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单 屋   作者:阳明明    一   扑口村的房屋是三五成一堆,星星点点地镶嵌在山峰和山峰之间的平地上, 或者当阳又较为平坦的斜坡上。山多,而且出矿石,这便使得常年躲在深山沟, 不易让人知道的扑口,在一夜之间热闹起来。搬运机器上山,做挖矿工人,用马 驮运矿石下山,这些都大大地改变了生活在扑口的那一群人祖辈们传下来的生活 规律。   扑口村人渐渐富裕起来,成了地方上被人羡慕的对象,在外面说起话来,声 音不知不觉愈来愈洪亮起来——底气足,脸上的面色自然自信得很。   一座座山被打进了一条条深深浅浅的洞,挖出来的石头泥巴全都不计后果地 往山下倒去,先前被绿色包裹起来的山面于是变得裸露起来,植被全都活活闷死 在泥石下。山下有小溪流过,被倒下的泥石拦住,改了道,水漫到了水田里。村 民们都没有办法去疏通,淤积物太多,挑开老的,转背,新的就来了。大家伙还 要忙着干活赚钱,谁愿意去管水田了?还是老人们喜欢操些空头心,天天埋怨, 似乎命没有了似的,最后提议去找矿老板商量解决的办法。你推我我推你,都不 愿意去。没办法,村长去了。矿主有好几个,都是大肚皮,也是你推他他推我我 推你,谁也不想做除了出矿发财以外的任何与他们不相干的事情。村长回到村里, 朝大家伙挥挥手:   “都干活去吧,遇事多忍。”   于是那几亩好水田就被溪水占据去了。到后来,溪水变了味,把剩余的水田 都毒害了。水稻喝了从矿山里流出来的水,中了慢性毒,都焉了,然后干脆枯了, 死了。再后来,洞子越打越深,却不出矿石,矿老板们对扑口的山也渐渐失去了 兴趣,于是撤走了机器,遣散了工人。人去洞空,扑口的人又得回到原本的生活 轨迹上去。一晃,十来年过去了。   生活恢复到常态中,村民们都不适应。水田已是养不活人,得想别的生存下 去的方法。于是大家纷纷下了山。有钱人在城里买了地,盖了房子,经商、出租, 都往让钱生崽的地方想去,该怎么做就怎么做。除了些老弱病幼,一般的人都走 起了新潮的路子,往南方沿海地方跑去,打工。村子于是显得有些像被不知道恩 情的女儿遗弃的娘家。   外出打工的人多半没有多少文化,大致能识得几个字,能算加减法,只有少 数年轻人,读过几年义务教育,懂得些生活常识和科学文化,但多半用不上。他 们分散在城市的各个角落,也能活下去,繁衍生息。女子多嫁外地郎,男子也多 娶外地婆娘。有了伴侣的年轻人,租一间小小房子,花上两三百块钱,倒也过得 乐呵呵的。上了年纪的人,多半没有年轻人那样追求生活品质。年轻人能进工厂, 他们却只能在建筑工地,在太阳底下担砖头水泥和沙子。多是夫妻两人一齐干, 女人虽然白净些,但力气倒是有的。山里人,苦出来的。   在这些搞建筑的人当中,有一对夫妻显得极为不合群。他们喜欢单干,经常 独立找工头,包工地,住在工地上,做完一个又搬到另外一个新工地,流动着的。 家什行李极其简单,动作起来,快。男人会骑单车,从修单车的小摊上买了一辆 载重车,凤凰牌的,算是完成了青年时期的一个梦。只要几十块,掏钱的时候夫 妻俩咧着嘴笑,黄色的牙齿,尽显无遗。接过车,男人跨上,车子便动了起来, 喊一声:“快上来!”女人于是稍嫌生硬地跳上后座。车子越开越快,最后消失 在车摊老板的视线内。   夫妻俩二十年前生下一个儿子。儿子在家读书,虽然还是个读书郎,可农家 的活计,样样会干。在读书方面却没有相关的天赋,一窍不通。脑子顶灵活,自 小便会做菜做饭,味道顶合大人胃口。在杀禽畜方面,是一个极有经验的老手, 杀鸡杀鸭,下刀麻利,精确无误,技术远远胜过杀了一辈子家禽的老人。鸡鸭要 是死在他手里,算是一大快事。   后来学会了杀鹅。再后来,拜了当地最有名气的屠夫为师,专门为人家杀猪, 挣点零花钱。虽然在本地混得很是吃香,俨然一个大人物,但在十里外的学校, 却又是个愚钝出了名的学生。现在还在读初中二年级。老师们对他不抱希望,只 是非但不讨厌他,反倒有几分喜欢这个留级的学生,喜欢和他打交道。和他交往, 不必说书面语言,也不必满口洋话,更不必把书本上得到的“知识”和“教养” 挂在嘴边。本地一些让人觉得生疏的风俗、有趣的人事,他说来头头是道,不失 幽默。他是一个成绩差的学生,却不是一个坏学生。只要在课堂上不打扰他睡觉, 他对所有人都尊重得很。   书也就读到初二,夫妻俩再也无心去鞭策儿子到学校去受苦了,学杂费又越 来越高,他们不想白白浪费钱。回到家,把书包甩丢,这对夫妻的儿子在山腰上 的单屋里烧起了纸钱,在祖宗面前发誓,若不在南方闯出名堂来,就不回来了。   家里唯一的人——他们的儿子——来到南方后,他们那座独门独院的房屋成 了一座深山里的“孤坟”。一年过去了,春风一吹,土墙里长出了狗尾巴草,梅 雨一催,各种杂草和不知名的野菜一起疯狂地长了出来,盖住了晒谷坪,拦住了 进屋的门槛。单屋显得越发苍凉了。反倒吸引了众多的蛇鼠耗子一类的动物,成 了他们的乐园。   儿子来到身边,首先得找个事做,糊住嘴巴。老早就托一个表亲,在离工地 较远的地方找了家电子厂。工厂是外国人办起来,工资让一般工厂的人羡慕。管 理全是西方模式,要做早操,吃饭用叉子,见了洋人要说洋话,要学会别人的笑 容。没几天就出来了。他借口说要买点日用品,在表亲那里借来十块钱,坐了公 车到爸妈的工地,劈头盖脸第一句话就是:   “我不干了。”   做爸爸的觉得惊诧,依照儿子的脾气和性情,这不是他说的话。爸爸不能接 受儿子的剧变,脸色骤然阴沉下来,扬起手威吓着说,你去不去,你干不干?儿 子的口气依旧是那般坚决、僵硬。不去。爸爸的手按照惯常教育儿子的方式,重 重地落到了儿子的脸上。脸立即红了起来,显出五根手指印。   妈妈厉声尖叫起来,带着哭腔,拦住爸爸。爸爸拉开妈妈,走到儿子面前, 轻声问,打错了没有?儿子默不做声。打错了没有,你回答我!儿子盯着脚趾不 做声。爸爸再三追问,都没有得到答案。爸爸不顾妈妈阻拦,又在儿子脸上掴了 重重的一个巴掌。妈妈哭出声音来。   儿子在工地的另一角搭起一个简单的床铺,晚上睡在那。十二点钟的时候, 月光照在夫妻床上,照着夫妻俩的话语。妻子说,儿子已经长大,再不该去指定 他做什么事情了,更不该打他,他有自己的想法。爸爸反问说,他懂事了么?那 事多少人想去做,都做不到呢。你一言我一语,妈妈为儿子辩解着,爸爸虽然责 备着他,但和妈妈一样,话语中都是透露着对这个唯一的儿子的爱和期盼。儿子 这当儿,在距离父母几米远的地方,做起了梦。梦里回到了童年,爸爸那时候经 常对他大打出手。不许哭,哭了再打!知道错了没有?打错了没有?虽然受了委 屈,可表现得极为平静,连身都没有翻。爸妈声音轻,像是蚊子的嗡嗡声。最后 决定,还是要儿子去找个好厂子,学门好技术。   “不学技术,就是浪费了他这一辈子。”丈夫说这话的时候,和他妻子一样, 睡意已经很浓了。   第二天早上,爸爸在用碎砖头搭建起来的灶上烧起火来,煮饭。妈妈轻言细 语地跟儿子商量进厂学技术的事儿。等父亲满头落了一层白色的灰烬,把菜碗摆 到了用拆下来的模板搭起来的饭桌上后,妈妈拿来三个碗。三个人无声无息地吃 起饭来。   等三个人都放下了碗筷,妈妈对爸爸说,你爸,你骑车带儿子出去转转,前 几日我看到菜市场旁边的那个蜡烛厂招工,说是剪线的,有大几百块钱一个月呢, 带他去试试看。爸爸还是没做声,只把自行车推了出去,儿子跟在后面,也是没 有做声。