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孽梦无门   ■ 杨 川   那是一条清澈蜿蜒的河,河的两边是丘陵地带,像桂林。但这里肯定不是桂 林。在丘陵与丘陵间布满了建筑,不高的房屋极有古朴的风格。这种风格似云南 丽江的小桥流水,石板街面,那房屋像大理白族的房屋格式,白墙勾上黑边,轮 廓分明。这是哪里?我不太清楚,但依稀觉得应该就是云南的某个小县城。或许 是越南某个山清水秀的地方。   事实上,这是我梦里一个反复出现的地方。几十年来我一直在梦里回到这个 地方,我把它命名为老地方,梦里的老地方。离开云南二十多年了,梦里却常常 回到云南或越南,并且每次都抵达那个地方,每次总在那里和老朋友、战友、少 年时代的小伙伴和志君见面。和志君,男,出生于一九五八年八月,云南丽江纳 西族人。每次梦里回到老地方都见到的人就是和志君。   丘陵与丘陵间之后的天空是粉红色的。空气中溢满傣族人那种米酒的醇香, 闻闻就让人醉了。我行走在河边,看得见清澈河水下五彩的卵石。我非常沉醉, 大脑一片空白,满眼是粉红的天空、白体黑边的房,还有清澈河水下五彩的卵石。 耳边是哗哗的河水流动声,那潺潺水声轻柔缠绵。整个人就变得空灵和虚幻了。   每次我的梦进行到这里时,和志君就出现了。他站在我面前,脸庞红扑扑的, 头上尽是汗。他还是穿着崭新的绿军装,戴着军帽,头上的五角星、领上的红领 章如血一般红。我一直纳闷,二十多年来在我梦里他从未脱下过他那身军装,我 不知道他烦不烦,至少我每次梦醒后就烦那套军装的出现。那是一套充满死亡气 息的军服,领章和帽子上的五星有着鲜血一样的红色,血色、黄昏、森林、绿军 服在我的记忆中是链结死亡的符号。这是一九七九年到八零年间历史上的中越战 争给我留下的深刻烙印。   汗渍渍的和志君笑眯眯地望着我一句话也不说。他的右手卡在腰间,非常明 显地身态语言是:看,我腰上。   果然他腰上的枪套里别的是排长的五四式手枪。我每次总会问:志君你干嘛 把排长的枪别在自己身上?   和志君笑眯眯地一把搂住我的肩,小声在我耳边说:总有一天我会当排长的。   我说:这可能吗?我们还是新兵啊。   和志君说:新兵也会变成老兵的,等着瞧,到了越南我会立功的。   多少次梦醒我都在回想那情景,那其实不是梦境,而是七九年新兵在云南文 山麻粟坡集训时志君对我说过的话。   新兵集训完,放了一天假,连部从麻粟坡县城照相馆请了两位照相师傅来为 即将上前线的新兵照相。照相师傅背着双镜头4A型海鸥120照相机来了。许多新 兵都是抬着自己的自动步枪照,志君却走到排长面前敬礼报告道:报告排长,新 兵和志君请求你把五四式手枪借来照相一用。当时排长楞了,犹豫了一下还是把 皮带连同枪取下来递给了和志君。   那时,穿一身新军装的志君脸特别红,他站在红土坡上,右手卡在腰间,左 手不知怎样放,有些不知所措,围观的新兵们在取笑他。我凑到照相师傅面前从 他那取景框里望了一眼。这一眼的色彩就一辈子烙进了我的灵魂。   蓝蓝的天没一丝白云,志君鲜绿的军装与他身后林子里的松树溶为一体,他 红红的脸庞在阳光下放着动人的光泽。还有松林里弥漫的松脂气息。   照完相我问他:志君你干嘛把排长的枪要来别在自己身上?你又不是排长。   志君笑眯眯地一把搂住我的肩小声在我耳边说:总有一天我会当排长的。   我说:这可能吗?我们还是新兵啊。   和志君说:新兵也会变成老兵的,等着瞧,到了越南我会立功的。   我说:看不出你这人还挺有野心的。   梦的虚幻和现实常常揉在一起,让我混淆在一起难以分辩。   那潺潺水声在耳边响着,志君说:走,到我家里坐坐。他的声音如河水般清 澈。   和志君前面带路,我后面跟着。他新军衣上满是浸润出的汗水,走得风风火 火,只听见脚步声和两腿间军裤磨擦的声音。