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路遇奇案   张军   一   嘉庆九年,二月二十,下午。艳阳高照。   从山东莱州知府任下丁忧回家的张问陶一行人来到大巴山一座山峰之下。   那山虽不甚高,但见山势壁立奇峻,嶙峋险怪,山峦叠翠,中间夹着大片黄 艳艳的正在盛开的腊梅,由西北向东南伸去,如一架翡翠镶金的大屏风,十分好 看。   张问陶的学生钱博堂看了叹道:“好一座山,如此佳景,勾起我做诗的念头 来了。”遂手敲着驴鞍子,抑扬顿挫的诵道:“连峰去天不盈尺,枯松倒挂倚绝 壁。飞湍瀑流争喧虺,砰崖转石万壑雷。”   张问陶啧啧叹道:“好诗!好诗!正合眼前此景!可惜是沾了李太白的光!”   钱博堂讪笑道:“不知怎么就想到李白的这几句诗来,让老师见笑了。”   张问陶道:“我这里想了一首,你们听听。”也敲着马鞍念道:“万山回首 太崚嶒,此日余生问最能。送尽奇峰双眼豁,江天空阔看巴山。”   钱博堂听了点头道:“老师之才不差于李太白啊!”   奉命护送张问陶回乡的五品守备陈文伟笑道:“你们都有诗,我却没有这般 才情。不过这座山上有一座庙宇,我倒能让二位见识一个人物!”   张问陶问道:“是什么人物?”   “再走上一两个时辰,便到了那个庙宇。虽不是什么名寺,但我认识其中的 主持,法号法泽,是个不一般的和尚。”   钱博堂笑问:“如何不一般呢?”   “这个法泽大师,人在佛门,心系尘缘。论起治政和为人的道理,竟也和他 研究佛典一样精通。兄弟十多年前,曾与他交谈过几回,如坐春风,心中透沏, 真是畅快的很。现在法泽大师大约也有八十多岁了,不知还在不在人世!”   钱博堂不相信道:“山非高峰,庙非名刹,会有如此的高人么?老哥不是吹 牛吧!”   张问陶道:“你没听说过‘山不在高有仙则名’的俗话么?既然是文伟的故 友,不如去拜望一下。‘听君一席话,胜读十年书’,若真如陈兄所说,也不虚 此行!”   三个人并傅林、吴高、老吴头三个随从顺着山路往上走。走了半日方看到茂 林中掩映着一处寺观僧房。走近了,看山门上挂一块匾,上面三个字:“三归 寺”。钱博堂抬头看了看道:“这个寺名起的倒怪,象个道观的名字。”   陈文伟道:“此名字是取自‘归伊三宝’的意思。信佛的第一个条件,便是 对于佛陀的敬仰和归信,佛经中称为‘归依佛陀’。想求取利益,必须依照佛陀 所示的方法来做。所以对于佛陀的教法,也当归信,名为‘归依达摩’。佛陀的 教法,要藉人的传持和宣扬,对传持佛法的人,亦宜恭敬如同佛法,此名为‘归 依僧伽’。以上三项,加起来名为‘三归依’,亦名‘归依三宝’。”   张问陶点头道:“陈兄研习佛法多年,果然深有造诣!”   三人边说边走进去,会了知客僧,说明了来意。不一会儿,主持法泽出来见 客。张问陶见那和尚虽已经八十多岁了,仍旧走路端庄稳重,不摇不颤,面色红 润,精神矍铄。只是年纪毕竟大了,肉松皮驰,倒填了几分古暮沧桑之色。   陈文伟急忙上前道:“方丈可好?”   法泽道:“原来是文伟,一别十数年,一向可好?”又对张问陶施礼道: “知府张大人也来了啊。一清,快些看茶。”   张问陶吃了一惊:“你我之前从未谋面,长老可以知我?”   法泽微笑道:“您乃是有名的神断知府,谁人不知?”   “您知道我因何事来此么?”   “您不是丁忧归乡,路过大巴山?”   “长老果然是天下政事,了然于胸。”   “张大人,您错了。天下事我们知道的不多,但自己所在的县府长官、本省 督抚、邻省极贪之官、甚清之官,总还知道。所谓君如日月,臣似云星,所做所 为,昭然若揭。”   张问陶道:“好一个‘君如日月,臣似云星,所做所为,昭然若揭。’得闻 至论,佩服之极。由此看来,清廉之名,贪酷之名并不都只是史册之虚名,老百 姓都是知道的。”   法泽听了,只是微微的笑,不置可否。几个人落了座,清一送上茶来。是四 盏旧碗磁茶,茶绿如碧,味香扑鼻。张问陶端起茶碗,呷了一口,觉的清爽异常, 咽下喉去,一直香入肠胃,舌根左右,津液生出,又喝两口,那香气又向上通入 鼻中,头脑顿时清新爽利。钱博堂、陈文伟也吃的点头称妙。张问陶道:“好茶! 好茶!请问长老,这是什么茶?想来也是极品吧。”   法泽道:“非也。茶不过是自己种的,水也不过是大巴山的泉水。不过是生 在至高人罕之处,多沾了些天地清气,少了些俗气罢了。又以松花作柴,沙瓶相 煎,所以有这般味道。刚才张大人说到,有清廉之名就是好的,但清廉的官,若 是作事的方法不妥当,就象煎茶的法子不对路就煎不出好茶来一样,也会不慊于 众心呀。”   “此话怎讲?”   “有些官吏,往往好微服私访,以为由此可以得实。岂不知既然人人都识得 他,那些奸诈作恶之人,早就预遣其党,布散于路,专待私访。他若问着这些人, 还能得到真实的话么?还有,谁又没有几个有矛盾的仇人和相处好的朋友?他如 果问到某人的仇人,自然听到的就没好话;问到的是某人的朋友,得到的就没有 坏话。至于一些善于拨弄是非或者糊涂昏溃的人,这些人的话又怎么能拿来当做 凭据?所以查案不得法,便如煎茶不对路一般啊。”   钱博堂不以为然道:“长老难道没有听说过‘兼听则明,偏听则暗’的古语? 若能善用耳目,善断人言,则道路之人皆可为我之耳目,又岂是能被他人所蒙蔽 的。”   “用人之言,既不优柔寡断也不刚愎自用,当然是好的。但您也知道三人成 虎的典故吧?参与此事,特地相待的人,早就将谎言编的圆满;与某人有亲或有 仇的人,说起话来,常将自己和某人的感情溢于言表,看不出有作假的可能。