车动了,儿子跳上去,走了,只留下妈妈一个人在工地。传出了洗碗的 声音。   蜡烛厂果然招工。爸爸将头伸进招聘处的一个大窗户,问招人吧这里?一个 胖嘟嘟的女人放下手中的报纸,站起身来,问,是不是来找工?爸爸连忙把儿子 拉了过来,说是他,我儿子。说完勉强地笑笑,然后缩回了自己的头,把儿子的 头摁进去。他人特别勤快,脑子又灵活。   “有老乡在这做么?”胖女人问。   “没有。”爸爸又笑了下。   胖女人转身对一个正在电脑边敲键盘的漂亮女孩说,你去帮他安排下吧,下 午就上班。   “是,老板娘。”漂亮女孩站起来,对窗外说,“找工的跟我来。”   爸爸站在外面教育儿子,这次要做下去,不要像上次那样了,要好好做事, 要学会和别人相处。儿子进去了,他站在外面等,希望他出来后,再说他一说, 因为心里总有些不放心,已经有前车之鉴了。左右不见人出来,胖女人提醒了他:   “还站在这里做什么?回去给你儿子捎些衣服和日常用品来呀。下午他就要 上班啦。”   看来儿子真安下心来在蜡烛厂干了,悄无声息一个月过去后,他拿回来了大 几百块钱来。平素不怎么来爸妈的工地,有了钱就来得勤快了。父母当然不要他 的钱,叫他去开一个户,把钱存起来。快了,讨婆娘生孩子要钱呢。妈妈激动得 开了眼泪花花,在爸爸印象中,好几年没看到妈妈这么兴奋了。他松了一口气。   从蜡烛厂到工地有段不长也不短的距离,而且他们又得搬工地了,于是计划 着给儿子买辆自行车。说买就买了。儿子骑车去厂里上班,父母的两双眼睛在后 面望着他离去。他们的儿子学新东西挺快,刚学会骑车不久,坐在车上,那架势 却不比自己的爸爸歪。儿子后面,父母的两张面孔都显得极为安详。   “你发现没有,儿子他的皮肤比以前黑了点,可比以前更坚实了。”细心的 妈妈在再也望不见儿子背影时说。   “应该的。”爸爸转身回去,在地上拣起扁担,开始往楼上挑面沙用的细沙。   没几天就换了工地,离蜡烛厂很远,骑自行车要个把小时呢。妻子建议说在 蜡烛厂附近租间房子,也算一家人有个据点,有个“家”,来工地,他们可以骑 自行车,儿子就方便了。丈夫思考了老半天,又和妻子商量了小半天,答应了。 租间小点的,条件差点无所谓,价格便宜就好。   说干就干。第二天,他们早早起床,提前把当天的活计干完,然后去洗了澡, 换了干净的衣服,就来到蜡烛厂。   厂里正在加班。他们去打听儿子在哪间车间,想先和儿子透透风,等他下班 后一起去看房间。两人来到办公室,爸爸刚把头伸进大窗户,还没来得及开口, 先前那位漂亮女孩怒气冲冲地走到他面前,脸色阴沉,似乎马上就要下雨。她撩 开额前的头发,狠狠地说,看到了吧?这是你儿子做的好事!她撩开右手臂上的 衣袖,咬着雪白的牙齿说,看到了吧?,这是你儿子做的好事!她的额前有一个 微肿的包,她的右手臂上紫了一块。   儿子的爸爸缩回头,推着自行车就走。儿子的妈妈拉住丈夫,问,怎么啦, 怎么啦?丈夫单腿一跨,骑上了车,回头吆喝妻子:   “快上车!”   漂亮女孩追了出来,对着仓皇逃跑的夫妻俩破口大骂。等儿子的爸爸慢慢平 静下来,细想下,她骂得并不狠毒,自己的儿子打了人,他还跑,觉得自己不是 人。自己的儿子打了人,他真的不敢相信这个事实。他调转车头,见漂亮女孩刚 刚转过身去,于是向她道歉,并问儿子现在在哪里,他一定惩罚他。   “死啦!”漂亮女孩砰地关上了门,不再做声。   没死心的爸爸又想把脑袋伸进窗户里面去,女孩一把关上了窗户。屋内死一 般沉寂。   夫妻俩开始走访住在蜡烛厂周边的老乡。无人知道他们儿子的消息。不但如 此,老乡们看似热情的招待,让他们浑身不是滋味。走完老乡们的住所,他们再 次来到蜡烛厂外。下班了,男女工人打闹着出来了,人头攒动。他们搜索着每一 张脸面,就是没见着自己儿子的脸。   丈夫闷不做声,提着自行车的后轮,转身就走,妻子小跑着跟了上来。   “你不要咱们孩子啦?”妻子对丈夫的行为有点不满。   “我当他已经死了!”丈夫更不满。   妻子没有接丈夫的话头。夫妻俩便默不作声地背离蜡烛厂走着,虽然心情都 一样,可表现却不是一样。丈夫垂头丧气,妻子东张西望。走了半个小时左右, 妻子推了推丈夫的肩膀,轻声说:   “你看,那不是咱们儿子的单车么?”   母亲指着一家建筑工地,他们给儿子买的自行车安然地停放在那里——车身 上涂着红色的漆,一眼就认出来了。   进去一打听,夫妻俩终于知道了他们的儿子在建筑工地做小工的秘密。他们 找到儿子,让他给他们做一个解释。儿子先是沉默,后来很平静地说:   “我出来,就是想在这样的地方做事。其他地方我不适应。”   父母知道儿子在工地已经有些时候了,而且,工地上的师傅非常喜欢他,说 他能干,肯学肯卖力,灵活又扎实。父母摇摇头,目光死灰一般黯淡。他们心里 充满了失望,最后是有气无力地对儿子说,要求儿子跟他们回去,腔调几乎哀求。   儿子不肯回去。他要做完这个工地再说。工地上的人都留那个被他们称着儿 子的年轻人。撕扯一阵,被儿子不依的父母,只得悻悻离去,留下一肚子的遗憾。   粗算下,儿子快二十一了。   二   又气又恨的父母别了自己的儿子,回到工地后仍然没说一句话,脸色都不给 对方好看,一股怨气在焚烧着他们的心。先前对待儿子,有点失常的克制着自己 怒气,现在对待自己的伴侣,又有点失常的放纵着自己的闷气。   做妈妈的冷静下来后,做爸爸的仍旧执拗地显摆着自己的牛脾气,一刻也不 放松。做妻子的处处小心,不给丈夫发无名火的机会。万事稍忍耐便过去了。   妻子记得丈夫对他说的第一句话是,从此以后不必去管那个没有出息的崽了, 看他到底能活到哪个人模狗样。妻子心里虽然怀着对儿子的复杂的不可名状的感 情,却还是只想如何去关心儿子,内心里虽然如此,表现上却一个劲地点头,说, 是,百炼成钢,应该的,应该的。   于是夫妻两个人又逐渐回到往常的生活中去,与骄阳、与汗水、与砖块沙子, 为伴,把楼房一层接一层地往上挑去,完全虚掩着各自内心的情感与对这个家庭 未来的计划。一个工地完成了一半,各自都悄悄地瘦了一圈。   只是做父母的始终不知道一件事情,作为儿子的那个年轻小伙子,在每日艰 辛的劳动下变得越来越结实,懂事明理了。自从父母在工地把他找出来的那天起, 每日完工后,脱下肮脏的汗津津的衣服,坐在水龙头下面洗个爽朗的澡,他总要 穿上自己从地摊上买来的那件最为自己满意的衣服,骑着自行车去父母工地不远 处的地方停留一会,然后又骑着车子回来。从未被疲劳或者刮风下雨中断过。   每次见到妈妈在生火做饭,偶尔还呛出一两声来,爸爸光着膀子在洗澡,他 就会吹着哨子回去,一路上所见所闻也都惹人喜爱。偶尔也隐约听见父母吵架的 声音,便会闷闷不乐,心里憋了块大石头,压得车胎扁扁的。   不管是吵架还是安然无事,对于这对老夫老妻的两个人来说,都是极为寻常 的情景了。吵架的结果也总是各自笑笑,笑笑就罢了,又照常吃饭,乘凉,然后 上床睡觉。   每次把蚊帐一拉,做妻子的话头就多起来,伏在丈夫胸膛上,抚摩着他坚实 如石头一般的肌肉,来回撩拨。虽然丈夫一心只想抽完手里的香烟,扔掉烟屁股 就进入梦乡,明早一起来便有充沛的精力去面对活儿,可他总不能理直气壮地拒 绝妻子的好意。她对这样的事情似乎满有兴趣,乐此不倦。而且,经由妻子的撩 拨,他的身体渐渐地已经有了反应。熄了灯,那用模板搭建起来的不能被称为床 的床铺,在城市的余光中晃动起来,发出嘎吱嘎吱的乐章。几乎每晚都是这样。   