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夜游者   于怀岸   谢家旺曾不止一次地对人说过他最喜欢的就是黑夜。他说他每天都眼巴巴地 望着太阳落山,等待夜幕降临。这种感觉就像小时候饿着肚子盼望母亲赶快收工 回家生火做饭那样的急切。谢家旺不喜欢白天,他认为白天太亮,什么都看得见, 不仅仅是看得见,而且是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白天里就是在树脚下撒一泡尿 也要东张西望,提心吊胆的,心怕被哪个妇女碰上了,要是被大姑娘撞上那就更 不得了,做长辈的斯文扫地呀!夜里多好呀,夜里哪儿都是黑黢黢的,什么也看 不见,它掩盖着一切,想做什么就做什么。谢家旺喜欢夜晚越黑越好,最好是伸 手不见五指的那种,不过有星星也不错,显得富有诗意,但不要太多,一多夜色 就透明了,像一锅黑芝麻浆兑多了水,渗稀了,味道自然要淡一些。要是大月夜 那就更不好了,跟大白天没什么区别。他认为所谓的夜晚,就是要夜,夜就是黑 的意思。不黑不成夜嘛!所以旧历每月的十三到二十这一个星期,他夜里是从不 出门的,原因很简单,这段时间如果不是阴雨天的话,整夜都会被大月亮照耀着, 到处明晃晃的,他就是出门也找不到感觉。谢家旺曾私下里戏称这几天是他的经 期,每到这几天他就觉得特别难熬,头昏、胸闷、烦躁不安,而且还觉得小腹下 面隐隐地疼痛,脾气也暴躁,动不动就骂人,或者是摔碗砸碟子。而且特别地准 时。他有时候禁不住想哪个女人的经期要是有他这么来得准,那她应该是个特别 健康的女人,在来那个的时候就不会有多少难受。更不会像他这样了。他老伴以 前就是这样的,提前和推迟最多就是一两天,她就像个男人一样,来那个时几乎 没有感觉。廖红梅就不同,她前后要相差一个多星期,没来前就头昏、胸闷、呕 吐、来的时候痛得在地上打滚。过完这几天谢家旺就会心情舒畅许多,常常是天 一黑或者是上弦月一下沉,他就哼着阳戏调子出门了,去村巷里瞎转悠。也不打 手电,甚至连烟都不抽,村巷他走了几十年,熟悉得很,就像他教的小学语言课 本上的课文一样,早就倒背如流了,哪里有块冲跷跷的石板,哪里有个牛蹄踩出 来的水坑他都一清二楚,甚至是从他家走到苏小妹家是多少步,走到廖红梅家是 多少步,走到村部楼是多少步……,他都反复丈量过,走起来小半步也不会出错。   谢家旺喜欢那种走在黑夜里的感觉。黑夜里,喧闹了一天的猫庄沉寂了,显 得空旷和安静,就连那些白天里让人感到压抑的逼仄的大山也像似退得远远的了。 谢家旺就是这一两年来在黑夜里走多了才听懂了春夜的蛙声秋夜的虫鸣原来是那 么动听的音乐,一点也不吵,反而让整个村庄更加安祥和宁静。以前给学生上课 时他曾反复地解释过“鸟鸣山更幽”,总是解释不到位,越说越糊涂,现在真切 地感受到了,却没解释的机会了。他前年就退下来了,是提前退的,让最小的女 儿顶班,再迟一年,她就顶不了了,那项政策取消了。小女儿赶上了末班车。谢 家旺知道黑夜里还有许多他不知道的秘密有待于他去探索和发现,但谢家旺的兴 趣显然不在这方面,他是一个注重感觉和感受的人,也就是所谓的感性大于理性 吧。谢家旺喜欢黑夜,就是觉得黑夜能给他带来最大的一个好处,那就是他到处 游荡谁也看不到,他自己不打亮,看到有打亮的人老远就绕开了,跟谁都不撞车, 所以至今还没有一个人知道他是一个夜游者。当然他老伴得除外。老伴也懒得管 他,她只要天天有还珠格格看就行了,现在那台大雪纷飞的十七吋黑白电视机倒 成了老伴的老伴。   夜色多么地迷人呀!许多个夜晚,谢家旺走在村巷里都禁不住要发出这样的 感慨。每次一感慨完,谢家旺都会对自己感到一阵惊奇,老都老了,还这么抒情, 他感到有些不相信这是自己发出来的感慨。   