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   长途汽车   作者:卓奇文   人的幸福不在于享有自由而在于承担责任。——纪德[法国]   1   这个冬天,南方,有浓雾。我像树叶一样轻。   我走在前面。胡娜走在后面。大概有一米多远的距离,我也不知道,因为我 不曾回头。我只是知道她会跟在我的身后,而我习惯了一个人走路。双手插在兜 里,甚至脚步都不是很平衡,灰色外套衣领的翻边处已经很破旧。   马路上车很多,应该还是临近中午的时分,但都开着橘黄的车前灯,因为大 雾的阻挡,射程都不是很远,形成了一个个椭圆形如床头灯一样暧昧的光晕。驾 车者无意超车,路面被分割成几近直线的四车道,大卡车、巴士、大众轿车…… 首尾相接,缓缓而行,如悠闲下坡的羊群或鹿群,或像一群在草丛屏气匍匐的毛 茸茸的兔子,隐隐约约看见不远处的巴士站,人影影绰,有黄色或是白灰色的巴 士踩着车刹,离开车列,款缓停靠,又开走。   人在雾气中行走,就如一片树叶随波逐流在海洋上,波谷或者波脊,轻轻的, 起来,落下……呼吸潮湿而荒芜。胸口的地方好像有什么沉重的东西紧紧地压迫 着,随着手脚也开始委琐,甚至有轻轻的颤栗,一如我过去二十二年的生活,小 心翼翼,提心吊胆,刻意麻痹,而一有风吹草动就失魂落魄,无依无靠。   在二十二岁或者更早一些,也就是在大学毕业之前,我一直渴求着快快长大, 走出社会好自吃其力,有更多的主意来面对生活,来决定自己是不是能买一件苹 果牌外衣或者一把钢笔。而在二十二岁之后,我却感觉情绪的低落,似乎已经度 过了人生的大半部分,目光迟暮地看着晚霞一点点,一点点地散失。   我在巴士站等25路(通向长途汽车总站)。尽管有浓雾,但我相信我能够看 得清楚。   胡娜站在我身边,嘴角带有着些嘲讽的笑容。右手胳膊自然地垂落在括肩挎 包上,左手不自然地捏着裤边。隐约有香水的味道遁入我的鼻翼,一种让我心扉 颤栗略微堵塞的味道:可伶可俐。   也许,我是因为这个味道才和胡娜呆在一起的。而追溯起来,这个香水给我 根深蒂固的印象却是源自另一个女人。胡娜爱我吗?我不是很清楚,她总是找出 诸多的理由来不喜欢我,比如,我的走路太快或我抽北京牌的香烟。而那种约有 约无的嘲讽笑容也总是不时地如壁虎一样趴在她的嘴角,是自嘲还是讽刺我?我 想,有些细节不必要弄清楚,就如有些秘密注定要带进坟墓一样。   站台边上,靠近马路的地方,有几只灰绿色的麻雀在觅食。钢铁水泥的城市, 这块地方或许原本是一片树林,谁知道呢?反正它们现在不得不来到马路边觅食, 面包碎片,饼干屑沫……总之都是人类遗弃了的食物。看着它们蹦来跳去,啄着 地面,也许真的也填饱肚子,但很危险。   十分钟后,25路巴士来了。就像一个笨重的醉汉。摇摇晃晃停了下来,又却 像站不稳脚似的,猛地向前冲了一两米,随着急剧的刹车声,一只灰绿色的麻雀 来不及躲闪,被压在了车轮下。死了。   胡娜惊呆般微张着嘴,想喊出来,但终究没有出声,只是抓着裤管的那只手 收缩回来成了一个拳头的状态。几乎也没有人顾得上那压在橡胶轮下的麻雀,都 争先恐后地爬上巴士占位子。我用手推了推她,她才反应过来的样子,我从钱包 掏出两块硬币,递给了她,她一直微低着头,木然地接过我的硬币。   也许,她认为这是一个不好的预兆抑或是为那只死去的麻雀担忧?   巴士缓缓地离站。我看不见胡娜是否向我摇手说再见。以往,她都会很急忙 地打开车窗,伸出一点身子,然后扭过头向我挥手说再见。我想,她应该没有占 到车窗的位置,所以没有办法伸出身子来,而浓雾让我看不清车里的一切动作。   我有点空落落的感觉。不过,我连忙安慰自己,只是一个挥手的动作罢了, 不必要耿耿于怀,当我重新回到我的宿舍,打开姜黄色的台灯,躺在床头,阅读 一本书的时候,这种失落的感觉就会很自然地消失。说不定还能够特别容易犯困, 然后可以沉沉地进入睡眠。   直到巴士消失成一片模糊的水墨画面,我都没有将眼睛投向那只被压死在轮 胎下的麻雀。我不忍看见血迹,就如我不习惯坐巴士一样。在面馆吃大碗面的时 候,胡娜总是一如既往地问我,你送我去车站?   不,我只送你去巴士站。   你应该多坐车。坐的次数多了。你就不晕车了。   我不是很晕车。我只是不习惯巴士车厢内那种刺鼻的味道。   胡娜不会再坚持。而我在结帐的时候会让服务员将一张十元的纸钞换成硬币, 然后给她准备坐巴士的零钱。   从胡娜刚刚上车的地方望去,有好几只麻雀停靠在路边兀立的电线杆间,交 错而复杂的疲软或者绷紧的电线上,有的刚刚飞起,俯冲向路边的食物,有的从 路上飞回来轻轻地落下,就如一片树叶一样,被电线托住。贴满街头小广告或涂 满脏乎乎手印的电线杆在浓雾中,就如一笔黑色的败笔。这个地方,原来应该有 一棵树,一棵满是绿叶的树。   在轮胎下压扁的那只麻雀,形状是不是一片舒绽开的树叶?就如我小时候常 常压在书本上树叶的标本,脉络清晰可见。   那么轻。一只麻雀。   幸福也一样轻吗?   2   走上一个长长的陡坡,沿着两边有青苔的台阶走下来,我拐进了我居住的小 区。小区很安静,种满了茂盛而整齐的植物。听说以前是公办教师公寓区,但他 们都能买到更好的房子住到运河边了。