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王者不再   院子   1   在就田村外山冈上的花舍里,我的妹妹小风无意之中向我提起了王者。这个 名字在我的记忆里近乎消失了,虽然我们曾经是一起长大的伙伴。部分的原因在 于我与故乡疏远已久,故乡的人与事也就淡漠了,即便是曾经一起长大的伙伴。 更重要的原因可能还在于最近一次得到王者的信息是他因持刀伤人而入狱。王者 作为一个普通人的生活已经结束,我没有再回忆的必要了。何况他砍杀的是自己 的生身父母。母亲者玉兰遭他重拳捶打,脏器受伤,头脑间歇昏鸣;父亲王祖焘 被他挥舞的菜刀击中多处,左手两指切断,面部毁损,经全力抢救而侥幸活命。   就田村是距我故乡有数百里之遥的山村,这里盛产一种糅合于茶叶之中的珠 兰花。山冈上的花舍属于我岳父的领地,从这里鸟瞰就田村正如一个巨大的鸟巢。 我的妹妹小风乘大学里最后一个暑假的机会来这里游玩,她饶有兴趣的欣赏着山 村里的一切,这毕竟和我们的故乡有很大的不同。在这种兴致下,小风并没有过 多的停留在王者的话题上,况且她也已经疏远故乡在外求学,有关王者的信息也 是她放假几天在家的所闻。她只说目前王者在家中已是奄奄一息,大约“离大去 之期不远矣”。   算起来,王者入狱也就一年左右吧,以他那付魁梧的骨架竟至于病入膏肓了 呢?据小风听乡邻说,已经是瘦得皮包骨头,不现人形了。小风本人并未与王者 谋面,尽管两家不过相距百米。当然,一个将死之人,并且是加害父母的不肖逆 子,现在又将临危服侍的重担压在父母身上,究竟有什么谋面的必要呢?即便是 我在家中,作为儿时的伙伴,也未必就去探望。以我父亲颇为严厉的家规,即使 我有心,父亲也会默然不许吧。毕竟在父亲及众乡邻的眼中,王者已成为教育子 女的反面典型了。   我也没有就王者的话题与小风深入交谈,尽管小风也是个有思想的名牌大学 文科生。她正忙着协助我的妻子将地窖里的水一舀一舀的浇入珠兰花盆中,我则 一片一片的掀掉给花遮荫的竹制顶棚。其时正值夕阳西下,珠兰花期待着吮吸夜 的露水。妻子又带着我们采摘白兰花,这是具有浓郁香味的花朵,在我工作的城 市里一朵可以卖到五角钱。后来她又教给我们寻找竹笋的秘诀,我们欣喜的忙碌 着一切,围着遍山的毛竹进行无谓的寻找。而我的脑海中一直在盘旋一个念头: 王者此时究竟是否还在人世?   王者的命运多舛,这已经不是第一次听到他濒临死亡或失踪的消息。这次或 许真的是他生命的终结吧。其实本地村民,包括他的父母不也都曾期望他消失于 人间,以求他人安宁吗?我想,这个暑假或许真的是王者的死期到了,尽管他才 28岁。我们来就田避暑,而家乡却是酷热难耐。小风说今年暑假在家乡真是个难 熬的夏天,何况苟延残喘,骨瘦如柴的王者呢!   2   我最近一次见到王者应该是零一年的暑假,那时我还没有结婚,迫不及待的 带着交往没多久的女友回家探望父母。我们大包小包的挤着坐在乡间客车上,到 家门口下车时人先挤下来,售票员从窗口把东西一件一件递出来。车上人多得车 门都关不上,而这时一个体格魁梧的身躯又挤了上去,扒在车门上。他有一个硕 大的头颅,并且脸色发红,两腮饱满。我认出了这是王者,但没料到他胖成这样。 他衣着不整,满身油腻,头发凌乱,目光涣散。他似乎也认得我,在那么慌乱的 情景下,没忘了与我打招呼:“你回来啦。”我哦了一声,他却似乎自言自语到: “我到三王去。”他不怎么看我,目光怯怯的。忽然他又想起了一件事情,说道: “妈的,我的伞忘带了。妈的,这怎么搞……他妈的,算了吧。”他一边懊恼的 自言自语,一边车子已经开走了。只看到他手扒在车门上,大半个身躯露在车外。   那年暑假我在家里呆了不到一个礼拜,也就是让家人乃至村人见见我的女友, 了却了父母的一桩心愿。几天之后,父母已经在女友面前摆脱了先前出言谨慎的 局面,俨然一幅长者的做派了。他们谈到了我儿时的玩伴均已成婚,有的甚至已 生儿育女,少数几个虽为成婚,却是媒约已定。当然他们的父母都为此操碎了心, 付出了高昂的代价。从最初的“看门楼”,到 “压订金”,到“下彩礼”,到 完婚,都是要父母脱几层皮的。单就乡村流行的“三金”(金项链、戒指、耳环) 来说,已是婚前的当然之物,而这在父辈来看,完全是中看不中用的东西。母亲 说到这,有意无意瞟了女友的脖颈、耳朵和手指,好在我们还未来得及装备这些。 “不管花多少钱,空多少债,好歹带房媳妇来家了。像王者那样的人,再有多少 钱,也没有姑娘愿意跟他。”母亲话锋一转,终于提醒我询问王者的近况。   我便说回来时刚好碰到王者搭车去三王,看上去精神不好,比两年前又差了, 怎么搞的?父亲说还不是好吃懒做,破罐子破摔,到三王又找他爹妈吵架去了。 照我当时的推测,王者的精神问题已十分明显。根据我所学的专业知识,他需要 家人的理解与爱,当然也包括村民的宽容。但父亲却明显讥笑我的书生气,说能 吃能喝的,能有什么病?他就是没本事,又没志气,一半是好吃懒做,一半是装 疯卖傻。   其时王者的父母已和他分居,搬到三王本家兄弟那里去了。三王村本就是王 姓家族聚居的村落,三十年前,王祖焘不知出于什么原因,带着瞎眼的老母离开 宗族聚居地落户我村。后来娶了本村姑娘者玉兰,就此安家。没想到三十年后, 夫妻二人又被迫迁回三王村,这次是因为忍受不了儿子的纠缠乃至拳脚。他们是 忍无可忍,愤而离家。把全部的家当和田地留给王者,让他一个人折腾,他们自 己则远到十里之外的村落,虽然有本家,但疏远已久。只是临时搭个窝棚,刨几 亩荒地勉强糊口。当然,这也并非就是长久之计,况且王者不时的还会搭车来这 里“探望”父母。逃离家乡十里,在乡村已通车的今天,究竟有多大的意义呢?   3   据家人的叙述,在不到两年的时间里,王者的脾气越来越坏,最终发展到对 自己的父母拳脚相加。由于他两年来游荡于乡间,懒于劳作,食欲旺盛,睡眠充 足,对于家庭负担及个人前途一概不闻不问,他迅速的发胖。对于父母的斥责, 起初他只是反唇相讥,渐渐的开始主动出击,用恶毒的语言攻击父母,为此他曾 遭到王祖焘的毒打。据说有一次被关在家中,用皮带狠抽了一顿,是者玉兰跪在 外面喊破了喉咙,才阻止了惨剧的发生。但即便是那次毒打,疗效也大概只有一 个礼拜左右。后来随着王者迅速长骠,渐渐王祖焘以个人之力就难以抗衡,通常 是父母联手才和儿子勉强打个平手。   在那一段时间里,当夜幕笼罩着小村庄时,从马路上只能看到村里昏黄的星 星灯光,因而显得格外静谧。但突然就会从村北他们家里传来乒乒乓乓的打斗声, 起初夹杂着咒骂,到后来则是号啕的哭声和惨绝人寰的哀号。一开始,村民们纷 纷丢下饭碗,特别是青壮年男子奋力去拉开他们,冒着头破血流的危险。在当事 人被村民合力控制住之后,妇女们和老年人便开始谆谆劝导,甚至生产队长还在 百忙中赶来,对他们全家进行严厉的批评。这种场面通常会延续数小时之久,大 家各自回家休息时都疲乏之至,连王者也耷拉着头,不再做声,显得很温顺。于 是村民便摇着头,带着劝架之后轻微的满足感回去了。   事实上,在我童年的岁月里,乡邻间的纠纷、争吵乃至械斗我也曾目睹多次, 那时我们在恐惧中夹杂着欣喜。我们通常根据冲突的剧烈程度和自身的勇敢程度, 和现场保持着数米乃至数十米的距离。我曾亲眼看见在群殴的场面中,一个精瘦 的老妪将一把铁叉戳在一个壮年男子的屁股上;而另一次一个中年汉子一脚踢向 一个妇女的裤裆,那妇女一下子蹲了下去,除了声嘶裂绝的哭声外,她还无望的 拖住一个老男子的手,告知自己伤在何处。第二天,据离事发现场最近的伙伴的 权威描述,他当时亲眼看到那妇女的裤裆里流出水来,“估计是尿脬被踢破了”。   但这些儿时的记忆已不再恐怖和血腥,尽管那曾是我亲身经历的场面,而对 于王者家庭持久的争战的想象,则使我不寒而栗。我很难想象父母和儿子如何频 繁的大打出手,甚至说是相互残杀。他们由开始的赤手空拳,发展到皮带、棍棒、 砖头。终于到后来,由于冲突频繁的发作以及惨烈的程度,村民们已不再热衷于 丢下饭碗或关掉电视去劝架了。他们已经见怪不怪了,况且这种武打的场面已经 非外力所能控制的了。俗话说,“子弹是不长眼睛的”,皮带、棍棒、砖头何尝 又长眼睛呢?   王者家庭的冲突仍间歇的发作,只是人们不再去关注,当叫声和哀号剧烈时, 村民们会有一丝担心,害怕真的出了人命。但到后来,再惨烈的哀号也不能触动 村民了,甚至于进而有些厌烦了,比如无意中就干扰了各家各户正在观赏连续剧 的心情。最后,也就有人说,那个王者小炮子,怎么就打不死呢?乘他一个不留 意,把他搞死算了,也算除掉一个祸害。村民们习以为常,或者说无能为力,便 只得寄希望于干部了。但生产队长的严厉批评除了表明自己的身份之外,没有任 何的实在意义。而以村长、村支书和民兵营长组成的调解小组也只是例行公事的 做做样子。况且在村干部的眼中,王祖焘从来就是一个刺头,他们对王祖焘的记 恨由来已久。   在我未离家的时候,生产队里的大喇叭竖在王祖焘门前的电线杆上。作为宣 传党的富民政策的喉舌,它每天要准时播音三遍。为了照顾到全队的听力辐射, 它通常发出震耳欲聋的音乐声和吼叫声。现在仍在我脑海中回响的是那粗犷的旋 律和不厌其烦的中老年女声叫嚣着“来城人民广播站”,让不怀好意的外县人和 本县无知少年(比如我)误读为“来城人民王八蛋”。当然,这是站在王祖焘家 位置听觉的感受,因为这个大喇叭正对着他的大门。但站在我家的楼顶,即便是 竖着耳朵也只能说是语焉不详,因此也就听不清楚单田芳播讲的《明英烈》。我 那时很羡慕王者,他每天可以得天独厚的听令我痴迷的广播书场。但王祖焘却不 领这个情,他对这个大喇叭恨之入骨,因为每天吵得人心烦,更会干扰他的午觉, 他总是想方设法把它破坏掉。