正是舍不得这样的黑黢黢的夜晚,虽然在省城工作的儿子和在县城工作的女 儿每隔半个月就要打来一次电话说要来接他们去城里住,但他毫不为儿女的孝心 所动。   城里有这么迷人的黑夜吗?他心里想。   城里到处都是大功率的街灯,明晃晃的,城里的夜晚还是夜晚吗?他给儿女 们说。   儿子和女儿被他问得莫名其妙,拿着电话张口结舌。   老伴倒是动心了,跑到县城女儿家住了二十天。谢家旺倒希望她多住些日子, 哪怕住上个三两年也好,但她还是急急忙忙地跑回来了。   有一天晚上,他一个人游荡回来,看到屋里亮着灯,吓了一跳。   看到老伴后,谢家旺幽幽地说,你咋就回来了,不多住些日子?语气里有些 不满。   死老头子,我是不放心你,老伴说。她听出了他的不满   呵呵,我有啥让你不放心的?   你说呢,我哪里不放心你?我是怕你背上又挨刀子。老伴挑衅似的说。   谢家旺在年轻的时候曾经出过一次轨。那是他在公社中心完小里教书时。有 一天中午,完小里一个年轻女教师的丈夫从县城里来看她,那人来了后,女教师 不在她的单身宿舍里。她又刚换了一把新锁,男人也进不了屋。那是八月份,天 气热,学校也没有开学,家家户户都关门上锁的,那个男人口渴得不行,就去学 校围墙后面的水井里打水喝。也合该谢家旺要倒霉,男人喝了水后,那泡憋了一 路的尿涨得不行了,水井前面不远是条大路,不时会出现一两个人影,他只好多 跑一截路上了个土坎去水井后面那片小树林里撒。上了土坎往前走了几步,他就 听到了他很熟悉的那种呻吟声。那个男人是县城机械厂里的电工,他走到哪都带 着一个挎包,包里装着用得着的刀具。那天谢家旺的背上就是被一把三角刮刀刺 了三刀,满身是血。   这事都过去二十来年了,他和那个女老师早就断了,她调回了县城,他下放 到他们猫庄的村小,失去了联系。谢家旺想不到老伴还会把陈年的旧账本翻找出 来,他刚要说句什么,发现老伴注意力已经不在他身上了,电视机里林心如抱着 张铁林正哭成一团。老伴不叨唠了,谢家旺也就懒得多事。他想老伴也就是顺口 刺他一下罢了,谢家旺怀疑她这么快就回来的真正原因是在城里跟女儿争电视频 道受了气,发生口角也未可知。这一年多来,老伴就只看还珠格格,不晓得她看 多少遍了,总是看不够,谢家旺知道女儿他们两口子任何电视剧是从不看二遍的, 他们说电视里都是肥皂剧,一看就过了,不值得复习。这样一想,谢家旺提起来 有半尺高的心又放了下去。   是的,就是从那之后,谢家旺恨死了白天。他想要是黑夜的话,那个男人哪 里还会爬那个几米高的土坎去撒那泡尿。他站在水井旁一泚不就完了。而且谢家 旺觉得特别冤的是,那个时候他其实和那个女教师根本就还没有实质性的接触。 那天中午,谢家旺去水井那边喝凉水,那个女老师也跟了过来,喝了水后,两人 坐在水井边一株大树的荫凉下歇凉,他们都不说话,谢家旺看到那个女教师拿着 一对眼睛水汪汪地望着他,女教师这样看他已经不是第一次了,谢家旺突然心血 一热,站起身来就往树林里走,走的时候既不说话,也不看那个女教师一眼,他 想她要是跟了上来他们就有戏了。反之,谢家旺就不想一个人在这件事上较劲, 自己跟自己过不去。女老师果然跟了上来。一进小树林,她就抱住了他,比谢家 旺还要主动。但是,城里的女人不像乡下的女人那么直接,要绕得多,不肯直奔 主题。他们拥抱、接吻,抚摸,小声地聊天,都是临时发挥,表达着对对方的思 念和渴望,把宝贵的时间都浪费在前戏上了。所以当那个男人出现的时候,谢家 旺和女老师尽管双方都已经进入了状态,正在买力地动作,但实际上他们都还穿 戴得相当整齐。谢家旺遭遇了突然袭击,也还可以毫无顾忌地拚命逃蹿,不至于 赤身裸体,把为人师表的那点斯文扫地。也正是因为没有实质性的接触,谢家旺 才没有被清除出革命教师队伍,要知道那还是个“政治挂帅”的年头,上头处理 这种伤风败俗的事件是毫不心慈手软的。   