这个城市有一条河安静流过,在河边建筑 起来的房子都很贵,欧式风格,米黄檐角,雕花的窗台,红瓦的屋顶。他们离开 后就将这里的房子租给了各形各色和我一样来这个城市打工的漂泊者。按理说, 这样的社区租金也是有点贵的,但因为离我上班的杂志社不远,而我从来都厌恶 坐巴士去上班,所以也就在这里租下了。一个月省省倒也能过。   房间里有点昏暗,还余有可伶可俐的香味。一种让我心扉收缩,甚至关闭起 来的气味。我怀疑会不会是错觉,灰色的窗帘还没有收起来,窗户也没有打开, 我想这也许是气味一直萦绕在房间的缘故。这只是一个不带卫生间的单房,这套 公寓还有另外两套房间,对面一套一直空着,隔壁一套住着两个女人,一个很胖 很高大,一个很苗条。我和她们公用一个卫生间。真难想象两个穿着暴露的女人 共挤在一个房间里会是怎样的情景?我不是很清楚她们的职业,但常常听见她们 夜里有时很晚回来有时很晚才出去开门或关门的砰啪声,卫生间的水声,踩踏楼 梯的拖鞋声,渐去渐远或是混乱纷杂。   在逼孓的楼梯口碰见,她们浓妆重彩地外出。她们的房间几乎从不泄露一丁 点的灯光,当然也没有任何的气息。我与她们并不打招呼。   有一天,我在一条马路书店买了一本捷克作家克里玛的《爱情与垃圾》,走 出书店,我拐进了一个小巷,试图抄近路回来。在那个昏暗的人迹稀少的小巷拐 弯地方,我看见一个很胖很高大的女人趴在一个很苗条的女人身上哭,那个苗条 的女人拥抱着她,轻轻地拍着她的后背,不知道温融地嘟哝些什么。后来就是拥 吻,发出轻轻的啧啧的声音。背影像极了住在我隔壁的那两个衣着暴露的女人。 不过,说不定那些背景不是她们呢?就如每天在马路上碰见似曾相识的人一样, 有时只不过是你熟悉的某一个人的一个影射,某部分像,或者只是幻觉。这个世 界,总有各种各样的生活方式。你不理解我的,我也并不理解你的。   我伸直身子躺到了被窝里。真的还有点余温。让我再一次确定胡娜昨晚来这 里度过了一夜。昨晚,我与她没有做爱,说不上为什么,只是感觉很累。她一直 拉着我的手放在她的坚实而小巧的乳房上,而我只是帮她抚摸了几下,她不甘心 地又将我的手拉到她的下面,那里温暖,湿润,甚至有一些难以让人窒息的灼热 感,我的手指感到了一阵如电流一样的痉挛,她很激烈地扭动起了身体,双腿紧 紧地夹着我的手,不让我抽离。我说,我得起身拿个避孕套,我可不想因为冲动 而落下不可收拾的后果。她迷乱地答应着我,而两腿却不肯松开。我只能坐起身 子来,用力掰开了她的腿,抽出了我被夹得生痛的手,而她却又伸出手抓住了我 另一只手。我可不认为她处在清醒的状态中。   我好不容易让我的双手获得了自由。然后我站起来,摇晃着因为缺乏睡眠而 无力的双腿,打开床头的台灯,翻着桌子最下层的抽屉,寻找上次剩下的避孕套。 而非常不幸的是,上次没有剩下来,一只也没有。我只能跟她说抱歉。   上次不是只用了一只吗?她总算清醒了过来,不满地嘟哝。   是啊,应该还剩下两只,但是现在很明显,一只也没有了。也许是被我当成 垃圾清理掉了。谁记得呢。上次是一个月前的事情了。一个月前的事情,我总是 很难回忆起来。   我听见了抽泣声。她哭了。   怎么就哭了呢。我有点困惑地望着埋着枕头上哭泣的她,光滑削嶙的肩胛一 起一伏,如粘在蜂蜜上的蝴蝶无助地挥动着翅膀。   你是不是有别的女人了?她满眼泪花,但依然努力睁大眼睛盯视着我。   没有。我说。我声音中那种冰冷冷的口气让我惊讶。   她不再问我什么。一如她问我是否会送她去车站一样。我的一句回答就会成 了确凿的答案,而无须再深究。而以后可能会在同样的情境中,她又会提出同样 的问题。当然,不出她所料,我的答案也永远都是一样。   她背过身去。我也背过身去。我与她分别拽着被子的边缘,不让身体露出冰 凉凉的被子外面。梦中,一如每次胡娜到来的情景一样,另一个人女人总是随着 她的到来出现在我的梦中,她名叫赵棉。是我大学时代追求的一个女孩。脸上总 是有如花蜜一样可伶可俐的香气,我渴望将那张脸捧在手心,让幸福如花儿一样 绽放,而她无论是在现实中还是在梦中总是一直站在离我很远的地方。我几米之 外就能嗅见可伶可俐的香气。我曾经因为这个错觉而诚恐诚惶过,但不久也就释 然。有什么不好呢?能闻见一种花香。尽管我的心扉为它而颤栗,为它而关闭。   后来早上醒来我想起了我的梦,心扉略感怅然。而我发现胡娜不知道什么时 候已经转过身来,一只胳膊抱着我的肩膀,手指垂落在我的胸口,靠近心脏的地 方,另一只手紧紧地抓着我的右手掌。而手心已经热得出汗。出了好多汗。   每次醒来的时候,总是发觉她的手不由自主地抓住我身上一样东西,有时是 一缕头发,有时只是一根手指头。她总是很内疚地看着我,很无辜地说她也不知 道为什么,也许是她害怕我半夜溜走吧。   可是这是我在这个城市唯一的房间,溜走了我又能去哪呢?我从来不去胡娜 所住的地方。理由也不过是厌恶巴士。我甚至极少去什么地方,包括回家乡那个 小镇,包括去我弟弟工作的那个小县城。我想,如胡娜所说,我真的应该多坐坐 巴士,看看我的弟弟。我的弟弟十二岁那年因为一场医疗事故导致右腿小儿麻痹 症,今年七月刚从医学院毕业,奔波找了两个月多的工作,才落脚在一个山区的 小县城医院工作。我曾经答应过弟弟,抽个时间去看看他,看看他生活的那个听 说没有巴士的小县城,给他带两本书,买些苹果和香蕉。   