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一个人的审判   □毕亮   1   马陆是两天后参加的“八年之约”同学会。那天天气阴晴不定,刮着急风没 有落雨。   聚会全是大学同学,班里四十七人,来了将近一半,尽是拖儿带女的。只有 马陆是一个人,他老婆张小静恰巧当天没空,要去上海谈个地产项目。班里同学 晓得马陆的脾气,不爱热闹,礼节性地打过招呼后,他们各自找对象聊天。   马陆闷坐在包房沙发上,看那些发了福步入中年的同学圈在一起谈笑风生, 他有些莫名其妙的感伤。毕业八年了,审视自己,马陆觉得自己没什么变化,体 型还是跟大学时一样清瘦,心态保持着不急不躁。五年前还只是马陆女朋友的张 小静喜欢他这脾气,夸他老成稳重。现在成了马陆老婆的张小静不这么讲了,她 嫌马陆性子太慢,缺乏上进心,她说,都几年了,你还是老样子原地踏步,你怎 么不急呢?张小静有怨气,马陆听出来了,他心里也觉得自己不适合深圳,深圳 节奏太快。马陆越来越清晰地看到他跟老婆张小静的差距。这几年,张小静已经 从普通策划师做到了策划总监的位置。当然,不只是这些台面上的距离,还有观 念上的,张小静跟朋友聚会,话题也变了,以前是谈怎么想办法挣钱糊口,现在 是谈买车、二次置业投资之类的话题。马陆对这些没兴趣,去过几次,听腻了, 张小静再喊他一路出门,他总是找这样那样的借口,留在屋里看书,或者上网玩 游戏。   起初马陆并不想参加同学聚会,他觉得没多大意思,来深圳这八年,他没混 出个人样来。这是其次,关键是同学会跟他关系不大,他跟大学同学处得并不好。 当然,说相处得不好,并不是就是坏。马陆不合群,这是不少大学同学毕业时对 他的评价。   私人开了公司的大学同学周建军三番五次来电话跟马陆做思想工作,他说, 马陆,你人就在深圳,怎么说也得来,你要是不来,外地赶来的同学怎么想!周 建军讲一次两次,马陆不松口,讲到三次四次,马陆只好勉强答应了,再不答应 显得有些不近人情。   同学聚会,无非是叙旧情,吃饭喝酒。马陆在整个大学期间,跟同学交往不 深,跟他们没有多少旧情可叙。饭毕后,马陆先撤了。走之前,马陆没有跟任何 人打招呼。他担心打过招呼,到时候走不了,尽管跟那些同学话不投机说不到一 块,也谈不上交情深厚,但他们肯定会顾着面子,盛情挽留他。既然如此,倒不 如干脆不说,马陆逐个扫了一遍同学们喜笑颜开的面孔,发现现场的自己不过是 个多余的人。   搭上公交车,马陆发了条短信给周建军,扯谎讲有急事,先走一步。短信发 出去,马陆将手机握在手里,他以为周建军会回个电话或者信息。结果等了好几 分钟,周建军没回电话发信息,他才将手机装进裤兜。马陆更加确定,这次同学 会他是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的人。   车到站台,马陆下车步行至路口拐角,抬腕看手表,已经接近十一点。考虑 片刻后,他望了一眼白天阴晴不定的天空,嘀咕了一句“这鬼天气”!他没有直 接过马路回家。他想去荔枝公园散步,公园离家不远,平时要是不下雨,每天夜 里他都会去公园散步。时间一长,他养成了夜里散步的习惯。   这么迟散步,马陆还是头一回。   过去夜里散步,也就是七八点,公园人多密密实实的,男女老幼跑步的舞剑 的练太极拳的跳拉丁舞的……各类文娱活动都有,活像个游乐园。   马陆喜欢夜色里的这种感觉,模糊、混沌。   2   现在公园里极其安静,只有马陆形单影只走在鹅卵石铺成的小路上。   走过石拱桥、假山,马陆拢近竹林,眼前的路一片黢黑,他想打转身回屋。 听到前面传来轻微的响动,他伸脖子探脑壳,侧身往前打探。好几秒钟过去,他 只看见眼前一团硕大的黑影和摇曳的竹影。   足足站了一分钟,马陆什么也没看见。正打算转身,他目睹眼前晃过一道白 光,接着感觉到脖子冰冷发凉,凉意迅速蔓延至全身。此时,一把刀杀气腾腾地 架在他脖子上,天太黑,他看不清握刀人的脸。   他脑壳里一片空白,空白之后意识到了危险。他的两条腿软了,握刀人推搡 着他走向竹林。他估计自己遇到打劫的了,浑身颤抖,声音也在发抖。他对握到 人说,我把钱包给你,你放了我!一边讲话他一边掏钱包,手在颤抖。握刀人保 持沉默,捏刀的右手使了一把力,他在用刀讲话,不要马陆的钱包。   接下来,马陆脖子上的冰凉翻了倍,起先他想的是破财消灾,那人不要钱, 他想干什么。马陆心里没底,更害怕了。他几乎是央求的语气,他说,大哥,我 把银行卡的密码也告诉你!   握刀人仍旧不讲话,保持沉默。   大约走了十几米远,马陆被握刀人架着进了竹林。他听到眼前两米开外的地 方传来喘粗气的声音和女人呻吟的声音。握刀人将刀移至马陆腰间,命令他蹲下。 他依了握刀人的要求,蹲在地上,他的两条腿像被抽去了骨头。   他瘫在地上,面前的女人正被人施暴。   那个人压在女人身上,女人不停地挣扎,轻声叫唤。他眼睁睁的看着前方的 动静,身上的热血往上涌,他感觉到两条腿里的骨头像发芽的竹笋,正慢慢长出 来。有那么一瞬间,他想站起来,撂倒身边的人,再解救草丛里被强奸的女人。 但是腰间的刀冷着语气告诉他,要是他敢站起身,它就会捅进去。   他目睹压在女人身上的男人的屁股正不停抖动,女人发出微弱求救的声音。 女人在喊救命,声气比蚊子还细还小。   黢黑的夜,竹林里悬着一双眼睛盯看马陆。那双眼睛放射出跟太阳一般灼热 的光芒。马陆矮下脑壳,他的眼泪水流了出来。没有人晓得,这些年来,一直有 一双眼睛盯着他,从不同的角度,上下左右咬着他看。那双眼睛像一把匕首,像 一把锋利的刀,悬而未决随时可能插入他身体里的器官。他眼前呈现出无数只眼 睛,那些眼睛轻蔑、不屑一顾地望着他。他打了个寒噤,紧闭双眼。他以为眼不 见心不烦。然而,他的体内有一把刀,搅动着他七上八下的心脏。他压抑不住一 声咳嗽,骇了自己一跳。握刀人对他弄出声响作出惩罚,甩手给了他一个耳光。 他依然不敢动弹。   嘤嘤的哭声回旋在前方,马陆睁开眼睛,但他不敢正视躺在草丛里的女人。 尽管夜很黑,他们的眼神不会相遇,但他还是不敢。   那个男人做完后,站在女人旁边屙了一泡尿,穿好长裤,拢到握刀人身后。 男人跟握刀人调换位置,刀还是比在马陆腰间,只是换了不同的人把持。握刀人 解开裤扣,一步一步逼进躺在草地上的女人。他弓起身,附在女人身上。   两团黑影合为一团。女人在无力的反抗,那团黑影在蠕动。马陆浑身上下一 阵抽搐,他刚扬起拳头,腰间的刀挪到他脖子上。他再一次软了,他想还是算了, 反抗只会令他搭上性命。