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小猫眯呀小猫眯 短篇小说1.2万字   张锐强   一   太阳如同燧石,点燃了贝贝柔软的细毛;风像轻盈的舞女,不时在它身上留 下波浪般的舞步。间或掀开那匹完整的绸缎,露出一个个淡色的窝。贝贝皇帝般 享受着这一切,旁若无人地趴在那里扯呼噜。一只前爪露在外边,角质几近透明, 但爪尖远比阳光犀利,更富有穿透力。   可是还有一样东西比贝贝的爪尖更加尖锐。那是一双眼睛。它们紧紧盯着它, 如同鹰锁定猎物。那眼神刚开始自然而放松,然后慢慢眉头紧锁,眼睛眯缝起来, 凝聚出一束激光,在它身上聚焦。   贝贝,起床吧,和我玩玩。保姆小赵眨眨眼睛,伸手推推贝贝。她的声音起 初粗糙而皲裂,但很快就湿润水灵起来,眼角边细小的皱纹也随即消失,如同一 阵风。   贝贝喵地一声,为小赵展现了一个斑斓的世界。贝贝生着两只彩色的眼睛。 它伸个漫长的懒腰,抬起前爪捋捋胡须,然后两眼瞪着小赵。   四只眼睛交相对射。一梭子接一梭子地打连发。小赵的眼睛略一眯缝,看到 贝贝的胡须越伸越长,一直伸到自己身边,如同长枪进犯。她抓住胡须就朝后拽, 双方随即开始拔河。这是一场势均力敌的比赛,她丝毫不占优势。她逐渐加力, 眼睛也随之变成两只烤灯。突然,她使劲眨眨眼,绳子断了。不,是消失,如同 积雪融化。   贝贝的胡须完好无损。两只烤灯也随之体积缩小温度降低,跳入小赵的眼眶。 小赵揉揉眼睛,甚至还笑了笑,逗弄孩子一般冲贝贝拍拍巴掌,说宝贝,过来吧, 咱们玩玩!   贝贝冷漠地扫了小赵一眼,又扭头趴了下去。小赵清楚地看见,它的鼻子哼 了一声。那是她无比熟悉的神态。她虽然年龄不大,但干保姆已经好几年了。   小赵心里不觉又是一梗。她强压不快,淡淡一笑。说小东西,我会驯服你的。 等着吧。   二   要过节了,这是给你的红包。雇主大姐递来几张崭新的票子。小赵只飞快地 扫一眼,便估摸出了数量。六张,相当于她半月的工资,可不是小数目。   不用了吧大姐,你们给我的工资不少了!小赵忙不迭地伸出手。刚来时还要 尊称大姐阿姨,她摸摸自己的脸微微一笑,说阿姨?我还没有那么老吧?说着话 扭头看看先生。先生不置可否地摇摇头,说对,年龄相差不大,你别叫阿姨,还 是叫大姐吧。   拿着吧,这是规矩。给你父母买点东西。他们把你养大,也不容易。大姐虽 然面带微笑,但是语气不容置疑。   她向来就是这个脾气。   那就谢谢了!小赵悬着的心立即实落下来,赶紧把钱接下塞进口袋,然后顺 手使劲一捻。一、二、三;四、五、六。美呀。   大姐脸上贴着面膜,怀里抱着贝贝,陷在沙发里看电视。远远一看,像小赵 进城之后偶然吃到的一种食物,汉堡包。馅还挺实在。刚刚想到这里,她心里忽 然一惊。贝贝瞪了她一眼。如同黑夜里突然响起的两盏探照灯。   小赵说你瞪什么瞪?大姐都不怪罪,她对我好着呢!豆豆毫不理睬,只是轻 蔑地一撇嘴,然后探照灯熄灭。这让小赵很是失落。只好再度将手探进口袋,用 力捻捻那几张挺括的票子。铁证如山,它们还在,不多不少正好六张。   小赵对贝贝说,算了吧,我不跟你一般见识,还不行吗?!   三   白天是工作时间。小赵要打理这座两百多平方米的错层豪宅。打扫卫生,换 洗衣服,整理用具。