日子从容而过,做父母的对儿子曾犯下的“过错”给他们带来的伤痕愈来愈 浅,稍不留意,似若已经消散无痕。做妈妈的在心里惦记着儿子,很想知道他近 来的景况。做爸爸的何尝不是这样,可他是个男人,总归咽不下这口硬气,放不 下那张老脸皮。妻子几次旁推侧敲地想把话头往他们儿子身上扯去,可丈夫一听, 立马拉下脸来,和妻子生闷气。他明白自己是在伤肝火,没必要,是自残行为, 可脾气一来,门板也挡不住。   做爸爸的在三十岁时才有这么一个儿子,当时妻子也有二十好几了。生孩子 成了她一辈子最深的疼痛,后来孩子的成长又成了她最美丽的憧憬。到如今,这 美好而又残酷的憧憬虽被现实摧残得不成了样子,可仍有一丝星火存在!   又说这凭力气吃饭的儿子,他的力气能够在一个他所喜爱的的地方释放,自 得其乐,不知疲倦。工地接近尾声,他从师傅那里得来了一笔不小的款子。那握 砖刀砌高楼的师傅,平时一丝不苟,半块砖头一抓沙子都不愿意多放,在发钱的 时候却显得极为浪费,一口气给他喜欢的年轻小工每天加了五块钱的生活补助, 让他多吃,把身体伺候好。年轻小工的牙齿虽然不是很白,可一笑,还是露了出 来。   师傅问小工,领了钱准备拿去做什么。小工没有经过大脑过滤,立即就说, 要听自己大人的。师傅乐了,摸摸他的脑袋瓜子,说,应该给他们一个惊喜才是 啊,我明天去买手机,你也去吧,和我一起去,你不会吃亏。   买手机的前一天,在工地不远处看自己父母的儿子,很想进去跟他们说说话, 把自己近来的情况以及那个加了他工钱的师傅全都告诉他们。让妈妈的嘘寒问暖 包围着,即使让严厉的爸爸饱打一顿也值得,然后,还要告诉他们,明天他就要 去买手机了!   儿子始终没进去。回到工地,依然和工友们眉飞色舞地讲述自己妈妈烧的菜 是如何如何好吃,还和爸爸喝了一瓶酒,啤酒,喝着觉得像在喝马尿!工友们乐 呵呵地笑着,都用羡慕的眼光去看他,也都没有空闲的心思去揭穿他的假话,一 下了工地,就得想得如何让自己放松、快活些,人生在世,能有多少个年月呢, 谁也不晓得。   第二天果然坐着师傅的摩托车去了专卖店。他在柜台前面犹豫不决,因为每 一款他都很喜欢。师傅让他拣最贵的买,他却买了最便宜的。回来的路上他的心 里突突地响着,师傅的摩托车把他放下后,他一直把手机拿在手上,时不时地看 看。手机有照相功能,等会一定要给爸妈照很多相片。   小伙子沉浸在欢乐的水里,对外界的感觉完全迟钝下来,除了手机,连路都 不看,脚下轻飘飘地走着。一辆摩托开了,声音极轻,车上坐着两个人,经过小 伙子身边的时候,后面的人一伸手,便把他的手机抓了过去,毫不费力。他追着 车跑了一阵,最后被甩掉了。眼看追不上了,他在地上拣了一块碎砖头扔去,砖 头掉在水泥地上,摔得粉碎。日你娘!他骂。   做妈妈的听到了儿子的喊声,朝工地外面望去,儿子果然在不远处。妈妈喊 了声儿子,把儿子牵了近来,朝儿子四身看去,然后轮番开炮,向儿子盘问起他 近来的情况,儿子做简单的回答。虽然天天看见这个地方,走进来一看,还是觉 得比较陌生。妈妈四处望望,不见儿子的爸爸,也不管他,继续笑着看儿子。   儿子问起他的爸爸,妈妈一脸的火气,说是前次为了拣水泥袋,和握刀的师 傅发生了不愉快的事情。一个水泥袋能买块把钱,大家都想捡,于是就在口头上 顶了几句。不就是那几块钱嘛,我说了他一次,他倒把火气全发到我身上,找不 到出气的地方就找我了。有几天我没有理他,他就一个人到处去找架子上的水泥 袋,不和我通气,这会说不定就在楼上咧。做爸爸的在楼上听见了自己妻子的话, 很想下去对他说,一块钱也是钱,挑一担砖头上四楼,也就这样的价钱,能赚就 要赚,你不但不教儿子节俭,反倒说我不好。他坐下来抽烟,等抽完一支,还要 去捡。   妈妈看到儿子手里提着一个手机盒,便试探性地对他说,你买手机啦?儿子 慌张起来,脸色都红了,连忙摇着头,说师傅的,陪师傅去买了个手机。接着, 陷入了沉默当中,过了会,他抬起头,说,日他娘,改天我也去买个!   坐了很久,妈妈只微笑看着他,始终不见爸爸出来,他便站起身来,向妈妈 扯谎说大师傅在不远的一个地方等他回去。妈妈没有强留他,朝楼上喊了几声丈 夫,不见他回声,就失望地叹了叹气,起身来送儿子出门。照例站到不见儿子的 身影才转身。   这一家之主,是爸爸也是丈夫的那个男人,站在楼上,也望着自己的儿子离 去。刚才母子两说话的时候,他在上面听得清楚得很。等儿子走了,他又继续攀 在竹子做的架子上去捡水泥袋。   儿子边走边掉眼泪。他知道妈妈在后面看着他,生怕妈妈察觉到什么,于是 就任它流着。拐了个弯,他知道妈妈看不见他了,于是狠狠地将手机盒子摔到地 上,用脚去踩。说明书,发票,全都撕撕得粉碎。边抹眼泪边抽噎起来。偶尔有 一个人从他身边走过,都要绕一个弯,离他远远的,胆小点的还会小跑。   妈妈也在流泪。妈妈的眼泪显得极为平静。这是她几个月来头一次见到儿子。 在妈妈回到工地,取来手巾擦去眼泪,把心情平静下来后,她听到了一声刺耳的 叫喊,接着听见什么东西掉到地上的声音。她走出去一看,发现自己的丈夫躺在 地上,嘴里有泡沫涌上来,双脚激烈地抽搐着。   做妻子的一下子不知道该怎么办好,只愣在丈夫面前,心里想,这一摔,丈 夫便如一块破镜子,再也不能复原,已经破碎了。   三   负责那个可怜丈夫住院期间事务的,除了妻子和儿子以外,还有一位表亲, 称呼并不特别,依照当地风俗,亲戚不在五脏六腑之内的,统称为满满,也就是 叔叔。这位满满住在离扑口有三十来里山路的平地上,虽然如此,逢年过节,他 都会来到扑口单屋里这一家子中间,一起度过一年才有一天的有特有名称的日子。 满满会酿酒,来时总不忘带两瓶用南瓜酿成的酒,度子低,一家人全可以喝,不 醉人,喝了不上瘾。   每到逢年过节,满满把自家的门锁了,往扑口走的时候,邻里们总要问,怎 么年年是这样,不累么?他咧着肥肥的唇笑,右手在剃光了的脑袋上摩擦,算是 解释了。可没有一个人能明白他的意思,久而久之,在人们口头上流传了一些让 他和扑口单屋人家听了都不愉快的话语。奇怪的是,这些话语从未传进这两户人 家耳朵里,也就相安无事,他继续按时去扑口,只是出门的时候再也没有人去问 他原因了。   满满是个鳏夫,年轻时候曾经有一次短暂的婚姻。妻子原是一个苦命的孤儿, 嫁到他家的时候正好十八岁。这姑娘温柔贤淑,对丈夫体贴得不行,不幸的是她 只活到了十九岁,连同那个早产的儿子一齐去了另外的世界。她的丈夫后来喜欢 上了酒,人也变得消沉起来,一晃几十年都在他的酒香里面过去了。后来,他的 母亲也去世了,在这世间,他便再无了牵挂。等他的酒缸干了又满起满起又干了, 等他渐渐地觉得自己挑担子没有以往上力了,等从风里雨里走过后身体总会出点 小毛病后,他意识到自己的身体已经不如以前了,正在慢慢腐朽,于是伤感起来, 不再多喝酒,也不再像往日样,在人别面前傻笑癜笑了,只一心想着如何把“死” 这件事情处理好。除了每日去帮修房子的人家做些小工挣点工钱外,他还在思索 着,有没有五脏六腑内的亲戚。最后发觉只有扑口单屋一家人了,但那也只是五 脏边边上六腑皮子上的亲戚,他把他们当作救命草,他们未免真把他当满满看待。   相互之间走得勤的人,哪怕不是亲戚,都要比亲戚强,何况,单屋人家也没 有亲戚可依靠,现在正好出现了个满满,自然是让人高兴的事。一来二往,这满 满的关系,简直比亲满满还要亲近。   偶有一天,这满满的一个老友,开玩笑似的说了句人尽皆知的关于他和单屋 人家的关系的话,让这个老满满吃了硬心亏。