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公元一九八三年的政治事件   楚风(2007-7-10)   一   公元一九八三年元旦清晨,梁世清花三块钱买了七斤鲜牛肉。   那早梁世清一家人都没睡懒觉,七点起床后就各行其是。梁世清走出家门的 时候,月河边吹来的风在他耳边打了个轻佻的口哨,逗引得他心底的花骨朵都要 咧嘴笑起来。梁世清刚在老街这边站定,对面的屠户长春哥就跟他打招呼说世清 兄弟,这头牛是半夜从北山送过来的,掉崖摔死了,新鲜着呢,割几斤后胯子肉 不。见梁世清边点头边往前走,长春哥立刻鼓刀过称,嘴也没消停,他跟梁世清 扯闲说你们教书先生现在票子多了,牛球的很,来我这儿割肉,肥膘都看不上了, 专要精瘦肉,你看,哥给你这刀肉正好七斤,四毛五一斤,就收你三块整吧。   长春哥飞快地拿尖刀在那吊肉上捅了个窟窿,穿过一根干棕叶,打个活结, 把肉拎起来等梁世清付钱。梁世清递给他一张崭新的五块钱,说搭上牛心吧,长 春哥说这个牛心大,放冰糖给弟媳妇蒸了补身子,能吃几顿呢,就三毛钱,也不 要你落我的人情。梁世清又压低嗓音问长春哥牛鞭你留着没有。长春哥说在屋里, 你兄弟要我当然让给你了,晚上叫三娃收拾干净给你送来,收你两毛钱意思一下, 呵呵,你们是如狼似虎的好年龄,儿子们长大了,两口子正是好耍的时候呢。   梁世清拎着肉才进校门,迎面碰上语文级组长郑新学也要上街,郑新学说梁 主任今天中午喊几个人在你家吃牛肉喝烧酒,梁世清说就怕你们不来。   回到四合大院,天井里方银针已经用温水化开碱水,床单、被面和被里泡上 一大木盆,坐下身,捋起袖子正准备搓洗,见梁世清拎着肉回来,忙起身为他撩 起门帘儿,那吊干酥酥、色泽鲜红的牛肉就闪着腰,扭姿扭姿地跟随梁世清进了 家门。   进门见两个儿子神情紧张,梁世清给一人头上一个毛栗子,果然,两本小人 书从桌子下拿到了桌面上,两个小家伙翻着眼皮儿吐着舌头等待他进一步发落。 梁世清今天好心情,笑呵呵地要挟他们如果不赶紧完成家庭作业,今天就不给吃 牛肉。   俗话说“半大小子,吃穷老子”,梁世清的两个儿子一个十一岁,一个十三 岁,正是不能干正事却能吃干饭的年龄,那一吊牛肉对他们的诱惑显然超过了看 小人书,他们收拾起小人书,真格的开始做作业了。梁世清家的老大红卫看着像 白面书生,但抓住就是死的,放开就是活的;老二红军一看就不是个安静的虫子, 一身跳跳的痒痒肉,是个打不死的程咬金。两个小东西一向不能让人省心,这半 年梁世清去县师专带薪进修,方银针被他们俩折磨得长了白头发。好在元旦一过, 他进修也该结业了,如来佛回来,孙猴子就别想翻过五指山。   梁世清是家里的大厨子,节假日改善家庭生活离不开他。公元一九八三年元 旦的午饭,梁世清计划了四菜一汤,其中一道菜叫“火牛阵”,俗名红干椒爆牛 肉,那道汤叫“九头狮子”,主要用料为牛肉丸子、木耳和黄花。他一边整着菜, 一边走着神儿。   想到只一二十天就可以结业回家,梁世清的心情像要相亲的楞头青,按捺不 住心头的喜悦与憧憬。这半年进修梁世清没少吃苦头,很多年没吃食堂了,大锅 菜,油水少,不顶饿,一天要吃一斤半干粮,心里还寡寡,为了给他存粮票,两 个儿子在家没少吃红苕(红薯,也叫地瓜)。另外,一个四十岁出头的人和一帮 二三十岁的年青人在一条起跑线上竞争,体力、精力都没有优势,特别是记忆力 明显在衰退,所以只能笨鸟先飞了,早起晚睡,狠坐冷板凳。还有啊,老婆、孩 子和热坑头老是让人牵挂着,每周都想回家,可是回家就要多花钱,来回一块钱 车费,从城里回家,不能不给孩子们买点零嘴吧,不回家伤神,回家又伤钱啊! 不过还是那句老话“受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他进修还没结束,干部提拔意 向表已经在新年前填报上去了,如果还留在月河初中,下学期可能提升为副校长, 如果同意异地调任,可能一步登天——当一把手。   这几年梁世清真有点顺呢,一九七八年入党,一九七九年提升为教导处副主 任,一九八一年“副”字转“正”。梁世清所在学校的一线教师,大多是高中或 者师范毕业,梁世清通过师专进修,学习的资历已经高出他们,这和党中央当前 对干部选拔的知识水平要求相吻合,看来这次进修也的确是明智的选择。下一步 关键是要在“正”与“副”上取舍了,正校长的职位固然诱人,但人到中年,不 能不从家庭角度考虑,方银针身体不好,学历低,工作适应性差,两个孩子也大 了,需要稳定的学习环境……   公元一九八三年元旦梁世清因为胡思乱想,中午饭被他做瞎了,放了两次盐, “火牛阵”咸得不能入口,误把酱油当醋放,“九头狮子”被做成一锅黑汤,但 除了受到方银针的口头批评外,两个儿子还是给予了他无比的鼓励——每人多吃 一碗大米饭,坚持把“火牛阵”和“九头狮子”吃光喝光。   二   随着春节的临近,各单位为年终最后的冲刺开足了马力,梁世清元月中旬进 修结业返校报到,李校长让他暂时休息待命,他成了学校唯一的闲人。   提拔的事情在年终似乎也是唯一可以暂缓执行的,自上次交了意向表后就再 无信音。不过梁世清已经和方银针商量好了,就在月河初中做长期抗战的打算吧。 梁世清和方银针呆的这所学校全名叫月河区初级中学,校区由清朝一位道台的旧 庄园改造而成,面南背北,临街而建,以它为中点,以西叫上街,以东叫下街。 月河初中校舍陈旧,但却是个让人把头削尖了往里钻的地方。说到底月河区是块 风水宝地,它占有县里最大的一块平川,交通便利,人烟阜盛,生活滋润,除了 县城来的人叫“城里人”外,月河区的人把周边五区十三乡来的人都称做山里人。 而临街的月河人又有无比优越感,他们经常说“离街一丈,是个乡棒”。还有十 六七年的干头,留在月河初中一直到退休吧,家庭经济正大踏步地好转,银行已 经有二百出头的储蓄,如果找朋友亲戚借些钱,抓住机会在学校附近买一处有天 有地可以养老并传之子孙的宅子,那么他这一辈子就要比他“上无片瓦,下无立 锥之地”的老父亲有成就得多。   农历正月十六,也即公历二月二十八日,这天下午三点,月河初级中学召开 全体教师会,布置新学期教育教学工作,全校干部和教师共一十九人,有五人没 有到会,除了吴青青没有捎来口信儿外,其他四位都捎口信请假并保证明天上午 学生报到前赶来,不会误了工作。