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药与罪   张利文   一   沿时间的河流逆向而上,我总在一个地方停留与观望——恐惧,仿佛黑色森 林,覆盖了我孱弱而稚嫩的心脏。我确信,在那个地方,世界或者命运在我的身 体里种下了一些东西,看似漫不经心,实则蓄谋已久。黑色的种籽坚硬如石,晶 亮如魅,穿行在我日益增长的血管里,在皮肤底下生根,发芽,继而开花——忧 郁、孤僻、怯弱,成为我个性的三角:稳定,而且尖锐。   母亲还记得那个下午。父亲还记得那个下午。时隔多年,我们可以很随意地 谈起那个下午——仿佛那个下午并非我们亲历。这就是时间的好处:死亡也失去 了重量。   就像小姑父的死。印象中,他是我父辈中的第一个亡者。没有亲见他的死, 我却以我笨拙的笔数次虚构他的死。我一而再,再而三地写到小姑父的死,这真 是让我吃惊。我越来越相信我的虚构有着最大程度的真实——甚至,他就是按照 我的设计,分秒不差地,精确地死亡。   但是,显然,很少有人再会说起小姑父的死亡。小姑也不会了。小姑早已再 嫁。小姑光洁的脸庞已经皱褶丛生,黑亮亮的垂到屁股上的长辫子已被时光咬断, 只留些灰白的茬子,日渐荒芜。表弟也不会了。表弟不再玩泥巴,不再在小姑改 嫁之后,一个人恨天恨地地干着田里土里总也干不完的农活。表弟已经娶妻生子, 远离了小姑父,也远离了小姑。表弟更多的心思用在怎样为一家三口在欲望疯涨 的都市里讨得像个样子的生活。   只有说到药,比如甲胺磷,杀虫酶,杀虫双,敌敌畏,且在这些药制造了新 的死亡之后,我们也许会说起小姑父的死。或者,说起那个下午,母亲记得,父 亲记得,我也记得的那个下午。   二   比如今天,死亡的消息从故乡抵达我们。   王木清把敌敌畏拌在蛋炒饭里,毒死了他的儿子。王木清是我们村里的杀猪 匠,我记得他的样子,他腰里常年别着一把明晃晃的杀猪刀,在村子里走来走去。 每到年关的时候,他成为每家每户最受欢迎的人。他的步子也常停在我家,我躺 在床上,猪的嚎叫已经刺刀一般穿透我的梦境,生生把黑夜叫醒。也有的时候, 我早早就起了,躲在门后边,看他把明晃晃的杀猪刀风一样快地捅进猪的身体。 我记得他的儿子,王国强,据母亲讲,他和我同年同月出生,比我大三天。   又是蛋炒饭。小姑父也是吃的蛋炒饭。区别在于,小姑父拌在蛋炒饭里的是 甲胺磷,王木清拌在蛋炒饭里的是敌敌畏。区别还在于,小姑父自己吃完了蛋炒 饭,王木清把蛋炒饭端给了儿子。蛋炒饭的色泽和香味掩盖了农药的气味,蛋炒 饭成为杀手(自杀,或者他杀)最好的伪装。多少药,一瓶盖还是两瓶盖,能致 人于死地?多少药,一瓶盖还是两瓶盖,能成功地隐藏自己的气味?这是让人费 些思量的问题。小姑父不能告诉我,王国强不能告诉我,王木清也断然不会回答 我这个问题。   在我记得的那个下午之前,死亡已如群飞的蝙蝠,优雅而冷漠,高傲且神秘, 黑色的翅膀铺天盖地,覆盖了整个村庄。随之而来的,是刺鼻的农药的气味,村 庄的空气让人窒息。鱼也死了,一大片一大片,浮肿的鱼儿把煞白的肚皮铺满邻 居家的池塘,邻居李婶婶跪在池塘边呼天抢地,诅咒声惊飞了树上所有的知了。 世界热闹而死寂。简三毛只喝了一瓶盖,我们赶到的时候,满屋子农药的气味掀 翻了我们的胃,我和国强都吐了。简三毛也吐了,吐的是白色的泡沫,和红色的 血。一个月之后,简三毛的婆婆,周四娭,喝了两瓶盖,也吐着白色的泡沫,和 红色的血。   三   母亲在那个下午之前对于即将到来的死亡没有任何准备。母亲从简三毛家回 来时,还和父亲说起简三毛和周四娭的事。母亲说,她们怎么都喝农药呢?肠子 都会痛断的。父亲说,她们家闹上了农药鬼,农药鬼缠上她们家了。看着吧,还 要死人的。   我的身体止不住地发抖。简三毛那么漂亮,简三毛那么喜欢我和国强,简三 毛常常把白皙修长的手放在我和国强的头上,简三毛总是抓着一把一把的葵花籽 塞到我和国强的口袋里。