虽然表面上他没有任何表示,笑笑 就过去了,可等到了独自一人的时候,他便忍不住掉了眼泪。他想早知道让别人 这样说他和单屋人家的关系,还不如让自己死了没人管好。具体表现在他行动上 的是他逐渐地不去单屋了,过节的时候自己在家里喝用大米酿的高度子酒,单屋 人家也没有过多顾问老满满的情况,对老满满的异常行为也似乎并无察觉。大半 年过去了,老满满的行踪,似乎从没被他们提起过。   扑口出矿的时候,老满满曾经动过念头去山上挖矿,但最终还是没去。那时 平地上的人已经开始大举向南方城市涌进了,他也跟着去,在建筑工地讨饭吃。 一晃好几年过去了,他的白胡子越来越多,白头发越来越少,年轻人生了怜悯的 心,劝他回去。他不回去。   “难道你还没有赚够棺材钱?十副的都有了。”年轻人说得直,是怕他不听 劝。   他还是没有回去,俨然把南方当作他的葬身之地,挑的砖头比刚出来的时候 一担少了十块,但他还要争着从年轻人口里抢点粮食过来。后来挑砖头的多买了 柴油机器,省力,赚得钱是以前的一倍。他仍然买着力气,埋着头做自己的。   听到单屋人家遇难的消息后,老满满没有经过考虑就向人打听到医院,风风 火火跑来,身上的尘土还没有弹去,气喘吁吁闯进病房,看着不省人事表侄,浑 身颤微微的,在病人身边说,只要有满满在,你就可以好好养病。一个老人,竟 然说出了年轻人才有的豪言壮语来。两家人足足有好几年没见面了,见了面仍旧 亲热得像是一家人。   医院方面只要病人肯花费,定然会全力抢救。在医院住了半个月后,病人基 本上能活动了,只是断裂的骨头接上去还要花时间才能长好。病人内脏的伤也需 要住院观察,稍有差错就随时有危险。在医院的花消全是工地老板出的钱,只要 病人在医院多住一天,他就要多揪一天的心。最终有一天,医院方面通知病人的 家属,说老板已经不再向医院交纳病人所需费用,让病人自己想办法。这一天离 病人送到医院还不到一个月。终日守侯在医院的病人的妻子和老满满,听到医院 的通知后,都愁容紧锁,低着头。   满满慢慢地说,我现在有点积蓄,给侄子用。侄媳望着满满,很久没说出话 来,后来才说,这不行,满满的是满满的。说着说着流了鼻涕,眼睛是干的。   最后病人一家和满满商量的结果是转院。转到老家的人民医院,这样可以减 小花消和稳住病人的生命。转院的头一天,病人的情况出现了恶化,晕迷不醒, 但医院照着已定的程序,做着各种转院的工作,病人的妻子只能在一旁着急,却 拿不出半点主意来。老满满已经提前回老家去了。当初他们商量后决定,满满回 去,把扑口单屋清理好,免得一行人回去后看见的只是一座荒坟,而无半点住人 的可能。   病人的儿子每天骑着自行车,在工地和医院之间奔跑。他要做的事情很多也 很凌乱,四处跑,最主要的是盯住老板,从那里得来爸爸在医院所花的各项开支, 和各方交涉,都须他出面,一个二十岁的人,一夜之间成了大人,且半点都不比 别人落后,让他躺在病床上的爸爸和陪在病床边上的妈妈都极感欣慰。   回到老家后,在医院住了两个月,病人出院了,看起来也像个正常人,可身 子嬴弱,让风一吹就东倒西歪。这两个月间,病人妻子和满满轮番在医院守护, 隔个把星期换一次班,被换下来的就回到扑口单屋,料理家里的一切。   在扑口和平地上老满满的邻里们心里,老满满和单屋人家的关系,也在这样 轮流的换班中得到进一步的印证。两边的人嘴巴子上守得极严,不说,都看在心 里,心里清楚得很。因为病人的缘故,并没有流言传进老满满和侄媳耳朵。当事 人方面,在侄媳心里,充满了对老满满的感激,在老满满心里,感情要复杂得多, 有时候他要问自己一下,自己到底在做什么,想要得到些什么,对各方的形式他 都有着很清楚的把握,但他总是避不开对自己有弊端的方面,很固执地把该做的 事情做下去。他想,等做完这些事,自己双脚一抻,进了土,就什么都不用想了, 现在,想了也是白想。做这些事情,不也正是因为让自己能好好地死么?   既然病人已经出院,身体全然康复的时间也就不远了,老满满心里盘算着是 时候回到他平地上的屋子里了。虽然屋子几年没有住人,内里一股怪气向外面飘 散着,且瓦背已经出现很多大大的洞,晴天时太阳光能射进去,雨天,更是成了 雨水向往的乐园。屋内都长了植物出来。等他把心里的想法和侄子说了后,侄子 拉住他的手,说,满满,你别回去了,留在这里,从今往后,你老就是我爹,我 这条命能够拉回来,你花的力气是最大的,我现在看着什么都颤微微的,只有看 到你我心里才有了着落,从现在开始,我剩余的时间就是你儿子的时间,从今往 后,你就住在单屋,莫要嫌弃地方僻陋,没几个可以说话的人,清净是很清净的。   既然让侄子这样一说,老满满便再也开不了回平地上的口了。   在老满满将自己屋里有用的东西搬往扑口单屋的当天,行到半路上,下起了 大雨。一行人包括请来帮工的人和物品都淋了个透,各个显得极为狼狈,惟独他 那一雄一雌两头黄牛一点也不沮丧,兴致还挺高。行至山脚,都放下肩上的担子, 坐在地上休息。两头牛在这个时候做起鬼来,雄的猛然一跃跨上了雌的背上,笨 拙但很到位地动作着,引得众人大笑,指着正欢快的牛用各自最尽情的姿势笑着。 正在这时候,一个不谙世事的年轻人用开玩笑的口吻对老满满说,满满满满,你 有没有它那么厉害?老满满一听,立即转过了身,装着没听见。要是在往常,他 准会说,厉害不厉害,把你家姑姑给我试试就知道了!年轻人以为他真没听见, 于是捅了捅他,还问同一个问题。老满满指着他的鼻子说:   “孽畜!你这把粪!”   四   山里人虽然住到了城里,但他们脑子里的思维没有多大变化,那些在城里买 了地皮,建了房子的人做生意并不顺利。每次遇到亏本的事情,他们准会想起扑 口,想起那一座座山,于是都感到欣慰。生意成功的人自然也想回去,炫耀自己 的发展。于是经过几次碰面,商量好了回扑口的方式:他们要在扑口继续挖矿石。   说干就干,很快,资金到位,机器也买来了,又在外地找了百来个汉子,山 里又开始能听到机器的轰鸣声,山坡上又出现了新的地表。投资者并非是胡来, 他们买来了精确的探测机器,洞子打开不久就出了矿。矿一出就是一年多没有间 断,钱包一天比一天鼓起来,他们乐坏了。   虽然家里又出矿了,可在南方做苦工的扑口人并没有回家来做矿工,他们已 经依赖上了城市的生活,虽然在城市里,他们是最低等和下贱的人,但在他们心 里,也觉得,城市属于他们。即使住在工地,出门有自行车,至少不要爬山路, 有水泥路不是泥路,想吃什么菜就买什么菜。   所以在扑口挖矿的,现在多半是外地来的男人。这些人,多半是去南方或者 是吃不了苦或者是有力气但没有脑子在南方不被接受或者是聪明人不想被南方人 压榨,各种各样的人都有。他们走了几十里山路,来到扑口,也是想来发财的, 和去南方的人一样,而且,这至少是他们自己的地盘,想干嘛就干嘛。   单屋人家是最先回来的扑口人。回来的时候,出了年多矿的洞子已经被挖得 只有石头,没有矿石了,于是投资者又找来了专业的探测员,拿出要把大山挖空 的架势。只是运程暂时出现了短路,探测员经过几天的探测后,喘着粗气,对他 们说,没有了。这伙刚吃到甜头的人哪肯就此罢休?于是自己找了地方,手一指, 说,往这挖,往这挖下去,准有!   还是没有出,矿上山的人,包括老板和工人多少都有点泄气了,洞子的进度 不好,动不动就挖到了岩石层。很多投资者开始撤走资金,享受去了,惟独一个 人坚定不移地把洞子打下去。