甚至我还可以回一趟家,和我弟弟一起?父亲和那个阿姨会在家。   3   我翻开枕边那本我阅读了一个月多的《爱情与垃圾》,我并不是很清楚小说 中都写了些什么,因为每一次我都是在昏昏欲睡的状态下阅读它,翻译得很生硬, 甚至可以说很糟糕。但我依然坚持将它阅读下去的原因是因为这本书的封底有一 段有关爱情的辩证论深深地打动了我——“世界始于美好,止于丑恶,从爱情开 始,到垃圾结束。爱情会是一种虚假的希望吗?在没有上帝的世界里,每一个人 究竟是为何存在?”我想,我只是喜欢用自己的声音来回答这两个问题,是的, 爱情是一种虚假的希望。在没有上帝的世界里,每一个人都是自己的上帝,每一 个人都有充分的理由来主宰自己的命运,以及有不可推卸的义务承担命运与生俱 来的责任。   如以往一样,我将那本书随手搁到床头,拧灭床头灯,准备再度入睡。我忆 起在大学时光那段最困难的日子,我总是用这样的睡眠来麻痹自己,让自己相信 生活还是一如既往,遮蔽忧伤,遮蔽痛苦,遮蔽恐惧。在越来越艰难的生活面前, 我也越来越无能为力,我总是逃避着成长,就如我不断地屏蔽着生活那置人于死 地字眼。我漠视我越来越衰老的父亲,我没有办法向弟弟伸出哪怕一点的援助之 手。我甚至不知道我活着的意义,我只有在睡梦中让自己变得越来越轻,越来越 轻,如一只气泡般飘逸掉,如一片树叶般无依无靠漂浮在海洋上,无论是平静还 是狂风暴雨,我可以都随之起伏,随遇而安,无牵无挂。   然而,我却没有办法再入睡,沉重的脑袋如一台无声的黑白电影,一出出地 冒出前来日子让我一直惶惶不得终日的梦境:   我收到我弟弟的一份来信,告诉我他在那个小县城很孤独,我终于下定决心 坐长途汽车去看我弟弟,我需要在广州转车,然后再坐六个小时的长途汽车。这 我早就在网络上查询过。尽管我对那个山区小县城的偏僻落后早就有心理准备, 但是当我到达那个小县城的时候还是惊讶得目瞪口呆,这儿几乎昏天暗地荒无人 烟。堆积的高大的土堆,此起彼伏,如沙漠连绵不断的山丘,时显时藏的大型推 土机正在天翻地覆地劳作改造。如在沙漠中行走一样,承载人给与人安全感的地 面在这里失去了实质的意义,也就是说可能处处存在着陷阱,让你如沙子进入沙 漏一样,不可抑制地往下掉,然后不见天日,胸脯受压,呼吸停止。弟弟一高一 低地带着我去他工作的医院,我不知道这荒无人烟的地方建立一个医院干什么用? 我们爬山越岭般翻过一个又一个松垮的土堆,我扶着弟弟,弟弟牵着我的右手, 有时我们不得不随着崩溃般的土堆滑落或者爬起又滑落,在滚落过程中我松开了 他的手,当我清醒过来的时候,我发现弟弟不见了,我满眼都是土,黄色的肮脏 的土,我的弟弟呢?我惊恐万分,环顾四周,发现我脚下是一个更高落差的土峰, 深不见底,弟弟滑落下去了?我不顾一切冲下那个如悬崖般的土峰,我一下子就 双脚踩空,再也感觉不到自己的重量,就一片树叶一般倘佯在海洋上,就在我眯 起眼睛等待自由落体然后轻飘飘的死亡时,我的右手被拉住了。我感到了前所未 有的重量,来自我的右手,我还活着吗?我睁开眼睛,发现拉着我的是我的弟弟, 他好像刚刚从土堆里钻出来,伸出手来拉住了我的右手,我听见弟弟说,哥哥, 我在这里。   哥哥,我在这里。土峰土谷间久久地回响着这句话。我不在最惊险的时候醒 来,而是在这句话如天坛般的回音中醒来,我睁着眼睛看着漆黑的天花板,一时 竟然想不起我究竟在什么地方。我胡乱地摸索着床头灯,当橘黄的令人厌烦的灯 光刺痛我眼睛的时候,我才多么地懊恼从梦中醒来,从那遍不停的回声中醒来— —哥哥,我在这里。我溢满温暖也参杂愧疚。   是我夺去了父亲对弟弟的爱,是我让父亲一度抛弃了弟弟,是我的出生推衍 了命运的错误一环扣着一环发生在弟弟的身上。我如一片树叶一样不知所措。这 一切都是发生在我步入社会之前,发生在我意识到家庭责任之前,发生在我从混 沌麻木的状态清醒过来之前。   4   怎么说呢?我二十二之前的时光。   大学毕业后,我辗转奔波过一段时间。那段时间倒是坐了不少次的长途汽车, 从这个城市到那个城市。后来就在目前这个城市歇下脚来。一个不算很大的杂志 社。   上一期杂志策划做一组自由艺术人。我认识到了柴卓。他是一个动漫角色创 作者,毕业于鲁迅美术学院。我和他在路边一个卖糖水的小店铺见面,有一盏昏 黄的灯光一直悬在我们的头顶,盛大的光晕让这个冬天有了些暖意。   采访过程中,我了解到了他是独生子,父亲不久前刚刚在车祸中过世。令我 惊讶的是他并没有表现出多大的悲伤,甚至只是轻画淡描,而且彬彬有礼的样子, 好像谈的是一件事不关己的事情。他戴着茶色的眼睛,宽大的黑色镜框,以致我 看不清楚他眼睛。他头发一直披到肩胛上,一只食指与中指夹着香烟,深抽几口 后就用拇指支在额头上,很快就放下来,深抽几口,一只烟很快就燃完了,他有 点啰嗦地连忙又摸索出另一只烟,悬在嘴边将其点燃。毛绒黑色大衣的领子竖起 来,半张脸一直深埋在领子与周围垂落的头发中。我有点错觉他是在额头在注视 着我。   在我很不礼貌地追问下,他才很不情愿地跟我说起一些细节。这让我有点很 不光彩的感觉。不过,对他的事情,我着实是希望得知。   他说他父母亲都在广州一家科研单位工作。在他七岁那年,他父母亲得到了 美国一家科研单位的邀请,移民美国,后来就一直没有再回国。