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乡村人物系列   文/爪哇岛   乡村人物系列之一、   狗 舅   乡下人打老婆通常舍得花力气。但我们村小,才百十口人,几十户人家,这 风气最终没能形成,偶尔有两口子拌口角,汉子们常被老婆关在门外苦笑,最多 是两口子从家里到街上扯个平手,这使得一些大老爷们在外村人面前很没面子。 但也有例外,狗舅便是全村惟一能把老婆打得山呼海叫的人。   狗舅精瘦,惯使一根红荆条疙瘩,红荆条疙瘩是多年生碱地植物,奇形怪状, 坚硬无比,是烧饭的好材料,当然打人更不用担心折断。小时候,我们在村外一 二里远的地方就可以听到女人的尖叫,立刻蜂拥奔回村去看,都知道,这准是狗 舅在拿他老婆练手艺。他老婆是个神经病,乡下人叫“疯魔道”,平时像个常人, 犯起病来翻脸不认人,吃饭睡觉不知道好歹。村里女人最看不惯狗舅打老婆,骂 他没人性,但男人们都说这样的娘们该打,因为她会绕道专门去挑废井的臭水给 家里人做饭,或者给孩子吃猪食,却把饭喂狗。   狗舅小名狗子,当初爹妈的意思是希望名贱好养,他能有始有终的活下来。 他十岁那年没了爹,是娘有天没日的拉扯着他熬下来了。   至于狗子成了狗舅,则是因为村里人有户人家与他沾了八秆子能打着边的亲 戚,拐弯抹角做了人家孩子的舅。小村人少姓杂,辈份排列各行其事,互不影响, 加之这户人家孩子多,号称七狼八虎,“狗舅”被响亮地叫,响亮地应,久而久 之便和狗爷、狗叔一样严肃而亲切。   狗舅有过一段短暂的幸福时光。那是他娘托人好容易寻下的一户人家。对方 和他定了亲,爱情也教导得狗舅出来进去有了规矩,不料,那女子最终在他置办 家具时,提前进了别人的洞房,弄得狗舅心灰意冷,破罐子破摔,从此对女人恨 之入骨,几次相亲,他都反穿衣服狂说胡话,硬生生地把个亲事搅黄,将寡母气 得撒手归西。直到年过而立,感到了寂寞,方在外出做河工时,“娶”回来这个 “疯魔道”,他常在狂饮后将老婆打得有声有色。   狗舅是能人,属于扯根眼睫毛能当哨吹的人。什么东西一经他手,总能弄出 点花样。所以村里如修车、补胎、换锁、杀猪、宰狗、锔锅补壶,甚至红白喜事、 打夯劝架之类的事,狗舅都是不请自到,将事情摆平后,只要有酒,他便能喝得 得意忘形。   疯老婆生了四个孩子,狗舅竟分别要他们起名叫花狗、狸狗、母狗、黑狗, 遭到人们的强烈反对后才罢休,但他喝酒高了兴,也会很快意地喊:四条狗儿子, 给你狗爹伺候着。四条狗儿子会应声而到,弄得狗舅哈哈大笑。   狗舅年轻时放浪形骸,又是个爱热闹的人,年轻人便在农闲时聚他那屋子里, 吃喝无算,每日疯玩到深夜。有一次,一汉子的老婆忍无可忍,半夜杀去,叫骂 着汉子滚出来。吓得汉子一着急,钻进狗舅老婆被窝,疯老婆以为狗舅又要练手 艺,禁不住山呼海叫地扑腾起来,惹得满屋子闲人夸张地狂呼乱叫。狗舅并不在 意,按辈份,叫狗舅“爷”的比较多,平时都闹惯了。   狗舅种地是个二百五,到小村里随便一走,哪块地在一片绿色海洋里最刺眼, 哪块地就一定是他的,幸亏他会手艺,又能半夜捉野物,白天网鱼,所以勉强也 能度日。   狗舅包过窑场,作过货郎,都因用心不一、玩心太重而不了了之。但他的四 个儿子却都出色:读书不行,就退学学了手艺。家里四座大瓦房也竖起来了,大 儿子还带了一伙人常年在城里打工。狗舅闲了无事,就带了小孙子在村里闲逛, 教那些四五岁的黑小子们玩些猫狗之道,甚是逍遥。   问他还打老婆吗,他笑了,说老婆是自己最亲的人,哪舍得打?   那……以前?   以前是老婆有神经病,打好了还要打吗?   仔细想想,也是,她已经有好多年没犯病了。   偶尔去我们村里,你可以听到黄口小儿在唱狗舅教他们的“童谣”:   狗舅狗舅,精瘦没肉;   长得精神,办事灵头;   早晨吃馒头,   晚上吃狗肉。   给个县长也不悠。   [注:悠:搭理]   乡村人物系列之二:   鞭 王   村里人叫他江爷。对外乡人说江爷,知道的不多,但一提鞭王,恍然大悟的 大有人在,尤其上点年纪的,常会对你眉色飞舞,滔滔不绝。   这是因为江爷的马鞭,像王五的大刀一样早已声名远扬,并被加进了浓浓的 传奇色彩。   江爷幼孤,七八岁开始一路讨饭一路流浪。以天地为家,竟不知所从何来, 所向何往。来到村里时,被小地主张摆子相中,看他手脚粗大,少言寡语,是个 干活的好料子,便收留下来,放羊遛驴,管吃管住,但不发工钱。   这个叫“大江”的流浪儿从此与活物结缘,他的工作便是将驴羊赶出去放牧。 他很少言语,却极有心计,为使驴羊听话,他自制了羊鞭,驯驴驯羊,颇有心得, 到他十五岁时,他竟可以双手使鞭,左右挽花,在空中与地面抽出十多种不同的 鞭声,驴羊常会依令而行,章法不乱。有一次村人们按照习惯都聚在街头吃饭, 小地主张摆子也在其中凑热闹,恰逢大江放牧回来,看他一路上上下左右鞭花打 得有声有色,有人好奇,就提议要大江表演。在张摆子的允许声中,大江长臂挥 舞,小牛皮鞭左右逢源,只见十几只绵羊一会儿向左边开路,一会儿回来扎堆围 成一圈,一会儿起立一会儿卧倒,让人看得目瞪口呆。叫好声不绝,齐夸神了神 了。这一次既让张摆子大开眼界,挣足了面子,也让大江得了一年给一身新衣的 报酬。   由于张摆子精于心计,到大江二十岁左右时,小地主张摆子变成了大地主, 家中羊驴换成了骡马,十几头骡马被大江调养得膘肥体壮,毛色都跟缎子一样油 亮亮。张摆子在农忙季节把骡马租给四邻八乡,从中捞取暴利。   骡马不同于绵羊和毛驴,大都脾气暴躁,凶悍不羁,稍不顺意便动口动蹄子, 一般人很难驾驭。张摆子便令大江想尽一切办法调教,像训绵羊一样,让租它们 的人放心使用。   此时的大江已是一米七八的个头,体格魁梧健壮,双臂一晃,两三个年轻人 也架不住劲。为了驯服骡马,他用牛筋杆制作了独特的马鞭,一丈之外,可以一 鞭将一匹暴跳如雷的骡子打得全身突突哆嗦冒冷汗。据说,大江在外放牧时,从 不闲着,除了练习“鞭令”之外,就是用鞭子抽大树、砖块,甩出去的鞭子既可 以点一个圆点,也可以竖抽一条线,横扫一大片,精确无比,力道也把握很准, 既可以让一根树枝齐刷刷刀切一样斩断,也可以把一根瓜秧打得似断非断。他常 年和牲口们在一起,对它们的各种习性了如指掌。一匹再壮的骡、马,他也能一 只胳膊将其扭个跟头,一巴掌打个趔趄。据懂行的人讲,大江鞭打闹骡,一鞭见 效,打的是骡子的耳后根,一般人也知道,但打不了,打轻了,不管事,那畜牲 会回过头来跟你拼命,打偏了,极容易用鞭梢打到牲口眼上,废了的牲口就不值 钱了。所以关键是甩鞭子的准法和力道,要不大江怎么叫鞭王呢?   大江的“鞭王”,缘于后来的一次险遇。   生意兴旺发达的张摆子越干心气越高,他不满于小打小闹,瞅上了运送活物 的“拉脚”。那时平原一带运送货物,主要是车载马运,条件差的用推车,好点 的用骡、马、驴套上“拉车”拉。张摆子置下了刷得油光光的十辆骡马车,由大 江带队,外出为客商运送各种物品。   那时,他们的外出已有了走江湖的味道,一直仅有个小名“大江”的江爷才 正式被式们尊称为“江爷”,车把式们多以驴、马驾车,惟独大江套一匹高大的 骡子,每次出征,江爷长鞭一响,青骡子带头,一路人马晃啷晃啷的出发了,场 面甚为可观。   其时,平原已有小股土匪横行,他们多在秋后青纱帐起来后外出,专劫富商。 一日,江爷的车队送货归来,被两名悍匪拦住,要钱要物,无果后相中了江爷的 青骡子,要拉回去给当家的作礼物。只见江爷一声口哨,青骡子突然跳起,带车 扑向悍匪,悍匪尚未反应过来,江爷鞭响四声,两名土匪的四只手腕已被打得血 光崩溅,二人落荒而逃。