这个人在以前自己常常放牛的地方把洞子挖去,已 经三个月没有动静了,洞子已经有几里路。有老人劝他,娃,你再挖就把山给挖 通啦。他笑笑说,怎么可能呢,还没挖到矿就不会穿的。   这个人,在单屋人家回到家的那天,专门提着三斤猪肉去了单屋,说了一席 感人的话,把自己和单屋人家的感情拉得拢拢的,和男主人亲得像是亲兄弟。他 的话在单屋男人那里有了很好的效果,但在女人那里却没有起到什么作用。女人 表现得极为冷淡,简直有点冷漠。   别人不晓得,这个男老板和单屋女人之间有些并不让人开心的往事。都是年 轻时候的事情了。女人初来单屋的一段时间内,很少和扑口的人接触,一来地方 偏僻和别人家隔得远,二来她的生性好静。只有一个人时常来单屋坐坐,这个人 就是提着猪肉来单屋的男人,现今已经是大老板了。老板年轻的时候话时间最多 的劳动是放牛。放牛不要花气力。老板把牛赶到单屋附近,于是就有机会进屋坐 坐,有借口和单屋人家说说话,一个人无聊嘛。   旁人若从放牛的人看新来媳妇的眼神中细细一瞧就会觉察到他心里装着鬼主 意!只是,让新来媳妇感到愤慨的是自己的丈夫对此却毫无察觉,只要放牛的人 一来,他就把一张平静的脸皮拉出很多条沟来笑,对他热情得很!无凭无据,新 来媳妇自然不能在床头对自己的丈夫说有人想打他的鬼主意,于是只得忍着,尽 量避开放牛人。   放牛人来得越来越勤,而且来得越来越巧合,刚刚趁着丈夫出门后才来。新 来媳妇没有办法,总不能把门关了,让人家碰灰。这样真是不够礼貌!躺在床上 的婆婆把一切都看在眼里,只是她视力不好,身体又瘫痪着,看得不是很清楚, 她悄悄地对自己的儿子讲,你那婆娘,不厚道,和那放牛的有一腿,我看你拿她 怎么办?要拿出男子汉的气概来才好!憨厚的儿子自然不会相信母亲说的话,于 是笑着对她说没事。婆婆于是在儿子不在的时候对媳妇说:   “你和放牛的有一腿。”   “我没有啊婆婆,我知道他有心,但我绝对没有意,要是有,天打雷劈!”   “他天天来,眼光像是个贼,我们家他什么东西他都不偷,只偷到了一个 人!”婆婆把床板拍得啪啪响。   “他要天天来,我也没办法。”   “你不能把门关上?他连自己的嫂子都能弄到手。你一个丫头,怕是早就到 手了吧?”   新来的媳妇先前并没有领略到婆婆有这般厉害,委屈冲脑壳,哭了出来。婆 婆在床上不为媳妇的眼泪动容,说,哭有卵用。   受婆婆责难的事情,做妻子的一直没有告诉丈夫。婆婆在那次向她开火后不 久就西去了,她便更不好再和死人计较。做丈夫的是怎么宠着妻子,让她满足, 妻子都看在眼里记在心里。   自从丈夫出院以后,她内心里有过冲动,可望着丈夫的病身,不忍心想他索 要,晚上安身地抱着丈夫皮包着骨头的身体睡去。有时候半夜醒来,若觉得空虚 寂寞,便试着自己给自己安慰。   丈夫的身体,自然不能做重活,只在家做好一日的三餐。所有的农活由妻子 和老满满承担着。辣椒长好后,妻子还挎着篮子去矿山卖辣椒。后来,菜园里种 的供自家吃的茄子豌豆之类的蔬菜,都要分出一大部分往矿山送去,然后拿些钱 回来给丈夫买药。她一心想要丈夫恢复到以前的勇猛来,为这个,他们吃了不少 酸罐子里面的菜,有时候胃里都反酸味。   老天不负有心人,丈夫真的一日比一日强,开始做些挑水放牛之类的活计。 她喜在心头。老满满也高兴,就快双抢了,他和侄媳两人恐怕是远远消耗不起的, 肯定要找个帮手。老满满倒也没想过真的让侄子来田里做点事。他所想,侄子彻 底好起来,对这个家来说,是件顶好的事情。   老满满心里怀着点隐约的怪念头。他担心侄子的婆娘往矿山里跑得太勤快了。 矿山他去过,已经没有多少人住在那里了,而且都没什么活干。工人们都闲在那 里,天天用打牌来消磨时间。侄子的婆娘去,无非是奢想在那些男人中间捞些油 水。她每次去都是兴高采烈的,老满满就为她的高兴感到担忧。但满满毕竟不是 亲生的满满,他觉得对侄子说出自己的想法,肯定是件让侄子更让侄媳恼火的事 情,会伤害他们之间的感情。于是忍着。   不久后,家里发生了一件让人伤心的事情。本来身体已经慢慢康复起来的病 人,在放牛的时候,为一条藤蔓牵扯,一头栽倒在水田里。病人在床上躺着,情 绪很激动,他沙哑的嗓子发出吱吱吱的声音,妻子和老满满倾着耳朵和心思听着。 他说,碰到鬼了,我的脑壳插到泥巴里,抽不出来!妻子对丈夫做出了失望的表 示,骂了他一句:   “没用的东西!”   丈夫立即羞愧得闭上了眼睛。老满满瞪了侄媳一眼,她便气冲冲地走了出去。 老满满对侄子说,你这婆娘,本是顶好的一个女人,可现在变了!侄子仍旧闭着 眼睛不说话,老满满叹口气,准备出去,被侄子拉住了。侄子请求满满做一件极 其荒诞的事情,遭到满满的断然拒绝。满满甩开侄子的手,诅咒他,你是个畜生, 我是你满满,就是她满满,你是个畜生!侄子央求满满,嘶哑地说,我很了解她, 只要你有心,她现在是很乐意的。满满扬起粗大的老手,脸上的筋像注满了气体 似的鼓胀起来,呼吸极深,双目圆瞠,预备动手第一次打侄子。最终,转身走了, 没有打他,心里乱极了,甚至想,要死的,砍脑壳的!   做妻子的觉得丈夫没用,这也是第一次。她很气,眼看着自己所有的努力都 泡了汤,她一肚子委屈。她跑到矿山去和那帮男人打牌,留了愁容满面的丈夫和 怨气横生的老满满在家里。   在矿山方面,确是有个人对这个已经做了别人婆娘的女人关怀备至。这个人 做事勤快,在家里是个能手,只是和赌扯上了纠缠不清的关系。这个人还是一个 单身公,生平对女人似乎无多大兴趣,就知道埋头干活挣钱,然后拿着用血汗换 取的钱在牌桌上过一把隐。手里一抓到牌,他就是一个被催眠了的人,跟着自己 的感觉走,一点也不顾及桌面上的局势,于是很快就败下阵来。钱输光了,他脸 上还挂着笑容。他不后悔,因为他的隐已经过了,快感已经涌上来了。那个天天 来卖菜的婆娘,对这个男人的想法原本很单纯,就是想从他蠢笨的手里赢些钱。 赢他的钱全然不费工夫,比种菜自然要轻松万倍。   在一输一赢之间,这个单身公竟然把在牌桌上得来的快感搬到了卖菜女人的 身上,只要卖菜女人想打牌,他便拿出全部钞票来,不用原来一半的时间,输给 她。用他自己心里的话说,是给这娘们一点零花钱。等我有了钱,让你赢大笔的! 单身公把钱输完后,站起身来,翩翩然朝女人说,似乎他已然是一个大款。谁稀 罕你的臭钱了?卖菜女人白他一眼,手一扬,再说句,下次别忘了再输给我啊, 千万不要输给这个狼心狗肺的人。说完指着周围看把戏的男人。   卖菜女人这次没有提她的篮子来,自然不是来卖菜了。一看她表情,就明白 了,她今天是不愉快。单身公最先发现了这个公开的秘密,迎上去讨好她,今天 身上没有钱输给你,你先找个地方坐坐,我去借,去借。女人不做声。单身公有 点急噪了,左右手同时举起来抓自己的脑壳,满面狐疑地看着能给他带来心理上 的快感的女人,无计可施。   站了一会儿,女人当真坐了下来。单身公又对她说了句,我去借。闪一下便 没有了踪影。女人没有叫住他,脸上的烦恼依旧可见,放眼望着对面山上,水田 和房屋都稀稀拉拉地摆放着,一切都极不真实。山下溪水流淌的声音传来,也是 虚无飘渺的。   单身公从她侧面走过来,有笑容。她对单身公招手,待他走到面前时,她细 声对他说,我们到一个没有人的地方去。单身公一脸雾水,做什么?打牌要三个 人,我去喊个人,一起去,牌还没拿到手。卖菜女人拉住单身公的手,说,别去, 我们到那边去。女人指着一片灌木林。拉着的手,在单身公跟着她走后,很快就 放开了。