因为奶奶舍不得 他离开,所以他就没有跟着他们去美国。他说,不是怪他们去了美国,而是怪他 们一去就不再一起回来过。父亲怪他不懂事,不愿意跟他们出国,母亲曾经有几 次回国想接他过去,而他也不知道为什么,就是非常固执地呆在国内。不久他们 在美国生了个妹妹。他很少能得知他们的消息,只有每个月按时寄回来的美元。 他父亲去世后,他母亲也是在一个月回国后才告诉他。他说他记不清楚从什么时 候开始他已经不能从嘴里叫出“爸爸”这个名词。他是真的叫不出来,许多词语 从嘴中吐出来真的是需要情感铺垫的(我明白这个,就如“我爱你”一样)。他 连虚伪都做不到。   我也跟他说起我的父亲。我几乎从来没有在别人的面前谈起我的父亲,因为 我是多么担心别人的不理解,而贬读了我的父亲。那时,我跟他谈起我的父亲, 并不是出于礼貌的秘密交换。我只是有非常想谈谈。   因为,我也曾有好几年叫不出“爸爸”这个名词。   我说,我的父亲也曾经是一个很有抱负身材魁伟的青年,家境贫困的缘故, 他刚满十岁就被迫外出流浪讨生活,后来应征进入了部队,队伍后分配到家乡小 镇税务所当了一名干部,在我出生那一年,他刚刚升了一个不错的位置,而第二 年,母亲又怀上了一个孩子,也就是后来我的弟弟。那段时期是计划生育抓得比 较严的年代,父亲为了保职位,让母亲回乡下偷偷生下了弟弟。然后送给了一个 比较遥远的听说靠近北方的农场牧羊人赡养。父亲次年如愿以偿当上了所长。但 是后来无论如何父亲就再也不能往上升了。   我想,在那时我是不会记恨父亲的。在母亲离开之前。   我几乎更少地谈起我的母亲。在我十二岁那一年父亲有了外遇。我的母亲那 一年改嫁了。那时。我还不是很明白为什么常常有一个阿姨来我家串门,而且只 和我父亲说话。母亲一声不吭地埋头洗衣服或者反复地去关窗开窗,母亲是一个 农村赤脚医生,也就是没有医学执照,来自很远的西北,也就是我父亲服役的地 方。那个阿姨是父亲的同事,总是在我们晚饭结束母亲收拾起饭碗的时候,穿着 一套工作制服过来,蓝衬衣加裙子的那种,只记得裙子很短,交叉腿坐在我父亲 的对面,他们总是很热烈地交谈着什么,而那个阿姨总是很兴奋得交换着交叉腿。 这样的事情持续了整整一个夏天。有一天,母亲发觉我在看她的时候,将我抱了 过来,不顾她手上的肥皂泡沫,将它抹在了我的脸上,母亲说她要离开了,她要 回家。父亲不要她了。母亲在这个闭塞的小镇,语言不通,要是父亲不和她说话, 那她就不知道和谁说话了,而真该死,我也没有学懂母亲的语言。整整一个夏天, 母亲都没有说一句话,后来在一个有浓雾的早晨,我被潮湿的空气刺激醒来的时 候,我发现母亲走了。夏天过后,我的弟弟从遥远的北方回来。不知道这件事情 有没有和母亲有关联,但是已经无从考究。   唯一确切的是,秋天来到的第一天,父亲与那个阿姨再婚。他们举办婚礼那 天我在屋后的龙眼树下捡到了一只麻雀。在弟弟回来的前一天,我养了整个秋天 的麻雀死了。   弟弟一个人带着三颗鸡蛋还有几件旧衣服坐火车从遥远的北方回来,他的养 父养母不要他了,他们在弟弟发烧的时候将弟弟带到一个江湖郎中那里就医,那 个狗养的江湖骗子随便就将一根带有青霉素的针扎进了弟弟右腿的神经,那是一 根至关重要的神经线,青霉素没有被注射入静脉,而弟弟从心脏流来的血液却从 针眼那个地方汹涌而出。那还带着弟弟体温的血流了满地,流了满地,流了满 地……而弟弟再也不能从右腿支撑起整个身体了。   父亲望着弟弟,身体前斜压在门框上,手臂支撑着,膝盖的地方异常突出, 父亲一直没有办法迈动脚步去。父亲好像就在那一刻开始一下子就老了。老了, 那无办法再挽留的岁月。父亲是被那种命运奇妙的巧合搞垮的吗?母亲的决意离 开,而弟弟的残疾归来?   我记得父亲那瞬间衰老的颜容。   而从那一天开始,我就不再叫过父亲“爸爸”。   几年后,我去了北方读大学。我不再回到南方那个家,也不曾给那个家打个 电话。我追逐一个叫赵棉的女孩,事实上她并不爱我。在她挽起另一个男人的臂 弯前一天,我突然想起给父亲打个电话。   我握着电话筒告诉父亲。我说,爸爸,我没有什么事情。在我的爱情假象被 撕破脸皮的那个夜晚,我对着电话筒,链接着遥远的南方那个贫穷的小镇,我说 “爸爸”。很自然。爸爸。   爸爸。我几乎想不断地重复这个几乎全世界语言发音都相同的名词,我不断 地重复着自己的嘴型,我想让它像溪水一样,如烟花一样粲然绽放,如沙子悠然 地穿过我张开的手指。   我听见了父亲说话的颤音,那种鼻翼堵塞发出的颤音。   我面前一下子又浮现起父亲那瞬间衰老的面容。   我用很长的时间跟柴卓说起了我的故事。我说,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一个父 亲是值得你去用一生来憎恨的,就如没有任何一个民族是应该永远钉在十字架上 一样。“过去”的存在并不是让人去憎恨,就如生活的进步并不是以不断回头为 代价一样。   柴卓一只手插在兜里,另一只手的手掌盖在烟盒上,微微地颤栗。夜已深, 是有点冷了。在我述说我的故事过程中,他一直沉默着?也许他有自己的观点? 但是天色已晚,他已没有耐心再交谈?我不是很清楚,不知道什么时候,烟盒已 经空了,应该已经空很久了,他收起手指将烟盒捏成了一团。