会议由李校长主持,张副校长公布了教育工作 计划,梁世清公布了教学工作计划,这个分工与上学期开学略有不同,上学期张 副校长既谈教育也谈教学,梁世清只做了教学方面的补充发言,这一次却是教育 和教学各人负责一块,泾渭分明,会后大家都在说事实上梁主任与张副校长已经 平起平坐了。   会议结束,参加会议的人全都到李校长家去吃晚饭,伺候十四人围坐在大席 口,可忙坏了校长夫人和女儿莺歌,这晚光家酿的黄酒就温过四大壶。筵席直到 晚上九点钟才告以段落,方银针随其他人先回家,李校长挽留张副校长、梁世清 和几个骨干教师再坐一会儿,说有工作要商量。   说到回家,一步临近,一十九位老师都在学校里有办公室兼宿舍,今天参加 会议的老师更是以校为家。方银针先去了王会计家一趟,向学校互助组借二十元 钱,明天要给红卫和红军交学杂费,方银针已经查好了收费标准,其中红卫要十 块整,红军要八块五毛一,她工作二十三年了,工资好不容易长到每月五十三块 五毛二分,明摆着长学费比长工资还快。前些年学生报名前方银针总是先跟两个 孩子的班主任打招呼,学杂费先欠着,发了下月工资再补交,教师子女,可以有 这个优惠。但是这两年两个孩子不干了,如果不能拿现钱去交学杂费,他们就呆 在家里哭着不去上学,他们说是老是欠学费,同学和老师都会笑话的。   方银针跟王会计说过年是在过钱呢,人民币花得跟流水似的,尤其像梁世清 家户族大,亲戚朋友多,人情重,一个春节下来光招待客人吃的猪肉就需要半头 猪还不够呢,这不,孩子上学的钱都贴进去了。王会计说你们梁主任正走运着, 上门的亲戚就多了,要不前些年怎么就没有这么多亲戚,“客走旺家门”嘛。方 银针打了借条,从王会计家拿钱出来,她心里乐滋滋的,本来借钱是个挺难为情 的事,可是王会计的一席话却让方银针的脚步飘飘的。   方银针回家红卫和红军还没睡觉,问他们怎么吃的饭,红军说他给做的葱花 鸡蛋炒米饭,还特地用熟猪油炒了四个鸡蛋,方银针又高兴又心疼,本来今天直 接从会场去赴宴,没来及给两个儿子做饭,不想他们也饿不着了,但是一次用四 个鸡蛋,真是有柴一灶,有米一锅,哪里是举家过日子的做法。方银针告诉他们 兄弟俩明天早上拿现钱去报名,哥儿俩喜疯了,赶紧端来热水让方银针洗脸烫脚, 好不乖巧。   哥儿俩睡下,方银针写日记:   1983年2月28日(农历正月十六)  周一  阴   今天早晨一家人去世友家还礼,送茶叶一斤(2.25元),另加水果糖一斤、 白沙糖一斤。   下午三点学校召开全体教师会,李校长主持,张副校长讲教育管理方面的工 作安排,梁世清讲教学教研方面的工作安排。会后去李校长家吃酒,郑新学组长 悄悄跟我说梁世清与张副校长实际上已经平起平坐了,等待的不过是一纸任命书 了。   酒席很丰盛。   晚九点半去王会计家向互助组借二十块钱,明天要给红卫和红军交学杂费。 晚上红卫和红军很孝顺,主动给我打热水,让我洗脸烫脚。   吴青青今天未请假,开会缺席,真是无法无天。   当晚梁世清十一点多才回家,满嘴满身酒气,由郑新学扶回来的,回家后直 喊叫方银针对不起啊我喝醉了,方银针谢了郑新学,伺候梁世清睡下,已经觉得 精疲力竭。   三   吴青青在学生报到结束时才姗姗来迟,她找梁世清补假进,梁世清发现假条 上已经有 “如实,准予补假” 的签字和李校长的签名,他心里老大不悦,考勤 的事由他主管,李校长的签字真是多此一举,给人的错觉是如果李校长不签字, 好像他梁世清就要为难她吴青青似的。   上学期梁世清去师专进修前脚走,李校长来初级中学上任后脚到,虽然他俩 早就认识,但是真正共事却从这学期开学才开始。梁世清认为李校长下车伊始, 也许这是笼络人心的手段,但是总不能自己落人情却出卖了别人吧。晚上梁杨浦 跟方银针讲了这件事,方银针说是吴青青在利用领导,在制造新、旧领导间的矛 盾,应该提防点。   新学期的各项工作刚就绪,转眼就该春游了。可不是吗,月河区的春天已经 长成大姑娘了,开朗、奔放和按捺不住的精神洋溢在每一个细节里,大姑娘的羞 涩更像一方具魅惑力的面纱,面纱后却是一双大胆、主动、溢满投怀送抱的企盼 的眼。月河东南岸的一片杏花刚美艳了一番,西南岸的桃林就招惹来哄哄闹闹的 蜜蜂,这还不说,桃花上蝴蝶扑闪扑闪的翅膀就能把香风一直扇到老街上。桃花 和梨花在一场春雨后忙着怀胎去,于是明亮耀眼的金黄乘机填充了月河区所能填 充的一切空隙,从南岸到北岸,从平川到秦、巴二山,油菜的黄花儿密得透不过 气来,蜜蜂从花堆里挤出来时,沾染一身花粉,狠狠抖抖翅膀才能拖走笨拙的身 体。   月河初中后花园里的古槐也开了,下课的时候,值班老师一不留神,大胆的 男生就爬上树,树下一群身体饱满的女生大呼小叫地接了满怀的白中染绿的槐花, 又有一群尺寸偏小的小男生乘机在女生中间飞来飞去,站定时呲着牙笑,细牙间 都咬了一串白粉粉的槐花。   每年古槐开花时,就是月河初中各年级组织春游之始。梁世清跟初三年级率 先进军王家寨子,回来时红卫掉进了刺沟里,幸好只被刺划破了一点皮,但是梁 世清采的一朵灵芝让他给丢了,回家后方银针好是骂红卫这个败家子。   第三天方银针他们三个后勤老师随初一年级也上了王家寨子,这地方文革武 斗时被“红三司”的造反派占领着,“六总”的保皇派曾经大举进攻,用上了迫 击炮和飞行炸药包,战斗之惨烈可比上甘岭战役了,也是那一次还用上无线电呼 叫,结果让美国人给监听去,于是产生了国际影响,听说红三司和六总的攻守战 是经过周恩来亲自调解才停战的。那回方银针要不是生红卫,她可能也去守寨子 了,她当时是整个公社的红小兵辅导员呢,同办公室工作的副辅导员李红琳在寨 子上被机枪子弹揭去了头盖骨,李红琳有一根又粗又黑的齐腰长的大辫子。世界 变得真快,当年公社为李红琳开追悼会,方银针在会上发誓血债要用血来还,号 召红小兵继承烈士的遗志,将革命进行到底。一晃十五年,故地来游,斯人也许 只有方银针还能想到,一切牺牲都可以轻松地归结为历史的错误而已。   与吴青青同行就注定了方银针不愉快,吴青青一路上风骚无比,莺歌小唱, 上到山顶师生文艺表演,吴青青竟然表演起了当年的忠字舞,惹得一片喝彩声, 方银针心想文革中央都否定了,忠字舞怎么可以在这种集体活动中跳呢,这不是 对青少年的毒害吗?