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底层黑色:我记忆里的身影【散文】   第广龙   郭公公   前几天我在街上胡逛,看见一个背影眼熟,我喊了声郭公公!那人唉了一声, 回过头寻找,一看是我,吃惊地奔了过来,当胸就给了我一拳,与此同时,我一 脚也踢到了他的屁股上。然后就大笑着搂到了一起,就发烟点烟,就一个盯着一 个看。郭公公说你狗日的胖了!我说你驴日的还是个尖嗓子!当时街上人来人往, 以为打架闹事,实际在野外队干过的人都是这么个德性,打着骂着是表示亲热的 最高礼节。   二十多年前,我在陇东的大山里混一口饭,一个野外队几十号人,数郭公公 和我关系密切。郭公公身子魁实,饭量大,手上有劲,吃饭比我吃得多,扳手腕 我扳不过。一次跟我打赌,说他腰上也能发力,通过运气把裤带挣断,我不信, 就解下人造革的裤带给他,这小子紧紧系到腰上,嘴鼓圆,身子半蹲,真把裤带 绷断了,赢走了我十块钱。但他是四川人,可能小时候把鸡脖鸭肠吃多了,说话 尖细,像女声,而且他还不说四川话,吃力地说陇东话,一句话断成几截子,老 是跑调,我给起了个郭公公的外号,一下子就叫开了。开始叫郭公公,他还不高 兴,说是太监才这样叫,给人摔过脸子,叫着叫着叫习惯了,他自己也适应了, 就接受了。   郭公公和我在一起,说东说西,最爱说女人。有时在山里井场上工休时说, 有时晚上回来洗了头上身上的油污尘土,钻进被窝里说。说到精彩处,脸皮全充 血了,红彤彤的,带动作,带表情,也伴随着一声声叹息。每次说女人,郭公公 都会鲜明而具体地说到他的未婚妻。说在四川老家的一家供销社上班。经过郭公 公地描绘,我闭上眼睛都能想象出这女子的模样,一次一次说,我有时就感到这 女子也是我的未婚妻,好像跟我也有过啥似的。当然了,这一点我没告诉郭公公。 郭公公说关系定下来后,我就想相互间前进上一步,但女的死活不同意,顶多只 让摸一摸。郭公公说,你说这不是让我上吊吗?我说馍馍不吃笼里头放着呢。郭 公公说那不行,万一被别人咬上一口呢?就说我用了一计,说是一起到外头玩去, 就有意磨蹭,错过了班车,回不去了,就到旅社登记了一间房子。说女的一张床, 我一张床,我跳到女的床上去,女的又跳到了我的床上,来来回回,都累了,女 的跳不动了,被我缠得没脾气,终于允许我爬到身上,却穿着线裤。郭公公说, 唉,别提了,还不如上吊呢。我急于听下文,就问后来呢?郭公公只是说,馍馍 还是要吃啊。   我曾经历了一次远行,是我所在的野外队到五百公里外的工区去施工,我和 郭公公坐上拉着活动房的大卡车,从陇东向内蒙进发。这是我在野外队近十年中 唯一的一次出省经历。半路在环县过夜,都熄灯睡了,郭公公问我睡着了吗?我 说还没有。郭公公说我也睡不着,说我难受。突然他说你看,我看过去,看见郭 公公拧亮手电,照着身上暴露在外的一个硬物,直挺挺的,明晃晃的。我就说, 我要是能使飞刀,把你那玩意儿从根根上废了,就把你的心思省下了。郭公公忙 摁灭手电,说那可不敢,它没有了就等于我没有了。就说睡吧睡吧,说不定还能 做个好梦呢。第二天,大卡车轰隆着过宁夏,入陕北,由毛乌素以南进了沙漠, 一直到了四野不见人烟的一片长满苦豆子的沙地,活动房卸下了,井架卸下了, 天也黑实了。郭公公把身上胡乱拍打了几下,就说,喝酒,喝酒!点着一根蜡, 从被窝卷里掏出来两瓶子烧酒,拿牙咬开铁盖子,碗,茶缸收集了几个,咕咚咚 倒上。下酒菜没有,连个哄嘴的花生也没有,几个人就蹲在地上干喝上了。沙漠 里热气似乎比白天更浓厚了,加上喝了酒,一个个都水淋淋的,全光着膀子。郭 公公喝酒上脸,脖子、胸膛、胳膊,也像熟肉似的泛着红光。说话前言不搭后语, 划拳倒反应灵敏,和谁划拳,就看对方眼睛,手都快伸到人家怀里去了。一会儿, 酒瓶子见了底,郭公公还没尽兴,就唱歌,像玻璃碎裂,还摇晃着要到外头去, 我骗说沙漠里有一种胡狼,经常吃人,特别喜欢醉汉,郭公公听了一激灵,倒在 床上不闹腾了。迷糊着眼睛,郭公公说我们跑这么远,要朝四川走,也能走一趟 了,然后长长地来了一句我的妹娃子哎!就睡过去了。   野外队的营地不固定,一年总会搬迁上几次。一幢幢活动房用吊车吊到大卡 车上,山沟里颠簸,山峁上转圈,找上一块平整点的地方,让活动房一幢挨一幢, 包围成一个长方形,就算安顿下了。几年下来,我熟悉了陇东的许多偏远之地, 这些叫沟门,叫嘴子,叫崾岘,叫梁峁的黄土地,我的脚一遍遍走,我的身子黑 夜里睡,感情上渐渐有些割舍不下。那年夏天,野外队又要搬迁了,是从华池的 玄马往庆阳的马岭搬,所有东西都已装车,包括队上养的两头大肥猪,也连铁笼 子一起吊到了车上。空空的地上的一角,堆着一堆煤灰,似乎还有温度在慢慢散 发,似乎在我们离开很久以后才能散尽。