恍惚间我们又行走在了越南的山林 间。我的背、我的肩火辣辣地疼,肩特别沉,自动步枪越背越沉,枪带几乎勒进 肉里。我说:志君你慢点行不?我快走不动了。   志君不说话,转身把我的枪连弹匣带全拿了过去。我立刻轻松了不少。但汗 还是流得一脸、一背。我突然觉得自己不明白自己了,我问:志君我们这是要去 哪?干嘛要拼命走啊?我们到底要干啥呀?   志君转过脸阴沉沉地说:我跟你一样,也不知道。想知道吗?去问排长、连 长,或者干脆直接去问师部首长。   这是一场无止境的长途跋涉,在意念里永远负着重,永远没有停止时刻,全 身酸痛,肩上被步枪带勒出深深的凹糟。而且永无休止。在我每一次梦里这一情 景都在重复,让我身心疲惫,让我不堪回想。   不知什么时候,我已经坐在志君的家里了。志君的家像是在山腰,又像是在 河边,或在森林里,我闻到了森林的气息,几抹深重的夕阳如玫瑰红一样浸润着 远处黑黑的林梢。   散发着松脂气息的木板房里,一个长得不好看的小女孩坐在桌前望着我发呆。 我问她:和志君是你什么人?她回答:是我爹。我又问:你叫什么名字?她说: 君君。我觉得奇怪,你爹叫和志君你怎么也有个君字?   一个女人坐到桌前说:不是和志君的君,是晶晶。中国字是三个日字逗在一 起。我这才想起云南人的口音很难分辩君、军、晶、经。是我弄混了。   这女人有些眼熟,小脸瘪嘴的,一双小奶把军装抵得老高。换句话说,她就 那一对奶还有些看点,其余的都不值一提。她那身军服也眼熟,当我仔细凑近她 那身军服看时,我的头轰的一声炸了。一双哀怨、痛苦、悲怆的大眼睛盯着我, 那是一双燃烧着火焰、烫灼着我灵魂的眼睛。一生一世都这样盯着我,让我不得 安宁。这是越南的一名女兵。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也不知她所在部队的番号。 但我命里注定要让她那双幽怨的大眼睛拷打我的灵魂一辈子。每次我的梦进行到 这里便被惊吓得灵魂出窍,嘎然而止。梦醒时大汗淋漓,两眼发呆。   在我灵魂深处或潜意识中,现实和梦境老是重叠交织、混淆不清。深重的恐 惧感时常压在我心里让我不得安宁。   几抹深重的夕阳如玫瑰红一样浸润着远处黑黑的林梢。一些叫不来名字的森 林动物在乱叫。和志君前面带路,我后面跟着。他军衣上满是浸润出的汗水,走 得风风火火,只听见脚步声和两腿间军裤磨擦的声音。突然和志君站住了,我紧 张地端起枪顺他的目光望去,依稀见到了林间的木板房。我们驻足仔细听了一会 没啥动静,志君小声说:走,上去瞧瞧,能抓个活的就抓活的,不行就搞掉。小 心点!   我与志君从两边悄悄向暮色中的木板房摸去。志君的方向稍向上一些,而我 却向下方摸了去。我听到了潺潺流水声,还有人浇水在身上的响动。我绕到那发 出响动的地方,一看是个女人在山涧水塘边洗澡。暮色中她的脸模糊不清,唯一 抢眼的是她那双翘翘的小奶。我有些不知所措,我猜想这是住木板房里的越南人 吧。这样就不构成威胁了,我高度紧张的神经放松了,把枪收上肩想跨过山涧去 跟和志君汇合。   我跨过山涧,惊动了那女孩,她惊愕地叫了一声双手捂住小奶蹲进水里,用 惊恐的眼睛看着我。就在这时木板房里传来了一声闷沉沉的枪声。我吓得一耸肩 就把枪甩到了手上。这时那女孩从水里冲出来就向一边逃去,我这才看清她是往 放了枪和衣服的地方冲,我一急朝天开了一枪,用在集训时学的越南话大喊:不 许动,缴枪不杀!   那女人一下蹲到地上,扭头用她那双睁得大大的眼睛恐惧地看着我。我的枪 口始终对着她,我走到她放衣服的地方把她的枪背到我身上,用脚把她的军衣踢 给了她。这时志君的口哨在上边响了一声。我也回应了他一声口哨,他就端着枪 顺小路走了下来。   在山涧上方志君就说:哦,这里是个女的呀。上面是个男的,我搞掉了。   那女兵穿好衣服,我们就把她押到了上面木板房里。