其实最简单的方法就是剪掉广播线,因为那是有线 广播,但不知为什么,他是用一把锄头,狠命的去砸喇叭。喇叭被砸的遍体鳞伤, 还是喧嚣依旧。王祖焘锲而不舍,“只要工夫深,铁棒还能磨成针”,王祖焘总 是这样鼓励自己,何况砸一个喇叭。通常经过若干次的奋力敲砸,喇叭终于嘘了 声,他才收手。但这事很快被逐层上报,村长大为光火,这等于是明目张胆的夺 去了政府的宣传阵地。村长隔三岔五在凌晨从热乎乎的被窝里爬起来到村广播室 发表“告全村同胞书”,慷慨激昂,竟然未发送出去,何等失落。严重警告王祖 焘后把喇叭再装上去,并且装得更高,但王祖焘是照砸不误,发展到后来巨额罚 款,但王祖焘就是顽抗到底。后来这个喇叭终于移走,放在田野中央,传到各家 各户的声音就很飘忽。   正是在村干部的眼中,王祖焘是个不折不扣的刁民,因此这个调解小组极有 可能是个幸灾乐祸的调解组。于是乡级行政机构的派出所开始介入他们的家庭斗 争,最严重的时候将王者的双手拷在背后,推入警车带走了。这种场面在乡间毕 竟少见,以至于一些毛孩的腿肚子也跟着发抖,村民误以为事情会有转机。但实 际上,当这些以前治安办的队员将最后的杀手锏都使出来,正是显示了他们对此 事的一筹莫展。   好在后来已经不需要调解了,随着王者在一年多的时间里体格的进一步发达 和在斗争中摸索的经验,而王祖焘夫妇则显得力不从心,丧失了斗志和信心,也 耗干了体力。在那么多次的交手中,虽然双方各有伤痛,甚至有一次王祖焘在床 上躺了十多天才能下地,好在都保全了性命。这也正是村民不解的地方,依他们 目睹到的双方下手的狠命程度,任何一击都足以致对方于死地。但在这来来回回 一年多的折腾中,竟然都活了下来。难道他们在绝望中仍残留了最后一丝的血水 之情,在最后一击中还看到了未来依稀的希望?   总归从零零年春开始,王祖焘夫妇的颓势已现,他们只有招架之功而无还手 之力。对于王者的不满以及谩骂已经学会忍耐。偶尔争辩一句,只会招致更严厉 的斥责乃至拳脚。而对于王者的武力镇压,他们通常只是本能的护住要害,并伴 以绝望的哭诉。当王者进攻的目标是母亲时,父亲变扑上去护住老婆,或死命的 抱住发狂的儿子;而当进攻的目标是父亲时,母亲也会这么做,甚至会跪在地上 磕头求情。事实上,王祖焘夫妇已经是相依为命,并且迅速的衰老。他们已经预 感到自己的穷途末日,因为有几次王者甚至扬言用菜刀砍死他们,他们已经开始 着手制定自杀的时机和方式。   毫无疑问,战争已经接近尾声,相持阶段已然结束,悬念已不再有。这正如 历史上的1943年,无论对于解放军或日寇而言,这都未尝不是一种解脱。   4   在我们乡间,法定结婚年龄似乎就是一个危险的信号。男子过了这个年龄, 对象还没有什么眉目,自卑感就油然而生。做父母的也就坐不住了,必须加大活 动的力度。当然这只是大概而言,大器晚成者,比如埋头于农业科技攻关,即便 30岁之后才暴富,诸多的黄花闺女也会迎头而上。但乡下人的处境颇为相同,套 句伟人的话说:富裕的农家各有不同,贫穷的农家多有雷同。所以即便是在零零 年左右的王者,也已经到了娶妻生子的年纪。   王者那时候已经从外面兜了一圈回来,对于外面的世界似乎了然于胸,主要 精力放在睡觉、游逛和蓄意制造家庭矛盾上。但他对于身边诸事的变化也不会熟 视无睹。眼看着曾经一起光屁股凫水的伙伴已经相继娶妻生子或者生子娶妻了, 王者肯定感到了这种压力,或者有某种莫名的疑惑:讨老婆的事情为什么偏偏与 我无关?   据我所知,最早的家庭冲突就从那时开始。你不能期望王者从自身找原因, 或者说你不能期望王者为自己的终身大事做出努力。王者自西安、郑州、济南、 徐州、上海、南京诸城市奔波一番后返村,对生活的态度已大大改变。他将生产 劳动看作是调剂自己生活的附属物,他热衷于参与乡间各种形式的清谈,这是在 游荡和睡觉之外他的主要的生活方式。至于生产劳动,则完全凭自己的兴趣、爱 好和一时的灵感。王者在别人眼中就是一个二流子、懒汉,但其实更像一个闲人, 生产劳动已不再是谋生的手段,而是生活的需要,马克思多年之前不就说过类似 的话吗?   所以有一天王者在田埂上走着走着就折回家去了,他瞪着自己那双大得出奇 的眼睛问王祖焘,“人家都有本事给儿子讨老婆,你怎么不给我讨一个?”王祖 焘自知理亏,一时语塞,希望能搪塞过去。但王者却依旧翻着白眼仁等着他的回 答。没办法,王祖焘只好说,“你看我们家,要钱没钱,房子也没盖,谁愿意把 姑娘嫁给我们。”王祖焘使用了“我们”一词,以示父子双方的立场一致,并无 它意。“那你就盖房子呀,苦了这么多年的钱呢?都拿出来呀!”“哪有什么钱, 种田能从泥巴里捏出几个钱来?还不从小到大供你读书用了,我们老了,苦不动 了,你又这样。”很显然,王祖焘小心翼翼的提醒王者,责任并不全在父母。但 王者只管大方向,严厉的对王祖焘说:你总得想个办法,给我讲个老婆。   那一阵子,王者有一段短暂的对农活的热衷,也明显表现出了对异性的好感。 而这之前,王者有点像孔子,鄙视生产劳动,觉得男女授受不亲。他基本上瞪着 眼睛走路,对于民女,目不斜视。但和男子,那时还是打招呼的,尽管也翻着白 眼。   在打稻谷的时候,王者难得一付短装打扮,拿一根铁叉,将打下谷子的稻草 翻开,让太阳晒晒干,再拢成一堆堆,让父母捆起来。然后又用铁叉把捆好的草 逐个叉给父母,堆成草垛。一直到黄昏的时候,打谷场上一家三口配合默契,举 止祥和。随着隆隆的雷声滚过,天气变了,各家抓紧将打下的稻谷堆好,用竹蔑 编成的稻折框起来,以防雨淋。王祖焘堆好草垛,慌忙翻出稻折,准备给稻谷防 雨。但王者却催他们再铺上一场稻穗,抓紧时间打掉。王祖焘有点不明白,心想 天看着就要下雨了,再打一场不是给雨淋吗?况且天快黑了,即便不下雨,这一 场稻谷也得打到半夜,哪有那个精力。而这边已打好的稻谷也必须用稻折框好防 雨,即便不下雨,也有个堆数,防盗。大王者坚持要再打一场,说就这样办,搞 快点。王祖焘还没发火,王者的火气就上来了,瞪着眼睛以身作则的干起来,待 王祖焘低声下气的再三解释那样做不可行时,王者已经是嗷嗷乱叫了。事情僵住 了。   抢场的季节就像打仗,谁家也没工夫管他家这档子事,只有我妈跑过去劝了 一阵。王者还算给外人面子,没有打断我妈的话,但他照样坚持他的意见。事情 的结果是不折不扣的按王者的要求做了,两场稻谷也不折不扣的淋了个透湿。于 是一家三口互相埋怨,吵嚷声响彻云间。自那之后,王者又丧失了劳作的兴趣。   王者那阵子还喜欢听一些过来人聊男女之事,从前似乎不特别留心这些。他 通常竖着耳朵,也会随着别人的笑声笑,但眼神总体上显得迷惑,迷惑之后还深 思。他还对青年男女的打闹发生兴趣,会凑上去,时不时想插一两句。但他言语 笨拙,并且别人好像听不见他的话一样,懒得做出反应。他甚至有一次要凑近一 个女子,而刚刚还和其他男子放纵调笑的她却像触电似的逃避了,并且嘴里骂骂 咧咧的,好似险些失了贞节一般。王者的这次试探可能是他在男女关系上迈出了 唯一的一步,但这是僵死的一步,既不能前进,也不能后退了。   自那以后,王者回复了从前睡觉、游荡的生活,继续催促父母给自己娶媳妇, 但这更多的只是他发动家庭冲突的前奏。这时开始渐渐出现了家庭暴力,并且逐 渐升级,一直延续到王祖焘被迫逃离本村为止。   5   我妈打小就常与我说,“要不吃馒头争口气”,后来我明白了,所谓的争气 也很简单,就是读好书,不再种田。如果书读不成,像父母一样修地球,“脸朝 黄土背朝天”,“屁股沟晒得臭烘烘”,那简直就是死路一条。但农家娃绝大多 数都继承了父母的衣钵,难道他们都在“死路”上?他们不也照旧娶妻生子吗? 而父母说,别人的孩子能种田,我们家的孩子就不能。因为我们在村里是单门独 户,处处要受人欺负。比如说到了抗旱的时候,稻田里就是打不上水,因为别人 在村里兄弟姐妹众多,宗族势力强大。尽管他们平时也是矛盾重重,但关键时刻 一致对外,能把我们小户人家憋死。父母称之为“受窝囊气”。像我们这样的小 户有好几家,王者家也是。其实王者家也非单门独户,只是他的宗族势力在数里 之外的三王,远水往往解不了近渴。而我们家的宗族势力在何处,至今我还不晓 得。   我们的父辈受了几十年的窝囊气,所以要我们“不吃馒头争口气”。一般来 说,有两种办法:一种是多生几个儿子,壮大门户,但这种方法周期长,成功率 低,况且别人本来就人丁众多,不是个办法。而现在计划生育又是基本国策,所 以切实可行的方法只有一个,那就是考出去吃公家饭。我算是走上了这条道,尽 管不是自觉的。而王者是独子,又在高中时因迷恋养蜂而辍学了。依我父母的看 法,他是往“死路”上走。   王者的经历似乎不断在印证着父母的观点。在我的印象中,王者自小就确实 更多的遭到他人的欺负。但那时都是小孩子,给我的刺激还不深,否则我可能会 更发奋。我因为成绩很好,敢欺负我的人不多,这也证明了知识也是一种权力, 当然我那时不可能意识到。但成年之后,王者仍遭人欺负,这就真的验证了世道 的不公了。王者在零零年廿四岁的年纪遭到一次足以致残的毒打,我回家探亲时 闻之不免义愤填膺。   据现场目击者的描述,事件发生在天擦黑时的“莲塘”埂上,莲塘是我们村 的几个池塘之一,以养莲种藕而得名。王者正在水埠上洗脚,确切的说应该是洗 鞋。因为当时天气已经转凉,而王者鞋子上沾上了在乡间还算清洁的粪便——牛 屎。这也说明了王者当时确实是个乡间游荡者的百无聊赖的形象,因为在村民的 意识里,踩了点牛屎是没必要清洗的。所以当王者毫无必要的清洗鞋底的牛屎时, 与乡间的傍晚时光颇不协调。就在这时,比王者更粗壮的牛三大踏步的过来,一 下子就扯住了王者的衣领。   最初牛三威胁说要把王者推下水去,王者就拼命反抗。所以两人站在水埠上, 一个往水里推,一个死命的抓住水埠上的木桩。当然牛三并未真的想把王者推下 水,那样这个过程就显得单调了。