小树林事件除了让谢家旺断了光明前途,其它方面并未受到多大的影响。他 老伴是农村妇女,有所有农村妇女的传统美德,种田种地,抚儿育女,孝敬公婆, 任劳任怨,她对这种事的态度很鲜明,那就是无所谓,只要谢家旺别提跟她离婚 就成。而这一点又恰恰是谢家旺从没想过的。出事后最初的几个晚上,老伴还觉 得有点别扭,睡觉时只要谢家旺的手一搭上去,她就拿开了,说你那手摸过别人 的,脏。没过几夜两人融洽了一些,老伴有时候还忍不住追问他一些细枝未节。 谢家旺一再给她说她和女教师没什么,老伴说没什么你背上挨刀戳?谢家旺说就 是拉拉手,亲亲嘴的。老伴还是不信,一再追问他们到底到什么程度了,谢家旺 索性就坦白交待了,说就摸了那几个敏感的地方,当时双方都来事了,那个男人 就及时地出现,阻止了事态往更严重的方向发展下去。那时候老伴也还年轻,除 了一双天天劳作的手糙了一些,全身也是水灵灵的,一点不比那个女教师差,老 伴说那个女的哪里比我强,脸没我的好看,皮肤没我的嫩葱,奶子也没我的大, 我不晓得你看上了她哪一点。接着又叹了一口气,说你们男人呀,就是一只猫。 贱,自家怎么也喂不饱,偷吃的干鱼才香呢。谢家旺当时还一愣,惊讶老伴怎么 说出了这么深刻的话来,简直是深刻得直掏他的骨髓。   至于所谓的光明前途,谢家旺后来也想通了,认为根本就是乌虚子有的,他 没文凭,连中师生都不是,就是不出事最多能升到现在的乡中心完小教导主任这 个职位,连个副股级也达不到,退休了一样回猫庄过老。早回晚回一样都是回。 早回还有早回的好处,他每天去学校前和放学后还可以帮老伴种田种地,休息日 和节假期就更不用说了,他就是一个日出而作日落而息的农民,教书种田两不误, 学校里的那些工资等于是一分额外收入。所以,他家里一直都是殷殷实实的,后 来盘了两个大学生也不为所累。   小树林事件其实还是对谢家旺产生了极其深远影响。从他回到猫庄的第一天 起,他就感觉到了猫庄的男男女女看他的眼光都变了,男人们是欣赏和艳慕,女 人们就更复杂了,许多人看他时目光都是定定的,但眼眸子却像水洗过一样,亮 晶晶地闪光。谢家旺是猫庄惟一的一位教书先生,天地君亲师位,先生是供在堂 屋神龛上的神,他们以前都是用很尊重和敬畏的目光仰视他的。现在男人们开始 跟他嘻嘻哈哈的了,女人们就更是让谢家旺琢磨不透,她们常常在路上碰上他时 叫了一声谢老师后什么话也不说,就拿眼定定地看他,抿着小嘴,似笑非笑的, 脸上却是一片暖昧。特别是苏小妹和廖红梅,那眼睛里面也是水汪汪的,波光荡 漾,跟那个女老师的一样。她俩都还是二十三四岁的小媳妇呢。有时谢家旺走过 了老远,还能听到那两个女人突然间爆发出来的浪笑声。仿佛是被她俩扒光了衣 裤似的,谢家旺会陡然生发出一阵羞赧。以后在路上再碰见她们就远远地绕开了。   但谢家旺最终还是绕不开她俩。第三年的九月,她俩的小孩都上学了。村小 里只有谢家旺一个老师,农村里送小孩上学这种事都是由母亲来操办的,而且因 为那时候家家都穷,手头拮据,她们总是要拖欠学杂费课本费的,这种事也只有 女人才有耐心跟老师纠缠,男人嘴笨,也拉不下脸皮。谢家旺的脸皮也薄,经不 起人家三句好话,所以直到现在退休了,他最初在猫庄教的那批孩子也早就长大 成人,但有许多人的学杂费都还没结清,是他用自己的工资垫上去的。有一年, 谢家旺不仅没从上面里领到一分钱的工资,还从家里拿出了二十四块七毛钱交给 上面。因为这事,老伴曾经跟他闹过,她说别人当干部(那时教师也是干部)往 家里拿钱,你呢,倒拿家里的贴。可是有什么办法呢,孩子们总得要念书吧,多 识一个字就会少吃一份亏呀!   如果说谢家旺是在小树林事件后厌恶白天的,那他就是从回猫庄后开始喜欢 黑夜的,只是那时他不可能对黑夜有这么深刻的体会,更是感觉不出来它是这么 地美妙、迷人。那时每到学校快要放假时,他就得一家一家地去收学费,这些学 费已经欠了整整一个学期了,要是交不上去,家长们欠他多少上面就从他的工资 里扣多少。