车队回村后,众把式害怕,再不敢外出。却将江爷的故 事演绎出来,并奉上“鞭王”的雅号。   悍匪老大闻讯之后,派人专找江爷,许以重金入伙,江爷不答应,悍匪老大 亦不强求,却并未为难江爷。   后张摆子死于战乱,土地被分。江爷成为新社会生产队里的饲养员,孤身一 人与牲口为伴。   我小时侯见到的江爷,已七十多岁,稍有点驼,终日寡言,所住牲口棚旁的 小屋墙上却挂了十几条鞭,但基本不用了,因为村里的牲口基本都是牛,牛都温 顺得让人心疼,根本用不上鞭。   村里人都知道鞭的传说,我们小孩子更是心向往之。有次,喝了酒的江爷被 我们逗起了兴头,只见他双手使鞭,口里嗬嗬有声,门口的一棵杨树上落叶纷飞, 他静下来转身回屋,我们有些灰心,但拾来树叶一看却大吃一惊,那树叶柄毫无 损伤,叶心却一律有一个洞,几十片树叶一般无二。后来我们费劲心机要拜师学 艺,但无一得逞。   土地承包后,有一车把式买了一头青骡,却凶悍无比,咬跳咆嚎不肯上套, 无计可施只得来请江爷,推脱不掉的江爷只好提鞭前往。此时那畜牲闹得正欢, 说笑间只见江爷突然挥鞭,一声闷响,那畜牲立刻老实下来,耳后的血和身上的 冷汗几乎同时流下来。人们齐声喊好,其实,江爷已近八十岁。   1984年秋,大地丰收,江爷无疾而终,是年八十整,村里人合伙为他举办了 葬礼。   乡村人物系列之三:   八妮儿   说来你也许不信,八妮儿是条汉子。也不是排名第八,而是老大。但他的名 字又似乎是某种暗示和预谋,因为他哥儿八个,有七个挨个排下来的兄弟。乡下 人惯听杨家将,便将一个威风凛凛的“七狼八虎”送给了他们,这名字一叫起来 便迅速传开。在四邻八乡,这名字就是他们兄弟们的护身符,有孬小子使坏找碴 打架,总要先问好了对方家居何处、姓甚名谁,怕万一招惹了这名贯乡里的七狼 八虎而惹来麻烦吃不了兜着走。有时,我们也会因此而壮了胆气,平趟了一些险 象环生的“浑水”。从这一点上,我们小孩子往往对八妮儿一家先存了敬意和好 感。   八妮儿一家在我们村单门独户,而且他爹他娘都不是我们村人。他爹烧得一 手好菜,四邻八乡有名,四处周转了一辈子都没离开过锅台,“文革”时被弄得 莫名其妙地戴了帽子,可是还离不了他,被拉去整天低眉顺眼地给头头们烧菜做 饭。他爹死的很惨,胃癌疼得受不了,趁上厕所的功夫,用腰带在院子的歪脖枣 树上吊死了,当然,这是后话。起初,他爹就是凭一手好菜把大地主家的黄花闺 女弄到了手,大地主不甘心把闺女送给这个四处帮工的穷光蛋,就把他们赶出了 家门,后来地主被斗倒了霉,他爹带着他娘四处流浪,最后在我们村落了户。这 都是村里人的传说,真情是我们能看到的一些事实证明了的:他娘一辈子没下过 地,整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有一次,八妮儿他爹浇菜,稀里哗啦地从井里用水 车车水,因为八妮儿还小,就让八妮儿他娘给看水沟、改畦口,后来,八妮儿他 娘累坏了,直嚷累得心眼慌,可见这养尊处优的人是多么地担不了生计。我们村 里从此流传下来一句歇后语,叫做“八妮儿他娘看水——累着心眼了”,用来嘲 讽那些拿不了针烧不了火的窝囊废和“囊揣”。   但是八妮儿他娘却很有脾气,他的大小姐脾气被坎坷的遭遇磨得坚韧而持久, 她发誓要让村里人看得起家里人,为此,她放开肚皮生起儿子来,八妮儿这名字 本身就表示信心和决心,男取女名,也是名贱好养的意思,她要生八个儿子。果 然,她如愿了,八个儿子排着队来到世上,把那些生不了儿子或连女儿也生不下 来的女人气得一点脾气也没有,只有服气的份。   全家十口人吃八妮儿他爹一个人的那点工资,日子就可想而知了,就算他爹 整天在厨房里摆弄吃的喝的也不行,所以,他娘在挣足面子的同时也把全家人带 进了一穷二白的深渊,加上他娘除了生孩子和吃饭几乎什么也不会干,弄得七狼 八虎没吃没穿没人管,一年四季穿着奇形怪状、四面透风的衣裳,冬天穿的大布 鞋前后开门,八只虎永远黑乎乎地像从没洗过脸。   但他们永远都像生铁蛋子一样结实,没听说他们一家人谁生过病。在村里他 们并不惹事生非,村里的妇女们看着八只虎受罪心疼,就把剩下的旧衣物送给他 们,他们的娘也不客气,都照收不误。所以村里人的衣服都到八只虎身上聚齐, 一些补丁大大咧咧地在上面“挂”着,许多外村人都认识这是八妮儿他娘的“杰 作”,这些“杰作”在村里像旗帜一样四处飘摇,是小时候我们村里一道独特的 风景。   八妮儿早早地退了学,在家种那些烂地,一开始是挣工分,到十八九便外出, 在火车站上拉地排车,爬坡上坎,很需要一把力气。此时的八妮儿已是一条黑汉 子,全身都是腱子肉,虽不显山露水,却是村里最顶尖的大力士。夏天晚上乘凉, 麦场边上三四百斤的大石磙,他倒背一只手,用另一只手连翻八个跟头后,面不 改色心不跳,还能用一只脚把石磙勾起来,把高他一头乍他一背的坏子叔也远远 地比了下去。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八妮儿很快成了家里的顶梁柱。七只虎考学无望,也陆 续退了学,跟村里人外出学艺挣钱,木工、瓦工都占了个全,村里人有事,帮忙 的人七只虎能占一多半,把村里村外的人都眼热得要死。   日子变好了,八妮儿却废了。四十多岁的人看起来像个小老头,完全失去了 往日的神采。八妮儿三十多方成家,他又要拉脚,又要上大河做河工,据说,他 拉脚弄得全身都是伤,挖河时又着了凉,从此出不得力气,一个有名的大力士逐 渐萎缩,整天病歪歪的,让人看着心疼。   八只虎全都成了家,且一个比一个富裕。四邻八乡,他们仍然声名远播,是 我们村的代名词。八妮儿他娘终于等到了让她扬眉吐气的这一天。其他七只虎, 都想方设法帮着八妮儿,八妮儿不让,说看着你们有好日子过,我也就知足了。 他每天都下地,小心伺候自己的责任田,看他慢声慢语地说话,声音低沉而沙哑, 你无论如何,也想不到,他曾是一名声名赫赫的大力士。   村里的老人们都十分看重八妮儿,拿他做孩子们的榜样,他们常说:八妮儿 这孩子,虽是个孩子,却做的爹娘的事,识大体,懂大义,是个没法说的好孩子。   乡村人物系列之四:   药 王   药王身躯微肥,肤色微黑,一年四季,出人皆黑衣罩体。一个乱篷篷的头喜 欢低着,有人招呼时,抬起的眉眼阴郁,一线白光斜撩过来,让人不寒而栗。据 说,无论家狗野狗,见之必先胡乱狂吠几声,随后夹着尾巴慌慌夺路而逃。有小 儿夜哭不止,妇人说再哭丢给马羔子吃了,小儿仍哭,男人有些焦躁,喝一声药 王来了,小儿立刻噙泪止哭,扎进母亲怀里惊恐四望。妇人事后必然埋怨男人不 该如此吓唬小儿,惊了魂魄咋办?   乡间故事多有演绎成分,但由此亦可见药王的非同一般,异于常人。人们背 后都叫他黑煞,当面都礼敬有加地喊他药王,原因是他手中有一张能治绝症的方 子。吃五谷杂粮,谁敢保证自己哪天不幸,不到药王跟前求命?做人,还是给自 己留条后路的好。乡人们都懂这理。   药王姓陈,独苗一根。其祖辈行医。据传,其祖上原是江湖郎中,云游四方, 曾偶然配得一副毒药(因醉酒而致),救了一位腹胀如鼓而等死的抚台大人,从 而名声大噪。其祖上索性将错就错,用赏银开了药堂,就地行医,以致家业渐大。 后来因战乱,子孙们未能守住家业,不得不重操旧业,四处云游,靠这张方子和 三寸不烂之舌混口饭吃。到他祖父在小村定居时,这张方子已被传得神乎其神, 用药采药程序也被弄得诡秘异常。“药王”是他们的自封,也是行走江湖时的名 号,而且,他们祖辈行医一律黑衣黑裤,一年四季不变。由于药方所涉药物毒性 甚大,其祖上传下三条遗训:医术不精者不传,性格懦弱者不传,心浮气躁者不 传,以免后人因用药不准,而误人性命,甚至丢了自家性命。   