现在没人晓得蹲在地上的人是他,是姓马名陆的马陆。 走出公园,他还是熟人眼里的好人、热心人,白天跟同事微笑着打招呼、做事不 紧不慢的马陆。   马陆感觉被强奸的不只是眼前的女人,还有他自己。他像木偶一样蹲在地上, 脚发麻了,也不挪一下。他听到男人哼哼地喘着气,以及女人无奈的低吟。   捱了一会,强奸女人的两个黑影一前一后跑了,临跑前还冲他讲了几句狠话, 吩咐他五分钟后才准起身,否则白刀子进红刀子出。   竹林里仅剩下他和草丛里的女人。女人比他先站起来,女人往他旁边走过, 吐了一坨涎水。涎水像一枚炸弹落在他的脸上,他的脸着了火,滚烫发热。他看 不清黑夜里女人愤怒的脸,女人也看不清他悲伤的神情。   马陆尾随女人身后,保持一截距离,他的腿软,软得像棉花。起先他走得极 慢,像蜗牛爬。临近假山,他软了的两条腿逐渐长出骨头,走得稍微快了些。   女人走得快,甩开马陆一大截路。   走到公园门口,马陆远远地看见女人的背影,他记住了女人的背影。女人的 裙摆在风中飘摇。他清醒过来的时候,空白的脑壳恢复记忆。回忆竹林里两个施 暴人的体型、声音,那两人是用握在手里的刀讲话,很少用嘴讲话,马陆无法辨 别他们模糊的声音。至于体型,黢黑的夜里,他根本无法分辨,当时他骇傻了, 脑壳里一片狼藉。   3   接连好几天,马陆留意着看报纸新闻,报纸未曾刊登强奸案的消息。   他猜测女人可能没有报警,上蹿下跳悬着的心才放下来。之前他担心女人报 警,自己被牵扯出来,到时候所有的人都会知道他是个软弱的人,面对歹徒施暴, 不敢站出来。他整夜整夜失眠,好不容易睡着,又接二连三做噩梦。   一个礼拜以后,张小静从上海返回深圳。   马陆说,小别胜新婚!讲的时候,他环抱着张小静,在客厅绕了一个圈,然 后踱步走进卧房。他将怀里的张小静搁到床上,深情地望了好几秒,张小静也拿 眼睛痴看他。他们俩的眼睛里在放电,高压电。他的体内蒸腾起热气,火山爆发 后的岩浆在他血管里流淌,他的手脚变得不老实,动了起来。他像剥洋葱那样, 一层层剥掉张小静的褂子、胸罩、长裤、内裤。之后他脱光自己身上的衣服。   两个人赤身裸体后,马陆还不急着做爱,他从床头柜寻出一根红丝带,将张 小静的双手反扣在背后,绑起来。马陆压住张小静,手脚并用,加上嘴亲吻张小 静的乳房。片刻后,张小静扭起细腰,下面有了反应。   这套助性的方法是马陆在网上偶然看到的,用在张小静身上正合适。以前他 跟张小静前戏老半天,甚至看三级片、毛片,张小静下面如同沙漠,没有任何反 应。自从用了红丝带捆绑,制造成强暴的场景,张小静的反应才比较大。就那么 一下,她下面就像落了一场暴雨发了一次洪水,成了一块湿地。   马陆撇开张小静的两条腿,进去了。他们又换了几个动作,很快张小静飘到 云端,发出痛快的呢喃。眼前的声音令马陆回想起荔枝公园的那个夜晚。一双眼 睛倏地出现在马陆身后,他发现那双眼睛变换着角度偷窥他跟老婆做爱。   再次变换动作,他俩翻身挪了一下腿,中间隔了几秒钟,马陆裆部的那玩意 像泄了气的皮球,怎么也硬不起来。张小静等了半天,不见动静。马陆叹了一口 气,说不行了。张小静说,再试试。马陆又动了两下,还是不行。张小静怏怏地 爬起身,让马陆帮她解开红丝带,独自走进浴室洗澡。   后面一个月,马陆和张小静没有过上一次成功的性生活。关键的时候,马陆 总是软下去。只有马陆心里清楚,是那双眼睛作怪。那双不存在的眼睛时刻提醒 他,让他记住自己的耻辱,在公园里,他眼睁睁的看着女人被人轮流强奸,而他 没有挺身站出来。   张小静试过多种方法帮马陆助性,比如打开DVD给他播放黄色电影,让他看 黄色网站、刺激性欲的书籍,结果马陆下面那玩意仍然无动于衷。各种办法用尽, 效果不理想,张小静只好鼓动马陆去医院看男科,医生用美国进口的性功能障碍 检测仪给他做了硬度测试,检查不出任何问题。开了些中西药物,他吃过后稍微 好转,几次下来又不行了。   八月二十五日那天是张小静生日,马陆做了充分的准备工作,他要给老婆张 小静一个惊喜。   张小静在地产公司加班,还没回屋。天黑尽了,马陆在客厅摆放了许多红蜡 烛,布置好以后,他给张小静写短信。一分钟过去,张小静没有回信息。马陆正 打算拨打电话,门铃响了,响了三声,是张小静回来了。   摁三下门铃是他们之间约定的信号。   马陆点燃所有布置在客厅、厨房、卧房的红烛,揿灭房间的电灯。张小静进 门后,看到屋内一片温暖的烛光,她傻眼了,感动得一句话也讲不出来,变成了 哑巴,她的眼泪在眼眶里打转。他们两人共进烛光晚餐。   吹生日蜡烛许愿时,张小静流出眼泪,她喊马陆伸出左手。   马陆莫名其妙,不晓得张小静要干什么,他还是将左手摆在餐桌上。张小静 也伸出了她的左手,紧紧地跟马陆扣在一起。他们的两只手合二为一。   张小静说,马陆,我爱你!   马陆说,小静,我也爱你,真心的爱你!   张小静许下心愿,哽咽着将马陆点燃的生日蜡烛吹熄。   洗澡后马陆和张小静躺在床上。马陆刚脱完两个人的衣服,伸手准备去取红 丝带。张小静挡住了他的手,她说不用红丝带再试试。马陆的双手擀面似的在张 小静身上轻轻地搓揉,他的指法变成三月的春风吹在张小静身上。张小静像被雷 电击中,打了几个抖,他的右手探到老婆下面,那里像刚泼过一瓢水,湿漉漉的。   这一次,马陆还是没能成功,他脑壳里又出现一双眼睛,躲在背后。张小静 一脸兴奋地望着他,等待着他进入她的身体。马陆低头哭丧着脸,他那玩意做不 了。他只好将张小静抱在胸前,扯起大学时的往事。   隔了一会,趴在马陆胸门口的张小静流出了眼泪,她像是要对马陆讲什么话, 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最后张小静没有讲出口,马陆发现张小静看他的眼神东躲 西藏。马陆晓得张小静想对他讲什么话,他心里一清二楚。   马陆透过窗帘缝隙,瞥了一眼悬在天空的月亮,想起十年前那个月黑风高的 夜晚。   4   念大二以后,马陆班里不少同学找了家教,他也找了一份,帮一位初三学生 辅导语文、数学。一个礼拜辅导两次,周五周六夜里,每次两个钟头,一个钟头 十五块钱。马陆做了半个春天半个夏天家教,挣到不少外快,他想就这么做下去, 可以帮家里省点轻。   六月底临近期末考试,星期六天有些阴,马陆预备做完最后一次家教,安心 复习备考。平常辅导是从夜里七点开始,他临时有事迟到半个小时,他有些不好 意思,本来做到九点半就结束了,他又多讲了几道数学题。