无非是王者落水,再像落汤鸡一样的爬起来。 尽管莲塘很深,足以淹死人,但在圩区,不会游泳的人很少见。况且牛三纵然有 再大的胆量,也不至于要弄出人命。但天气已凉,浑身湿透可能会生一场病。当 时牛三只是大声嚷嚷,说,妈的个X,老子把你推下去活活闷死,让你见识一下 老子的厉害。当然,这大声嚷嚷就吸引了众多的村民,有的从厨房里奔过来,有 的在劳作归来的途中聚拢来。   于是牛三就把王者从水埠上拉到塘埂上,待村民从多处赶来,王者惨叫的周 期已经完成。而当人群聚拢,欲加干预的时候,王者已窜入水中,顺着莲塘向对 面游去。王者游水的幅度很大,而莲塘对面正是他的家。如果是天色稍早的话, 肯定会看到在王者奋力搏水的波浪之后,会飘荡着殷殷血丝。当然,以莲塘水面 之宽广,王者留出的血也只能是若隐若现而已。但因为其时天色已黑,这一切可 能只有俯视大地的耶酥才看得见。   村民们围成一个圈,牛三在当中,显得威风凛凛,并且看上去在得意之中又 有一丝遗憾。他对围拢成圈的村民说,刚才要不是被他跳水逃脱了,我不治好他 才怪呢!村民们没有对牛三进行过多的指责,更多的倒是说,王者那个人本来就 是个脓包,没必要和他一般见识。而牛三则振振有辞的说,我才不管他脓包不脓 包呢,,要收拾就把他收拾好。这就有点为民除害的意思,对于这个祸害,别人 不敢下手,只有他敢。他的说法似乎得到相当多的村民的佐证,他们逐一回忆了 王者平时的胡作非为:捣掉变压器的开关致使全村停电摸黑啦,放掉蓄在排涝渠 里的水影响抗旱啦,更有人说常常半夜三更看到王者在村里游荡,鬼才知道他要 干什么。当然,也有心软的妇人和老者说,对于王者,吓吓他就行了,何必下手 如此惨重。对此,牛三不屑的说,我已经是手下留情了。   这时,莲塘对面王者的母亲开始隔塘哭骂,一直骂到了牛三的祖宗十八代。 牛三有几次要冲过去收拾她,好歹被村民们劝住了。而王祖焘则深一脚浅一脚的 跑到现场,底气不足的质问牛三,我儿王者到底哪里得罪你了,就是对畜生你也 不能这样心狠手辣呀?而牛三则凶狠的回答,是他自己作践。讲了几句,双方的 声音越发大了起来。牛三又几次三番要冲过去打王祖焘,好歹被村民们劝住了。 在村民们的连拖带拽之下,牛三很不情愿的回家了,还一边说,我一个人就能收 拾你们全家。余下的村民也在安慰王祖焘,有人把王者遗落在水埠上的一只鞋找 了过来,递给王祖焘,询问到底打成什么样。王祖焘带着哭腔说,打成怎样,就 剩下一口气了,索性打死我也不再操心了。村民们于是又是安慰,又是嘘唏。这 才有人开始说,这个牛三真不是个东西,下手狠呀。于是又好说歹说,把王祖焘 拖回家去。   将王者由水埠拖回塘埂到王者窜入水中,前后不过几分钟光景,但却发生了 非常血腥的场面。这个场面绝大多数村民没有看到,因为他们正在赶过来的途中。 对这个场面的描述乃至渲染,得益于一帮机灵的孩子。据说他们在第二天乃至以 后很长的一段日子里,一直津津乐道于这个场景。在他们的眼中,牛三确实是个 英雄,而王者则不堪一击,真是脓包。邻居家的小儿子也曾向我描述过一番,并 伴以武打动作的演示。当然,对于孩子们的描述,村民们姑且听之。但王者在床 上躺了十天之后,还是可以下地走路了。   在我家厨房昏黄的灯光下,我肆无忌惮的表达了自己的愤慨,但母亲却是欲 言又止的模样。她说王者到现在也没个媳妇,他这样子又怎能讨到媳妇呢?事后 村民们也渐渐知道,那次牛三殴打王者是事出有因。当这个消息逐渐在空气中传 播开之后,王者已经是伤愈复出了。村民们看到并无大碍的王者,对他事隔不久 的挨打已经没有半点的同情,反而认为是活该,并且看待王者的目光中又多了不 齿和防范。   牛三有个比他小四岁的妹妹唤作牛小妹,而牛三比王者大一岁。牛小妹小学 毕业后辍学在家里做帮手,以便全家供养牛三上学。尽管牛三如果尽其材的话, 应该是个种田的好把式。牛三在读完初六仍没考上中专,终于结束了求学生涯。 牛小妹是个典型的泼辣村姑,为家庭劳作毫无怨言,牛三对妹妹的劳动也一直持 坦然受之的态度。   那天牛小妹在割草,王者在草坡下睡觉,破草帽遮住脸,一簇长蒿遮住了下 身。牛小妹割掉那簇长蒿才发现他,镰刀差点刮破王者的衣裳。王者被惊醒了, 看上去他刚才在做梦,并且还未完全从梦中醒来。所以在牛小妹骂他一大通之后, 他也没什么反应,只是怔怔的看着她。牛小妹的不满是,田野那么大,哪里不是 睡觉的地方,偏偏找这么个地方,妨碍老娘割草。尽管从理论上讲,牛小妹仍然 应该是个姑娘,但她就是喜欢自称老娘。当然牛小妹实际上已不是个姑娘,因为 两年前,同村的安峰曾经告诉过我,他不止一次和割草的牛小妹在草窠里苟合。 安峰与我和王者都是同年,他学会了一门烤鹅的手艺,从众多的乡村追求者中精 选了一个结了婚。当然他没有选牛小妹,牛小妹在他眼中是个破货。他说牛小妹 从会割草的年纪就会松裤带了,当然这是个夸张的说法,因为我十岁那年曾一度 和牛小妹一起割过草,没有发生过那种事。   但就是这个牛小妹,待动手去拽王者,要驱赶他走开的时候,无意中碰到了 王者的裆间。尽管天已凉,但王者还只是穿一层肥大的裤衩。王者的裆间是翘着 的,当然也就很硬,像镰刀把一样。虽然没有镰刀把长,但比镰刀把热。牛小妹 对这个场景并不感到突兀,但她也梗住了,她在思考如何换一种骂法,找到合适 的词汇足够的羞辱王者。由于正午的日光,也由于突发的事件,牛小妹红着脸, 胸部起伏,上衣敞开,里面是月白背心。因为勤于劳作,胸脯饱满,近在眼前, 于是王者便把她扑倒,按在身下。在最初的一分钟,牛小妹确实不知所措。但王 者伏在她的身上,只是狠命的下压,慌乱的扒她的裤子,并无实质性的进展。不 仅压得她喘不过气来,而且王者邋遢的面孔和呼出的酸臭气味足以使她不适。一 分钟之后,牛小妹脑子清醒了,毫不费力的翻过身,一脚把王者踢得滚下草坡的 更远处。看看四周仍没有人,她拿着镰刀朝王者挥舞了几下,说老娘砍死你,也 不撒泡尿自己照照,气呼呼的走了。   这应该算是一次未遂事件,但牛小妹尤其觉得窝心。所以很快就告诉了自己 的哥哥,当时只是说得很含糊。但由于牵涉到王者,牛三便觉得不管怎样,先揍 他一顿再说。其时牛三正处在媒约已定尚未成婚之际,身体内部有一股蠢动的能 量需要释放。当然,这也是对妹妹辍学持家的一种深厚报答。   需要说明的是,以上关于这起未遂事件的详细描述,均源自于牛小妹与村民 的多次闲聊。牛小妹并不忌讳那件事,她曾在不同场合将事件的详情公布于众。 当然,她的目的是为了肆无忌惮的嘲弄一只做春秋大梦的癞蛤蟆。   6   我村的民风中是夹杂着浪漫气息的,这种浪漫有时超越了我们年纪的理解范 围,令我们目瞪口呆或浮想联翩。比如我的四叔很少称村里妇女的名字,碰面的 时候他分别叫她们“大奶子”,“大屁股”,“水蛇腰”之类的名称,当然还有 更难以启齿的。而这些妇女我分别称作“大姑”,“五婶”,“表舅妈”的,尽 管我与她们并无任何亲戚关系。而当四叔一次挑着重担与“大奶子”也即我的大 姑擦肩而过时,他竟然顺手在她的裤裆里掏了一把,令随行的我吓了一跳。而我 的大姑只是无动于衷的说,“你的死张四,担子还没把你压够呀!”是呀,我的 四叔身挑一百多斤的重担,汗流浃背,竟还有如此闲情。   这都是我小时候的所见,依此类推,王者与牛小妹的事也算不了什么。但浪 漫的民风中又有一些约定俗成的尺度,比如这类玩笑只限于有家室的成人之间娱 乐,非此类人参与则大不雅,乃至大不敬。未成家的人绝对不能开这种玩笑,再 老的光棍也不能开这种玩笑。否则不仅遭人耻笑,更会遭致武力的惩罚。因此从 这点来讲,王者对牛小妹的侵犯是在不赦之列的。   但私底下毕竟还是有人同情王者的,且不说王者异于常人,就是牛小妹也不 是只无缝的蛋。而后来发生的一件事,就实在令王者身败名裂了。王祖焘曾质问 牛三,就是畜生你也不能对它那样心狠手辣呀!但村民们现在确实屡屡用畜生这 个词来指称王者。这件事即便在私下里也很少被人谈论,包括我的父母也对我讳 莫如深。我是花三天的时间通过偷听我奶奶的自言自语而复原了事件的大致轮廓。 奶奶今年85了,除了耳朵不好,背佝得厉害,冬天有点喘,身体并无大碍。像所 有爱唠叨的老人一样,在对她的儿孙讲完那些陈芝麻烂谷子的事情之后,她只有 一个人自言自语了。奶奶夹叙夹议的自言自语思路清晰,结构严谨,使那件并不 复杂的事情被表述得绰绰有余。至于奶奶的信息来源,她自有一帮老太太的资讯 网络,也有一帮晚辈以尽孝的方式禀报。相对于城市里那帮孤独的、逐渐痴呆的 老者,农村养老毕竟体现了一点优越之处。   万万没有想到,描述这件事一般以这几个字开场。但实际上世上本没有无缘 无故的恨,也没有无缘无故的爱,事情的变化总是时刻显现的。但庸常的人谁又 会注意到并加以推测呢?王者在莲塘埂的那次挨打,造成面部出血,肋骨断裂, 并伴有高烧、胡话,大小便不能自理。高烧退后,时有惊恐症,间歇有幻想之状。 经家人的精心护理,10天之后,王者竟然恢复到了挨打前的状态,已经完全能够 下床走动乃至游荡了。伤好之后,王者行动与先前相比,略有迟缓,神情恍惚, 心思重重。常注视父母,不再主动挑起家庭事端。这是一个相当可喜的变化,王 祖焘夫妇认为王者的性情变得温顺了,这差点让他们感谢这顿暴打。   纵然平日对儿子有百般不满,但面对奄奄一息的骨肉,还是极尽父母的仁义 了。尤其是者玉兰,已忘记了诸多由儿子带来的对家庭的苦楚,彻夜护理,辅以 饮食调养。在王者床前搭了个铺,面对王者的胡言乱语,暗自神伤。在最艰难的 两天中,还要帮他清理粪便,擦身换衣,仿佛又回到了哺乳之期,处于昏迷中的 王者也如稚子般安详。有时母亲不禁搂抱着自己的儿子,祈求一切好起来。我想 王者恢复得出人预料得快,与母亲的不计前嫌,精心呵护是密切相关的。   