作 伪证的人多了,即使是聪明之人也难免不会上当。我这里有一典故,说与各位施 主听听。”   “长老请讲!”   “有名的清官于成龙大人,康熙二十年时任两江总督。虽是做了封疆大吏, 一品大员,但他仍然常常微服潜行,认为能以此得到真实的情况。虽说所查之案 有据实定疑的,但也有不少失实的。他的属吏虽然知道但无人敢进言。   有一次,一个姓程的普通百姓求见他,说要进见直言。于成龙是个平易的人, 就命人将他带进来,问他何事。程说道:‘苏州有汪姓二兄弟是此地的恶霸。为 非作歹,无恶不为,许多人都受过他们的欺侮压榨。夺人妻女十二人为妾,占地 抽税,不服者送官府治罪,官府有人受了他们的好处,听凭他们作恶,甚至助纣 为虐。民罹其害,衔冤不敢上诉十余年。不久前,他们又杀了自己的老师。您亲 自过问此案,苏州的百姓都以为您会重重的惩治他们。可您为什么只给了他们很 轻的处罚就把他们放了呢?’   于成龙不高兴道:‘我听说的和你所言截然相反,你是受了谁的指使,想愚 弄本官。’   程问于成龙,他是不是在某处茶坊听某人所言如是,在某处酒肆听某人所言 又如是,还指出多处于成龙所过之路,所乘之轿,所雇之船,所问路人、轿夫、 船夫各为某某。他告诉于成龙,这些人都是被二汪所雇,专伺大人微服察之。于 成龙听了这才悚然道:‘听了你的话,我才知道人心刁诈到如此地步呀!’   于成龙的能力可比古代有名的循吏龚遂、黄霸,尚且受骗。何况是一般的人 呢?所以我劝大人,私访之事,莫要轻易为之;善用耳目爪牙,才是正理!”   张问陶听罢,喟然叹道:“得长老一席话,如梦初醒,如病初愈,真是万千 之幸。在下还想请教长老这为官的道理。”   法泽道:“老僧方外人也,本不应当干预世事,况官家事耶!只是佛法慈悲, 舍身济众,苟利于物,固应冒死言之,惟公俯察,不敢当请教二字。若说为官的 道理,贫僧还想先谈谈茶道。   茶道并非精通即可,依其用道的目的,可分为四个境界。最浅的境界为世俗 茶道,生发于‘茶之味’,旨在享乐人生;再高一层境界为‘富贵茶道’,生发 于"茶之品",旨在夸示尊贵;第三层境界为雅士茶道,生发于‘茶之韵’,旨在 修身养性;最高一层境界为禅宗茶道,生发于‘茶之德’,旨在参禅悟道,此乃 茶道之第一境界。   其实官道与茶道亦有相似之处。一些所谓清廉之官,如果并未真正为百姓做 些事情,那就只是以微服为名,其意只在夸其贤而已,亦不过是‘富贵茶道’的 境界罢了。”   “以茶道谈官道,倒是新鲜!但这么说,当官不以清为则,不以民为任,又 将何为?”   “都说当官为民,却又怎说?世人都有趋利避害的本性,小民各私其家。比 如用水,缺水时则争源夺渠以自肥,水成患时又以邻为壑,嫁祸他人。至于勘察 地形,兴修水利,照顾大局,为众人受益永远安澜之计的,还要靠官府去做。此 是为官第一要义!”   张问陶三个人听的频频点头,不由得对法泽佩服的五体投地。张问陶为官多 年来,心中无数问题此刻都涌上心头,正待再要问时,法泽却说道:“时候不早 了,各位先用过饭,有话明日再接着说吧。”   三人虽恋恋不舍,也只得悻悻起身,张问陶道:“方丈既然累了,先歇歇吧。 明日咱们再谈个尽兴。”   法泽微然一笑道:“你我之缘,只在今日而已!”   张问陶不解,正待再问,却见那老方丈已经转身离去了。   当夜无话,第二日,张问陶早早起来,正要去拜会法泽,再畅谈一番。却见 法泽的徒弟走进来道:“张大人,贫僧已经等您多时了。”   “找我何事?可是老方丈有请?”   “法泽师傅在今晨寅时五刻坐化了。”   “啊?”张问陶愣了一会儿,方恍然道:“原来昨日方丈所说的‘一日之 缘’,却是今日坐化的谶语!”   张问陶急忙带着钱博堂、陈文伟赶到方丈精室之中,却见法泽端坐床上,面 色祥和。三人心情悒悒,张问陶问道:“法泽大师圆寂之前有何遗言?”   徒弟道:“师傅只说了一句话,‘我心事已毕。’说完就安宁而逝了。”   张问陶听得这一句,不由得嗟呀叹道:“看来我昨日得闻大师一席真言,实 乃天意呀。”   二   料理了方丈的后事,张问陶等人别了“三归寺”,向遂宁而去。大巴山险峻 连绵,岭厚路岐。一行人走了整整一日,方走到山口附近。   大巴山的南麓风景与北部又不相同。虽是晴日,但云雾遍山,湿风阵阵。举 目望去,林海茫茫,山花烂漫。张问陶见山高路险,林密沟深,遂对众人道: “此处走路须要小心。”   钱博堂道:“有文伟兄在,咱们还怕什么?”   正说着,见对面奔来一骑,马佩铃铛,声声作响。马上人是一个衣服豪华的 少年,那少年看了他们一眼就骑过去了。   陈文伟看那少年走的远了,才轻声道:“这是一个强盗。”   钱博堂问:“你怎么知道?”   “我在江湖多年,这些经验还是有的。你莫不信,过一会儿还会从咱们后面 再追来一骑。”   钱博堂满不在乎,高声道:“只一两个强盗,怕他什么。文伟兄武艺高强, 傅林和吴高这些年跟您也学了些本事。便是再多来两个强盗也无妨。”   陈文伟仍是面色峻然,轻着声音说道:“这些强盗少则三五个,多能上百, 又都是强悍拼死之徒,其中也有武艺高强的武林中人。咱们方才见着的这个少年 和一会儿从后面追来的人只不过是探路的,探察前后路有没有别的路人,如果没 有或者人数不多,他们才好下手。如果近处有官兵或上百人结伙而过的商人或走 大镖的镖行,他们一般不会轻举妄动。”   钱博堂听的咋舌,其他几个人也觉的悚然,都不由得回头望去。