难道还想鼓励他们造反吗?当年打、砸、抢正好是吴青青他 们那几届高中生干的好事情!吴青青比方银针要小近十岁,方银针结婚前吴青青 就跟梁世清认识,据梁世清说两家的父辈解放前都是月河区的知名人士,两家算 是世交,见面总是以兄妹相称。可是方银针怎么也看不上吴青青,扬风炸毛,一 点也不稳重,“四人帮”一倒台,她马上见风驶舵,嫁给一个大她快二十岁的外 地下放大学生,一九八0年又领了独生子女证,当时全校除两个单身老师外,只 有吴青青领了独生子女证,这下子腰粗得月河初中都盛不下她似的,上班吊儿浪 荡,随便泡病假。恶有恶报,去年调工资她傻眼了,请假超过了六十天,不予提 资,于是她把病害到了负责打考勤的梁世清身上,认为梁世清搞她黑材料,第一 次与梁世清公开大战一场,不过梁世清也总算认清了他这个世交的妹妹的真实面 目,于是两人才真正恩断义绝。   吴青青倒没有跟方银针直接发生矛盾,但受她的影响,连平时与方银针走得 比较近的郑新学头脑也像转了筋似的,聚餐时他可能喝了口吴青青带的葡萄汽酒, 回头再喝方银针带的家酿黄酒时,硬说酒白花变质了,弄得方银针在老师当中很 没面子——其实那哪里是白花,那是被酒蚀空了的米心。返回的路上王会计说方 银针带的米酒好喝,主动向方银针讨酒吃解渴,方银针看郑新学在身边就说郑老 师说酒白花了,喝了会坏肚子。郑新学听明白方银针是说给他听的,马上当面反 击说方银针太小气,一个老共产党员怎么可以这么小气,怎么可以只听好的不听 坏的。   晚上躺在床上,方银针跟梁世清说了今天吴青青和郑新学的事儿,提醒要注 意郑新学老师的立场,那个人可能是根墙头草。梁世清说遇到大是大非的问题才 能检验一个人的立场呢,别早下断语,把朋友当成敌人了,郑新学教语文的,文 人风流好表现,那是通病。方银针说见了年青女人就站不直身子,那不是立场问 题是什么,反正这样的人不可靠。   四   四月八日下午区文教组通知梁世清去区政府座谈,到了晚饭时才回来。梁世 清告诉方银针区文教组徐组长找他谈话,说如果他要留在月河初中提拔副校长的 事情可能要再缓一个学期,因为张副校长已经干了六年职位还没有动一动,梁世 清教导主任才干了两年却又要提升,这样怕张副校长有情绪,如果再缓一个学期, 李校长在初组中学当一把手只是一个过度,他正在活动要调到县城去,那时张副 校长和梁世清一同升职半格,结果恐怕更利于领导间的团结。梁世清表态说服从 上级的安排。临走时徐组长问梁世清家的头道黄酒是否还有,梁世清说有,徐组 长说哪天有空找区政府主管教育的几个领导去梁世清家喝黄酒。梁世清让方银针 赶紧给黄酒里勾兑一点散白酒,提提酒劲儿,下星期六晚上请他们来家里,那几 个人都是酒海。方银针说徐组长主动找咱要酒喝,这是很有面子的事啊,不过本 想这个月多存二十块钱,看来得吃喝掉了。   下午方银针领了回两人本月工资,梁世清去年十月增加一级工资六块,补发 到现在共三十六块,加上他的工资六十六块,再加上方银针的工资五十三块五毛 二分,这一月应发一百五十五块五毛二分,还互助组二十块,存款十块,另外还 春节拉下来的饥荒,现在还剩七十七块五。梁世清说该花的钱就省不下,有些客 人别人请还不一定能请到呢,舍不了孩子就套不上狼。方银针叹口气说要是我去 年也能长一级工资,这次也能补发三十块钱,那这个月可就宽裕了。梁世清赶紧 安慰她,方银针同志,首先,革命工作贡献的大小不是用金钱来衡量的,其次, 我们只要身体健康,工作愉快,后半辈子还要挣很多钱呢!方银针哪里能释怀呢, 因为身体不好,因为学历低,因为当图书管理员而不是一线教师,方银针已经连 续两次失去调资机会了。   四月十六日星期六,梁世清家请客,赴宴的除徐组长外,还有区委书记牛天 选,主管文教卫生的副区长陈于之,梁世清请李校长和张副校长作陪。区委书记 在梁世清家做客,这是梁世清家的大事,也是月河初中的大事,其影响力和意义 曾经被估计得空前高。   当天深夜领导们兴尽散去,方银针写日记如下:   四月十六日  周六      天气晴朗   徐组长邀牛书记、陈副区长来家喝黄酒,梁世清请李、张二校长作陪,昨天 给三弟捎信,多亏他今早赶到,他的菜式很受领导们喜爱,所有盘子几乎都是一 扫而光。为等牛书记开完会,晚上十点才开席,十二点二十结束。牛书记喝得很 高兴,与梁世清谈得也很投合,据徐组长说牛书记从来不跟别人在酒桌上划拳, 今晚也高兴得打了个通关,把气氛搞得特别热闹。领导们喝酒之间,他们互相关 心,互相体贴,互相尊重,从这一事例可以看出我们区的主要党政领导很团结, 月河区的面貌在他们的领导下一定会有很大的改观!   星期天早晨方银针和梁世清早早起床为三弟做了早饭,饭后送三弟去车站, 出门时碰上了学校的几位老师和家属,他们都提起了昨晚的特殊客人,方银针忙 跟他们解释客人是自己要来的,几位老师都在赞叹梁世清家人缘好!   然而乐极生悲,梁世清家的事情好像从来没有走出这条规律,因此梁世清请 客的愉快心情也仅仅持续了一天零一夜。星期一上午第二节下课,就在道台庄园 的四合院内,吴青青当着李、张二校长和梁世清的面说八二年春节区工会给领独 生子女证的老师每人发慰问金三块钱,是咱学校给领了,但不知谁领的,至少不 是我领的。吴青青说话的时候脸上没有任何表情,语调没有任何起伏,眼睛也没 看三人中的任何一人,但是,三人听吴青青的话后都足以用震惊来形容:八二年 春节至今已经一年多了,怎么现在会突然提起来呢?计划生育是当前何等重要的 大事情,怎么可以在这上面出问题呢?吴青青问他们三个人,说明问题一定出在 他们三人当中的某一人身上!他们互相看看赶紧回忆,李校长最先反应过来,他 说八二年春节他还没有来初级中学呢,这事看张校长和梁主任能回忆起来不。接 着张副校长也回忆起来了,他说梁主任,八一年上半年到八二年上半年,学校计 划生育的具体工作恐怕是你主要负责的吧。大约又过了二三十秒钟梁世清才反应 过来,他说是有这事,我去参加的会议,代领了钱,回来交给王会计,会计说慰 问金不好进账,你直接转交给本人就行可以了,后来不几天,吴青青家的老刘来 学校,我把钱交给他了,好像他还给我打了收条呢。吴青青说我家老刘好像从没 跟我说过这事儿。