虽然房间不少,但她干得很轻松。她人勤快,保持得也好, 因此日常工作并不累。   要是能累点,也许倒是好事呢。不必整天跟贝贝较劲。   小赵的手一寸一寸地朝贝贝伸去。影子投射在地板上,如同发现猎物即将捕 食的鳄鱼。周围很静,她只能听到太阳燃烧的声音,连自己的心跳都听不到。但 即便这样,在即将触碰到豆豆时,还是惊动了它。只见它双耳刷拉一下竖立起来, 两只探照灯同时打开,身体本能地紧缩成弓形,摆出了随时可以发动攻击的阵势。   小赵的心不由得忽腾一下跳了出来。她突然发现,贝贝并非宠物猫,而是一 只刺猬。浑身上下所有的毛,原本光洁柔顺的毛,突然之间都成了尖锐的刺,根 根直立形成枪林,三百六十度全方位布防。她顾不得把心安放回原位,立即双管 齐下,一只手摁住贝贝,另一只手给它抓痒。   小赵先抓贝贝的背部,然后是肚皮。它经常洗澡,身上很干净。只抓几下, 就激活了毛发上的高级香波。它们在阳光中活蹦乱跳,冲进小赵的肺腔。应该承 认,那是种令人愉快的气息。小赵的手法不由得越发温柔,如同发开的面团。贝 贝也关上探照灯,斜躺在地板上,翘起后腿。小赵说贝贝,你看咱们这样不挺好 的吗?贝贝不吭气,只是扯呼噜。小赵说你干吗对我那么不友好呢?好像我欠你 二斤狗肉钱没还似的!哦不,老鼠肉!说到最后不由得扑哧一笑。贝贝的呼噜略 一停顿,然后再度开机。小赵说我不勉强你,将心比心,你自己看着办吧。   小赵的手慢慢停下,但没有立即撤离。贝贝慢慢睁开眼睛——确实不是探照 灯——若有所待。小赵笑笑,说贝贝,我就不能抱抱你么?说着作势欲抱。可她 的动作还没展开,贝贝已经伸出前爪。那是小赵万分熟悉的姿势,她前不久曾经 使用过。那家的男主人有天晚上酒后归来,突然张开血盆大口,险些将她攫取。 她只能这样,两只胳膊紧紧抱在胸前无声地抵抗。   小赵说你这是干吗?我又不是害你!说着话一把将它抄入怀中。她感觉自己 的手劲可能大了些,但刚一松开,贝贝已经在她手掌上轻巧地一弹,子弹般射了 出去。   贝贝跑出几步,到安全距离上停下,然后回身与小赵对峙。小赵哪里还顾得 上它。她右手捏着左手,愤恨地剜了贝贝一眼,转身而去。   小赵此时的目标是创可贴。贝贝在她身上不过小露一手,便留下了深刻的印 记。   四   电话铃声大作。小赵可巧就在电话旁边拾掇卫生。过去一看,是家乡的区号, 家里人打过来的。抄起来一听,是母亲,从街上的某个小卖部。小赵下意识地看 看周围,说妈你放下电话吧,我给你打回去。   小卖部的电话打过来一分钟要一块多钱呢。电话接通之后母亲问她这家人到 底怎么样,最近有没有什么事。小赵说这家男女主人都挺和气,对她挺好的,是 她碰到的最好的人家,既有钱又讲理,叫母亲别担心。回答虽然干脆,但心里却 不觉一梗。这家人对她确实挺好,待遇高些不说,关键也客气,从不拿她当下人 使唤。美中不足的是那只猫,女主人养的宠物,也就是贝贝。这家伙自打她一进 门,就充满敌意。她想方设法接近它——老人不是都说吗,猫是奸臣,给点小恩 小惠就变心,狗才是忠臣——可那些努力,都没见效果。   说一千道一万,贝贝就是油盐不进,不肯让她近身。   母亲说那倒也是。你寄回来的衣服真好!这么新的衣服他们都舍得给,为人 应该不错。小赵说那些衣服算什么?都是他们穿掉下的!