房里松木板拼凑成的临 时桌子上到处是血,那个死人就趴在桌上,血还在继续往地下淌。   志君说:他们可能还有人,咱们赶紧走吧。   我用枪口指了指那一脸茫然、失魂落魄的女兵问:这个女人怎么办?   志君凑到那女人面前望了望说:绑起来带走。就算抓了个俘虏吧,只可惜是 个女的。   那女兵没做任何反抗,木木的,就像是我们做什么事都与她无关一样。即便 是我们用劲地绑她,把她双手反绑在后,她也不吱一声。我想她是被她同伙的死 给震懵了。看她那样最多不过十五、六岁。如果在中国,她只不过是个不谙世事 的乡村丫头罢了。可此时神经绷得紧紧的我们不能这样认识问题了,首先她是我 们的敌人,其次她是军人。只能这样了。   和志君前面带路,我后面跟着。他军衣上满是浸润出的汗水,走得风风火火, 走得也非常警觉,只听见脚步声和两腿间军裤磨擦的声音。月色下夹在和志君与 我之间的那个女兵身影瘦弱,但脚步仍能敏捷地跟随我们的步伐。   这是一场无止境的长途跋涉,在意念里永远负着重、永远没有停止时刻,全 身酸痛,肩上被步枪带勒出深深的凹糟。我觉得身心疲惫,其实我的毅力远不如 那小女兵。   我喘息着说:志君我们们歇歇吧,我实在走不动了。   脚步慢下来了,但没停。志君说:怕他们的人追来。我们就两个人,会吃亏 的。   我说:这一会我们怕走了十几里了吧,离我们营地不远了。他们的人不会追 来的。   志君终于停下脚步,把拴着女兵的绳头递给我说:好吧,我先进去看看。他 在路边扯了一枝树技一路扫进了林子,不一会出来说:行,没地雷,进去吧。   走到林子里,志君从我手上接过绳头说:你先休息,二十分钟换我。   我嗯了一声抱着枪就倒在满是松针的地上睡去了。   我醒来是被那女兵的叫声弄醒的。志君正扑在那女兵身上干那事,月光下志 君的屁股白哗哗地晃眼。我瞢瞢懂懂地问:志君,你干啥?   和志君被我突如其来的叫喊吓得一下从地跳了起来抓起枪就上膛,他那怒放 的生殖器直挺挺地闪动着:什么情况?他叫着四处张望。半晌才缓过神来骂道: 狗日的,睡你的,叫什么叫。   我站了起来瞧去,那女兵早被和志君松了绑,裤子扒了丢在一边,她双手捂 着脸,下身光滑滑的连毛都没一根。我说:你怎么会想起来干这事?   志君有些尴尬地说:我忍不住了,再怎么说她也是个女人。   我说:可她是敌人呀,我们的俘虏呀。   志君说:没人知道,就你和我,你不说谁知道?要不你也干,想不?   不。我说:从当兵那天起我就发誓不想这种事。   志君讥讽地说:瞧你那鸡巴德性,才穿上几天军装?你又不是没干过。   我知道他指的那件事。我不吭气了。   志君说:好了,你不干就背过身去。我还没完事。   我背过身,听着森林的声音,还有志君用力动作、女兵哼哼叽叽的哭声。   志君完事了,从那女兵身上滚下来对我说:真好!真妙!可惜是个越南兵, 要是中国人,退伍我就讨她做老婆。   志君一付淋漓酣畅后的疲软样,他躺在地上说:你看二十分钟,然后叫醒我。   月光无声地洒在森林里,那女兵用她被捆绑得发麻的手在地上抓了一地松针 揩去她下身的精液,然后笨拙地穿上裤子,坐在草地上一声不响地发呆。我看着 鼾声大作的和志君,又看看头埋在双膝间的小女兵,恍恍惚惚就有了一种在梦中 的感觉。   一九七七年的某一天,和志君叫了个乡村卖鸡蛋的女人回家,十个鸡蛋是一 块钱。他给了二块钱,然后提出跟她干那事,那女人羞答答地应了。然后他叫我 先上。那女人脱了半截裤斜在床上,我就上了。我完事后,那女人伸手在肚皮上 抹着精液往地下甩,说:这个小兄弟连门都找不着。和志君很老道地扯了块毛巾 扔给那女人说:我找得着。之后他就扑到那女人身上有板有眼地干了半天,那女 人乐滋滋地哼着,不断用手拍他的屁股。那一刻我又气又羞。心里却非常佩服和 志君。他天生就有干女人的技术。我们是拜天地的结义兄弟、又是社会上的小混 混,天不怕地不怕,想干啥就干啥的。   