梁世清说你回去问他一下,估计他能记起来的。吴青青一扭头 说我今天不回去,丢下三个领导自顾走了。李校长问梁世清你不会记错吧。梁世 清沉思片刻说错不了,她家老刘来学校给我留下的印象比较深。李校长说那就好, 吴青青的性格要改,说话也不和婉点,直戳戳的一般人受不了,回头我来说说她。   梁世清回家跟方银针说此事,方银针立即反应吴青青是来找碴儿的,好在时 间虽然隔了一年零几个月,但当时给老刘钱的情形还能慢慢地都能回忆起来,因 为老刘来学校的次数少,而且他在初级中学也很有名气,当年西北大学毕业的高 材生,在有色金属研究所工作,是个皱纹比较多的戴着深度近视眼镜的半老头子, 南方人,说话悄声细气,他来学校大概是为吴青青拿什么东西回去,收钱时一口 一个“谢谢”很有礼貌,打收条的字也写得很规矩,事后梁世清还拿着条子跟方 银针说人家是名牌儿大学生,喝的墨水多,字也写得很有体。当时为什么一定要 老刘打收条呢?年青时当过会计的梁世清在经济往来上有这个习惯,还有一点下 意识觉得与吴青青相关的事情都应放仔细点。然而收条到底放在哪里了现在却不 得而知,翻了事情前后的日记也没有一点线索可寻。方银针说收条找不上也不要 紧,老刘肯定不会忘记的。梁世清沉默了半晌才说这事来得蹊跷!   星期三第一节晚自习梁世清与吴青青在她的宿舍门口碰面了,梁世清下午了 解到吴青青昨晚回有色金属研究所的家去了,想她应该跟她家老刘见过面,于是 就问她老刘说收到钱没有,原以为吴青青要回答说老刘工作忙忘了跟她说此事, 没想到吴青青仰起头梗着脖子一字一顿说老刘说他想不起这事情。梁世清说他应 该想起来的啊,因为他还打了收条的。吴青青说应该的事情多着呢,说他打了条 子也不见你拿来给我看啊。   一股无明火冲上头却又不知往何处发泄,梁世清转身来到李校长家,跟他说 了刚才的事情,收了钱,打了条,竟然能矢口否认,我真想把姓刘的拉过来抽几 个耳光!这一系话他也脱口而出。李校长立时沉下脸说你是领导干部不要把话说 得过头了。恰好这时张副校长也过来了,他避面跟梁世清说你最好把收条找到了 再说,如果找不到条子,那就说不清了,因为你们两人的事情别人也说不清断不 明。梁世清说一个三块钱的收条,已经过了一年多了,谁能在意去保管呢。张说 这三块钱是计划生育慰问金,可不是普通的三块钱,是关系到国家大政方针的落 实问题,当前全国各地狠抓的头等大事是计划生育,如果吴青青不拿这个说事儿 便罢,如果她要拿这个说事儿,恐怕三块钱就要演变成一个严重的政治事件了!   梁世清从李校长家出来,直觉失魂落魄,一种已经远去如今又突然回来的紧 张感觉又重现心头。   五   为了寻找那个三块钱收条的线索,星期三的晚上梁世清和方银针在家翻箱倒 柜,恨不能掘地三尺,忙到深夜才歇息。梁世清这夜失眠了,他听到老庄园的二 层木板楼里暗藏着杀机,这天后半夜还总能听到有人轻手轻脚的开门声,上下楼 脚步声,甚至还能听到叽叽咕咕的说话声……学校也似乎也进入了大战前可怕的 气氛中,表面异常平静,然而平静的背后涌动着强劲的暗流,难以预料什么时候 这些暗流会喷薄而出,然后掀起惊天骇浪。方银针曾经说听别的老师讲学校有老 师半夜偷人,梁世清一直不相信,现在他觉得半夜偷人的作风问题与破坏计划生 育的政治问题相比,只能算不足挂齿的小事情了。   星期四早晨张副校长见了梁世清就问他收条找到没,梁世清说没有,张冷冷 地说找不到条子恐怕事情不好说清楚啊,梁世清听张的语气心理很不是滋味,他 高声说希望与老刘当面对质,如果老刘真说想不起来,那么他干脆给我写一个 “没收到梁世清转交的计划生育慰问金三块钱”的条子,他敢写,我就敢承认我 把钱贪污了,什么想不起来,想不起来就不要说,说了就是是非,有是非就要辨 明白。张说我们哪里有权利让人家出具这样的文字。梁世清说如果我真的找不上 收条呢?张闭眼沉默片刻一字一顿说一口气好忍。梁世清说那不成了黄泥巴抹到 裤裆上——不是屎也是屎了,你跟吴青青说,我要跟老刘对质,我不相信他真的 说想不起来。   下午张副校长喊梁世清去他家,说老刘来学校了,梁世清跟老刘见面后两人 先握了手,然后进入主题,梁世清细细地回忆了当时老刘来校领钱的情形,老刘 缩着身子坐在藤椅上,一脸茫然,最后给了梁世清六个字“确实想不起来”,梁 世清的外家拳碰上了内家拳,使全身气力出一招黑虎掏心,人家一招四两拔千斤 轻松化解。梁世清不发心,又说那天是一九八二年三月十五日,你是上午放学前 来的学校,你再回忆一下。老刘反问一年多了你怎么就能清楚记忆是三月十五日。 梁世清说我去区里查了我领钱的日子,我家方银针又帮忙回忆起你来学校的日子。 老刘笑着说实在对不起这事我还是没印象,再说了我来你们学校是有回数的,什 么事情都能说得清的。梁世清说既然这样你更应该有印象的,老刘说凭什么说我 更应该有印象,梁世清说因为你打了收条。老刘说收条呢?梁世清说正在找。老 刘说你拿出条子来我承认,梁世清声音高八度说那就是说我拿不出条子你就不承 认了。老刘说我没说不承认,但是没有条子我就没有印象。梁世清说你把手捂到 心口上重新说一遍你没有印象,要不你给我写个条子说你没领!   这时吴青青从门外冲进来质问梁世清让再写个条子干什么,又要搞黑材料不 是,老刘突然醒悟过来似的补了一句说这又不是文化大革命。梁世清说文化大革 命怎么了,我还是整过人怎么的了。说起文化大革命,梁世清气不打一处来,有 他那个历史反革命的老子牵连着他,他除了招架哪里有还手的力量,更不要说整 人了。老刘站起身来,气鼓气鼓地说你梁世清,三中全会后还在搞极左路线,还 在弄同志的黑材料,去年提资你打压吴青青,连她耽搁几十分钟也整进材料里去, 我早都要说你,只是没有说,今天你的恶毒又暴露了,你是我看过的最没水平的 领导了!吴青青一手掐腰,一手指点着说你梁世清这个领导是凭吃吃喝喝、欺上 压下、请客送礼和裙带关系当上的,搞人材料是你惯用的伎俩!梁世清说你不说 我还不知道呢,我是小爬虫,我是变色龙,我两面三刀,我靠送礼来牵别人的鼻 子跟自己走,我还有打砸抢和吵闹骂街的看家本事呢!   下课铃响了,梁世清赶紧退出战场,到门外去回避一下,哪里料想吴青青跟 屁股追出来,她嚎啕大哭,指名道姓骂梁世清贪污她计划生育慰问金,破坏国家 计划生育政策,歧视独生子女家庭,她明天就去取了环再怀一个孩子,这一切后 果都要梁世清负责,一时围观的师生里外三层。