只听远处马 蹄得得,马铃声声,山路转弯之处,又有一个华服少年骑马从后面赶来,从他们 身边超出,又向前去了。   张问陶急忙问陈文伟道:“现在怎么办?是退是走?”   “咱们又没带什么值钱的东西,若真遇了贼,我和他们对几句切口,应该没 有什么事。若是不给面子,只有兵戎相见了。”   一路轻快的气氛顿时消失的无影无踪,虽无人催赶,众人都不由得加快了速 度,想快些走出这个是非之地。转了两个山弯,却看见前面有一辆车,四匹马拉 着,连车夫一共五人,都是膀大腰圆的彪形大汉,有挎刀的有拿枪的,看样子都 是习武之人。四个人骑着马,一个人赶着车。   陈文伟先策马奔过去,向那领头的黄脸汉子打个揖,笑道:“这位老哥,要 去哪里?可好搭个伴么?”   黄脸汉子斜着眼看了看他,粗着嗓子道:“我自赶路,与你何干?”   钱博堂也骑着驴赶过来,打着哈哈道:“好汉!这地方强盗甚多,咱们合在 一处也多几分力量,有甚不好?都是在外行路的,何必这么生分?”   那汉子并不领情,仍语气生硬道:“你我素不相识,却有这多罗嗦话?还不 快走?”   钱博堂见他长的恶眉恶眼,说话也粗声粗气,也不想和这种人打交道,扭头 对陈文伟道:“大路朝天,各走一边。陈兄,咱们还是自己走吧。”   陈文伟点点头道:“咱们的马快,不久就过了这个山口,谅无大碍。”   张问陶一行,又往前赶了一阵子,渐渐的离那些人远了,陈文伟才说道: “恐怕刚才探路的强盗不是为咱们而来,而是冲那个黄脸汉子的车队去的。”   几个人都不由看他,张问陶问道:“你怎么知道?”   “我看他的车子四匹马拉着,却走不快,且车辙较深,押车的人又很警惕, 不许别人靠近。车上不是黄白之物,就是其它的贵重东西。”   “那不如我们等等他们?别让强盗劫了。”张问陶道。   “我看他们都带着长短兵器,为首的黄脸汉子说话中气十足,都是有本事的, 用不着咱们相帮。再说这些人又对咱们存着些敌意,若又回去强要同行,倒惹得 他们生疑,更加尴尬!”   张问陶不懂江湖上的事,听陈文伟这么说,再无他话。一行人走到下午酉时 七刻(18点45),出了山隘,到了一处村庄小店,打尖住下。此时,夕阳如血晚 霞满天,山峦的剪影起伏如兽,层层的树林响着阵阵风涛。张问陶和钱博堂站在 店门口一高地向远处眺望,风吹的他们的衣服啪啦啪啦的响。   张问陶举目远眺,对钱博堂道:“小富则安,为盗者都是让贫穷逼出来的。”   一向乐天的钱博堂此时神色也严肃起来,喟然道:“老师说的甚是。高宗时 候,量刑过宽,且因战争不断,河工靡费,逼赋甚紧。天下虽富但加赋增税更多。 再有治官不严,宽士严民,贪弊从生,老百姓都吃受不住了,所以留下这些个弊 病。当今皇上圣明,改革税赋,整顿吏治。相信不久,天下盗贼将平。”   两人又论了一会儿当今时事,直到日落星升,倦鸦归林,才又回去休息。   第二天早晨,陈文伟一起来就问店家道:“昨晚可有五人投宿,他们有一辆 四马拉的车。”   店家笑道:“没有呀。你们就是昨天最后一拨入客栈的,哪还有什么四马拉 的车。客官可是等人?这一路可不太平,为何不结伴而行?”   陈文伟变色道:“完了,完了。黄脸汉子必遭了贼道啦。都怪我一时恍惚, 以为他是个老走江湖的,就没怎么上心。”   钱博堂一听当了真,急的跺脚道:“这会儿别不是已经让强盗劫去了。”   “必是劫了,不知性命如何,我得带人去瞧瞧。”陈文伟说着,就去房内收 拾东西。   张问陶急忙在他身后追问道:“要带多少人去?我派人去叫当地的保正甲长 召集些村民。”   陈文伟回过头道:“张大人,我看那黄脸汉子货资甚厚,又将兵器亮在外面, 谋他的盗贼其势必众,这样一个小村也抽不出多少壮丁,人多上几个,派不上用 场反而会打草惊蛇。不如我先带上傅林去看看情况,再让老吴头拿您的亲笔信骑 快马到太平县速调精干衙役捕快二三十名过来。贼窝就在不远,趁势端了他也 好。”   张问陶立即写下一封书信讲明此事,让老吴头带给当地太平县的县令,又命 傅林跟着陈文伟去查案。自己只留了吴高随身侍候,和钱博堂一起在店中等候消 息。   三   这天打早上就是阴的,正午刚过,下起雨来。雨越下越大,打的树叶沙沙的 响,落在房上的积雨顺着檐角流下,发出哗哗的水声。风雨凄凄,秋寒阵阵,山 中的道路立时变得泥泞不堪。张问陶和钱博堂在屋中一边说着话,一边担心派出 去的三个人为天气所苦。这时有三个贩布的客人走进店来。其中一个中等个子, 白胖圆脸,左颊有一颗黄豆大的痣,一进店就连忙摘了油布雨衣道:“好冷的雨, 店家快收拾一间上房来。”   店家迎上去,一边帮着接东西,一边道:“客官,今儿个真不巧。包间没了, 不如给您腾出一间大屋。大屋向来是多人合住的,你们三位就包了吧。”   “那好,给你十两银子,再不要安置别的人进我们的屋子了。侍候好了,明 日还有赏!”   店家一听对方出了十倍的大价钱,笑得满脸都开了花,点头哈腰道:“放心 吧。我专门安排一个伙计侍候各位爷!”   张问陶听说是从山里来的,急忙走出来问山中的情况。那几个布客却说是从 另一条路过来的,路上只碰到一个少年骑了马来来去去也不知是干什么的。张问 陶心中起疑:听陈文伟说,这种情况是强盗探风准备下手行劫,可为什么这几个 贩布的商人,只有三个人却没有遭劫呢?   到了傍晚,雨更大了,雨点打在地上和院子里露天放着的东西上,发出淅淅 沥沥的声音。天黑的厉害,虽是刚入夜,房檐挂着灯笼,也只能看到对面房子黑 黢黢的影子,再远些就黑成一团什么也看不见了。   这个时候又进来几个住店的。