郭公公也恋恋不舍,手脚不自在,眼睛 朝半山坡一个地方瞄,那里立着一个身影,是十八岁的杏花。杏花见人就害羞, 爱出门,每天都见走来走去的,走过去,身后留下一阵子雪花膏的味道。杏花似 乎和郭公公说得来,一次天都黑了,两个还在杨树下面说话,杏花她妈短短喊一 声杏花!杏花紧着小步子跑回家了。我对郭公公说,看上杏花了?郭公公一只手 抓挠着另一只手的手背,只是说你看杏花她妈把杏花看得多紧!我就说你现在去, 杏花她妈把门留着等你呢。郭公公说我不去,杏花家的狗不认得我。而现在要搬 走了,郭公公知道以后再想和杏花说几句话,就几乎没有可能了,但杏花只是远 远向这边看,却没有走近的意思,我猜杏花她妈一定在杏花的背后瞅着呢。   还有一次搬家,都到一个叫城壕的新营地了,发现一辆装猪的车上铁笼子里 空着,队长就急了,分析猪掉到了路上,喊上一辆大卡车,拉上我们,沿路一段 段下人,分别步行找猪,我和郭公公是一组。天热,走几步汗就出来了。我心里 想着猪,眼睛四处看有没有猪。两头大肥猪,正是该杀的时候,下一次改善生活, 就靠养了半年的这两头猪,猪却丢了。我怀念着卤猪肉,口水都流出来了。野外 队存有二十年的卤汤,装在一个坛子里,每次杀了猪,都会卤一大锅。我一次能 吃一斤,就拿手抓着吃,手上嘴上全是油,吃完肉,还可以把骨头退掉。卤猪肉 是野外队最好的吃食,一年只能吃上三到四回,估计今年要减少一回了。我对郭 公公说,两头大肥猪,一头就比你我重,车跑着掉到地上,要么摔死了,起码摔 伤了,被人看见还不弄走?怕是找不回来了。郭公公说,你成猪脑子了!你想想, 猪关在铁笼子里,铁笼子装在车上,车厢门锁着,猪咋能掉到地上?我说猪不掉 地上,还飞到天上去了?郭公公说猪肯定找不见,猪就没有掉地上。搬家那么乱, 我怀疑猪让队长这个坏种贪污了。我说我好像在装车时还听见猪哼哼呢。郭公公 说队长不会和拉猪的串通?半路上把猪卸到哪里,开着空车到城壕,就说猪掉地 上了,不会有人想到他捣鬼。说到这里,郭公公咬牙切齿:队长,我日你妈!猪 拐走了还折腾人,太过份了!我想了想也觉得郭公公说得有道理,刚好走到一片 西瓜地,我两个不走了,买了个大西瓜,拿拳头砸烂,吸溜吸溜吃上了。吃完西 瓜,猪也不找了,我两个朝看瓜老汉的瓜棚里一躺,美美睡了一觉。   郭公公口粗,啥都能吃进去。冬天上顿白菜,下顿萝卜,郭公公照样吃得香。 上夜班时,吃得是面条,就是锅烧开,给大铝盆里舀出来些开水,机器压的面条 煮熟了,捞进大铝盆里,调上盐醋辣子,扔进去一把生韭菜截截,就是夜餐。郭 公公每顿要吃两碗,面条吃了,连汤汤水水也喝得尽尽的。一个老工人从老家带 回来一包咸菜,路远,到队上已变了味,吃不成了,要扔掉,郭公公要去,把下 饭吃的咸菜当饭吃了,也没见闹肚子。有时在上班的路上,揪一把草,摘一串树 叶,郭公公也填进嘴里嚼上一阵。我还见过郭公公吃生羊肉,活青蛙的腿,我就 说郭公公长了个铁胃,而且不生锈,吃啥消化啥,毒药怕都毒不死。   野外队养了一条狗,一天到晚没啥看家护院的任务,因为一天到晚没生人来, 连叫都不会叫了。狗见了谁都是摇尾巴,见了郭公公却赶紧躲一边。不是郭公公 要吃它的肉,虽然狗肉也能吃,但郭公公嘴再馋,也不至于给野外队的狗下手。 天冷了,狗忙起来了。野外队的狗是条母狗,就吸引来了附近的几条公狗,守着 不走,母狗卧下,公狗离母狗不近不远卧下,母狗起来,公狗也起来,不近不远 跟着,中间还穿插着公狗贴近母狗,讨好献媚,摇尾乞怜这些情节。有的公狗很 有耐心,也会选时机,母狗就愿意了,两个就好上了。郭公公这些天看得入迷, 看得投入,爬窗户上看,蹲门口看,到外面追着看,一边看还一边咂吧嘴,捏拳 头鼓劲。我故意说,郭公公,你不会也在打母狗的主意吧?郭公公说,我要是能 变成公狗,我是不会错过机会的,一年也就这么几天啊。说完,郭公公又感叹, 唉,咋说也比我强,想吃馍馍了嘴边就有。一天天将将黑,母狗和一条公狗连接 在了一起,屁股对屁股藏在墙脚下舒服。母狗那地方有暗锁,公狗的那个东西进 到了里面,不到时间取不出来。郭公公可能是嫉妒了,竟然拿根棍子去打狗。这 时候的狗没法抵抗,互相又挣脱不掉,拽着疼,棍子打着疼,母狗从此记下了郭 公公。   后来,我离开了野外队。再后来,郭公公也离开了野外队,调到矿区机车大 队去了,听说已和四川的女友结婚,并让女的放弃了供销社的工作,到陇东来一 起生活。我在和郭公公分别多年后,也终于见了面,有了联系。最近刚喝过一场 酒,郭公公的老婆我见了,和我想象的不一样,也不太说话。那天我喝醉了,郭 公公酒量不减,没喝醉。   马财迷   我在野外队时,先后和五六个人住过一间活动房,那年月就这条件,先生产 后生活的口号叫得山响,有一张床就够好了。