遇。当村支书满脸笑容地出现在柴房里时,那位知青以为 是自己爬窗的事情东窗事发,他惊恐不安地看着村支书,暗暗做好了随时抵御的 准备。可是村支书没有做出任何暴力举动,而是告诉了知青一个喜讯:“你马上 回家去拿生辰八字,来跟我女儿的对一对,我把女儿嫁给你。”   村支书在决定女儿的终生大事时,仍然有着做报告时的铿锵之音,他的语气 似乎不可违抗。那位知青满脸喜悦,连行礼都来不及收拾,就往回城的路上狂奔 而去。毛小二满心喜悦地想,这下可好了,以后我也可以搭着我这位哥们享享福, 让村支书给指派一些轻松点的活,即使活儿重一点也无所谓,最起码可以跟我的 梦中情人分一起。毛小二怀着满腔憧憬,向村支书暗示这些要求,可是村支书给 他的答复却令他沮丧不已。村支书的意思,是让毛小二立即从柴房里滚蛋。村支 书说:“你不是喜欢钻猪圈吗?我已经给你找了个猪圈。”   村支书在打击了毛小二之后,紧接着又安慰了他。村支书对毛小二说:“我 不是不让你住我的柴房,我只是不想让银花也像家里的母猪一样,半夜三更被人 折腾。”   毛小二立即面红耳赤,那次猪圈事件的确是不可见人。可是他做梦也没有想 到,村支所赐给他的滚蛋,对他来讲会是一次因祸得福。在那位知青喜气洋洋地 从城里返回我家乡,即将成为金花之夫后,毛小二却是垂头丧气地背着一个包, 提着两床被子,跟在村支书的背后走出了柴房。在村支书的带领下,毛小二有气 无力地趿着一双解放牌球鞋,双脚茫然踏过我家乡的那条十里长堤,走向了我外 祖父家里。   与毛小二的垂头丧气相反,村支书走过十里长堤时却是神气无比,他哔哩啪 啦的脚步在长堤上扬起滚滚尘土,使毛小二的形象在我母亲的讲述里变得模糊一 片。村支书的人还没到,粗大的嗓门就抢先一步,气势汹汹地冲到了我外祖父的 家门口。他高声叫嚷着我外祖父的名字:“你家不是有个猪圈吗?”   “是有个猪圈。”我外祖父手忙脚乱地从屋子里迎了出来,他有点想不明白, 这位平日里高高在上的领导,怎么会突然惦记起他家的猪圈来了。他说:“可是 我猪圈里没养猪啊。”   “就是因为没养猪,所以才来找你。”村支书背着双手,以坚定无比的语气 的向我外祖父传达指令。“这小伙子就交给你了,让他住在你家猪圈里。”   村支的声音就像一块块硬梆梆的石头,蛮横无礼地对着我外祖父扔了过去。 我外祖父是个吃硬不吃软的家伙。他马上唯唯诺诺,表达了对村支书的尊敬: “反正现在不养猪了,闲着也是闲着,就让他住进去吧。”   村支书转身离去之后,毛小二立即被自己的住所弄得悲伤不已。猪圈里四面 来风,屋顶上也是破破烂烂,几把茅草还遮不住一半的屋顶,只要一下雨,猪圈 肯定会变成水塘,这哪里是人住的地方?毛小二无限怀念地回想起柴房里的那段 时光,虽然柴房里的条件与城里的家不能比,可是与眼前的猪圈相比,那里简直 就是人间天堂。他还想起了那个与他同居柴房,看起来呆头呆脑的哥们。本来是 一起结伴下乡的,可是他们的命运却突然分岔。在自已走入猪圈之时,他的哥们 却已步入洞房,从此与村支书的女儿金花开始举案齐眉。只要有村支书的帮肋, 他返回城里的机会指日可待。我是我呢?就跟一头猪的命运没什么两样,只能任 人宰割。想到这里,毛小二悲伤的泪珠从脸上滚滚而下。   如果不是我母亲的出现,毛小二当年肯定会郁闷至死。在毛小二面前,我母 亲似乎有着起死回生般的效果。当毛小二眼泪汪汪地为自己的命担忧时,我母亲 抱着一捆干草,往猪圈里走来了。她把干草往毛小二脚边一扔,对毛小二说: “猪圈里地面潮湿,干草吸潮。”   神情恍恍惚惚的毛小二在一片干草清香里仰起头来,看到我母亲的红头绳飘 荡在他眼前。他立即惊呆了,不敢相信这是事实。我母亲的出现就像一块抹布, 把毛小二的一脸颓丧之气迅速抹去。在那一刻里,毛小二迅速将对村支书愤怒转 变成了感激。我外祖父家那个可怕的猪圈,在毛小二眼里仿佛摇身一变成了人间 天堂。第二天一早,毛小二竟然喜滋滋地对我外祖父说:“这个地方很好。”   我外祖父被毛小二的喜悦之情弄得莫名其妙,他昏头昏脑地嘟囔了一句: “这地方要是不好,我以前养出来的猪怎么会那么肥?”   19.口琴   我外祖父家的猪圈里随着毛小二的住入,在半夜三更里开始响起了一种疯疯 癫癫的口琴声音,这种口琴从猪圈里的四面土墙穿越而出,飞入我母亲房间,像 喝醉了酒似地四处飘荡。毛小二的一身草绿色军装夹在口琴声里,飞到我母亲跟 前,使他的形像显得格外耀眼。我母亲在满脸红晕中描述出这种口琴声的时候, 我可以想像出来,毛小二当初那种激情难耐的口琴声里,包含的是怎样一种对我 母亲而发出的深情呼唤。毛小二在深夜里吹出来的口琴与我外祖父的咳嗽一样, 令我母亲牵肠挂肚。而我那个常年抱病在身的外祖父,则认为那是一种很久不曾 听到过了的来自于猪的嚎叫声。   在我母亲被口琴声弄得心旌摇荡的时候,我外祖父这个自作聪明的老头表现 却截然相反,他不认为那是音乐。听到这种燥音般的口琴声后,外祖父心里暗暗 地想,该不会是自己捐到公社里去的那头猪,在半夜三更又跑回来了吧。为了证 明他自己虽然年老力衰,但他聪明无比的头脑仍然高人一等,我外祖父甚至不惜 深更半夜从温暖的被窝里爬起来,顶着深秋的寒冷,鬼鬼祟崇走到猪圈里去。当 他看到毛小二躺在臭气四溢的猪圈里,抱着一只口琴呜呜叫唤的时候,我外祖父 的自作聪明才受到了打击。他十分不满地对毛小二说:   “你们城里人,晚上不好好睡觉却在这里学什么猪叫?”   我那个缺少音乐知识的外祖父完全像个白痴,他对口琴声的误解令毛小二哭 笑不得。当我母亲生命深处的那支口琴,随着回忆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在她向我 讲述的那些早晨里回响在我耳边时,我从母亲的回忆里看到了那个白雾蒙蒙的深 秋之夜。那个晚上,我母亲挎着柳篮,体态轻盈地从家里走了出来。她如同一片 沾满露水的枫叶,娇态可人地飘入了笼罩在白雾中的十里长堤。母亲头上的红头 绳被湿漉漉的夜风轻轻掀动,有如一朵火红的杜鹃花在十里长堤上时隐时现。母 亲走到堤边的一块青石板上蹲了下来,她放下柳篮,举起木槌开始捶打一件花布 衣裳。母亲打捶打衣服时的动作是那么轻巧灵动,使她记忆中的夜晚从她昔日的 时光里脱颖而出,显得无比美丽而又动人。   这天晚上,在我母亲走向河边浣洗衣服的时候,毛小二的口琴声就像我母亲 的影子一样,从猪圈里及时地飘了出来,如影随形地紧跟在我母亲背后。他和他 的口琴声一起,来到了长堤上的茫茫白雾里。这个时候,我母亲的生命里响起了 一支羞涩的山歌。作为对毛小二口琴声的附和,这支山歌像母亲在那个年代里的 心事一样,柔情万种地飘荡在我故乡的那条十里长堤上。毛小二被这我母亲山歌 击得浑身一颤,他的口琴声立即就停止了,我母亲的山歌也随后止住。毛小二像 个幽灵般飘到了我母亲身后,手里攥着一块香皂。   在那个年代,我故乡还流行用皂角洗衣服,毛小二手中的香皂神秘而又迷人。 现在回想起来,毛小二之所以能打动我母亲,除了他的口琴声,那块香皂同样功 不可没。毛小二举着那块香皂,结结巴巴地对我母亲说:   “妹子,用这个,洗衣服吧。”   我母亲看了毛小二一眼,丢下手中的皂角,犹犹豫豫地接过了那块香皂。母 亲的湿漉漉的手掌在不经间碰到了毛小二的手。这位善于幻想的家伙就仿佛是得 到了启发似的,口齿一下子伶俐起来。他听到了自己的心跳声,像我母亲捶打衣 服的棒槌声一样嘣哒有力。毛小二说:“把手也洗洗吧,这个有香味。”   我母亲十分顺从地放下衣服,洗起那双在深秋的河水里被浸得红通通的手来。 随着母亲双肩的摆动,她身上的少女气息像雾一样飘到毛小二的跟前。毛小二如 同喝醉了似的,他眼中的世随着我母亲洗手时的节奏摇摇摆摆。在这个时候,毛 小二再也忍不住了,他猛然伸出手去,一把抓住了我母亲那双满是肥皂泡沫的手。 毛小二一拉,再用手臂一圈,我母亲就像个玩具似的,被他紧紧地抱在了怀里。   “你……”   我母亲的话刚说到一半,就被毛小二的嘴巴堵住了,她觉得嘴巴里突然多出 了一样东西,正在像条蛇一样疯狂蠕动。等她发现那是毛小二的舌头时,母亲的 呼吸声就仿佛是被夜露打湿了,开始变得含糊不清。那个知青在柴房里对毛小二 传授的生理知识,使毛小二轻而易举地就把我青春期的母亲弄得神智不清。母亲 的身上跟这天晚上的空气一样,在毛小二的手下潮湿成一片。那个时候,我母亲 仿佛进入了一个遥远的梦境。她梦见自己和毛小二倒在了长堤上,然后滚进了一 片草丛里。那片草丛是我哑巴哥哥后来出生的地方。当一阵突如其来的疼涌从我 母亲身心深处痛来时,我母亲捂紧嘴巴尖叫了一声。这时候的毛小二就像个丧家 之犬一样,翻身爬了起来。母亲的尖叫使他想起了猪圈里的那件丑事。要是这次 也被人发现了,那该怎么办?毛小二提起裤子,慌慌张张的往猪圈里逃去。我衣 衫不整的母亲和那只口琴被他无情丢下,狼狈不堪地躺在那丛枯草中。   我母亲因疼痛所带来的恐慌平息以后,她回到闺房里,开始对着那只口琴百 般回味。毛小二的行为虽然有些粗鲁,但我母亲越想越甜蜜。那只散发出浓烈猪 粪气息的口琴,经过了十里长堤上如梦境般发生的那一幕以后,被我母亲拿在手 中时,它锈迹斑斑的样子已经令我母亲倍感亲切。从那只口琴上面,我母亲甚至 联想到了一支浩浩荡荡的迎亲队伍。这支队伍中有一乘八抬大轿,在母亲的幻想 中格外显眼,我母亲满脸痴迷神色地想着自已端坐其中。而那个像老鼠般逃往了 猪圈的毛小二,则被我母亲想像成了一个身穿大红马褂的家伙,他骑着高头大马, 喜气洋洋地走在我母亲的幻想之中。我母亲还联想到了八名精壮的轿夫,他们吭 吭唷唷地喊着号子,气势汹汹走在那条十里长堤上,把她抬往毛小二所居住的城 里。在这种丰富的想像力之中,我那个糊里糊涂由姑娘变成了女人的母亲,就这 样捧着被毛小二丢下的那只口琴,在幻想之中完成了一场她一生也没能够等到, 却令她在往后的日子里一直念念不忘的豪华婚礼。   与我那个胆大包天的父亲比起来,毛小二的胆小如鼠实在是令人可笑。那天 晚上,仓皇逃回猪圈里的毛小二开始了与我母亲一样的胡思乱想。毛小二的想像 力与我母亲比起来更为丰富,与我母亲所不同的是,我母亲想像出来的是一场令 她一生难忘的隆重婚礼,而毛小二想所像出来的,却是一场可怕的葬礼。他从我 母亲的那声尖叫声里意识到,他在长堤上对我母亲所干出来的勾当,是属于一种 犯罪活动。在那个年代,只要我母亲告发出去,就足以让他遭到政府的枪毙而命 归黄泉。想到这里,毛小二似乎看到一颗子弹朝着自己迎面飞来,将他的宝贵生 命轻而易举地击溃。极度恐慌的毛小二,在这个时候所做出的行为,比起我那个 臭名昭著的父亲来,更加令人所不齿。在我母亲浮想翩翩,想着成为城里人毛小 二之妻的时候,毛小二却竟然连行礼都来不及携带,就惊恐万分地蹿出了猪圈。 他连夜搭乘一位老人的木排,像个小偷一样,顺着我故乡那条清澈的河流逃之夭 夭。   毛小二不负责任的逃脱,令我母亲伤心万分。她从此成天对着毛小二的那只 口琴,过起了以泪洗面的生活。与我母亲的独自悲伤相比,我外祖父就幸灾乐祸 多了。在看到猪圈里的毛小二人去圈空之后,我外祖父就理由在我母亲面前标谤 自已的聪明能干了。他得意洋洋地对我母亲说:“我要是不给那个城里人一个猪 圈住的话,他在我家里学猪叫不知道要学到什么时候”。   我母亲对外祖父理也不理,她只管拿着那只口琴,如捧至宝,脸上的泪珠滚 滚而下。外祖父被母亲的样子激怒了,他怒气冲冲地跳起来,大声质问我母亲: “你拿着这东西干什么?难道你也想跟城里人学猪叫?”   面对外祖父的质问,母亲如同哑巴似的默不作声。这个世界上,又有谁能明 白她的心事呢?   多年以后,我母亲再次回想起这一幕时,仍然情不自禁地重现了那时的悲伤 形象。母亲在讲到毛小二的那次逃离的时候,开始像个孩子似地伏在床头失声恸 哭。母亲的哭声像他当年对毛小二的感情一样,显得坚不可摧。而我那个与母亲 同床共枕了十多年的父亲,则仿佛一生都被我母亲拒绝在心门之外。成年以后, 当我将情绪从童年时期的记忆里抽离出来,再次遥想我父亲一生时,我不禁为他 感情上的失败而黯然神伤。父亲在我童年时期里对母亲的殴打,在我成年以后的 眼里看起来,我宁愿将它理解成一种父亲对自己命运的怜悯。   毛小二逃之夭夭后,我母亲的命运从此峰回路转,发生了一系列她所无法预 料到的转变。令我无比感动的是,在毛小二混帐无比地一去不返后,我母亲仍然 能够衷心耿耿。她守着毛小二的那只破口琴,眼泪汪汪地度过了那个灾难之冬。 母亲丰富的想像力与她对爱情的无限憧憬,使她的梦想沿着那只口琴仍然能够得 以延续。她潮湿的的目光有如十里长堤下的哗哗水流,沿着漫长的河流通往她梦 想中的地方。在那段时间里,我母亲时时刻刻都在期待着毛小二的再次出现,就 像所有远离情人的初恋少女一样,她们等候心上人的目光有如磐石般坚定不移。 在我故乡的那场瘟疫来临之前,我母亲还在异想天开地坚守自己的信念,她盼望 毛小二再次走进她家猪圈。令我无比愤怒的是,我可怜的母亲在那间屋子里守了 整整一个冬季,也没能等到毛小二的再次出现。毛小二的迟迟不来,使得我母亲 的心就像一个马蜂窝般空空荡荡,她守在那间闺房里三个月内足不出户。直到我 母亲记忆中那场可怕的瘟疫突然降临,我母亲才得以走出那间闺房。她不得不用 孱弱的肩膀驮起我年老体衰的外祖父,像个粗壮的男人一样逃入深山野岭之中躲 避瘟疫。   