好像是在寻找着一 种力量一样,突然站起来说,咱们回吧。   他拐往右边烟店去买烟。   我取道左边的马路。我感到口渴。   5   一种硬物撞击的声音打断了我的回忆,马路上传来一阵不停歇的警车的鸣叫 声,冗长而刺耳,就像在撕破着一块长长的粗布。《爱情与垃圾》掉到了地下。   我屈腰伸手去捡起它。我手臂够长,能够伸到地面去捡起从床上落下的书、 或是一支笔。房间好像亮了很多,大概是因为外面的雾气已散的缘故,不过好像 也临近晚上了,有略微的灯光投射进来,淡淡的,城市总是有地方将灯光提前打 开。我也突然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这下子,睡意真的是一点也没有了。   有旧时的摇摆报时钟钟声从对面的房子传来。那个摇摆钟在那间空着的房子 里。我一直和它没有谋面。不过我想象它一定是木刻的,要不声音不会这么敦厚。 涂着黑漆,被划了几个道道,不过也没关系。木边有洛可可风格的雕花。   我翻看床边的日历,细算了一下杂志社的时间安排,我的休息日应该有三天。 对,从今天起有三天。胡娜的到来已经让一天糊里糊涂过去了。接下来的两天呢?   我该去看看我的弟弟。我说过,我答应过我的弟弟,我会抽个时间去看看他。 我该坐坐长途汽车,坐多次了也许真的就习惯了。在刚刚毕业奔波着找工作那几 个月,我坐长途汽车就没有一次恶心过。   去看弟弟之前得在胡娜所生活的城市转车。我犹豫着要不要和她见个面,或 者只是在电话里通知一声?   与胡娜的相识是在一次还算隆重的行业展销会的新闻发布会上。她从广州赶 来,她是广州一家行业杂志社的记者。采访结束后,主办方有给记者安排饭局, 我借故离开,我不喜欢饭局,很多人,并不互相熟悉。她好像也跟主办方解释了 些什么,然后就随我后面,走出了报告厅。   自然,除了我与她,其他人都留了下来。我与她都不是很合群的人,但也许 我与她会合得来,在门口我跟她交换了名片。我开口问道:你用的是可伶可俐吗?   她一开始很唐突不解,弧线优美的嘴唇微张,半晌,她微笑地说,是的。你 喜欢?   有点。我说。后来她再来到这个城市采访的时候就不再急着回去,一次,她 去我住的地方,聊得很晚,就留下来过夜。我打地铺,她睡在床上。很晚我都没 有睡着,我一直闻见可伶可俐香水的味道,我希望这样的状态持续,并希望能够 很快进入梦乡,梦见在校操场那棵很高大的梧桐树下,我等赵棉,阳光很大,校 道白花花的很晃眼,她从很远的地方走来,我将鼻子深埋在她的脖颈。她说,你 肚子饿吗?咱们去吃鸡蛋馅饼。鸡蛋馅饼?我知道,就是放在铁板上烤得薄薄的 那种饼,加有一个鸡蛋与一些葱花。站在热腾腾的煤炭炉边等烤好的鸡蛋馅饼, 我拉着赵棉的手,很温暖,我时不时倾斜过身子,在靠近她脖颈的地方,闻见可 伶可俐的香味,混合着烤红了的煤炭的味道。她低声娇咕,讨厌。   我以为那天我问胡娜“你用的是可伶可俐吗”她会回答讨厌。   那天胡娜也睡不着,她说床板很硬,没有铺垫子。垫子被我用来打地铺铺在 了地板上,她要和我换着睡,我不想动。她就下床来,钻进了我的被窝。从我背 后伸过手来抱着我,我转过身来,一下子就碰到了她的乳房,我开始有些冲动, 后来就很自然地脱了她的衣服。我以为她是处女,反正从一开始就这么认为,所 以我的动作尽量很小心,很慢,她扭动得很厉害,声音也很大,我不知道为什么, 我有点奇怪她的表情,反而我的热情渐渐衰减下来。我并不是很激动。我们并不 接吻就开始做爱。   她高潮来得很晚。我尽量去想些其他事情分散注意力拖延时间,比如要是在 北方的话,这样的季节应该已经下过好几场雪了,如果有些灯光,飘着的雪花就 特别像棉花糖,我与赵棉常常吃的那种,我咬一口,她咬一口……我漫无边际地 想,直到胡娜喘息声慢慢安静下来。而我草草结束。我发现,她并不是处女。   她伸手将我拉了过来,紧紧地抱着我,我快被她勒得喘不过气来,后来感到 胸口有点潮湿。她在哭。   怎么了?我挣脱开她抱着我的手。   她问我女人用什么可以留住一个男人?我一下子明白过来,那个男人不是我。 她不顾我的沉默,说她的“第一次”莫名其妙就丢失了。她和她追求了七年的男 孩在一起玩,后来喝了些酒,都喝醉了,醒来之后,她发现下体流了血。但是那 个男孩并不承认是他做的,一直也没有找到证据,男孩说也许喝醉后他会抚摸了 她,而且不小心弄破了。而他更加肯定的是或许是她自己强奸了自己。那个男孩 不久后有了女友。而她后来就再也没有喝过酒,和我这一次做爱,是她第一次清 醒着知道做爱的感受。   她说完了她的故事。我从她身下抽出被她翻身压着的胳膊,我不知道说些什 么,她也似乎没有要求答案。只是又伸过手来紧紧地抱着我。她问我,我可以成 为她的“第一次”吗?她最渴望找回她没有被承认的“第一次”。我真的不知道 该说些什么,腾出一只手臂将床头灯打开,屋里一下子变得通亮,灯光刺得我眼 睛有些花白。这件事情有点荒谬,我与她做爱,我俩想的却都是别的人别的事情。 我们一开始并没有接吻。   早上我很晚才醒来。她已离开。房间收拾得很整齐安静,散在地上的报纸与 影碟她都将它分类收拾好了,门口的拖鞋对称地放在了一起。   后来,她相隔一个月就会从广州过来一次。