你不知道他们家多有钱。 我告诉你,他们睡觉的那张床叫水床,就是一张床,什么都不算,你猜多少钱? 要十二万!这个数字显然吓住了母亲,她老半天都没反应过来其中的具体涵义。 其实小赵也经过临时换算的,大姐告诉她的数目是六万,她嘴一顺溜,不知道怎 么回事就自动翻了一番。母亲还在惊叹呢,忽听女儿在电话里一声惊叫,立即本 能追问一句你怎么了?没啥事吧?小赵惊魂不定地说没什么,猫,是猫!   贝贝的脑袋从门缝里探进来,乍一看如同丑陋的怪物。它的眼睛在小赵和电 话之间来回转悠,脑门上写着一连串的问号与惊叹号。问号与惊叹号交替出现, 箭一般朝小赵射来。小赵左遮右挡,穷于应付,匆匆敷衍母亲两句,随即放下电 话。   小赵拾掇利索家务,就去找贝贝。她鼓足勇气,像学生时代寻仇那样,将它 堵住。   我没偷打电话!是她打过来的!小赵盯着贝贝的眼睛,竭力做出理直气壮的 样子。但是话刚一出口,她就感觉到了漏洞,赶紧接着说我什么时候想打什么时 候打,想打给谁就打给谁,关你什么事?!   贝贝嘲讽地一笑,一声不吭。仿佛铁证在手的法官,胸有成竹地眼看着罪犯 做苍白的狡辩。小赵用尽全身力气调动起来的勇气一点点地消散,最后简直无法 支撑脊梁。她看着贝贝,满怀绝望。她清楚地看见自己在滴水成冰的日子里焐化 了一只秤砣,但却无法焐热贝贝。它眼神的温度,直如节令。   晚上大姐回来,小赵心乱如麻。她定定神,说大姐,今天我给家里打了一个 电话。大姐说该打就打呗,多跟家人沟通交流,应该!小赵的心一下子回到了肚 子里。她得意地冲贝贝笑笑,接着说我打了好几分钟呢。大姐说不管长短,总得 把事情说完。你父母挺好的吧?小赵长舒一口气,说叫你挂念,他们挺好,都挺 好。我妈特意叫我谢谢你,那些衣服他们都很喜欢!   大姐淡淡一笑点点头,没再说什么。   小赵心里不觉涌上一丝惭愧。大姐的话如同一阵风,吹掉了她们之间那扇玻 璃上若隐若现的浮尘。也许玻璃本来就是光洁的,一尘不染,但她此前一直不能 确定,直到现在。她愿意相信,是自己苛责了贝贝。它不肯接近自己没有别的原 因,只是因为她已经熟悉了大姐身上的气味。   小赵很快就有了主意。她为自己的念头激动不已。   次日上午干完活,小赵随即脱掉外衣走进厕所。她打开水龙头,仔仔细细地 搓洗浑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恨不得把表皮全部搓掉,彻底换层新的。洗好之后 低头看看,到处都是红印子,有些地方都破了皮,隐隐作痛。她顾不上怜惜自己, 接着抹上大姐平常用的沐浴露然后再冲洗一遍。   小赵出来吹干头发,就去找贝贝。她慢慢朝贝贝伸出手,说贝贝来吧,看我 身上,香着呢。贝贝的鼻子抽动两下,狐疑地看看小赵,很快又退后一步,脑袋 贴到地上,只用眼睛的余光警戒着对手。   听着贝贝充满节奏感的呼吸,小赵的心一寸一寸地凉了下来。她站在那里半 天没动,仿佛双脚不是脚,而是一对订在地上的钉子。   五   这样的菜都要倒掉,不止是浪费,简直就是犯罪。老家的乡亲们,过年过节 也未必能吃上。本来昨天晚上就可以直接倒掉的,但小赵当时突然意念一闪,又 随手搁进了冰箱。   午饭小赵自己吃,他们不回来。有时晚上也不回来。小赵从冰箱里端出剩菜, 还没想好要不要倒掉。