与回忆起毛小二时的满脸潮红相比,母亲在回想起那场瘟疫时,她脸上的表 情却是平静如水。毛小二所给予我母亲的甜蜜回忆,在穿越了漫长的时光后,再 次来到母亲面前时,仍然能够使我母亲对记忆中的那场瘟疫不屑一顾。母亲用讲 故事一样平缓温和的语气,对我描述了那场惨绝人寰的瘟疫。我的眼前呈现了一 群死尸,他们像被一些被药毒死的鱼一样,赤身裸体漂浮在我故乡那条河流之上。 至今回想起来,这一场面仍然令我毛骨悚然。然而这一可怕的场面当时从我母亲 嘴巴里面描述出来时,却显得是那样的轻描淡写。成年以后我才得以明白,我母 亲的一生已经被毛小二的那次长堤之恋所填满了,她深陷其中,已经无法去悲天 怜人。    20.乌鸦   我外祖父这个咳嗽连连的老人,在他即将走向生命的终点时,他的偶尔表现 出来的预感准确得令人吃惊。我母亲守在闺房里足不出户的那个冬天里,我外祖 父成天在家里长吁短叹。每当冬日黄昏来临的时候,我母亲那个并不宽大的家中, 便会尘土般地飘浮起我外祖父的声声叹息,他似乎是在以叹息声来表达对我母亲 足不出户的不满。   这个冬末时节,我老眼昏花的外祖父在一个临近傍晚的时分里,突然看到了 一群黑压压的乌鸦,犹如大雨来临前的乌云,从天边滚滚而来,将我故乡的天空 围了个密不透风。乌鸦密密麻麻地盘旋在空中,扑腾着翅膀发出声声悲鸣,让我 故乡在那个冬天里失去了宁静。我那些长久不知肉味的乡亲们,看到满天飞舞的 乌鸦后,他们早就把乌鸦是不祥之鸟的祖训抛到脑后去了。我可怜的父老乡亲们, 当时就如一群饥肠辘辘的饿汉突然看到了肉包子,他们对着满天乱飞的乌鸦垂涎 三尺。   这时候,经历过不少战争场面的村支书站出来了。他用了一个在行军打仗时 就学会了,但一直没有机会表现出来的动作,高举右臂朝天空用力一挥,然后对 着乡亲们吼了一声:   “给我打!”   于是全村子的人都像发了横财似的,他们兴高采烈地拿着土制的鸟铳跑出了 家门。村人们纷纷举起鸟铳,对准天空砰砰放枪。那场面犹如一场硝烟滚滚的战 争在我故乡打响。在亲乡们兴致勃勃地开枪追打乌鸦的时候,我外祖父却是远离 人群,他表情凝重地站在黄昏来临时的阴暗里,颤抖着身子,从腹腔深处十分悲 怆地发出一声声喟然长叹。外祖父以苍老无比的声音,向村人们预言了一场灾难 即将到来:“冬天里怎么会钻出这么多的乌鸦来?这鸟你们不能打,打了可就是 个灾年啊。”   尽管当时我外祖父的衷告十分卖力,但是从他嘴巴里面发出来的声音却是那 么脆弱不堪。在那种时刻,别说是一两句衷告,就算是千军万马,也会被轰轰鸟 铳声淹没。在那种缺衣少食的饥荒年代,能看到这么一大群乌鸦,乡亲们实在是 太兴奋了,有谁会去理会我外祖父的衷告呢?面黄股瘦的乡亲们就像一群失去控 制的奔马,在那个充满灾难的冬天里端着鸟铳来回奔走,鸟铳声如雨点般占据了 整个庄。   在那堆追打乌鸦的父老乡亲当中,曾经打过仗的村支书在这个时候显得尤为 突出。我乡亲们土制出来的鸟铳,在对付那些低空飞行的鸟类时曾经准确无比。 可当他们满怀信心对准那些在高空盘旋的乌鸦开火时,从鸟铳里放出去的铁沙子 却是那么软弱无力。铁沙从黑漆漆的枪杆里蹿出去,朝着那些黑压压的乌鸦飞去 以后,连乌鸦的一片毛都沾不到。我那些受到了打击的父老乡亲们,他们失落的 心情可想而知。在那个灾难悄然来临的傍晚里,他们千篇一律地呈现出一种古怪 面容,犹如一尊尊呆板的雕像一般,站在我母亲对那个灾难之冬的回忆里岿然不 动。   在我父老乡亲们对那些乌鸦束手无策的时候,村支书却是战果累累。热衷于 向父老乡亲们炫耀自己辉煌战争经历的村支书,借着这个千载难逢的机会,以实 际行动来证明了他以前在乡亲们面前的夸夸其谈,并非是一种子虚乌有的吹嘘。 他脸上流露出来的骄傲神色,更是证明了他在战争时期练出来的枪法,比起我那 些父老乡亲来的确要高出很多。当他拎着一串血淋淋的乌鸦出现在乡亲们面前时, 谁也不知道他是用什么办法把乌鸦打下来的。满载而归的村支书,随时都没有忘 记向乡亲标谤自己昔日的光荣事迹。他把手中的那串乌鸦在乡亲们眼前晃来晃去, 像在一群饿狗面前晃动一块肥肉一样,然后口沫横飞地告诉他们:“国军的飞机 我都能打下来。”   乡亲们马上将村支书团团围住了。看到如此多羡慕的目光,村支书那张灰暗 无光的脸竟然难以置信地开始闪闪发光。就如同他家里那扇久经岁月摧残的大门, 被涂上了红光闪闪的油漆,他的形像焕然一新。村支书用一种得胜而归的神态和 语气,在那个乌鸦满天飞舞的傍晚,声情并茂地向乡亲们开始描述他的战争生涯。 那种被村支书夸大了的飞机坠地场面,在村支书眼里看起来,是多么的激动人心。 但是我那些在泥巴里面摸滚打爬惯了的乡亲,显然是一群很实惠的人。当村支书 满脸激动地向他们描述他的昔日辉煌时,乡亲们的眼睛却死死盯在村支书手中的 那串乌鸦上面。在我父老乡亲的眼里看起来,村支书能将飞机打下来根本就算不 了什么,因为飞机不能吃。他们所羡慕的,是村支书能把高飞在天上的乌鸦打下 来。后来,他们当中有一个鲁莽的年轻人站了起来,他毫不客气地切断了村支书 的夸夸其谈。这个瓮声瓮气的年轻人地对村支书说:“你打下飞机来有个鸟用, 还不如教教大家怎么样才能打下几只乌鸦来填肚子。”   陶醉在被昔日辉煌中的村支书当场就楞住了,那张闪闪发光的脸就像是被谁 抹了一团烂泥,迅速失去了光泽。   那个年轻人的话令乡亲们万分激动。他们先是像求知若渴的书虫等待先生的 教诲一样,垂手站在村支书面前等待答案。在乡亲们万分期待的目光之中,村支 书脸上的表情瞬息万变。令乡亲们万分失望的是,当他们满怀期待地等着村支书 传授打鸟之道时,陷入了沉默之中的村支书却突然像个二流子一样,他伸出三个 手指来,朝着那个年轻人打了个清脆的响指,然后毅然转过身子,提着那串乌鸦 头也不回往家里走去。   村支书这种令乡亲们失望的举动只保持到了他家门口,当他走到他家那扇朱 漆大门前的时候,他看到了大门上贴着的那幅神采奕奕的毛主席画像,画像上毛 主席的温和笑容令他觉得自己的行为可能有点不妥。这时村支书双脚突然像被钉 住了似的不动了。他大概是想起了公社干部来村子里传达毛主席思想时,说过共 产就是有东西大家一起吃一起喝之类的话。于是村支书又回过头来,像哄一群小 孩子一样,用嘹亮的嗓门安慰乡亲们:“你们先回家去好好睡觉,有我村支书吃 的,就少不了乡亲们喝的,明天我教你们打鸟。”   乡亲们被村支书弄得莫名其妙。直到村支书家中的炊烟升起,一股令人垂涎 的肉香从村支书家中飘了出来,他们才恋恋不舍走回各自的家中。   瘟疫是在乌鸦飞临我故乡上空的第二天到来的。那一天,当村民们满心欢喜 地憧憬地着村支书教他们打鸟的时候,那群乌鸦却传说般地消失了,天空如雨后 放晴般明亮起来。我父老乡亲们无比失望地站在明亮的阳光下面,一个个面呈死 灰,他们犹如一堆被霜打过了的茄子。我无法想像,在那个吃一次肉就可以医好 百病的年代里,我父老乡亲们看着满天的乌鸦离去后,他们会有着怎样的失望和 愤怒。他们仿佛一群被人愚弄了的饿狗,看到一堆骨头在嘴边晃了一下又无情飞 去。接下来发生的事情,从我母亲口中讲出来时,令童年时期的我颤抖不已。   吃饱睡足了的村支书很讲信用,第二天一早,他就背着双手洋洋得意地走出 了家门,他准备告诉乡亲们打鸟的方法。我那些没读过多少书的泥腿子父老乡亲 们,他们有限的知识无法使他们去认识到,这群乌鸦的飞来又飞走只是一种自然 现象。村支书的行为,在我父老乡亲们的眼里,已经变成了一种可恶的欺骗。我 父老乡亲们有着搞农民起义的优良传统,他们针对村支书而产生出来的的愤怒, 因饥荒而变得来势汹汹。对着村民们指手划脚惯了的村支书,无论如何也想像不 到,当他得意洋洋地准备向村民们实现他昨晚所许下的承诺时,我父老乡亲们几 十把黑漆漆的鸟铳,已经瞄准了他颗闪闪发光的脑袋。   有着无数战争经历的村支书,看到一片黑漆漆的枪口像几十双死神的眼睛一 般,死死盯上了他的脑袋时,他才知道势头有点不对了。这时候的村支书,头脑 仍然清醒得令人吃惊。虽然他的口才十分出众,但是他并没有走过去跟我那些杀 气腾腾的父老乡亲们理论。面对着那几十条可怕的鸟铳,村支书并没有如人们想 像中的那样,被吓得屁滚尿流。他的神态从容得就像一个在野外散步的老人。在 几十杆鸟铳虎视眈眈的瞄准之下,村支书竟然像个大鸟般展开了双臂,然后不慌 不忙地打了两个呵欠,仿佛还没有睡醒一样。我那些崇拜英雄的父老乡亲们,似 乎被村支书那种镇定自若的神采感染了,在他们为村支书的镇定感到惊愕的时候, 打完呵欠后的村支书,接下来的表现是转过身来拔腿就逃。   年过五十的村支书逃命的速度跟他的枪法一样出类拔萃,令我父老乡亲们束 手无策。当父老乡亲们回过神来时,村支书已经像个长跑冠军一般,敏捷无比地 逃入了他家那扇红光闪闪的朱漆大门。这时那个鲁莽的年累人扣响了扳机,一阵 铁沙子从枪膛里飞出来,嚓嚓作响钉入村支书家那扇大门。后面反应过来的乡亲 们,也纷纷朝村支书家的大门开了火,这时村支书家那扇刚上过新漆的大门转眼 间就像被虫蛀过了一样,千疮百孔惨不忍睹。等我父老乡亲们闯入村支书家准备 搜人的时候,健步如飞的村支书早已经穿过他家后门,像野般跑向了那条十里长 堤。   村支书沿着十里长堤拔足狂奔。他跑到十里长堤的尽头时,看到河边刚好有 一条小船,船上坐着一位垂钓的老人。村支书想也没想,通一声跳入了船中。那 位老人被村支书的举动吓呆了。当他回过神来后,他开始怒气冲冲地质问这个不 速之客:“你想干什么?”   老人的话还没落音,村支书已经挥起有力的拳头,击向了他的脑袋。在村支 书毫无人性的击打之下,那位老人就像被扔出去的麻袋一般,可怜巴巴地跌进了 寒冷的河水中。老人在水中挣扎的场面,使我母亲在回忆起这些事情时,一扫她 平日里温和娴静的形象,这时候的母亲会像个泼妇似一样,对已死去多年的村支 书怒骂不已。   乡亲们在胡乱开了一阵枪以后,发现没什么动静。那个鲁莽青年一声令下— —进屋去搜!亲们立即像一群马蜂般涌入了村支书家中,他们像打家劫舍的匪徒 一样叫叫嚷嚷,四处寻找早已逃遁得无影无踪的村支书。怒气冲冲的父老乡亲们 搜遍了村支书家的每个角落,可是连村支书的影子也没找到。他们最终只找到了 几堆被啃得干干净净的乌鸦骨头,还有村支书的妻子,以及躲在床底下瑟瑟发抖 的金花两口子和银花。她们被乡亲们砸锅摔碗所弄出来的声响吓得神志不清,三 个年轻人像被捆起来了似的胡乱抱成一团。以至于那个行事粗鲁的青年走到床前, 在银花的屁股和胸部上胡乱捏了几把后,银花竟浑然不觉。乡亲们看到三双惊恐 过度的眼睛,像六只死去的鱼眼一般,躲在床下痴痴呆呆。   在这个时候,唯一能够镇定自若的是金花她娘,这个在村支书夸夸其谈的战 争故事里度过一生的老太婆,具备了抵抗任何风雨来临的能力。在乡亲们的鸟铳 响起的时候,她居然还能够悠闲自得地躺在床上自言自语,她说,这么多的枪声, 是不是又打起仗来了。当鸟铳声停了以后,她唠唠叨叨地从床上爬起来,看到一 群人在她家里叮叮当当地砸锅摔盆,她丝毫也没有意识到这是乡亲们在针对她丈 夫发泄愤怒,她以为乡亲们只是在搞一些炼钢那样的活动。于是她又继续唠唠叨 叨地说:   “以前砸了这么多锅,饭煮不成了,钢也没炼出来,好不容易又买了个锅回 来,现在又炼起钢来了,这日子真叫人过不下去了。”   说完后她又往床上一躺,安安稳稳地睡着了。在没有能够找到村支书后,除 了那个青年混水摸鱼地在银花身上捏了几把之外,我那些恩怨分明的父老乡亲们 没有为难金花一家。他们结束了在村支书家的搜寻后,马上提着鸟铳追往十里长 堤。这时候,村支书早已经坐着一艘小船,像个渔翁一般摇动木桨沿河漂流而下 了。   21.瘟疫   村支书的逃离之后,那场瘟疫有如蝗灾一般铺天盖地而来。描写这幕情景时, 对任何人来说都是一种考验,如果不是为了让故事完整,我实在不愿意去回顾这 么一场浩劫。我的思绪通过母亲的追忆回到那一年的故乡时,就如同走进了一个 远古时代的沙场。那些遥远的往事经过岁月沉淀之后,从母亲的嘴巴里缓缓而出。 这时候我内心的悲伤如潮水般涌来,将我瞬间淹没了。我犹如一个正在观看一场 悲剧的孩子,那些悲惨的画面活生生地在我眼前流转,使我无法对那些场景视而 不见。这时候母亲的讲述已经不再是她回忆,因为具有强烈的悲剧色彩,那些往 事不经意间从母亲身上移植到了我的内心深处,成为一段让我无法回避的记忆。 我仿佛亲眼见证了故乡的那个灾难之冬,瘟疫袭来的时候,犹如滚滚洪水淹过村 庄,父老乡亲们在那场瘟疫之中如同野草般纷纷枯萎。还有那群知青,他们慌乱 的身影在那场浩劫中不知所措地胡乱奔走。   在短短几天时间里,我故乡无数乡亲惨遭瘟疫劫杀。他们的尸骨惨不忍睹, 犹如一群死鱼般漂浮在河面上。我那时的故乡成了一个浩大的灵场,村庄里哭声 遍野,就仿佛是战乱时期的惨景。在那场突如其来的瘟疫面前,我父亲乡亲们显 得是那么孱弱无力,他们一个个因一筹摸展而变得麻木不仁。那些从城里下乡而 来的知青们,在这个时候显示出了比乡亲们高出一筹的智慧,这证明他们所得的 知识青年这个称号,即使是放在那个教育十分荒唐落后的年代,仍然具有一定的 价值。知识青年这四个字并不是吹嘘出来的。在我那些乡亲们只知道听天由命, 心安理得地等候死亡来临之时,那些知青们纷纷将衣服或被子剪烂蒙在了脸上, 他们仿佛一群打家劫舍的蒙面大盗,成群结队地往城里仓皇逃去。   那个靠飞檐走壁成为金花之夫的知青,在逃跑的时候受到了金花强有力的阻 挠。