而我从来没有去过长途汽车站接 过她,也没有在长途汽车站送过她离开。她很次回到广州的时候都很生气,将我 的信息、手机号码等全部删掉。但她记得我的住处。她每次离开后我都不再收到 她的任何消息,一直到她又坐着长途汽车来看我。她再次向我索取我的手机号时 候,我都问她,你何苦?她咬着嘴唇,轻声说,我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留住一 个人,同样我也不知道用什么办法可以忘记一个人。   而我呢?我不知道我会不会相信爱情,而且,我还很困难,只有很微薄的工 资,生活的窘迫不知道能不能让爱情存活?不过,我有别的事情要想,要去做, 而且只能一件一件来做。   6   休息日的第二天早上,天还蒙蒙亮我就醒来了。昨晚已经准备好了一袋新鲜 的苹果与香蕉。在送别胡娜的那个巴士站,不久我就等来了25路。清晨城市巴士 的味道还不是很刺鼻,我不是很反感。车上人很少,路上车也很少,巴士在宽大 的路面快速驾驶就如在平静的冰面顺畅的滑行一样,耳边有很清新的风。到达长 途汽车站的时候,太阳刚好出来,红彤彤的带有一些透过大气层的青色,就如我 手中提着的苹果的颜色。大地一片明亮。   在去广州的长途汽车上,我还是吐了,本来不是很恶心,但是身边有人晕车 得厉害,吐了很多。我也不由地翻江倒海了起来。不过吐了之后就有一段很好受 的时光,就如承受某种压力之后突然释放开来,我眯起眼睛让这种宁静的感觉持 续,尽量去想一些事情,分散自己的注意力。而在这样的状态下想事情,似乎总 带有梦境的色彩,有些不太由意识控制,如电影胶片一样,一旦上了机,就嘎嘎 一幕幕放映下去。   我常常做梦。常常做些噩梦。常常梦见我的弟弟。也常常梦见我的父亲,但 梦见父亲的时候,许多时候是一些模糊的迹象,醒来的时候会忘记,但如果是清 晰的迹象,父亲的形象常常是很阴险让我害怕的角色,这让我很内疚。梦见弟弟 的时候最多,而且常常是在一阵颤栗中醒来,有一次,我醒来的时候我发觉自己 身体真的是在颤栗,抖得厉害。我努力回忆那次的梦境,记得是在冰雪腹地的北 极。我的弟弟在北极一所医院工作。我来看他,我与一个朋友,记不清是谁,也 许曾是我一个同学,反正是个模糊的迹象。我们来到北极,发现这里并没有植物, 荒芜人烟,只有簌簌的割脸的寒风,很快我们的脸就被划伤了一道一道,我们着 急着找医院。找了很长时间,在靠近一个冰湖边我们发现了一家医院,这里只有 一个医生和一个院长,院长是一个面目模糊的老人,就是我的弟弟,我的弟弟全 身是伤,和我脸上的伤一样,被寒风如刀般刮了一道一道,我的弟弟一高一低推 着药水车来到我的身边,我抬起头,我一眼就认出了我的弟弟,我熟悉那双眼睛, 如安静的湖水。湖色是接近无限透明的黑色……弟弟,我的弟弟告诉我他在北极 找到了工作就是目前这样的境况吗,弟弟……我全身一阵如深秋落叶般的颤栗, 然后醒来。后来就一直没有睡着,我回忆梦中的片断,出现这样的梦,应该与我 弟弟在这之前两个多月奔波着找工作有关。弟弟大学毕业后,一直没有找到接收 单位,那些单位都以弟弟行动不方便将弟弟拒之门外,弟弟一直不甘心,从一个 城市奔波到另一个城市,而那段时期,我刚刚到杂志社的工作,薪水还很低,给 他提供的费用也是少之又少,我想,弟弟一个接着一个敲开那些医院的大门,大 概连公交巴士都是舍不得坐的吧,那两个月常常下暴雨,我几乎难以想象我的弟 弟是如何在那两个月内奔波了十多个城市,敲开近五十家医院的门。难以想象。 每次下暴雨的时候,我站在窗前,望着视线前方某个地方,身体就神经质般颤栗 起来。   弟弟一直坚持尽量做到自食其力,大学也一直兼职做家教,在一些私人诊所 打钟点杂工,我给他寄生活费,他总是很内疚地给我道歉。我说,我是哥哥,我 应该的,我做得非常少,道歉的应该是我。什么时候都应该是我。   两个多月后弟弟终于在一个山区小县城医院签下了工作。不久,弟弟将我给 他寄的大部分生活费都退回了我的帐户。他说,他的工作已经稳定了下来,那些 钱他用不上了,退回给我,不要我为了他过得辛苦。他说只有我过得好父亲才会 真正的开心,他说他省了一些钱给父亲寄了回去,父亲的腿经常闹风湿,家里肯 定缺钱。开始入冬,而他棉被都还没有买,他说他在医院不怕闹风湿,医生的身 份能够保护他。而父亲先他之前已经开始衰老,需要他的照顾。   从来,从回到这个家开始,弟弟就能最细微地感知父亲任何一点表情的信息, 他热切地期待父亲的笑容。而同一时刻开始我就不再叫父亲一声“爸爸”。父亲 确实就再也没有微笑过,不,他总是试图向我微笑,但是笑容总是如揉皱的旧报 纸僵硬在他的脸上。在这个家,弟弟是这么认为:只有我过得开心父亲才会开心, 他从来就无限度地谦让我,饭桌上的菜他往往吃上一点点菜然后就说饱了,从来 不敢在房间走路发出声音怕干扰到我的学习,而他那不平衡的双脚是如何才能做 到落地的时候不发出声音呢,他是扶着墙一小步一小步地走路吗?我只是听见他 支撑不住而猝然崩瘫在地上那整个身体的声音,就如一桶水在摇晃脆弱的肩膀力 量透支后崩塌在地上发出的声音。   嘣——   整个身体瞬间崩塌。   嘣——   肉体撞击如石头一样的地面。   