女人撒起泼,神仙都没奈何,梁 世清只能站在那里怒目相视,一句话也没说。上课铃声被淹没在吴青青的哭骂声 中,校工着急地在人群外喊上课了上课了,却没有人理睬,最后在张副校长的干 预下才恢复了教学秩序。   梁世清没有想到的是区文教组徐组长这时突然来到学校,他并没有打算听双 双陈辞,一方面让张副校长去做吴青青两口子的工作,一方面他告诫梁世清要冷 静,要注意影响,又注意方式和方法,关键的时候不要意气用事。   事后梁世清明显感觉到他很孤立,张副校长的立场让他很是怀疑,而李校长 在最关键的时候却不知踪影。梁世清想这时候还不如跟吴青青一样当一名普通教 师呢,如果是那样,今天他完全可以踹那个半老头一个跟头,叫他昧着良心说话; 他也可以给吴青青几个脆而响的嘴巴,替他的伯父教训教训她这个目无尊长的疯 丫头。   六   清朝道台的老庄园本来是为方便大家庭的生活而建的,如今它的构造正好方 便了流言的迅速传播。二层木板楼围起了一个四合院,所有住在学校的老师都公 用一个天井,平日吃午饭、晚饭大伙都喜欢端着饭碗到天井来,那时候家家的生 活水平也差不多,有时候一顿饭各家端出来都是一个样子,同时四合院的前后大 门大家又一起出进,是敌人一天都要三碰头呢,何况有意要相遇?平日一件有传 播价值的事情,只需要做一顿饭的工夫就可以传遍校园,为什么?各家各户的厨 房并不独立,在楼梯拐角处有一排偏房被隔成五个小间,每一个小间四角各垒有 一炉灶,二十个炉灶一十八户人家,同一厨房的四个家庭就是一个小单元,而且 常常也是一个相对稳定的同盟,不仅如此这个厨房闻着那个厨房炒菜的香味过去 看一下也很方便,在品评饭菜的工夫家长里短的事情就交流过了,所以月河初中 没有绝对的秘密,一向是小风起大浪,甚至无风也起浪。吴青青与梁世清正式开 战后,制造流言的机器也开足马力运转起来。   星期四的晚上梁世清刚解衣就寝,就有人敲门,一问,是李校长的二公子小 号,他说他爸有急事请梁世清去商量呢。梁世清想一定与下午的事情有关,下午 学校被闹得天翻地覆的时候他不在,现在事情都发生了,后果都产生了,他回来 善后了,去看看他是什么态度也好。于是让小号先回家,说他马上就到。   李校长给梁世清泡了茶,说是紫阳山的明前茶,请梁世清来尝个新。李校长 又说中午上街时被徐组长直接拉进文教组商量学校的征地问题,没来及给张校长 和你打招呼,晚饭时回来才听张校长说下午吴青青在学校闹得影响很坏,张校长 对你能顾全大局,骂不还口的领导风范非常钦佩。梁世清说我现在是做人也不行, 当婊子也不行,怎么着都不对劲儿。李校长说听说你们已经找到条子了,把条子 找到了就是最有力的还击,比打她嘴巴还痛快。梁世清马上警觉起来,他问谁说 的,如果条子找到了我还不马上拿出来,何必等人家公开诲辱和诽谤。李校长说 我想也是这个理,如果找到了条子马上就可以息事宁人,你可以还以清白,吴青 青也会受到应有的谴责,学校也会恢复正常的秩序,何乐而不为呢?有人晚饭后 来找我说听你们同厨房的老师讲你们已经找到了条子,张校长也说你今天下午跟 老刘说出他来学校领的钱具体时间,有人认为一年多了如果没有证据怎么能把时 间说得那么准,如果找出了条子还不拿出来,那是不是有意想把事情闹大了,那 不是把吴青青当猴耍了,这起码是个道德问题!我已经找了你们同厨房的几个老 师谈话,要他们说话要有真凭实据,他们说是你家红卫晚饭后洗碗时说我爸我妈 找到了收条,铁证如山,看那个想栽赃的女人到时候脸往哪里放!梁世清接过话 来说如果李校长跟我换个位置,你家的孩子这时候说这样的话你怎么看待,那时 我到底相信你的话呢还是相信一个十三岁的孩子的话;另外,现在有人不谴责栽 赃的人的道德,反而谴责被诬蔑了清白的人的道德,这不明摆着在颠倒黑白吗, 这是什么逻辑,是什么立场!   李校长说世清,你别急嘛,孩子的话是在维护自己的父母,我能理解,但孩 子的话不能当真,所以我当然相信你的话,不过别人有看法别人有嘴巴,我们不 能不让人家思考、不让人家说话吧,我希望你早日把条子找出来,即时给吴青青 一个教训,还学校一个安宁;相反,事情拖得时间越长,大家受的闲气越多,卷 进是非的人越杂,后果越糟糕!梁世清说我就是掘地三尺也要把条子找出来,破 坏国家计划生育政策的罪名我能不能扛得起先不说,我今后怎么在月河初中活人, 我的家人岂不也要跟我一起受辱,你放心,只要老刘写了收条,我就一定能找到, 这只是个时间问题!李校长说事情没有那么严重,没有那么严重。梁世清说张副 校长不是说过这三块钱可能是一个政治事件。李校长说他的说法只能代表他自己, 也许他只是在强调那张收条的重要性,不要多想,不要多想。梁世清说我倒不愿 多想,就是挡不住别人瞎寻思,在这个事情了结之前,我请求除了上课,暂不履 行领导职责!李校长说怎么能撂挑子呢?梁世清说如果我找不上收条,那你能不 能给我一个清白的说法?李校长沉默了。   梁世清回到家把红卫和红军从被窝里拉出来,给了红卫一个屁股板儿,压低 嗓子警告两个小兄弟俩:记住了,大人的事情小孩子不要管,别人问什么都说不 知道!两兄弟忙回答记住了,梁世清让他们继续睡觉。回到里间卧室,见方银针 合衣躺在床上睡着了,梁世清一阵心痛,这时外间屋传来了低低的抽泣声,让梁 世清心里好生烦乱。   七   星期五上午梁世清夫妇去月河区医院找金老先生,金老先生给他们把脉,告 诉世清肝和脾上亢失调,应注意调理,以免引起心神不调,诱发阵发性心脏病; 方银针的肝脏问题比较严重,忌生气,宜安舒。两人各拣了两副药回家,中午月 河初中就飘起了浓浓的草药香。   晚上七点钟工会主席肖得贵通知梁世清夫妇开党员会。党员活动室在二层楼 南面正中的大厅里,大厅的门是双开的,朝南四扇雕花窗,撑开就能看见南山坡, 东面摆着一张写字台,写字台后放两把椅子,一把会议主持人坐,一把会议记录 员坐,两把椅子后面的墙上张贴着马克思、恩格斯、列宁、斯大林和毛主席的肖 像,然后南西北三面顺墙放了几个条凳,参加会议的人随便坐。按常例月河党支 部的党员例会在星期一晚七点开,今天开会属于临时性的,一般而言临时性的会 议往往有重大的紧急的问题要解决,会前大家都猜测这次会议一定与梁吴二人的 矛盾有关。