当时的金花,看到丈夫连行礼也来不及携带,就混入了那知青中间开始仓皇 逃离的时候,她竟然异想天开地想说服丈夫,以让他留下来。金花涕泪长流,到 了那种时候,她坚信只有眼泪才能打动自己的丈夫。她像个说客似地,对丈夫回 忆了过去的缠绵往事。那次发生在井边的拥抱,以及那些知青爬绳子的事情,被 金花说得娓娓动听。说完后,金花又信誓旦旦地给予丈夫诱惑:“只要你不走, 以后村支书这个位子就是你坐的。”   在金花眼里,仿佛那时候的村支书一职像过去的皇位一样,只能由她家里世 袭下去。可是她丈夫听了之后,完全无动于衷。对瘟疫的恐惧,使那位知青完全 失去了对权势的欲望,在他眼里,没有什么事情比保住性命更重要了。这个看上 去很有教养的家伙,这时候终于暴露出了粗鲁的一面,他说:“你他妈的就算是 给我个皇帝做,我都不会留下来啦。还有什么东西比我的命更重要?”   诱惑失效之后,金花不得不使出最后的杀手镧,她指着自己的肚子说:“这 里面已经有你的孩子了。”   在最后关头,金花渴望以血脉来系住知青,可是她又一次失败了。知青对此 毫无反应,就仿佛金花肚子里的孩子跟他完全无关。知青问金花:“你说完了没 有?”   金花说:“说完了。”   那位知青猛然一使劲,扳开了金花那双死死拉住他衣角的手,然后很潇洒地 飞起一脚,将金花踢进了大路旁边一片冰冷的水田里。金花瑟瑟发抖地从水田中 爬起来,再次冲向知青。知青抬起腿来又是一脚。这一脚比上一脚的力量更大, 非常准确地踢中了金花的肚子。金花像运动员脚下的皮球一般,再次飞向了水田。 知青拍拍脚背,一边往前跑,一边对金花说:“不是有孩子了吗?踢两脚就没有 了,比去医院打胎划算。”   金花像个泥菩萨似的,一脸呆相地看着知青逃去。她实在无法相信,这个平 日里文质彬彬的丈夫,竟然会像个凶狠的刽子手一样六亲不认。等金花回过神来, 她已经没有一丝力气了,她无法再次从水田中爬上去追赶知青。金只能披头散发 地坐在水田里,对着丈夫离她而去的背影破口大骂。可是这又有什么用呢?她的 丈夫已经与那群知青们混在一起,头也不回地在她视线里远去了。他们的脚步跟 当初兴致勃勃地来到我故乡时一样,在那条大路上扬起了滚滚尘土,使这幕逃离 时的情景在金花眼中如烟似雾。知青们仓皇逃去的这一幕,仿佛一个不期而至的 恶梦,十分无情地朝着泪眼婆娑的金花笼罩下来,使她难以脱身。恶梦之中的金 花,在不久之后,就心不甘情不愿地走上了她的寡妇之路。   我母亲在这时候的出现,证明了毛小二那次可耻的逃跑纯粹是多此一举。在 那个知青们往城里逃去的下午,我母亲拿着毛小二的丢下的那只口琴,从十里长 堤上开始了奔跑。她头上的红头绳在那个瘟疫恣意传播的下午飘扬起来,犹如一 团在寒风中燃起的火苗,将我母亲那张因激动而微微发红的脸映得美丽异常。我 母亲有如一阵风似地跑过了十里长堤,紧接着转身奔上了那条黄土大道,她截住 了那群仓皇逃去的知青。母亲向金花的丈夫走了过去,她十分郑重地将毛小二的 那只口琴交给金花的丈夫,仿佛是将她的一生交出去似的,然后对他说:“把这 个东西交给毛小二,就说我会一直等他。”   在知青们卷起滚滚尘土逃离了我故乡之后,我母亲回到了家中,她像所有被 瘟疫弄得不知所措的人一样,呆在屋子里闭门不出。面对瘟疫,我故乡的人们就 像面对生老病死一样,他们只能用悲哭声来表示对上天的不满。有限的知识使他 们在这种接踵而来的死亡面前显得脆弱不堪。每当被瘟疫掠走一个生命,村子里 就会响起一片悲痛哭声。在那年的冬末时节,为那些亡灵而发出的悲痛哭声在我 故乡此起彼伏,犹如一支支凄凉的婉歌,沉重地回响在那段惨绝人寰的记载之中。 那场瘟没是如此难以磨灭,有如伤痕般刻在我故乡的历史画面上,使我故乡那段 惨痛时光变得十分触目惊心。我母亲在感情上表现出来的对毛小二的坚贞不渝, 在这个时候表现得尤为突出。在这种时候,我母亲仍然能坚守着对毛小二的那份 憧憬,在瘟疫横行之际,母亲对毛小二的前途忧心忡忡。她经常自言自语:“他 现在怎么样了?他能躲过这场浩劫吗?”   那群从我故乡仓皇逃往城里的知青,在入城的时候,他们被一群戴口罩穿白 大褂的家伙拦住了。当那群穿白大褂的人得知这伙知青是从我故乡逃来的后,他 们马上就像见到了鬼一样,惊慌失措地连连往后退去。其中有一个稍微胆大一点 的,在远远地避开这群知青后,突然摘下了口罩,然后吹响了那个挂在脖子上的 口哨。口哨声传出去后,很快就有一群全副武装的公安,持着枪凶神恶刹地跑过 来将知青们围住了,那种气势仿佛是来捉拿一群臭名昭著的江洋大盗。   在这群知青当中,除了金花的丈夫以外,其他人都见识过我故乡那种排山倒 海的鸟铳声。在他们眼里看起来而,这些穿着制服,绿得像几个冬瓜似的公安, 比起我那些气势汹汹的父老乡亲来,似乎强不到哪里去。因此,金花的丈夫赶在 那群公安到来之前,拔腿就往我故乡逃了回去。而其余的知青们,却是视死如归 地朝着公安们的枪口下走了过去。在那种人们一提起瘟疫就变色的年代,知青们 竟然异想天开地想去说服那些公安,要公安网开一面,放他们回家。他们陈述出 来的理由十分充足,足以打动任何一个铁石心肠的人。可是在公安面前,知青们 所做的一切都是徒劳。   公安给予知青们的答复,是一辆轰轰开来的卡车。他们像押犯人一样,将知 青们押上了车厢。那些知青这时候才明白,他们回家的愿望已经成了水中花镜中 月,可望而不可及。令知青更加不安的是,他们从那些公安口中得知,自己将作 为瘟疫病患者,很快就会被隔离起来。隔离是个什么概念?就是像传言中的那样, 让他们自生自灭,这实在是太可怕了。这时车厢里开始响起了一片哭爹喊娘的声 音。这些十八九岁的毛头小子,平时看起来个个胆大包天,一旦碰到这种可怕的 情况,他马上就吓得屁滚尿流了。   知青们一个个呆若木鸡,束手无策地站在那辆大卡车的车厢里,仿佛一群神 情凄惨的雕像。其中有几个胆大一点的,开始恶毒地咒骂起政府来,车厢里立即 乱成一团。还有一个更加胆大,他仿佛是吃了豹子胆一样,趁着车厢里开始混乱 的时候,竟然像个猴子似地从车上一跃而下,往那条通往城里的大路拨腿就逃。 但是他跑得再快,也没有子弹快。随着一声枪响,那位知青那两只脚就像被钉住 了似的一动不动了,可是他的身子却借着强大的惯性,仍然往前面飞了出去。他 俯身摔倒在泥土之中,嘴巴里啃满泥土,一条腿被子弹穿了个洞,连爬都爬不起 来了。这种教训令所有企图逃跑的知青望而生畏。于是这群知青们马上静了下来, 他们规规矩矩站在卡车里,开始了这次生死未卜的长途跋涉。没有一个人知道, 他们将被这辆破烂的卡车拖往哪里。   与知青们相比,我那些乡亲们则镇定得多。如果不是受了我外祖父的启发, 他们大概还会像群英雄一样,坐在家中大义凛然地等待死亡的降临。瘟疫越来越 肆虐的时候,我外祖再一次表现了他杰出的洞察能力。在那群知青惊慌失措地逃 去之后,乡亲们更加不知所措。那时候他们的思维已经完全麻木了,只能像木头 人似的,任由那种生死难卜的命运来摆布。只有我外祖还保持着他的智慧头脑。   知青逃去的那天,外祖父有如巫师一般,无比庄严地坐在一把腾椅上面。他 的目光如注,凝神望着长堤尽头的两座山峰,嘴巴里念念有词地说着一些什么, 他脸上的表情极为神秘可笑。其实外祖父当时只不过是虚张声势,他想以此来引 起乡亲们的注意,让自己成为受万众瞩目的焦点。那天的预言被验证之后,外祖 父有了极大的信心。他以为自己像那些道行高深的巫师一样,已经无所不能。可 事实上,谁也不知道外祖父在想些什么,也没有人愿意去揣测他的行为。在那场 瘟疫面前,再怎么神秘的东西,都无法让乡亲们产生半点兴趣。因此,外祖父的 故作神秘只是徒劳。最后,他不得不沮丧地从椅子上站起来,对我母亲说:   “把我背到山里去。”   “去山里干什么?” 我母亲茫然不解地问他。   “要你背,你就背,那么多废话干什么?”外祖们始气冲冲地说。   母亲不再说话,她顺从地蹲下来,让外祖父僵硬地伏在了她的背上。母亲像 个粗壮的男人一样,背起外祖父,气喘吁吁地往深山野岭走去。乡亲们这下才如 梦初醒。外祖父的行为已经明确无误地告诉他们:不仅仅那些知青们有地方可逃, 我们照样也可以逃到山里面去。   醒悟过来的乡亲们一下子激动起来,他们纷纷卷起自己的包裹,如同一群迁 徙的候鸟,成群结队地逃进了山里。原来是热热闹闹的村庄,突然间就变得空无 一人。在这个灾难来临的冬季,走进山里的乡亲们就像原始人那样,过起了一种 茹毛饮血的生活。   22.回归   村支书坐船逃离村子之后,一路碾转奔波,当他眼里出现了一堆密密麻麻的 高大楼房的时候,他知道自己已经来到了城里。由于人生地不熟,举目无亲的他 只好像条野狗一样四处流浪。村支书的生存能力强得令人吃惊,在短短几天时间 里,他就完全忘掉了自己的支书身份,将自己迅速转变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乞丐。 头脑发达的村支书生来就具有良好的行乞天赋,他那张脸不用化一点妆,只要随 便换件破烂点的衣服,就是一副可怜巴巴的样子,就仿佛他前辈子做过乞丐一样。 除了行乞,他顺手牵羊的本领也首屈一指。他经常两手空空,像走亲戚似地走进 别人家里,等被人家赶出来的时候,手里往往神不知鬼不觉地多出了一两样东西, 然后把自己变成那些旧货铺里常客。因此,在城里的那几条街道上,众多行乞者 都处于一种饥不裹腹的状态,可村支书却过着一种小康般的日子。白天的时候, 他永远是一副衣衫褴褛的可怜模样,可是一到了晚上,他却悠闲自得地坐在了酒 馆里。   如果不是毛小二的突然出现,村支书可能会把行乞和偷盗作为他的终身职业。 在他眼里看起来,当乞丐并没有什么不好,甚至比当支书还要强。这种良好的职 业,让他在吃饱喝足的同时,还不用担心会被别人用鸟铳追打。这种生活可以让 他无所顾忌,在模糊了自己的身份之后,村支书可以随心所欲地从地面上捡起任 何一截烟屁股,然后光明正在地叼在嘴巴里。那些被城里人只抽到一半就丢掉的 烟头,有的竟然是那种叫大前门高级香烟烟,如果不是做了乞丐,估计村支书一 辈子都抽不到。   毛小二当时的情况跟村支书大同小异,这个自以为犯有强奸罪的家伙,诚惶 诚恐地逃回城里之后,他始终无法平息心中的恐慌。毛小二整天心事重重,觉得 没脸见自己那个严厉的父亲。因此,他连家门没敢踏入一步,就成了一名活动在 街头巷尾的流浪汉。他的工作要比村支书的略为体面,一日三餐完全是靠着几位 铁哥们的接济。因此,在四处流蹿的同时,毛小二也是一名像苍蝇般令人生厌的 食客。见到面目全非的村支书后,毛小二大吃一惊,那个在他印象里威风凛凛的 土皇帝,居然像转世投胎一样,变成了一条可怜巴巴的落水狗。   毛小二笑眯眯地走过去,像见到了老朋友似的跟村支书打起招呼来。于是这 两个善于逃跑的家伙,在他们短暂的流浪生涯里,很偶然地碰到了一起。当他们 把各自的遭遇向对方说出来后,共同的命运使他们马上摒弃前嫌,成为一对关系 密切的朋友。村支书把毛小二的那次强奸事件完全没放在眼里,他告诉毛小二, 在他年轻的时候,这样的事情不知道干过多少。整个村子里,没一个懂法律的人, 连强奸这两个字都不会写,又有谁会去告他?村支书甚至忘记了那次猪圈事件, 他郑重地向毛小二许诺:回到村子里后,要把银花嫁给他做老婆。   当他们得知村子里发生了瘟疫之后,这两个同样是无家可归的男人,立即像 吸过毒似地变得兴奋起来。头脑灵活的毛小二告诉村支书:“机会来了。”   “什么机会?”村支书问毛小二。   “你回去当村支书的机会。”毛小二说。“但你帮我把强奸的事情捂过去。”   毛小二把自己的想法跟村支书一说,村支书幡然醒悟,他红光满面地拍着胸 口,信誓旦旦地向毛小二保证:“你那事情,就包在我身上了。”   在那个下午,毛小二和村支书一拍即合,他们一起踏上了返回村子的道路。 这两个男人,当他们有了相互的支持之后,他们对自己的前途充满了盲目的兴奋。 他们在半路上遇到金花的丈夫,完全是意料之外的事情。   那群逃往群里的知青被卡车拉走后,只有金花的丈夫,凭着他出色的洞察能 力和奔跑能力,侥幸成为漏网之鱼。他沿着来时的路再次往我故乡跑去,跑到半 途的时候,他突然开始犹豫起来。当初从我故乡往城里逃离的时候,知青把金花 两次踢往水田,这种行为多少使他有些内疚。他想,就这么跑回去,金花会原谅 他吗?即使金花会原谅他,可是他即将前往的地方,是一个瘟疫横行之地,比地 狱还要恐怖,回去之后,十有八九也是性命不保。可是不回去,他又能往哪里去 呢?进城的路已经被堵死了,成千上万的士兵正在不断围拢过来,不久之后,他 们将会把那些瘟产生的地方围得水泄不通。   这个时候,这位知青才开始悲伤起来,他感觉到自己真的是无家可归了。知 青一屁股坐在地上,开始像个女人似地嚎啕大哭。知青做梦也没有想到,他会在 这样一种泪流满面的情况下,与村长和毛小二相遇。当村长和毛小二出现在他面 前的时候,他觉得一下突然有依靠了。他马上将悲伤转为了惊讶。他发现,这两 个关系并不好的男人,再次出现在他面前的时候,已经像一对同性恋患者那样亲 密无间。   看到女婿弄成这副模样,村支书茫然不解,他问女婿:“好端端的,你哭什 么?”   知青想不出用什么理由来回答岳父,他只能胡乱搪塞,他说:“我把金花揍 了一顿。”   “揍揍老婆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村支书说。