再往前,住牛圈,住窑洞,住帐篷, 还不照样过来了。活动房里巴掌大的地方,一边一张床,两个人同时坐床沿上, 要不错开坐,腿就顶到一起了。一段时间,我和马财迷住一个房间,我就知道他 为啥叫马财迷了。每次发了工资,马财迷都会一张张看,胳膊伸缩着,眼睛跟前 看,离远了看,举得高高地看,边看边感叹:咋造得呢?奇了,就这么一张纸! 马财迷的手抖抖的,似乎控制不住。我发现只要拿东西,马财迷的手就抖抖的, 从食堂打回来一碗热烫的稀饭,碗也跟着抖抖的,好在没有把稀饭洒出来。但拿 着钱的时候,马财迷的手抖抖得厉害。   马财迷是个不爱动弹的人,平时在房间里,像是被谁要求了似的,规规矩矩 坐着,长时间坐着,身子没有变化,有时眼睛会眨一眨。马财迷性子慢,干啥都 不急不慌。如果洗衣服,他能洗整整一天。泡到盆子里,倒进去些洗衣粉,先放 上半天。开始洗了,似乎是一寸一寸在搓,一下,一下,衣领,袖口,来来回回 搓,还要把上衣的四个口袋,裤子的两个口袋翻出来,像是吊死鬼的舌头,也是 仔仔细细搓好多次。野外队成天裹一身工衣,平时穿的衣服很少穿,多是蓝色的 中山装,穿上也是在房子里呆着,不磨不蹭的,又不脏,我说衣服没穿烂都给洗 烂了,马财迷照样按自己的步骤洗衣服。马财迷抽烟特别专注,吸进去一口,还 使劲吸溜着,吸溜着,似乎要把一口烟一直吸溜到脚底板去,跟不上气了,才停 下了,不吸溜了。有时候连吸进去两三口,也是不停吸溜,换气的时候,只有一 丝烟缕从嘴里返出来。看马财迷抽烟,会觉得特别香,抽大烟也没这么香。烟囱 都冒烟呢,可马财迷这个烟囱的出烟口是密封着的,烟都被关到肚子里了。马财 迷身架子大,看着不显胖。但要是从后面看,就会看到中间一个巨大的屁股,和 上下两个半身不合比例,像是另外安装上去的一样。所以马财迷走路像螺丝松了 似的,似乎能听见哐当声。虽然慢慢走着,因为不协调,却像赶路似的,身子前 倾,四肢摆动的幅度很大。   马财迷老在写信,地方小,马财迷把脸盆倒扣过来,坐上,爬在床沿上写。 写上两个字,就拿一本小学生字典翻。翻上一阵,又写。我很好奇,偷偷观察他 写什么。实际马财迷写信慢,一封信要写十几天,写完了,也就一页纸,字歪歪 扭扭,有桃胡大。马财迷家在陕南乡下,内容无非是多养鸡养鸭之类。马财迷是 个有心人,平时听广播,和当地人接触,了解到什么致富的信息,比如那种鸡下 蛋勤,那种鸭长肉快,就赶紧给家里写信,叮咛一番,安顿几句。我见他写信吃 力,曾主动提出帮助他写,马财迷只摇头。我又说什么字不会可以问我,就不用 翻字典耽误时间了,马财迷还是摇头。马财迷说,求人不如求自己,咋敢劳动你 的墨水瓶瓶!马财迷写信也不愿意让别人看见,有时我探一探头,他察觉了,就 拿手捂住,不让我看。如果正写着有事要出去,就把信纸塞到被窝里,还在上面 压一压。这让我觉得可笑。实际他写得啥我早看见了,我只瞄上一眼就看得明白。 一次我见马财迷从哪里描了一张图,打算随信寄回家,好像是养鸡棚的草图,拿 手里左看右看看不够,似乎把养鸡棚都看到眼前头了。但据我了解,马财迷设计 的许多发财的规划,都没有变成现实,因为每一次接到家里来信,马财迷都会沉 闷几天,我很少见马财迷开心地笑上一回,马财迷的脸,似乎一直阴着。唉,出 门在外的人,谁都有自己的心事,谁都有苦啊。   一次野外队来了个卖渔网的,说山里的水库没人管,山里人又不吃鱼,可以 拿渔网捕鱼,保证网网有收获。话虽这么说,野外队的人还是只看不买。是啊, 家不在跟前,又不当鱼贩子,自己能吃多少鱼,哪用得着渔网。卖渔网的就把价 钱降低到了三十块一张。马财迷就有点心动了,他到不是要去水库捕鱼,而是打 算拿回老家用。张开网端详了几遍,说了句豁出去了,掏钱买了一张。我猜测马 财迷又萌生了新的规模养殖的想法,但我预感成功的可能性不大。马财迷的计划 都挺宏伟,但是不怎么切合实际,主要是没有一笔数额不小的启动资金,所以最 后就全都落空了。要是一下子就能翻个身,谁还愿意到野外队受这么大的累。马 财迷的家乡是个什么模样呢?我想象不出来,马财迷也从来没有提说过,家乡只 在马财迷的心里。野外队成了家的,老婆几乎都来过,而且会住一段日子。这是 最让别的男人眼馋的,而来了老婆的男人早上不停打哈欠也是很正常的。野外队 有几间探亲房,谁的老婆来了,就可以搬进去住,直到老婆走了再搬回来。但马 财迷的老婆没有来过,我也不清楚里头的原因。问又不好问,所以到现在这也是 一个谜。野外队的人口音杂乱,籍贯各异,虽然出门在外,但都特别顾家,舍不 得吃穿,能省几个是几个。回家探亲要带钱,发了工资首先上邮局,尽量把个人 开支压缩到最低限度。马财迷每次打饭,都是吃个素菜,很少吃肉菜。为嫌炊事 员刘玉米菜勺子浅,隔上几天,马财迷就和刘玉米吵一回,气就上来了,回到房 子,骂上一句,大口吃一口菜,骂上一句,大口咬一口馒头。