浪费确实浪费,但钱也不要自己出,倒掉也不是不行。可 就在那一瞬间,她还是信手从中拈起一片火腿蛋放进了嘴里。   味道不错。味道怎么会错呢?那么好吃的东西,不过一夜的时间。   决定就此做出,中午热剩菜吃。   说到底,大姐的钱也是钱。   小赵的腮帮子一高一低,时鼓时平。但那节奏越来越慢,越来越慢。食物停 留在口腔中,无法下咽。因为背上突然扎了两根针,或者刺。她慢慢转过身来, 果然,又是贝贝的探照灯。   贝贝脸上带着鄙夷的怪笑。小赵说我没吃剩菜,可粉碎的火腿蛋牵绊着舌头, 话说不利索。贝贝随即笑出声来。小赵见状大口大口地嚼着已经不需要咀嚼的火 腿蛋然后夸张地做出吞咽动作,说我就是喜欢吃剩菜,你管得着吗?!说着话又 抓起几片塞进嘴里。贝贝不再发笑,只用零下二三十度的眼神盯着对手,看她表 演。那种表情好险把小赵噎死。她噗地一声清空口腔,说我刚才想吃,现在又不 想吃了,反正也不要我出钱!说着话使劲将菜甩进垃圾箱。她的动作太大,结果 又当啷一声上演了一出真正的飞碟。   贝贝诡秘地一笑,扬长而去。   小赵感觉一阵恶心。仿佛刚才吃的不是火腿蛋,而是苍蝇。她使劲呕了两下, 但什么东西都没吐出来,除了一口唾沫。   小赵疾步跑出厨房。可哪里还有贝贝的踪影。   晚上大姐领小赵逛商场。她采购,小赵搬运。两人并排而行,小赵的位置略 微靠后。大姐抱着贝贝,脑袋冲着小赵的方向。半路上小赵说大姐,你累了一天, 不行我抱贝贝吧。大姐说不用,我行。贝贝闻听翻翻眼白,冲小赵得意地一笑。 小赵悄悄向它挥挥拳头,说大姐,电视上说好多宠物身上都携带病菌,我怕影响 你的健康!大姐说怕什么?我们贝贝经常打防疫针,还定期体检,怎么会有病菌! 小赵略一停顿,又说你干吗养猫呢?我们老家都说,猫是奸臣,狗才是忠臣!大 姐停下脚步看看小赵,说这是什么逻辑!养宠物的事,能跟着你们老家走吗?   小赵听到了贝贝清脆的笑声。像中午的阳光,哔哔啵啵地燃烧。它说怎么样? 你没招了吧?小赵说混帐东西,你等着,我有办法对付你!贝贝斗志昂扬地说那 好,咱们走着瞧。   它们俩的交谈气氛热烈,但是大姐充耳不闻。是的,她听不见。她怎么可能 听见?   六   大姐他们要去南方度假,会同在当地上大学的儿子。小赵闻听心里一动,说 那肯定要带着贝贝喽?大姐说带它干吗,时间长路途远,不方便。有你在家照看, 我们还不放心?!   小赵不觉万分失望。不仅贝贝是刺猬,她感觉自己也成了刺猬,大家都是刺 猬,浑身都披着锐利而且坚硬的刺。距离稍一越界,就会两败俱伤,还是别呆在 一起的好。   事后想想,贝贝可能确实感觉到了什么。告别的那天,它突然从大姐怀里挣 出来,跑在车前,扬起尾巴,把四只车轮挨个扫了一遍。大姐见了很是激动,把 它抱起来使劲亲亲,说贝贝好宝贝,我没白疼你!   他们走了。小赵刚要把贝贝抱回去,它却猛一使劲挣脱羁绊,飞快地消失在 电梯间的方向。等小赵来到电梯间,左看右看,已不见踪影。丢了才好呢。这个 丧门星!小赵气恨恨地进了电梯。可出来刚一拐弯,就见它蹲在门口头冲这边, 看到小赵立即收回眼神,一动不动地蹲在那儿。   小赵说混帐东西,跑得倒快!你有本事还跑啊。一边说一边开门。门一闪开 缝,贝贝立即朝里挤,似乎动作稍微慢点,就会被关在门外。   熟悉的空间突然宽大了许多。