在伤痛初愈的日子里,王者较多的时间坐在家里的院子里,外出较少,也少 说话。但这并不影响父母的暗喜,看上去他在反思或者反省。在父母的眼中,王 者甚至算得上是知识分子,据村里老人说,高中生大致就是知识分子。当然,以 前王者的所作所为,实在使父母羞于将知识分子的称号加冕于他。但现在种种迹 象表明,儿子读的书正在发挥着用场。父母觉得再借亲情加以感化,王者能振作 起来也未尝不可能。   于是在饭桌上,尽管王者不怎么言语,只是注视着父母,但父母却有意的与 他交流。特别是最近一段时间以来家人对他的伤痛的照料,尤其是母亲可以说是 一把屎一把尿的。讲到动情处,父母以至哽咽。王者只是望着他们,并且更多的 注视者玉兰。看来他也意识到母亲的操劳,只是他需要反思调整,王者注视母亲 的目光中有一些摇摆不定。   万万没有想到这是暴风雨的前夜。王者伤愈一个礼拜之后,在一个安详的黄 灯初上的晚上,王祖焘还在犁田归来的途中,者玉兰在厨房里摘菜。王者在院子 里走来走去,不时抬头看看擦黑的天。后来进入堂屋,穿过厢房,再走到厨房。 者玉兰认为他饿了,就加快了摘菜的速度。王者却已经扑了上来,把她摁倒在旁 边的柴火上,手法与对付牛小妹如出一辙。待者玉兰明白所发生的事情时,叫了 一声祖宗便头脑一片空白了。两分钟后,王祖焘回家,目睹了这个场面,头脑也 是一片空白。这时者玉兰已经掀倒了王者,慌乱中抓破了王者的脸,自己则痛苦 的捶打着地面。待王祖焘缓过神来,他把王者拖入厢房中,脱了他的衣服,用绳 子把他捆在凳子上,又从里面插上门。到目前为止,这一切都在悄无声息的进行 着,王者没有任何反抗。   挨打不再是悄无声息,并且伴随着机械的捶打鞭挞声,一家人不知事情将在 何处终结。似乎只有永远鞭打下去,才能有个依托。这种恐惧在家庭的四周弥散, 厨房与厢房之间插死的门仿佛是生与死的隔墙。者玉兰跪在门外拍打房门,绝望 的拍打伴随着绝望的鞭打。   这件事并未太多的惊动乡邻,尽管这家已经有一段难得的安静了。但安静之 后是喧闹不也是人之常情吗?或许乡邻们一直在诧异,王家最近一段时间何以安 宁呢?今天有了点动静,也使得人们觉得生活运转正常,没有太多的意外吧。   但以后的事情的确使乡邻感到意外了。王祖焘夫妇宣布与王者断绝父(母) 子关系,夫妇二人迁往他处,自谋生路,一切房产、田产留给王者,供其自生自 灭。   当然更大的意外是他们意识到王者确实沦为畜生的类别了。   7   王者生于1977年,与我同年,月份比我大,骨架比我更大。用我妈的话说, 就是打架不吃亏。王者以父母的姓命名,是王祖焘和者玉兰的唯一的孩子,这在 我们那个年纪是很少见的。当时虽然已经实行计划生育政策,但在农村至少还是 生两个孩子的。王祖焘和者玉兰也曾努力的要再生一个,但一直没有成功。这其 中的原因我也不甚了了,但男女生育之事,谁又能说得准呢?那时也没有铺天盖 地的治疗不孕不育的广告。而且他们并非不孕不育,只是不重复孕育而已。所以, 王者既然是家里的一根独苗,就尤其显得珍贵,父母对他的期望亦高。   记得我6岁时候,还未上学,有一次跟随父亲到王祖焘家算帐。父亲当时是 生产队的会计,所以经常到社员家或社员经常到我家没完没了的算帐。王者家住 的房子似乎是以前生产队的学校或其它什么公共场所,与别家不同的是堂屋里有 一块大黑板。那黑板上用粉笔写了一溜排字,是些“大,小,多,少;马,牛, 羊;鸡,犬,猪”之类的字。王祖焘向我们现场演示了一番,他用长木条随机指 向某个字,王者就翻着大眼珠,结结巴巴的读出来。二十几个字大概都指遍了, 王者无一读错。这令父亲大为惊讶,也使得我幼小的心灵第一次感到了压力。回 家之后,我和父亲不约而同的发奋图强,不惜买来了一些看图识字、拼音识字之 类的启蒙读物。父亲恨恨的说,王祖焘只会识字,不懂拼音,我教你拼音认字。 所以在上学之前,我在伙伴中藏书量最丰,一共有三本。另外我还学会了查字典, 但那字典不属于我的藏书,属家庭共有财产,并且我爷爷使用的频率最高,农闲 时至少每天翻看3小时。而我的这些成绩应该归功于那次在王者家的刺激,促使 我觉醒。否则我上学时还和其他农家娃一样一无所知,那真的就是输在起跑线上 了。   所以在同龄人中,我和王者应该是属于先飞的鸟,尽管我们都不笨。但我比 王者飞得更远,最有说服力的证据是入学一月后我秘密向男生们解释了“尿、屎、 屁”三个字的来源。我先在烂泥地上写出这三个字,问他们认识不认识,他们都 摇头。我让他们再想想,他们还是摇头,包括王者。于是我便说出了它们的读音, 他们激动的跳了起来,但我又立刻严肃的问他们,知道为什么孔子这样造这三个 字?他们更不知道了,甚至有的连孔子是孔老夫子都不知道,简直笑死我了。我 说前两个字道理相同,尸代表人,人喝了水会撒尿(sui),吃了米煮的饭会屙 屎,而第三个字则是人“比……”的一声就代表放屁。说得他们又高兴得跳了起 来,并且满嘴都是放屁的声音。当然,以诸位的学识,以上解释真是贻笑大方。 但在小伙伴的眼中,我可真是了不得。王者这只鸟也很佩服,虽然他识字量挺多, 但还真没有想过这些字是怎么造的呢。真所谓只知其然,不知其所以然也。我至 今认为,我在学业上的自信与权威就是从那件事上开始树立起来的。   其它的事情也能说明王祖焘夫妇对王者的重视,他们逐渐摸索出一套独特的 教子方法,就是“严慈结合”。王家不是士大夫家族,所以未必知道颜之推在 《颜氏家训》中提出的家教思想,但王祖焘凭借的是自己的经验和对独子的期望。 当怒王者不争时,他会用棍棒、牛鞭教训王者,王者下跪反思也是家常便饭。问 题是怒过之后,王祖焘又会后悔不迭,搂抱住王者说些在我们看来情意绵绵几至 肉麻的话语。王祖焘对王者的这种亲昵,以我村的审美标准,显得暧昧、做作, 仅此一家。   王者启蒙早,上学有一定的优势,被乡邻们认为是根苗子。在一个班级里, 苗子很少,我算一根,还有一根是数学老师家的儿子小刚,一共就三根。至于其 他同学,是“白鹞子跟鹅混”。白鹞子是天上飞的鸟,与鹅很像,喜欢经常混在 鹅群里冒充,为村民所不齿。用今天的话说,是个菜鸟。但王者也显得孤独,尤 其是在上学前,没个兄弟姐妹,打架也没人帮一把。虽然平日里我们也混到一起 玩,但晚上回家了,他就得面对父母的“严慈结合”。而我们回家后还可以和兄 弟姐妹玩,睡觉时也有的玩,比如我和弟弟互相玩小鸡鸡,而王者睡在床上充其 量只能玩自己的小鸡鸡。那多无聊。   在我们上二年级时,王者曾有过长达近一年的惊喜。因为者玉兰时隔九年后 又怀孕了,并且顺利的产下一个儿子,一家四口(王者还有个瞎眼的奶奶)喜不 自禁。但在喝满月酒的晚上,王祖焘由于老来得子幸福过度喝高了,晚上睡得很 沉。抚摩小宝宝的手忘了拿开,小宝宝窒息而死。这个小孩的夭折对全家是个打 击,他们夫妇也彻底丧失了怀孕生子的信心,主动去结扎了。王者也很痛苦,在 放学的路上,我们小心翼翼的说,这下你没有毛弟喽。王者咧咧嘴,眼泪都快出 来了。   王者还有更大的问题,我一直不忍提起。前面说到他认字时结结巴巴的说出 来,并非王者识字不精,反应慢。王者是个结巴子,并且很严重,需要借助于夸 张的动作和表情才能费力的完成说话的任务。他眼睛本身就大,说话的时候就会 瞪得更大。当在你左边的时候,他需要掂起左脚,用左手拍左屁股,向右倾身, 努力靠近你,喷着吐沫,每顿一下,拍一下屁股,严重的时候,每说一个字,拍 一下屁股。在右边时,反之亦然。如果是在放学的途中,或者凑不到你的左右, 他就用双手拍两边屁股。即便在行走时,有时急于表达,他会突然停下来,双手 拍屁股,努力表达完整自己的意思。但别人懒得理他,继续往前走,所以王者实 际上是翻着眼睛,跺着脚,拍着屁股,对着天空说话。因为他说话时要接近别人, 唾沫又多,别人就不大愿意让他接近。所以王者经常是对着我吐唾沫,倒不是我 真的愿意,而是我生性善良,不忍拒绝。如果我和别人一样,王者对这个世界早 就彻底失望了。当然我那时小,不会考虑这么深,只是有一点同情心而已。况且 我和王者家在村里同属于单门独户,有惺惺相惜之感。另外王者之所以对着我说, 是希望得到我的赞同。我成绩最好,如果我赞同了,别人至少应该重视他的观点。 所以王者费力的说完,并得到我的赞同后,他便会舒一口气,不屑的对大家说, “唷,你们看,你们看,小院子也这样讲。”说这句话时他一般不结巴。还要说 的是,到了三年级,王者的成绩已沦为中游,不再是苗子,所以他说话分量已经 不重了,别人可听可不听。   王者大概五岁左右开始结巴,打这之后,就给我们的童年生活带来无限的乐 趣。在家里,为了好玩,我们通常会互相学,但大人看到了会严厉制止乃至斥骂。 因此,我们以后就只是感到好笑,不敢亲身体验、模仿。大人们反应如此激烈主 要原因不在于我们不尊重王者,而是来自一个朴素的真理:结巴子,学不得,学 了结巴了不得。因为王者的结巴就是学出来的。   乡间总是有一些好事者,乐于免费传授各种技艺,并且包教包会。据说一下 雨的时候,王者一个人在家里没得玩,就跑到某某家串门,某某就开始教他结巴。 王者觉得好玩,心想你们窝在家里和兄弟姐妹玩,我和大人玩,高你们一筹。所 以一到下雨天就去,终于在出梅的时候,王者已然是一个结巴了。   当王祖焘夫妇知道后,心情可想而知,简直是暴跳如雷。他们一面恶毒的咒 骂着好事者,一面发狠的纠正王者的特殊技艺。这非但于事无补,反而使王者无 端添了许多特殊的表情和动作。到八岁入学的时候,王祖焘夫妇已经无奈的接受 了这个事实,他们只想通过教王者识字来弥补这个缺陷。从这个意义上讲,王者 倒真有点笨鸟先飞的意思。但笨鸟毕竟是笨鸟,到三年级时,王者不仅识字的优 势没有了,在其它方面更无建树,终于流于平庸了。   王者的缺陷很明显,其实他的家人也好不到哪里去。