“我年轻的时候,打老婆就跟 吃饭一样。”   村支书理直气壮地把女婿教训了一顿,并把毛小二作为榜样推到知青面前, 他要自己的女婿向毛小二学习。村支书指着毛小二说:“同样是知青,毛小二可 比你有种多了,他把咱们村里最漂亮的姑娘都给睡啦。”   知青这下子才想起我母亲的嘱托,他把那支口琴从口袋里掏出来,交到毛小 二手里,并把我母亲的话转告给他:“她说她在等你。”   我可以想像出毛小二当时的兴奋程度,那种情景,通过母亲的嘴巴转述出来 之后,我犹如看到了一位经历了十年寒窗而突然中举的秀才。在母亲讲述这些事 情的时候,她的美丽已经被岁月无情地磨光了。那时候我所能看到的母亲,只是 一位异常普通的农村妇女。可是毛小二的这一形像,却让我猛然穿越了漫长的时 光,我是那么真切地感受了母亲当年的魅力。我母亲的原话是:“他差一点就疯 掉了。”   在那天下午,这个差一点就疯掉了的毛小二,伙同另外两个鬼头鬼脑的男人, 结伴回到了村子里。当他们看到原本热热闹闹的村庄,如同遭受洪水猛兽袭击一 般变得空无一人时,这三个人立即吓呆了。他们以为整个村庄的人已经被瘟疫吞 噬光了。心情急燥的毛小二,看到这一切后,他可以说是失望之极。毛小二想说 服村支书和那位知青离开了村子,重新开始他们的流浪生活。但村支书和他的女 婿执意要留下来。事实上在那个时候,除了留在村子里,他们已经无路可走。在 回村里时的路上,他们就已经发现,这块瘟疫发源地已经被戒备森严地看管起来 了,只准见不准出。   三个人走进了村支书的家里,才总算看到了几个活人。在乡亲们都往山里逃 去之后,村支书家里的三个女人却留在了家里。被乡亲们搜家之后,这三个女人 一直战战兢兢,不敢与乡亲们为伍。当她们看到三个男人突然出现在眼前时,这 几个无依无靠的女人,就仿佛是三艘即将在风浪中沉伦的破船,突然间遇到了风 平浪静的港湾。她们迫不及待地扑向了各自的男人。金花完全原谅了丈夫两次将 她踢下水田的行为,两个人像对初恋情人似的,如胶似漆地粘在了一起。就连村 支书老俩口,在经历了一系列劫难之后,也把这次相遇的时光看得格外珍贵起来, 两个即将入土之人,竟然像年轻人谈情说爱时那样,甜甜蜜蜜地搞起了不堪入目 的小动作。   唯一感到有些尴尬的是毛小二。当银花像扑向自己的丈夫一样,毫不犹豫地 扑到他怀里时,生理上产生的冲动使毛小二不能自禁,他恨不得立即把这个女人 抱到床上去,行使自己做为男人的权力。可是一想到我母亲,毛小二就有点犹豫 不决了。他向银花询问我母亲的情况。这个醋气冲天的女人铁青着脸这样告诉他: “早就死啦。”   毛小二立即嫣了下来,他相信了银花的谎言。在这场残酷的瘟疫面前,死个 把人是件再也正常不过的事。况且,银花那火烫的身子也容不得他去仔细思考这 件事情的真假。这个连母猪都敢骚扰的男人,当银花这个货真假实的女人向他投 怀送抱时,他立即变成了一个思维迟钝的弱智者。当村支书眨巴着眼睛告诉他, 银花是你的啦,并示意毛小二可以将银花弄到床上去了的时候,毛小二心安理得 地接受了村支书给予他的奖赏。当天晚上,他连婚礼都带不及举行,就成为了银 花理论上的丈夫。   毛小二与银花的婚礼是在第二天早晨开始的,婚礼的仪式极其简单,随便放 两了串鞭炮,毛小二就成了村支书的继承人。那时候我故乡的土地上横尸遍野, 这样凄惨冷清的环境,使毛小二这场突如其来的婚礼如同一场葬礼似的令人倍感 沉重。但银花照样很幸福,虽然当时没有条件让她穿红带绿,但她的样子看上去 就像一名刚被策封的皇后。婚礼完成之后,村支书决定开始实施毛小二的计划。 他们一家人在村子里架起了一面铁锅,里面放了些不知名的药物。围着铁锅生火 的,是村支书家里的三位女人,明亮的火光将她们映得红光满面。   药物煮好之后,村支书通过一个喇叭,对着在山里面东躲西藏的那群乡亲们 开始高声叫喊。嘶哑高亢的喇叭声向乡亲们传达着这么一个喜讯:村子里来了神 医,小小的瘟疫已经微不足道。   被瘟疫弄得胆战心寒的乡亲们,听到村支书的广播后,立即从山里面涌回了 村子。在这种瘟疫模行的时候,一筹莫展的乡亲们都有着急病乱投医的心理。反 正横竖都是死,在那个时候,哪怕村支书煮的是一锅毒药,他们也会怀着莫大的 希望。他们在村支书的铁锅前排起了长龙般的队伍。村支书的样子看上去一点也 不像是个神医,反倒像是个滑稽的厨子。他手里拿着一把勺子,十分可笑地向乡 亲们发放药物。村支书一边舀药,一边重新在村人们面前树立他的威信:“病好 了之后,不要再用鸟铳打我。”   我母亲也排在那群前来求药的队伍之中,母亲没有看到毛小二。我母亲刚一 出现,毛小二就像见到了鬼一样,早就偷偷地溜到屋子里去了。明明是死了的人, 怎么又会活过来呢?毛小二又气又怕。他想向银花质问,但生米煮已经成了熟饭, 质问又有什么用呢?毛小二接受了现实的安排。母亲背着外祖父,费力地挤到铁 锅面前。跟乡亲们不一样的是,向村支书讨药并不是我母亲的主要目的,她心里 始终装着毛小二。接过村支书的药物之后,母亲问金花的丈夫:“有毛小二的消 息吗?”   “有。”金花抢先一步,替丈夫作了回答。她一边生火,一边指着银花,洋 洋得意地告诉我母亲:“已经成为我妹夫啦。”   母亲楞了一楞,没再说话,她接过药物,背起我外祖父转身就走了。我可以 想像出母亲当时的痛苦。当时母亲并没有表露出来,那种将痛苦强行压下去的举 动,比一次歇斯底里的发泄要艰难得多。母亲对金花的仇恨,从那时候起就埋下 了。那种仇恨就如树根入土,深深地扎进了母亲的血肉。当金花向母亲说出毛小 二的事情之后,母亲的心一下子被抽空了。她仿佛看到空气中有千万双手伸出来, 一起将她整个人都撕裂了。要不是顾着我那个奄奄一息的外祖父,母亲当时可能 活不下去。后来我母亲不假思索,随随便便就嫁给了父亲,是因为她肚子里已经 有了毛小二的骨肉。我对母亲感到万分敬佩,在她万念俱灰的时候,她还愿意替 弃她而去的毛小二保存那丝血脉。母亲对爱情的那份坚贞,远远不是我们这个时 代里的人所能理会和领喻的。我哑巴哥哥就是在那段瘟疫横行的时间里怀上的。 后来我常常思考,哥哥之所以会成为哑巴,与我故乡的那次瘟疫会不会有什么联 系?那次可怕的瘟疫,曾经主宰了多少人的命运啊。   令人意想不到的事情是,毫无医理知识的村支书,通过乱打乱撞,他居然像 华佗再世一样,在村子里做出了一件药到病除的事情。他那只铁锅里的药物,奇 迹般地把乡亲们从死亡线上拉了回来。除了金花的丈夫在当天晚上死去,只要是 喝下了药物的人,全部都完好无损,村子里没有再接着死人。在村支书的那口铁 锅面前,村子里的瘟疫传说般地消失不见了。几天之后,所有人都脱离了恐慌的 笼罩。   瘟疫散尽之后,重新焕发出蓬勃精神的乡亲们,像打上次围攻村支书那样, 将村支书家里团团围了起来。那时候,村支书正在参加女婿的葬礼。那位外表强 壮的知青,尽管喝下了村支书铁锅中的药物,但他已经病入膏肓,任何灵丹妙药 都回天无力。在乡亲们纷纷健康起来,最终获得重生的时候,那位知青却倒在金 花怀里,很不情愿地一命呜呼。知青当时的死去,并没有引起众人的同情。他的 葬礼就如同毛小二的婚礼一样极其简单。简单得让我无法用语言去描述。除了不 幸成为寡妇的金花,村支书家里再没有其他的人为那位死去的知青哭泣。经历了 那场瘟疫的劫杀之后,人们已经把死亡这件事情看得格外平常。   村人们围住了村支书的屋子之后,村支书吓得面如土色,他以为上次被鸟铳 追打的事情又要重演。这时候的村支书,再一次想到了越窗而逃。但这次把甩家 里围住的人,远远比上次要多,况且乡亲们似乎是有备而来。村支书打开后门, 后门也站满了人。村支书只好放弃逃蹿,他一屁股坐在地上,准备接受乡亲们的 制裁。其实村支书的担心纯属多余。恩怨分明的乡亲们这次对准村支书的,不再 是杀气腾腾的鸟铳,而是一片排山倒海的欢呼声。他们冲进屋子,把坐在地上的 村支书捉了出来。在那一天里,成千上百双感激的手,有力地将村支书托上了乡 亲们的头顶。乡亲们选择一种狂热的方式,来庆祝这次瘟疫的离去,他们将自己 的恩人举在了空中。   第八章   23.寄生   当母亲毫不犹豫地离开父亲,与早年丧妻的毛小二再续前缘之后,我那个赌 棍父亲立即抓住了那种千载难逢的机会,他把自己输得一无所有,并不断变卖祖 业。我家的房屋,田地,全部被父亲变卖一空。卖到最后,我家产中唯一幸存下 来的是一块不足半分的土地,那是父亲作为自己死后的坟墓而留下来的,也就是 说,当时的父亲已经做好了即将死去的打算。他把家庭这两个字完全置之度外了, 在那种时候,父亲又怎么可能顾得上我呢?当父亲如同一位奔赴刑场的囚犯,最 后一次悲壮地赶往赌场之后。我就如同一个皮球,被父亲一脚踢向了母亲的身边, 从此开始了一段寄生虫般的生活。   我无法忘记跟母亲相依为命的那段时间。在那个不属于我自己的家里,我犹 如一个毒瘤似的饱受毛小二的歧视。那个已经成为一村之长的毛小二,具有一切 优秀演员的素质。当着我母亲面的时候,他在我面前表现得温文尔雅,仿佛一位 平易近人的长辈,他时时装出一种极为关爱我的样子,令我那个一直蒙在鼓里的 母亲无比感动。在那样的时刻,就连我自己,也几乎忍不住要产生出这样的错觉, 仿佛村长就是我的亲爹。可是只要我母亲转身离去,村长的那张脸就如同三伏天 的气候,转眼之间就变了,他在我面前展露出满脸凶狠之色,不放过任何对我威 胁恫吓的机会。我无法相信,这位管辖着全村人的父母官,怎么会有那么多恶毒 的言语。他的目的无非是要我从他家里滚出去,可是我又能去哪里?这种时候, 他在我眼里已经是一个十恶不赦的魔鬼。   我最初对毛小二的恐慌,是来自于一个让我十分羡慕的笔记本。那种黑皮笔 记本躺在商店里的一个柜台里,非常要命地吸引着我的目光。后来有一个摆在了 我同桌的桌子上,笔记本对我的诱惑就更大了。我同桌的父亲,就是那家商店的 主人。每次上课的时候,我的同桌就故意在我面前把笔记本翻得哗哗作响。我永 远记得那位同桌翻动笔记本时的那种样子,脸上带着不可一世的神态。以至于那 个笔记本上还来不及写上一个字,那个黑色的封皮就已经被他翻破了。同桌的行 为的确是起到了令我羡慕的效果,对于那个黑皮笔记本,我憧憬了整整一个夏天。 后来在一次吃晚饭的时候,我终于把自己的想法对母亲提出来了。我犹犹豫豫地 说:“我想买个笔记本。”   母亲手里的碗筷立即停在嘴边不动了,她看了看我,又迟疑不决地看着毛小 二。我知道母亲是个很节约的女人,舍不得花那几块钱,但她又不肯让我扫兴, 在与母亲生活的那几年里,我似乎还从来没在她面前提过什么要求。我这个突如 其来的要求,似乎令母亲有些左右为难。这时候,毛小二放下了碗筷,他站起来, 用一种异常和蔼的眼光看着我。这种眼光后来使我不寒而粟。毛小二温和地拍着 我的头,十分爽快地答应了我的要求:“行,现在就带你去买。”   我的心情一下子激动起来,从毛小二那种毫不迟疑的语气里,我似乎看到了 那个黑色的笔记本正在向我招手。毛小二决定带着我去镇上的商店,当时我高兴 极了。我们一前一后,如同一对亲父子似地走上了那条十里长堤,然后再沿着长 堤往那条通往镇上的土路走。快到那条土路的时候,毛小二突然停了下来,他笑 眯眯地问我:“你知道你是谁的儿子吗?”   我毫不犹豫地说出了父亲的名字,尽管离家出走的父亲一直沓无音讯,我甚 至不知道他是否还在这个世界上活着,可是在我那漫长的几年寄居生活里,我却 一直把我那个生死未卜的父亲牢牢地安放在我的记忆里。   “这就对了。”毛小二说,脸上仍是一副笑眯眯的表情。“既然你是他的儿 子,你就应该要他给你去买笔记本。”   我一下子楞住了,毛小二当时陈述出来的理由是那么有力,如同一只拳头似 的,一下子把我对笔记本的那份希望打灭了。我一下子变得非常沮丧,就仿佛一 块到了嘴边的肉,突然间离被人一把夺去。我犹如一个白痴似地站在毛小二跟前, 嗫嚅着嘴巴不知所措。毛小二接着说:“我给你吃,给你住,给你穿,对你算是 够客气的了,你说是不是?世界上哪有像我这么好的人,会养着别人的儿子,你 说是不是?”   在毛小二严刑拷打一般的追问面前,我无言以答。毛小二的发问像根绳索, 一寸寸勒住了我的脖子,我差点喘不过气来。那种对笔记本的强烈渴望,迫使我 搬出了最后的杀手镧。“你骗我。”我说:“我回去告诉我妈。”   “你说什么?”毛小二还是笑眯眯的,就仿佛他从来不会生气一样。   “我回去告诉我妈。”我说。“你骗我。”   这时候,毛小二的脸上如同被抹布擦过似的,一脸的笑容迅速敛去,他的转 变之快令我感到吃惊。在母亲面前像头绵羊般温顺的毛小二,此刻就如同一个阎 罗王似的站在我面前。他突然向我伸出一只手,一把拎住了我的脖子。这只曾经 将我父亲一拳击倒过的手,在对付我的时候同样有力。我双脚踢踢腾腾,整个身 子如同一团棉花似地腾在了半空。毛小二问我:“回去还敢不敢告诉你妈?”   “我操你妈。”我咬牙切齿地说。“你他妈的放开我。”   毛小二的行为把我彻底激怒了。我把从父亲那里继承来的脏话,像泼水似的, 一古脑儿往毛小二身上浇去。可是我痛快淋漓的咒骂很快就被迫中止。毛小二将 手一扬,我的咒骂声连同我的身体一起,落进了长堤下的河水里。那时候正好的 是冬天,河里冰冷透骨,当冷水把我包围起来的时候,我感到河水犹如千万把刀 子,一齐扎进了我的肌肤。我从河水里挣扎着爬上长堤,抓起一块石头往毛小二 冲了过去。