嘣——   大地告诉我:   那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摔倒了不是他不小心而是他支撑不住那是你的弟弟你 的弟弟摔倒了不是他不小心而是他支撑不住那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摔倒了不是他 不小心而是他支撑不住那是你的弟弟你的弟弟摔倒了不是他不小心而是他支撑不 住……   嘣——   就如一根带有回钩的长针直穿过我的心脏。我只有让自己麻木,麻木到不知 心死的痛疼。   我拼命的学习并不是图个好成绩,我寻找的是一个没有温度的冷金属世界, 没完没了的公式方程物理反应化学原理,我从来不知道那些接近满分的成绩单有 什么用,我只是麻木地演算着一道道冰冷的练习题。和我身体一样的温度。虚幻 得如梦境一般。我默对着密密麻麻的阿拉伯数字或是字母,灯光苍白或者蜡黄, 黑夜了还是白天,蚊子是不是在盯着我的脚跟或者额头,我浑然不觉。我没有听 觉。我是一个静音。一个停滞的休止符。   我无处可去。   7   长途汽车缓缓地进入广州流花车站。这也许中国最繁忙的长途汽车站,最密 集的地铁站、天桥、地下隧道、公交巴士站……五湖四海天涯海角工人农民公务 员大学毕业生浩浩荡荡磨刀霍霍,如潮水般拥挤了这个最繁华而又最平民化的城 市。几十年来,正是这个来着不拒、吞吐自如、一浪推起一浪、涛声汹涌的南方 城市,一页页,一层层翻过或改写一个人、一个群体甚至一个民族的悲伤、欢乐, 以及希望。一如这个城市被许多人铭记的一句媒体语言:总有一种力量让我们泪 流满脸。一如这个繁忙如码头的长途汽车站,流光溢彩,花团锦簇。   流花……它是一个如此奢华而带有伤感的色彩的词语,也许可以说为落花流 水呢,一直我们长大,一直我们恋爱,一直我们工作,一直我们的年华在如落花 如流水般悄悄逝失,让每一个人是如此迫切地感觉到有那么多的事情来不及兑现, 来不及回忆,甚至来不及再之重新来过,哪怕只有一次,就如我的弟弟没有被送 人,我的母亲没有离开,那个秋天我的麻雀没有绝食而死……哪怕我只能找回一 次,仅仅一次过去遗失的和谐,也许我的命运就会大大不同,我可以一直在阳光 下深情而忘我地微笑,我可以拉起弟弟的手,奔跑,在水边,草地边,球场边, 我可以从他那双接近无限透明的黑色眼睛凝望白鹭齐飞秋水共色。   买好车票。我走出车站,步上天桥。为了避免被来往拥挤的人群碰撞到,我 几乎直身贴在天桥护栏上,一只手微微地按压在刚刚经历一阵痉挛而慢慢松弛下 来的胃部位置。接近中午,冬日的阳光很大,我微眯着眼睛,俯瞰桥下如水车流, 等待着开往弟弟所在的那个小县城长途汽车的出发时间,被掏空的身体没有感到 轻飘飘的失重,反而找到了一种踏实的接近地面的感觉,那样慢慢松弛下来的感 觉让我越发感到存在的美妙,生命存在着的一点一滴的美妙。   有一次,也就是距离我走出那冰冷的课本时光还很遥远的有一次,我将自己 关在一个小房间里完成一叠物理模拟考试试卷,听见屋顶有老鼠跑来窜去,捣得 瓦片嘎嘎作响,我莫名烦躁,踹门,摔凳子,父亲束手无策,他身体高大爬不上 屋顶。父亲让弟弟过来,爬往屋顶。弟弟爬在离地四五米高的容易打滑随时都有 可能塌崩的屋脊上,一只手紧紧地抓住隆起半公分高的屋脊顶梁,一只手握着一 根木条敲打着每一个可能隐藏老鼠的角落,一直到有老鼠不堪骚扰从西南角仓惶 而逃。弟弟一点点从屋脊挪着瘦弱的身子爬下来,脸色苍白,冷汗淋淋,但那双 黑色的眼睛却透明而平静,就如湖水。后来我工作之后弟弟给我回过一封信,我 问过他那个事情,他说,他很害怕,但当父亲让他爬上屋脊的时候,那时他第一 次看到父亲对他期待而带欣喜的眼光,他说他可以为父亲再一次爬到那个危险的 屋脊上,从而可以再一次看到父亲对他的略微欣喜的眼光。有一刻他想到死亡, 会摔下去然后瞬间就没有了知觉的死亡。活着的每一刻都值得珍惜,他心脏钻痛, 他舍不得,他是无论如何都舍不得在他感知不到的情况下哪怕是一秒针的消逝。 他说这个家接纳了他,他祈求能为它奉献,他爬在命运的屋脊上,认可,谨慎而 报答。而他从来没有这么认为,这个家,他是完完全全属于这个家,他一直是, 注定是,永远是。他的回来,从来就没有打乱任何秩序,而恰恰相反,正是因为 他,惟其他的善良与隐忍,才让这个家的一切重新得到调整与端正,回归安静与 平和。   一如他的眼睛,那透明的黑色。   一列我看不见的火车钢轮与铁轨撞击的声波与震波,给我脚下带来了突然而 来的颤栗,我从颤栗中思绪中断,望见中午的太阳已开始西斜。下午三点我将从 这里出发,坐上从流花车站开发的去看我弟弟的长途汽车,我粗略计算了路程, 我想大概需要六个小时才能到达。而现在距离下午三点只有一刻钟了。我拿开按 压在胃部的手掌,思忖着是否吃点东西,但并没有感觉到饥饿,也许此时身体正 满意这样的空腹状态。我转身离开,没有给胡娜打一个电话。在公交车站她走上 巴士回广州的路途中,我想她一定早已经将我的号码删除,我如果拨打过去,她 会不会说,您好,请问您哪位?有些滑稽。   我从人行天桥上下来,听见候车室广播有04出口检票的消息,迎着台阶借步 而上的人群,我在脑海里浮现起自己微笑的样子。   人的身体存在着一面镜子,可以看到自己所有的表情,无论悲伤或是欢乐, 抑或是希望。   8   十五点。