菜和馒头都吃完了, 倒上水把碗冲一冲,端上又喝了,还愤愤地骂一句什么。一次刘玉米蒸馒头多放 了碱面子,馒头色黄,结层,有麻点,嚼着烧口,下咽困难。马财迷就大声说, 这不是小问题,抓馒头,要先抓人头!但没有响应,马财迷就把仇恨的范围扩大 了,说都不是好东西!就啪一声关上门,到镇子上的邮局给家里寄钱去了。   夏天下了一场暴雨,连接井场的土路冲断了,野外队歇工。一天正闲着无聊, 有人说刚才有一头骡子踏散脚了,摔到崖下面摔死了,主人不要了。闻听此言, 几个人就去看稀奇。马财迷也去了,还带了一把刀子。马财迷是去割骡子肉去了。 我好像没听说骡子肉能吃,就觉得马财迷真是馋疯了,也不怕吃出病来。马财迷 割回来一大块骡子肉,想拿到炊事班煮,得罪了刘玉米,不能去,就跟别人借了 煤油炉子和铁锅,自己煮。煮熟了,让我,我闻着都恶心,连连摆手。马财迷拿 骡子肉当了三天的饭,每顿都吃骡子肉,我真奇怪他也吃得下去。马财迷说,没 有牛肉羊肉好吃,但不打牙,肯定强过豆腐。最让我受不了的是吃了骡子肉,马 财迷有了动静,隔一会儿,放一个大屁,而且奇臭无比。只要马财迷一放屁,我 就赶紧捂鼻子,要么就往房子外面跑。觉得房子外面也臭烘烘的,我躲得再远点。 就出了野外队的院子,到河边转悠了半下午。   野外队几乎没有文化生活。队部有一台黑白电视,山里信号弱,经常收不来 台,尘土一层摆设在那里。天黑了,就有人三五一堆玩纸牌。玩法简单,叫十点 半,由庄家发牌,可以加牌,分数大过庄家就赢,但超过十点半就算胀死。玩的 人都是用食堂的两毛钱的餐票抵押,玩一晚上,输赢也就十块八块的。只要有人 玩十点半,马财迷就坐不住了,就站到后面,凑个脑袋看,一直看到收场。但马 财迷从来不上摊子,只是看。看赢的人,是羡慕的表情,看输的人,是难受的表 情。有时有人就喊他一起玩,他也不搭腔,拧身子走了。过一会儿,又折回来, 还是站人后头看。时间长了,就没人叫马财迷玩牌了,都知道他是只看不玩。   马财迷高兴过一回,似乎应该,又似乎不应该。那是三九四九,冻死老狗的 天气。野外队的每个活动房都把炉子捅得旺旺的,伸到外面的烟筒冒着黑的烟白 的烟,烟筒口上都吊着一挂冰胡子,都黑亮黑亮的。那是冷热空气相遇,生了水 露冻结的。人都缩在房子里,院子里空空的,飘着呛鼻的煤烟味。有一个白班全 体上井场,卸水泥和沙子。有一个房子的人走的时候封了炉子,却没封死,把湿 了水的几双棉手套搁在炉盘上烤,结果起了火,引着了活动房。等人回来,活动 房变成了一个铁壳子,里头全是黑灰和变了型的物件,清理出一个铝饭盒,里头 的一沓子钱成了纸灰灰,风一吹乱飘,马财迷心疼,连连说可惜可惜,眼泪都快 流出来了。事故处理完,活动房报废了,一直在原地撂着。又过了一些天,有人 动上了脑筋,把铁皮割下来,在院子里叮叮当当砸起了炒瓢。冷风飕飕,站上一 会儿牙都磕出了声响,砸炒瓢的人热火,头上滚汗珠子。马财迷自然不落后,也 当上了小炉匠。跟别人学,裁减铁皮,泥地上挖个坑,拿榔头一下一下砸个形状 出来,再慢工出细活地捣鼓,耗时一礼拜,终于得炒瓢一把。自我欣赏了几遍, 用报纸包了,藏到了床地下。然后一个人坐床上笑,不出声,隔一会儿,笑一下。 看他那副德性,我忍不住也笑了,是大声笑,把马财迷给惊了一下。   晚饭后下起了雪,又紧又烈的雪,一层一层,把山头的浑圆,山沟的曲折, 加厚了一些,蓬松了一些,呈现出柔和的白色。崖畔上粗大的杜梨子书,却依然 是深黑,枝杈零乱,似乎一天的雪花,是这些枝杈清扫出来的。夜里给炉子加满 煤,再覆一层白灰,我和马财迷先后钻进了被窝。今晚可以睡个好觉了,我这么 想着,就浅着深着再深着睡着了。不知过了多长时间,一个恶梦惊醒了我,我睁 开眼,感到剧烈的寒冷,忙开开灯,发现活动房的门竟然开着,风在门口鼓荡出 一个半圆,夹杂着跳跃的雪花。我再看马财迷的床,瘪瘪的,马财迷竟然不在! 我一下子慌了神,赶紧穿衣服,穿鞋穿不上,原来鞋子沾了水,冻到地面上了。 我弯腰找了个铁管子狠打了几下,才穿上鞋,拿着手电就往出跑。还好,我在地 上看见了脚印,顺脚印走了不远,在一个坡坎下,马财迷正转着圈子走,身上就 穿了条大裤头,还光着脚。我猛然想起这可能是梦游,而且不能唤醒,就悄悄过 去,慢慢牵着马财迷的手,又原路走回活动房,轻轻拉到了床上,给盖上被子, 我这才松了一口气。这时,马财迷嘟囔了一句梦话好大的鱼啊!我听了一会儿, 没声音了,安静了,也打着哆嗦上了床。第二天,马财迷显然不清楚夜里发生的 事情,边看我边骂:谁这么坏,给我糊了两脚泥!我装没听见,啥话也没说。   吴先进   几十年前的先进,多是干活干得多,又干得好的人物。那时流行一句话,干 活不要命,才能当先进。