可是我的勇敢在毛小二面前不值一提。我手中的石头很准确地对着毛 小二的脑袋飞去,他躲闪时的动作有点像电视中的武林高手,脑袋一偏,我扔出 去的那块石头就偏离了目标。身手矫健的毛小二再次拎住了我的脖子,他扬手就 是两个耳光,瞬间把我揍得鼻青脸肿。他恶狠狠地问我:“回去敢不敢不告诉你 妈?”   我继续破口大骂,于是我第二次被扔进了河中。我永远记得那个充满耻辱的 下午,我如同一张被毛小二攥在手中的渔网,在毛小二的暴力面前,我一次次从 河水里爬起来,又一次次地被他扔进水里。这次拉锯似的斗争,最后以毛小二的 胜利而告终。在冰冷的河水里,虽然我内心依然保持着与毛小二斗争的勇气,但 我的身体实在是支撑不住了。毛小二把我从河水中拎出来的时候,我像个泥人似 的全身僵硬,两排牙齿咯咯咯地不停碰撞。那时候我心里只有一种想法,就是再 在冷水里呆上一会,我可能要死了。对死亡的恐惧使我在毛小二面前很不服气地 弃械投降。我哆哆嗦嗦地向毛小二认输。在低头服输的同时,我只能把复仇的希 望寄托在我成年之后的时光里。当时我这么想,等我长大之后,我一定会用同样 的方法,把毛小二往河里扔上几十次。   最令我难过的是回到家里之后,当我母亲出现在我们面前时,毛小二马上又 换上了一副和蔼可亲的样子。他装模作样地给我换上衣服,然后找出一瓶红花油, 小心翼翼地往我脸上涂抹。我惊诧于毛小二的瞬间转变,他如同一个变脸大师似 的,刚撕下一副面具,转眼间又戴上了另一副面具,中间毫无痕迹可寻。看到我 那副鼻青脸肿的模样,母亲免不了要问我两句,就在我犹豫着是否该把真相告诉 母亲的时候,毛小二抢先一步替我作出了回答:“走路的时候不小心,从长堤上 摔进了河里。”   说话的同时,毛小二把背对着母亲,看了我一眼,他的表情让我心惊肉跳。 当我碰上毛小二的那两股目光之后,立即感到手足冰冷,就仿佛是看到两根锐利 的冰柱向我戳来。于是我被迫成了毛小二的同谋,我们一起把母亲骗了过去。母 亲也没有再去追根究底,只是要我以后走路小心点。   母亲当时的表现令我异常失望,那时候的我,多么希望母亲能明察秋毫,把 毛小二的那副虚假面具一把撕破,从而挥起她的镳刀,像当年追砍我父亲一样, 把毛小二砍个遍体鳞伤。在我自己无力解除心头之解恨的情况下,我很自然地把 复仇的希望转移到了母亲身上。后来我才明白,我当时的那种想法有多么可笑。 事实上我母亲的镰刀永远也不可能挥向毛小二,在我母亲心里,我父亲又怎么能 与毛小二混为一谈呢?那天晚上睡觉之前,趁着毛小二外出的机会,我终于忍不 住了,我跑到母亲房里,向母亲揭发了毛小二在长堤上殴打我的事情。我原以为 母亲听了之后,肯定会怒气冲冲地去找毛小二算账,可是母亲的表现让我完全绝 望。母亲似乎早就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听我把这些事情讲完后,她什么反应都没 有。她异常平静地告诉我:“小孩子不听话,被大人打一打是应该的。”   从那以后,我再也不敢向家中提什么要求,那个笔记本如同我当时的众多梦 想一样,只能存在于我的想象里。后来我通过一次偷盗,终于换到了那个笔记本, 但同时我也被毛小二揍得遍身是伤。那时候我终于明白了,我是以一种不伦不类 的身份,十分牵强地生活在毛小二的家中。当我清楚地确定了自己的处境时,我 对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充满了恐慌。   随着我年龄的不断增长,毛小二对我的防犯也与日俱增。这个看上去几乎与 我母亲一样矮小的男人,他的行为虽然粗鲁无比,可是在记起某些事情来的时候, 他比女人还要细心。他具有过目不忘的本领,家里的每一样东西似乎都被他牢牢 地装在心里,随便谁去动一动,他都心里有数。只要是家里少了一样什么东西, 他会立即跳起来哇哇大叫,然后满腹狐疑地看着我。在他眼里,仿佛年纪小小的 我已经偷盗成性。可事实上,只要是属于毛小二的东西,我连碰都不敢碰一下。 要不是为了那个笔记本,打死我也不会想到去偷那八颗鸡蛋。   那些鸡蛋被毛小二放在一个篮子里,篮子挂在一个我所不能触及的地方。自 从我走进毛小二家里之后,他家里所有对我有用的东西,似乎都被毛小二挂起来 了。那些挂东西的地方是由他亲自设计的,每次往墙上钉钉子的时候,他先得估 计我的高度,然后再决定钉子的高度。尽管毛小二处心尽虑,可他还是低估了我 的智慧,我靠着两条叠加起来的凳子,完成了我有生以来的第一次偷盗工作。八 颗鸡蛋到手之后,我手心里滑溜的满是汗水,这些汗水来自于我对毛小二的畏惧。 可是有了笔记本的支持,那种畏惧已经微不足道。我把八颗鸡蛋藏在书包里,兴 致勃勃地走向了学校。   靠着那八颗鸡蛋,我从同桌手里换到了我期盼已久的笔记本。拿到那个笔记 本后,我激动得满脸通红,就仿佛盼来了过年似的。可是我短暂的兴奋只保持到 了放学,当我背起书包走出教室的时候,我就开始感到害怕了,当我想起毛小二 那副凶神恶煞的样子时,我为自己的命运异常担忧。其实我所偷的东西并不贵重, 对于家境殷实的毛小二来说,几个鸡蛋或是一升米又算得了什么呢?可毛小二的 性格我知道,他喜欢把一些鸡毛蒜皮的小事当成大事来处理。偷鸡蛋的事要是被 他知道了,我少不了一顿皮肉之苦。后来的结果完全在我的意料之中,在我实现 了一个梦想的同时,我的噩梦也接踵而来。   我背着书包回到了家里,毛小二像道闸门似地堵在门口,看上去他早已经恭 候多时。他笑眯眯地问我:“你是不是在家里拿了七个鸡蛋?”   我想也没想,马上纠正他的错误:“不是七个,是八个。”   就这样,毛小二没费半点周折,就让我掉进了他的陷阱。等我发现自己说漏 了嘴的时候,想挽回已经来不及了。这时候母亲还没回来,毛小二对付起我来自 然是如鱼得水。他强行把我带到了村子里的那块坟地里。在这样一个远离众人目 光的场所里,他就可以为所欲为了。毛小二不慌不忙地取出一根棍子,他的准备 工作看上去做得很充分,衣服里还兜了一块毛巾,毛巾是用来裹在棍子上的,这 样可以起到杀人不见血的效果。裹好之后,毛小二像个衙役似的,挥起棍子开始 往我身上用力抽打。每抽上一棍子,毛小二就像逼供似地问我一句:“还敢不敢 偷东西?”   我当时已经无法承认错误,在毛小二的棍棒之下,我根本无法开口说话,那 种剧烈的疼痛让我只能哇哇大哭。那天下午,毛小二用棍子把我打了足足有半个 小时。把我打得快要昏迷的同时,毛小二也把自己累得气喘吁吁,他仿佛是挑着 一副几百斤重的担子似的,脸上的汗水滚滚而下。打完之后,毛小二在一旁不停 地甩着手,而我已经奄奄一息,尽管当时我看上去并没有皮开肉绽,其实我全身 上下早已经淤伤累累,要不是我有极强的生命力,估计我早就在他的棍子之下一 命呜呼。后来回家的时候,我们经过了我哑巴哥哥的坟墓。毛小二停了下来,他 指着我哥哥那块被杂草掩盖了的墓碑,无限感慨地对我说:“为什么躺在你面的 不是你呢?”   24.重逢   生活在毛小二家的那段日子,现在回想起来,算得上是我人生当中一段炼狱 般的生活。我如同一位待嫁闺中的姑娘,时时刻刻盼望着自己能从毛小二的家里 走出去,以早日脱离毛小二为我设下的苦海。曾经数次,我有过离家出走的冲动, 可是当我背起书包离开家门,在十里长堤上来回转上两圈之后,我的勇气立即就 烟消云散了。那么多条伸向远方的路,我到底该选项择哪一条呢?当时的我完全 无法为自己作为正确的判断,那种对前途的迷惘使我忧心忡忡。于是我只好盼望 奇迹出现,我把希望寄托我那个生死未卜的父亲身上,我希望他能突然回来,把 我从毛小二身边带走。   大概是四五年以后,也有可能是更晚一点的时候,父亲突然出现在村子里。 那时候我已经离开小学,走入了镇上的一所中学。在小学毕业的那次典礼上,当 我解下那块红领巾,向我的小学生涯挥手告别的时候,我的心情是那么的激动澎 湃,因为那意味着我已经彻底告别了自己的童年时代,从而可以像那些大龄孩子 一样,昂首挺胸地踏入少年的行列。可是事实上,我的心理年龄早已经超过了自 己的实际年龄。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使我过早地远离了自己的童年。父亲离去 后的每一天里,我都盼望着自己能快点长大,我想尽快让自己具有独立生存的能 力,从而远离这个属于别人的家庭。因此,当父亲的再次出现的时候,令我感到 高兴的,并不是重新拥有了自己的父亲。这么多年来的离散,我对父亲这两个字 的感觉,就像对自己的家庭一样,已经彻底淡化了。我之所以会感到兴奋,是因 为我那种寄人篱下的生活总算可以结束了。   我至今还能记起父亲回乡时的情景。当一群跟我同龄的小孩子尖叫着向我跑 来的时候,我胆战心寒地以为,他们又要来找我打架了。父亲的离去曾经让我饱 受歧视,在同学眼里,我是个没人要的孩子。虽然我生活在毛小二这么一位村子 里最有权势的人物家里,可是那又能怎么样呢?除了母亲,那个家庭与我完全没 有半点瓜葛。作为一村之长的毛小二,除了给了我继父这顶可怕的帽子之外,根 本没给我带来任何的安全保障。我经常被几个调皮的同学打得鼻青脸肿。对于这 种情况,毛小二完全坐视不理。每次看到我伤痕累累地出现在他面前,他竟然会 感到异常高兴,他的意思是,这样反倒省事,不用他自己动手。在那种情况下, 我不得不去学着自己保护自己。我警觉地从地上摸起一块石头,偷偷地藏在身后, 我寻思着那几个家伙冲过来的时候,我该先选择从哪一个下手。   实事上,那几个向我飞奔而来的家伙,并没有如同往常一样向我挥起拳头。 这令我感到有些诧异,看样子他们跑得很急,在我面前停下来的时候,一个个弯 下腰来揉着自己的腿肚子。一定是有什么急事,就在我这么想的时候,他们气喘 吁吁地向我传达了这么一个喜讯:“你父亲回来了。”   我立即惊呆了,手中的石头当地一声掉到地上。父亲再次回来,是多么令我 激动的一件事。这突如其来的喜悦让我一时不知所措。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一 辆黄绿色的面包车已经停在了我的面前。我无法相信,我记忆中的父亲会坐在那 样一辆豪华气派的小车上衣锦还返乡。这与我预想的中相逢场景驴唇不对马嘴。 在我的设想之中,我那个赌鬼父亲肯定是以一别衣衫褴褛的流浪汉形像出在在我 面前。父亲推开车门,从车上走了下来。他的样子让我一时不敢辩认。在我记忆 里具有一切穷光蛋特性的父亲,此刻却是以一副暴发户的形像出现在我面前。他 身上那种浪子般的气息,随着富贵的到来而消失殆尽。父亲在极度贫穷与富贵这 两种情况下,魔术般地向我展示了两副截然不同的脸孔。   原本是一身泥土味的父亲,这时候就如同整过了容似的,变得容光焕发,他 身上散发出一种清洁的味道,这一切使父亲完全具有了城里人的高贵气质。父亲 的身材也变了,我记忆中的父亲永远是一副吸毒者般的消瘦模样,可是时隔几年 之后,当父亲带着微笑向我走来的时候,他那张脸就仿佛是被人打肿了似的肥肥 胖胖,一个庞大的肚子挂在他的腰部,像水桶那样晃晃悠悠。就那样,父亲如同 一个孕妇似地,步履艰难地走到了我面前。这时候,就连父亲的说话时的腔调, 也已经变了,他成了一个地地道道的外乡人。父亲用外乡人的腔调对我说:“儿 子,叫爸爸。”   我的眼泪一下子涌了出来。爸爸这两个字,就如同一段尘封已久的记忆,当 它经历了漫长的销声匿迹之后,再次来到我面前时,我一下子被这个久违的称呼 打动了。但我却无法把这个称呼叫出来,虽然我是那么渴望与父亲相逢,但长久 的离散,使我无法对他瞬间产生亲切。我犹犹豫豫,爸爸两个字就像一块鱼骨一 样,卡在嗓子里始终吐不出来。当父亲示意我上车的时候,我的脚步像被粘住了 似的迟疑不前,就仿佛是面对一个陌生人的指使。父亲不再说话,他像以前那样, 一把抱起我,将我送上了他宽大的肩膀。父亲像马匹一样,驮着我走进了他的车 子。   谁也不知道父亲是怎么富起来的,他举手投足间所表现出来的富贵的气派, 令全村子的人都为之瞩目。父亲就如同一个回头的浪子,当他衣锦还乡之后,他 首先在村人们面前表现出来的,并不是那种不可一世的炫耀,而是一种沉重的忏 悔。刚回到村子,父亲就像一个修补匠似的,开始修补他在前半生里造成的过失。   父亲决定收回自己的祖屋,刚开始的时候,那家收买了我家屋子的人根本不 愿意搬走。父亲把来意说明之后,他们全家人的意志显得是那么竖定。他们迅速 统一了抵抗我父亲的阵线,全家人像迎战似地横在门口,异口同声地告诉我父亲: “想买回屋子,门都没有,我们家宁可断头,也不变卖屋子。”   父亲一点也不着急,他不慌不忙地点了支烟,笑眯眯地望着那家人。当父亲 把价格一说出来,他们的态度就立即转变了。父亲所出的价格高得吓人,足以买 下几十间这样的屋子。在强大的金钱攻势面前,他们那种脆弱的坚守简直不堪一 击。当天晚上,这家人就像蚂蚁搬家似的,把家具从我家屋子里搬运一空。从父 亲手里接过钱后,他们立即坐上一辆汽车,心满意足地撤离了我家祖屋。   就那样,我与父亲重新住进了我家的屋子,从此彻底摆脱了毛小二笼罩在我 心头的恶梦。走进屋子里的那一刻,我像个傻瓜似的,张着嘴巴发出了一连串格 格的笑声。尽管当时屋子里还是空空如也,但得已重返家中的我,看到那些异常 熟悉的墙壁与屋顶之后,我就仿佛是从寒冷的北风中回到了温暖的被窝,一种暖 流像棉衣般地把我裹了起来。