长途汽车缓缓离开流花车站,就如它缓缓开进一样,很快就上了出 城的长途高速公路。两个小时后,在一个很空旷的路段下了高速。   公路上飞掠过乱糟糟的电线与高压电缆,水渠星罗棋布的丰饶田野,金灿灿 的油麦菜花,我看见有麻雀在电线上低下尖尖的小嘴修葺灰绿色的羽毛。天空更 加澄清而透明。   公路不是很宽,而且有些凹凸不平,车不多,所以速度也没有慢下来,在一 个有横斜分叉路口的地方,有一辆大卡车吐着排气管浓浓黑烟窜了出来,占到了 长途汽车的前面,笨重而缓慢地爬行,扬起了些尘土,从被风鼓起的后帆看到它 后卡车厢运载的是一头头黄牛,它们被分成两列,绳子穿过它们的鼻子,将它们 如马路边停靠的自行车一样串连起来,然后在后面的钢条栅栏车门上打上死结。 它们将被运往哪里去?农场或是宰屠场?看起来它们也是浑然不知的样子,安静 而不发出一点声音,尽管路面凹凸让它们难堪。   我原本一直持续良好精神状态,因为前面的大卡车挡道而逼仄视野,让我开 始有些恶心的反应,我试图用手按住胃部的地方推延恶心的加剧,以便等长途汽 车超过大卡车后想办法消除不适。有一阵打猎的枪声从田野那边传来,我想起电 线上修葺羽毛的麻雀,我突地从座位上站了起来,转过身子往身后望,但一切都 是徒劳,大卡车让整个路面都变得视线模糊,我不安地坐了下来。我安慰自己, 不会的,它是那么轻盈,它不会掉下来的,它飞来忽去,愚蠢的打猎者是不会打 到它的。我肯定,它是一只很会动脑筋的麻雀。灰绿色的羽毛。   那个秋天,父亲与那个阿姨结婚的那天,我一个人来到屋后的龙眼树下,用 脚尖踢起一片片粘连在地面的腐败的落叶。黄昏降临的时候龙眼树上掉下来一只 雏雀,我捡起它,小小的接近无限透明的黑色眼睛,嫩黄的还不足够坚实的嘴巴 时而阖合,可能是饿坏了,我抬起头,天空已经开始暗淡,我并没有看到其他麻 雀,也许是它等它母亲回来等得太久了,然后就迫不及待地往外爬,结果就从暖 窝里掉出来了。它的妈妈呢?它的妈妈怎么还没有回来?   我回到家中,将我小房间的门紧紧关了起来,外面是喝醉了吃饱了的人群, 我几乎不认识其中任何一个,他们都在高声谈论着什么,语气亢奋。我搜罗书架 上的旧报纸给它修葺了一个小窝,我和它说话,将煮稀了的米饭一粒粒放在它跟 前,它一直没有动静,只是用那透明的黑色眼睛凝望着我,平静如湖水。我祈求 着它,我喋喋不休地跟它说着宽心话,我说,等你吃饱了,我就将你送回去,回 到你妈妈的身边然后躺在你妈妈的怀抱暖暖地睡觉,但是你得恢复体力,你知道 你已经饿坏了吗?你是饿坏了才掉下来的吗?我保证,等你吃饱了,我就带你去 找你妈妈……   我也记不得我在它的身边说了多长时间的话,一如我也记不清那个秋天我跟 它说了多少故事,母亲告诉我的故事,一个接着一个。它只是望着我。只是望着。 透明而平静。我不忍心掰开它的嘴巴,不,我从来都不会干这样的事情。后来, 我累了。趴在床沿睡着了。半夜醒来的时候,我惊喜地发现它吃了一些散在它跟 前的米粒。而且,它也睡着了。   但是它在我看着它的时候从来不肯动嘴吃米粒。而且它吃得越来越少。难道 它知道了我是骗它的吗?它知道了我需要它做伴而舍不得将它送回到它妈妈身边 的吗?它会怀疑我说我跟它解释我不会爬树的理由吗?它开始不相信我了吗?   一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发现它死了。我将它埋葬在龙眼树粗大的树根下。 在其上面覆满落叶。有一天,落叶将腐烂。带有泥土的芳香。麻雀死了的第二天, 我的弟弟从北方回来。他站在院子里看着我,他不说话。右腿的裤管松垮跨的, 他窘迫地站着,尽量做到肩膀平衡,身子挺直。   他有一双黑色眼睛,透明而平静。他长得像母亲。   我望着车窗外,天色已经很暗。夜幕的背景让车窗成了一个清晰的镜子,我 看到的只是我自己的影子,还有我的眼睛,第一次,我发现原来我的眼睛也是和 弟弟一样黑,就如即使我们隔山隔水,我们也会在某一天相遇相认相爱。没有他 的回来也有我的追寻。   路边偶尔闪过丁点的灯光,黑车内的旅客大部分已经在中途县镇下车,一片 沉寂。我走到车前,和司机打听到达终点站的时间。他说,还有一个小时的路程。   我从背包隔层掏出手机,时间已经是晚上八点,手机屏幕上有7个胡娜拨打 来的未接电话,3条胡娜的短信。我很感意外。短信上说她今天忍不住又去看我, 但很意外我不在家,她拨打我的手机也无人接听(这一次,她没有删掉我的手机 号)。她一直等在我的房间门口。她说,我房子对面那间空着的房子传来的报时 钟声让她害怕。   那个钟?我想它一定是木刻的,而且有洛可可风格的雕花,她不应该害怕的。   我在黑暗中听见自己轻松的笑声,我飞快地回了一条短信,我的房间有预备 钥匙放在门框底下的一块砖的夹缝。我随身所带着钥匙我总是很容易丢失,这让 我很费解,也让我不得不做好丢失的准备。我说去看我的弟弟,会在近两天回去。   后来,我又补充了一句,我不是很晕车。   嘀——短信发送成功。屏幕上散发出宁静的蓝光。十九点四十五分。   一刻钟后。长途汽车将到达终点站。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3322.org)(xys.xlogit.com)◇◇