我到野外队上班后,就见识了一个先进,叫吴先进。吴 先进的真名已没人叫了,叫吴先进,或者叫先进,吴先进都答应,都会噢上一声。   吴先进大头大嘴,虎背熊腰,见人总是笑咪咪的。我正好和吴先进在一个班, 我就想看看他到底有多先进。三天下来,我很失望。穿着臃肿的工装,攀爬山路 到井场,吴先进一头汗,我也一头汗;我抬铁管子,他也抬铁管子,都累得吭吃 吭吃的;中午休息,也是我油手抓一个馒头,他油手抓一个馒头,使劲朝嘴里塞, 喉咙都一鼓一鼓的。吴先进张嘴说话,也是个正常人,没什么奇特之处。我就有 些不明白,吴先进如何能成为先进。过了几天,吴先进被一辆小车接上到矿区开 会去了,听说吃得好,桌子饭,有肉有酒;住得好,招待所,早上起来被子都不 用叠,我就有些不平衡,甚至还萌生了我也要当先进的念头。原来在我的印象中, 先进都是很了不起的人物,一般人是很难成为先进的。我看过一部纪录片,上面 的铁人王进喜大冬天跳进泥浆池,拿身子搅动泥浆,连冷都不知道,我真心佩服, 说实话,我也做不到。可我身边的这个吴先进,跟我一样,不像先进啊。   野外队四十多号人,全是光葫芦,一个个虎狼一样。虽说吃的粮食变成了力 气,力气卸到了大山深处的井场上,可还有一些力气没用完,经过转化,变成了 欲望,变成了对女人的渴求。这就没地方解决了,这就难受得不行。再难受也只 能忍着,忍不住也得忍。晚上躺在床上,翻来覆去睡不着,实在睡不着了,就起 来喝酒,喝醉了,晕晕忽忽的,就容易睡着了。我那时刚二十出头,脸上的粉刺 拔不完,一泡尿能把泥地冲个坑,有时平白无故的,下面就起了反应,鼓了起来, 我不好意思,怕人看见,手塞进裤兜,拿手硬给扳过来扳住。我想谈个对象,可 我找不下。一听是野外队的,没有那个女的愿意。有一次走在路上,前面一个长 辫子,看得我发呆,都动了强奸的心思。多亏我没有付诸行动,当然了,主要还 是不敢,连上前打个招呼也不敢。但是,吴先进却已娶了媳妇成了家,家就安在 矿区基地,这让我眼热,也让我生气。因为吴先进的婚事,是矿区领导出面,做 了大量思想工作,才促使女方同意和吴先进交往并同意和吴先进结婚的。真有福 啊,我一遍又一遍感叹。由组织安排个人婚姻,我以前只是在书上读过,这一下 在现实里见到了,但我知道这样的好事是轮不到我的,我啥时候才能熬到头,啥 时候才能睡上热被窝啊。   时间长了,我对吴先进了解多了,我的气慢慢就顺了。那年月,先进是大伙 儿评比出来的,通常都是年终总结时,按照上级拨下来的指标,野外队的人黑压 压拥挤在队部,吧哒旱烟锅的,卷喇叭筒的,一人嘴上一星火苗苗,满屋子云山 雾海的,心里头都想当先进,话语里也强调着自己的贡献。什么戴花要戴大红花, 骑马要骑枣红马。什么成绩不大年年有,步子不大天天走。说得一套一套的。争 来争去,往往先进就轮换着当。连队长也说,都是下苦的,汗水摔八瓣不容易, 哪个当先进都够资格。我最关心当先进有啥好处,尤其是能奖励一个媳妇吗?回 答是:那是不可能的。我就问,那吴先进咋就能呢?回答是:那不一样,吴先进 是全国先进,咱们评的是矿区先进,洋芋大小不一样。那当先进干啥?回答是: 只能吃四菜一汤。这诱惑也挺大的,在野外队可吃不上四菜一汤。我的肚子里, 总是上顿白菜,下顿萝卜,油花花都难得见,当先进能改善几天伙食,这机会要 争取,但我还不够资格,熬到一定年头,才会被纳入评先进的范围。而吴先进成 为先进,却十分轻松。有一年上面规定,要评一个年轻的,又热心做好事的先进, 选来选去,只有吴先进够标准,就选上了,就报上去了,不但当上了先进,还一 级一级往上报,最后成了全国先进,成了金的银的,成了宝贝疙瘩。当宣传吴先 进的活动热火朝天的时候,一个材料提到吴先进为了做好事,个人问题一直没顾 上考虑,这事惊动了有关部门,专题开会,决定由组织给介绍对象,吴先进真是 做梦娶媳妇,还真就娶上了个醒来还在的。全国先进,全矿区十几万人,也才三 个人,还就数吴先进的档次高,咋能不受关照呢。吴先进的事迹里,最感人的一 条就是打扫野外队的厕所,而且从参加工作那一天就打扫,一直坚持了五六年。 据说那一阵子要成为先进,只要和脏的臭的沾边,肯定会被选中。我出于好奇, 专门到野外队的厕所看看,因为经常搬迁,我看到的厕所已不是过去的厕所了, 但造型是一样的,都是在离野外队的院子不远处,用玉米杆围起一个边上开口的 圈,里头直接在地上拿铁锨挖两个坑,便是一座简易厕所。想到打扫这样的厕所 出了一个全国先进,我下意识朝玉米杆上踢了一脚。   熟悉了以后,我曾和吴先进开玩笑说,你有媳妇,我没媳妇,把你媳妇给我 支援一回行不?吴先进爽快地说,没麻达,我给你手上写个通知,你去找我媳妇, 见字如面!我当然不会当真,但我觉得吴先进是个本色人。我的确多次见吴先进 做好事。