讲得投入忘记时间, 那个学生打起哈欠,他一看学生书桌上的闹钟,十点过半了。马陆急着返回学校, 没讲完那道题,走回学校还得三十多分钟接近四十分钟,再拖时间,回去会太晚。 他跟学生家长结算完工资,匆匆忙忙走了。   外面刮风,起先风很小,马陆快走到学校,风大起来,刮得树叶瑟瑟响。他 抄近路走,打算绕过梧桐林回学校。   梧桐林黢黑一片,里头只有阵阵风声。穿进去二十多米,马陆听到细微的喊 声,是女孩发出来的。他探头探脑循着声音走过去,躲在一棵树背后,看见两个 黑影摁住了一个黑影。被摁住的黑影是个女的,她在草丛里挣扎。马陆目睹女黑 影脖子上闪着寒光,是一把匕首。一个黑影压在女孩身上,他的左手摁在女孩右 肩上,右手正解长裤拉链,女孩快被强奸了。马陆的脚往前挪了一步,打算冲过 去救女孩,他听出女孩的声音,是学校公认的校花张小静。马陆一直暗恋着她。 刚迈出步子,他又退了回来。他想起那边的两个人,手里握着刀。他冲过去,指 不定会挨刀。   马陆犹豫到底要不要站出来,他想了很多,想了辛苦养育自己的父亲母亲, 想了自己漫长的人生路,他的人生才刚起步,精彩的还在后面。如果他真的救了 那女孩,万一自己出事,那家里的父母亲怎么办?想到这些,他慢慢地矮下身, 像缩头的乌龟一样藏了起来。反正不会再有人知道,他此时此刻的行为。马陆瘫 在了树的背后,他在学校还是中文系的学生会主席。马陆在心里反复跟自己念叨, 不会有第二个人知道这件事,不会有人晓得作为学生会主席的“马陆”是个懦夫, 是个不敢肩扛正义的人。他把自己的眼泪念叨出来了。他亲眼目睹两个歹徒强暴 了自己暗恋的女孩张小静,他却不敢站出来。   那两个黑影走了,走得惊慌失措。张小静也走了,走得魂不守舍。   马陆瘫在那里,浑身湿透,他靠在梧桐树下坐了一整夜。第二天清早,马陆 站起身,腿脚发麻,他掸掉头发上的露水,走出梧桐林。他的一双眼睛变得通红, 布满血丝。马陆感觉身后有一双眼睛盯着他,他回头朝四周八围望了一圈,没有 眼睛,只有斑斑点点的阳光。回宿舍的路上,马陆遇到好几个到校门口吃早点的 熟人,熟人喊他跟他打招呼。马陆当他们是透明人,他的眼睛直视前方的路,径 直朝前走。   考虑了一整天,马陆决定辞掉学生会主席的职务,他觉得自己不配做。一夜 之间,马陆变成另外一个人,以前他爱笑爱说话,现在他变得跟木偶人一样,不 爱讲话不爱跟其他人打交道,不论做什么事情,都是独来独往。马陆从此远离人 群,他害怕别人看出他的软弱,看出他是个缩头乌龟。   暑假结束开学,马陆做出一个重大的决定,那就是追求张小静。以前他没有 勇气开口,现在他无论如何也要去做,他要给张小静幸福,抹去她内心的阴影, 给她心里安个太阳,让阳光普照她。马陆站在宿舍的窗户旁边,望着女生宿舍楼 下的草坪,他觉得自己能做的只有这么多了。那样做,他不安的心里会好过一些。   马陆从抽屉寻出纸和笔,写了一封柔软绵长的信,足有八页信纸。马陆搜肠 刮肚,寻出字典里那些赞美女孩、倾诉思念的词语,他用八页信纸的长度,表达 了自己对张小静比天还高比海还深的爱情。写好信后,马陆从头至尾默读了两遍, 读第一遍,他把自己的心读软了;读第二遍,他把自己的眼泪读了出来。流着泪 水,马陆仔细的读了第三遍,改了一个错别字。最后,马陆在信的末尾署上了自 己的大名。他将信纸叠成心型,装进信封,然后工整地写好张小静的班级地址。 走到学校门口,马陆仔细地查看了一遍地址,确定没写错,才把信投进邮筒。   一个星期过去,马陆没有收到任何回音,他又写了第二封信,还是没有回音。 他坚持写了十二封信,都打了水漂,没有一封回信。   那天黄昏,不想再写信的马陆直接跑到张小静宿舍门口,等她。张小静左手 端着饭盆、右手提着热水瓶从食堂回来,马陆像一堵墙拦在她面前,他告诉张小 静,自己就是写情书的马陆。张小静愣了一下,等反应过来,她不理马陆,直接 朝宿舍里面走。马陆望着张小静的背影,不知道该怎么办。   好些个女生从马陆身边经过,她们看到神情沮丧的马陆突然扬起脖子,扯着 喉咙喊,张小静,我爱你!张小静,我爱你啊!   马陆的声音在太阳即将落山的天空荡漾,宿舍门口进进出出的女生站在那里 笑,是那种羡慕的笑容。张小静开始还是小步走,猛地就跑起来,跑回了宿舍。 马陆没料到写了十二封信不管用,直接站在宿舍门口一喊,就把张小静喊成了自 己的女朋友,喊成了后来的老婆。他心里好过了许多。他跟张小静一起相处,要 是出现点小摩擦,都会让着张小静。张小静怒目瞅他,他就嬉皮笑脸地对张小静 说,好男不跟女斗!他心里清楚,他们之间不光是爱情,他对张小静好,是应该 的,他是在为自己赎罪。   不管马陆如何对张小静好,那双眼睛一直挂在他心头,像一把匕首悬在他心 口。毕业时,马陆选择了深圳,他之所以选择深圳,是因为在杂志上看到了一句 话,讲深圳是一个不问人来历的城市。马陆想到了深圳之后,他就是一个新的马 陆,跟重新投了一次胎一样。   马陆想脱胎换骨重新做人,过有尊严的生活,彻底抹掉内心卑微的历史。   5   张小静还趴在马陆胸门口。   忍了好半天,马陆决定告诉张小静荔枝公园发生的事情。他不想让这个心事 跟十年前一样,变成心病。马陆讲了事情经过,隐去许多细枝末节,并夸大匕首 的锋利以及匪徒对他的胁迫。马陆担心现场两个歹徒不够力度,将两个歹突讲成 了五个,他们推搡马陆,将刀架在了他的脖子上。讲完后,他感觉身上沉重的包 袱卸下来,轻松了许多。张小静突然开口了,说,马陆,换成那个女人是我,你 会站出来吗?马陆的心咯噔一下,他没有说“会”,也没有说“不会”。捱了好 几秒,他才说,当然会!他讲话不是斩钉截铁的语气,而是有些吞吞吐吐,不干 脆。   马陆没料到张小静会这么问她,他以为张小静会顾及他的安危,讲他作出这 样的选择是对的,毕竟他是有家庭的人。张小静的眼睛盯着马陆看,马陆将眼睛 偏到一边,他不敢跟她对视。马陆找了个借口,讲去洗手间,他掀开被子爬起床。 躲在洗手间里十多分钟,他什么也没干。等再回到卧房时,张小静闭眼睡了,马 陆晓得她是假装的,她是不想跟自己讲话。他发现床上的枕头湿了一片,是张小 静流的眼泪。他后悔不该讲荔枝公园的事情,整个晚上,他都没睡着。   接连几天,马陆夜里做噩梦,梦到十年前和最近的强奸现场,他在梦里大喊 大叫。有几个梦,他躲在暗处,不敢站出来,蜷缩在那里号啕大哭。还有几个梦, 他跟那些歹徒搏斗,空手对白刃,腹部中了数刀,他看见自己的血留成了河。醒 来的时候,他浑身是汗,他是在梦里嚎叫,被自己喊醒的。早晨起床后,他问张 小静,夜里喊了些什么。张小静不作声。他继续追问,真的没听到吗?