他奶奶是个瞎子,王者 小时候和我们玩得少的部分原因就是他奶奶所有的外事活动都要由他来引导。所 以他经常一面牵着奶奶的手引路,一面回过头来看我们游戏。王祖焘是个秃子, 并且从来不戴帽子。就是我们通常所说的“两边都是铁丝网,中间是个溜冰场”。 王祖焘这个秃驴似乎没有任何自卑的心理,经常在太阳底下抓自己的秃头,让自 己的头皮屑翻飞。所以这个溜冰场并不清洁,让人看了倒胃口。套用现在的话讲, 秃头并不是你的错,但秃头还出来吓人就是你的错了。者玉兰据说是村里口臭最 严重的女人,由于我和她并未近距离接触,不知是否属实。但我想也不会是空穴 来风,王祖焘这个秃头还指望娶到什么样的香女人。秃头配口臭,不也门当户对 吗!   王者生活在这样的家庭里,真是命运只能靠自己来把握了。可他又学了个结 巴,因此严峻的生活渐渐向他逼来。且不说无知的同学少年对他有意无意的嘲讽, 似乎老师也不太喜欢他。尤其是到三年级之后,王者的成绩已然不太突出。可他 又在课堂上试图积极表现,偶尔真让他回答问题,只是徒然的浪费大家的时间。 到后来,数学老师实在不耐烦了,待王者好不容易讲完后,数学老师突然翻着白 眼,挤着眼睛,咧着嘴巴模仿王者的结巴相,学完后才说,“就你这个样子,还 能回答问题,别让人家笑掉大牙找你赔!”数学老师的模仿没有引来预想中的哄 堂大笑,因为我们似乎从老师的嘴脸中才第一次知道王者的动作和表情是多么丑 陋。当然,我们也渐渐认可了数学老师的模仿,所以当老师第二次、第三次模仿 的时候,我们都忍不住哈哈大笑了。甚至在课后我们自己也学了起来,那样子果 然难看极了。   在学业之外的生活中,王者也难得有值得称道的地方。在我的记忆中,他总 是霉运连连,四处碰壁,吃力不讨好。我们在放学的途中,总是村里的几个人一 道。这是一段令人难以忘怀的路途,因为这中间充满了热烈的讨论、激烈的争执 乃至剧烈的争吵,涉及到的话题五花八门,有理想的追求也有庸俗的玩笑。应该 说,王者是我们当中平等的一员,只是由于他说话不利索,往往在讨论中不占上 风,但我们并不排斥他。特别是他频频征询我的意见,而我也尽可能支持他。所 以他也经常满足的说:“唷,你们看,你们看,小院子也说我对咧。”   记得有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争论鸭子是否过性生活以及如何过性生活的问题。 这实际上是两个问题,必须先回答第一个问题才可以讨论第二个问题,当然如果 你正确回答了第二个问题,实际上也回答了第一个问题。争论得很激烈,有人说 既然人要干,畜生当然也要干。前一段时间我们一直在讨论大人的性生活问题, 大人们要过性生活,这一点我们有共识。有人更深入的说,要繁殖后代,就要搞, 鸭子会繁殖,当然要搞。有人据此反驳,鸭子和人不一样,人是由女人肚子里生 出来的,这之前男人要把种子放进去,而鸭子是用鸭蛋孵的,不需要公鸭参与。 有人以亲眼看过公鸭和母鸭做那个事来一并回答这两个问题,王者一开始就坚定 的持这种观点。王者有较长的放鸭史,上学前就放过,上学后暑假里也放。他作 过细致的观察,所以关于鸭子的性生活他描述得很细致,但具体的过程他说就一 忽而的事。公鸭像个偷袭者一样,打一枪就完事了。王者对这个问题很自信,所 以嗓门很大,以至于我们几次提醒他别让大人听见。而数学老师的儿子小刚恰恰 反对这个观点,他只承认猪有性生活,而对鸡鸭鹅的性生活一概否定。所以最后 争论的焦点渐渐集中到他两个人身上,当时我对这个问题也很模糊。好在王者很 自信,没有征求我的意见。数学老师家离学校近一点,所以小刚快到家时就攻击 王者说,“真好笑,难道鸭子也会像你爸妈一样干吗?”王者不甘示弱的高声回 敬,“你……你爸妈才……才像鸭子一样干……干……干呢。”这时正好走到小 刚家门口。小刚进了家,我们继续前行。   才走了十几步,王者被数学老师叫了回去,我们也没在意,继续往前走。很 快后面就传来了王者的嚎叫声和数学老师的呵斥声,我们很诧异,心想难道刚才 他们的对骂被数学老师听见了?不一会,王者赶了上来,眼里的泪光闪闪。我们 问怎么回事,他说数学老师打我了。我们便埋怨他,谁叫你说那么大声的。第二 天,王者对小刚不满的说,妈的,你爸昨天真凶,把我掼倒在地上,还用脚踢我。 小刚咧咧嘴,不做声。我们也觉得数学老师有点不公平,下手真重。但我们也觉 得王者有责任,因为小刚骂王者,是骂王祖焘和者玉兰,他们何许人也,农民而 已。而王者骂小刚,是骂数学老师和老师的老婆,这简直不成体统。当然,这种 倒霉事就王者能碰上,换作了别人骂小刚,数学老师未必敢下这个手。   老师打学生,确实没什么大不了的。许多村民碰到数学老师都说,“小家伙 不好好学,尽管打。”但甚至有些小孩也冒犯王者,我指的是比我们年级低的学 生。照理说,学生的等级还是很森严的,低年级生对高年级生是只有敬仰和巴结 的份的。但就是有些小东西不知天高地厚,喜欢叫王者的外号,乃至叫王者父母 和奶奶的外号,拿他们的缺陷取乐。这其中甚至包括我的弟弟。我们上五年级时, 他才上三年级,他上学要跟着我,我都懒得理他。因为级别、学识都不一样,讨 论的话题也不一样,比如我们讨论鸭子过性生活的问题,弟弟那么小,懂个屁。 渐渐的弟弟也就和别人玩,那时他们吃过午饭喜欢到田野里玩打仗。分成两派, 各自躲在两道干涸的引水渠中,就相当于在战壕里,用土块互相攻击。这种游戏 危险指数相当高,经常有人脸被砸中,那会红肿,甚至流血。尽管自己觉得无所 谓,勇敢,但回家不好交代。所以连我们高年级生都觉得危险,不大玩。但一天 中午,弟弟却在那里猫着腰,一会扔一个土块,简直像杀红了眼一样。待战斗间 隙中,王者经过,把弟弟叫出来,让他赶快上学,别玩了,危险。王者自以为和 我关系不错,所以以哥哥的身份训斥弟弟,口气颇为严厉。弟弟却不买帐,并且 说,谁要你管,结巴子。气得王者到我这里告状,我于是又找弟弟算帐。哪知那 时弟弟的翅膀似乎硬了,连我也不大服了。我只好威胁说要告诉父母,才算把他 镇住了。所以我只能含糊的跟王者说,我已经批评弟弟了,并且颇为埋怨的说, 你以后不要管他,随他怎么搞。   和王者发生冲突的同学中,甚至也包括我自己。我一直是个好学生,别人不 和我打架,我也不和别人打架。其实,论打架,我不是任何人的对手,因为我在 班级中身材最矮小。但就是不和任何人打架的我,竟然和王者打了一架。这一架 甚至给我留下了永久的痕迹。事端是由我挑起的,好象是暑假末期,王者提一篮 菜从我家猪圈经过。猪圈在池塘旁边,池塘名称叫“方洞”,比莲塘要小,却也 铺满了荷叶。有人在打莲蓬,王者就把菜篮放在猪圈墙上,看人打莲蓬。那天二 舅来我家,他是个乡间医生,很忙,难得来我家一次,所以我有点兴奋,或者说 人来疯。我把王者菜篮里的菜撕下一片扔到猪圈里喂猪,王者立刻发现并警告我, 我示威式的又撕了一片,王者立刻冲过来推搡我。这下我不愿意了,我索性把菜 篮子一把掀翻了,菜撒了一地。王者立刻扑上来,和我打斗,并且伸手在我的左 耳旁抓了一把,血立刻汩汩的流出来。我嚎了起来,王者看到血,也吓坏了,并 且他手上还有一把我的血肉。因为王者抓的地方长了一个大疖子,已经放过脓, 正在恢复中,烂肉在积极愈合。王者这么一抓,所有的腐肉都被抓下来了,血也 流了很多。大人们都赶过来,由于二舅是医生,用白酒清洗了,找纱布包扎好。   这场架王者并不吃亏,他直击我的要害,我又哭又闹的,丢死人了。在道理 上他也占优,毕竟我挑衅在前。所以我爸妈并未怪罪他,相反还把他的菜收拾好, 让他快点回家。我那时候还不懂事,并不知道自己的不是,觉得自己吃了亏,好 长一段时间不理王者。王者也没有打胜仗的快感,反而有点闷闷的。可以说,这 在王者的斗争史上是难得的一次不以失败者的面目收场的,但王者却好长时间缓 不过劲来。我想他是一直搞不明白,为什么我也那样对他?   至今在我左耳上方还有一个明显的伤痕。其实王者的那次血抓,倒使我的疖 子迅速愈合了。我二舅说,如果不是打架,还真不会好得那么快。但留下了永久 的疤痕。记得有一次理发的时候,当理发师将我左耳上方的毛发剃掉之后,突然 连声说:“哟,真对不起,我不知道这里有个疤。早知道我就把这里留起来,真 对不起。”这个理发师太客气了,这哪能怪他呢。况且,我从来也不隐藏这个疤 痕,而是让它显露在人间,作为同学少年那段时光的见证。   8   小学五年很快结束了,我们升学了。那次升学考试我们小学特别好,在全乡 的百多名毕业生中,第一名是我,第三名是小刚,第八名也是我们学校的小俊, 在20名之内的还有三、四人,而我们班总共就17人。且不说数学老师的嘴都笑歪 了,但在这前20名中并王者的名字,那肯定是在20名之外了,50名之外也未尝不 可能。所以,可以确切的说,王者已经是个很普通的学生了。   那个暑假我一直沉浸在喜悦中,因为我是全乡状元。所以竟没注意到王者家 在张罗着转学。开学后我们绝大多数同学都升入本乡初级中学,而王者则转入了 邻乡的初中。这也不奇怪,因为邻乡的初中甚至离我们村更近。但当时一般是按 照这种行政隶属关系入学的,转入他乡学校毕竟要费一番周折。到九月开学的时 候,我们村的几个人仍一道去上学,最初是步行,由于路远,每天可有来回两个 小时的路途时间吹牛,讨论各种问题。现在想来,在那三年的往返路途中,我们 一定讨论了人世间所有的问题。而王者只是孤身一人前往邻乡初中,由于路途稍 近,他甚至中午也回家吃饭。   我还结识了邻村的一些同学,在路途中又有了新的朋友,而王者在路途中则 是孤家寡人。我和王者只是偶尔相遇,交流一下各自学校的掌故。渐渐的,我突 然发现,他结巴的毛病有所缓和。当他向我介绍他们学校的劳动技术课时,他甚 至用很流畅的语言生动的向我描述,使我对他们学校感到无比好奇。