除了打扫厕所,矿区电影队来放电影,他张罗着挂银幕;秋天到了,他 帮炊事班挖菜窖;一次我裤子裤裆扯了,他还捎带给他媳妇给我缝补上了……吴 先进做这些事情,都很自然,不是装出来的,是他真心情愿的。生活里的许多热 心人不都是这样吗?这样的人眼里有活,看见了就控制不住要出几滴汗,这样的 人爱帮助人,事情不大,力所能及,不嫌劳神麻烦,而这样的人往往人缘极好, 朋友多。我听老工人说,这娃闲不住,是个挣死鬼托生的,没当先进就这样,当 了先进还这样。我注意观察了一段时间,发现大家对待吴先进,也和对待我是一 样的,吴先进也没有因为自己是先进就拿架子,大家没有因为他是个先进就互相 生分了。吴先进毕竟得了先进的好处,有时也拿他取笑,嚷嚷要请客,吴先进说 得大家直乐:我就是吃了几顿好饭,都消化完了。得了个媳妇,我已经睡了,让 是让不成了,就是让,我也得回去征求一下媳妇的意见。   但吴先进是矿区的典型,名声在外,有些事情,也得跟着凑热闹。所以说, 野外队掀起学英语的热潮,就有吴先进的功劳。而我也有幸加入进来,背了一阵 子英文单词。开始是吴先进一个人抱个砖头盒子大的录放机,拿一本厚书,皱着 眉头,叽哩哇啦念,大家听着奇怪,也觉得新鲜。吴先进就说这次出去开会,矿 区领导说,如今提倡知识武装头脑,今后评先进,主要要评学习型的,老先进也 要跟上形势,也要充电。吴先进一说,有人就说,先进,你放心,我们帮你,我 们一起学,改革开放了,我们也撇撇洋腔。好家伙,那一段日子,野外队的人像 得了神经病,都对学英语热情高涨。而且,学英语积极性最高的人,不是肚子里 有点墨水水的王管理,也不是领头学习的吴先进,竟然是炊事班的刘玉米。而刘 玉米是个文盲,连自己的名字都写不规整,竟跟在吴先进的屁股后面,吴先进说 一句,他赶紧学一句。而且还活学活用,早上见个人,举起手,摇两下,便是一 句:哈喽!刚说完,被问候的人还没转身,他猛的又撂出一句:拜拜!把人弄得 一惊一乍的。打饭时,他一会儿能说七八句也斯和挠。有二一点的就损他:羞你 的先人,你回去看看,你们家的坟堆堆上冒不冒青烟?狗爬下的印印都识不得, 还也斯,你爷怕死了几十年了吧?还挠,挠你的屌毛去吧!   我在学校学过英语,毕业时几乎全还给老师了,听吴先进念英语,我忍不住 老想笑。吴先进念着:早上好,就是狗的毛硬――狗,狗的――毛硬――一遍遍 重复。有时一天到晚也是这一句。几个人来找吴先进讨教,吴先进毫不保守,他 说,这学英语,天天在嘴上挂着,就养成习惯了。吴先进又以肯定的语气说,学 英语时,和咱们的话搭配起来说,好记,还有趣味。真是众人拾柴火焰高,大家 很快进入了角色,12345分别被用狼兔刺猬虎来说,说个不停,都会说了。但是, 吴先进有一天却对我说,这英语我说不来,学英语对我是赶鸭子上架,我不打算 学了,我这些天老觉得舌头大的嘴里都装不下了,说中国话都说不利索了。我说 你是先进,你得学啊!吴先进说,先进是先进,我是我,要这样下去,这先进我 还不当了。吴先进一脸委屈,我也觉得他挺可怜的,就说,你不学英语了,在我 的眼里,你还是先进。   我能理解吴先进的难处,当个先进,有些事情,就不由自己了。有的先进当 久了,和周围的人关系处得不好,孤立了自己,背后有人戳脊梁骨。有的先进前 后换了个人似的,特别古怪,百姓的身子,却学了些官场的毛病。照我看,等于 把一个好端端的人给毁了。吴先进不是这样的人,所以也就一直在野外队当工人。 一般像他这样的全国先进,最后都会被换个环境,变成干部,或者当上领导,人 生就在另外一条轨道上走了。吴先进可能也有这样的机会,但总归还是没抓住, 或者自己就不去抓,虽然戴着一顶先进的帽子,实际和我一样,还得穿油工衣, 还得走山路。不过吴先进不在乎这些,反正我见他总是乐呵呵的,该怎么样还怎 么样,没多少变化。时间又过了有一年吧,吴先进已经很少出去开会了,也不见 哪里请他做报告了,吴先进和我们一起上班,又说又笑的,打扫厕所,挖菜窖这 样的活,他还是不声不响做着。   冬天了,野外队不那么忙了,一天到晚,扎堆堆打牌喝酒,里头也有吴先进。 我突然意识到吴先进许久没回家了,咋舍得让媳妇闲着呢?我从侧面打听到,吴 先进和媳妇关系一直融洽,到和丈母娘闹了点矛盾。原因也简单,当初把女子嫁 给吴先进,本来想图个荣耀,也想着女婿以后出人头地,但看着看着没指望了, 心里后悔又来气,就流露出来了。还去质问过矿区的领导,也是听了一堆空头子 话。见吴先进,就没给好脸色。吴先进开始不言语,丈母娘还不停说,就顶了几 句,就不回家了。我为吴先进难受,见吴先进,想开句玩笑,想了想,终于没说 出口。   高爷爷   要说野外队最轻闲的人是谁,肯定是高爷爷。但这份轻闲,我估计给谁谁不 要。