一共八个人,年纪都是三四十岁的样子,商人 打扮。一进门脱了油衣,一边抖着雨水,一边咒这天气。内里有个高个子的人, 问店主要一间大房子。店主赔着笑,小心说道:“您看这是怎么了?今儿个偏偏 客人住的比往常要多许多,都住满了。”   高个子不满道:“这么晚了,雨又下的大,村里就这么一家店,你总不能让 我们八个人都歇在外头吧。我们多给钱,你想想办法。”   “不如各位客官分开挤大屋。”   “我们身负重资,不能分开睡……”   这时另一个人过来道,“大哥,我方才进去看了看,前院东厢的大房里只有 三个人,再添我们八个人也能住的下。”   “对不住,各位客官。人家是花了银子包下的。”   “他们给你多少钱?”   “平时价钱的十倍,十两银子。”   那人掏出两块大锭银子:“这是二十两,麻烦您给照顾照顾。跟那三位朋友 说一下,他们的房钱我们也代付了。我们确实是不愿意分开住。”   店主乍一见这么两大锭银子,惊得舌头伸出去老长,高兴屁颠屁颠,亲自跑 到那三个布客的屋子去做说客。过了好一阵子,他才出来,喜滋滋的说:“这几 位客官都进去吧,我都说妥了,我这就安排人给您几个铺床倒水。”   “这天倒冷,若有炭再生个火盆子进来。”   “蜀中二月天,还要火盆子?”店主方说了这一句,见高个子拿眼睛瞪他, 急忙改了口道:“好,我这就吩咐人给您送去。”   这八个人抬着一个大柜子进了客房。因都是商人,这些人又请三个布客吃了 一顿丰盛的宴席,大家谈的很投机,并无半些生分。   到了半夜,各客房的人都歇了,外面的灯笼也熄了三分之二。剩下的灯笼被 黑沉沉的雨夜压得只剩下几点鬼眼似的光。钱博堂晚上吃坏了肚子,只觉小腹内 一阵阵的疼,急忙拿了手纸去茅厕。路过布客的大屋子,听到里面“啊”的一声 惨叫。钱博堂听的奇怪,顾不得肚疼,靠近了窗户去听。屋里面没有点灯,只能 听的到一个人在哭泣,哀求道:“诸物不敢稍有怜惜,只求放我一条生路。”   有一人压着嗓子道:“不如让他去吧。”另一人则压嗓轻声道:“今,你不 杀他;明,他必杀你。”稍倾,又听到喀喀的喉咙窘迫发出的声音,后来就再无 声息。   钱博堂听得诧异,上茅厕回来,把张问陶叫醒说了刚才的事。张问陶听了道: “那布客必是昨日在路上叫贼盯上了,追到店里下手。他们有八个人,可能都是 有武艺在身的强盗,这件案子不能蛮干。”立刻让吴高把店家叫来,说明情况, 先偷偷的开门让吴高牵马出门,奔太平县报案。又组织村中的壮年男子准备了家 伙。一直等到早上,张问陶和钱博堂以丢失东西为由不让所有在店的客人离开, 并要搜查各屋。   布客屋中的人听了并不惊慌,镇定自若。高个子说道:“既然丢了东西,那 就先查我们屋吧。早点搜完了,我们好赶路。”   钱博堂本怕他们拦着,一听他们主动让搜,正中下怀,带了两个人进去就搜。 过了两刻钟,钱博堂失望的从屋中走了出来,走到张问陶身边悄悄道:“老师, 真是奇怪。屋中人还是十一个人,一人未少。那三个布客还在屋中,并不象是有 事的样子。但我在地板上发现三处很小的血迹。那八人所带的大柜子也打开看了, 却是空的。我问,为何带一空柜子行路。他们说路上贪便宜,临时买的。学生分 析,千里贩货,所为的是重利。为贪一点小利,辛辛苦苦的抬一个柜子行路,不 是个合理的理由。至于布客并未受害,地上却有血迹,昨夜又有那些响动,我实 在想不通。”   张问陶听了十分惊讶,也进去察看了一番。回来对钱博堂道:“人的确还是 十一个人,但布客已经不是原来的布客了。昨日那三个布客来时,我看到其中一 个中等个子的人,左颊有一颗黄豆大的痣。可刚才我进去的时候,那些布客却尽 量不说话,并且不给我正脸看,但我还是看到三个人中没有一个人脸颊上有痣。 虽然三人身形穿戴与布客相似,但肯定不是昨日的布客了。”   钱博堂道:“昨日咱们已经派人盯紧了这个屋子,并未再见人进出此屋,如 何就多了三个人,又少了三个人?”   两人正在商量,不得其解。那些人见搜过屋子,嚷嚷着就要出去。店主拦住 道:“不行,不行!张大人说了,都搜完了才能走。”   八个客商中的高个子道:“不知大人丢了什么东西?”   店主道:“一个手炉。”   那人大笑,对左右人道:“不过是一个手炉罢了。”又遥对张问陶喊道: “我们给大人一百两银子,就算赔您了。请大人放我们先行,别耽误了买卖。”   张问陶踱步过去:“这个手炉可不是一般的手炉。纯金打造,外嵌明珠,价 值连城,岂是一百两银子能赔的起的。你还是老老实实退回去等着,待我们全搜 完了,再作打算。”   那些人听了,大声鼓噪,纷纷道:“他娘的,成心要讹我们?算什么大人? 就是小人一个!”   “管他什么大人、小人,老子不给面子,就闯出去能如何?”   “大爷今儿就不买你的账,你要怎么着。”   这些人正欲闯出去,只见哐啷一声,一伙壮汉气势汹汹的冲了进来,手持菜 刀、粪钯、铁锹、擀面杖,凶巴巴恶狠狠守在门口,正是张问陶夜里从村中找来 的三四十名村中青年。那些人见对方人多,这才不敢轻举妄动。只说道:“那就 快搜,搜完了我们好赶路。今个儿真是倒霉!”   店并不大,一共有十来间房,很快就搜完了。张问陶却仍不发话让走。两边 人僵持了一会儿,又是那个高个子说道:“这位大人,搜也搜了,怎么还不让走, 您不要仗着官势欺人呀。”别的客人也附和要走。   张问陶拖时间是为等吴高叫人来,日上三竿了,还没有动静,自己心里也急。 他强作镇定道:“这么大的事,我须叫当地的官府来验。店家,你叫一个人去通 知县里。”   