药王他爹——老药王年近五十而得子,自然爱若掌上明珠,不料,儿子很不 争气,七八岁了常被四五岁的小东西打得哇哇直哭,手中的东西只要别人开口, 一律双手奉上,惟一擅长的就是哭,一直哭,没人劝就哭得背过气去。不单如此, 对各种中药名儿,竟然是一点儿也不入脑。老药王开始迁就,后来一想,养不教, 父之过,便狠下心来打,手心打得亮晶晶,果然能起作用,那些稀奇古怪的药名 儿能背下几十个,而且,可以之乎者也地给别人背一通经脉气血的理论,骇得村 人们只有点头出汗的份儿。   老药王越发老了,儿子还是不能把家里的门面儿撑起来。没办法,老药王用 尽了一切办法想“速成”儿子,尽快培养出一个小药王来。他规定儿子每年必须 想办法取食恶狗一只,以壮胆气,又命儿子时刻注意要不苟言笑,注意威严,还 要常年保持祖上“黑衣跑江湖”的着衣风范。另外,老药王想尽办法让他能力所 及的人们知道:他陈家的祖传秘方在儿子手上,水肿病连洋人医生都治不了,我 祖传的方子一贴就灵,又便宜又不受罪,又说已有十几家大医院出钱买方子,几 百万,不卖。我的方子上千万元了,碰不上识货的,坚决不卖。   四、五年后,老药王撒手归西,留给人们一个脾气稀奇古怪的小“药王”: 着黑衣、食恶狗、吞生虾、背古文的“怪物”。这个幽灵一样的家伙在村里常把 小孩子和狗们吓得四散逃奔。   但是,药王除了满口古书药名,行为怪异,却连最简单的打针吃药都不会。 多少年来,还没有人得上那种水肿病,从而能有幸用上药王的祖传秘方。但感冒 发烧、头疼脑热的事儿人们却隔三差五就要碰上。于是,村里一些自费学医的人 开起了小门诊,热热闹闹红红火火,小日子在村里渐渐浮上人们的头顶,没人能 比了。   药王仍然不屑(不能?)这些琐屑的小把戏,他常背一通古文,然后摇头叹 息:世风不古啊,黑脸上的无奈让人心惊。   渐渐地,药王不背书了,后来又开始换穿衣服,夏天也敢穿裤衩子,像村里 人一样赤臂出入而无所顾忌了。也不再吃狗肉——现在,一个村里已找不见几条 狗了,想吃也没得吃了。除了身躯微肥,脸色微浮,使他看起来像个“文化人”, 其他和村里人没啥区别。   他有一子一女,但没迹象表明会继承他的衣钵。他也日渐褪去身上的黑煞气, 变得像个正常人,偶尔和老婆吵架,他会使出儿时的绝招——赖在地上不起来。 他老婆要面子,哭、骂、打都用上了,不奏效,就跪在地上对他磕头、求情。他 不为所动。他的认真坚韧让人甚至感到绝望。   终于,药王彻底变成了农民,他给他祖辈积攒的所有名气画了句号,给他的 江湖生涯画上了句号。他出入田间,以土地为生,不算勤劳也不算懒散,全家人 就那么生活着。   有时候,人们心痒,说那秘方丢了多可惜,不用卖几百万,给个四、五万也 可以啊。   药王有些不痛快,说,你别哪壶不开提哪壶。   然后又说:道不同,不相与谋。   大家莫名奇妙,听不懂。但都知道,再问,他的“药王病”要犯了。   就都不再问。   乡村人物系列之五:   琢 磨 王   琢磨王其实就是王琢磨。   开始人们叫他王琢磨,他给人家干了一架,说是糟践人,是挖苦嘲弄他。后 来有聪明人给他换了个个,叫他琢磨王,说:“你这么能琢磨,有头脑,咱们这 儿谁能比得上?简直成了琢磨王了。”他一笑,乐滋滋地谦虚道:哪里哪里。人 们看他认可,就干脆逐渐当面叫他琢磨王,他也一概含糊不清地应答。虽然人们 背后仍叫他王琢磨或穷琢磨,但琢磨王渐渐成了他的名号,连小孩子也这么叫他。 他老婆不干,骂他听不出好坏话,他脸一板说,什么好坏话,他们算说出了事实, 我就是琢磨,气死他们,他们谁有能也来琢磨一个试试。   的确没有。比如,他那年高中毕业,他忽然对班主任说去北京考表演,任谁 劝也劝不住,他星夜奔往北京,但在北京闲逛了两天,等回过味又立即返回高考, 结果少考了四门功课,只好回家种地。气得他爹要打他,他说:这也是一种人生 经验,我要的是经验不是结果,人不能以成败论英雄嘛。   他当过两三年代课老师,给学生讲一些奇谈怪论,常让学生目瞪口呆。他因 英语好,方没被早早打发回家,他管不住学生,校长只好让他去教小学。他喜欢 琢磨,琢磨学生也琢磨同事,说话总是让人摸不着边际。有一回同事闲聊他的属 相,他不答,沉吟片刻说:“是数天狗的。”正好家人去找他,同事告诉他的家 人,说他吃月亮去了。家人莫名其妙,找到宿舍,家人问他什么叫吃月亮,他自 己明白是怎么回事,就没好气地说:“刚想吃,你一叫,又掉下来了。”从那以 后,有人说他,都只说“天狗”如何如何,不提名字也知道是说他。   因为补课费的事,他在只有几个人的学校里发动一场“革命”,说要代大家 向学校讨个公道。每天上完课,他就在办公室里仔细准备谈判提纲,然后去和校 长谈,一次不成就两次、三次……每次他都向同事们宣布谈判的进展情况。他同 大家透露说他有校长的小辫子在手,不怕他不答应。后来,他果然成功了,补课 费从五元涨到了十元,但最终没兑现。他却因为以前曾给学校买东西,没有手续 和字据,导致学校里的一大笔钱没有着落,被查出了“经济问题”,他自己引火 烧身,就顾不上和校长理论什么补课费问题了。焦头烂额的几个月下来,最终的 结果是他爹将家里的一头小牛卖掉替他抵债,他本人则只有卷铺盖卷回了家,气 得他爹大病一场。   但他却认为主持了公道,理直气壮地回了家。他是独子,老父亲从长久计, 也只好依他。   他种地时和父亲又闹了别扭,父亲按老习惯种粮食,他不干,坚决要改良, 要种一种高产高效的大豆,不料买了假种,那一年连豆种也没收回来。第二年, 他又搞磨菇大棚,但他仍按在校时的习惯下地,又总想着“应该怎样才能少出力 气多做工”,所以,年终结果就可想而知了。他爹骂他,他有一套套的理论等着, 什么“人算不如天算啦”“计划不如变化”啦,还有什么“老其筋骨,饿其体肤” 的“臭词”。他爹除了叹气,对他只能无可奈何。   琢磨王好读书,从三国到科技,捉到什么读什么,中午别人都午睡,他却在 认真研究庄稼收割机的功能,他讲的许多东西有时也非常诱人,但村人们都觉得 那是“做梦娶媳妇想好事”:都坐在家里一按电钮,机器就出去种地了,粮食收 回来送到桌上就吃,那人干什么?一家一家的大劳力闲着干啥?不种地不收庄稼 还能叫农民?再说哪辈子咱们能用上?连地都种不好还瞎白话,老王家真是倒了 八辈子大霉了。   琢磨王包过村里的鱼塘,种过果树,可最终都黄了菜。不过他并不气馁。他 的理由却很充足:环境不好,条件不够,设施不配套,人不开化,等等等等。他 爹一看再指望他,全家人要喝西北风了,便与他分家过日子。   琢磨王由于名声较大,一般人家的女儿不肯下嫁与他,他最终找了一个腿有 残疾的老婆,老婆腿残嘴不残,常常从家里把他赶出来,追得一圈儿一圈儿地围 着村子转。琢磨王一边疾走一边躲着老婆丢来的砖头坷拉,一边对遇到的人干笑 着,说:“我老婆腿病又犯了,多走路才能治好,她又太懒,只能用激将法。” 然后急急遁去了。村人们憋住笑,在他身后大声说:是啊是啊。   琢磨王搞过好几项发明,都“待字闺中”,用他的话说,叫没找到识货人。 他一年四季都戴着眼镜,瓶子底似的光圈晃得人直眼晕,可他离不了,一离镜子 就像个睁眼瞎。   有人说:老王家的儿子生错了地方,投错了胎了。   琢磨王也曾说:也许我当初参加考试,进了科学院,肯定能搞出个名堂来。 他还举例说,让陈景润来种种地,肯定不行,可他是数学大师。   村里人不知道什么大师不大师。但“世上没卖后悔药的”这个理,十个人却 有九个都懂。   乡村人物系列之六:   醉 鬼 李   “有条件喝酒有什么好稀奇的?没条件也要喝,才是真正的英雄。”