一学期完了,还没收上来的就变成了家长们不是欠学校的公款而是欠 他私人的钱了。收钱只能晚上去,白天农人们是要劳作的,家里根本就没人。去 一次肯定是拿不到钱的,要是有余钱人家早就送上门来了,得等她们去借,去凑, 去乡场上买农产品换成钱,家境好一点的或者只有个把孩子上学的,去个两三次 人家就凑齐了,有的要跑十次八次的,还不一定拿得到。苏小妹家,廖红梅家, 还有赵秀秀家,他都记不得每年来跑多少次,谢家旺曾跟她们开玩笑说过,光跑 你们三家,我的脚要是木头做的早就没了。她们也难呀,苏小妹是个寡妇,男人 在孩子上学的第二年修公路时被炮炸了,廖红梅的男人有痨病,不能做重活,陆 秀秀的男人不务正业,一年四季在外跑,从没往家里寄过钱。她们都曾表示过很 对不住谢家旺,说干脆让孩子们别上了,老让谢老师贴下去不是个办法。谢家旺 也没撤了,从此再不上她们家收学费,但那几个孩子却一直在他手里上完了小学 四年级,升了五年级就得去乡中心小学,谢家旺就是想帮也帮不上了。   三个女人心里也是明镜似的,直到孩子都不上学了才邀在一起对谢家旺表示 了感激。那是一份相当特别的感激,让谢家旺也觉得是沉甸甸的。   谢家旺今年才有五十七岁,但不知道的人绝对看不出他真实的年纪,最多能 看出他四十七八岁的样子。他的身体还很壮实,这得益于他生活无虞,又常常劳 动锻炼,但又不像大多数农村人那样劳累过度。虽然五十多岁了,谢家旺还能挑 得动一百多斤担子,上山砍柴下河捞鱼也不在话下,手脚还相当地好使,就是他 家的那几株大梨树和栗树,每年收梨打栗也是他自己爬上爬下的,敏捷得像一只 老猴子。   猫庄跟谢家旺差不多年纪的人都很羡慕他有这副好身板,甚至是有时去完小 开会也有比他年轻的教师常常拿他开玩笑,说老谢是不是吃了什么壮药,红光满 面的,气色比我们还好。谢家旺对自己的体质也感到很自豪。但这种自豪是做给 外人看的,只有他自己知道他这是外强内干。他感到心里很悲凉。只有他自己心 里清楚,他在做那种事时已经不行了,若是没有外来的刺激的话,他那东西就是 一条懒蛇,遭霜打了似的,雄不起来。一般人到这种年纪了也就死心了,但他谢 家旺偏偏又是那种特别有女人缘的人,因此他就心里很不甘心。   谢家旺已经有一年多没跟老伴做那种事了,任凭老伴怎么爱抚,他那条蛇都 是懒的,睡不醒似的,一动不动。老伴也拿他没办法,每次都要踢他两脚才气呼 呼地入睡。但也不是完全地废了,只有当他在猫庄的黑夜里转了几个圈,闻足了 黑夜的气味后,攀上苏小妹或廖红梅家板壁上的排方时,他的那条蛇就会自觉地 动起来,一下,两下,慢慢地蠕动,很准时,就像高级轿车的报警器一样,只要 他的手一搭上那块长方形洞孔上面的木排方,那条蛇仿佛是受到了什么刺激或者 是得到了什么神谕似的就有了反应,等他小心翼翼地穿过那个方孔进入到房间后, 那条蛇已经不是蛇了,它竖起来成了一根木棒。   这就是谢家旺为什么这两年来那么喜欢黑夜,眼巴巴地望着太阳落山的全部 的秘密!没有这个秘密黑夜很可能就要在谢家旺眼里大打折扣,他也不可能听得 出春夜的蛙声秋夜的虫鸣是那么美妙的音乐。这些声音他已经听了几十年了,一 夜顿悟是少不了契机的!   十五年前的一个夜晚,苏小妹、廖红梅和赵秀秀三个女人在谢家旺收学费的 半路上拦截了他,并把他带到了苏小妹的家里。进了家门,谢家旺不知道他们有 什么事情,眼睛四处巡梭,苏小妹说你别看了,我把孩子都支出去玩了。谢家旺 就更不解地望着她们。还是年级大一些的赵秀秀最先开口明说,她说谢老师,我 们的娃都不念书了,欠你的那些钱一时也还不上。你说要我们怎么报答你吧。谢 家旺松了一口气,说就这事吗?我早就忘了,难得你们还记着。廖红梅小声地说, 我们都商量好了,一定要报答你。谢家旺说也没多少钱,你们也挺难了,说什么 报答呀。