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深呼吸的鱼》(小说)   钟雨   这个秋天将要结束的时候,珏的前夫发现答应复婚的妻子,比以前靓丽了许 多,她一向阴郁的心情似乎也变得明朗起来。   珏在一个写字楼上班。大楼三十九层。透明的楼外电梯上上下下,如同镶在 高楼上的眸子,将东南北三个方位的城市景观尽收眼底。北边是鳞次栉比的楼群, 五颜六色的方格子里隐含着太多创业致富的商机;东面是环湖公园,采菱人的轻 舟,早早晚晚泊在湖边,让你在喧嚣的市声里觅得片刻的宁静;正对的南面是波 涛滚滚的长江以及长江以南的地带。珏每次进来,就面南背北地站在电梯一角, 向远处眺望。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只是茫茫江水一片,并无什么景致。但珏知 道越过那片江水,视线所及的灰蒙蒙的地方就叫江南。不是白居易《忆江南》中 的江南,而是小城人对长江以南地带的泛称。小城坐落在江北。   珏来自比江北更北的北方,这从她的普通话发音里听得出来,她的儿化音很 多很纯正。   珏就是喜欢这么站着。珏喜欢这么站着是因为她这么站着的时候,认识了一 个叫柯的男人。   珏搭乘的电梯是在大楼的东侧。远远地看过去,就像一只移动的大鱼缸,每 天都有很多红红绿绿的金鱼,在鱼缸里钻进钻出。除了特别寒冷的冬天以外,珏 一年里大多数时间都是紫衣黑裙。紫衣紧束上身,黑裙则宽松得多且略微有点燕 尾。她这么站着的姿势,就让人觉得她像一尾起立的大金丝锂鱼,随时要向水面 吐出泡泡。柯第一次见她时可能就是这种感觉吧。   柯看起来明显比珏要年轻得多。黑色的电脑包一边肩上斜挎着。蓬松的发型 有点自然卷曲,他一进电梯就挤到珏的跟前,像一堵墙一样将珏的视线严严实实 地挡住,珏只好偏着头,让目光越过他的肩膀指向那一江秋水。这时两只白鹭飞 上青天。   “有什么好看的呢?”柯自作多情地说。有点轻浮地甩了甩他的卷发。   “又不是看你。”珏抿了抿嘴角,把要说的话抿了下去。也许她也并没什么 话要说,只是一个下意识的动作罢了。这是秋天,空气异常干燥,嘴角的马丽莲 唇膏水分锁不住多久。   珏最后一个离开电梯。然后到百事达咨询公司门口刷卡,拎包到更衣室换上 套装,打好蝴蝶结,把换衣时擦掉的一点口红重新补上。再坐到自己的6号台子 前,等待她的第一批顾客。她是公司的一名电话接线员。她只用声音与客户交流, 按理她可以不用换制服的,但这是公司制度规定。珏也只好照做。   现在还没有电话打来。珏有了点自己的时间。她掏出手机阅读网上一些很有 意思的短信:一个面包感觉自己饿了,它把自己吃了下去;走在前面的一根香蕉 感觉到热,它脱了衣,后面的一根就摔死了。读着读着她就一个人小声地发起笑 来。其实她可以朗声大笑的,因为她的办公点,除了招聘那天有位人事部门的人 带她来过之外,至今还没人光顾过她。这是多么自由自在的一个空间呀。她为此 非常感谢给她提供招聘信息的人。他就是她的前夫。大大的眼睛里总是裹着血丝, 头发蓬乱,斜斜地挎着包,就像电梯里那个卷毛的样子。   她记得前夫对她说,女人不比男人,有很多问题需要面对,不会有那么多时 间停下来怀想过去和筹划将来。离婚后肯定有段时期你会非常不适应,所以你不 应该只闷在家里,你得找份工作,以打发你的空虚。这是几年来,前夫对她说话 最多的一次。   她的前夫总是很忙。他们俩人很少沟通,甚至连见面机会都非常有限,以致 于她常常怀疑自己是否真的结过婚。   她觉得前夫的话有些道理,于是就来了。招聘异常的顺利。她本来就是个事 事都很顺心的人。念书时很顺心,恋爱结婚也很顺心,离婚也同样没操什么心, 再找工作时还是这么遂心。她想要怎样,最后就都怎么样了。命运对她真的没有 什么不公正。   可是生活中却有很多人不如自己顺心。咨询的电话现在打进来了。