她的步履极慢,心思复杂得如同鸡婆跳进了麻桶里。   还没有走到她预计去的那个隐蔽的地方,她转过身去对单身公说,快打禾了, 你来把我帮工么?单身公口里虽没出声,脑壳却如鸡啄米一般。女人又说,你放 心,我会付你工钱的,该付多少付多少,一分也不得少。说完,转身走到一条下 山的小路上,几乎是跑着下了山。   看见单屋,心口膛愈加响亮地“扑通扑通”起来,脸面也更烫手了。站住, 深吸一口气,再深吐一口气,重重拍了拍胸脯,才朝屋子走去。   五   双抢时节,艳阳高悬,毒辣得能让人燃起来。   水田里,老满满和侄媳两人,把屁股朝天高高翘起,像是两架高射炮。两人 手里的镰刀飞快地向稻杆割去,唰唰作响。汗水时不时地流下来,掉进水里,并 不与水相容,浮在水面。除了偶尔动一动脚步引发的水响,割禾的唰唰响,摆放 禾手的声响,汗掉到水里的声音,别无其他响声,太阳光在田野里静静地燃烧着。   正在两人埋头苦干的时候,单身公站在田埂上喊:   “怎么不喊我?我还是在对面山上看到你们已经动刀了的。”   老满满慢慢直立起身体来,觉得舒服,动作做过了点,向后仰去。田埂上的 单身公已经脱去鞋子,朝水田里走来,边走边说,满满,小心倒在田里洗个浑水 澡!老满满又看了莫名来人一眼——来人浑身漆黑,肌肉发达,头发衣服没经过 整理,乱糟糟的。一旁的侄媳跟老满满解释,是我找来的帮工——然后提高声音 说,镰刀在箩里,自己去取。来人又折回身去取镰刀。   这个来帮工的男人很快就取得了老满满的认可。老满满一向喜欢勤快的人, 帮工做事从不推脱,也不喊苦。休息的时候,还给老满满递来一只香烟,说,满 满,抽。老满满不和他客气,抽完一支又问他要了一支。   单身公在打禾方面是老手,连老满满都自认输他三分,说他一个人能抵挡两 三个正常人人。他笑着说,满满,没你说的这么狠,平日里在家的时候,不也是 这样干的么,怎么没一个人说我狠?老满满和他笑了起来,笑后,他又说,只要 等下吃饭的时候有酒就好,有酒,下午还狠些!又是一阵笑。   水田里的女人一直埋头做着她该做的事,并不多说一句话。两个大男人没有 察觉到她的不同,只想把活早点做完。等女人掉下眼泪来,帮工看见了,才对她 说了句贴心的话,累了,就回屋去歇息吧。女人抹掉眼泪,说,没事,禾割到了 眼珠子,这砍脑壳的禾,好毒辣,好狠毒,弄得人疼死了。老满满对侄媳说,你 回去吧,是做饭的时候了。她不回,说,屋里不是没人,他又没残废!   老满满觉得心里不好过,不再说话,帮工偶尔想逗他说上一两句,他只勉强 地牵引着面部肌肉,佯笑。三个人都沉默了,只听见打禾机的声音在田野里飘来 荡去。   待把一丘田打完,时候还早。帮工说多打一丘再回去吃饭,老满满说,急什 么,现在就回去。于是三个人挑着刚打下来的新鲜谷子向单屋走去。路上看见单 屋的瓦背上已经笼罩着一层青烟,老满满兴奋地说,回去就有饭吃了,老弟,我 请你喝米酒!   还在晒谷坪就听见了烧火的人在屋里“亢亢”的被烟呛着的声音。这声音让 女人的头佝得更低了。老满满走进屋一看,才知道火还刚刚升起来,饭还是生米。   把饭做出来后,老满满提着一瓶米酒要和帮工来个一醉方休,结果帮工不给 面子,只喝了一碗就不喝了,说下午还得干活,晚上再醉。   因为多了个帮手,下午同样早早就结束了劳动。这个时候,老满满对帮工的 单身公说,老弟,晚上你要是再耍赖,不喝醉,明天就不要你来啦。上午的时候 老满满称呼单身公为帮工,下午却改成了老弟。这种变化在单身公耳朵里是没有 变化的,因为无论叫他什么,他都是微笑着点头应答。   晚上喝酒的人,不止老满满和单身公,还包括了有病在身的单屋男人。三个 大男人把一瓶三斤米酒倒下肚子后,并没有满足,于是老满满再提了一瓶来。老 满满把酒瓶重重地往桌上一放:   “要是不够,我再、再提一瓶来!”   单屋女人早早地就上了床,在床上翻滚着身体,大脑对外界的反应业已模糊, 却怎么也不能成眠,外面酒桌上的声音不断传来,时不时把她往清醒的现实世界 里拉。   三个大男人,都想逞个英雄,胃里早已在抗拒上面倒下的酒液,他们却还要 一个劲地罐下去。罐到一定程度,结果是三个人的行为和言语都已经呈现出反常 的迹象了,可没有一个人承认自己醉了。老满满说,我喝了一辈子的酒,都是喝 苦恼酒,侄儿,老弟,今天我是喝高兴的酒,满满老了点,可人醉,心,不—— 醉!侄子和老弟并不说话,只是把酒碗满上,再干它一碗,用男人的方式,表达 他们同样的心情。   把这一碗喝下,老满满连忙跑到屋外,把憋了良久的东西全都吐了出去。停 止呕吐后,老满满把中指塞到喉咙里面,接着又开始了新一轮的呕吐。在老满满 出去的时候,单屋男人拉住单身公的手,稀里糊涂地说出了自己早就想说的那句 话:   “老弟,我婆娘能跟你好上,我不觉得是件丑事!老弟,我成了今天这个样 子,全都怪自己,可如今你……”   “你说什么糊话?”还没等单屋男人说完,单身公打断了他的话语,显得很 生气,差点把桌子拍翻过来。   “老弟,你莫误解了我的意思。我很高兴有你这样的人和我婆……”单屋男 人脸上挂着笑。   “我日你娘唷,你说这样的话给老子听!”单身公站起身来,挥起拳头就朝 单屋男人砸去。   没有砸成,被老满满拉住了:   “老弟,他醉了!嘴皮子上的事情就在嘴皮子上解决,不要动手动脚。”   “满满,你说他该不该打?你问他说了些什么!”   单屋男人并没有畏缩,又罐进一碗酒水:   “满满,老弟,无论你俩怎么样,你们对我婆娘做的一切事情,我都不会怪 你们。你们这是为我好,我知道!”   单身公还是打了单屋男人一拳,打完,他警告被打的人说:   “无论是谁,只要他想打嫂嫂的主意,我跟他干到底!”   虽然喝醉了,可单身公决心要回矿山去睡。老满满想留他,劝了两句没有效 果后,倒很是配合地找出手电筒给他,放他回去了。老满满心里明白,因为侄子 的一番作为,他是留不住这个固执老弟的。   回到矿山,工棚的门已经是关得紧紧的了。虽然已经没有心思再去叫门,但 单身公还是大力捶开了门,把睡觉的人全都吵醒来,对他们说,老子回来啦,老 子喝了三斤米酒,老子回来啦!   第二天一大早单身公便起了床,和老满满以及单屋女人把一天里的事情做完, 然后又握着手电筒回到矿山。几天都是如此。   几天来,单身公仔细观察着单屋女人的行为和看人的表情,并没有发现任何 可疑之处,心下暗喜——大概喝醉酒那晚,和单屋男人的一番吵闹,女人已经进 入梦乡,并没有听见。   把双抢该做的活计都做完后,单身公吃完晚饭,从单屋女人那里接过工钱后, 说,以后要有事情需要帮忙的,我随叫随到,尤其是秋收,不过,话先说在前面, 下次分文不收。   说是这样说,可真正到了秋收,单身公却由于矿山事务,抽不脱身。   秋收时节劳动量比双抢要少,又轻松,老满满带着侄媳,勉勉强强把所有事 情做完。秋收时摘得的桔子,老满满背了一大袋子,带到矿山,想让矿山老弟开 开胃,却没想到让工人们全都一抢而空了。矿山又出矿了,工人们都回来了。   秋收后的田野,显得异常荒凉,经常有野鸡飞来捡落在地里的谷子。斜阳里, 村里的老人昂头望着正在出矿的矿山,心里并没有半点多余的念头,依然是那么 平静。矿山老板是本村人,总算没有让肥水流向外人田,但是那个当老板的人是 如何不让村里人放心,大家看得都极透彻。他连自己的嫂嫂都能弄到手。   矿山老板如何发横财,与单屋的一切毫无关联。若是老满满不到矿山送桔子, 根本就不知道出矿的事,况且他是个平地上来的人,对那名声不太好的老板并没 有多深了解。