他们学校承 包了附近的几十亩荒地,一季种茭白,一季种水稻,而他们的劳动技术课就是掰 茭白,插秧,割稻之类的。他们的劳动课是绝对立足于生产劳动的,并且学校教 学服从于农忙季节的需要。王者说他们干得很苦,但苦中有乐。相比较而言,我 校则显得单调乏味,除了上课就是扫黄,连课外书都不敢看,因为作为初中生的 我们,拿不准我们找到的课外书是否属于黄书,而当时所列的黄色书目中,连 《神雕侠侣》都赫然在目,更别提什么《我的妓女生涯》了。   除了课余的玩乐,我也渐渐感到了学习的压力,并且有某种程度的恐慌,害 怕自己走到死路上去。当时家里给的目标是考上中专或者市一中,连县一中都不 在考虑之列。而当时一个学校最多也就两三个学生能达到这个要求。我的成绩摇 摆不定,有时甚至被甩到十名之外。特别是初三之后,无论我怎么努力,都拿不 到冠军了。这我也就认了,但三甲之列我也是入围得少,出围得多。加上青春期 来临,我的心思还经常被一些乌七八糟的思想所困扰,羡慕成人的生活。我和王 者碰面的机会更少了,奇怪的是,有关他的消息还是源源不断的传来。母亲告诉 我,王者现在的成绩上去了,又说王者向他父母许诺,只要他再用功一下,考个 中专没有问题。言下之意,他还未到冲刺的时候。母亲的用意是想鞭促我,因为 以王者之庸人都有如此之豪情,何况我这个曾经是全乡状元的儿子呢?但这只能 徒然增加我的恐慌,我想这个结巴子,怎么这个时候冒出来了?   于是有一天傍晚放学时在马路边碰到了王者,我便别有用心的和他攀谈了起 来。他果然是谈吐不凡,信心十足,结巴的毛病近乎消除了。他告诉我,据他们 校长预测,他们这届的达线人数有望达到五人,而他的排名已经逼近前20名,离 中考还有三个月的时间,大有希望。并且他说要给我搞一套他们学校的模拟试卷, 这样我就能增加优势,这分明是拉我一把的意思,似乎我确实已经需要别人的提 携了。我谢了王者,但心情颇为复杂的回了家。因为回家比平常晚,父亲的脸色 很难看。由于我成绩的明显下降,父亲已经很长时间没给我好脸色了,何况我又 回来这么晚。我忙解释,我和王者谈学习了,并且想从他那里搞一套复习资料。 父亲非但没有认可我的行为,反而厉声说,“你能把自己的资料搞透就不错了, 还瞎忙什么!”我无话可说,但我也意识到,尽管母亲把王者最近的表现描述得 很灿烂,但在父亲眼中,王者的复习资料还是不值一提的。   中考过去了,我勉强达线,经过父亲一番奔波,如愿的使我上了市一中。王 者可能是冲刺出了问题,只能上镇里的高中。那实际上是一所充满江湖险恶的学 校,想静下心来学习的人凤毛麟角,而且常遭到他人的嫉妒和攻击。我又面临着 新的压力和恐慌,王者的心情我不甚了解。我自认为与他走的路相距越来越远了, 所以整个暑假,我都没怎么看到王者。   开学后,我在压力和恐慌下奋力追赶。市一中的学生是全市的佼佼者,我的 成绩到了那里属末流之列。而我又是第一次来到城市,尽管城市很小,但城里同 学的谈吐、阅历乃至梳妆打扮都令我汗颜。我无暇回家,奔波于教室、食堂和寝 室这个校园内的三角形区域里。终于在一个暑假回家时,家人告诉我,王者已经 不念书了,跟着一对养蜂人走了。那是高二的暑假。   王者未完成的高中生涯是一个学习兴趣由盛转衰而竭的过程,大约每个学期 完成一个过程的转换。在二年级春天的时候,他已经整日和养蜂人混在一起。终 于在某个夜晚不辞而别,致力于学习养蜂技艺去了。   养蜂人是一些外来者。从我有记忆起,每到春天,油菜花开的时候,一些不 明来路的养蜂人就驻扎在田野中、树林里或河滩上。仿佛是一夜之间从天而降, 或从地底下冒出来似的。在我们清晨上学的时候,成百的蜂箱已经整齐的排列好, 帐篷也撑起来了。他们一般为夫妇二人,有的也带着徒弟或者孩子。他们似乎有 某种约定,或事先划好了地盘。在吾乡广袤的田野里,保持着均匀的分布。于是 我们便很好奇,蜂拥着要去看热闹,但看到漫天飞舞的蜜蜂又心怀恐惧。养蜂人 的帐篷及蜂箱内的秘密令我们好奇不已。这些养蜂人作为外来者都保持了足够的 自信,丝毫没有巴结本地人的意思。我想这并不是因为他们一般带有猎枪、气枪 之类的武器,也并不是因为他们可以对冒犯的人发动一场蜜蜂参与的反击战,更 多的还是因为他们必要的打通了村干部这道关节。所以,在吾村的春天,养蜂人 开辟的领地似乎成了“租界”,有某种特权,闲人是免进的。   王者是较早的涉入他们领地的人,到了后来简直就成了他们中的一分子。那 个养蜂女人亲热的称呼他为“我的大兄弟”。这对夫妇的蜂场建在离镇中学只有 一里远的小树林里,除了树林本身的阴森之外,树林境内还有三座老坟。这几座 土坟由来已久,对我们而言已不再有恐怖的含义,但养蜂人将帐篷依坟而建还是 令我们刮目相看。王者第一次踏入这个小树林里的帐篷是因为同级同乡学友对他 的追杀。   这不是危言耸听,因为追赶王者的学生手里拿着砍刀,在空旷田野的日光下 泛着白光。如果是普通的拳脚相加,王者也许早就认了,这也不是第一次挨打了。 但这一次是性命攸关,王者夺命而逃,慌不择路,满怀恐惧的冲入了小树林。   那几个野蛮学友却停了下来,他们在考虑是否要继续追进去。王者一冲进小 树林就直接钻进了帐篷里,整个小树林又归于沉寂,只有漫天的蜜蜂飞来飞去, 在几个野蛮学友的头上盘旋。很快,一个体态臃散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对着几 个恶少说了一大通。这是本地人难以理解的一套语言系统,即我们俗称的鸟语。 几个恶少面面相觑,不情愿的走了,王者躲在帐篷里一点声息都没有。   那一天养蜂人并不在家,去镇上赶集了,养蜂女人正在读一本薄薄的艳情小 说,其间不乏男欢女爱的描写。养蜂人的消遣注重阅读,这也是令本地村民敬畏 之处。有时当一夜之间,蜂箱、帐篷被装上卡车,悄无声息的撤离之后。我们便 争相涌入曾经的“租界”,在那里转上几圈,其中总是撒落下几本类似的小册子, 这是我们最初的性启蒙读物。这些读物在小学高年级学生中秘密流传,偶尔被家 长发现,他们便付诸一炬,还恶毒的咒骂养蜂人。似乎养蜂人人去楼空,但某种 气息却顽固的存留下来。到我们上高中时,虽然已经又过去了好多年,但养蜂人 注重阅读的消遣似乎没变,尽管那些读物在我们看来已经很低级了。当王者一头 闯入养蜂女人的阅读境界时,着实让她吓了一惊。由于这里闲人不入,她甚至是 衣冠不整。但或许养蜂女人实在是独在异乡为异客,早就盼望着类似的侵入吧, 待明白了所发生的事情时,异常勇敢的挺身而出,呵斥了手拿凶器的镇中学的恶 少。那一个中午,王者惊魂未定的安顿在蜂场,一直到上课时才依依离去。奇怪 的是,回校再碰到那些冤家,却已不再追究中午之事,似乎取王者的小命只在中 午那一刻,过期就作废了。   王者更频繁的流连于蜂场,他与养蜂人似乎成了忘年交,而养蜂女人则亲热 的称他为“我的大兄弟”。王者对蜜蜂的生活习性及养蜂技艺产生了浓厚的兴趣, 常常是瞪圆了眼睛看着养蜂人的一举一动,而对在蜂王带领下群蜂的忠诚更是惊 叹不已。他久久的凝视蜂王,似乎它才是真正的王者。因此,有人经常能够远远 看到王者人模狗样的戴着手套、面罩,协助养蜂人穿梭在蜂箱旁。而一里之外镇 中学的规律的铃声,则显得虚无缥缈。   即便是在高中时,王者也曾经是爱学习的。他在中考冲刺时出了问题,高中 又给了他翻盘的机会。以王者之上升趋势,他何以会罢休。何况在高中入学之初, 王祖焘夫妇又是含泪叮嘱,父母的眼泪岂能白流。所以,自踏入镇中学的那一天 起,王者是发了奋要用功的。但很快他就发现这里远非读书人的天堂,简直是用 功者的地狱。   这里有方圆若干乡的数百名学子,首先是以地域为单位组成了若干个集团, 由老生带领着谈谈掌故,熟悉镇上及周边的地形。王者一开始是很得人缘的,因 为他既可入吾乡的集团,又可入他初中在读的邻乡的集团。所以在校园里,他与 熟人打招呼的频率要比别的新生要高一倍。但过一阵子,王者觉得掌故和地形都 熟悉了,晚上就试图去教室自习,放学后也试图去田野上背书。其他人用异样的 眼光看着他,王者勇敢的接受了这些目光,孤独的用自己的功。这时各集团已开 始围堵初中部的学生,向他们借点钱买烟抽啦什么的,用行话说就是“借点米”。 从黄昏到夜晚,各集团人又会带着各自的马子(女朋友)游荡于田野,喝酒、抽 烟、赌钱。这一切对王者未尝不是诱惑,但他凭意志控制着自己,与他们格格不 入。于是外乡人渐渐的开始欺负到王者头上,比如真的借点米蒸饭啦,借点钱买 烟啦。王者哪能受得了,便求助于本乡人士,但既然不在一个圈子里混,他们也 就尽心不尽力。外乡人看到王者势单力薄,就更加放肆,于是便有冲突了。有时 把王者欺负得过分了,吾乡人士看不下去了,也会干涉一下。但随着各集团的不 断分化组合,地域的划分不再明显,乡土乡情更加不受用,甚至本乡人士也开始 向王者“借点米”了。王者回家的次数更多了,每次不外乎就是讨米、讨钱,这 也引起了王祖焘的猜疑。各方盘查,不得结果便克扣王者的粮饷,王者的日子便 愈发艰难。这时镇中学已经让他厌恶乃至恐惧了,而学习的心思也不再有了。王 者这时有了辍学的念头,想到外面闯世界,而这是王祖焘万万不能答应的,这段 艰难的日子一直延续到同级学友对他的追杀。   这实际上是有给了他安心学习的机会,因为同学们都已经看到王者与养蜂人 不同寻常的关系,而这层关系足以保护王者在校园里安心学习。但王者的志向已 经大了,他向往外面的世界。并且养蜂女人对他以“我的大兄弟”,相称,也使 王者觉得自己长大了。长大的王者着手规划自己的人生,凭他与养蜂人夫妇的熟 识及深入了解,学得这门技艺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而吾乡吾村遍野金黄的油菜 花,干吗非得由千里迢迢赶来的外地小蜜蜂来采呢?