同样的面积,同样的房间数量,以前总有些逼 仄,但是今天,不一样了。小赵抖擞抖擞身子,在厅里做广播体操。她像拉面那 样把自己的身躯拉长拉高拉宽,拉到正常的尺寸,直至拉出顶天立地的感觉。她 忍不住要高声喊两嗓子。但刚喊出一个我字,就没了下文。她突然又想起了曾经 学过的一个词,后顾之忧。一回头,贝贝随即映入眼帘。它前爪伸开,脑袋趴在 上面,满眼无辜地看着小赵。它的眼神一点都不犀利,但依旧如同钝刀一般将小 赵勇气与情绪的气球戳破。   小赵腾腾腾几步过去然后停下。她没有立即开口,从心底积聚起所有的威严, 干脆地叫道贝贝,过来!   贝贝没有反应。   小赵眉头紧皱,用鼻音嗯了一下。那是她格外熟悉的音调。小学时数学老师 只消那样一声,班上最调皮的学生也会立即俯首帖耳,比语文老师的吆喝强了不 知千倍万倍。   可贝贝还是没有反应。   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过来!小赵想学数学老师,但最后还是成了语文老 师。也许因为她跟语文老师一样,都是女性的缘故?   贝贝依旧不理。   一,二,三!还不过来?那就别怪我!小赵啪地一巴掌搧在贝贝脑门上。   贝贝喵呜一声,身体收缩成弓形,一只前爪耷拉在空中,呲牙咧嘴地摆出防 卫的姿势,腹腔内发出低沉的怒吼。那一巴掌给了小赵前所未有的快感。她忍不 住顺势又是一下。贝贝朝后一退,嗖地一下表演了一个熟练的三级跳,经过窗台 一跃而雄居博古架之顶。   小赵沉稳地抬起手,用食指指着贝贝。她的胳膊弯曲在胸前,并不直直地伸 出去,目光如同麻花一般纠结着。村长的食指只要这样一抬,周围立即会漾起无 数的笑脸。可是此刻,这招还是不灵,贝贝的眼神跟过去一样锐利。不,比过去 还要锐利。   小赵无奈地使劲一跺脚,说不看你是只猫,哼!   七   周围都是云彩。小赵慢慢悠悠地在空中漂浮着。伸手一抓,什么都抓不住, 只有些潮湿的感觉。她非常着急,也很害怕。她分明看到,身体下面没有飞机, 上面也没有降落伞。她无依无凭,就那么飘在空中。好容易飘到地面,脚刚一沾 地,又随之弹上半空。如此反复几次,她突然从空中直接摔到地上。她知道自己 死了。有人把她平整地搁到一张床上,身上盖着雪白的床单,然后推进太平间。 她想喊,但是喊不出声;想动,身体又不听指挥。她这才明白,死了就是死了。 正在这时,门忽然闪开一条缝,黑暗中露出两盏绿色的小灯笼。是贝贝。手中挥 舞着一柄锋利的长刀。小赵浑身一激灵,笔挺地从床上弹起来,像根木棍;木棍 斜着倒下去,直直地砸在贝贝身上,可它不但没被砸倒,身体反而高大了许多, 如同受压后的弹簧。   贝贝提起长刀就朝小赵砍去。那似乎也不是长刀,只是尖利的爪子。它们撕 开小赵的胸膛,就拽里面的五脏六腑,血流了满地。小赵使劲拧下贝贝的脑袋, 但它躯体上又冒了一颗出来。她立即想起一个非常要命的问题,猫有九条命。她 使出浑身力气要去拧第二颗脑袋,但手脚都不听使唤,而此时贝贝已经掏出了她 鲜血淋漓的心。小赵又疼又急,大叫一声,从床上一弹而起。   小赵飞快地喘气,如同刚刚跑完五千米。月光从窗帘的一角泄露进来,让她 慢慢意识到那不过是场噩梦。摸摸身上,果然满是冷汗。   定定神,小赵想下去喝口水上个厕所。但是找来找去,床下面只有一只鞋。 