那八人客商闻说要通知官府,有几个人的脸色倏的变白了。一个人叫道: “当官的要仗势欺压良民,我们和你们拼了。”话音方落,十一个人各从身上抽 出匕首、短刀来就向外冲。其他看热闹的客人见打起来,纷纷躲进房内。   张问陶这边的人见他们亮了凶器,更不怀疑,两下里打在一块儿。张问陶这 边虽然人多,但哪里是这些贼的对手,没几个回合,便有数人被打倒在地。好在 这些贼怕把事情弄大,并未伤在致命的地方。眼看着十一个贼已经冲到店门口。 突然店门被人一脚踹开,从门外冲进一干衙役来,约摸有二三十人,一进来就把 双方都围擒住了。张问陶急忙叫领出自己这边的人,将那十一人缚紧。   老吴头和吴高都已回来,张问陶命他俩带上大部分衙役去帮陈文伟捉贼。留 下几个衙役看守这边的群贼。当下便在院中设下临时公堂,审问群贼。   那高子贼先被带上来,嘴里还喊着冤。张问陶将手中的一块竹片子啪的一声, 狠狠的拍在条案之上,道:“无耻之贼,还敢狡赖!钱博堂,你说说昨夜的情 形!”   钱博堂走上来道:“你们以为自己做的天衣无缝,便可逃过法网么?”遂将 昨夜的所闻之事讲了。   高个子听了,只得将杀死布客的事情原原本本的供了出来。高个子供称,他 们在路上就看到这三个布客携有厚资。本欲在路上就劫去,仓促中聚不齐人。后 来追到店里,用柜子藏了三个同伙进去。晚上将布客勒死,又找出相貌体形大致 相象的同伙三人穿上他们的衣服,启图蒙混。张问陶又问那三个布客的尸体现在 何处。供说已经被分成数段藏于包裹之中。遂从他们身上解下二十二个贴身布包。 每个布包中都有一段血肉,用灰腌之,又以湿泥裹住,火烤成形,使血不能外溢。   在场之人连同那些久见血腥场面的衙役都惊讶不已,一片嗟呀之声。   饶是张问陶见多识广,听的也是心惊肉跳,叹道:“风尘江湖之上,竟有此 种事情。若不是钱博堂刚巧肚痛遇之,恐怕就让他们瞒过了。可见天网恢恢,曾 何漏哉!”遂命几个衙役押了他们去绥定府(今达州市)太平县(今万源县)衙 门。   四   再说陈文伟带着傅林走回山口,哪里还能看到黄脸大汉一行人的影子。顺着 路再往回走,半路上下起了雨,雨越下越大,小路成溪,冲掉了撕打格斗的痕迹。 又走了半日,陈文伟看到路面上有两道车辙,虽然经雨水冲刷,但因车辙较深, 还能看的比较清楚。两个人跟着车辙走了一会儿,车辙没入山路一旁的林中。下 去查看时,见车子被弃在百步之外,车上已无任何东西。陈文伟道:“雨越来越 大,货物又沉重,估计他们不会走很远,前面不远处有一个山间小店,他们可能 就在那里歇息。”   两人再赶到小店,打听有没有客商押着货物投宿。伙计回答道:“押货的客 商没有,不过倒有拉棺材的一伙人刚刚住到本店。听说是在前面路上遭了劫,五 个押货的人全死了,后面跟来的同伴才收了尸。这一路山贼多的很哪。不过您放 心,本店是从来不会出事的。为的是进山出山,在山里只有这一处歇处,如若小 店也不太平,恐怕就没人走这条路了。那些强匪们也就断了财路。”   陈文伟道:“如此甚好,我们也是赶路的,今晚就在此歇下了,你给安排一 个僻静的屋子。”   二人住进店来,向伙计打听到拉棺材的人约有二十多个人,包了后边一个院 子。陈文伟生疑道:“押货的才五个人,收尸的倒有二十多个,真是蹊跷。”   傅林道:“陈爷,莫不就是劫货的强贼吧?”   “你先歇着,我去瞧瞧。”陈文伟说罢,换了身夜行服,收拾停当,开了门, 看看院中无人,攀着墙几下子就上了屋顶。   此时天已经黑了,因是阴雨天气,夜色极重,十步以外,看不到人影子。陈 文伟爬上那伙人的屋顶,倒挂在檐椽上,偷看屋内的动静。见室中灯烛照耀如昼, 五口棺材摆在正房,七八个人守在棺旁,虽象是守灵,却互相嘻笑打趣,并没有 丝毫悲伤的样子。陈文伟看了多时,一翻身又上了房顶,悄悄潜回屋中。   傅林见陈文伟回来,急忙冲了一杯热茶,递过去,又问道:“陈爷,打探出 什么没有?”   陈文伟将茶饮了,又将身上淋湿的夜行服脱下,说道:“守灵之人一点儿悲 意都没有,反而面露喜色,绝不是什么好人,我看那棺材里大有文章!”   傅林接过陈文伟的夜行服,递上干衣服,一边就着水盆拧衣服,一边道: “陈爷,我方才到前头弄饭,见了他们其中一人,遂装作好奇打问。那人说他们 和那死去的五个人本是一路,后来因事耽搁所以分开,没想到前面的人竟被劫杀 了。”   陈文伟将衣服换上,说道:“既是同行伙伴,就都有押送货物的责任。哪有 前面的五人押着重资,后面的二十多人不带任何货物的道理。”   “陈爷,是不是棺材内藏着所劫的货物?不如亮了身份,检查一番!”   “无故开棺,有违国法。况且这些人都不是善辈,着急了杀人灭口,你我两 个人怎么能抵挡的住?先跟着他们,等接应的兄弟们来了再说。”   第二日,雨停雾起,大巴山的山路上云雾缭绕。那一行人用五辆马拉的平板 车各载着一口棺材出发了。   陈文伟和傅林远远的跟在后边。   一直走到下午,前面的人却走了一条岐路,眼看着就要上山去了。陈文伟暗 暗着急,若是这伙贼回了老巢,那就可难办了。正在犹豫,却看见有五六十人结 伙的商队从对面大路过来。   陈文伟一见了有大队商人过来,心中有了主意,急忙过去把运棺的人拦住, 掏出官票道:“我是官差,要检查你们的棺材。”   那些运棺人见了一愣,正待动粗,却见对面过来的大队商人也停下来看热闹, 不敢贸然发作,为首一人道:“这位官爷,尸体成敛已久,今无故而发,恐怕不 妥当吧。”   傅林也赶了过来,斥道:“要你开棺便开棺,罗嗦什么?莫不是藏了东西在 里边?”   