会议由党政一把手李校长主持,校团支书付兵记录,与会人员有张副 校长、梁世清、方银针、工会主席肖得贵、物理教研组长陈长安、语文老师李杜 鹃和政治老师杨慎忠共九人,李校长先宣布了会议的议程:   一. 由张副校长传达省、地、县纪检会议精神,强调建立和健全纪 检系统的重要意义。   二. 由李校长组织党员学习《党员必须弄清的十个问题》这份文件。   三. 围绕 “在梁世清与吴青青的矛盾中,党员同志应该怎么办” 这个主题展开讨论,人人发言。   会议的前两项很快就进行结束,第三项的讨论使会议时间持续到了晚上十点 半,每个与会者都无所保留或者有所保留地发表了自己对这个事件的看法,最后 根据民主集中制原则,达成了四点共识:   第一, 由三块钱的慰问金产生的矛盾不是敌我矛盾,也不是政治事件。 不论将来梁世清是否找到收条,对这个基本看法不应改变。   第二, 同志之间的矛盾应以和平的方式来解决,不应采取过激的言行, 更不能进行人身攻击和人格侮辱。   第三, 所有党员要做到不听是非,不说是非,不参与是非,有意见, 有看法,直接找领导交流,或者公开在会议上说明,这作为当前对党员的一条纪 律要求。   第四, 梁世清同志要继续履行好教导处主任的职责。   关于第一条,梁世清个人保留意见,他说既然不是敌我矛盾也不是政治事件, 那么是什么性质的矛盾,是什么性质的事件,退一万步,假设是我梁世清真的没 有给吴青青三元钱,问题的性质要由我的动机来决定,我是忘了,那只是一个误 会;我是想昧了三元钱,那就是贪污,是刑事案件;我因为人家是独生子女的光 荣家庭而心生妒嫉进而通过扣发慰问金来打击报复,那就是破坏国家的大政方针, 是政治事件。同样,吴青青重提此事的动机是什么,她的动机也将决定问题的性 质,从昨天他们夫妇大闹学校公开矛盾来看,我认为他们不把这个件事当成一个 小误会,小摩擦,他们是否把我看成敌人,要把这个事件搞成政治事件,这是秃 子头上的虱子——明摆着的嘛!关于其它三条,梁世清表示接受。   但是第一条在李校长的一再坚持下还是通过了,因为李校长认为一个事件的 性质不能单一由动机决定,还需要尊重客观事实,那就是为社会主义教育事业而 奋斗的同志之间,没有阶级矛盾冲突,也就没有根本的利害冲突。我们这样来看 待问题的性质,就避免了把问题扩大化,同时,事情未来才可能朝着从误会向和 解、从分裂向团结的方向发展。   星期六的早晨五点四十五分,离起床铃声还有一刻钟,吴青青站在四合院中 高唱“东风吹,战鼓擂,当今社会谁怕谁……”,当学校大家都起床的时候她已 经从学校消失了,听校工讲她让他交给李校长一封信,然后就回他丈夫老刘那里 去了。   早读结束,李校长把张副校长和梁世清叫到宿舍去,大光其火,原来昨天党 员会的内容悉数传到了吴青青的耳里,吴青青给李校长的信就是对党员会议四点 共识的反驳,她提出党员会议实际上在偏袒梁世清,理由是第一条不尊重民意, 以领导意志来给问题定性,吴青青认为,破坏国家大政方针的行为如果不是敌我 矛盾,那么反革命都可以逍遥法外了!第二条直接是针对她而言的,一个把掌拍 不响,如果没有梁世清的迫害,她如何会有过激言行!而第四条简直是在向梁世 清邀宠和讨好,对这样一个没水平的领导,不仅不责其停职反省,反而让他继续 耀武扬威。吴青青宣布,为了避免在学校遭到进一步打击报复,为了个人和家庭 的人身安全,她请假病休,直到学校给予她满意的答复。李校长说这个学校我看 是要烂掉了,我们党性原则、组织生活的纪律都被区区三块钱出卖了!天要下雨, 娘要嫁人,随他(她?)去吧,古人说一乱一治,要乱就让先彻底地乱,然后我 们再彻底整治!   大概足足有二十分钟的时间只李校长一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自说自道,张副校 长和梁世清都没有接碴儿。   八   星期日上午方银针去月河洗衣服,梁世清让红军一块儿去,好帮她提篮子, 也跟她做个伴儿。从学校的前门出去是老街,穿过老街就有一个小巷口,走进巷 口再穿过几户人家眼前就开阔起来,这就上了去月河的路,从这儿到河坝大约要 走一刻钟。   一路上蜜蜂和蝴蝶嗡嗡个不停,油菜花像是开不败似的,还那么妖冶,红军 挎着一小篮子衣服一溜烟地往前跑,方银针不断吆喝他停下来等她,生怕他不在 眼界内就搞出事儿来——红军是个老虎屁股都想摸一下的好奇孩子。红军跟方银 针讲条件,他保证不去捉蝴蝶也不去惹蜜蜂,他保证不钻进油菜地藏猫猫,他保 证不爬路边的树掏鸟窝,他保证直接到月河坝上等她,如果他说话不讲信用,今 天洗完衣服回家让爸爸用桑条抽他的屁股。方银针也知道去月河没有什么危险, 春天里河月水也不过比牛蹄窝深一点,再说水还凉,不到脱衣服洗澡的时候,于 是就放红军前面先走了。   红军挎着一小竹篮衣服,跳着垫步,吼起了儿歌:   鸡蛋鸡蛋壳壳   里面住个哥哥   哥哥出来买菜   里面住个老旦   老旦出来烧香   里面住个姑娘   姑娘出来点头   里面住个孙猴   ……   一转弯红军就被油菜花梢头遮住了,他嫩而尖锐的声音也渐渐远了,方银针 换了个臂弯挎篮子,她是很愿意到月河洗衣服的,尤其是这个星期,在梁世清与 吴青青的矛盾中,方银针既不是局内人也不是局外人,是个说不清的角色,她是 梁世清的老婆却不能公开替梁世清辩白,她是吴青青的对头又不能直接跟吴青青 叫板,总之,一直紧张压抑的心情真需要来敞一敞了。   方银针真想脱了鞋光着脚板在这绵沙土路上走一走,自己当姑娘时去河滩放 牛或是上南山坡寻柴都是光脚走路,那时候就想穿一双塑料底儿黑平绒面儿的方 口布鞋,现在都穿上皮鞋了却经常觉得是花钱找罪受,可是在人面前,不找罪受 又不体面!吴青青不也是死要面子活受罪吗,要不为什么不听人劝,非要一条路 走到天黑呢……方银针思路还是拐到了她最想回避的事情上了,这时听见身后有 人喊呢,回头看是杨凤英和徐唤娣,她俩一路小跑跟上来了。杨凤英初级中学的 英语老师,丈夫在月河小学当老师呢,徐唤娣是郑新学的老婆,织布厂的女工。   三个女人来到河堤上往下看,红军已经帮方银针找好了洗衣服坐的青石头, 杨凤英和徐唤娣都夸红军能干。