简三毛喝农药的前一天,我和国强看见周四娭一手拿着 菜刀,一手拿块木板,满村子地转悠。菜刀一下一下地剁在木板上,咒骂一串一 串地往村庄上空弹射。简三毛大概那时就起了喝农药的心思。可是,她还是等待 了一个晚上,她等待什么呢?如果真如父亲所说,是农药鬼缠上了,那么,她也 许就是在等农药鬼了。现在,周四娭也喝了农药。没有人拿菜刀剁木板,满村子 地咒骂她,她怎么会也喝了农药?我确信,真是农药鬼,进了我们的村子。   天黑的时候,我呆在家里,坐在母亲身边,一动不动。我不敢再和国强出去 玩游戏。我甚至不敢去黑洞洞的房间里给父亲拿鞋。父亲洗完脚,等着他的鞋, 却看见我直往母亲身后躲。父亲瞪了我一眼,我壮着胆子,飞快地跑进房间里, 摸到两只鞋,又飞快地跑出房间。父亲说,冇用的崽,屁大点事都干不了。两只 鞋,一只父亲的,一只母亲的。   父亲不幸言中了。几天后,简三毛的丈夫也死了。喝的同一种农药。我没敢 再去看。国强去了。国强回来告诉我,喝了大半瓶杀虫酶,鼻孔里也流着红色的 血,脸都黑了,肿得像个脸盆。他晚上喝的,第二天下午才被别人发现。国强说 的时候,脸扭曲着,白得吓人。我和国强,逃跑似地回了家。我蒙上被子,大汗 淋漓。   我现在很难想象,国强喝了王木清端给他的蛋炒饭之后,鼻孔里是否也会流 出红色的血,脸黑着,肿得像个脸盆?   国强被埋进土里半个月之后,县上公安开棺验尸,才发现中毒而死。王木清 看着公安掀开棺材,抬出国强发臭了的身体,并当场划开国强的肚子。王木清 “扑通”跪在了地上。王木清把一切都交待了。   小姑父死的时候,很多人说,是小姑干的。县上的公安也去了。结论是,不 是小姑干的。小姑父中毒的时间,正是小姑在稻田里扯秧的时间。表弟也出来作 证,小姑父叫他去打酱油,打完酱油回来,小姑父已经躺在了地上,满嘴都是白 色的沫。   四   简三毛的丈夫死了之后,村里已经草木皆兵。所有的人,主要是男人,把农 药藏在了意想不到的地方。农药是不可缺少的,水稻要用,棉花要用,菜园子里 也要用,男人们背着自己的女人,用的时候取出农药,不用的时候藏起农药。所 有人都认为,农药鬼,不是一只,而是一群,闯进了我们的村庄,幽灵一般在村 子里游来荡去,时刻寻找合适的目标。   父亲把农药藏在了阁楼上。那是一个隐秘的地方,除了父亲,谁也不会上去。 那个下午,母亲找遍了家里的每一个角落。我预感到了,或者说,我已经看到了 农药鬼,它们抓走了简三毛,周四娭,简三毛的丈夫,又瞄上了我的母亲。我寸 步不离地跟着母亲。母亲进房间,我也进房间,母亲上厕所,我也上厕所。母亲 冷着脸说,你和国强去玩吧。我不去。国强叫我我也不去。我已经闻到了死亡的 气息。母亲真是细心,门背后,猪圈里,床底下,一处也不放过。母亲红肿着眼, 下定了死的决心。母亲有时也会转过身,搂住我,眼泪婆娑,身子颤抖着,很久 也不松开。   我想,小姑父叫表弟去打酱油时,是否也曾经像我母亲那样颤抖着搂紧他儿 子的身体?他是否预知了身后的一切?比如小姑的改嫁,比如年仅六岁的表弟孤 身一人的艰辛。我是看到了表弟的不易的。他从来不和我说,他成绩比我好,考 上了中专,没上,考上了高中,没上,他去了广州,在建筑工地上做小工,在饭 店里做杂工,在皮鞋厂做皮鞋,在电子厂焊电路板。   父亲去了稻田,弟弟和妹妹在摇篮里伸着双手,哇哇大哭。母亲心硬如铁, 只是埋着头寻找农药,甲胺磷,敌敌畏,杀虫双,或者杀虫酶。我想,农药鬼是 缠上了母亲,就像缠上了简三毛,周四娭,简三毛的丈夫,还有小姑父。我仿佛 看到了农药鬼,就像现在,我看到窗外,一只黑色的鸟(也许是风筝),从布满 乌云的天空坠下,落到三环路上,车辆驶过,我什么都看不见了。   我不知道国强是否在吃蛋炒饭之前,也看到了那只带着死亡气息的黑色的鸟? 村里人都说国强是傻子,我不知道国强什么时候成了傻子。村里人说,国强是王 木清抱养的,王木清把老婆娶进门,三年过去,肚子扁扁,五年过去,肚子扁扁。 王木清就从他小舅子家里抱了国强。