众匪被点中心事,都一齐看傅林,眼中闪着凶光,傅林看了不由得一寒。   却听陈文伟道:“我知道无故开棺,有违国法。这么办吧,我先立个字据, 若是开棺验不出什么东西来,我愿承担罪责。你们看怎么样?”   那人冷笑道:“如此甚好,只怕你要后悔。”   陈文伟也冷笑道:“不必多言,有笔墨么?拿来!”   这伙人并没有带笔墨,倒是那商队里有好事者,将笔墨借给陈文伟。陈文伟 因只是拖延时间,并不想当时就开棺检验。于是,一边慢慢研墨,一边漫问道: “请问,这棺材里边装的是什么人啊?”   “回官爷的话,是一同做生意的伙伴。因在前边遭了贼,都被杀死了。货物 也被劫去,只好将他们的尸体送回乡里。”   “你们老家在哪儿啊?”   “在河北哪,远着呢。”   “河北人啊,怎么口音听着不象?”   “俺们都是家传的生意人,打小就跟着父辈出去闯荡,口音杂啦!”   陈文伟又问货物损失多少,本打算去哪里卖货、有多大损失,一直拖了小半 个时辰,仍是磨磨蹭蹭不想开棺。那伙人等得急了,反而连连催促。   此时,傅林望见南面路上烟尘荡起,有二三十人的马队向这边赶来,喜道: “这可好啦,咱们的人来了。”   陈文伟这才将字据文书写就,立刻打开了棺材。本以为一开棺便可真相大白。 却见棺中躺着的正是当日见到的黄脸汉子。又开其他四棺,都是当日押货之人。   运棺的人见陈文伟理亏,立刻就炸了窝,叫骂声不绝,纷纷责问,一定要将 陈文伟治罪。那些刚奔过来的差人,因为有吴高和老吴头领着路,所以认得陈文 伟。但听了这些运棺人的责问,才知道陈文伟擅自开棺,又查不出脏物,被人揪 住。也以为陈文伟认错了贼,只是出言相劝,并不敢动手。   那些人见陈文伟等不敢说话,自以为得了理,便要盖棺。陈文伟厉声喝道: “慢!”一个箭步跳到棺材旁边,将手伸进棺材内。   “好不讲理的官差!死者为大,怎能轻易动尸举柩!弟兄们,打死这个狗官 差!”说话间已经有三个人操了兵器从两边扑上来,却被陈文伟抽出刀来就手一 格,将右边那个人手中刀格飞。身子又一转,向左边攻来的两个人,连出了两招, 将两人逼退。回手把刀伸入棺材内,将尸体身上所盖的衾褥挑开。大声喊道: “我果然没有猜错啊。只有人头在棺内,人头以下用衾褥盖着的都是所劫脏物。 来人!立即将这些贼都拿了!”   众捕快听了,都抽出刀来,一拥而上,将强匪围住。在场的商队也都带着护 身的兵器,见陈文伟挑破了那些盗贼的身份,也拿刀的拿刀、拿枪的拿枪冲过来 帮忙。那些盗贼虽然凶狠,但架不住人多势众,陈文伟武功又高强的很,一把大 刀使的纯熟,与贼相斗竟如切菜砍瓜一般。只一会儿就将众强人拿住,只有两个 强盗趁乱逃了出去。一共捉住二十一人,陈文伟命人将这些贼捆了,押到绥定府 太平县衙门暂行关押。因案情重大,涉及盗匪众多,太平县知县不敢专擅,急忙 报到绥定府,由知府姚建德会同当地驻军太平协领(从三品武官)一同查办侦缉。   Plain Text Attachment [ Scan and Save to Computer | Save to Yahoo! Briefcase ]   五   张问陶和陈文伟在大巴山连破了两件匪案,心情大好。离了太平县,又走了 两日,走到宣汉县境内桃花乡的时候,钱博堂道:“听说这里有一个刘家沟村, 是产贡米的地方。刘家沟的桃花米,名闻天下。其味为天下诸米之冠,不如在这 里小住一日,好好尝上他几顿桃花米饭再走不迟。”   张问陶道:“虽是离乡十多年了,去刘家沟的路倒是还记着呢。既然师亮 (钱博堂的字)要在此大块朵颐,我们绕一下路也无妨。从前面那条路向北拐, 不上十里地就到啦。”   傅林等人听说这里正是产桃花米的地方,不禁口水涎涎,不由得连连加鞭, 直向刘家村奔去。行了半个时辰,便见一支清泉从对面山上淙淙流下来,清澈见 底,叮咚有声。旁有一田,不过三分大小,却是桃红的田梗,与附近的田地决然 不同。如镜的方塘之上,插着秧苗。张问陶道:“这块地因土色如桃花之色所以 叫做桃花田。整个刘家村一共只有三处这样的田地,加起来不过一亩三分地。只 有在桃花田里种出来的稻米才是桃花米,所以此米弥足珍贵。桃花米只能用作贡 米外,决不许卖到村外。只有宫里用不了的隔年陈米,才能卖到京中,而且只有 三品以上官员才有资格购买。不过,既然咱们进了此村,倒是能有机会尝一尝 的。”   刘家村村小并无客店,张问陶等人遂找了一家富户投宿。这家人姓刘,主人 叫做刘成顺,是个四十多岁的秀才,在本村薄有田地,其中有一处桃花田就是他 的。刘成顺听说是张问陶求宿,急忙将一行人让进来道:“大清神断张问陶,谁 人不知,谁人不晓啊?可是给咱们川中人长了脸啦。”   张问陶谦道:“不过是浪得虚名罢了。”   “哪里是虚名,张大人太谦了。张大人光临鄙舍,小的这里可是蓬壁生辉。 我这里没什么好东西招持几位,倒是留着几升桃花米,一会儿让几位尝尝。”   钱博堂笑道:“早就听说桃花米的名声,这一回总算是能得偿心愿了。”   刘成顺也笑道:“各位尽管放开量吃,不怕吃穷了我。”遂吩咐下人立即准 备饭食。   几个人又谈了小半个时辰,饭菜做毕摆在东屋,几个人移座饭厅。张问陶见 那菜虽丰盛,也不过是些鸡鸭鱼肉,无甚出奇之处。倒是那端来的桃花米香气扑 鼻,让人不由口舌生津。端起碗来仔细看,见此米颗粒饱满,体形修长,晶莹如 雪,且每粒米都是两头开花中间不断腰,真似一朵朵小小的桃花,煞是好看。吃 到嘴里,香甜爽口,滋润非常。张问陶不禁夸道:“真是绝品!刘员外以此珍物 待客。