把这话 挂在嘴边的就是自称为“末代英雄”的醉鬼李。   醉鬼李中等身材,壮实,全身都是疙瘩肉,他自称在海军做过水兵,开过军 舰,当过大副。“大副,懂吗?就是舰长,掌着舵,想上哪就上哪。军舰比子弹 快多了 ——拉一条白线“哧”地一声就穿过去了,许多鱼反映慢就给划死了, 所以,到近海边上,有很多渔民跟着军舰跑,干吗?捡死鱼呀,一会儿就一船。 他们追军舰?笑话,门都没有,一眨眼,我们几十里就出去了。他们跟着军舰, 可发了大财了。有一年一条鲸鱼来水面上显摆,在军舰前面跑,想跟我较劲?我 加一下油门,军舰就从鱼身上划了过去,你们猜怎么着?大鱼从尾到头给分了两 半,刀切的一样,把后面渔民乐疯了,一百条船往回拉,全村人吃了半年。”醉 鬼李的故事最迷人,常把我们听呆了。但大人们都说他胡吹八拉,是胡扯。不过 胡扯我们也愿意听。   醉鬼李常说他“生不逢时”,把一代英雄给糟蹋了,“要是早生20年,我至 少可以弄个军长什么的干干”。他还透露说:“有一回,我把军舰开到了台湾边 上,把蒋介石的军队吓傻了,丢下枪撒腿就跑,要不是军人以服从命令为天职, 我早把台湾给端了,你说为什么不打呀,我们是仁义之师,一家人能打吗,是要 他们自己把台湾交过来”。   他觉得自己完了,就自暴自弃,喝开了酒,他喝酒很特别,像喝凉水一样, 说着话一瓶就光了。有菜吃菜,没菜就吃咸萝卜,用指头蘸盐。最高水平是村里 人的 “舔眼泪喝酒”。喝到伤心时就哭,“眼泪就酒”又方便又及时且源源不 断,不过这样的时候很少,多数是越喝越高兴,但从没听说他喝多吐过酒。   他就老哥儿一个,父母早亡,当兵回来成了家,有一儿一女,后来东凑西借 盖了瓦房,还未完工就把老婆孩子打跑了,跑到关外寻了人家,再也没回来。他 的瓦房盖了几十年了,有两个窗口还是黑洞,门上也没玻璃,连纸也懒得糊,基 本上还是老婆临走时的样子。好在他只回家睡觉,家也就无所谓好坏。他的门不 上锁,十几年一直夜不闭户,村里的猪狗鸡羊也可以自由出如,到他那儿串门。 但它们兴趣似乎不大,因为下一次,基本上都能做到过其家门而不入——就算门 户大开也不入。   醉鬼李好喝,全村他不知喝过多少遍了。不论谁家来人或有事,他都能准确 地知道时间,一般开饭的时候,他会找个很体面的理由,去赶饭碗,人家让让, 他就毫不客气地坐下来,菜很少动,只大口喝酒,最后不吃饭就回家睡觉。邻近 的十多个村里的光棍,与他都是酒友,一年四季轮着喝。村里凡在外工作的,只 要他能走到,都找理由去吃个酒。他不会骑自行车,也没有,全靠两条腿量。   他不种地,一年四季在外打工。有一年高兴在河边种了点白菜,过年了,他 借了辆地排车,捡好的摘了,拉到城里给他当公安局长的战友送去。有人说他, 让局长给你找个事干干,当个警察也行啊。他嘴一撇,说他请我多少次了,让我 当个小队长,我能干吗?我不干拉倒,干就干大的。   光杆司令一个人的,人们一般都怕。邻村一个光棍,心眼小,习惯在白天去 地里看好了,晚上就把得罪他的人大田里的时鲜玉米、毛豆、地瓜摘了,用袋子 装好,偷偷丢到他认为不错的人家院里,他自己还很得意,起个名叫做“杀富济 贫”。但醉鬼李从没干过这种事。据说,他直接找到那个家伙,说兔子还不吃窝 边草呢,你再敢干这种缺德事,我就打断你的狗腿。一物降一物,那家伙连话都 没敢说,只扇了自己两个耳光。从此,全村再也没出现过类似的事。   由于喝酒太凶,先是他的脸色发红,继而变色,变成了酱猪肝,常见他捏着 酒,歪着脖子,血红着眼睛在路上走,见了人也不答话,撩一下眼皮接着走自己 的路。他永远都睡眠朦胧,也许,他只有睡在自己的梦里,才觉得最安全,也最 神气。   终于,他酒精中毒太深,伤了身体。前些日子,听说他已偏瘫了,后来虽可 活动,但只能拄一根棍子,用脚板拖着地,一蹭一蹭向前挪,而且,肝也有了毛 病,常疼得吸冷气。   “末代英雄”成了“末路英雄”,很多人替他惋惜,大奶奶曾说,这孩子小 时侯多聪明,后来成了这样,说他多少回也不听,骂也不管事,好好的一个孩子 就这么废了。   但多数人都这么认为,他不成器,是心太高,心比天高命比纸薄,想不成事 就一锤子买卖,自个把自个儿糟践了。   乡村人物系列之七:   小武之死   按乡下人的说法,小武应该是个多福之人,因为他的耳朵前边有“栓马桩”, 而且不止一个,他的左边有一个,右边有两个看起来像小葫芦的肉球。他一下子 有三个“栓马桩”,让多数孩子羡慕得要死,但相熟的人又替他担心,因为他同 时又有三个头旋,儿歌里说:“一个头旋好,两个头旋坏,三个头旋变妖怪”, 一个有福的人变成妖怪,会是什么样子呢?想到这些,小孩子们多数会变得易惊 而兴奋。   不管怎样,小武像多数孩子一样快乐而幸福地成长着。起初,大人小孩会好 奇而得意地捏扯他的“栓马桩”,他都顺从地随他们的便,时间一长,他感到愤 怒而厌倦,就骂,连拍带打地躲开,大人们会说:嗬,小不点脾气不小呀。小孩 子则跳着脚叫:小妖怪,小妖怪。小武就疯狂地追上去打,有时会恶毒地追到人 家家里,拼死也要踢上一脚,抓上一把,要不,就咬上一口,总之,为这,他妈 没少给人家赔笑说好话,有时打破了头,还要赔上十个鸡蛋。   说着说着小武就上了五年级。四年级以前他都在邻村的小学里上,到五年级 就要较远的联中去上了。学校大,人多,妈提前嘱咐小武,到那里要安分,有人 说你、捏你,你就忍着,千万别打架。小武答应了。   但还是惹祸了。学校果然大,几乎全乡的学生都来了。开始班上的学生还有 点拘束,老师走了,他们胆子就大了,几个当村的学生就上来跟小武搭话,继而 动手摸捏,小武就忍着,可他们逐渐放肆起来,扯着拉,小武想也没想,一下子 打掉了那孩子的手。那孩子是街上的孩子头,平时骄横惯了,学校在他们村,连 初中的学生都怕他三分,现在小武打了他,让他没了面子,他很生气,说小子, 你敢打我?真是瞎了眼。幸亏老师又到了,那孩子说:小子,你等着。   小武并不在意,从小打出来了,他还没怕过谁。放学了,那孩子早早地领着 几个人出了门,远远地到村边上去等,路上又喊了放学的高年级学生,人数已经 有十几个了。小武背着书包,想抄近路回家,但还是被他们截住了。   孩子头过来说:“小子,今天你打了我的手,我偏要再捏你 ,你再动我一 下试试?”说着,他伸手捏住“栓马桩”摇晃着,小武的头也跟着晃起来,围着 的孩子都大笑起来,笑得很夸张。一个有福的人被他们看了笑话,他们很得意, 也很自豪。   小武不说话,眼睛瞪着孩子头,他不明白,他们为什么要找他的麻烦。孩子 头捏累了,用手拍着小武的脸,说小子,你为什么不打了,再打我一下试试?看 小武不说话,孩子头想多找一些乐趣,就对其他人说,大家都来捏捏玩玩这小子, 他的小疙瘩挺好玩的。孩子们叫起来,觉得挺刺激,都要来。孩子头就要大家按 大小个头排好队,挨个来。   但当他回过头来,却惊呆了,小武像头暴怒的豹子,甩掉书包,窜上去,张 开大嘴正好咬住他的耳朵,孩子头的叫声立刻窜高且变了音,血流下来,其他孩 子立时大乱,吵成一团。小武把孩子头压倒在地上,双手抓破了孩子头的脸。   孩子头惨叫着,没命地说快用砖砸他的头。大一些的孩子反应过来,从路边 抄起一块砖头,想也不想地朝小武的头乱砸起来。终于,小武和孩子头都没声音 了。   等小武妈见到儿子的时候,儿子已永远的闭上了眼睛,他的头上流着血,嘴 里咬着一大块耳朵,脸上的两个“栓马桩”被弄破了。   “这是为什么呀?”小武的妈哭声惨厉而悲痛,没有人回答她,她的哭声被 风吹得破碎不堪,漫天飞舞。   乡村人物系列之八:   叶小宝   叶小宝整天睡眼迷瞪的,出来进去都被背着一只破布书包,书包带很长,是 他哥退学后传给他的。