如果谁真的要了,那就等着他得神经病吧。我说这话,绝对不是夸张,谁要 是不相信,可以试验,也可以和我打赌。高爷爷的轻闲是什么轻闲?是啥都不用 干也没啥干的轻闲,是一个人守在山里头的轻闲,是见到的另一个人是镜子里的 自己的轻闲,是晚上没有电四下黑漆漆的轻闲。   我刚到野外队的时候,到井场干活,见到了一个长着白胡子的老汉,我非常 吃惊。野外队的人,年龄大多三十四十出头,像我才十九岁,而高爷爷已经五十 有八,所以我私下里叫他高爷爷。按照矿区的规定,野外队年届五十的工人,可 以安排到矿区的后勤单位,通常是看大门,扫地浇花这些不费脑子的闲差。但高 爷爷坚决不去,说死也要死到野外队,矿区一连发来三道调令,都让高爷爷挡回 去了。不是高爷爷的思想境界高,是野外队的工资高,有野外津贴。高爷爷的老 婆娃娃都在四川乡下,矿区就他孤身一人,一个人挣,七八张嘴吃,他自然选择 留在野外队。到城里去的想法,野外队的人都有,但得凭关系,上头得有人,野 外队的人没这么大的福,老婆娃娃也是农村户口,城里的房子分不上,就只能认 命地在野外队安身。花钱谁都会,挣钱难着呢,高爷爷安逸不了,他安逸了,老 家的人就没过活了。虽然人头上算野外队的一个,但让高爷爷和我们一样干活, 我估计高爷爷早就上西天了。风里雨里几十年,身上没有好零件,硬的骨头软的 胃,程度不同落下了病根。野外队出来的人,哪里去得勤?医院。于是,野外队 决定,高爷爷专门看守井场。   每月发工资,高爷爷领得最多,比队长都多。这没办法,就像高爷爷长白胡 子一样,高爷爷领的是胡子钱,这是一天一天熬,把骨头熬成油熬出来的。野外 队把工龄长称作胡子长,高爷爷是野外队胡子最长的人。听人说,陇东的每个山 头,高爷爷都能叫上名字,没有名字的山头,高爷爷就给起个名字。高爷爷去过 的地方多,但都不是好地方,玉门,青海,新疆,全在沙漠里,戈壁滩上,黄土 塬顶,荒凉,偏远,气候无常,人迹罕至,一辈子就这么分割着交代给了野外队。 听说高爷爷给铁人王进喜当过师傅,矿区一把手也是他带出来的。所以,火车不 是推的,牛皮不是吹的,没人敢和高爷爷比胡子。和高爷爷同一茬的人,退休一 部分,到后勤一部分,还有一部分得病死了。在野外队,高爷爷是个稀罕,全矿 区像高爷爷这么大年纪还在野外队的再找不出第二个。有一年矿区领导来野外队, 要专门去山上慰问高爷爷,走半路上有急事,没去成,就托人给高爷爷捎去了一 扇子猪肉,这是矿区慰问的最高待遇。   看守井场虽然轻闲,但高爷爷绝不是一个多余人。原来看守井场,都是野外 队各班轮换,没有人愿意看守井场,说劳改犯还能放风,还有狱友,看守井场, 一个人当犯人呢,正常人也呆成瓜子了,不去!没办法,就强制派人,就额外加 钱,每天都给算上一个夜点。高爷爷留下后,看守井场是唯一的选择,高爷爷就 把这事情包了。有高爷爷担当,野外队的人都松了一口气。而且高爷爷还主动对 队长说,人老了,刚好图个清静,绝不给大家添麻烦,这碗饭都吃得不容易,夜 点就免了,拿个工资和平均奖就行了。多发钱谁不想要啊,高爷爷考虑的周全, 本来就收入高,再多拿一份,难免有人议论,这样既是个姿态,也堵住学说不是 的嘴。   我谋生的野外队,主要给刚钻出来的油井试油,工作分两类,一类是朝井眼 眼里头下油管,或者把油管再从井眼眼里提出来,这一类工作辛苦,得有人抬啊 扶啊配合;一类是把钢丝绳下到井眼眼里,提起来,放下去循环,把井眼眼里的 油啊水啊抽出来,叫抽汲,这个轻松,只需一个人坐在通井机的操作室里扳动操 作杆就行了。一口油井施工结束了,又搬到另一口油井重复这些工序。高爷爷就 看守着这样的井场。施工时,人都到井场上来了,发电机发电,井场上晚上不黑, 人走了,发电机关了,井场上啥都看不见了,啥声音都听不见了,剩下高爷爷一 个人打发时间。我发现高爷爷一年到头,身上总是工衣,没见穿过别的衣服。高 爷爷的一双脚,也天热天冷精光着,没见穿过袜子。高爷爷抽烟抽自己的,不给 别人让,别人给他一支,高爷爷就接住,也不推辞。高爷爷有一台微型收音机, 床头上放着,收到个什么台就听什么台,出去转,也一定把收音机拿上。高爷爷 自己做饭,冬天火炉子,夏天煤油炉子,煤油炉子基本上烧柴油,井场上的油箱 里就有。我在高爷爷活动房的房梁上看见挂了几吊二指宽的猪条子肉,上面抹了 盐,颜色发黑,但我们在井场上时,高爷爷没有炒过肉,高爷爷错开时间,在我 们来井场前,已经把饭吃过了。我最发愁的就是在井场上吃饭,饭是从食堂自己 带来的:两个馒头。冬天一到井场上,就先把馒头搁在高爷爷活动房的火炉子上 烤着,焦黄焦黄的,外头脆,里头软和。夏天没这个条件,磁腾腾的馒头一口口 啃着咽了。有时我还羡慕高爷爷,能吃上一口热饭,但我也只是这么想一想。两 年后,我们上井场,野外队送饭,我就纯粹不羡慕高爷爷了。