后来我才知道,其实腰缠万贯的父亲,当时在城里 早已经有了他的房子。他之所以重新买回祖屋,完全是为了偿还自己的心愿。   接下来,父亲陆续把所有属于我家的东西都买回来了。在他收回家产的同时, 父亲像打补丁似的,把自己灵魂中的伤口也一块块抹平了。事实上,在当时来看, 这些家产对父亲已经全无用处。但做完这些事情之后,父亲像逢年过节那般,在 家门口放了足足有半天的鞭炮。全村子的人几乎都聚集在了我家门口,他们脸上 千篇一律地带着一种匪夷所思的神态,成千上百双眼睛吃惊地盯住我父亲。在肆 意弥漫的烟雾里,父亲脸上挂满激动人心的笑容。   父亲的衣锦还乡,至少证明了这样一个事实,只要是生活在这个世界上的人, 都不可避免地长着一双势利眼。那些以前对父亲不屑一顾的人,在那几天里,犹 如黄蜂般集结在一起,三五成群地涌到了我家中,我那个并不宽大的家中从此塞 满了嗡嗡之声。在我眼里,这是从未有过的景像,这种情景让我感到无比陌生。 他们前来的目的,无非是想从父亲嘴巴里问得一些发财之道。就连那些以前跟父 亲关系闹得最僵的人,也开始与父亲尽弃前嫌,他们奇迹般地放下面子,在父亲 面前毕恭毕敬。他们卑躬屈膝的样子,很难使我不把他们当成电视中的走狗。   不久之后,父亲跟电视里的黑帮老大一样,门下迅速聚集了一班闲徒走卒。 尽管父亲并没有给予他们多大的实惠,但他们心甘情愿地接受父亲的差使,为父 亲想做的每一件事情出谋划策。在那些人眼里,随着父亲的得道,我也跟着鸡犬 升天,以前是野孩子的我,摇身一变成了他们眼中的少爷。那种突然降临的虚荣 让我有些无所适从。那时候,我已经完全忘记了对毛小二的报复,突如其来的幸 福就像父亲所给予我的那些新衣服一样,一下子把我团团围住了。倒是那群成天 围在父亲身边的人,自然而然地把矛头指向了毛小二。这位在村子里最有权势力 的人物,随着父亲的回归,他的地位立即一落千丈。他那辆突突直响的破摩托车, 到了父亲的小车面前,就如同一位小丑似的自惭形秽。   尽管父亲并没有把心思放在毛小二身上,那时候,已经出人头地的父亲不再 像个穷人一样,对生活中的所有小事都斤斤计较。随着身份的改变,父亲的心胸 似乎也变得犹其宽阔了。可是父亲门下的那些跟班们,却处心积虑地为父亲策划 了一场针对毛小二的报复。问题点是从我母亲身上产生的。对法律一无所知的母 亲,当初离开父亲走入毛小地家里的时候,肯定没有想到,她会在无意间触犯了 神圣的法律。母亲最终以一项重婚罪的罪名,被父亲手下的门徒推向了法庭。   我永远记得法庭里的那次审判。当时的我,作为一名听审者坐在台下,坐立 不安地注视那群表情严肃的法官。站在被告和原告席上的,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他们本应该相亲爱,可那时候他们却像两位对手似地站在法庭里,那种场面令我 尴尬无比。他们任何一方的胜出或者是失败,对于我来说,都是一种无法承受的 灾难。我渴望父亲能胜出,可是与此同时,我又对母亲的命运忧心忡忡。倒是这 两位当事人,他们在法庭上的表现相当镇静。尤其是我那个曾经进过牢房的母亲, 这种审判的场面对她来说不值一提。面对法官的审问,母亲就仿佛是拉家常似的, 不紧不慢地作着她的陈述。在母亲眼里,当初她在没有办任何手续就离开父亲转 嫁毛小二,似乎是件理所当然的事情。而我父亲,也不像一般的原告那样底气十 足,他只是机械性地应付着法官的提问。对母亲所作的陈述,父亲没有半句狡辩, 他全部承认下来。从表面上来看,父亲根本不像是一个原告,他更像一个在神父 面前坦诚直言的忏悔者。   最令人吃惊的是毛小二,这个看起来对我母亲面依百顺的家伙,当法官问起 他的时候,他就像个受到惊吓的孩子一样,两条腿如同摆子似的颤颤抖抖,那张 脸比纸还要苍白。说起话来的时候,他的两片嘴唇哆哆哆嗦,就仿佛刚从寒风中 走来,而事实上那时候正是烈日炎炎的夏季。这时候,毛小二在我面前的威风形 像顿时扫地。他只用了短短一句话,就把自己身上的责任推得干干净净。毛小二 口齿不清地回答法官:“这件事情与我无关。”   说完后,毛小二慌慌张张地离开了法庭。令我感到无比的愤怒和失望的是, 那个在母亲生命里最有份量的男人,在我母亲最需要支持的时候,他竟然迫不及 待地抽身而退,从而使自己完全成了这次事件的局外人。然而在对待毛小二离去 这件事情上,母亲似乎早有心理准备。她不但没有表示不满,脸上反而露出了一 丝满意的微笑。在母亲心里,她不愿意让毛小二承担半点责任。毛小二提前退场, 也许正是母亲心里所期望的。在这个时候,所有的责任自然而然都压在了我母亲 一个人身上。我的心不禁悬了起来,当时在法庭上,尽管母亲看上去比父亲更值 得同情,可是她毕竟有了重婚的事实。按照旁人的说法,如果不出意外,母亲将 被判以两年以下的有期徒刑或是拘役。在这个时候,父亲的表现再一次令人刮目 相看。谁也没有想到,胜券在握的父亲突然会做出出人意料的举动。父亲对法官 说:“我要撤诉。”   于是,整个法庭一下子静下来了,一片惊讶的目光把父亲团团围住。父亲指 着我母亲说:“这事与她无关,是我对不起她。”   这场官司随着父亲的主动放弃而终结。改头换面的父亲,就这样淡然地原谅 了母亲的一切。当时我无法理解父亲的心境,那个原本是斤斤计较的父亲,回乡 之后,突然变得如圣人一般胸怀广阔了。   走出法庭的时候,父亲叫住了母亲。他迟疑不决地嗫嚅着嘴巴,想向母亲说 点什么,可是半天说不出来。我以为父亲是想借着这次官司的胜利,从而把我那 个弃他而去母亲借机羞辱一顿。可是最后我看到的结果,却是这个在这场官司中 取得胜利的男人,竟然异常诚恳地向我母亲表示道歉。在我眼里看来,那是一种 最真诚的忏悔。父亲的行为把在场的所有人都打动了,他们像观看一场表演似的, 情不自禁地拍起了手掌。最后,父亲指着我,向母亲提出了他最后的要求:“为 了孩子,你能不能回来?”   母亲没说什么,仿佛没听到似的转身走了。父亲对母亲提出的要求,就如同 往深渊里扔去的石头,没有一点回音。   第九章   25.交易   父亲回乡之后,没过多久,就带着我去了城里。由于父亲的辉煌腾达,我也 不可避免地沾染了父亲的光辉。我由一名满身泥土的乡下孩子,突然间摇身一变, 成了一名正儿八经的城里人。这种身份上的突然改变,让我无比激动。当时的我, 就仿佛是刘姥姥走进了大观园,城里的一切都令我感到那么新鲜。那些高高的楼 房,宽阔惨白的水泥街道,以及如水流般淹过街道的车流和人流,让我觉得自己 仿佛是从一个世界,突然间令人难以置信地走入了另一个世界。   后来当我偶尔跟着父亲回到乡下时,我已经被打上了城里人的标记。在以前 的那些伙伴面前,我就如同是戴上了一顶无形的帽子,那种城里人的身份,将我 从他们中间清晰地分离出来。当我们再次坐到一起的时候,已经无法像以前那样 无所不谈。他们只敢心有所悸地站在一旁,用一种疑虑而又羡慕的眼光看着我, 就仿佛我们根本就不曾相识。父亲的做法后来影响了故乡的大批致富者,他们只 要口袋里有了几个钱,就纷纷离开乡村,趋之若鹜地举家迁往城市。在他们看来, 城里人的身份永远如同一块金子般的闪闪发光。其实在财大气粗的父亲眼里看来, 生活在城市里,远远没有住在乡下那么自在。父亲之所以愿意远离故土,像嫁接 般地走入城市,完全是因为我母亲的缘故。   那场官司结束后,我父亲一直没有放弃过与母亲同归于好的努力。可是当时 的母亲对父亲已经心如死灰,任父亲好说歹说,母亲就犹如一块搬不动的石头, 没有丝毫回心转意的迹像。父亲的一切努力,在母亲面前都是徒劳。那时候,母 亲的心已经完全放在毛小二身上了。在我母亲对毛小二坚不可摧的感情面前,父 亲就如同是对着一块被他亲手摔破的镜子,任他怎么努力,也无法将它再次拼合 起来。我父亲甚至不惜动用了金钱政策,他指着毛小二家的楼房,满有把握地诱 惑我母亲:“像这样的房子,我至少可以买下一百栋。”   “那是你的事,与我无关。”母亲这么回答父亲,令父亲一下子变得垂头丧 气。在我母亲眼里,父亲的钱财就如同一堆粪土,对她没有半点吸引力。反倒是 来自于毛小二身上的那份温情,虽然看起来不值一文,可是却令母亲的心坚如磐 石。毛小二无疑是个很会讨好女人的男人,这一点我住在他家里的时候就充分感 受到了。虽然在我面前,毛小二时时会露出他凶残的一面,可是在母亲面前,他 永远温顺得像只无所不从的绵羊。用我成年后的眼光来看,毛小二身上具有一切 上海男人的优点。当然,他不但会在女人面前逆来顺受,他心里的那面算盘,也 像上海人那样打得异常精细。如果不是我父亲从中作梗,母亲可能会被毛小二那 种虚假的温情一直蒙骗下去。   我父亲从母亲身上看不到任何希望之后,便果断地把目标转向了毛小二。作 为男人,父亲充分了解男人们最想要的东西是什么。现在再次回想起来,我认为 那件事情极其富有戏剧性,一切人世间的悲哀与丑陋,都在那个无形的舞台上淋 漓尽致地展露出来了。父亲找上毛小二的那天,毛小二正在起草一份离婚协议书。 那是我母亲的意思,有了那次法庭上的教训,母亲也变得聪明了。她希望通过一 份离婚协议,与我父亲再次走上法庭,从而彻底斩断她与父亲的关系。但我母亲 是个地地道道的文盲,她那双手去摸笔的时候,远远没有摸镰刀锄头那么来得顺 手。因此她只好求助于毛小二。在母亲的催促下,毛小二干得异常卖力,其实只 不过是写几个字,他竟然像老牛耕地般地累得汗流滚滚。但他的工作只能是半途 而废。因为这个时候,父亲的车子停在了毛小二的门口。父亲从车上走了下来, 他跟走亲戚似的,很有礼貌地往毛小二家里走了进去。父亲问毛小二:“现在有 时间吗?我想跟你说点事。”   这时候的毛小二,已经不是那个一拳把我父亲打倒的村长。当我父亲腰缠万 贯之后,毛小二像村子里的所有人一样,看待我父亲的眼光已经发生了一百八十 度的转变。毛小二立即停下了手里头的工作,他像接待财神爷似的,恭恭敬敬地 给我父亲搬出一张椅子,然后回答我父亲:“只要是你的事,我随时都有时间。”   就这样,毛小二立即扔下那份干了一半的工作,他将笔纸一收,无所顾忌地 把我母亲晾在一边,头也不回地走出了家门。我永远记得他跨上车子时的情景, 原本只是短短的一段路程,而且地面平异常平坦,可是由于毛小二内心的激动, 他从家门口走向我父亲那辆小车时,就仿佛是喝醉了酒一样,双腿磕磕绊绊。走 到车门跟前的时候,头脑灵活的毛小二突然间变得六神无主了。本来是简简单单 的一扇车门,可是在毛小二眼里却变成了一种高深莫测的东西。他伸出手去,在 车门上东摸摸,西拍拍,却始终找不到打开车门的方式。丑态百出的毛小二急得 满头大汗。我父亲只好亲自为他打开了车门。毛小二像猴子一样钻了进去,车门 关上的时候,他的一只脚来不及收进车子,被车门狠狠地夹了一下。尽管毛小二 疼得呲牙咧嘴,但车子开动的时候,他脸上却露出了一种发横财时才有的表情。   父亲的车子把毛小二载到了城里。这两个原本是老死不相往来的男人,因为 互相具有利用价值,他们竟然像对亲兄弟那样,勾肩搭背地走入了一家酒楼。父 亲选了一张靠近窗口的桌子,窗口外面是漂亮繁华的城市。这样,他们可以一边 吃饭,一边饱览城市里的风光。点菜的时候,父亲完全具有大款的气派。那一桌 酒菜,把毛小二的眼珠子都看得掉出来了。毛小二小心翼翼地问我父亲:“吃么 一桌,得花多少钱?”   “也不多。”我父亲不以为然地说。“只几百块。”   毛小二立即不敢吭声了,就仿佛被什么东西噎住了一样。吃一顿饭就得花几 百块,那可是普通人家半年的粮食啊。接下来的时间,毛小二把自己变成了一个 饕餮大仙。他看起来个子很小,坐在我父亲对面的时候,从远处看,就如同一个 小孩坐在自己的父亲跟前。但毛小二的食量大得惊人,一个人可以抵得上我父亲 几个。他仿佛一辈子没吃过东西似的,一桌酒菜,我父亲没有沾上几筷子,就被 他风卷残云地吞食一空。吃饱喝足之后,毛小二拍着肚皮,满嘴流油地问我父亲: “你找我来,到底有什么事情?”   “你看那街对面的那些房子。”父亲答非所问,他指着窗外那些崭新的楼群, 问毛小二。“它们漂亮吗?”   “漂亮极了。”毛小二异常羡慕地说。“你是不是也买了一套?”   “像这样的房子,我起码有四五套”父亲毫不在乎地说,他开始诱惑毛小二。 “你想不想要一套?”   “当然想!”毛小二吃惊地瞪大了眼睛,他差点就要从椅子上蹦起来了。   “这很容易。”父亲说。“你回去之后,想办法把我老婆送到我家里来,就 有一套房子是你的了。”   令父亲感到意外的是,对房子充满向往的毛小二,当他得知得到这一切的条 件,是以我母亲作为代价来交换的时候,父亲的诱惑对毛小二突然一下子失效了。 就仿佛我母亲在毛小二心里的地位,已经远远超过了那套房子。毛小二迅速收敛 了脸上那种羡慕的表情,他异常恼怒地对我父亲说:“你休想。”   父亲一下子楞住了,被毛小二一口回绝,他心理多少有些沮丧,毛小二的表 现让他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金钱对人所产生的诱惑力的确是很大,但并不是万 能的。父亲当时并不知道,毛小二那副模样完全是伪装出来的,他之所以一口回 绝父亲,是因为贪得无厌的他想从父亲手里得到更多东西。我父亲默不作声地结 了账,头也不回地往酒楼外面走去。这个时候,毛小二的本性总算暴露出来了。 