张小静就 敷衍说,真的没听到!   马陆感觉张小静夜里听到了什么,他成天疑神疑鬼,怀疑张小静晓得了十年 前的真相。张小静对他的态度一百八十度大转弯,以前热情似火,现在冷若冰霜。 想了一会,他又觉得张小静不晓得真相,其实她没有变,一直对他很好,只是现 在工作忙,有时候顾不上他。马陆的脑壳像发生了大地震,震得头皮快裂开了。   又一天夜里,马陆和张小静坐在客厅看电视,正好电视里播放一伙匪徒入室 抢劫。张小静拉起马陆的手,认真地对他说,你看着我的眼睛。马陆起先没反应 过来,继续盯着电视画面。张小静提高声音,又说了一遍,马陆,你看着我的眼 睛!   马陆掉转脑壳,望着张小静的眼睛,说,你眼睛怎么了?他又仔细的看了几 遍老婆的眼睛,说,左眼角有眼屎。   张小静揩掉眼屎,说,继续看我眼睛!   马陆说,我在看啊!   张小静说,用心看!   马陆说,好,用心看!   张小静双手捧起马陆的脑壳,跟马陆对视,她说,要是家里闯进匪徒,你会 挺起身,跟电视里的英雄一样救我吗?   马陆愣在那里,他的第一反应就是讲“会”,但他没有说,他觉得那是欺骗 张小静。他保持沉默,不讲话。   张小静的声音调高了十倍甚至几十倍,说,马陆,你到底会不会救我!   马陆继续保持沉默。   张小静缩回了她的双手,捂住自己的脸,她累流满面。她一边哭一边前言不 搭后语地说,为什么没有人愿意勇敢地站出来!马陆起身寻来洗脸毛巾,递给张 小静揩眼泪。张小静脸色苍白,像粉刷过的墙面。   揩干眼泪,张小静跟马陆讲了一件事,她说是一个朋友的遭遇,多年前,她 的朋友被人强奸了……朋友看见一个黑影躲在树背后,没有站出来救她,黑影被 拿刀的匪徒骇跑了。   张小静像讲电影一样,讲完了朋友的遭遇。马陆听出来了,张小静就是讲她 自己的故事。马陆没想到当时张小静看到了他,当然,张小静不晓得现场的黑影 就是他马陆。如果当时他站出来,张小静真的能幸免吗?马陆心里一阵阵巨痛, 像是有把钝刀子,一刀一刀割他心头的肉。   张小静再次望着马陆,眼里闪烁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内容,她说,马陆,我最 后再问你一次,如果当时是你在,会不会救我的朋友?   马陆成了木头人,他看着张小静的嘴巴在动,而他听不到张小静的任何声音。   张小静重复了一遍她刚才讲过的话,语气变成了质问。   马陆听到了声音,跟雷管爆炸的声音一样响,张小静在他面前咆哮。她知道 十年前梧桐树下的黑影是他了吗?马陆不能确定,他能说什么呢,他真的不晓得 自己会不会挺身站出来。马陆跟不会讲话的哑巴一样,先是点头,后是摇头。然 后不停地点头,不停地摇头。他忍不住了,觉得自己的身体立马就要爆炸了,跟 拉了引线的手榴弹一样爆炸。马陆大喊了三声“不知道,不要逼我!”   张小静冷冷地望着他,跟看陌生人似的。马陆第一次看见了张小静那陌生的 眼神。此时,他们像不相干的两个人坐在一起。张小静哭着说,马陆,你不是一 个男人,你是懦夫!   马陆从沙发上滑到地下,瘫在茶几旁,他掬着头,呜呜地哭起来。终于有人 喊出了他是个懦夫,而且是他最心爱的人亲口喊出来的。他现在像是一个脱光衣 服赤身裸体的人,爆晒在了阳光下,所有过往路人的目光都在注视他,朝他指指 戳戳。那些眼神像弓箭手射出的利箭,穿透了他的身体。   几天后,张小静提出离婚。马陆死活不肯,他说,小静,我是不会同意离婚 的,我爱你!张小静说,我不想跟一个懦夫一起生活,还要生活一辈子,怎么可 能!张小静的话像闪电击中马陆,他呆在那里,咬着牙齿不再说话。   再几天后,马陆跟张小静办了离婚手续。在离婚协议书上签字的那一刻,马 陆流出眼泪,他觉得自己是真心爱张小静,不光是十年前赎罪的心态那么简单。   从民政局出来,马陆朝左走,张小静朝右走。出门走了两三步,马陆回头朝 张小静大喊,就像十年前站在张小静宿舍门口大喊一样,他伸长脖子,扯起喉咙 喊,张小静,我爱你!这一次,马陆没有把张小静喊回来,张小静头也不回一下, 伸手拦了一辆的士,上了车。马陆不再喊张小静我爱你,他换了一套说辞,他说, 张小静,我会证明给你看的,我不是懦夫!   的士从马陆的视线里消失了。望着车水马龙人群川流不息的街道,马陆感觉 到他的背后还是有一双眼睛,时不时跳出来。这双眼睛不是十年前的那一双,是 那天夜里荔枝公园出现的,发出跟太阳光一样灼热眼神的那双眼睛。   6   十年来马陆一直生活在阴影里,他心里清楚,张小静也跟他一样,在阴影里 度日。离婚后马陆从家里搬出来,另外租了一套房,租赁的房子离原先的家很近, 相距不到一百米。   每天夜里,马陆守侯在张小静回家必经的路口,等她。待张小静走拢来,马 陆躲藏在暗处,他尾随张小静身后,送她回家。马陆坚持了两个月,风雨无阻, 他打算一直坚持下去,一辈子送张小静回家。他甚至没想过让张小静知道,她身 后有一条尾巴一辈子跟着她。   马陆将夜里散步的习惯改成了送张小静回家。   远远地望着张小静从他的视线里走进小区,那一刻,马陆感受到心里普照了 全天下的阳光,温暖连绵。   转眼离婚两个多月,马陆走遍罗湖区大街小巷,他想找出那晚竹林里被强暴 的女人,做她的工作劝她报警,找出施暴的歹徒。马陆要证明自己是个男人,摆 脱那双纠缠他的眼睛,然后再找张小静复婚。   日子一天天过去,马陆的寻找没一点成绩,她连女人的一根头发一根毛也没 见到。女人的姓名、住址等等,他一概不知,他只是隐约记得女人的背影,飘摇 的裙摆。   马陆这么做无疑是大海捞针。他的脑壳里呈现出一副画,画里是望不到尽头 辽阔的大海。这幅画让马陆感到沮丧,那个女人是海里的一根细针,不是孙悟空 的金箍棒,怎么找得到!马陆长叹一口气。捱了一会,他嘴角扬起来,笑了,荔 枝公园属于罗湖区,他估计女人应该就在罗湖区。得出这个结论,寻找范围缩小 了,大海捞针变成湖里捞针,他心里又重新燃起希望。昂起头,他看见头顶悬着 一盏明灯。   接二连三的噩梦又来了,马陆不敢睡觉,一睡着他便胡思乱想,想那个女人 朝他吐口水,想那个女人射出鄙视他的眼神。之后,马陆闹起失眠,想睡觉又睡 不了。于是他学网上教的那套治疗失眠的方法,闭起眼睛数羊,一只两只三只…… 数到一千只,马陆眼里出现一群羊,羊群咩咩叫唤,啃着地上的青草。他数羊数 得脑壳比白天还清醒,根本睡不着。他只好到药店自行购买安眠药,开始是吃一 颗,后来吃两颗,再到吃三颗……吃到五颗时,连安眠药也起不了作用,躺在床 上,马陆的眼睛瞪得比牛眼睛还大,他看见天花板上也有一双眼睛盯着他。