说完,谢家旺看到三十来岁的廖红梅的脸红红的,苏小妹的脸也红红的, 她俩都还像小姑娘一样地不好意思,但赵秀秀却没事一样,盯着他看,说你不接 受我们的报答我们就不放他走。说得挺认真的。谢家旺也不是怯场的人,就笑着 说,你们想怎么报答呀?   她们三个又都不做声了。   谢家旺说,算了吧,你们家里条件都不好。有钱用到孩子身上去,把它忘了, 别再提了。   苏小妹嚅嗫着说,我们是没钱,有钱就不拖欠娃的学费了。   赵秀秀还是盯着谢家旺,说谢老师,你搞我们吧,我们三个都让你搞。   谢家旺被吓了一跳,他没想到她们说的报答就是这种,而且赵秀秀还把话说 得那么直接,那么地赤裸裸。   谢家旺一下子呆了。   谢家旺惊愕地看着赵秀秀,赵秀秀的脸上很平静,红都没红一下。他又去看 苏小妹和廖红梅,她俩的脸还是红红的。   苏小妹轻声地说,我们三个都说好了。她抬起眼睛看着谢家旺,又说你哪时 想搞你都可以来搞我,我睡在东头厢房里,你自己爬木排方进来,孩子睡西头, 莫吵醒他们就行了。   廖红梅也说,我也睡东头房里,你要是想搞也可以爬木方进来。痨病鬼睡在 堂屋里,你千万别敲大门。   赵秀秀没有什么表示,她家里人多,公公婆婆、小姑小叔子都挤在一起,她 男人也时不时地三更半夜里回来,像查岗一样。但她是最先脱衣服的,脱了一半 又说谢老师要是觉得我好玩就让小妹叫我出来好不好?   看到赵秀秀脱了衣服,谢家旺最先的反应就是赶快逃走,说实话,像她们这 种报恩方式他接受不了。他觉得有乘人之危之嫌。当初给她们的孩子垫学费时他 根本就想也没想过哪一天要她们报答,他只是想让那些孩子尽量多识一个字,将 来少吃一点亏。这是一个教师的最起码的责任。特别是苏小妹家的腊狗,真是一 块读书的料子,谢家旺曾经给苏小妹表示过一定要送腊狗去中心完小,那孩子只 要读下去一定会有出息,他还表示了如果苏小妹在钱方面实在接不上的话,他愿 意无偿支助腊狗的学杂费,或者算借也行,等腊狗长大后工作了让他来还也行, 但被苏小妹谢绝了。谢家旺一直认为他是一个好教师,虽然由于文化水平所限他 的书教得不怎么样,但自我评价他还算是一个正直的、富有同情心的好人。谢家 旺做梦也想不到这三个女人会来这一手!他现在终于明白了为什么有些人爱护自 己的名誉比爱惜他的生命还重要,他谢家旺如果没有那次出轨的话,想来她们是 不会想到用这种方式报答他的,就像是一个人做贼被抓住后,哪怕他一生仅仅只 有这一次失足,但只要哪家被盗了首先怀疑的还是这个人。有些污点是一辈子也 洗不去的,成了一个人的不是胎生的胎记。可能这几个女人就是从那之后把他看 成了一只喜欢偷腥的猫。   但谢家旺骨子里偏偏就是一只好腥的猫。理智告诉他应该走,大脑却指挥不 动脚杆,他就迟疑了一下,显得很犹豫。这一迟疑他就撒不出滑铁卢了。苏小妹 和廖红梅已经把门堵住了。   苏小妹拦着谢家旺说,谢老师又不是没搞过别的女人,嘻嘻,还害羞。   赵秀秀看出了谢家旺的犹豫,说谢老师你尽管放心,除了我们三个没人会晓 得你搞过我们,我们赌咒发誓了。   廖红梅也说,放心吧,没人晓得的,我们永远不说出去。你以后就是和我们 哪一个不来往了,哪个都不会说的,只会烂在在肚子里的。   果真这几个女人都是守口如瓶的好女人,十多年过去了,猫庄硬是没得一个 人发觉他们的私情,甚至连怀疑的人也没有。谢家旺在猫庄一直享受着人们的尊 重和敬畏。一方面来自于谢家旺的富有同情心,一方面也是由于他再没有犯那种 小树林里的低级错误。一个村庄当然是少不了这些鸡鸣狗盗的事,它是村庄的另 一种魂。猫庄也概莫能外。大概每隔几个月就能传出一桩私情来,有的是现抓的, 有的是事后曝光的,但都与他谢家旺无关。也与苏小妹、廖红梅、赵秀秀无关。 这几个女人在村子里一直都是属于那种引人瞩目的,早在和谢家旺发生故事之前 她们就不知被多少人试过多少趟水了,现在反而不受人关注。