红军一上劲,马上又帮两个阿姨找石头。春秋两 季在月河洗衣服特别享受,脱掉鞋子,把裤腿挽到膝盖以上,坐在清清爽爽的青 石上,脚浸入温软的流水中,踩在细沙里,小鱼儿游来游去吻露在沙面上的脚趾。 洗大件的最省力,比如床单之类,打一遍肥皂,放在石头上,然后抡起硬杂木削 成的棒槌,“砰砰砰——砰砰砰”有节奏地翻转来槌,清透的河水在棒槌尖跳起 了一朵朵水晶花儿。一遍槌过,起身向河中间走几步,抖开床单,河水一下把床 单吸进水底,床单打个滚欢畅地浮在水面,一串串肥皂泡随水流飘走。像收网一 样把床单收回来,再打一遍肥皂,又是一通槌,仍去河心把床单漂净,上了大堤 的斜坡,把床单拧干、摊开,四角用石头压了角,河风把床单中间鼓起,吹出 “扑啦啦”的声响,上午十点多,大堤的斜坡早凉满了五颜六色的大小床单和衣 服。   街道上的家庭妇女拿一件两件脏衣服也不惮路远,宁愿拿到月河来洗,上班 工作的女人,星期日天气好了,总爱大清早串联两三个姐妹,各人挎一篮子来月 河边洗边拉家常。洗一件就凉一件,等洗完最后一件的时候前面的东西都差不多 凉干了,不要急着回家,就把最后一件也凉上,然后三两个人坐在大堤上边聊天 边把晒干的衣服、床单或被里、被面叠整齐,找一块平整的大石头放平,再用棒 槌轻轻槌一槌,淡淡的肥皂儿,清清的河水味儿,浓浓的太阳味儿,扑着鼻子就 窜进肺里去了。一件件平平整整地装进篮子里,挎在臂弯处,上大堤回头看眼, 最后才满心留恋地回家去。   方银针她们三个女人中午回家时,她们洗衣服过程中所说的话不知该装几篮 子了。方银针回家就告诉梁世清,杨凤英说吴青青去年年底本来就想闹起这事儿, 初一年级组长秦开泰早知道,昨天他还说吴青青够听话了,但人的忍耐力也有限 度的,从他的口气看,是认为梁世清昧了钱。徐唤娣昨晚上下夜班时路上看见学 校有两位老师人色金属研究所方向回来,肯定找吴青青去了,其中有一位是党员, 另一位就是给李校长告密的那一位,就是她从红军的嘴里套话,然后告诉李校长 说梁主任找到了条子不拿出来,是有意戏耍吴青青。   后来有人回忆星期日的晚上梁世清家的灯亮了整整一个通宵。   九   星期一早晨六点一十五分,梁世清敲开李校长家门,递给李校长一个旧信封, 他神情疲惫地跟李校长说你先看信,等会我再来。六点四十五分梁世清巡视完各 班的早读情况后又来到李校长家,张副校长也在,他跟梁世清说功夫不负有心人 啊,人算到底不如天算,吴青青以为一年了就是有收条也肯定不会保存着,她没 有想到梁主任是个细心人,她不该有这个侥幸,你看这白纸黑字明明白白的,好 了,该是收拾她的时候了,一定要做个样子出来!   李校长问梁世清事到如今是什么意见。梁世清说希望组织能主持公道,还本 人清白!昨晚找了一个通宵,凌晨一点十五分在档案柜去年一整年的乱讲义堆里 找出来了,我和方银针是一页页翻,一片纸一片纸地看,现在不光初级中学师生 和学生家长都知道梁世清贪污吴青青三块慰问金,有意破坏计划生育,而且有色 金属研究所的人、月河小学的老师、区文教组的领导也都知道,天啊,如果我找 不到这个收条,吴青青和有的人岂不是要置我于死地!梁世清说到这里声音不由 地哽咽起来,手也不住地颤抖。李校长和张副校长忙扶他坐下,劝慰一番,让他 回休息,要他相信组织。   中午李校长来看梁世清,说他和张校长已经去找了有色金属研究所的领导确 认了老刘的笔迹,证据充分,现在需要私下跟梁世清交流一下,希望梁世清坦诚 表达对事件处理的基本愿望要求,梁世清说最基本的要求有三点:第一,老刘要 来学校向全体教师公开道歉,认识到自己干扰别的单位工作的错误,不然今后初 级中学的内部问题外单位都可以随便插手了;第二,吴青青要在全校教师会上向 他公开道歉,并在相应的场合消除她所造成的影响;第三,个人保留向法院起诉 他们二人的权利。   李校长说你的希望和要求一点也不过份,我个人支持,但是刚才初一年级组 长秦开泰从吴青青家回来,说她和老刘的精神都快要崩溃了,希望在处理这个事 情的时候能考虑到吴青青的精神承受力,要尽量避免意外发生,你对这个建议是 怎么看待的。   梁世清一听这话,火冒三丈,反问李校长如果吴青青一哭二闹三上吊的话是 否这个事情就可以不了了之了,请问她和老刘栽赃陷害侮辱我的时候是否考虑到 了我的承受能力,我们有些基层干部和老师煽风点火,把吴青青当炮来点,现在 引火烧身的时候怕了,谁点的火谁来灭才对!   李校长说我知道你的想法了,我跟张校长和主要党组成员商量一下,这件事 会尽快给你一个明确的和尽是满意的答复。   看着李校长步履沉重地离开,梁世清的心里也不是滋味,原本以为拿出了收 条就可以大出一口恶气,却没想到现在没有一点报仇雪恨的愉快感觉。   星期一晚上六点半张副校长主持了党员扩大会议,地点仍然在二楼的党员活 动室,除了党员外还包括有各年级组长和学科教研组长,李校长因家中临时有急 事未能参加。   会议一开始,张副校长就把老刘打的收条让与会人员传阅,他告诉大家这个 收条已经由老刘单位领导确认是老刘本人的字迹无疑,至此,三块钱慰问金事件 的真像水落石出了,下面我们要做的就是善后工作了,如何消除吴青青给梁主任 个人和我们学校带来的恶劣影响,这是一个核心问题,今天找各位党员和学校各 级干部来,我们共同研究,同共决议。我们还是先由当事者之一、也是最大的受 害人梁主任说说他的想法吧。   梁世清说我有四点要声明:   一.吴青青我可以原谅,但她家的老刘我实在不能原谅,他是个大知识分子, 但他却没有大知识分子应该具备的道德,他以为大知识分子可以欺侮小知识分子, 竟然肆意干涉兄弟单位内政,破坏兄弟单位的工作秩序,是可忍,孰不可忍?老 刘必须先到学校来向全体教师道歉!   二.吴青青在什么场合放毒的,她应该到什么场合消毒。   三.吴青青一家的生命安全问题我概不负责。   四.我保留向法院起诉吴青青夫妇二人的权利。   方银针把话接过去,她说在此之前我一直没有表过态,因为梁世清是我的丈 夫,我不能夫他辩白,但是今天看来我是可以发表我的看法了,我同意梁世清的 二至四条,但不同意他说的第一条,老刘是兄弟单位的同志,他的错误应该先由 兄弟单位批评教育,他应该来学校道歉,但是无论他来不来,我们最首先要做的 是批评教育和帮助我们自己的同志,吴青青应该尽早在全体教师会上跟大家说明 她做这件不光彩的事情的动机,应该在会上诚恳地向梁世清道歉,求得原谅,当 然了,梁世清有权不原谅她,能否获得原谅主要是看她的态度了。   