马陆 呜呜地哭起来,像刚出生的婴儿那样啼哭,泪流满面。那双眼睛在嘲笑他,对他 说话,冷嘲热讽。马陆自言自语,他像是讲给自己听,又像是讲给那双眼睛听, 那能怪我吗,我手里没有刀,我又不是警察,那能怪我吗!   天花板上的眼睛消失了,马陆泣不成声。   憔悴不堪的马陆连安眠药也不敢吃了,担心吃得太多,到时候一觉睡过去, 再也醒不来。马陆还不想死,也不愿意死,他答应过要照顾张小静一辈子,尽管 张小静现在要离开他,但马陆相信张小静会回到他的身边。退一万步,马陆还要 照顾湖南老家含辛茹苦将他养大成材的父亲母亲。   那天清早起床,马陆刷牙洗脸,看着镜子里的那个人,他不认识了。马陆觉 得镜子里的人是另外一个人,不是他自己。他剃干净胡须,穿戴整齐,擦亮皮鞋。 离家前,他在镜子前再次打量自己,那人是我吗?马路问自己,然后他又作出回 答,他是另外一个马陆。他的眼睛像是泥丸做的,目光呆滞,毫无神采。   马陆搭车到公司,辞掉了工作。他打算专心来做一件事,那就是寻那个女人。 马陆相信书上的那句话,只要工夫深,铁杵磨成针。   辞职后,马陆不像以前只在工作之余寻找那个女人。现在他走在大街上,随 时跟自己讲,他的工作已经换了,换成了一心一意找那个女人的工作。他给自己 制订了工作方案,并做了工作计划,花一个月时间寻找那个女人。   马陆成了自己的老板,他规定第一天走罗湖区的哪条街道,第二天走哪条街 道,第三天走哪条街道……一个月时间,他要把罗湖区所有的街道再走一遍,将 罗湖区翻个底朝天。   信心百倍的马陆走在罗湖区的大街上,走得额头、手心、背心到处是汗水, 汗流浃背。他一路鼓励自己,给自己打气,他说,马陆,你就是掘地三尺,也要 把那个女人找出来,找出来你就可以跟张小静复婚了!提到张小静,马陆的力气 就上来的,腰不痛了,腿不酸了。张小静就是他的灵丹妙药,能包治百病,能强 身健体。   第一天走完一条街道,马陆一无所获,他回到家对自己说,明天就可以找到 了!   第二天走完一条街道,马陆依旧毫无收获,他回到家,还是对自己说,明天 就可以找到了!   ……   第十五天,马陆走完第十五条街道,他看了无数女人的背影,就是找不到他 想要的那个女人背影。回到家,马陆发起脾气,骂骂咧咧,他说,狗日的,你出 来吧,老子的幸福全都押在你身上了。   ……   一个月后,马陆再次走遍了罗湖区的大街小巷,信心十足的他像斗败的公鸡 垂头丧气。他熟悉了罗湖区的每一条街道,哪里是凉茶店,哪里是洗浴桑拿中心, 哪里是KTV包房,他一清二楚,但他找不到那个女人。   马陆的工作目标没达成,他本来以为最后一天一定会找到女人。前一天夜里, 他在超市购买了啤酒、排骨、煲汤的草原乌鸡,他准备找到女人以后,给自己开 一个庆功宴,对自己工作做出的成绩进行表彰。然而寻找的结果跟他预想的南辕 北辙,马陆突然害怕张小静会离开了,这个跟他朝夕相处快十年的女人,就快要 离他而去了,而他一点办法也没有。马陆后悔当时不该讲真话,应该扯谎,让自 己变成能救美的英雄,至少也是嘴巴能吹的英雄。   天黑了,马陆走在秋风里,他想哭却哭不出来。守在张小静回家的路口,他 想跟张小静说,他爱她,离不开她,要跟她复婚!张小静下班回来,马陆远远地 望着,等张小静走近后,他没有走上前,而是跟以往一样,后退十几米,藏了起 来。他默默跟在张小静身后,鼓气勇气,想跑上前跟张小静表白。但他的腿不听 他的话,不由他摆布。马陆听到两条腿跟他说,你是个懦夫,你没有资格支使我! 马陆掏出裤兜里的手机,调出张小静的号码,他按下发送键,立马又把信号掐断 了。   看着张小静走进小区,背影消失在晚风里,马陆又拨通张小静的手机号码, 他听到那边传来喂喂的声音,马陆张开嘴巴,动了几下,却讲不出一句话!   7   台历上画了三十个圈,上面写满密密麻麻的字。   马陆望着台历发愣,那些文字是他寻找女人的工作日记,是他写的激励自己 继续找下去鼓励自己的话。其中写得最多的一句是,马陆你看,张小静离你越来 越近了!马陆你看,张小静跟你复婚又近了一天!   台历上面的文字,开始是清晰的,后来慢慢在马陆眼里变得模糊,最后则完 全看不清。马陆的眼泪夺眶而出,泪水挂在了脸上。他对着台历默默地念叨,张 小静,我爱你!   十月份一晃而过,马陆将台历翻到十一月,他看见七号上面画了一个圈,用 圆珠笔画的。他想起来,他跟张小静认识十周年纪念日快到了,七号就是他们认 识十周年的日子。马陆寻思着给张小静购买一件礼物,每年的这一天他都会给张 小静送礼物。   马陆还记得他跟张小静认识一周年时,当时他还是学生,他用做家教攒的钱 给张小静买了一套戴安芬品牌内衣。他把礼物交到张小静手里时,她一脸羞涩, 随即眼睛便潮了。马陆搞不明白,张小静怎么那么喜欢流眼泪,动不动脸上便显 出忧伤。后来马陆猜过,可能跟她遭遇强奸有关。送内衣的那天夜里,张小静主 动提出跟马陆去外边开房,结果他们什么也没做,两人躺在床上聊天,聊了一整 夜。   考虑了半天,马陆不晓得送什么礼物好,这十年,一年送一件礼物,好像全 世界的礼物都被他送完了。他决定回到从前,再次给张小静送一套内衣,继续买 戴安芬牌子的。想好了,他取出银行卡,走出家门,他打算去东门的商场购买礼 物。   内衣专柜设在商场三楼,里头的顾客大多是女人。马陆走路东张西望,跟做 贼似的,第一次买内衣时,他也是这副模样,不好意思,跟少年一般羞涩。走了 一截路,他埋起脑壳在商场里行走,寻到戴安芬专卖店,他挑了一套秋季推出的 新款。   买完单,马陆朝电梯口拢过去,走过四五米远,经过另外一家内衣店,他瞟 了一眼售货员。那个背影是他寻找了一个月的背影。   马陆眼神冷冷的,跟进商场时一致,他没有大喜过望,他怕自己看错人,到 时候又空欢喜一场,竹篮打水一场空。马陆停止脚步,站在原地,仔细地盯看售 货员的背影。站了片刻,马陆又开始回忆那天夜晚的背影,他想起了裙摆飘摇的 女人。眼前的女人没穿裙子,但马陆确定她就是他要找的女人。   马陆再次从头到脚检阅了女人全身。他朝女人拢去,走到女人面前,他看了 女人胸前的工牌,姓名那一栏写着两个字:“刘玫”。他的目光停在女人突起的 胸部。女人先是莫名其妙,接着她的脸红了,扭了一下身改变站立的角度,问马 陆是买内衣还是内裤。马陆回过神来,说,不买了!讲话的时候,他还扬起右手 拎的戴安芬塑料袋。女人看他的眼神奇奇怪怪的,她说,你到底想干什么?马陆 意识到女人误会自己,把他当成色狼。他低下脑壳,涨红了脸。   马陆指着售货员的胸牌说,你叫刘玫?   