王者突然很得意于自己的设 想,在不久的将来,他会成为本乡新产业的开拓者。当然,他不会忘了他的师傅 ——养蜂人,不是抢他师傅的饭碗,在自己的家门口传习师傅的技艺,总不至于 招致养蜂人的怪罪吧。   于是一个深夜,在父母的极度反对下,在养蜂女人的极度怂恿下,在养蜂人 心里打着小算盘的默许下,王者悄然爬上用黄帆布包裹起来的卡车,驶出了吾乡 吾土,驶向了一个不知名的远方。   9   到年关的时候,王者就回来了。瘸着一条腿,据说是正值春运期间,火车到 本地车站后车门根本打不开,便从车窗跳了下来,摔折了腿。我便对母亲说,王 者真不中用,跳个鸟火车都能弄成这样,我在上海读书来来去去也跳过不止一次, 不也没事。跳火车搞得像跳楼似的。   那是我刚上大学的寒假,我心情愉悦的沉浸在新年的喜庆气氛中。王者在家 里养伤,我去拜年的时候,他气色不错。但他对几个月的学艺生涯语焉不详,连 确切的地点都说不上来,而这恰是我一直追问的。他一会说是河南,一会说是四 川,好象几个月中他一直在路上奔波,从来没有安定下来似的。待我要关切的看 他的腿伤的时候,他也是面露难色。从他的行动举止上来看,他不仅仅伤的是脚 踝,还包括膝盖、大腿内侧、肋骨和鼻梁。从他小解的痛苦状分析,我又无端的 怀疑他的膀胱和睾丸似乎在隐隐作痛。因此这次避重就轻的谈话很快就终结了, 我也急着以大学生的身份给其他乡邻拜年。临走的时候,王者说,春天就到了, 我得着手养蜂了。   正月十五开学的时候,几十口蜂箱整齐的排列在王祖焘家的屋前,王祖焘在 王者的指使下,卑躬屈膝的张罗着一切。望着这一溜排的蜂箱,王家对这个春天 满怀希望。   春姑娘的脚步总是悄无声息的,王者以本地人的身份在吾村建立了第一个蜂 场,实际上就是他家屋前的那块空地,因此也没必要搭建帐篷。由于我们似乎习 惯了养蜂人的外来身份以及不明就里的帐篷,王者的蜂场总使村民觉得不伦不类, 甚至漫天飞舞的蜜蜂也与平常所见的野蜂并无二致。嗡嗡嗡,嗡嗡嗡,杂乱无章, 游手好闲,好吃懒做。好象有了某种约定,往年进驻吾村的养蜂人挪到了镇中学 的小树林里,而王者的师傅则再也没有出现。所以给人造成的印象就是王者抢了 师傅的地盘,或者换一种说法,王者成了师傅培植在本地的代理人。   王者以极大的热忱投入到了养蜂事业中,由于这是一套不同于田间劳作的工 艺流程,村民们只是疑惑的关注着王者的捣鼓。而王者对村民的好奇询问也总是 不屑一顾,似乎那是一门颇为高深的学问。但随着时间的进展,王者的眉头越锁 越紧。并且多次跑到镇中学的小树林里,回来之后仍是愁眉不展。渐渐的连外行 的村民也看出了苗头,王者遇到了解决不了的技术难题,而屡次登门请教小树林 里的养蜂人,似乎也遭到婉拒。据赶集的村人透露,小树林里的养蜂人对王者很 为顾忌和冷淡,与王者的师傅当然不可比。当然,所谓同行是冤家,这也不难理 解。但吾村距镇上十公里之遥,难道这两家的蜜蜂也会为采花而打得不可开交?   王者父子间也有了争执,王祖焘不再卑躬屈膝在王者的指使下跑前跑后。父 子合营变成了王者独自经营,事无巨细,都得王者亲自操持,这也影响了他的技 术攻关。王祖焘非但不帮他一把,甚至扬言要一把火烧死那些小蜜蜂。因为这些 蜜蜂六亲不认,不时的去攻击王祖焘的秃头,而王祖焘又恰恰不喜欢戴帽子。村 民也不时遭到蜜蜂的攻击,这使村民大为不解乃至愤怒不已。在村民的经验中, 蜜蜂是不具攻击性的辛勤劳作者,而王者的本地蜂甚至比外乡蜂还要刁蛮,真是 一群莫名其妙的疯子。王者指望这些乌合之众能搞出什么名堂来,村民们越来越 怀疑。王者对此是大骂不已,声称一定是刁民冒犯了蜜蜂,即所谓人不犯蜂,蜂 不犯人,人若犯蜂,蜂必犯人。这种对立于王者极为不利,因为在有意无意中, 在田间地头,村民们以灭蜂为乐。在地上爬来爬去的蜜蜂,被村民一脚就踏死了。 甚至有许多小孩,将油菜花放到罐头瓶里,招引了若干蜜蜂,拿回去先是玩乐, 然后从屁股后面取蜜食之,再杀之。那时吾村上空的蜜蜂仍在漫天飞舞,但数量 一定在一点一点的减少。   到了收获的季节,王者的事业遭到惨败。在人们对王者的无情的嘲弄中,小 树林里的养蜂人也参与进来。他首先从专业的角度评价了作为一个养蜂人的资质 问题,王者充其量只知皮毛而已。因为他根本未得到师傅的真传,他的所谓师傅 至多把他看作一个不计报酬的小工而已。从这点上看,王者简直是个冤大头,不 远千里,无偿的出卖劳动力。但王者也非一无所获,因为养蜂女人与王者之间有 着某种暧昧不明的关系。当被养蜂人发觉之后,王者是受了骨肉之苦才仓皇出逃 的。从这点上讲,养蜂人也是个冤大头,王者送给了师傅一顶和帐篷一般颜色的 帽子,当然,更确切的说,是养蜂女人送给丈夫的。   王者与父亲也彻底闹崩了。养蜂失败后,他拒绝参加生产劳动,似乎还想东 山再起。但王祖焘哪里还对他有信心,有一次,王祖焘甚至要拆掉那些蜂箱为王 者做一副棺材。这是父亲对儿子的多么恶毒的诅咒,况且以蜂箱之材做出的棺材 又何其薄也。这也是对王者个体价值的蔑视,终于王者又一次逃离了家乡。   10   九七年夏天,王者在家乡作了一段时间的停留。在此之前,他沿津浦线往北, 再折向陇海线,沿途在数个城市逗留,历时一月有余。可能是天气太热了,他失 去了出行的兴致,整天呆在家里睡觉。虽然全身上下积累了厚厚的脂肪,但对于 每天的午休仍然兴致盎然。通常是一觉睡到黄昏,晚饭过后,暑气退去,他才开 始在村里转悠。通常经过我家门口时,总是低下头匆匆而过。只有一次月光皎洁, 我在楝树下晒月亮,他稍作犹豫,蛰到我家的院子里。   他首先表达了对上海这座城市的向往,坚持说只有上海才是个花花世界。他 比较详细了问了我几个问题,诸如南下去往上海的火车的路程、时间、载客情况 及是否查票等,还仔细询问了地铁及江底隧道的运行情况。可惜我虽在上海一年 多,对后一问题却一知半解。因为我还没有坐过地铁,而对于江底隧道之说,我 甚至将信将疑。另外他还问到上海打工的人是否多,要饭的是否多,对于这两个 问题我十分肯定的回答,多。我说,尤其是要饭的,甚至比打工的还多。对于我 这个明显的夸张说法,王者未做任何评价。然后王者谈了他的精神状态,说天气 炎热,整个人都懒洋洋的。就是能吃、能睡,下午睡,晚上睡,早上还是爬不起 来。用他的话说就是使劲睡,睡得昏昏沉沉的。   对于前不久的北上之行,王者仍然含糊其辞。他重点指出了郑州这个城市, 说郑州火车站真叫大,在候车室里睡觉真叫舒服。对于其它城市,他只字不提, 似乎不屑一顾,临走时他说有机会去上海转转。   九七年前后,他乡已涌现出民工潮,但吾乡反应稍慢,鲜有出去打工者。离 我们并不遥远的上海,对村民而言只是耳熟能详,真正去过的几乎没有。所以, 我回来时,不免有人问这问那,我亦尽可能如实描绘。其实比之于王者,我实在 是算不得见过世面,因为他在一个多月的时间里已经在津浦、陇海线上至少六个 城市逗留,每个城市都有近一周的亲密接触。但是,对此,村民们似乎无动于衷。 村民们只是向我打听上海,而王者在闲荡时,偶尔主动聊起他所熟悉的城市,村 民们总是不耐烦,或者用种种自以为站得住脚的理由无情的反驳王者。   暑假还未结束,王者又失踪了。父亲说他好吃懒做,眼看就要秋收割稻了, 他却一走了之。养了一夏天的骠,到该出力的时候却跑了,白养了一个儿子。寒 假回家时,王者仍是杳无音讯。眼看又过年了。王祖焘虽然对儿子恨之入骨,但 逼近年关也是望眼欲穿。除夕的爆竹不以人意志为转移的绽放了,连在东北当兵 的牛松也在除夕下午的爆竹声中赶回来了,他是那年吾乡的最后一个返家者。牛 松说车子挤得要命,自己的一块手表被人活生生的摘去了,明知道别人在摘自己 的手表,但人挤人就是抽不出手来。王家还有一线希望,就是车太挤,或许初一 赶回来吧。但三天年也是无情的过去了,甚至连元宵节都过去了,也没有王者的 踪影。王祖焘在拜年的时候,绝望的咨询我爷爷:表舅呀,估计这个孩子是没有 了,就是条狗,也知道回家过年呀。爷爷安慰他说:不见得,他不呆不傻,理应 不会有事。王祖焘哭丧着脸说:他身无分文,肯定会弄点小偷小摸的,估计是被 人打死了。爷爷又说:偷也未必,他也不缺手缺嘴,要饭也能有口饭吃。说到讨 饭,两人就在新年中沉默了。   元宵节之后,我又踏上了去上海的拥挤的列车,回顾王者暑期与我的交谈, 他在上海也未必。到了上海站,我特意在候车室及南北广场转了几圈,寻思着能 不能碰到他。我还特意在周末跑到人民广场坐地铁,沿途注意观察流浪乞讨之人, 又去坐什么隧六、隧八线,果然从江底通过,方知王者所言不匪。但我却终于未 碰到王者。一直到暑假回家,仍没有王者消息。并且人们也不大提起,大约认为 他真的死了。受了这种影响,在和同学的闲聊中,我不无悲痛的告诉他们,我幼 时的同学现在已经有一个过世了,真是世事如烟呀。基于他们没有和我类似的情 感体验,他们显得没有我苍凉。   但又一个年关到来的时候,我却没有回家。直接的原因是对在春运期间坐火 车有恐惧感。我知道所有人都要回家过年,除非无家可归者,但我还是把机会留 给了更需要回家的人。更深层次的原因可能是我有意无意的长大成人的心理作怪, 我要故作叛逆的与千年传统开个玩笑。当然这个心理无以言表,我只说与其来回 挤车,不如留在学校看点书,做点家教,打点工,赚点生活费啦。况且年纪青青 有一个不回家过年的经验,人生不显得更苍凉吗?父亲在信上和我相约在腊月廿 八下午两点让我打电话到街上的一个熟人家里和他通话,在短暂的两分钟通话中, 他没有告诉我王者回来了,我更没有想起来问他。我仍然认为王者已经死了,直 到毕业后卷起铺盖彻底离开了上海我一直这么认为。毕业后我到省城工作,从上 海直接就去了单位,安顿好了一切,请了几天假回乡。有一天中午,王者圾着拖 鞋迎面向我走来,他仍是很胖,我却惊得说不出话来。   