倒是在矿山,矿老板看见老满满的时候,很亲切地向他问好,满满, 怎么有空到我这来转转呀?只是可惜我现在忙不过来,不能陪你喝两杯,你自己 慢慢看吧。老满满依照对待所有人的笑脸模样,给了矿老板一个微笑,并说,老 弟,你的肚子又大了一圈!   这个大肚子老板,自从单屋发生了不幸事件以来,出乎所有人意料,对单屋 产生了持久的热情,并且这热情,几个月来似乎有增无减。   秋收后,对所有村里人家来说,无论如何是值得喜庆的,可对单屋人家来说, 这一切并无多少欢喜可言。作为一家之主的单屋男人,从夏天以来,情绪消沉, 身体一天不如一天。正在他的妻子和老满满将摘回来的桔子剥好,递到手里的时 候,他业已不能在大地上行走了。整天躺在床上。从侄子的眼神里,老满满看出 他对生活已经失去了以往的期待。   单屋男人卧床不起的消息还没有传到村民耳朵里的时候,大肚子矿老板提着 一斤猪肉来到单屋。那天,老满满最高兴,提出米酒来,硬是要和大肚子喝一碗。 大肚子却摇摆着手,说,我来看看,看看就走。临走的时候,大肚子对单屋女人 说,你要注意休息,别老操空头心了,人总有这样一个下场,只是早晚而已,莫 让自己老得这么快,你还有很多乐趣没有享受到,不要让自己老了后空去后悔, 为人要洒脱点。老满满在一旁边点头边说,是,是。   单屋男人平时不管床外的任何事情,但大肚子的一番话他却听得一清二楚。 待大肚子离去,他把自己的妻子叫到床前,用从肚子里冒出来的声音说,我看, 你跟着他不亏,不会受苦,虽然他是个花架子,但至少他身上有油水。妻子静静 听着自己丈夫的话,没有做声。当着自己丈夫的面没有哭出来,表情仍是那么从 容,从房里出来,她跑到屋后树林中的一块草坪上痛痛快快地哭了好久。   大肚子以后,村里每户人都来看望过单屋男人。都提着猪肉或者白砂糖,当 然,毫无例外,都有一番好听的话,用来勉励床上的人,重新站起来。只是躺在 床上的人并不领情,每当有人来探望他的时候他总是焦躁难宁。来人与他说不上 几句话,体察到气氛不对头,很快就退了出来,事先在路上准备好的一肚子绝妙 话语,都憋着没说出来。来慰问的人,多数和病人进行过下面这样的对话:   “人嘛,不就是图个快乐……”   “我现在哪能快乐,我想快点死。”   “话不能这么说,谁没有跌过交,跌倒了,爬起来,还是一样!”   “我莫想再爬起来了,就是爬起来,还是要再跌倒的,干脆莫爬起来还好。”   “有这么多关心你的人,为你一个人辛辛苦苦的,就是为了这个,你也……”   “有哪个晓得我的心?莫哪个!”   “……”   病人思维敏捷,针锋相对,慰问的人总是措手不及,于是很快就甘拜下风, 退了出来。退出来后必深呼吸,觉得世上的难事还真是多,同时也感觉到一阵轻 松。擦擦额头,连忙向病人的妻子或者老满满打声简短的招呼,灰溜溜地走回去。 想想,觉得真不是滋味,哪有病人这样对待劝慰自己的人呢?还真是少见!   起初,单屋女人和老满满会极力挽留想快点离开的人,一起吃顿饭。可怎么 留都留不住,于是就罢了。   六   正是金秋时节,家家户户仓库里都是粮食,口里塞满了水果,脸上挂满了笑 容。单屋的一切,不管如何巨细,并不能影响村里人的心情。原本单屋离大伙就 是那么遥远,况且,单屋那个病人如何不给村里人脸面,大家都是尝试过的!于 是在一天傍晚,从单屋方向传来一阵遥远的炮仗声响时,扑口村老老少少百来口 人,无一个感到惋惜。   由于病人双脚一伸撒手西去,从此不管俗世之事,看似便有了解脱之嫌。西 去人的妻子,单屋唯一的女人,在为自己丈夫去世而疼痛之外,在自己各种交织 在一起不易分辨的情绪里,有一种是“羡慕”。她羡慕丈夫的洒脱。   葬礼上所费花消,一半是老满满挑了新收的包谷到镇上卖了所得,一半是死 者从南方城市匆忙赶回来的儿子所掏。   儿子带着一腔悲痛回到家,已经没有了眼泪。回家的时候正逢天下毛毛雨, 他用一个塑料袋蒙在头上。对面山上的人都夸他孝顺,人还没有到就先戴上了孝。   儿子回家所见,让他感觉到的是一座陌生的单屋。虽然少了一个爸爸,却多 了一个满爷爷。这满爷爷原本对他极为体贴,在以前,他也经常盼望满爷爷来单 屋,给他讲些平地上特有的风俗和各类人的故事。两个人原本极其投缘。只是从 家里发生的一系列剧变看来,虽然这个满爷爷对家里的帮助顶大顶多,可他取代 了爸爸成为单屋男主人,在情感上却是蛮横的,在单屋小主人二十一岁的脑袋里, 对这个事实的态度,反对和厌恶远远胜过迎合。   在整个丧葬过程中,老满满经常和这个刚刚从南方城市回来的年轻人有意见 方面的分歧。老满满尽量让着他,除了原则上的分歧外,其他的任由年轻人去指 挥。年轻人在各方面都要抢着表现自己,自己的爸爸死了,在爸爸的丧礼上,自 己就应该表现出一家之主的能力来!   全村的人自然要来吃死者的豆腐,这是地方上的规矩,不管在扑口是这样, 在平地上亦是如此。所谓吃豆腐就是吃白喜酒,比起红喜酒来,菜肴缺乏,且多 是豆腐,把豆腐做出很多花样来。酒照样有,只是一般的人顾及到死者家属的心 情,不会多喝,更不会发生在红酒席上常出现的喝醉,撒酒疯的事情。只是这次 在单屋操办的这次白喜酒上,情况出现了异常,有人喝醉,也有人撒了酒疯。   撒酒疯的带头人是矿山里的大肚子老板。矿山正在出矿,他在县城里的生意 也好转起来了,他很得意。他身边的人也都想占他一些光,他喝多少他们就喝多 少,后来大家都醉了,慢慢地从他们口里吐出来的话语也就越来越难听了。他们 讲述的单屋女人和他自己丈夫,和老满满以及和矿山里那个单身的外地人之间的 故事,让旁边的听众都不由笑出了声。   单身公不在场,他正在外面挖安葬死者的墓坑。老满满虽然心里有事,可脸 上仍然显着笑脸。女人的丈夫此刻正躺在堂屋中央的寿棺里,就算是有意见,也 不能爬出来表达自己的立场。单屋女人此时已经不知道如何收场,坐在自己丈夫 寿棺边上,看着寿棺发愣,任由别人在自己身上编织任何故事。他连自己的嫂嫂 都能弄到手。   刚从南方城市回来的年轻人看着一群酒徒在酒席上撒野,不由得立即胀红了 脸。赤红赤红的。当旁边的听众发出第三阵笑声的时候,他再也按捺不住自己, 从厨房里拖出菜刀来,一刀剁在了酒桌上,把这群酒徒吓得四处逃散。   其他人都跑得远远的,只有大肚子老板,臃肿的身体不灵便,不偏不倚地被 砍了一刀。刀从他的手臂的批上划过,不重,只流了几滴血,伤口就慢慢凝固起 来。见刀子上沾了血,年轻人慌乱地扔下手里的刀,满脸通红地回了屋子。一群 醉汉七零八落,都走光了。大肚子老板,捂着自己的伤口,狼狈地离开了单屋。   整个丧礼除了这个小小的风波,一切皆照着地方上的老规矩办事。做了道场, 生者和死者见了最后一面,盖上棺材,死者就永远见不着阳光了。最后,由八人 抬着棺材,徐徐向已经挖好了的坟墓前进。将死者的墓修整好,活着的人还得继 续自己的事情。一切的事务,都还要一件一件地去做。   待人全部走散,只留了一座新墓。上面的新土不久之后便会孕育出小草和野 花,到那时,死者或许不会有此时此刻如此这般的寂寞了。   老满满,单身公和单屋母子,在回家的路上商量着如何分配时间,为死者守 满七天的灵。单身公要求守两天,遭到了单屋女人的反对。   “你和我们家非亲非故,这,似乎说不过去。再说,我们实在过意不去。”   “嫂嫂,我明白你的意思,你把我当外人看,我不怪你,可我和大哥的情谊, 你却不明白!我说守两天就会和大哥在一起睡两个晚上。”   