背着不方便,就在胸前挽个扣。他一跑,破书包就在屁股 上啪嗒啪嗒地一起一落,像马的尾巴。叶小宝很蔫,不爱说话,但走路爱跑,有 一股冲劲。   叶小宝兄弟五个,他是老小,家里活计太多,爹娘顾不上他,由他可着性子 野。他脾气很大,五岁的时候,和同伴打架,同伴打他一巴掌跑掉了,他没还回 来就昏了过去,弄回家抢救过来,他仍不依不饶,爹娘只好求那家孩子和爹娘, 允许他还回那一巴掌,爹娘给人家两个鸡蛋做补偿,事情才算了结。从此,村里 的孩子都被教育要远离他,大人们说他毒,命硬。但叶小宝不在乎,一个人也玩 得很投入、很忘我。   叶小宝像只小狗,整天没头没脑无忧无虑地生长。他到四五年级时开始出名, 原因是他的数学几乎每次都拿第一,语文则视情绪而定,忽高忽低,低到常拿零 分。他是数学老师的宝贝,却是语文老师的仇人,因为每学期乡里都统考,成绩 决定老师的奖金。叶小宝不管那个,学习不用功,考好考坏好像与他无关,他总 是得到老师的最高表扬和最深刻最无情的嘲讽,两个极端让他总是水深火热,但 他一脸漠然,处之坦然,反倒让老师们诧异:这么小的孩子,有这份定力,真是 不可理解。   小学六年级,叶小宝名声大噪。一是他带了几个学生撬了初中老师的办公室, 偷了一双破白球鞋和几百张印题用的白纸,并在办公桌上留稀屎一泡,到底心虚, 没敢留 “叶小宝到此一游”之类的“反诗”。学校极为震怒,报了案,很快就 查了出来。其时正是隆冬季节,大雪纷飞,震怒的校长被供认不讳的叶小宝那一 脸淡然气得发疯,令其在门口的雪地里罚站三天。小宝按时上下学,到校就背着 书包在指定的雪地里站着,任人指点笑谈。校长最后只好服输。说:这么个东西 不往正经道上使劲,刀枪不入,从来没见过这么倔的人,长大了不倔死爹娘也得 倔死自个儿。第二件事,是他在全县考试拿了个单科第一、总分第八的好成绩, 按规定,要评他做三好学生。为此,全校老师开会研究,最后还是让他做了三好 学生。大家说:这孩子天资好,放弃了多可惜啊。   铁打的营盘流水的兵。让人说不清楚的叶小宝流水一样进了初中。他开始窜 个,嘴唇上的绒毛旺盛,脸上也凹凸不平,能和一些老师平起平坐了。他更闷了, 看人低着头斜翻着眼,有一次一个年轻老师让他回答问题,他不吱声,也不起立, 老师很生气,去拉他,他一抖肩膀,把老师晃了个趔趄。从此老师就不管他了。   叶小宝开始单相思。班上的女副班长热情、大方,好像没男女界线,她不像 其他同学不理叶小宝,有事总爱帮他。叶小宝正好在她后面坐着,就盯着她看, 一节课一节课的看。老师们都说叶小宝走火入魔了。班主任怕他出事,就把女班 长调开。还好,叶小宝只是呆盯着看,并没有进一步的行动。   叶小宝整天恍恍惚惚,成绩可想而知了。初三上半年,他已坐上班里的最后 一把“红椅子”。正好,县化肥厂招工,他就退了学去招工。   1995年,我从北京学习回来,忽然听说叶小宝死了。   叶小宝是救人熏死的。说是厂里有个大罐出了毛病,请了人进去修,但进去 后没了动静。叶小宝正好在场,立即让人把自己坠下去救人,那名技术工被他托 了上来,他却熏死在里面。这一年,他刚满18岁。   我曾给叶小宝代过几天课,心里总感到一阵一阵的疼痛,比我年轻且熟悉的 人中,小宝是第一个消失的人。后来,女副班长对我说:叶小宝很聪明,如果当 初我多帮他一点,他一定会考上学。我说:为什么?她说:不为什么,他肯定行, 我们从小学到初中一直是同学,他脑子好使,就是不合群,脾气古怪。我们不了 解他。如果我能帮他多一点,他肯定行。最后,她又补了一句:我现在很后悔。   我心里更难受。让一个和叶小宝同龄的孩子承受他的命运之重,这太不公平, 我们不是更有责任吗?我们成人、老师、家长不应该更后悔吗?   据说,厂里只赔了一些钱,叶小宝的父母也没有另提要求,葬礼当天就举行 了。老家的习俗,年轻人早亡入土不应晚,而且不能入自己家的坟地。   叶小宝的坟地在村外的一条河边,老远就能看到,一支破花圈上挂着最后一 朵烂掉的花,风一吹,扑拉拉乱响。   叶小宝像个迷,活着没人明白,死了,更没人明白。在野外,孤零零地,没 人明白。   我们都不明白,只有心痛。   乡村人物系列之九:   刘一刀   刘一刀有个外号,叫一根筋。   其实刘一刀也是他的外号。   他是一个瓦工头。   他一年四季,带着一帮在城里乡下忙个不停。他的小建筑队很有名气,所以 许多人拐弯抹角找人托关系找他,想进他的门,做他的徒弟,但他门规很严,带 徒弟的方法也很特别,有些人好不容易去了,又因为受不了他的专横,干几天就 不辞而别。因此他手下总是维持在二三十个人,最终留下来的是那些有心人。   他的建筑队活做的好,名声在外。他答应的交工期,从不变更,房屋的质量 也没得说,许多人家宁肯排号,多等个一年半载,也让他们干。由于房主高兴, 结帐也很及时,相对一些大建筑公司,动不动就扣压工人工资,或一年两年发一 次,或弄一些烟酒抵工资来说,他们这二三十个人的小日子过得很舒坦。年轻人, 尤其刚从学校小学或者初中毕业的孩子们,都以能成为他的徒弟为荣。   但事情远没有想象的那么容易。他要求很严,严到令人匪夷所思。有人找他, 想给他找个徒弟,他满口答应:明天晚上来我家吧。等人家来了,他先管顿饭, 饭后,他也不多言,拎把瓦刀带着来人到后院,让来人看仔细了,他便用砖和干 土垒墙,那墙是个拐角。他的院子里堆着小山似的土和几千块砖,他不用吊线, 但要求来人用。要领交代完毕,他回屋吸烟喝茶看电视,一个小时出来一次,来 了看看转转,喝一声:扒掉重来。如是一夜,第二天天明放人回家,嘱咐晚上再 来,仍是垒墙,但不许用线。第三天晚上,则用瓦刀砍砖,他先示范,一刀下去, 一分两开,量好一样,左右对半,而且不砍第二刀,砖切面也绝不里出外进有大 有小。他有时兴起,会连砍七八块砖,于是左邻右舍便会听到熟悉的声音,这声 音有急有缓,有轻有重,节奏鲜明,让人听起来像一串鼓点,人们听了多半会念 叨:刘一刀又选徒弟了,这孩子,是上辈子积德了,有这门手艺,这辈子吃不穷 了。心计重的父母还会借机教育教育子女,虽然子女们的耳朵起了不知有多厚的 茧子。   徒弟们要熬下三个夜晚,过了这三关,方才算有了徒弟的名份,要如此勤奋 艰难地熬上半年,将整套的手艺学到手,才算真正熬出头,如果徒弟坚持不下来, 或者只会卖傻力气而不晓得动脑,那最终仍要被清除门户,取消这徒弟名份。   刘一刀的口头禅是:不受苦中苦,哪来甜上甜。还有一句是:人有享不了的 福,没受不了的罪。   跟他打交道,人们都极容易感到乏味和无聊,但你又不得不承认他是最容易 正确的那种人。他说话正确,似乎他说的做的永远都在真理那一边。他是那种认 真得有些可怕的那种人。乡里人管这种人叫“一根筋”,是一条道跑到黑、永远 都有老主意、永远都不服输的主儿。换别人,马上会说这人是个“犟死爹,犟死 娘,犟死祖宗命不偿”的“拧种”。但论到刘一刀,却不得不小心地寻些理由为 他开脱。因为,恰是因了这种犟,他方有了刘一刀这个美名,有了那前后两进装 修赛过城里人的大厦房;也因了这种犟,许多聪明人难以干成的事,让他刘一刀 轻而易举地办成了。   刘一刀往这儿一站,你就是不服不行。   小时候,他脾气大,犟得不行。和小孩子吵架,如果对方打了他有下,他就 是追到天边也要还回来。还不回来便追到人家家里,不吃不喝,狂吼乱咬,一副 拼命打死架的劲头。有时候,父母为平息他的怨气,不得不偷偷给人家说好话, 替他儿子还那一拳一脚的债。爹娘在他面前更是不敢轻易许诺,因为一旦许诺应 验不了,儿子便会不依不饶,闹得鸡犬不宁。   所以他从小便是孤家寡人,没有伙伴。