张某无物以报,倒是想了一首诗,赠于刘翁,不要嫌弃。”   刘成顺急忙道:“张大人赏这大个脸面,小的怎敢有嫌弃之心。大人不妨就 在席上吟出来,也助助酒兴!”   张问陶遂吟道:“倚棹汀江沙日晚,鲜花野草桃花饭。长歌一曲烟霭尽,绿 波清浪又当还。”   几个人听了,都禁不住击节叫好。钱博堂道:“好一个鲜花野草桃花饭,让 人大添食欲,又要多吃两碗。”   众人听了皆笑。几个人边吃边聊,一直到一更二点(晚八点)的时候才散了 宴。刘成顺先请张问陶将四句诗写下,命人仔细收了。又安排张问陶、钱博堂等 人到后院歇息。陈文伟因为睡的早起的早,怕扰了两个人,便和傅林等人住到偏 院。钱博堂因吃得多了,腹涨的难受,竟难以入睡。张问陶也吃了不少,同样没 有睡意。两个人干脆秉烛夜谈,共论些天下时事。   夜已经很深了,外面梆声响起,竟已是四更一点(凌晨一点半)。两个人正 在说话,忽闻屋外有微微哭泣的声音渐近窗前。钱博堂疑道:“后院只你我二人, 这是谁受了委屈在哭?扰的人心烦,我出去看看。”说着,拿着一个烛台走了出 去。   张问陶看着钱博堂刚刚走出门外,却嗷的一声惨叫。他急忙操起一把剑奔出 去。只见钱博堂两腿哆嗦,身子僵直,脸色煞白。一个浑身是血的人,跪在台阶 下,双目如灯,红齿獠牙,不像是个人形。张问陶看了也心情紧张,仍定了定神 厉声问道:“你是人是鬼?到此何干?”   那人俯了首道:“我是冤鬼丁甲。本县县令陈明府刑逼定罪,因伤重死在狱 中。杀人劫货者,实为庄三。冤不伸,目难瞑。闻大人神断之名,特来诉冤!”   张问陶道:“知道了,我答应你去问这个案子。你去吧。”   那鬼又叩了一个头,方起身飘乎而去。张问陶等它不见了,急忙让钱博堂去 叫陈文伟过来。钱博堂方走了两步,又回头道:“老师,方才那鬼吓的我肝胆俱 裂,竟不敢走夜路了。”   张问陶轻笑一声道:“此鬼有求于我,又怎会伤害于你。不过,你既然害怕, 我同你一起去吧。”   两个人到前院找到陈文伟说了此事。陈文伟拎了一把刀随二人来到后院。   陈文伟站在院中看了看道:“鬼从何来?”   钱博堂道:“一出来就见他至于阶下。”   又问:“鬼从何去?”   张问陶道:“形影飘乎,越墙而去。”   陈文伟听了,嘘了口气笑道:“如果真是鬼的话,应当奄然而隐,还需要翻 墙进出吗?”   张问陶听了也笑道:“陈老弟说的甚是。我方才也是被吓了一跳,竟然没有 想到。”   陈文伟又领着张问陶和钱博堂察看冤鬼越墙之处,虽然砖瓦不裂,但借着灯 笼的亮光仍能清楚的看到有轻微踩蹬的痕迹,又有泥迹上屋,至院外而下。   陈文伟道:“这一定是有人收买了轻功高超的武客,想让您翻案。”   张问陶道:“听那人说,犯无口供,因刑伤而毙命。不如先看看这个案子, 再做定论。”   六   第二天上午,三人辞别了刘成顺,便直赶到宣汉县的县衙去找县令陈为筠查 问鬼案。   张问陶到县衙的时候,正碰上陈为筠升堂审案,差役听说是原山东莱州知府 要见,不敢怠慢,将三个人领到殿旁耳房暂候。   张问陶坐了一会儿道:“空坐着没甚意思,咱们瞧瞧陈县令是如何审案的。” 便走过去开了耳房侧门,这个耳房与大堂相通,能很清楚的看到大堂上的情形。 钱博堂和陈文伟也跟了过去。   只见堂上跪着两个人。一个是生意人打扮,听他自报姓名叫做周陶,另一个 是船家张潮。周陶是首告,他说他与赵三相约同往南京贸易,租了张潮的船,约 在前三日清晨于船上相聚。早晨,他起的晚了一点儿,急急的赶来,船家张潮却 说赵三还没有到。又等了半个时辰,周陶让张潮去催,张潮回来告知,赵家娘子 孙氏说赵三在天还未明的时候就出门了。周陶和赵三的亲戚找了三天未见其踪迹, 所以来报案。   船家张潮所供相同。他说道:“我去赵家,叩门呼三娘子。三娘子开门见我, 问为何还不出发。我说赵三官人未到,不能开船。三娘子惊道:‘他早就出去了。 出门时,天还未亮。’所以知道赵三失踪了。”   陈为筠让他们二人下去,又让带赵三的妻子赵孙氏上堂。赵孙氏道:“他说 要早去,天未亮就走了。两三个时辰后,张潮敲门呼我,才知道他失踪了。”   陈为筠让三人暂且回去,退堂下来,立刻便有门子上来禀报。陈为筠听说是 张问陶来了,急忙就要去迎接,却见张问陶从耳房走到大堂上道:“陈知县,相 扰了。”   陈为筠急忙行礼道:“让大人久等了。”   相见完毕,张问陶笑问:“方才见你审案,这案子倒是有点意思。你欲怎样 判断?”   陈为筠能干清廉,官声颇好,但此人也很自负。他似有成竹在胸,对道: “大人,下官看那赵孙氏虽没了丈夫,但冶容丽服,对答如流,不是个善辈,恐 有他故而害其夫。我已经派了人去暗暗察访,不久就会有回音。”   张问陶道:“我看赵孙氏的衣服算不上华丽,只是很整齐干净罢了。一个女 人出门,稍微化一下妆也不算过份。这只能说明她平时是一个很讲究的人,岂能 当作她谋夫的依据。我刚才在耳房听你审问,倒觉的那船家可疑。”   “大人明断,还请见教。”   “船家和赵孙氏的口供都称,船家叩门就叫三娘子。赵三既是主家又是被找 之人,为何不直接叫赵三官人?可见,这个船家早知道房内无赵三!你可以把船 家张潮提来再问,定有结果。”   陈为筠立即派人把船家张潮带回堂上。再一审问,张潮果然服罪。供说因见 了赵三带的本钱丰厚,又睡在船上毫无戒心,所以起了歹意,将舟移至僻处,把 他捆紧绑了石头沉下水,又移回舟船。陈为筠命人把他收监。待退了堂,走到张 问陶面前,口中连称佩服,说道:“早就听说大清神断之名,今日得您亲自指点, 真是三生有幸!”   