我说你……你……你怎么来啦?他只是瞪着眼睛看了我一眼,说声,你回来 啦,就圾着拖鞋走过去了。事实上,他已经近乎和一个乞丐的打扮无异了。但这 也并不能说明什么,因为很多村民的穿着打扮实在与乞丐也没有太大的区别。除 非出门走亲戚什么的,大可不必讲究。但作为一个青年,他的脸上脏兮兮的,甚 至嘴角还流着口水,实在是太寒碜了。由于年龄的增长,他的结巴似乎也不明显 了,唯独他的目光是游离的。他显然是认得我的,但永远是瞪着眼睛好似跟任何 人都有愁似的。   我跟家人说,不是说他已经死了吗?父母诧异的看着我,问谁说的,并说他 去年年关就来家了,只是你在学校过年,不知道罢了。我仔细想了一下,确实也 没人告诉过我:王者已经死了。只是他一跑出去,近两年未归,误认为他可能死 了。当他去年年关回来时,这种误解也就消除了,而我却多误解了半年。父亲说, 真死了倒好,现在是几乎天天和父母吵架,也不知道吵什么。刚回来时,人都瘦 得皮包骨头,养了半年,倒又胖了。母亲说,这个东西的命还真硬,看来连母亲 都有点讨嫌他了。于是在晚饭桌上,我们终于又谈起了王者。我跟父母说,我真 想看一看皮包骨头的王者是什么样子的,那么胖的人,怎么会瘦得皮包骨头呢? 我请弟弟给我描述一下,弟弟不耐烦的说,瘦得皮包骨头有什么好看的?   王者确实在南方游历,并且有近一年的时间,他就在离家不到百里南京城里。 我设想他的路线应该很简单,在九七年暑假还未结束的时候,他就先于我离乡去 了上海,在上海过的年,年后到南京,这应该是他回家的征兆,但却被南京收容 所强迫劳动,一直到年底潜逃回家。其实若在他离家后我就在上海找寻他,或许 真能碰到,而当我有意识寻找他时,他已经是在南京了。当然这是我推测的路线, 因为在王者的只言片语的描述中,给人的印象就是他去了心仪已久的花花世界上 海,然后在回家的途中有了意外,终于又回到了家。但南京城实在是村民最熟悉 不过的地方,我们经常弄点东西到那里去卖,或者去那里置办大件家电,有个大 病什么的,我们就去那里的工人医院(尽管它早已改名了)。可以说,我们的村 民没去过上海,但去南京却是络绎不绝的。当然,在这络绎不绝的往返南京的过 程中,谁也没有想到王者就在这个城里劳动。   我发现和王者顺利交谈已经很困难了,我问他什么时候去的上海,他只是瞪 着眼睛疑惑的朝我笑。我也不知道他到了上海是否坐了地铁和江底隧道,并且在 他的心里一定会将铁路上海站和郑州站作个比较。我终于在心底承认,王者已经 有了很明显的精神问题。根据我在学校所学的知识,特别是佛洛伊德的精神分析 理论,我觉得童年经验对王者影响是不可磨灭的。但我那个时候还没有时间回顾 一下我们的童年,我正等着到工作的岗位上去大展宏图呢。我只是提出了这个在 大学里学到的唯一可以和父母讨论的观点,但父亲却不以为然的说,小时候?小 时候你们玩得好得很呢。父亲说他哪有什么问题,就是好吃懒做,不争气。母亲 显然也不大赞同这个观点,他神秘的低声告诉我,王者的脑子在南京被公家人打 坏了。而弟弟则说,他从小就是个马虎大头,你们看看,谁有他的脑袋大?   11   乡派出所的李所长原来是小学教师,教过我们语文。我们背地里称他李老八, 据说他在家排行第八。也不知道什么时候,他厌倦了语文教师的差事,干起了与 原来行当不大吻合的差事。并且在原来的治安办改头换面成了派出所的时候,很 快干上了所长。原来的治安办头目我是见过的,印象不大好,说是土匪头目倒很 贴切。他经常深更半夜带人到村里抓堵,行踪极为隐蔽,手里几乎不离电棍,令 我们小孩子又羡慕又畏惧,大人们赌博也提心吊胆。当然他还有其他的一些违法 乱纪的事情,弄得民愤挺大,但都是敢怒不敢言。后来换成了我们语文老师,我 已经读大学了,觉得社会总是在发展进步的。   王者出事之后,我指的是劳改之后,我曾对父母说,像他这种具有明显精神 病倾向的人,是可以免于刑事处罚的。父亲说,也到县城去做医学鉴定了,结果 却是正常,没有疯,真是怪事。看来连父亲那时也相信王者真的是疯了。记得那 次谈话是在电话中,父亲主要告诉我李所长要找我办事,让我尽量帮忙,以后或 许也用得着他,况且他又是我小学的老师。李所长很快就开着一辆布满灰尘的警 车来了,在我的狭小的宿舍里说明来意。倒也不是什么大事,就是他的女儿想上 我所供职的女校。李所长可能对教育上的形势已经把握不清了,因为我们学校现 在是求着考生来上,我便故作为难的答应了。我还受宠若惊的说,李老师,你打 个招呼就行了,何必大老远的带着司机开着车跑到省城里来。他看到我狭促的宿 舍还有几个室友在串来串去,便提议到外面吃个便饭。在饭桌上,我们饶有兴趣 的回顾了过去,这包括他的教学生涯和他的治安生涯,而这两者是有联系的。   这自然就牵扯到了我和王者,因为在他的教学生涯中,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 无疑是我,而在他的治安生涯中,留给他印象最深刻的就是王者了。我的成绩最 好,我已经不好意思再提了。而他所处理的王者事件则最惨烈,何况王者也曾经 和我一样都是他的学生。那时王者刚刚宣判,但离凶案发生已经有一段时间了, 而李所长谈起来却是绘声绘色,毕竟曾经做过语文老师。接到报警的时候,我还 在家里打麻将呢。他们叫我去,我还不耐烦,他们说可能杀人了,我才知道出了 大事。当所长到现在,凶杀案还是没有发生过的,我们控制得还是挺好的。我们 准备了好一段时间才出发,你知道,要向上级报告啦,请求增援啦,准备器械啦。 等我们到的时候,才知道都结束了,人已经送去医院了,而王者已经被绑起来了。 地上都是血,从厨房到厢房到堂屋,一直到院子里都有,看来是一路追杀过去的。 特别是院子里,有一大滩,那是王祖焘被砍倒后流出来的。村民们也知道保护现 场,那些血没人去踩,已经有点干了,但有的地方还是很鲜艳的。那把菜刀扔在 地上,是一柄厚重的黑刀,已经有些年头了,现在的人家都用轻巧的白刀。刀本 来就黑,沾上了血,倒也不怎么显眼。王者被捆在一根电线杆上,头耷拉着,好 象睡着了。我提醒他,地上是否还应该有两根手指头。李所长很吃惊,说没有吧, 手指头没有砍下来,还粘在手上呢。   于是我们继续吃饭,由于我对酒精过敏,李所长就和司机两个人喝。李所长 不再谈论此事,尽管我一再试图提起,但他似乎没了兴趣。他只说后来王祖焘夫 妇从医院出来后,到派出所去过两次。第一次是要求政府严惩凶手,最好枪毙了 事。他们不再承认有这个儿子,如果不枪毙倒显得世道不公。因为经法医鉴定, 王祖焘夫妇均为重伤;同样经法医鉴定,王者精神正常。第二次来的时候,他们 又换了一种说法,说愿主耶酥饶恕这个可怜的罪人吧,不主张枪毙。李所长说, 好像就由我判决似的,好像就由他们判决似的。于是话题又转到宗教上面去了, 显然李所长对基督教在民间的影响与乡村社会治安的关系有深切的体会,他又开 始滔滔不绝起来。   暑假就要结束了。我在就田村百无聊赖,于是便记下了这个故事。其实我和 读者一样,想知道故事的结局,王者究竟能否挺过这个难熬的夏天呢?我不想专 门为此事打电话回去问父母,但发个消息问问妹妹小风还是可以的。于是我来到 就田村外山冈上的花舍里,固然因为只有这里手机才有信号。但这里也是村里的 最高处,可以看到数里之外的村落,也可以看到广袤的天空。这使我等待消息的 过程变得很悲凉,我仿佛在祈祷苍天再给王者一个机会,尽管他曾经手刃自己的 父母。消息过来了,照录如下:在耶酥教众多兄弟姊妹的祈祷下,王者竟然奇迹 般的恢复了。   对于这则短信,我谈不上高兴。如果时间许可的话,我倒真想回去一趟,看 看父母,当然,不免也会看到王者。但你看已经28号了,明天就要上班了。等过 年的寒假吧。   2004-8-28   后记   昨天我妈来看我,说王者九月初突又病重,不能进食,众兄弟姊妹祈祷无效。 农历九月初十,霜降那天,死了。本来准备偷偷土葬的,但王祖焘夫妇脱裤子放 屁,多事一举,跑到乡里征询乡长的意见。虽然乡长是他们的远房亲戚,但还是 公事公办,要求他们火葬。否则,按规定他们夫妇不能列入五保户。因王者是他 们唯一的孩子,为老有所养,他们将王者烧了。 我还记着暑假写的这个东 西,补上几笔,以求圆满。另列王者年谱附后,存档,并不代表王者在历史及我 个人生活中的重要。   2004-12-17   附录:王者年谱   1977——1984,童年,口吃,识字启蒙早。   1984——1989,小学,成绩中等,口吃不见缓解。二年级时弟弟出世,后夭 折。   1989——1992,入邻乡初中,口吃缓解,中考成绩不理想。   1992——1995,入镇中学读高中,起初学习努力,后不堪忍受同学欺侮,94 年春自己退学,随养蜂人外出,95年底返乡。   1996年:春天养蜂,后失败,外出游历北方,年底返乡。   1997——1998:暑假与之谋面,旋即外出游历南方,与盲流接触,遭打,精 神问题初现。来年春被南京收容所收容,强迫劳动。家人以为死。年底返乡,消 瘦。精神问题明显。   1999年:与家庭冲突日现。暑期与之见面,乞丐打扮,发胖。   2000年:父母对他心灰意冷,避免与他冲突。   2001年:春,打伤父母,父母搬离本村。夏回家探亲,与之谋面。冬,父母 因与本家矛盾,搬回本村。   2002年:夏,砍杀父母致重伤,遭拘捕。经医学鉴定,精神正常,遂押送白 湖农场服刑。父母信耶酥。   2003年:狱中大病,以为不治,请求父母领回等死,父母不从。   2004年:春天保外就医,在家乡由父母照料。信耶酥,夏天康复,肥胖如初。   2004年11月中旬,去世,火化,享年27岁。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