国强上头有两个哥哥,王木清的小舅子说, 三个,你随便挑,哪个都行。王木清抱了两个月大的国强。国强死后,两个哥哥 觉得可疑,两个哥哥都在县政府呢,叫了县公安,开棺验尸。   五   将近黄昏的时候,母亲找到了药,整整一瓶,没有打开过的,甲胺磷。我只 是撒了一泡尿。盯了母亲整整一个下午,我实在憋不住了。母亲坐在床边,说, 你去和国强玩吧,我睡一会就起来给你们做晚饭。我当然不会去找国强。但我实 在想撒尿。我和表弟的悔恨是一样的。表弟成人之后,哭着和我说,如果我不去 打酱油就好了,我不去,爹就不会喝农药。他却喝了农药,他把农药拌在蛋炒饭 里,不声不响地就死了。国强也是,吃着拌了农药的蛋炒饭,不声不响地就死了。   王木清判了十八年。村里人说,他县上也有人,否则是死刑。按村里人的说 法,国强真是傻子。王木清的老婆几年前得食道癌死了,又找了村里的张寡妇。 王木清和张寡妇每次进了房间,王国强就会紧跟着,破门而入。王国强对着王木 清吼,你出去,我要和她睡。王木清没有办法,只好出来,张寡妇也出来。王木 清打不过王国强,王木清和张寡妇就把房间让给王国强,任凭他在自己床上拉屎 撒尿。王木清也试过给王国强娶个老婆,可是没有人愿意进王家的门。都说王国 强发起狠来,摸出杀猪刀,嗖嗖嗖,对空乱砍。都说王国强是给他娘报仇呢。都 说王木清的老婆放到棺材里时,身子还是热的。都说王木清实在熬不住了,老婆 还没断气就让她进了棺材。   王木清终于下手了。他牵着农药鬼,把王国强送进了棺材。   小姑父却自己把自己送进了棺材。在我常常虚构的小姑父之死的故事里,背 景总是模糊的。我不相信别人说的。他们说,小姑偷人,被小姑父捉了现形。我 宁愿相信,小姑父仅仅只是被农药鬼死拉硬拽地去了阴间。这和王木清不一样, 王木清是自己拉着农药鬼的手,一步一步走近王国强。   但是,死,是一样的。所有的死都是一样。就像简三毛,周四娭,简三毛的 丈夫,还有那些鱼。   六   如果母亲也在那个下午,跟着农药鬼走了,那么,母亲的死,也是一样的。 我现在很难设想如果母亲真死了,我会不会变成傻子,像国强那样,把为母亲报 仇作为活着的理由。或者,我会像表弟那样,忘记死,不动声色地活着。这样想 的时候,我不寒而栗。   农药,制造死亡,也制造关于亡者的话题。这些话题给人巨大的想象和揣测 的空间,在这个空间里,每个人都足以充分展示其编织和叙述的能力。亡者已去, 所有的想象和揣测都成为真实。所有的恶,所有的罪,都在唾沫横飞中袒露无遗, 最隐蔽的角落也被撕开。   母亲在接近死亡的一瞬间,农药鬼被我掐住了脖子。我撒完尿回到堂屋,闻 到了我熟悉的气息。那种气息弥漫整个屋子,从四周的墙壁往外散发,一波又一 波,汹涌澎湃,我摇摇欲坠。我看到了通向阁楼的木梯。我冲上了阁楼。   母亲蹲在暗黑的阁楼,成群的老鼠在她脚边四处奔逃。母亲已经打开了瓶盖, 瓶盖已经靠近了母亲的嘴唇。没有人教我应该怎样做,我只是扑倒在母亲身上。 农药泼洒在我的身上,泼洒在阁楼的木板上。母亲仿佛已经死过去了,两只眼睛 直直地看着我,就像看着一堵墙。我确信,我已经掐断了农药鬼的肚子,我用尽 所有的力气,把它的脑袋抛下阁楼,似乎听见了头颅碎裂的声音。   我在农药的气息中昏眩过去。我的童年到此结束。   现在,我和母亲,父亲,在远离村庄,远离农药的都市里,随意而轻松地说 着关于农药的话题,关于那些喝了农药的亡者的话题。我们也提到了那个下午。 如果母亲死了,我相信和所有非正常的死亡一样,村里也将流传各种各样关于母 亲之死的话题。就像小姑父,就像王国强,就像简三毛一家三口。   事实上,母亲说,她要喝农药,仅仅只是因为,父亲在那个下午,不肯做煤 球,要去割稻子。母亲说,那天天上起了黑云,要下暴雨,先做煤球,还是先割 稻子,她和父亲意见相左。   就那么简单。也许,所有的死都很简单。如果,所有的亡者都能重新说话。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