她忽然意识到了什么,光着脚径直来到贝贝的窝前。   远远地,那只鞋已经在昏暗的灯光下赫然入目。   小赵身上不由得又是一激灵。窝是空的。左看右看,都找不到贝贝的影子。 小赵不觉浑身起满鸡皮疙瘩。她真切地感受到了危险。慢慢转过身去,后面却没 有那两只探照灯;小心翼翼地打开所有的灯,那家伙还是不见影。   这个坏蛋,肯定躲到什么地方去了。小赵定定心神,喝了满满一杯水,然后 塌塌实实地睡了一觉。后半夜被尿憋醒,她迷迷糊糊地起夜。那时月亮刚刚睡去 而太阳还未起床,是最暗的时段。刚一出门,眼前忽然有两道绿光射来,后面立 着黑色的影子,鬼魅一般发出低沉的短吼。   小赵那啊的一声尖叫仿佛是道指令,刷拉一下闸门放开,她身上顿时一阵轻 松。问题就地解决,她已经没了去厕所的必要。   这一切显然都在贝贝的预料之中。它略一停顿,随即转身而去。水流声中, 一记满足的轻笑折转回来,清脆地弹到小赵耳边,皮球一般跳来跳去。待要追上 去踢它几脚,可浑身哪里还有力气。   不,不能再这样下去了。必须想个彻底解决的办法。   八   世界上什么食物的味道最香最诱人?方便面。此刻,那种煮方便面特有的香 味就回荡在小赵周围。随着水温的上升,那味道越来越浓烈,她的信心也就越来 越强。   平常贝贝都是吃专门的猫粮,大姐从宠物商店买回来的。小赵闻闻就觉得恶 心。那么难闻的东西,哪有方便面好吃?她不相信贝贝能抵挡得住方便面的诱惑。 大姐在时不让她吃方便面,现在正好。她要用自己最喜欢吃的东西招待贝贝,以 示诚意。   小赵端着煮好的方便面,兴冲冲地倒进贝贝的食盆,径直端到它窝前。可贝 贝只凑过来闻闻,就退后半步,看样子毫无兴趣。汤已经倒掉,温度合适,她甚 至按照贝贝的肚量与日常习惯,将面条重新切碎。这样的美味,它怎么可能不喜 欢又怎么好意思不喜欢?   贝贝听话,吃吧,好吃着呢。过去都是我不好,我态度粗暴,我向你道歉! 小赵把食盆朝贝贝跟前挪挪。   贝贝一动不动,两眼瞪着小赵。   吃吧贝贝,我不骗你,真是好吃!就咱们俩在家,咱们和解多好!小赵用勺 子舀了一点,伸到贝贝嘴边。   贝贝把脸扭开,看都不看。   这么好吃的东西,你至少要尝尝嘛。我不会害你的,你放心吧!想想切面条 费的工夫,小赵不禁有些生气。她把贝贝的脑袋转过来,摁到食盆上。   贝贝挣扎着不肯吃。它一爪子摁翻食盆,方便面撒了一地。   小赵啪地搧了贝贝一巴掌。贝贝喵呜一声弹射起来,逃上沙发。   小赵坐在地上,老半天没动弹。她一点力气都没了。仿佛得了怪病,浑身的 肌肉都不受大脑控制。良久,她坐起来,换成蹲的姿势,去拾掇地板。切碎的面 条已经粘在上面,清理比切碎更加费劲。她蹲在地上,一会儿挪动一步,腿都麻 了。忽然,她感觉手背一热,一滴水从空中滴到上面。   小赵同时感觉到了水滴的咸味。她已经无力分辨,那到底是泪水还是汗水。   九   比赛还要继续,胜负尚难逆料。绳子不再是猫的胡须或者毛发,而是一条粗 粗的螺纹钢筋。小赵的身体朝后倾,试图一战定乾坤,但是不能。白天是她的天 下,贝贝甚至连她的目光都不接招;晚上则是贝贝的势力范围,它神出鬼没,弄 得她一惊一乍。似乎她是日本鬼子,而贝贝是八路军游击队。令她难堪难受的不 仅仅在于不能速战速决,还有贝贝的态度。