刘玫说,是。   马陆说,我找你有点事!   刘玫说,我不认识你!   眼珠子一转,马陆准备提那晚的事情,身边时有顾客经过,他担心别人听到, 话到了嘴边他没有讲出来。他朝四周八围望了一圈,开始提问,他打算将刘玫一 步一步引到自己的话题里来。如果直接讲,显得太唐突,女人到时候不认帐就麻 烦了。   马陆提了第一个问题,他说,刘玫,七月十五日夜里十一点你在哪里?   刘玫左手托住下巴,作沉思状。马陆眼睛睁得跟青蛙眼一般大,眼珠子快蹦 出来了。他希望刘玫讲出答案,他好再问第二个问题,你当时在干什么。刘玫并 没有按马陆的思路走,她无奈地摇了摇头,说,时间太久了,我想不起来了!讲 完刘玫警觉起来,她说,你到底是干什么的?   马陆看着刘玫,他清清嗓子咳嗽一声,说,我就想知道你当时在干什么?   刘玫说,你是警察?   马陆说,不是。   刘玫说,我又不认识你,你是个神经病!   女人骂他是神经病,马陆不生气,他改变提问方式,继续说,你当时没遇到 什么事情?马陆的话音一落,他发现女人的眼神东游西荡。刘玫站在那里不讲话, 她不再理马陆,忙别的事去了。   马陆跟在刘玫屁股后头,他不直接讲强奸,担心点破后刘玫接受不了。马陆 说,你是不是被打劫了?刘玫还是不作声。马陆像苍蝇一样跟着她,发出嗡嗡的 聒噪叫声。刘玫忍无可忍,说,先生,你认错人了,那天我在家里睡觉!马陆看 刘玫不跟他交底,他再次瞄了一眼店子周围,正好没人,他神秘兮兮说,你去报 案吧,让警察将那些凶手绳之于法。   刘玫盯着马陆看了好几秒,她通红的脸变得无比愤怒,转而由愤怒变得平静, 她用一副事不关己的口气说,先生,你真的认错人了!   马陆知道再问也是枉然,刘玫不会认。一个被强奸的女人,怎么会当着陌生 人的面,承认自己曾经被强暴过,绝对不会。他想换成是自己,肯定也不会承认。 他又露出一副微笑的脸对刘玫说,对不起,我可能真的认错人了!   8   夜里十点,送张小静回家后,马陆返回商场楼下。他在商场对面肯德鸡侧门 站了十分钟,站累了,他抬腕看手表,又在附近逛了十来分钟。十点半商场打烊, 里头的售货员纷纷走出商场,他们从后门走的。   马陆等候在正门口,隔了好一会,他才看见那些从小巷里绕出来的售货员, 男男女女一大群人。一拨人从马陆面前走过,刘玫不在。第二拨人还在远处,马 陆发现刘玫在其中。他跟在刘玫身后,起先隔得很远,等刘玫跟她的同事走散, 马陆跟近了些。   拐过三道弯,刘玫停在一栋农民房前面。马陆看着刘玫掏出钥匙开门,他听 到铁门哐当一声响,刘玫进去了。等马陆跑过去,铁门紧闭,打不开。马陆站在 楼下,昂起脑壳,一层一层数这栋楼,总共八层。他是从下往上数的,数完后, 他又从上往下数了一遍,还是八层。这时,马陆眼前一亮,他看见三楼一间房客 厅的灯亮了。马陆猜想刘玫就住在那间房里。   守在农民房门口,马陆想等有人开门后,尾随进去。左等右等不见人来,马 陆扭起腰,站久了,他的腰痛。路灯下,有个女人朝马陆走拢来,马陆停止动作, 像电线杆一样笔直的站在铁门前。女人经过他旁边,并没有停下来。女人不住这 栋房子,马陆空欢喜一场。   又等了大约一刻钟,走来一家三口人,男人掏出钥匙,开了门。马陆跟着走 进去,他是跳到三楼的,两间房都亮着等。马陆先摁了一间房的门铃,是个东北 口音的男人开门,透过防盗门,马陆连着讲了三声对不起,他找错门了。   马陆又摁了另一个门铃,这一次,他的手莫名其妙打颤。刘玫的笑脸出现在 他面前,等看到是马陆,她的笑脸变成一张苦瓜脸。   刘玫说,大哥,你真的找错人了!   马陆说,我能不能进门再说!   刘玫不给马陆开门,马陆苦苦哀求,他把自己跟张小静恋爱的经过讲了出来。 过后,他又吞吞吐吐讲了几个月前荔枝公园发生的事情。为了跟张小静复婚,他 顾不上自己的面子,将事情全部抖了出来。最后,他还讲了再过七天就是他和张 小静认识十周年纪念日,他要让自己变成一个男人,再回去找张小静复婚……马 陆把自己的眼泪讲了出来,他哽咽着说,你能不能帮帮我,求求你!   马陆不仅讲出了自己的眼泪,他把刘玫的眼窝也讲湿了。刘玫给马陆打开防 盗门,不管马陆讲什么好话,她都不承认当晚的事情。她说,大哥,你是个好人, 你是个重情重义的人,但是我真的不是你要找的人,你认错人了!   刘玫再三坚持讲马陆认错人。马陆动摇了,他怀疑自己是不是真弄错了,搞 错对象!马陆揩干眼泪,走到门口,他再次回头望了刘玫一眼。刘玫冲她笑,马 陆没有笑,他笑不出来,他只有哭的心思。他再一次感到绝望,张小静离他越来 越远。   下楼梯时,马陆眼前地动山摇,楼梯台阶变得层层叠叠,他一脚踏空,险些 滚到楼下。   一夜未眠,马陆看上去老了十岁,胡子拉茬,他也不剃胡须。离十周年纪念 日只有六天时间,马陆有些急。他想了一整夜,觉得刘玫在扯谎。他不会认错人, 那个背影在他心里根深蒂固。但看刘玫的架势,她似乎不愿意不打算报警。马陆 想着自己任务艰巨,他决定再去刘玫家里找她。这一回,他不空手去,进门就是 客,他想去买点水果提给刘玫。空手去刘玫那里,她说不定连门都不会开。提点 水果做礼品,刘玫指不定对他会客气些。他想好了一套说辞,他要对刘玫动之以 情,晓之以理。下午马陆在家附近的一家便利店,称了五斤八两红富士苹果。   夜里九点多钟,马陆再次出现在农民房前,比起前一晚,他手里多拎了一袋 红富士苹果。他左手拎累了,换成右手,换了三四次。没有进门,也没人出去。 马陆点燃一支香烟,走在路灯下抽起来。   9   农民房铁门启开了,露出一张脸,借着灯光,马陆看清楚是刘玫出来了。   刘玫出门后,朝另外的方向走去。马陆张开嘴,预备喊刘玫,他没喊出口。 他想先看刘玫去哪里。马陆拎着装苹果的塑料袋跟在刘玫身后,他走得气喘吁吁, 交换提苹果的左右膀子也酸了。   走到荔枝公园门口,刘玫闪身走进去。   马陆抬腕看手表,已是十点多钟,他犹豫了几秒,跟了进去。公园里零星有 几个人,以女人居多,马陆听朋友讲过,那些女人是流莺,靠下半身挣钱。他走 在鹅卵石铺成的小道上,有个女人朝他走拢来,挑逗他说,大哥,发生关系不罗! 马陆朝女人望了一眼,女人伸出一个手掌五个手指头。女人是告诉马陆价钱,五 十块!   他懒得搭理那个女人,急匆匆往前走,他把刘玫跟丢了。再次看到刘玫时, 是在荔枝公园门口,刘玫跟一个男人在一起,那个男人穿着不起眼,有些显老。 他弄明白了,刘玫也是个流莺。他毫无顾虑的走到刘玫面前,把刘玫骇得跳起来。 他说,我们一起去报警吧!刘玫身边的男人朝马陆看了两眼,跑了,头也不回。   