和志君醒来,天已放亮。他跳起来问我:你为啥不叫我?天都亮了?   我懒洋洋地说:让你多睡一下。   他走到那女兵面前摸了摸她的头,那女兵就站起身看着他。我发现志君两眼 都是柔柔的光。   我说:那就走呵。   和志君扯下军帽抓了抓头望着我问:这个人怎么办?   我说:俘虏当然得押回去。   和志君说:其实她不是坏人,大不了是被越南反动派强制抓了兵,我想咱们 还是放了她吧,她应该是那种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   我说:这事不由你说了算。   他问:那你想怎么办?   我说:押回去。   和志君说:不行。放了,我说放了。   我一下冲动了,哗哗就把枪上了膛对着他吼道:狗日的,没当兵前样样听你 的,当了兵还想样样听你的,没门!   和志君嘴角抽动了一下双眼死死盯住我的枪口,那女兵也惊恐地望我们。   和志君额头上青筋暴胀、脸庞彤红,他一字一顿地问:我们还是不是弟兄? 我们还是不是结义弟兄?有本事你开枪啊!   我没回答,他上前一步来抓我的枪管,我想闪开他,一挪枪管枪响了,他惊 呆了!我也惊呆了!   中弹的是那小女兵,我的头轰的一声炸了。她一双哀怨、痛苦、悲怆的大眼 睛盯着我,那是一双燃烧着火焰、烫灼着我灵魂的眼睛。她背靠着树,身子一点 一点地瘫软倒下。她那目光一生一世都这样盯着我,让我不得安宁。这是越南的 一名女兵。我不知道她姓甚名谁,也不知她所在部队的番号。但我命里注定要让 她那双幽怨的大眼睛拷打我的灵魂一辈子。   我还没缓过神来,志君已夺了我的枪,一拳把我打翻在地了。他提着我的枪 冲到那女兵跟前,那女兵已经死了,睁大眼睛的已经没了光泽,左胸的血染红了 她的军装。志君叹息着放下那女兵,怨恨地瞅着我恨恨地骂道:狗日的不是人! 骂完他大步走出了森林。   返回营地的路上,和志君步伐如飞,一路上他不跟我讲一句话,背着两支枪 闷了头地冲。   就在看得见营地的山头时,我见到一团火红的火球把前面的和志君掀出老远, 之后才听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气浪把我掀翻了,我爬起来冲到和志君面前时, 他睁大眼睛望着我好像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我对他讲踏上地雷了,但我自己也 听不见自己讲话。耳朵被震聋了。我俯下身才发现和志君右脚不见了。   我不顾一切背上他就往营地冲。半路上他突然说:你不应该杀死她,是个好 女人。这时我才明白我们又都听得见了。我说:现在救你要紧,我们是弟兄、是 结义弟兄。   是!是弟兄。这句话是和志君人生中最后一句话。说得有气无力的。当我把 他背到营地时,他已经停止了心跳。那时,松林被阳光照着,松脂气在空气中弥 漫出死亡的气息,和志君是被自己人埋的地雷炸死的,和志君深绿的军装被自己 的鲜血染红。我的心悠悠晃晃地就不是自己了,总在梦魇中游荡。二十多年来一 直是这样。   那是一条清澈蜿蜒的河,河的两边是丘陵地带,像桂林。但这里肯定不是桂 林。在丘陵与丘陵间布满了建筑,不高的房屋极有古朴的风格。这种风格似云南 丽江的小桥流水,石板街面,那房屋像大理白族的房屋格式,白墙勾上黑边,轮 廓分明。这是那里?我不太清楚,但依稀觉得应该就是云南的某个小县城。   这是我梦里的老地方,也是和志君与那越南女兵在我梦里生活的地方。多年 后在一本旅游画报上终于见到了那个天空粉红的地方----越南一个旅游景点。   他们死了,却在几十年如一日地活在我梦里。我活着,心却早在二十多年前 就死在了越南森林。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