初中毕业回家,他无事可做,父母给 他找了瓦匠师傅。那师傅早知他犟,有意为难,便以三关相试,并说他不是干这 行的料,不如早早回家。他把眼一瞪,说没我闯不过的关。果然,他不但过了关, 而且心计颇佳,善琢磨,不到一年,他便不用吊线就能将砖墙垒得笔直,比干了 四、五年的师兄们垒得还刮净、还漂亮,反而一跃成了让师傅最能夸嘴的左膀右 臂。更没想到的是,他对这一行渐渐上瘾、入迷,一天不摸瓦刀便全身难受。由 于垒墙时常用些半砖,平常瓦匠用瓦刀背砸砖,砸的有大有小,主人家心疼,很 不满意,常会发生口角。他就暗下决心练好这种刀功,既然切肉有一刀准,为什 么砍砖不可以有一刀准?所以,在四年多的时间里,他用坏了十几把瓦刀,每天 夜里,他都在反复地砍砖,细心揣摸下刀的角度、力度,由于是在夜里叮叮咣咣 地响个没完,开始邻居们有点怕他那驴脾气,不敢吱声,后来实在忍无可忍,不 敢直接找他,就找他父母告状,这次,他倒没上脾气,除了登门去给邻居们道歉 说明原因,讲些道理以外,还是该干啥还干啥,只是在不断地琢磨着尽量不让自 己砍出的声音那么难听,后来,他砍砖的声音逐渐变了,变得轻重缓急间隔、抑 扬顿挫得好象是鼓点的节奏,下刀虚实相间,甚是好听……终于,他可以一刀下 去,整块砖立刻应声而开,像刀切豆腐一样。这样的功夫,让他师傅也口服心服, 他没想到,徒弟能将这门枯燥的手艺发挥到如此地步,就送他“刘一刀”的绰号, 为他打开局面广造声势。   刘一刀的十几把瓦刀一字儿摆在一间房的大案上,只有他的徒弟们,才能一 睹那些几乎磨成一根铁板的瓦刀的风采。   最不可能的,刘一刀把它变成了最有可能的。最枯燥的,他又把它变成了最 有趣的。“看刘一刀干活,是享眼福哩。”人们都这么说。   乡村人物系列之十:   二牛   二牛忽然牛起来了。   二牛敢牛,是因为赌了一口气。   “人活着,不就是为了一口气吗?这口气我是非争不可。”说这话的二牛有 点牛气冲天。满脑门的官司一脸的脾气,有一口要吃下谁的架势。   他老婆麦花却是一脸的无奈和怨恨。咧着嘴,一脸哭相地嘟囔他:“你哪口 气不好赌偏要赌这口气?这不是等于自个儿送小辫子给人家抓吗?到时候人家想 怎么整你就怎么整你,你这是犯法啊!”   “你懂个茄子?你说咱赌哪口气能堵住他?能抓住他的小辫子?舍不了孩子 套不住狼,这回我豁出来家破人亡、倾家荡产,也要给他个兔崽子飙了”   “到时候你一推二六五落个干净,倒是把我们都豁上了。”麦花丝毫没有争 那口气的意思。   二牛已经管不了这些。他有些亢奋,甚至有些得意,他想:你小子也有今天? 也有让我抓住小辫子的时候?我这次不摆平你,我就不是二牛!   得意的二牛在家里闷不住,也不去自己的地里忙活计。他手里捏了支“哈德 门”,在村里的大街上闲逛,还哼着自己也找不着调的哩格愣儿。   “二牛你又娶媳妇了还是吃错药了?不去地里忙活,倒是有闲功夫到处闲逛, 遛懒驴腿呀?”他二叔看见了就骂他。   “比又娶媳妇还高兴呢。”二牛摆起了牛谱,“我老婆又有了,第三胎,怎 么样?谁能挡住咱?”   “我看你是饭撑的。你现在丫头小子都有了,还张狂着要个啥?吃饱了撑的? 你儿子还没让你交够罚款啊?”   “我这回就是要没事找事。这叫不蒸馒头蒸口气。”二牛大声地说着。他就 是要让更多的人知道他的决定,他相信一定会有人去给“他”报信的。知道了更 好,我就是要让你知道我在明着跟你对着干,我就是给你眼里插棒槌,就是要给 你眼里揉沙子,揉大沙子、铁沙子,你能怎么着吧你?二牛这么一想,就好象看 到了那个人可怜巴巴的熊样子,禁不住乐出了声。   二牛在街上闲逛,心里的一张大棋盘却渐渐地清晰起来,他现在就看清了这 盘棋的每一步,他甚至看见自己每出一招,都是凌厉的要命的杀招。“咣”地一 声,就把那小子将到南墙上缓不过气来。真是痛快又解气啊!   用不着等到晌午歪,二牛就成功地达到了他的目的,因为所有遇到他的人都 知道他二牛准备要第三胎了,大家都认为二牛不是吃错药了就是脑子有毛病了, 谁不知道,所有想超生的人使劲藏着掖着最后还躲不了呢,他这么明目张胆的出 来满世界吆喝,那不是有毛病了吗?尤其他现在已经是儿女双全了,不正常啊, 这是明显得要和村长唱对台戏啊!大家都觉得有好戏看了,因此都显得很有精神, 眉眼里都掩藏不住的亢奋和激动。   小村小,只有百十口人,几十户人家。村长常年在外忙活自己的木器加工厂, 村里的事情只在上面逼急了或者是收提留征购的时候才回村里过问一下。小村子 没有什么特别嘎咕(刁钻、蛮横)的人,所以村里的各项工作都能很轻松的过得 去,这就使得乡里的领导都产生了错觉,认为这个村很不错,是个好村,工作的 重点就不放在这里。结果,让几家偷偷地就有了二胎。这次二牛无意中侦察到, 村长的弟弟长山想浑水摸鱼再要一胎,来个小子。二牛忽然感觉一下子抓住了村 长的小辫子,就立即行动,大肆喧嚷,并摆出架势要和村长决一雌雄。他铁了心 要和长山飙一把,罚款抄家扒房子,都有长山在前面顶着呢,他二牛跟着跑就是 了,有什么可怕的?事情发了,大家是一条绳上的蚂蚱,跑不了二牛也蹦不了他 长山,碰巧没人管,嘿嘿,他就也弄个三胎,顺手还给村长眼里插了根大棒槌, 哈哈,憋死他。   村里人都知道,前年调地的时候,二牛那块地孬点,找村长闹过,但是村长 没搭理他,二牛就记下了这个梁子,在众人面前发誓要报仇。   现在二牛终于抓住机会,提着铁耙子找到村长门上来叫阵了。   村里人都知道了这件事,激动地等着好戏看。二牛也憋足了劲等着。   但事与愿违。村长照例早出晚归,骑着自己的摩托匆匆而来匆匆而去。只是 在大喇叭上抽空喊过几次,要育龄夫妇别没出息,光顾着两口子高兴,要注意一 点,并说了育龄妇女要准备体检的事。   老调重弹。二牛根本就不放在心上,他还是在等着。   麦花的肚子开始显山露水了。   忽然有一天,计生站的人涌到了村里,公安上的人也跟着来了。麦花说话的 声音都走样了,二牛心里颤了颤,但是他定住了神,对麦花说不怕,天塌下来有 大个子顶着呢。   计生站的人让麦花去做手术,麦花看了看二牛,见他不说话,就做出要去的 架势。被二牛一把抓住了,蛮横地说,他们去,我们就去。   公安上的人脸色铁青,说你少给我来这一套,哪个都少不了,先说你,去不 去?   二牛在瞬间就忽然气短,积攒了半个多月的底气一下子就跑光了。他干咳了 两声,没词了,只好挥挥手,和麦花去了。   长山也去了,两口子都去了,见了二牛,还笑了笑。他肯定是知道二牛放口 风的事的。二牛想。   村人们没看到期待中的热闹,觉得很没劲。一想,又觉得没什么,这应该是 意料之中的事,二牛哪次不是这样?   麦花做了人流,痛苦不堪,就连骂带数落,弄得二牛灰头土脸。   但二牛忽然想到,那天长山为什么冲他笑?其中肯定有什么见不得人的阴谋。 对,肯定有。他给麦花说了长山冲他笑的事,并提出了自己的疑问。但是麦花没 听完就骂上了,说你真是吃饱了撑得不知道哪头炕热了,没事你多朝咱家地里的 庄稼使劲,少没事找事穷琢磨。   二牛被老婆骂得狗血喷头,脸色更土,躲开了。别看平时麦花什么事都依着 他,麦花一生气,他还真的害怕,惹急了麦花,上吊跳井喝农药她不会,她没那 么傻,但是砸东西烧房子打离婚她可是拿手,为这可没少折腾了二牛,去给老丈 人赔礼道歉说好话,哪次不是把他给折腾稀了才算完事?   但是二牛也不是轻易就放弃自己主张的人。他越来越觉得那天长山的笑有问 题。兵不厌诈。村长就哥儿俩,都是丫头片子,村长是干部,不敢违法,他弟弟 背不住就会想办法要个儿子,不然他们家就断了烟火成了绝户。