其实谢家旺这么些 年来一直都跟苏小妹和廖红梅保持紧密联系,但跟赵秀秀彻底断了,他俩总共也 就有过三四次。那还是最初的那两年,因为去赵秀秀家是不可能的,有时候苏小 妹还联系一下她,这是她们三个人合谋的,好像要是突然冷落了谁安全系数就没 有了保障。后来就渐渐地跟她脱勾了。赵秀秀也没什么,见了他还是同从前一样, 让人看不出半点破绽。这是一个深藏不露的女人。苏小妹和廖红梅就做不到她这 一点,她们有时在人多的时候看到他还眼波流转,光彩四溢,让谢家旺心里一惊 一乍的,心怕她们藏不住狐狸尾巴。   谢家旺自己也做得小心翼翼的,他是天不黑得看不见人影绝不去爬她们家排 方的,他倒不是怕再被人用三角刮刀刺得满身是血,苏小妹一直没有再嫁,廖红 梅的男人刀都拿不动,他也不是怕被清除出教师队伍,别说现在已经退休了,就 是没退也造不出小树林事件那么大影响了,他们教育局局长二奶三奶都包上了, 谁还管这种破事。但谢家旺认为注意影响还是有必要的,双方都有家庭,各自的 孩子也都长大成人了。一旦曝光,对孩子们的心理影响太大了,苏小妹和廖红梅 的孩子都是二十来岁娶得媳妇嫁得人的小青年大姑娘,正是心理不稳定时期,承 受不住母亲美好的形象在他们面前坍塌的毁灭性打击。他们曾经都是谢家旺的学 生,他教育过他们,不能又亲手毁掉他们。   谢家旺认为这么多年来他在这一点上做得很好,他也还算得上一个好人。当 然也是那几个女人配合得好,她们才是多么好的女人呀!   谢家旺常常是在村巷里游荡过几圈然后就回家。他不是夜夜都去苏小妹和廖 红梅家。以前不是,现在更不是。他记得最多一个月曾去过她们家五次,那是十 多年前他精力还旺盛的时候,苏小妹家三次,廖红梅家两次。现在他每月平均去 她们家各一次,有时候整个月就把哪家落下了,一次也没去。谢家旺坚信走多夜 路是要见鬼的,他记得有一次半夜里,远远地看到苏小小家黑灯瞎火的,他刚在 走上苏小妹家的坪场,突然屋里电灯亮了,一柱强烈的灯光扫射过来,谢家旺赶 快蹲下身去,接着腊狗就开门了,他是要去茅厕上大便。幸亏躲得快,否则就要 和腊狗碰个正着。还有一次也很险,那是他从苏小妹房里出来,刚一开后门,看 见一个人影蹲在屋檐下,吓得他赶快关上了门。谢家旺不管在苏小妹家还是廖红 梅家,出门都是不开灯的,他估计那个黑影就是一个人也不会认出他不是苏小妹。 还是苏小妹机灵,听到他一开门就关了,便高声地问是不是腊狗?你还不去睡? 外面也没人应声,只传来一串跑远去了的啪啪的脚步声。倒是这么多年来在廖红 梅家从没出过险情,可能是廖红梅家大点的孩子都是女孩,害痨病的男人自己整 夜都在呻吟,哪里还有力气半夜里下床走动。   谢家旺敏锐地感觉到了腊狗可能知道了些什么,所以从那以后他去苏小妹那 里越来越少,两个月一次都合不上了。   现在谢家旺走在猫庄村巷的夜幕里更多的是在感受黑夜带给他的安祥和宁静, 他抚摸着黑夜里清凉的空气,倾听着黑夜里的声音。夜色多么迷人呀,他有时候 还是禁不住发出这样的感慨。感慨完了,他又骂自己,老都老了,还像年轻人那 样抒情,老没正经。   当然,有时候走着走着,谢家旺就走到了苏小妹或廖红梅家的坪场下,但他 能控制住自己,马上就打了回转。转得义无反顾。   谢家旺连续两个月每月一次地去了廖红梅那里,但不巧的是,两次都碰上了 廖红梅的经期,廖红梅来那个从来就不准,算着不足日子,但它偏偏就来了。廖 红梅对他还像十五年前他们第一次时那么地温柔、体贴,谢家旺知道她来那个时 她简直就像是在受刑,不好意思跟她过多地缠绵,稍稍亲热了几下又抚慰了她几 句就出门了。   走在回去的路上,谢家旺在村部楼前坐了一会儿,他还不想回去,今晚是初 三,一整夜都会黑得像墨汁一样的。