它永远是漫不经心的,似乎并没有真 正把她当作对手。它只消伸出一只前爪拽住钢筋,小赵便不能取胜。   那是个晴朗的午后。小赵把所有的心事都翻检出来,接受阳光的晾晒。太阳 温暖了小赵的身体,也晒暄了她的心事。那一刻,她是那么的放松。她甚至忘记 了这是城市里的高档社区,而以为是老家午后茂密的森林。   小赵洗了一个澡,将全部负担都付诸东流。擦干净之后,她想去大姐的房间, 试试她的高档化妆品。听大姐说那普普通通的瓶瓶罐罐,每套的价格都在万元以 上。她很想体验体现一万块抹在脸上的感觉。   转过墙角就是大姐的房间。但小赵刚一转过去,就看到了一只威武的雄狮。 它端端正正地卧在大姐门前,如同看家狗看护领地。小赵一惊,眨眨眼睛,原来 是贝贝。阳光在它的皮毛上镀了一层浓厚的金色,也拉长了它的胡须,让它万分 威仪,犹如狮子。   再一眨眼睛,又没了贝贝,只有狮子。   小赵心里一沉。那些已经晒暄的心事,又生出了许多霉斑,密密麻麻的,如 同雨后的毒蘑菇。她略一定神,继续朝前走。贝贝并不阻挡,甚至也不像以往那 样,用目光发出无谓的警告与提醒。   小赵没滋没味地涂抹化妆品,瓦匠刷墙一般。什么一万两万,感觉也不过如 此。她随意抹弄几下,就离开了大姐的房间,那个是非之地。   可让她失望的是,别说狮子,门口连个猫都没有。左找右找,都找不到。她 根本没有示威的机会,甚至连战表都无法送达。   十   夜晚再度降临,黑暗莫测高深。所有的长度宽度与深度合围起来的巨大体积, 只是两个字,危险,或者恐惧。   小赵躺在自己床上,心神不定。她虽然每次都记得关好门,但贝贝却总能突 破防线,进去留点什么印记。仿佛它能通灵,可以飞檐走壁穿墙而入。即便有一 天没进去,也总会在出其不意的时间,无法预料的地点,给她一个意料之外的惊 喜。而惊喜的结果,总是毛发竖立冷汗淋漓。   小赵一闭眼睛,就看到了那根粗粗的钢筋。黑暗中,只有它的存在。她死命 朝后拽,但钢筋只是略微一退,然后就岿然不动。她清楚地看到,中间某一段逐 渐变细变长。   小赵使劲睁开眼睛。她的神经已经绷成拔河的绳子。必须尽快了断。事实上, 她已经有了办法。她关上灯,却不躺到床上去,而提着鞋,竖耳倾听外面的动静。 外面当然阒无声息。现在还不到贝贝活动的时间。小赵悄悄探出头,贼一般左看 看右看看,然后出去小心地闭死门。   小赵蹑手蹑脚地朝大姐的卧房而去。她不但想体验体验六万块钱的床,更重 要的还是,贝贝不可能想到她在这里,也就无法骚扰。那里面有单独的卫生间, 她希望坦然地一觉到明。   小赵悄悄地开门进去然后又关上门。为了保密,她甚至没有开灯。每天都进 来拾掇,家具摆设与路线早已驾轻就熟。她在黑暗中得意地飞速一笑,掀开被子 躺了上去。   果然是张好床,不,是张特别的床,躺上去的感觉非比寻常。   小赵晃动一下,身体随即经历了一次轻微的波浪。全身上下的每一寸皮肤都 紧密地贴在床上,每个毛孔都能感受到充满依靠的安全感。那是何等快意的感觉!   小赵闭上眼睛。她要好好享受一番。事实上她也做到了。水床的波浪已经将 她荡到了梦乡的门口。正在这时,夜空中忽然亮起一声惨叫。在她的想象中,只 有古代行刑,大刀砍到脖子的那个瞬间,才会有类似的动静。它是那么的惨烈悲 愤绝望,简直让人毛骨悚然。   喵——呜——   是贝贝!