对,肯定是他们 兄弟两个商量好了老主意,准备好了再找机会要一胎,要不,他怎么会那么对自 己笑,那是他心里有数了,对自己的嘲笑啊。   这么一想,二牛又来精神。他想,我就是还要和你对着干,就是要往你的眼 里揉沙子,揉铁沙子,揉死你。你能要我为什么就不能要?你要我也要,跟你飙 到死拉倒。你能把我怎么着?   二牛如此这么想来想去,心里又有了很足的底气。每天都在人们的各种各样 的冷嘲热讽里,又有了很牛的神气,大声说话,大声吹牛,大声地和老远的人打 招呼。   乡村人物系列之十一、   会飞的老马   马胖翔他爹是个瘦子——有名的瘦子,高高的个子,像根细长的麻秆,大伙 都叫他瘦子老马,但我们一干人等,都叫他会飞的老马了。   因为胖翔总给我们吹,说他爹又在飞了。   胖翔是个有名的胖子,像个球,在我们这一伙人里是个铁定受气的主,我们 玩游戏总是让他当坏蛋,而且他腿短,跑的慢,动不动就被八路军给架起两只胳 膊活捉了,批斗地主也挺让他难受的,但就这也算是给足了面子,要不然就黄瓜 菜一个——稀凉,一点事儿也没有他的,他觉得很憋气,总想找个什么事能板回 面子,让我们也听他的一回。于是有一天,他对我们说:“我爹会飞。”   我们像看黄毛洋鬼子一样看着他,这家伙不是疯了就是有病了。“你爹又不 长鸡毛,扑棱着鞭杆胳膊从炕上往地上飞呀?”老九的话脆生生的,让我们乐得 哈哈大笑,东倒西歪。   “你爹才长鸡毛从炕上往地上飞呢。”胖翔看我们都围着他看,来了精神说, “我爹站到我家老枣树上飞,一下子就飞到了南墙上。”   他家是有一棵老枣树,有两搂粗,在西窗户外面,从那棵老枣树到南墙有七 八米远,真能飞过去那就神了,怎么飞?乍煞一下胳膊还是蹬一片云彩?   “吹牛!”我们一致评论道,“有能让你爹飞给我们看看。”   “那有什么难的,我让他飞他就飞,你们明天上午来吧。”胖翔拍起了胸脯。 这家伙从不打诓语,莫非真的会飞?我们心里像揣满了小兔子,抓肝挠心的。   好不容易盼到天亮,我们聚到胖翔家里。   “这有什么难的。”胖翔他爹老马满不在乎地说,“我常做好事,积了阴德。 有一天做梦太上老君送给我一朵足蹬云,我就是踩着那朵云到老君那儿混了顿饭 吃,你知道我们吃的什么饭?四喜丸子五花肉,牛肉炖豆腐,肥肉膘子四指厚, 咬一口肥油一滋老远。满桌子都是好东西,那只小母鸡那个嫩、那个香啊。我一 看,现在不吃还等何时,就甩开腮帮子可劲造吧。”   这些虽好,可我们更想看看那足蹬云,看看他乍煞着两只瘦胳膊怎么飞。   “这有些麻烦。”老马挠挠头皮说,“那足蹬云在天上,我得准备停当念动 咒语才会来。而且你们只能听不能看。”   我们顾不了许多,按老马的吩咐先打扫了他家的院子,捡清了坷拉和杂物, 又垛起了一堆柴禾。安排停当,老马拿给我们一人一把破荷叶扇子,让我们盘腿 静坐。一声令下,我们双手摇扇,眼睛闭紧,等他再喊好时,他已经爬上老枣树, 还真的从枣树上飞到墙头上。只是我们只听得呼啦拉一阵树枝响,睁眼时,他已 站在墙头,脸上有两道血印子。   我们惊奇之下,一再让他再飞一次。他不干,说刚才那一下子已得罪了太上 老君,白天是不应该用足蹬云的,可为了你们,我用了一下,足蹬云就飞走了, 这不,临走还划了我的脸。   我们不敢造次了,神仙惩罚可不是闹着玩的。但最终遗憾不已,没能看到他 是怎么飞的,没长鸡毛,也能像鸡一样飞吗?老九说他偷睁了一下眼,看见树枝 在晃悠,兴许他是抓住树枝荡过去的。但我们马上说,枣树枝有刺,那么扎人, 再说又那么远,也荡不过去呀。老九一想,也没词了。   最终,这成了一个永远的谜。   但胖翔一下子牛了起来。一干仗,他会破口大骂,骂不过我们他就会吹他爹 会飞:“我爹会飞,你们的爹会飞吗?绑着鸡毛也飞不上墙头。”我们就会一下 子没词了,因为我们大家的爹没一个会飞的,而且是从树上飞到墙头上,那么远。   我们和好了,做游戏胖翔也不再受气,那坏蛋也不再是他,我们甚至有些巴 结他,因为他爹有足蹬云,他爹会飞。   如今我们这一干人都三十而立了,干什么的都有,可数马胖翔最牛。他高中 毕业便回家,学过修理电视和驾驶技术,后来有个亲戚在济南大商场卖家电,他 可以先赊再卖,不拿现钱,结果发了。如今已有三个分店,小车豪宅都有了,还 在疯狂地干。   有一次小聚闲扯,他在开玩笑时脱口来了一句:“我爹会飞呀,他儿子比他 飞的更高才对呀。”   我们不禁默然,他爹,那个黑瘦瘦的老马真的会飞吗?他脸上那两道清晰的 红血印子又出现在眼前。   但不管怎样,他爹会飞这个事实让我们整个童年时代都坚信不疑。虽然这坚 信有点模棱两可。而童年,对一个人的一生影响多大呀。   乡村人物系列之十二:   老曾这个人   都说,老曾是个有意思的人。   比如,老曾本人不吸烟,但抽屉里总少不了烟,而且是好烟。老曾在乡村学 校里当一个小头,家里种着责任田,是一脚门里一脚门外的庄稼汉。因此,有许 多人去他那儿找他,无论公干还是私情,老曾都非常热情,非常周到。寒暄中老 曾就拉开抽屉,拿出好烟来让烟。如果你抽烟,他会极为自然地夸赞吸烟的种种 好处。他的精辟论述是:烟是一种精神食粮。烟是一种品位,是一种思维定势, 讲得人一愣一愣的。当然,他会视吸烟对象而选择用词的俗雅。有寻常百姓来, 他会说吸烟好啊,是跟人联络感情的好方法。然后他就详细阐述吸烟的五大好处, 最后总是慨叹,可惜我无福享受啊。有一次时间充裕,老曾竟然从古代到近代, 从学者到巨贾到政客,从斯大林邱吉尔到鲁迅毛泽东,从烟丝烟味之品种,到烟 壶烟斗及吸烟姿势与人性格的关系,滔滔不绝如万里江河直下,讲了整整一上午, 把些吸烟的大烟鬼也听得目瞪口呆,心服口服。但是,如果来人不吸烟,老曾会 收起烟,说:吸烟的没一个好东西。然后列举吸烟的五大罪状,如吸烟者一身恶 臭;吸烟者出尔反尔言而无信(指吸烟);吸烟者没有自尊(逼急了会找丢掉的 烟头吸);吸烟者害人又害己;吸烟者得过且过容易被人利用等等。当然,这五 大罪状与五大好处一样,可以现想现编,张口就来。老曾的口才和博学由此被人 们公认,也被人们所称道。但老曾记忆力有时偏差,如果一个人吸烟后又戒掉, 两次坐到老曾面前,那个人就会在老曾的痛斥中感到了无地自容。但许多人只是 心里明白而已,从不点破,与人讲起,都说:老曾这个人,真有意思。   老曾的有意思由来已久,有许多故事已成了他们学校的典故。如“看我的” 这则典故的详情是这样的:   老曾是多年的代课熬成民办又熬成公办的,最终成了小头目时,心里很高兴, 就组织本校的老师们搞一次公开课评选。教四年级数学老师的小张刚师范毕业, 很新潮的用普通话教学,这在全乡是头一份。但老曾认为这弊脚的普通话像个出 假声的太监,完全一副娘们腔,加上这小张平时傲气十足,因此憋了一口气要杀 杀他的威风。课讲到一半,是个例题,老曾终于压不住火,站起来说:“有你这 么讲课的吗?你下来,看我的。”不管三七二十一将小张拉下讲台,大刀阔斧地 讲起来,只是那例题最终算不下去了,老曾很纳闷,怎么就算不下去了呢?沉默 良久,老曾回身对台下的孩子们说:“这么算的毛病在哪儿呢?让我们来细心地 找一找。”   另一则更早的典故似乎有点演绎,是说老曾教孩子们念拼音,念到了“棉 花”,鲁西北方言中“棉花”一律说做“娘花”,老曾对普通话有点敬而远之, 于是领读的老曾这样教道:“棉一棉”——“娘花”的“棉”,孩子们也跟着雷 鸣般地“嚷”:“娘花”的“棉”。空旷的校园里回荡着孩子们尖利的声音,那 声音绕园数匝,久久不散。   老曾曾在本村教书,因此地里的活和学校的工作总能两不误。他当上校长后, 很想用制度约束人,就规定了教师到校的时间,然后提前五分钟从家出发,到校 门口就等在那儿,谁晚了按规定扣发工资。