坐了一阵,就在他准备起身回去的时候,他 突然想到了已经有整整三个月没去过苏小妹那里了,他还记起了前天在村部楼前 开会时碰到过苏小妹,苏小妹看她的目光很哀怨的,像是有无尽的话语要向他诉 说和倾吐,当时苏小妹就是坐在他现在坐的这块石头上。谢家旺心里酸了一下, 他想那也是一个多好的女人呀,跟廖红梅一样,这么多年来从没要求过他给她做 过什么,也没有从他身上索取过什么,但他却从她们身上得到的太多了。谢家旺 对苏小妹还特别地感到愧疚,有一年,苏小妹曾经想再嫁,躺在他的怀里征求他 的意见,当时谢家旺什么也没说,就在黑暗中叹了一口气,苏小妹第二天就铁心 不再嫁了,她把一个女人最美好的年华和最光鲜的身子都奉献给了谢家旺一个 人……谢家旺感到有两滴泪水爬上了眼角,冰凉冰凉的,他心里又酸了一下,站 起身来……   谢家旺醒来的时候,首先感到地上凉冰冰的。他睁开了眼睛,什么也看不见, 夜色还是墨汁一般地流淌着,伸手不见五指。他抬了抬头,感到后脑勺传来一阵 锐痛。我就是在哪儿呀?他想。他第一次在黑夜里迷失了方位感。我这是在哪儿? 他又想,我是从哪儿来到这里的?恍惚一阵后,他记起了和苏小妹销魂的那一幕。 他好几年都没有这么有冲劲过了,他还记起了苏小妹给他说她也是好多年没这么 卖力过了。他仿佛又一次听到了苏小妹酣畅淋漓的呻吟声。可是,我怎么会躺在 这里呢?谢家旺又是一阵迷糊。   后脑勺又传来了一阵锐痛,痛得钻心。他伸手摸去,手上黏稠稠的,他把手 放在鼻子前闻了闻,有一股冲鼻的腥味。他知道了那是血,他明白了后脑勺为什 么会这么的疼痛,是因为那里有一个流血的大洞。明白后,谢家旺反而镇定了下 来,右手死死地捂着那个血洞,慢慢侧起身来,然后又慢慢地、艰难地站起身来。   谢家旺摇摇晃晃地向开诊所的赵瘸子家走去,好在这时他的方位感又上来了, 他已经确定了他所在的位置,这个位置离赵瘸子家不远,总共没有三百米,。但 谢家旺感觉他好像走了整整一个通宵,东方的天空好像有了鱼肚白,天就要亮了。 他终于拍响了赵瘸子家的板壁。   赵瘸子看到谢家旺满身都是血,吓了一大跳,说我的爷呀,咋搞啦?   谢家旺说,摔……摔了一跤。说完就昏了过去。   谢家旺再一次醒来已经是三天后。老伴和女儿坐都在他的床头上。谢家旺问 这是在哪里?老伴说是县医院。   咋到这里来了?   老伴说,我还要问你呢,你是咋搞啦?   摔的,烙到一块石尖上了。   哼,骗鬼去吧。死老头子,你这条命是捡回来的,你昏迷了三天三夜,晓不 晓得?   女儿也说,爸,你这不是摔的,你是被人打的,医生说你的后脑勺上的那个 洞是尖锐的硬物刺伤的,但你的脖子和背部也有於血。我和妈寻思你应该是被劈 块柴打的,只有那上面有枝尖。爸,你到底得罪什么人了,我们报案吧。   谢家旺摇了摇头,说那医生胡说,你爸做了一辈子教师,只会教书育人,会 跟谁结梁子?你报你们报吧,警察问起来我还是自己摔的。   住了四个多月院,出院的当天谢家旺就回了猫庄。女儿想留他多住些日子, 说养复原了再回去也不迟。谢家旺说城里住不惯。老伴自然也是跟了回来的。   复原用了小半年的时间。   复原后谢家旺又开始在黑夜里的村巷里转悠了。并不因为挨了那一劈块柴他 就对黑夜产生了惧怕或者是厌恶,谢家旺已经讨厌死了白天,若再惧怕或者厌恶 黑夜那他岂不是活不成了?在谢家旺的眼里黑夜还是那么美妙和迷人,黑夜里的 猫庄依然安祥和宁静,蛙声虫鸣也还是他听过的全世界最美妙的音乐,只是他再 也没去过苏小妹和廖红梅那里了,就连不自觉的时候也没往这两家方向走过。他 自己也感到很突然,怎么突然一下子说断就断了呀!   有一天夜里,谢家旺从外面转悠回来,老伴坐在堂屋里等他。老伴突然说, 再不去了。   谢家旺说,不去了。   过了一阵,谢家旺好像悟出了什么,说原来你都晓得呀?   老伴说,就你那点花花肠子,瞒得过我!我还晓得那一劈块柴是谁打的?   