于是分工下来,儿子陪自己的爸爸头晚,老满满陪第二、三个晚上,单身公 陪第四、五个晚上,剩下的两个晚上,归死者妻子所有。   儿子陪满自己的爸爸一个晚上,第二天便背包南下了。走的时候只说了一句 话,我一定会闯出名堂来的,不然我不回来。   妈妈送儿子上车,默默走了三十里山路。一路上,儿子一句话都没和妈妈说。 妈妈脑子里一片空白,想说话却不知道说些什么。   到了马路上,等了几十分钟,车子来了。儿子急着上车,妈妈在后面说出这 一路上对儿子说的第一句话:   “遇事多忍让,小心!”   “我一定会闯出名堂来的,不然我不回来。”   儿子的话一落音,汽车的气动门便完全缝合上。妈妈使劲朝里面望,没有望 见自己儿子的影子。车子开走了。   轮到单屋女人陪自己丈夫的这一天,她早早就抱着被子,来到五天前用晒谷 子用的晒帘搭起来的棚子里。来到棚子里,女人先是烧了一刀纸钱,边烧边和自 己的丈夫说好话,要丈夫保佑自己的儿子,在南方少受点苦,多赚点钱。纸钱有 些回潮,烧起来冒出浓烟,呛得她流出了眼泪。你啊,都死了,心里还在算计着 我!除了你,我没有别的人!女人想着想着,不知觉地真流出了眼泪。这一年之 内发生的事情逐一在她脑海里闪过。你还好,双脚一伸就没事了,再也不会烦心 了。   烧完纸钱,夜色就深了。   女人躺在棚子里,油灯在她脑袋上空掉着。外面有风,灌进来把油灯一晃一 晃地吹动着。女人睁着眼睛。你的良心真的没有被狗吃掉,你就显显身,让我再 和你说说话,我让你也晓得我的苦!女人在心里嗔怪自己的丈夫。   突然外面一阵响动,是人走动的声音。女人又惊喜又惧怕。真的是你来了, 你想骂我还是帮我?女人有些慌张。   响声越来越近,女人闭上了眼睛,手捏紧了被子,身上出冷汗。   棚子口真的出现了一个人,不过不是自己的丈夫,是那个在喝酒的时候被自 己儿子砍了一刀的大肚子。大肚子一出声她就不怕了。她知道来的人是大肚子后 就不怕了。   大肚子拿着一张单子,说是他医治手臂上伤口所花费的钱,来找当事人报销。 不但要报销,还要索赔精神损失费。   “你少跟我来这一套了,你想怎么样,姑姑我清楚得很!你个猪狗牛马畜 生。”   想起刚才听到外面有响动时自己的反应,她觉得有点好笑。那个绝情的男人 是不会再管自己妻子的任何事了。   今晚我就来陪你,不但如此,我还要拉个人一起来!女人心想。   大肚子的上衣这个时候已经脱去。既然你都明白,那就速战速决吧,我来这, 不是为了听你多话的!正在大肚子说着向女人靠近的同时,女人握住掉着的油灯, 砸在了大肚子脑壳上。大肚子在黑暗中抓住女人的手,说,跟爷爷我玩把戏?爷 爷我最喜欢玩把戏的人了!爷爷我玩死你。   不用说,上了手。完事后,大肚子说:   “正月十五,我矿上开工。你在家里呆着,让那个老家伙到外面去,你用扫 把撑着门。不从,我就去告你儿子,现在又添了脑壳上的伤口,我看你还能怎么 样?”   说完,就出去了。这个时候,外面的风更大了,棚子里一片漆黑,风不停地 灌进来,让人觉得冷。棚子里寂静得似乎里面没有生物。   “日你娘的,这么冷,天变得这么快!”   七   过完年,单身公来到单屋,要和老满满一起去田地里开春,抢着和他挑牛粪。 单屋女人和单身公并没有多少话说。她每天只闷着气做自己该做的一点事,做完, 就坐在晒谷坪的大石头上晒太阳,把虱子一个一个捉在手里玩。有时候还放在嘴 里嚼,脸上表情极为高兴。元宵节前一天,平素里看似糊涂的侄媳,变得极为清 醒,她拉住老满满的手:   “满满满满,明天是元宵节了,满满满满,你去操心舞龙灯么!你去说好话, 人人都想听!我们队上好多年莫有舞龙灯了。人手不够可以叫上单身公呀。你们 两个为我们家做的一切,我都记在心里的!都是作孽作的。我一个妇人,脸皮厚 点,也想报答你们,可一直不知道怎么样报答。来世你们做主人,我做牛做马, 随你们驱赶!”   十五日,天上落下细细的雨,斜斜地飘洒着。乳汁一样的白色雾气从山洞里 吐出来。深山里,各种麻雀都躲了起来。整个扑口村飘飘浮浮,像是一座建设在 半空中的城堡。   老满满起了个大早,各家各户走去,劝说大家出钱出力,扎两条草龙灯,闹 元宵也闹闹新年。一年要比一年红火!   各家各户都积极配合,富裕人家多出钱,钱少的出人手,人手不够,读初中 的小后生都可以参加。傍晚的时候,天色黑得很,锣鼓声穿过黑幕,在扑口各个 角落响起,在人和各种动物心里乱窜。   老满满在这个时候去了一趟矿山。今天也是矿山开工的第一天,单身公一大 早就去了矿山。老满满从矿山下来的时候,草龙灯上已经插上了香,那些小后生 们蠢蠢欲动,只等着老满满把牛皮鼓一擂,山歌一唱就起舞了。   老满满走进队伍里,接过鼓棍,山歌便唱了起来。拜了庙王请了先祖,在田 野里练习了几番,龙灯便徐徐向村里开去。   按照往年出龙惯例,得首先去单屋,再转回来。在单屋,龙灯在晒谷场上舞 动了许久,单屋女人在一旁点炮仗。炮仗又响又多,直到队伍离开老远还在噼里 啪啦响着。龙灯一离开,单屋显得比平时更冷清。   单屋女人关了屋前的大灯,用扫把撑着门,把事先准备好的开水壶盖子拔开, 爬进被窝,等待着即将会发生的一切的来临。   开水壶里有糖茶。用红糖和茶叶放在一起煮出来的。在沸腾的茶水里边,单 屋女人放进了三瓶小老鼠药,然后闻闻,并没有任何异味。女人预计,这一次好 好和大肚子来一回,然后和大肚子一起把茶水喝下去。   牛皮鼓的声音遥遥地还能听见。老满满打鼓,善于用力,棍棍不虚。   门被悄悄地推开了。你还真是听话,等得太久了吧。大肚子边说话边往被窝 里钻,被窝里暖暖的热气,让他打了个寒噤。脱去衣服就趴在女人身上运动起来。 女人亦尽情享受着,眼睛微微闭着,脸上露出无意识的微笑,嘴里蹿出轻微的呻 吟。   一切都在欢畅中进行着,大肚子时不时地说出“乖乖”来。女人搂着大肚子 的手已经在他背上抓出道道红色印记。正在这个时候,大肚子突然停止了运动, 訇然倒下,趴在女人身上。女人感到一股暖暖的水流到了她的身上。然后,女人 闻到了一股强烈的血腥味。   “嫂嫂,你莫怕,我来救你的!”是单身公的声音。   灯被单身公拉亮了。灯光下,女人所见,大肚子脑壳已经被斧头砍出一道深 深的坑,脑浆顺着耳廓往下流。女人的身体被大肚子的血液包围着。单身公脸上 溅满了形状不同的血点。   “嫂嫂,我答应过老哥,一定不会让你受委屈。”   八   单身公杀人当晚提着单屋女人送给他的一壶红糖茶走了,此后便藏匿于乡里, 没再显身。公安局在各乡镇的电线杆上贴出通缉令,悬赏五万人民币缉拿杀人凶 手。通缉令在风雨洗刷下慢慢发黄,上面的字迹渐渐模糊不清了。   凶杀现场的见证人,单屋女人,从此以后变得神志不清,自杀过三次,都被 细心的老满满发现并救了回来。女人有一个儿子,自从他父亲去世后,去了南方 城市,从此再无消息回来。老满满托人打听过这个年轻人的下落,结果没有发现 任何消息。   老满满终日在田地里度过,把各种农活合理安排下来。回到家里,还要照顾 侄媳,给她做好饭菜后,把盛满饭夹好菜的碗递到她手上。饭碗有时候能在屋外 的任何角落找到,有时候只听见“啪”地一声被摔碎的声音。   老满满一死,必然有另外一个人也会死去。他想,要是单身公哪一天突然回 来,自己也就能安心死去了,也会有人帮他安排一个妥当的丧礼。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