小赵啊地一声弹射起来。打开灯,却不见它的鬼影。床下,椅凳后 面,梳妆台的角落,都没有。找来找去,总是没有。小赵高声呼唤几下,甚至还 打开外面过道里的灯协同照明,可里里外外还是没有发现目标。   小赵的心神慢慢稳定下来。肯定是自己听错了。自从那次之后,她就得了这 个毛病。那次的袭击也是完全意想不到的。谁也不会相信,表面上那么文质彬彬 的戴眼镜的男主人,竟然会对她,一个农村来的小保姆下手。暴力对软弱的屈辱 蹂躏啊。   小赵重新躺上床。老半天之后才关灯。可黑暗刚一降临,她就感觉到了背后 的危险。没错,是背后,和那次完全一样。   背后又是一声喵呜,然后就是爪子的尖利。打开灯掀起被子,贝贝果然就在 被窝里面,一直靠着她。   小赵啊地一声尖叫。声音的锋利程度显然超过了贝贝的爪子。因为它也得垂 下耳朵以为遮掩。虽然被窝宽阔,虽然它身形小巧,但也不至于刚才毫无感觉吧? 它一定是在她之后进来的。没有任何人,只有通灵者才会有那种本事。   鬼!贝贝你不是猫,你是鬼!小赵本能地后退两步。贝贝还是跟白天那样不 言不语。自从他们去南方之后,它就一直是这副蒸不熟煮不烂捶不扁敲不爆不死 不活的德行。小赵说滚,你给我滚!   贝贝还是充耳不闻,一动不动。   被子挡住了灯光,里面还很暗。贝贝的眼睛在里面闪着亮光,越看越像鬼魅。 小赵说你滚不滚?你快滚!说着话顺手一拨拉。贝贝伸出爪子抵挡。小赵感觉一 阵钻心的疼痛。愤怒抹平疼痛的沟壑,然后溢满心房。那一刻,她干枯的心田什 么样的情感雨水都需要,只要它能替代恐惧的干涸。她一把揪起贝贝,伸手劈里 啪啦就是一阵巴掌雨。那是场同归于尽的战斗,她手掌上伤痕累累,被子表面梅 花点点。小赵打呀打呀,她打得万分开心,就像那次那样。可是那男人并不管她 的巴掌,只是一个劲地在她体内冲锋,冲锋,冲锋,直到筋疲力尽。   她此生永远也不能忘记那种尖锐的疼痛。   事后那男人给了她八张纸币。他笑嘻嘻地说,深山里的野菜,果然没有污染!   血还在朝下滴。那也是雪白的床单。拔河比赛远远不到终点。周围有人摇旗 呐喊。小赵得到了八张纸币,却失去了女人最宝贵的东西。她愤怒,她屈辱,她 绝望,她也没有任何办法。她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母亲,只是悄悄拾掇好行李, 离开了那个衣冠禽兽。   不,她不能就此罢休。她必须找上门去,以某种方式了断。   小赵像捋绳子那样捋了捋贝贝。把它的后爪并拢踩在脚下,前爪跟脑袋一起 拧成麻花,使劲朝上拽。   这是场真正的拔河比赛。这是比赛的最后关头。小赵使出了浑身的力气。那 两只可耻的镜片在她身下发抖求饶,但她毫不理睬。她不能饶恕。她根本不可能 饶恕。她听到了关节绷断的声音。可是不行,猫有九条命,她必须一条一条地赢, 将它们全部打败。   钢筋中间的一段突然变细变长。定睛一看,粗钢筋原来是由无数条细钢丝组 成的。随着钢筋长度的增加,周围的钢丝相继绷断,直到喀嚓一声,整条钢筋一 分为二。   小赵也许赢得了比赛,也许拉断了绳子。可是她已经顾不上这些。她瞬间失 去重心,重重地摔在湿漉漉腥咸的地板上。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