谢家旺没有被老伴抓到把柄的那种尴尬,呵呵地笑出声来了,说你晓得我这 把年纪也做不出什么名堂来了,就是找点感觉而已。   老伴说,爬别人家的排方感觉就有那么好?   谢家旺说,老夫老妻了我也不瞒你,不晓得为什么,我只要手一攀到排方上 去,那东西就来事了,就像手一伸到轿车的铁皮上警报器就叫了。   老伴说,有那么灵呀?   谢家旺赌咒发誓地说,就有那么灵,骗你不得好死都行。   老伴说,真有那么灵你以后天天爬自家的排方不就行了,省得挨刀挨棒的。   谢家旺一下子惊呆了,他感到老伴简直就是一个创意大师,这么好的点子自 己怎么就想不到呢。他激动地说,这是一个好主意呀,这么好的主意怎么我就想 不到呢,被你想到了。   老伴淡淡地说,你要是觉得行的话就试试。   谢家旺忙说,今晚就试试,你回房里去睡,把门窗都关上,我去外面转一圈 再回来。你记住,我在爬排方的时候你别出声。   老伴无所谓地说,鬼名堂还不少。   谢家旺再一次走在漆黑的村巷里,他感到他的心情有点激动。这是一个仲夏 的夜晚,猫庄的田野里不但有蛙声、蝉鸣、蛐蛐叫,还有纺车娘娘和一些不知名 的虫子的声音,它们都在不知疲倦地歌唱着,谢家旺使劲地吮吸着猫庄黑夜清新 宜人的空气,感到他的心情特别地好,他甚至觉得那些小东西像是在专门为他一 个人演唱的,它们唱得多么卖力多么投入呀!谢家旺心里再一次涌起了感动。有 好一阵子,他就站在村部楼前静静地倾听,这些夏夜的乡村歌手们实在是唱得太 好了,蛙声是欢乐的,蝉鸣是轻快的,蛐蛐叫得有点伤感,纺车娘娘的轻柔有点 像他童年时听母亲唱的催眠曲……   谢家旺回到自己家时,屋里果然黑灯瞎火了,他摸索着走向他和老伴睡的那 个房间的外面。终于到了,他往上纵身跃了几下,够不着木排方,他想起来了, 他家的木屋比苏小妹家和廖红梅家的要高得多。谢家旺只好去找能够垫脚的东西, 他用脚在四周趟了趟,脚碰到了一块硬物,他摸索过去,用手搬起来,是一块大 石头,很重。谢家旺使劲地搬到了板壁下。   谢家旺做这些的时候都是悄无声音的,就像他在爬别人家的楼一样。而且他 还真就是把它当成苏小妹家来爬的。他要的就是这种紧张的感觉和气氛。一切都 准备好了,谢家旺站在了大石头上,他感到脚底心有点烙,好像是站地一个石尖 上,但他没去多想,再一次发力往上纵跃,这次,他终于够着了那块木排方,而 且一下子就抓牢了,人吊在上面晃动了几下。就在这个时候,谢家旺明显地感觉 到了他那条差不多有一年的时间没有动过的懒蛇好象睡醒了,动了一下,接着又 动了一下,谢家旺一阵兴奋,手上使足了力,一撂,翻身上了排方,头也伸进了 那个洞孔里。   也许是谢家旺用力过猛了,他的膝盖头一下子顶在板壁上,发出“咚”的一 声巨响。谢家旺被他自己弄出的声音吓了一跳,伏在排方上屏息敛气,一动也不 敢动。   谢家旺还没定下神来,房里的老伴在这个关键的时候说话了。她终于忍不住 了。   老伴大声地说,死老头子,你莫小心一些啰!   老伴一出声,谢家旺忍着的那口气一下子就泄了。他感到他已经来事了的那 个东西一下子又缩回去了。   谢家旺气愤地说,让你莫出声你偏要出声,这一出声还有个卵味!   话没说完,谢家旺感到他的手腕上一下子失去了任何力气,双手一松劲,整 个人就掉了下去。整个下落的过程中,谢家旺感到他的身子轻飘飘的,就像是一 片在风中打转的树叶,他一直都在飘呀飘。最后,他终于感觉到了来自头颅的一 阵锐痛,他知道他的头颅落在那块他搬来垫脚的大石头上了,他还感觉到了那个 曾经烙脚过的石尖现在正在深深插进他的左脑侧的太阳穴里。谢家旺突然感到那 块大石头竟然是那样地温暖,跟小时候抚摸他脸颊的母亲的手掌一样的温暖,而 那个石尖,就像母亲的一根手指头,正在给他挠痒痒呢……   2006年8月9日写于广州石井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