这次党员扩大会议的共识有:第一,吴青青应该马上返校上班,不要回避, 要勇于承担后果;第二,吴青青应该在周四全体教师会议上向梁主任道歉,向全 体教师检讨,视其情节再看是否上报行政处理;第三,老刘的处理意见要先跟兄 弟单位协商,但是老刘在一定的场合下给梁主任当面道歉是一定的。   整个会议只有初一年级组长秦开泰放弃发言。   十   星期四全体教师会议之前的几日,学校里还是乌烟瘴气。   李校长没有参加周一的党员扩大会议,盛传是因为他对处理吴青青有自己的 看法,以至于他找梁世清解释也没有得到谅解,老师们普遍认为李校长与梁世清 矛盾走向公开化了。   吴青青并没有按要求返校上班,秦开泰和另两位老师去探望她,带回了她的 话,她说周一党员扩大会议是对她的一次缺席审判,她有病现在不能上班,学校 总不能逼死人吧。   老刘单位传来消息,认为学校小题大做,不同意老刘到学校公开道歉,只同 意双方主要领导在场让刘和梁沟通交流。   郑新学星期二晚上借庆祝学校语文新教材过关验收成功而请客,赴宴的有全 体语文老师和梁世清,李、张二位校长没有参加,郑新学开宴的祝酒辞就是为梁 主任压惊,这晚上郑新学喝醉了,他当众解开衣扣,露出胸膛要梁世清拿刀剖开 看看这颗心是否是忠诚的,他也当众说从吴青青的事件来看张副校长是最愚蠢的, 梁世清当时想制止郑新学也没来及,他的话当晚就传到了张副校长耳里,第二天 早晨张与郑在大院里有短暂的口角。大家认为梁派与张派的斗争也公开化了,有 人说梁世清一派要打倒张副校长,全面抓权的想法已经迫不及待了。   梁世清把收条翻拍成照片,方银针在家里的写字台玻璃板下压了一张,学校 不少老师都去看了,听说梁还冲洗了十多张,准备向各有关部门投递。   星期四晚上七点整,由李校长主持全体教师会议,地点放在学校西角的一间 空教室里,这次会议要求各年级组长逐人通知,所以未开会前气氛就有点紧张, 六点五十大家已经陆续走向会场,只见三位领导坐在主席台上都拧着眉头,一言 不发,张副校长和梁世清分坐李校长左右手,大家突然觉得领导们这个阵势很久 都没有过了。六点五十五分,除了吴青青缺席外,其他十八位教师都到场,但是 李校长还是等到了七点整才开始讲话:   秦组长,今天开会你通知到吴青青没有?哦,通知到了,那她还是没有来学 校参加会议,那么我们只好进行缺席审判了。   各位老师,本周一党员扩大会议,我临开会前家中有急事,拜托张校长主持, 结果引起了各种猜测,我看我们现在的神经敏感得过份了。我在这里重申,党员 扩大会议达成的三点共识就是处理梁、吴矛盾的准绳和底线,这三条共识已经通 过年级组长和教研组长传达给各位老师,我在这里不再重复。   我当领导多年,第一次遇到这样的事情,我不想上纲,也不想上线,然而学 校近两周的教学工作几近瘫痪的后果是我们眼见的事实,我可以实事求是地说, 这样的事件是罕见的!   事情虽然发生在梁、吴二人之间,但是大家都被不同程度地调动起来了,我 们能不能从实际教训中吸取一点有益的经验呢?我回忆一下,从去年八月份到任 以来,我在政治思想工作上比较软弱,通过对梁、吴二人三块钱所引起的事件的 反思,我有八条收获,今天一并拿出来与各位分享,不正确的地方,恭请批评!   第一条,忍让、谅解和团结比什么都重要,我们与美国人都要建交,我们与 国民党都要建立统一战线,我们的同志之间有什么前嫌不能所捐弃呢?   二一条,用过去的矛盾来联系现在的事情,这只能加深过去的矛盾,并且制 造新的矛盾,所以过去的事情应当让它过去。   三一条,越是怀疑别人,越是给自己画了小圈子,越是与大家隔离,这样的 教训不能说不深刻。   四一条,同志之间,相好与不相好,在是非面前不要带成见,是即是,非即 非,这里我要批评个别共产党员是墙头草,当人说人话,当鬼说鬼话,四面讨好, 八面玲珑,这种品德不好,梁、吴的事件将要结束了,这种右倾的新面目大家也 都认识了。   五一条,同志之间的友好要用正确的方式来表达,不要标榜自己,不要捶胸 膛:打听一下,我某某怎么样!其实这是一种自我标榜的极左面目。   六一条,我们既然是社会主义的学校,我们到底要不要民主集中制的原则, 有了问题是依照组织程序来向领导反映呢,还是自由地、无组织、无政府主义地 乱说乱做呢?   七一条,既然是一个学校,就要象一个家庭,发生了家庭矛盾怎么办?发生 了矛盾就抱团,搞山头,搞分裂,这对于学校的发展是致命的,如果初级中学三 分天下,初级中学的路就走不长,在坐的都将是受害者。   最后一条,三块钱为什么就能弄出翻天的大事来呢?一个月十几块钱的工资 我们都拿过多年呢,那时候也没有因为三块钱搞出你死我活的斗争来,但是现在 我感觉我们的口袋里钱多了,钱多了问题也随之而来了,这个问题我还没有想明 白,先提出来,抛砖引玉,也许大家有更多更好的思考。   李校长把他的八点收获拿出来与大家分享,然后让大家分别发言,结果没有 人唱和,于是会议变成了彻彻底底的一言堂,连散会时也只有闷沉沉的脚步声。 这天晚上不到十点,学校各家的灯就陆续熄了。   尾声   公元一九八三年的十月一日,距吴青青调离月河初级中学一月整,梁世清午 饭炒了四个菜,泡菜豇豆炒熘肝尖,菜椒炒肉片,干蒜苔炒肉丝,老山药炖骨头, 全家人喝了两瓶葡萄汽酒。饭后梁世清伸长身子舒舒服服地打了一个咯儿,他的 头顶是巴掌大一块儿蓝天。我们必须说明,此时梁世清是坐在自家的小院里,有 天有地,耳根清净,好不惬意,因为这一小院房子,在学校里,他还多了一个已 经不那么令人反感的“地主”的称号,每每听到有人喊他“地主”,梁世清心里 总在辩解:哪有我这么拉账欠债的穷地主啊!不过,学校里提拔的事情好像就此 打住了,好在李校长也没挪窝,张副校长也没扶正,呵呵,总而言之,一乱一治, 天下复归太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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