刘玫说,大哥,求求你,放过我吧,那件事情暴光了,对你也没好处!   马陆说,是的。   刘玫说,你不救我,我不怪你。遇到那样的事情,只怪我运气不好!那两个 小青年也没抢我钱。   马陆说,我老婆现在要离开我了,我们得把那些害人的歹徒抓起来!   这次马陆没哭,刘玫哭了起来。马陆说,我们现在就去公安局报警!他拉起 刘玫的手,刘玫像一块巨石,岿然不动。马陆跟她拉拉扯扯,过往路人都朝他俩 看。僵持了一会,刘玫说,大哥,现在公安局下班了,明天去行不行!   马陆想也是,他让刘玫把身份证交给他,押在他手上。马陆把自己的电话号 码留给刘玫,让她第二天找他。马陆准备回家,走几步,他发现手里还拎着苹果, 本来苹果是买给刘玫的。他望了一眼刘玫的背影,没有把苹果给刘玫。马陆将苹 果提回家,一连啃了两个,他没想到刘玫是流莺。早知道的话,他心里就不会那 样谴责自己。   躺在床上,马陆想了很多,他又觉得自己那么想不对。刘玫起码也是个女人, 遭遇这样的事,肯定心里也不好过。   接到刘玫的电话是上午十点过五分,马陆满脸兴奋,他跟刘玫约在荔枝公园 门口见面。他走过去,十分钟不到,刘玫已经等在门口。隔一条马路那么宽,马 陆看见憔悴不堪的刘玫手里拎着个塑料袋。   走过马路,两个人都还没开口讲话,刘玫先把右手里的塑料袋递给马陆,她 说,大哥,这是我给你称的苹果,我看你喜欢吃苹果,特意给你买的!   马陆说,我自己都不晓得自己喜欢吃苹果,你怎么知道?   刘玫说,昨天夜里,我看你手里就提的是苹果!   听刘玫讲完,马陆笑了一下,掩饰他的尴尬。马陆没有接刘玫递给他的苹果, 刘玫又伸出左手,递过去一个信封,她说,大哥,我的钱不多,这里有一千块!   马陆说,我不要你的钱,我要你报警!   刘玫说,我真的不能报警,大哥!刘玫边讲边流泪,一下工夫,刘玫的脸上 落了一场大雷雨,整张脸全湿了。刘玫扑通一声跪在马陆面前,她号啕大哭起来, 我不能报警啊大哥,我做这个也是没办法。刘玫哭着讲了她老家常年害病的父亲 母亲,还有正在念大学的弟弟。刘玫说,我需要钱,我要是报了警,报纸上一说, 我的名声就没了!刘玫抹了一把眼泪,扯起马陆的裤腿,泣不成声,她说,大哥, 求求你,放过我吧!   过路人将马陆和刘玫围成一圈,他们不晓得发生了什么事情,见刘玫哭得伤 心,他们纷纷指责马陆。他们都把马陆当成了刘玫的男人,以后马陆做了什么对 不住刘玫的事。   马陆站在那里,他的脑壳开始是昂着的,后来他的脑壳低下来。马陆搀起刘 玫,将她带进公园,让她坐在水泥条凳上休息。刘玫打了好几个哭嗝。   站在一棵大榕树下,马陆不准备报警了,他想刘玫也不容易,小小年纪挑了 这么重的担子。马陆把装钱的信封和装苹果的塑料袋塞到刘玫怀里,他本来想讲 几句话,一时又不知道从何讲起。他闷站在刘玫面前,只讲了一句话,算了,不 报警了!   马陆头也不回,往公园门口走。刘玫追上来,硬是要把装苹果的塑料袋给他。 他拗不过刘玫,只好将苹果接到手里。   10   马陆不是走回家的,他变成一张纸,风把他吹回家。他脑壳一片空白,到屋 后,他冲了个热水澡,吃了一颗刘玫买给他的苹果。他躺在床上,眼睛不眨地望 着天花板。他以为那双眼睛会跑出来,等了大半天,嘲笑他的眼睛不露面。   马陆回顾了他跟张小静在一起的十年,那些温暖的细节像放电影一样出现在 天花板上,此时的天花板是播放电影的幕布。看着看着,马陆就哭了。看着看着, 马陆又笑了。马陆含着眼泪笑起来,他知道张小静已经化作一缕青烟,从他生活 里消失。   天擦黑,在床上躺了大半天的马陆爬起床,他又洗了一次澡,并且抹了两次 沐浴露。湿淋淋地站在浴池,他意识到还没洗头,于是伸手取洗发水,够不到。 他挪了三步,取出洗发水倒在手掌上,揉匀后抹在湿漉漉的头发上。从头到脚洗 干净后,他刮掉腮帮的胡茬,然后走进卧房。   马陆打开衣柜,清理出张小静最喜欢看的衬衣、最喜欢看的长裤、最喜欢看 的西装……马陆浑身上下都穿着张小静喜欢看的衣服。他拍手将身上的衣服抹平, 提着买好的戴安芬内衣,走出家门。   跟往日一样,马陆守侯在路口,发现张小静从公交车站台走拢来,他没有躲 藏起来,而是迎面朝张小静走过去。   张小静看见了他,说了一声“真巧”!   马陆说,小静,我等你很久了!   马陆将包装成礼品盒的内衣递给眼前心爱的人,说,小静,我们认识十年了, 七号是我们认识十周年纪念日,这是我送给你的礼物!张小静犹豫着,伸手接过 礼物,她看见马陆眼里流出一滴泪,像露珠一样的眼泪。张小静想讲话,愣了半 天,讲了一句“谢谢你,马陆!”她讲话的时候声音变了,有些哽咽,马陆知道 张小静控制不住情绪,快哭了!马陆以后张小静会说,马陆,你回到我身边吧! 张小静没讲这句话,她捂着鼻子,从马陆旁边跑了,一路小跑,头也不回。   马陆望着张小静的背影,他没有追上去,他的两条腿变成两根铁棒,沉得抬 不起来。路灯的光芒、涌动的人群……在马陆的视线里模糊。他扬手揩眼泪,叹 了一口气。这一刻,他想离开深圳。随便去哪个城市都可以,马陆就想离开深圳。   两三分钟后,马陆还站在原地,他突然跑起来,去追张小静。他要目送张小 静走进小区,张小静进小区时的背影让他感到温暖。一路紧跑,经过上岛咖啡厅 时,马陆跟被按了刹车开关的车一样,猛地停下来。   张小静站在两棵树之间,朝他招手,她用轻柔的手势喊马陆。马陆看见张小 静两眼通红,他跟在张小静身后,进了咖啡厅。   两个人都沉默着,不讲一句话。马陆不安地埋着脑壳,像做错事情的孩子。 他挪了挪屁股,偷瞄张小静。张小静盯着咖啡杯,右手捏着铁勺,拌着面前的咖 啡。捱了好久,张小静侧身从手提包里掏东西,她说,马陆,把你的左手伸出来! 马陆想起几个月前张小静生日的那个夜晚,张小静让他伸出手,牢牢地握住他。 马陆第一反应就是,张小静要回到他身边了。   马陆把左手平放在咖啡桌上,朝张小静笑,一脸温暖的阳光。张小静不是伸 手握他,她掏出一枚戒指,放在马陆的手心。那是他们结婚时,马陆送给张小静 的钻戒。钻戒像一把尖刀戳在马陆手心,他的左手抖了三下,心也抖了三下。他 强忍住心里的痛,握紧左手拳头,收回了戒指。他冲对面的张小静笑了两下,他 感觉自己的笑容僵住了。他继续保持微笑,说,小静,以后你要照顾好自己,加 班不要太晚!话音刚落,马陆哭了起来,他说,小静,我们真的不能回到从前, 跟以前一样生活了吗!   张小静不讲话,站起身,去了一趟洗手间,捱了差不多十分钟才出来。她的 眼睛更红了。她喊服务员埋单,马陆已经先结过帐。