张问陶道:“兄弟这里还有一个案子要问你,你可知道丁甲的案子?”   陈为筠听了道:“这还是刚刚审结的案子,大人如何知道?”   张问陶道:“有人拦路诉冤,所以问到。你需于我详细讲来,不要隐瞒。”   陈为筠道:“下官怎敢有半句虚言。”遂让人调出案卷,指着案卷详细回禀: 上月二十九日,有人在黄昏时刺杀了一人夺其驴,驴所带囊中有钱三千和衣服一 件。后在成公桥捕获一人,名叫丁甲,所骑驴正是被害人的。被害人的衣服穿在 丁甲的身上,还沾着几点血迹。囊中的三千钱还在。讯问刑逼不服,五天前病死 狱中。   当时丁甲的口供称:他是一座寺庙的佣工,有一头驴作往返代步的工具。有 一天邻居庄三来寺庙找他,说他的母亲病重,让他赶快回去。路上,庄三又以脚 疼为由要骑丁甲的驴。丁甲答应。庄三骑上驴就扬鞭抽驴跑了。丁甲独自回到家, 见母亲没病,方知驴被骗了。   过了几日,丁甲在路上找到庄三,问他讨驴。庄三把他正骑着的一头驴给他。 丁甲不同意,说:“我的驴齿幼强壮,你这头驴已经老了,我不换。”庄三说: “我已经拿你的驴换了这头驴,对方又贴了三千钱,就在驴背上的囊中。你一并 拿了去吧。”丁甲还是不换。庄三又拿出一件衣服给他,好说歹说,丁甲才答应。 穿着这件衣服,骑着驴和庄三分别。行至成公桥,遇地保县役将他捕至县署。上 了堂才知道,这头驴和钱财衣物都是被劫之物。   当时几个目击路人口供称:丁甲的相貌和当日行劫者相似。   张问陶听罢问道:“既是黄昏,路人距离现场有多近?能看清吗?”   陈为筠不服气道:“虽是黄昏,天色仍明,况路人坚称是他。”又将此案审 问供答之情一一诉说,道:“据下官看来,已成铁案,决无疑义。”   “可审过庄三?”   陈为筠一惊,气焰小了一半,缓声道:“没有。人证物证俱在,再找他也无 益。”   张问陶脸色阴下来道:“糊涂!人命关天,怎可以如此敷衍?!你现在就叫 人把庄三带来。”   陈为筠只好让人去把庄三拘来。问当日事,庄三供称:确实有告知丁甲其母 有病的事,他的母亲几天后病好了。但丁甲说的其他事都没有。   又传目击路人相认,又说貌似庄三。   张问陶又将丁甲所供役的庙中人传来审问,都说庄三来唤丁甲那日,是二十 五日,正好有一个大集。   张问陶道:“这就对了,陈老弟,明天就是二十五日了,又是一个大集。此 案还需在大集上找出答案。”   陈为筠不解道:“这个大集与本案有何关系呢?”   张问陶只笑笑,并不说明。第二日张问陶派人将庄三押到集上,悬了五两银 子的赏格让所有贩驴的人都过来辨认。一个贩驴者见了道:“上次赶集时,就是 这个人卖给我一头驴。”   张问陶道:“你可认清楚了?”   “小的决不敢冤枉好人。”   “好,你去把驴牵来。我就把赏银给你。”   卖驴人不多时便将那驴牵过来,张问陶让他画了供,领了赏银,又补了驴款, 便让人将驴领回衙门。又问庄三道:“前几日,你还说家中从不养驴,怎么会卖 驴呢?”   庄三叩头道:“回大人的话,前几日是怕惹官司,所以说谎。”   “那你仔细看一看,这驴到底是不是你的啊。”   庄三扫了一眼道:“正是小民的驴。”   “看仔细了么?”   “小的看仔细了。”   张问陶不再问话,只让他画了押,先收在监内。陈为筠不解道:“大人找了 半天驴,却只是为了问这驴是不是庄三的么?这头驴并非案中的那头驴,又能与 该案有什么关系?”   张问陶道:“你可别小看了这头驴,它可是能帮咱们找出凶手来啊。”又专 派了衙役守着这头驴,却不许喂食。这样一直饿了驴几天,才把驴放出来。那驴 饿的难受,还记的原主人家,直接就奔丁甲家觅食去了。衙役也一直跟到丁甲家, 然后回来禀报。   张问陶听了对陈为筠说:“看来庄三这刁徒又在说谎。”再把庄三提出,又 问驴是不是他的。庄三坚称是他的。张问陶怒道:“我早已查清此案,再三问你, 不过是想让你亲自承认,给你一条生路,没想到你如此的刁蛮油滑。”让衙役拉 他下去,打了三十大板,又用夹棍夹了两次,才拿饿驴找主的事问他。庄三被打 的经受不住,那抵赖的心已经动摇了。听张问陶说出饿驴找主之事,知道张问陶 已查清真相,再无话说,遂招认不讳。说那日他把丁甲的驴卖掉后,黄昏走到成 公桥,杀人夺驴,后将所夺之物都给了讨驴的丁甲,嫁祸于他。张问陶遂让庄三 画了供,命人将他带下堂去。   陈为筠听完审案,愧然道:“下官无能,错断了此案。”   张问陶正色道:“我问你,丁甲真的是病死监中,还是毙命于重刑之下?”   陈为筠急忙起身跪下:“张大人,青天在上,那几日狱中疫气颇重,丁甲又 受了大刑,支持不住,死在狱中。下官虽也有过,但确实不是直接用刑致死的。”   张问陶道:“这几日我也打听过,你平时为官也还清正。我若察实丁甲不是 死在刑具上,尚可以替你担待。”   陈为筠感激不已:“谢大人!卑职今后断案,再不敢义气用事了。”   经张问陶查问,丁甲果然是死于疫病。于是让陈为筠发了体恤银子给丁甲的 家人,并没有上报府省两级。张问陶对钱博堂和陈文伟道:“虽是有些委屈了丁 甲,但本官终究给他申了冤,同时为了这一方百姓,不得不为此举。”   钱博堂问到那个扮鬼人的下落。陈文伟道:“蜀中多义士,既然真是冤案, 又何必去察。”   “那他如何知道张大人正好路过此地呢?”   张问陶道:“法泽大师不是说过么?所谓‘君如日月,臣似云星,所做所为, 昭然若揭。’”   三人皆笑,又上路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