一位张姓 的老伯说,刚买的新楼,天花顶上半夜往下掉灰渣,找谁?王姓的大姐说,离了 婚的丈夫老是往她单位跑,把他监视到的情况向她的领导反映,这种事找谁?还 有一位学生家长说学校摊派太多,有些是变相摊派,比如让孩子买衣服,鞋子以 及一些营养保健品,这类问题又该找谁?珏就帮他们联系房管所联系妇联和教委, 让他们一一解答,并录下他们反映的情况,然后发一份电子邮件给主管,就算完 成了本份的工作。这些不顺心的事情最终有没得到解决,那不是珏的职责范围。 珏想肯定都解决了,要不然这个百事达公司不会这么红火。珏是个很有耐心也很 有责任心的人,闲下来的时候就尽量看些书,有关社会经济法律家政等等各方面 的书籍她都看。她想看得多了就能对客户提出的问题很好的归类。珏这么忙忙碌 碌地干着,觉得生活真是充实了好多。   生活是充实了,但内心的空虚还是如影随形地跟定了她。她害怕夜晚那种空 空的感觉。先前是责备晚归的丈夫,现在是连要责备的人也没有了。   珏为此而暗然神伤。   下班的铃响了。珏就拎起包,到更衣室换回早上穿来的衣服,然后到公司门 口刷卡。再钻进透明的电梯回家。这样的日子过了半年多就遇上了柯。   柯像个跑业务的人,脚步很匆忙,每次乘电梯总是最后一个钻进来。大大的 眼框里有成片的血丝将本来清澈的眸子调成了不透明的灰黄色。他的嘴里不停地 嚼着口香糖,淡淡的薄荷味在电梯里弥漫。这让人担心哪一天他会趁人不注意时, 把嚼得没味的口香糖吐到那透明的玻璃上。这个担心并忧虑的人就是珏。   珏就是这么喜欢忧虑一些与她无关的人和事。可能是她的生活太顺心了,所 以才希望过上有点忧虑的日子吧。柯这么大幅度地嚼着口香糖的时候,珏就对他 斜睨了一眼。那天电梯里只有他们俩个人。柯像看穿了珏的心事似的,连怕从上 衣口袋里掏出一粒递给珏,有种拉人下水的味道。没想到珏却大方地接了过来, 顺从地将糖放入嘴中和他一起嚼着,这样倒也避免了彼此不说话的尴尬。电梯上 下速度不知道是否一样快,总之珏的大眼睛才眨了一下他们就到了第一层。这让 人想起苏氏兄妹相互取笑高颧骨和大马脸的趣谈来。   柯歪着肩膀说,“冲我俩的再次相遇,请你喝杯蓝山,怎样?”好像他料定 她就不会拒绝似的。珏就说,“随便你啦!”   他们重又钻进电梯上溯到38层。电梯里柯说,“38层是我的办公地。你可是 我的顶头上司呢。”   珏笑笑。珏还不知道38层是做什么的。她就如一只乖巧的猫咪尾随在柯的身 后。转了几圈,又是一间玻璃房子,原来是个咖啡厅。三三两两喝着咖啡的,都 是风华正茂的年纪,即使一些年纪大点的,看上去也显得很有活力。珏心里想, 我都来了半年了,还不知道有这么个清闲优雅的所在。看来自己真是太落伍了, 对周围的事物缺乏必要的敏感。   柯与店员都很熟络的样子,想是这里常客。珏看到一个年轻漂亮的店员跟柯 抛着媚眼,柯也眨了眨右眼将秋波回送。珏竟自朝向南面的一扇窗子坐下。这里 看江水,视野更加广阔一些。   柯要来两壶咖啡。然后就面朝长江挨着珏坐下来。珏也收回了视线,开始专 心致志地和柯天南地北地闲聊起来。柯坐下来时,身正影直,不再嘻皮,珏感觉 他倒像个温厚的长者。珏说完了一个话题,半响没话时,柯就能抛砖引玉地找出 一个新的,让珏滔滔不绝地往下说。只是在珏的语句有些打结时,柯才顺势接上 来几句。   柯说自己来自南方,一路向北本想做个京漂族。许是累了,就突然想在灵山 秀水的小城歇歇脚,不知道为什么一歇下来,便不想再漂了。珏说,恰好相反, 我来自北方,追随我的前夫落户在此。他常年在外打拼,我做全职太太。不必工 作的我,一个人在家,有大多的时间回忆从前清贫而浪漫的爱情生活,并希望这 种浪漫能够常常更新。只到有一天,我停止了幻想,因为我感觉曾经温馨浪漫的 爱巢一夜之间倾覆了,连回忆也成了侈奢。   柯继续倾听。   “现在的我是一只落伴的孤雁,不知道在冬天结束时还要不要飞回北方。” 珏的神情暗淡下来。语调也很凄婉。   “你的丈夫背叛你了吗?”柯没想到这么快,他与珏的谈话就进入核心部分。   “我不能确定。只记得有一天深夜,他喝得酩酊大醉地回来,搀扶着他并给 他揩酒的竟是他年轻漂亮的女上司。我也知道那女上司的为人,很正派,平时也 确实很关心他。可我还是有种被伤害的感觉。我等着他坦诚地跟我解释,道歉。 可是第二天,他竟然没做出任何解释又照常去应酬。好象什么事情都没发生过一 样。他伤害了我,却还能够心安理得。”   柯端起咖啡说,“这也是伤害?如果你面前的是两壶酒,试想今夜会是什么 样的结果?我醉得瘫倒在地,你难道扶也不扶?其实人生的很多事情,都是在想 像中变得复杂起来的。”柯的表情很严肃,既而又转脸笑了笑说,“别以为男人 总帮男人说话的。”   珏说,“这个我没有深想。总之我觉得我的家变得无色无味,像一只透明的 玻璃缸,不再神秘也无温暖。我看见我与爱人生活的水质已不再清新,但却依然 透明而晶亮,亮得我能看见自己的心肺和他的心肺。不知从哪一天起,我就想逃 离这种生活,想呼吸新鲜空气,想了解未知,就像那隔水而望的江南,在我也是 未知。”珏站了起来,复又坐下。目光投向远方。   “于是你这条金鱼就逃离了。和我一样,和大多数人一样。”柯悠悠地说。   “奇怪的是,离婚之后,我仍然不快乐!所幸我找到一份有意思的工作,得 以品尝千家万户不同的生活原味。”珏说着别人的生活时,竟咂了下嘴,就像她 真的品尝到了生活的酸甜和艰辛。   柯一只手撑着腮,静静地听她诉说。他没有拿来自己相似的经历与珏交换。 他能给予她的只是倾听,只是陪她一起叹息。他越来越觉得这个珏很像自己渐行 渐远的妻子。她也曾这样形容过自己的婚姻和家庭,她希望生活在幻想的泡泡中。 而他却不能给她。他要不停地与客人谈生意,与人吃饭宵夜,陪人桑拿,给人开 车门,帮人购机票订房间。他的天空里没有她,他也渐渐地在她的世界里隐退。 很长一段时间他们在那只透明的大鱼缸游着荡着,彼此都保留着足够的距离,以 不弄伤对方。后来他实在觉得窒息就先蹦了出来。一次回到南方时,他去看她, 她已穿红着绿,灿若烟花。   只有珏还是那样坚定地保全着自己的孤独和清高。她牙白的肌肤,水水的眼 睛,淡紫的纱衣,纤尘不染,灯光下看起来仿佛通体透明。他不知怎么突然嫉妒 起珏的前夫来了。   咖啡厅里的古筝曲春江花月夜,已悄悄换成柴可夫斯基的D大调小提琴协奏 曲。三三两两的饮客陆续离座,他们鱼儿一般地游入更大的水里。通明透亮的玻 璃屋里只剩下珏与对面坐着的男人柯。   窗外,万家灯火次第开放,黑丝绒般的夜色将每一幢楼房擦得晶亮。珏已经 找不到一个暗淡的角落,来隐匿内心的震颤和将要涌出的大滴眼泪。“抱抱我好 吗?”她在心里嘟囔着。   柯静静地凝望她,她的目光又投向遥远的江南。隔岸的灯火在夜风中摇曳, 夜晚的黑在绚烂的光影中渐渐变得稀薄起来,直至永远的让位给五彩的光华。这 滨江的不夜之城,就这样悄悄地丢失了本该属于它的夜晚以及夜晚的神秘。   珏暗暗感叹这世界是如此通明透亮,包括眼前这个与前夫有点相像的年轻男 人。   曲子已经演奏到第二章,表现的是欢快、活泼和青春的气息。珏的手机响了 几声又停了。珏起身时,向柯伸出了手。柯也伸出了手,并想开口说话。见珏同 时也张了张嘴。   柯说你先说,珏说还是你先吧。   “你让我想起我的妻子。而且我知道以后将怎么对待她。如果老天还给我一 次机会的话。”   “我也想起了我的前夫。从你身上,我看到他奔忙而劳碌的身影。”   “只要心不隔膜,世界便是透明。”柯再次伸出了手。   “唉——,就算是迷路的羔羊,也会找到它们回家的路。”珏轻叹一声,放 上了自已的手。   “我想我们都不是羔羊,只是一尾吐泡泡的鱼。”   “不,是两条深呼吸的鱼。呵呵——”玻璃屋里两人同时笑了。笑声很透很 亮。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