等张小静走后,马陆坐在咖 啡馆里,一路看着张小静走进了他过去十分熟悉、通往自己家的小区门。   马陆摊开左手掌,将那颗钻戒凑到鼻子前闻,他闻到了张小静的味道,闻得 快醉了。那些味道消散开,他把钻戒放进咖啡杯里。钻戒淹没在咖啡里,他打算 离开,起身走了几步,他又返回来,一口将剩余的咖啡喝了,将钻戒含在嘴里。 尽管张小静离开他了,他还是舍不得丢掉那枚钻戒。   他要把钻戒留在身边,现在那枚钻戒就是张小静。   11   深圳已经没有什么让马陆留恋的东西,惟一让他放不下的,是曾经的老婆张 小静。但张小静不想跟他一起生活了。他打算先回老家呆一段时间。花了一天半 时间整理家当,因为急着要离开深圳,他把那些东西都便宜处理掉了。   坐在火车站候车厅,马陆在那里发愣,他在想到底要不要给张小静打电话。 考虑老半天,他还是没给张小静打电话,本来他想跟她告个别。前几天张小静把 戒指都还给他了,意思是要跟他彻底分开,一刀两断。他摸了好久裤兜里的手机, 手心出了汗,最终没把它掏出来。马陆想,张小静不会原谅他,不会原谅他这个 不勇敢的人。   广播里通知火车因故晚点,迟到两个小时。   无所事事的马陆起身买了份报纸,翻看到社会新闻版,他的脸色变了。马陆 背后出现一双眼睛,盯看他。他耳朵旁边响起张小静的喊声,马陆,你不是男人, 你是个懦夫。   新闻里讲深圳最近闹出好几宗连环强奸杀人案,案子没告破。公安局提醒市 民当心,特别是夜间独行的女性。马陆看完这则新闻,若有所思。他捏着报纸, 再次立起身,拎起行李袋,走到退票的窗口。他打算暂时不离开深圳,等办完事 情再走。   从火车站出来,马陆拦了一辆的士,坐车到接连发生强奸案的现场附近。他 寻到一家招待所安顿下来。在车上,马陆想好了,计划做点事情,不能让张小静 轻看他,不能再让自己受到心灵的折磨。他要彻底地摆脱那双眼睛。   马陆先去邮局,将自己攒的钱寄了大半回湖南老家,然后走到不远处的商场, 他购买了许多女人用的行头,比如旗袍、长筒丝袜、高根皮鞋、内衣、口红、卷 曲的假发……马陆发现好些个售货员朝她窃笑,他不自在的左右张望,拎起那些 物件匆忙走了。   回到招待所,天已黑尽,马陆脱光衣服,换上新买的女人行头。他把自己打 扮成一位时髦的女人,穿着丝袜、旗袍、高跟鞋,戴着金黄色卷曲的假发。他还 在嘴上抹了口红。弄完后,马陆照镜子,里面的他变成女人,他认不出自己了。   化完装,马陆练习穿高跟鞋走路,刚开始走的时候,他像是走在钢索上,站 不稳。走到一个钟头时,钢索变成了山路,他走得歪歪扭扭。走到两个钟头,山 路变成平稳的大路。他穿高跟鞋走路,就跟平时穿皮鞋走路一样。   马陆歇了一会,揉着两条腿,他的腿有些酸。想起下一步,他紧张起来,心 跳到了嗓子眼。   凌晨,马陆走出招待所,经过前台时,服务员朝他看,没有认出他。马陆站 在招待所门口,露出狡黠的笑容,他朝发生多起强奸凶杀案的现场走去。   那是一片行人稀少的地段,时至深夜,那段路显得更为宁静、幽长。他走在 路上,听到自己的心在跳。他像蜗牛爬一样,走得极慢。眼前一团团黑影令他感 到恐惧,好像那些黑影随时都可能化身成作案的歹徒。   马陆来回走了无数圈,走到半夜三点,他的腿走酸了,脚后跟磨起水疱,歹 徒一直不出现。马陆打了无数个哈欠,夜里有些清冷,他双手环抱胸前,走回招 待所。   第二天深夜,马陆又走在了那段路上,他还是跟前晚一样紧张,中间他遇到 了两个男人,他以为是歹徒出现了。他做好拼死一搏的准备,但那两个迎面走来 的男人,跟他擦肩而过后,并没有对他下手,只是冲他不怀好意地望了几眼。然 后那两个人埋头窃窃私语,他们把马陆当成了半夜站街的卖淫女。   第三天半夜,马陆的遭遇跟第一天夜里一样,一个人也没遇到,但他的心情 不那么紧张了。这天夜里,马陆走到凌晨四点才回住处。三次下来,还是遇不到 歹徒,他变得沮丧不安。   马陆想尽早了结这件事。   十一月七日,已经是第四个晚上,马陆预感歹徒将要出来作案。出门前,他 将一把水果刀装进手提包。之前他精细的化装,穿戴得比前几天更像女人,更加 妖娆妩媚动人。   马陆走出招待所,眼前的路是一条铺满银光的路,他昂起头仰望悬在空中的 月亮,月亮里有一双眼睛盯着他。片刻后,月亮里又出现了张小静好看的的脸蛋, 一张含着眼泪的笑脸。他想起来了,七号是他和张小静认识十周年纪念日,他掏 出裤兜的手机,调出她的手机号。他鼓足勇气,按下发送键。电话那边传来声音, 张小静的手机已关机。   马陆走在月光铺成的道路上,回忆起童年时光,他在母亲怀抱里埋头撒娇, 回忆起老家的那条小河,那是他们一群伙伴夏天的乐园。   这一个夜晚,那条发生几宗强奸案的凶路,变成了一条洒满月光的回忆之路。 马陆继续行走在路上,他时而抬头看月亮,时而环顾四周。月色撩人,他又想起 了十年前,那个黄昏,他站在张小静宿舍门口,跟着了魔似的大喊“张小静,我 爱你”!   回忆起那些旧事,马陆的眼睛潮了。   走到那条路的尽头,他转身往回走,又想起十年前月黑风高的夜晚和几个月 前天气阴晴不定的夜晚,那片梧桐林和竹林从他眼前一晃而过。那双眼睛出现了, 这一回,眼睛不是从他背后出现的,他出现在马陆前方,跟马陆在月光如水的夜 里对视着。马陆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看见自己浑身上下爬满蚂蚁,眨眼间,那些 蚂蚁变成一根根银针,戳进他的肉里。那些针不是一齐插的,而是一根一根插进 去的,他的疼痛连成一片。   来回走在那段路上,月亮紧跟马陆的步伐。他走到哪里,月亮跟到哪里。刚 开始马陆觉得冷清,走了那么远的路,他的身上冒出细汗。他的腿一点不酸,脚 也一点不痛。   马陆预想着只要歹徒冒出来,他立马掏出手提包里的水果刀。他要做一件好 事,抹掉曾经的耻辱。他忘记自己走了多少圈,歹徒像收到风声,一直不出现。 尽管不累,但他不想走了,他蹲在地上,像庙里供奉的菩萨一样,一动不动。他 又昂起脑壳,观赏天上的月亮,等他矮下脑壳,脚麻了。他干脆坐在了地上。他 等得有些心浮气躁,但他不肯回住处。   天已是麻麻亮,马陆等了半个晚上,他的头顶布满一层白雾。月亮落下去了, 他落寞地看着眼前的路,它已经不是月光铺成的路,它成了一条灰蒙蒙看不到尽 头的路。   马陆坐在那里,屁股下面坐出一滩水,他掏出包里的水果刀,在眼前晃了晃, 又装进了包里。他打算一直坐下去等下去,直到歹徒现身。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