一时间离家远的都叫苦不迭。后来, 那几个人忍无可忍,就商量好了提前半小时到校,并把学校惟一的一只马蹄表拨 快半小时,提前打铃上课,等老曾赶到时,已晚了近20分钟,按规定要扣半个月 工资。老曾反复地看那只表,很奇怪地嘟囔:不对呀,明明不晚呀。当然,最后 的结果,是这项约束人的制度不了了之。   运气就像洪水,来到你家门口挡都挡不住,老曾的运气到了,他像坐电梯一 样很快就坐到了助理的位子。但他更热情更谦虚了,每个和他第一次打交道的人 都充分领略了他的热情、博学和体贴,对他印象很深。   但是,越来越多的人开始对他的微笑敬而远之,那微笑让一些人胆战心惊, 让一些人夜不能寐。大家的共同结论是:老曾的意思越来越大了。   老曾手里有个红印。他总是喜欢和人交谈,诚恳地谈,谈他那个红印的难处, 谈不完就请人家到他家谈。所以,他以善做思想工作闻名,两三年时间,他家的 瓦房便谈出来了。有人说,老曾一谈千金,一次不行就两次,两次不行就十次。 许多人要盖上那个红印,不得不小病一场。   但也有例外。那个被赶下讲台的小张为了进修,空着手去和老曾在办公室谈, 谈到晚上,却喜滋滋地拿到了证明。小张的成果被人们到处传播,成了谈判英雄。   原来,报名进修的人不少,但按规定,教学成绩不好的两个人已报上了名, 小张教学成绩远在那两人之上,小张便抓住这个要害,逼老曾一会儿把责任推到 乡里,一会儿推到县里,最后,小张说我非到乡里县里问个明白,问不明白就上 告,然后起身便走,老曾热情挽留再饮一杯也不奏效,,便相跟着小张往外走, 最后关头,老曾终于咬紧牙关说:“也罢,你来,我给你出证明,出了事,我负 责,谁让我是你的领导呢。”但办成事的小张并买帐,说他这回想让我意思,我 偏不给他意思,他只好自己意思了。   人们都乐而开怀,说,没想到,还有比老曾更有意思的人。   最有意思的是老曾被易地削官时,那么多他热情相待的人没一个人送他,有 人甚至放了鞭炮,噼里啪啦响了半条街。   据说,那晚,老曾一个人在小酒馆里大醉,回家时,一头栽到沟里,半边脸 被擦得血红。后来见人都用手遮着,快步走开,或闭门不出   只是人们不知道,这个半边红脸半边白脸的人到那个小学校时,会不会还和 原来一样有意思。   乡村人物系列之十三、   白话王   白话王大号乜孝先,外号多多,除白话王外,尚有白话、也白话、乜铁嘴等 等,数量甚为可观。   白话王姓乜,一个极为古怪的姓,这也注定他极容易在周围一带单门独户。 乡人初时都以为他姓聂,等黑字落在白纸上,才大吃一惊,“百家姓还有也的 呀?”一脸发现新大陆的夸张表情。“你才姓也呢”,乜先生很不满,说你们看 清楚了,是“乜”不是“也”,这俩个字还相差一笔呢,怎么样,知道我的姓也 给你们长学问,这学问大了去了,以后瞪大俩眼紧着尾巴骨好好学着吧你,虚心 着点有的是学问让你们学。   这一顿抢白让人很窝火憋气,但把人家的姓弄错了,换了谁也不会干,窝火 就窝火吧,先忍着点,以后有机会再说。   但乜孝先却再没给村人们找回面子的机会。别看他在东北就倒插门做女婿, 又随着老丈人一家迁回老家,在村里他却一点生份的感觉都没有。他在丈人门上 混日子,全没有上门小女婿的缩手缩脚,相反,他是丈人全家的主心骨,大小事 都离不开他,不单如此,他的儿子姓的也是他的“乜姓”。有人就背后点化他丈 人,说如此一来不是赔本赔大了。他丈人一笑,说这孩子脑子活,是个人物,能 给我们做上门女婿就是烧高香了,有了孩子姓他的姓也是应该的。再说,他给我 们养老,我们就知足了,这些小事再在乎不是太过份了吗?   啧啧,听听,村人们就一脸羞红地没词了。   时间一久,人们才惊奇地发现,这家伙果真是个人物,方圆几十里也找不出 第二个来,他肚里的花活真的多了去了。   他有一绝,就是说。   他可以不停地说,白天说,晚上说,吃饭说,睡觉也说,有人说,没人也自 顾自地说。他的表情也极其丰富,慷慨陈词地说,庄重严肃地说,嬉皮笑脸地说, 眉来眼去地说,语重心长地说,推心置腹地说。他的嘴巴像自来水的水笼头,拧 开开关不关上就会哗哗啦啦地流个不停。他丈人一家八口人没一个人出来反对, 因为他一家人都话少得可怜,是那种三杠子压不出一个屁来的“老闷蛋”。他儿 子也是如此。村里人说他一个人把他老乜家祖宗八代的话全说了。他则自我得意 地说是祖宗八代的坟上就冒了他这一柱青烟。   他刚到村里不久,有烦他的人送他“乜白话”的绰号,“白话”在鲁西北方 言中是特别爱说的意思,略有贬意,是说废话太多招人烦。有次他有信来,邮递 员满村里打听“也孝先”,问到他,他却不吱声,村里人憋住笑,给邮递员指点, 那邮递员是个刚上班的小青年,刚要对他发火,却被他扎扎实实地教训一顿,最 后脸红脖子粗地去了。有人觉得邮递员的过错也算歪打正着,给大家出了一口恶 气,顺便再提他时,一律叫做“白话王”。   村里有一恶妇名冠乡里,平时丢瓜少枣,有了窝心事,习惯站到街口叫骂出 气,嘴巴子也利索地很,少有人敢于招惹。这日又去出气,“乜白话”看不过, 玩笑似的与她搭话,话不投机,他成了目标,但“乜白话”不慌不忙,与她对阵, 他二人一个恶语相向,一个绵里藏针,“乜白话”没骂一句脏话,却把那恶妇说 得一文不值,臊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一个中午下来,那恶妇竟无话可说,只 会嚷嚷:我的天啊,这日子我可没法过了。最后在众人的哄笑中被男人拉回了家, 从此再没站过大街,说话也变得柔顺了许多。有人说,那男人事后偷偷请过“乜 白话”一次,说谢他帮忙,把老婆教训好了。当然这只是传说,姑且听之。   但“乜白话”变成了“乜铁嘴”,却是事实。村里人见他出语不凡,有理有 据,又将谁也招惹不得的泼妇说得威风扫地,一蹶不振,感念之情及好感油然而 生,再与他交往,话语间竟多了尊敬。乡人不怕打架,却最怕与泼妇对阵,现在 有人能轻而易举地杀了她的威风,那份豪气简直不亚于“打虎英雄”。   渐渐地,村里人有了难解的事,像家庭矛盾、婆媳不和、邻里龌龊、说媒及 婚丧嫁娶,都请他去坐上一坐,他把一张利嘴打开来,直说得天下太平,当事人 眉目舒张,一团和气。话是解气的良药,打开锁的钥匙,眼见得他出东家入西家, 摆平了一件件搅心挠头的烦心事,村人们开始信,他不但是老乜家祖坟上冒出的 一柱青烟,就是对全村人,也算祖辈有德,来了一个让人心服口服、安心过日子 的“主心骨”。   “白话王”由此才名正言顺,成了乜孝先的正式名号,相对于“乜白话”、 “乜铁嘴”,已完全没了嘲弄挖苦的贬意。它是一种尊重,更是村人们发自内心 的一种敬意。   白话王嘴巴活,头脑也活,他当过“牛羊经纪人”,擅长与人把手抄在袖筒 里捏着手指讨价还价,因为名声好,他的买卖很大。每天骑一辆声音很大很响的 小摩托四处奔走于各个牲口市场。近几年,由于乡村大棚菜飞速发展,运输交易 成了头等大事,他便及时转行,坐地收菜,与各地来的商贩频繁来往,腰包也鼓 起来了,天南海北地也常出出差,到各大城市“考察考察”市场。他很忙,找他 很不易,但村里人找到他,他总会抽出时间满足村里人的要求。如今,他也有手 机、传呼的全部武装起来,听说,他准备买车组车队,要大干一场。   去村里打听打听白话王,甚至外村人,再甚至他的同行都会毫不含糊地给你 说:“你说白话王啊,这个人,没说的,能人好人都算一个。”   能让村里人这么说,就是对一个人最高的评价,让村里人说好,非常不容易。   但对白话王,却是个例外。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