在我父亲对这一切已经不抱任何希望,准备黯然离去之际,毛小二却突然叫住了 我父亲:“除了房子,你还给我什么?”   这下轮到父亲开始惊讶了,他实在是不敢相信,一个人的心理转变会如此之 快。刚刚还是义正严辞的毛小二,转眼间就换上了一副唯利是图的奸商嘴脸。他 像做生意那样,开始有板有眼地跟我父亲讨价还价:“房子我要,你赚钱的方法 我也要。”   这时候父亲才明白,毛小二的最想要的,并不是他腰包里的钞票,而是他手 里那块点石成金的石头。毛小二当初的野心之大,令传说中的那些贪官污吏黯然 失色。可是对于已经富得流由的父亲来说,这又算得了什么呢?父亲的经历说明 了这样一个道理,已经得到了东西,久而久之,都会成变草芥,反倒是那些失去 了的东西,会变得尤为珍贵。   父亲一口气就答应了毛小二的要求。就这样,父亲与毛小二完了一次对彼此 来说,都称得上是有利可图的交易。在这次交易背后,直接的受害者便是我那个 对此事一无所知的母亲。在这两个男人的荒唐配合下,我那个有血有肉的母亲, 竟然莫名其妙地成了毛小二手中的一件商品。   我母亲再一次走向了命中的悬崖,她实在是难以相信,在金钱的驱使之下, 毛小二的转变会如此之快。事实上,不仅仅是只我母亲,村子里的所有人,对毛 小的那种转变都感到菲荑所思。一个是对我母亲唯唯诺诺的毛小二,一个是因财 迷心窍而迅速变得薄情寡义的男人。成年之后,当我再次回想起这段往事的时候, 如果不是我亲眼见证过那些事件的发生,我很难把这两种形像归纳在一个人身上。   从城里回来之后,毛小二就开始实施他的计划了。这个足智多谋的男人,在 对付起我母亲来时,简直是小菜一碟。他认为最好的方式,就是先自己先找个女 人结婚,从而把我母亲寄托在他身上的满腔感情一刀斩断。在我父亲强有力的支 持下,毛小二迅速找了个异常结实的城里女人。那个女人跟金花一样,天生就是 一副克夫的命。凡是跟她有过瓜葛的男人,都逃不开那种灾难性的命运。可是毛 小二对此毫不在乎,他已经被自己的发财梦弄得神智不清。当天晚上,他向我母 亲宣布了一个突如其来的喜讯:“我要结婚了。”   我母亲对此事一无所知,她如同一个学生似的,只能一次又一次地接受着命 运对他的考试。当毛小二把结婚的喜讯告诉她时,我母亲还天真地以为,自己多 年的梦想终于要实现了。那幕在她记忆里封存了多年的结婚场景,这时候又在我 母亲脑海里复活了,她异常激动地提醒毛小二:“离婚协议书还没写好呢,赶紧 接着写吧。”   “写那东西干什么?”毛小二及时打破了我母亲的幻想,他说。“你男人那 么有钱,我看你该回去了。”   接下来毛小二开始驱赶我母亲:“我的意思是,既然我要结婚了,你再住在 我这里就有点不太合适了。”   母亲这时候才明白,毛小二向她传达的喜讯,其实跟自己毫无关系。我可以 想像出母亲当时的失望。她就如同一个在沙漠里不断前行的朝圣者,当她历尽千 辛苦万苦,终于达到了自己的圣地之后,却发现那只不过是传说中的海市蜃楼。   毛小二多少还算有点良心,在他将我母亲扫地出门之前,他并没有忘记对我 母亲进行安慰,他说:“这一切,都是为了你好。”   这时候,我母亲再一次表现了她镇定的一面,她没有像一般的女人那样大吵 大闹,而是异常平静地问毛小二:“这是你的意思?”   “当然。”毛小二斩钉截铁地说。   母亲不再说话,她草草收拾好自己的行礼,毅然走出了毛小二的屋子。那天 下午,在毛小二的驱赶下,我那个无家可归的母亲再次走向了那条十里长堤。我 与父亲追到长堤上去的时候,母亲已经不见了。那时长堤上已经长出了满地的青 草,母亲的脚步在青草上没有留下任何痕迹。我无从判断,母亲到底去了哪里。 我只知道,这时候的母亲,已经像那些刮在长堤上的河风一样,来去之间已经完 全自由。      26.悲剧   我难以忘记毛小二那场隆重的婚礼。那场由我父亲一手策划的喜事,由于我 母亲的存在而充满了悲剧色彩。   婚礼在我母亲离去的第二天早上举行,由于有了父亲的参与,这场婚礼比村 子里所有的红白喜事都受人关注。隆隆的鞭炮声一响,全村子的人有如潮水一般 往毛小二家围扰过来。他们脸上不约而同的带着一种麻木的喜悦,这种喜悦,全 都是为了那顿令人垂涎的婚宴而装出来的,当有利可图的时候,乡亲们总是显得 那么讲求实惠。   那位壮实的城里女人是坐着我父亲的车子来的,从车门里一出来,她的样子 就把我那些没见过什么世面的乡亲们吓住了。新娘子的打扮完全不像是要结婚的 样子,仿佛是一个即将走上舞台的戏子,脸上如同一副油画似的被抹得乱七八糟。 新娘子脸上那种本应该属于我母亲的喜悦,已经被那层厚厚的脂粉遮掩住了。由 于粉底过厚,她的笑容看上去是那么僵硬死板,就仿佛是雕出来的。新娘旁边的 几位亲戚,由于受了她的感染,也千篇一律地化上了难看的浓妆。乡亲们在评论 她们的时候,有不少人交头接耳地讨论:“这几个浓装艳抹的人,是不是从城里 请来的戏班子?”   与此相映成趣的是,新郎倌的样子也令人发笑。毛小二穿着一套崭新的西装, 由于个头矮小,那套西装在他身上就像是一条长裙,遮住了他的大半截腿,在地 上走动时,只能看到他两只油亮的皮鞋如同两只小船似的交替晃动。那双不太适 合他的皮鞋很显然限制了他的行动自由,平时异常敏捷的毛小二,此时却变得像 一只大熊猫一样蹒跚可笑。可是行动上的迟缓丝毫掩饰不住他的兴奋。毛小二就 那样,满脸喜悦地向众人逐一敬酒。这位平日里显得高高在上的村长,由于这场 婚事而跟乡亲们打成了一片,那种浓重的喜庆气氛使他红光满面。这时候的毛小 二,已经完全忘记了我母亲。   我父亲的表现也极其令人疑惑不解,他与毛小二既不沾亲,也不带故,几年 以前,他们甚至是水火不容的一对仇人。可是在这场婚礼中,我父亲与毛小二亲 密得就像是一生死之交。他们彼此客套,向对方道着一些众人难以理解的祝福。 父亲包揽了这场婚礼的所有费用,他的大方令所有人都感到吃惊。在这场盛大空 前的婚礼中,父亲称得上是挥金如土。毛小二家屋前屋后的空地,全部摆满了丰 盛的酒席。那一张张崭新的桌子,如同雨后蘑菇似的向众人宣示着这场婚礼的排 场。桌面上的烟酒全是最好的,以至于酒席还没开始,那些酒桌上的附属品就被 人刮分一空。乡亲们在吃饱喝足之余,还得到了父亲发出的红包。看父亲那兴高 采烈的样子,就仿佛这场婚礼的主角是他自己。由于高度兴奋,父亲粗大的嗓门 如同一个播音员似的充满了磁性。他举着杯子,在一张张酒桌之间蹿来蹿去,大 声向众人宣扬着这对新人的众多优点。原本是异常普通的一村桩喜事,已经被父 亲夸大成了一次郎才女貌的良缘。   这时候,我仿佛听到一种清晰的磨刀声,如同水流一样,从十里上长堤上清 晰地传来。我怀疑那是我的错觉,在这种欢天喜地的环境里,又怎么会有磨刀声 呢?然而我的的确确是听到了。随着这场婚礼的进行,长堤上的磨刀声如同一匹 不断加速的奔马,一声紧似一声。这种磨刀声让我不由自主地想起了母亲,有很 多个那样的傍晚,母亲从菜地里收工之后,她喜欢坐在河边,一遍又一遍地磨着 那把镰刀。我突然间百感交集,那把镰刀纤薄的刀刃总是被母亲磨得闪闪发光, 可是母亲自己的一生,却永远如同黄昏来临般的暗淡。   婚宴不知不觉到了最后关头,长堤上的磨刀声也终于被一阵宣布散宴的鞭炮 声吞噬了,那群带着清醒头脑前来贺喜的人,此时已经变成了一群东倒西歪的醉 汉。毛小二醉得尤其厉害,在新娘子满怀期待地等着毛小二去洞房里对她进安慰 之时,毛小二却一头裁倒在桌子底下,嘴巴里啃满泥土。令我感到惊讶的是,竟 管他已经醉得神智不清,可他却仍然能如同一个马屁精似的,用满嘴胡话抬举着 我父亲。这时候他已经口齿不清,趴在桌子底下说话的时候,他的舌头就仿佛是 被人砍去了一截,从他嘴巴里说出来的每一个字,都有如一团乱麻似的缠缠绕绕。 毛小二那种肉麻的吹捧伴随着他的呕吐声传到我耳朵里时,让我感到莫名其妙的 毛骨悚然。在众人皆醉的时候,我那个被人抛来抛去母亲会在哪里呢?   后来我是从父亲那里听说了母亲的故事,尽管我不能亲眼见证那幕血流成河 的情景,但父亲的讲述是那么有声有色,仿佛他曾经身临其境。父亲的讲述就如 同一场电影,在不经意间把我带到了那个血腥的画面。其实父亲跟我一样,同样 没有见过母亲手刃毛小二的情景,因此,他的讲述里不可避免地夹杂着一种个人 的主观情绪。此后再回想起来的时候,我突然发现,父亲与毛小二那段短暂的亲 密友情,其实是建立在一种相互利用基础上。当这种彼此的利益关系被打破之后, 那种友情便如同雪崩似的瞬间瓦解。毛小二出事之后,父亲脸上没有任何难过表 情,他幸灾乐祸地告诉我:“毛小二那狗日的被人砍死啦。”   我吓了一跳,前不久还是新郎倌的毛不二,转眼之间便成了死人,这是多么 可怕的事情。那时候,我第一次对人生感到了一种深切的绝望。这种绝望是由死 亡而起的,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之间便灰飞烟灭,而且永不回头。那时候我已 经接受了初步的科学教育,我知道人死去之后,就如同走进了一个万劫不复的黑 洞,在生前与自己有关的一切,在死后全都会像蒸发般消失不见。那些关于鬼神 的传说,只是一些自欺欺人的愚昧言论。毛小二的死,让我联想到了自己今后的 归宿,无论我活得怎样精彩,最后的结局终究逃不开化作尘土。这时候,一种巨 大的恐惧将我笼罩了,我满身鸡皮疙瘩地问父亲:“是谁砍死了他?”   原本滔滔不绝的父亲,这时候如同哑巴似的不说话了。我的问题就仿佛是一 团胶水,牢牢粘住了父亲的嘴巴。他沉默了半天,最后才迟疑不决地告诉我: “是你妈。”   我一下子惊呆了,这时候,我想起了毛小二婚礼中的磨刀声。那种从长堤长 传来的母刀声,肯定是来自于我母亲之手。当我无论如何都想不明白,在我脑海 里,我难以将母亲想像成那种满脸凶气的刽子手。我那个长时间习惯于忍气吞声 的母亲,又怎么会砍死她生命中最重要的男人呢?那时候我还不明白爱与恨的界 限,在我眼里看来,母亲对毛小二的感情有如那条十里长堤般不可动摇。在我成 年以后,当我有了第一次失恋的经历时,我才完全理解了母亲当年的行为。那时 候我已经明白了,对一个人的爱,在绝望之时,会突然转变成了一种巨大的仇恨。 这种仇恨使母亲向毛小二挥出了她的镰刀。父亲的讲述如同幻灯片似的向我展示 了那个风高月黑之夜。   那天晚上的洞房充满了恐怖色彩,喝得酩酊大醉的毛小二,当他离开酒桌, 走入洞房之后,他一下子变得相当清醒了。那个白白壮壮的城里女人毕竟与我母 亲不同,由于在此之前克死过好几个男人,因此,她在男女之事那方面称得上是 见多识广。当已经成为醉汉的新郎倌摇摇晃晃地来到她床前时,她迅速使用有效 的手段使毛小二变得醉意全无。新娘子如同一把剪刀似的,向毛小二叉开了她那 两条肥白的大腿,紧接着她果断地向毛小二下达了命令:“酒喝得差不多了,现 在是不是该喝点别的东西了?”   在男人面前,女人的主动永远是一件能致人于死地的武器。毛小二从来没见 过如此不要脸的女人,当那个城里女人向他叉开两腿时,没见过什么大世面的毛 小二立即如同火山般暴发了,他手忙脚乱地开始脱自己的衣服。那套由我父亲资 助的西服,白天的时候,毛小二还像对待宝贝似的,连碰都不肯让人碰上一下, 可是在这个时候,那套西服的命运突然发生了转变。毛小二就像扔掉一堆垃圾一 样,将那套西服二扔在了地上。他就如同一个强奸犯,兴致勃勃地扑到了床上, 新娘子立即开始了热烈的迎合。如果不是我母亲从中作梗,父亲口中这幕男欢女 爱的场景应该称得上是完美无暇。   当母亲手握镰刀越窗而入,如同幽灵般地跳进毛小二的洞房时,我无法将母 亲想像成一个杀人犯。要不是父亲的讲述将我强行引入那个杀戳情节,我脑海中 的母亲将仍然是一位温柔娴良的女性。那时候毛小二已经进入一种如痴如醉的状 态,城里女人在那方面的本领简直是绝无仅有,竟然令那个年逾四十的男人唤发 出了二十来岁才有的精力。当我母亲满脸杀气地出现在毛小二床前时,疯狂中的 毛小二毫无惧色,在这个时候,他居然还能恬不知耻地向我母亲炫耀他的床上功 夫:“味道真不错,我现在一个能顶两个。”   炫耀完后,毛不二又问我母亲:“要不要一起来?”   母亲用手中的镰刀回答了毛小二。她如同一个杀人不眨眼的侠客,一把揪住 毛小二的头发,紧接着镰刀一闪,毛小二就如同被绳子勒住了似的发不出声了。 这时候,他粗重的喘息声嘎然而止,从脖子里涌出来的血如同一股红色喷泉,瞬 间将洞房染得通红一片。当我母亲像切菜一样,不紧不慢地割下毛小二的头颅之 后,那位新娘子已经完全成了一个白痴。她唯一还算清醒的地方,就是没有忘记 为自己的性命担忧。她与我母亲唯一的一次交流,就是她颤颤惊惊地对我母亲说: “不要杀我。”   其实那位新娘子是桤人忧天,母亲毕竟不是杀人不眨眼的恶魔,她当时所有 的怨气,都是冲着毛小二而来的。在母亲眼里,所有的女人都逃不开被男人抛弃 的命运,那位被吓得战战兢兢的新娘子,不但没有引起母亲的怒气,反而激起了 母亲心中对女性的那种同情。母亲不慌不忙地收起她的镰刀,由于那种同病相怜 的情绪,母亲十分诚恳地对新娘子进行了劝告:“从哪里来,就回哪里去,嫁猪 嫁狗,都比嫁给他好。”   当天半夜里,我亲眼见证了母亲被捕的情景。告发我母亲的不是别人,正是 那位在母亲镰刀下面死里逃生的新娘子。这位克夫无数的女人,她那次洞房生活 还只进行到一半,命运就将她再一次推向了寡妇的生涯。她不但没有对母亲心存 感激,反而对母亲充满了怨恨。当她从母亲的镰刀下逃生之后,这位饱尝饥渴的 怨妇并没有听从我母亲的劝告,从哪里来就回到哪里去。她不辞劳苦,在深更半 夜地敲响了派出所的铁门,将我母亲手刃毛小二的事实一字不漏地转达给了那些 警察。   当警车拉响警报停在毛小二家门口时,全村子的人都被惊醒了。在我那些习 惯于循规蹈矩的乡亲们眼里,警车在半夜里突然开进村子,肯定是出了什么大事。 那天晚上,他们从睡梦中爬起来,再次跑向了警车停靠的地方。他们做梦也没有 想到,白天还是红光满面的新郎倌,此时却已经成了刀下之鬼,而杀死毛小二的 人,竟然是我那个与他同床共枕了数年之久的母亲。当父亲拉着我走到毛小二家 里时,母亲已经被捕。我看到几位孔武有力的警察,像老鹰抓小鸡般将母亲弄上 了警车。母亲的镰刀被扔在一边,事隔几年之后,那把镰刀再一次将母亲送到了 警察手里。我难以忘记那副寒光闪闪的手铐,它如同两条毒蛇般缠在母亲那双饱 经沧桑的手上,就仿佛是一段胶卷,将母亲最后的形像定格在我脑海之中。多年 以后,当我满怀悲痛地回想母亲之时,那幅手铐是我永远也回避不了的一个细节。   与乡亲们的诚惶诚恐相比,作为当事人的母亲,在那时候却表现得相当镇静。 她走上警车的那一刻,目光如同筛子似地漏过了众多脸孔,最后定格在了我身上。 母亲最后望向我的目光令我一生难忘,就仿佛垂死前的母性动物,那样温情脉脉 地望着自己的孩子。我突然悲从心来,哭喊着扑向了警车,可是这时候,车门突 然被警察关上了。那两扇冰冷的车门就如同两把刀子,硬生生地切断了我与母亲 之间的所有联系,母亲的面容在我视线里一闪而没。当我冲上去拍打车门的时候, 警车已经启动了,车子扬起的滚滚尘土使我的视野变得一片模糊。从那时候起, 我对母亲开始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依恋,在母亲与我彻底绝裂的这一瞬间,我 突然推翻了在此之前父亲针对母亲的所有言论,我与那个即将离我而去的母亲突 然间尽释前嫌。   母亲被捕之后,我父亲开始了寝食难安的生活。也许每个男人都有过类似的 经历,在他穷困潦倒之时,他可以如同圣人一样漠视一切,包括生命甚至是爱情, 可是一旦他突然辉煌腾达了,当一切物质因素对他已经失去了诱惑之后,那些曾 经被他漠视的东西反而变得尤为重要了。父亲就如同一匹回头的老马,总想把自 己引上那条被他胡乱践踏过的旧道。我父亲那时候已经不是一介山野俗夫,尽管 他的内心依然腐烂不堪,可是在财富的鼓励下,父亲在外表上已经彻底脱去那种 无赖气息。我母亲成为杀人犯之后,父亲当然明白,等待母亲的将是法律的制裁。 那时候的父亲,在精神上已经变得跟我一样脆弱不堪,可是当着众人的面,他却 依然坚强无比。当父亲门下那群追随者前来对父亲进行安慰的时候,父亲竟然拍 着自己的口袋,信心十足地告诉他们:“这年头,有钱能使鬼推磨,只要我口袋 有钱,我就能把我老婆救出来。”   可是一旦那群人转身离去,父亲立即就变得六神无主了。那时候,对法律一 无所知的我,竟然成了父亲顾问。那些像尾巴一样追随父亲的人,在父亲眼里, 只是一些百无一用的弱智者。狗急跳墙父亲十分认真地向我征求结果:“你说我 能把你母亲救出来吗?”   “能。”我十分坚决地说。在那种时候,除了盲目对父亲进行鼓励,我实在 是想不出还可以用别的方法来回答父亲。其实我心里头的想法跟父亲完全一样, 尽管我知道事情异常严重,可我还是时时盼望着能有奇迹出现。   在我的鼓励之下,父亲终于采取了他自以为十分有效的行动。他就如同一位 前去烧香拜佛的宗教信仰者,买了一大堆贵重的东西,开着车子去了派出所。在 那些警察面前,父亲完全没有把自己看成是一位行贿者,他就如同一位社会调查 员,十分认真地问那些警察:“你们一个月能拿多少钱?”   那些执法者被父亲的问题弄得莫名其妙,他们丝毫也没有想到,这位满身铜 臭的男人是一位心怀鬼胎的行贿者。大腹便便的父亲,从表面上看上去实在是很 像一位从城里下来的领导。警察们恭恭敬敬地回答父亲:“才几百块。”   警察们的回答让父亲兴奋不已,一个月才拿几百块,在父亲眼里,他随随便 便从口袋里抓出一把,就可以养活一大批这样的警察。这时候,父亲迅速亮出了 他的本来面目,他如同一位慰问团派来的代表,从车上搬出一大堆东西,逐一塞 到警察们手中,然后向这些执法者表明了自己的来意:“只要你们放了我老婆, 要多少有多少。”   警察们当即就把父亲的东西收下了。我父亲竟然喜形于色,他觉得自己的想 法没错,有钱的确能使鬼推磨。可是父亲的行动注定是一次失败,在严明的法律 面前,异想天开的父亲又怎么会有机可趁呢?当父亲正在满怀期待地等待答案之 时,那些警察用一副手铐回答了父亲。父亲怎么也想不明白,警察们之所以收下 他的东西,是属于当场没收。弄巧成拙的父亲以行贿者的身份,当即就被派出的 拘留了。   作为一位杀人犯,母亲最终没能逃过法律的制裁,她被枪决了。这是意料之 中的事,可是审判结果传来的时候,我还是不敢相信。就如同祖父与哥哥的死去 一样,尽管在他们生前的时候,我与他们的关系如同路人一样生疏,可是一旦他 们离我而去,我对他们的所有感情与悲痛都在瞬间被激发出来了。由于内心的恐 惧与悲伤,母亲被行刑的那天,我没敢尾随乡亲们前去刑场观看,我无法面对母 亲被枪弹掳走的事实。我只敢独自躲在家里,竖起耳朵聆听外界的动静。母亲的 刑场离家不远,就在镇边上的一个编号叫三七五的部队旁边。那块荒凉之地长满 高可齐腰的杂草,在我眼里,作为死刑犯们的归宿,那样的地点再也合适不过。 寄居在毛小二家的那段时间里,我曾经数次幻想有朝一日自己能成为军人,威风 凛凛地站在那块草地前端起步枪,亲手枪毙像毛小二那样的坏人。可是当站在草 丛中被反绑了双手的是我母亲时,我对军人这两个字却无比痛恨起来。我满脑子 胡思乱想,希望母亲能突然长出一对翅膀,像鸟一样从刑场里飞走;我甚至希望 母亲变成传说中的土行孙,这样的话,她就可以在黑漆漆的枪口下遁地而逃。可 是这时候枪声响了,那几声惊天动地的枪响,在猛然终止我幻想的同时,也无情 地抹杀了母亲的生命。当我痛哭失声的时候,毛小二的丧礼上的土统声几乎是同 时响了起来。这两个在生前纠缠不休的人,在死后终于得已殊途同归。   父亲从拘留所回来之后,母亲的骨灰盒已经被送到了家中。父亲跟我一样, 根本无法接受母亲已经被枪毙的事实。面对这样的情况,谁又敢想信呢?像我母 亲那么一个活生生的人,转眼间就会化成齑粉,被装在了一个形状古怪的玻璃盒 子里。   “这是什么东西?” 父亲傻乎乎地指着那个骨灰盒问我,他的声音像琴弦 似的颤颤抖抖。   我泪流满面地告诉父亲:“这是我妈的骨灰。”   我永远记得父亲那种悲痛的样子,这个曾经视我母亲如草芥的男人,在母亲 死去之后,他就如同被人掏空了心肝一样痛苦万分。当时的父亲就如同一个羊角 癫患者,抱着脑袋滚到了地上。他的嘴唇抖动起来的时候,仿佛他的四肢面骸都 在跟着一起抽搐,这时候似乎全世界都被父亲感染了,连空气中都充满了一种浓 烈的悲痛气息。这时候我才明白,所有已经过往的事物,一旦拿出来再次嚼咀, 总能让人得出完全相反的结论。虽然在很长一段时间里,父亲对母亲表现得不屑 一顾,其实母亲在父亲心中占据了尤为重要的地位,父亲对母亲的那份感情,在 他面对母亲的骨灰盒时表露得淋漓尽致。   父亲后来的表现使所有人都目瞪口呆,就连我也根本无法理解父亲的做法。 母亲的丧事完成之后,按照乡间的习俗,我家的祖坟之中本应该多出一座新坟, 可是父亲却打破了这种约定俗成的规矩,他不可思议地把母亲葬在了毛小二的坟 地旁边。当有人提醒父亲:“怎么能把你老婆跟别的男人葬在一块呢?”   父亲指着两座坟墓,十分恶毒地向众人解释:“我要让毛小二在阴间里天天 遭镰刀砍!”   在乡亲们眼里,父亲的解释完全合符情理。我当时也几乎被父亲表面上的恶 毒所迷惑,他的言语让我从头一直冷到了脚跟。我认为父亲的做法实在有点过份, 对两个已经死去的人,他居然仍然不依不饶地去落井下石。   成年之后我才明白,其实父亲所选择的是一种对母亲极为尊重的做法。当母 亲用镰刀手刃毛小二之后,父亲就已经明白了,在母亲心里面,毛小二永远占据 着任何男人所无法取代的地位。母亲对毛小二的爱正是通过恨表现出来的,一个 女人,只有对男人爱到极致,才会生成如此深大的仇恨。我完全理解父亲当时的 做法,他之所以把母亲跟毛小二葬在一起,是为了替母亲偿还她生前所无法完成 的心愿——母亲和毛小二在生前不能走到一起,在死后却终于能够得以长相厮守。 当我明白这一切的时候,我对父亲肃然起敬。我记起母亲下葬的那天,父亲曾经 摇晃着那半截残缺的手指头,神色黯然地告诉我:“在她心里,我只占个半根手 指头的地位,而毛小二占据了她的整个生命。”   27.尾声   故事就如同一场戏剧,总会有落下帷幕的时刻。当我的心情已经深陷于自己 的叙述之中,并且无法自拔的时候,我知道到了我该回避的时候了,我讲述中的 故事到此为止。此外,抛开一些沉重的情节,我还想提提一些节外生枝的事情, 我想再次说说那条十里长堤的故事。在我脑海里,那条长满青草的十里长堤,是 我在回忆中永远也绕不过去的一个结。它如同血脉一样,贯穿了我对故乡的整个 回忆。成年以后,当我沿着长堤去追溯我儿时的记忆时,十里长堤已经不是做为 一个具体的事物而存在,它像一条无形的链子,完整地串起了我记忆中的所有往 事。我对十里长堤的印象,是由父亲唤醒的,它最初来自于父亲的讲述。随着我 年龄的增长,当我耳濡目染家庭的变动之后,那条长堤也越来越紧地缠进我记忆 深处。在故乡众多的风土人情之中,十里长堤如同星系中最闪亮的星星一样,闪 闪发光地引导着故乡在我心里所形成的概念。   我父亲似乎是个彻头彻尾的宿命论者,总喜欢把自己的命运跟某一件看上去 跟他毫无关系的事物紧密相连。在他眼中看来,十里长堤就像印在他命运中的一 道轨迹,他那难以捉摸的一生,随着十里长堤的延伸而不断变换着各种角色。因 此,那条长堤的沉沦,也终将与我父亲息息相关。   母亲死后不久,父亲不知从哪里召集了一群外乡人。那时父亲早已经带着我 远离故乡,我们如同两株被嫁接了的植物,在自己并不熟悉的土壤中开始了一种 全新的生活。这群肥头肥脑的家伙如同神兵天降一般,突然间就塞满了我城里的 家中。他们跟我父亲一样,个个都长着一副暴发户的模样。这些陌生人的突然到 来,除了把我家里弄得跟猪圈一样,同时也令我对父亲的举措茫然不解。当时我 丝毫也没有将他们与我故乡的那条十里长堤联系在一起,我以这些操着外乡口音 的家伙,只是父亲众多酒肉朋友中的一伙,在我家里吃喝几天后,就会溜之大吉。 可是几天之后,他们的行为完全让我改变了自己的看法。后来我才知道,这是一 伙在全国各地不断迁徙的淘金者,他们善于利用自然资源为自己谋取暴利。这时 候,我也终于明白了一无所长的父亲,为什么会在几年之后突然摇身一变成为富 翁。我父亲无疑是这伙淘金者当中的领头人物,举手投足间都具有决策者的风范。   在父亲的带领下,这伙人坐着一辆车子去了我的故乡。由于父亲的缘故,当 时我也身处其中,浩浩荡荡的队伍重现了当年知青下乡的阵势。抵达故乡之后, 当父亲向乡亲们说明来意时,我那些视土地如生命的乡亲誓死不从。在乡亲们眼 里,十里长堤是那块土地上的守护神,又怎么能让外人前来挖掘呢?他们像当年 对待村支书一样,纷纷从家中搬出了自己的猎枪,几十只黑洞洞的枪口齐心协力 地瞄准了包括我父亲在内的一伙人。可是我久经江湖的父亲早已经智勇双全,乡 亲们那几十管陈旧的猎枪,又怎么抵得住我父亲的金钱攻势呢?   面对乡亲们的抵制,父亲并没有采取强硬措施,土生土长的父亲当然清楚乡 亲们的性格,真要是把我那些乡亲们惹火了,别说是一伙淘金者,就算是一支无 坚不摧的部队,乡亲们也敢站出来拼命。这时候的父亲就如同一个传教士一般, 在故乡的土地上开始了他口沫横飞的游说。在父亲良好的口才与大把大把的金钱 面前,乡亲们那由几十条猎枪组成的防线几乎是在一夜之间就被瓦解了。当父亲 向乡亲们透露出了自己的发财之道,并且提前将钞票发放到乡亲们手中之后,乡 亲们立即同情达理地对父亲表示出坚决的拥护。第二天一早,几辆推土机如同侵 略者的坦克一样,大模大样地开进了故乡的土地。   我至今仍然无法忘记长堤轰然倒蹋的情景,几辆推土机轰轰作响,停在十里 长堤上向故乡人们宣示着一种贫困生活的结束,而另一种财源滚滚的生活即将取 而代之。在乡亲们的热烈拥护下,十里长堤就如同木匠手中的一段树木,被一点 点地瓦解了。从那时候开始,在长达好几年时间里,以父亲为首的一伙淘金者, 在故乡的那条河流上掀起了一股淘金的狂潮。故乡人在赚取了钱财的同时,也将 故乡那片宁静的土地弄得千疮百孔。   故事由长堤而起,也由长堤而终,当十里长堤与那股淘金潮一起沉入历史时, 我对故乡所有的记忆也由此中断。后来我历次回乡,眼中所看到的已经不是真正 意义上的故乡。我看到的是一座工业化了的城镇,故乡的影子已经被那些钢筋水 泥的建筑彻底遮盖了。我脑海中只剩下一些支离破碎的回忆,如同轮盘似地周而 复始,久久不息。   (全文完)   2004年5月第一稿   2005年3月第二稿   2005年8月第三稿   2006-01-10完稿于深圳31区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