要是遇到夜班抽汲 作业,一个人操作,其他人找地方睡觉。按规定不能睡,但我们照样睡。我在山 坡上的草丛里睡过,身子下面垫一卷综绳在湿地上睡过,在高爷爷的火炉子旁边 睡过,也在工具房的铁桌子上睡过。在铁桌子上睡,凉,透骨凉,暖热铁桌子是 不可能的,只有身体和铁桌子的温度相近了,睡着才能适应。我那时瞌睡大,躺 倒就能睡着,有时被冻醒来,我缩缩身子,又睡着了。现在我天阴就腰疼腿疼, 估计是那时得下的,这叫自作自受,我谁都不怪。   每年一到夏收,野外队人手就开始紧张了,几乎有一半人请假回去收麦子去 了。这一半人,家都在陇东、关中农村,一年两头出力,回去也是忙了白天忙晚 上,晚上是抓紧时间和老婆亲热呢。这个季节,野外队只给收麦子的人准假,其 他人除非奔丧才可以走人。收麦子的人回来,脸黑了,手粗了,腿细了,都像换 了一个人。就说,野外队再苦,没农村苦,野外队还有个劳保,放几天假,农村 是眼睛不闭上手脚不能闲啊。也会说,农村虽然苦,老婆娃娃热炕头,饭香水甜, 熟人熟脸,野外队没法比。平时井场上施工,高爷爷袖着手当逛山,但看我们确 实捣腾不开,也会帮上一把。偶然亮个相,高爷爷宝刀不老,一看就是行家。不 过岁月不饶人,猛干上一阵,高爷爷就喘气,动作慢下来,头上甩雨点子了。赶 紧把老人家让到活动房歇息,我们继续干。两横一竖,干。天生就是下苦的命, 不干没饭吃。   高爷爷平时吃的喝的,都由野外队的值班车送,或者由人来送。夏天土路被 山洪冲断,一连十几天大雨不停,高爷爷在山上快饿肚子了。这一天早上,天放 晴了,派我给高爷爷送菜送粮。我背着一只蛇皮袋,里头是二十斤大米,十几个 土豆,一把大葱,还有一些青辣椒,手里还提了一壶清油。我就走上了肠子一样 的山路。路说近不近,说远不远,大概得走三个钟头。我开始步子还快,一路走 着,东张西望着,也没觉得累。一个小时后,身上的东西变重了,脚就跟不上脚 了。我只得坐到一个土坎上,擦头上的汗,抽烟。又起身,又走。就这么走走停 停,太阳高过我的头顶了,我走了还不到一半路。想到高爷爷在山上巴望的神情, 想到高爷爷曾经喝雪水喝雨水,剜野菜吃的栖惶,我咬紧牙关,恨了恨自己,加 快了步子。当我头晕着走到井场,没见高爷爷,估计饿得没了力气,怕是在床上 躺着。我打算给高爷爷一个惊喜,放慢脚步,猫着身子走近活动房,却听见里头 有说话的声音。断断续续的,是打死你,别走,还跑得快这些句子。我有些奇怪, 高爷爷在搞什么名堂?进了活动房,才发现只有高爷爷一个人,手里拿了个苍蝇 拍子,正追着打一只苍蝇。原来在和苍蝇说话呢。见我,只说坐,坐,眼睛还盯 着苍蝇。我就看他打,几次都没打上,都打空了。有一次苍蝇就落在白毛巾上, 那么明显,高爷爷的拍子抡过去,连毛巾都没挨上。我就说我来打,保证打死这 只苍蝇。高爷爷却说,就一只苍蝇,打死了就没打的了,算了。把东西收下,高 爷爷说,来得正是时候,晚来上一天,我就得喝西北风了。我注意到,墙脚支着 的案板下面,只有一个蔫蔫的土豆,还长出了绿芽。我平时也就是到井场干活才 见到高爷爷,没怎么说过话,现在只有我两个,我倒有点生分。高爷爷好像已从 打苍蝇的痴迷中恢复过来了,对我非常热情,又是倒水,又是安烟。高爷爷说, 来了就吃了饭走,我一会儿就做!我忙说不用不用!我说,送来的这点米和菜, 得管好多天呢,我少吃一顿,你就能多管一顿。高爷爷说啥话!叫你吃你就吃, 莫讲理!说着就点着了煤油炉子,就说快得很,一会儿就要得。我却不过,也搭 手洗土豆剥葱。饭做熟了,高爷爷说简单莫怪,吃饱!又从一个箱子里拿出一瓶 子酒,说喝两口,好酒,四川的!我两个就喝上了。野外队的人好像都喜欢喝酒, 我也不例外,从原来滴酒不沾,过渡到不喝几口晚上睡不着。高爷爷喝酒会喝, 茶缸子端起来,小口抿,还滋滋出一点声音。几口酒下肚,高爷爷话更多了,还 哼哼起了川剧,头一摇一晃的。我思想,多亏高爷爷性格好,能自我调节,一个 人常年在山里,没人说话,自己和自己说话,听收音机说话,总算把这清苦的日 子过到了现在,真不容易。我还思想,高爷爷在野外队的情况,他的家人知道吗, 知道了会难受吗?   杨队长   我刚到野外队那阵子,睡觉睡得死,只要轮到上早班,我住着的活动房窗户 就有人一下一下敲,还声音低低地唤我的名字。这个人就是杨队长。这种情形一 直持续了一年多,倒给我惯下了毛病,杨队长不敲我的窗户,不唤我的名字,我 上早班就起不了床。   在野外队,杨队长就是爷,但杨队长说,该当孙子了,也得当。我不知道早 上叫醒我这事算不算当孙子。不久我回家探亲,提说起这事,家里人都说杨队长 人好,我就想在回野外队时给杨队长拿点啥,就把一盒黑米做的点心,一斤熟牛 肉,两盒子纸烟提了一兜提到了杨队长的活动房里,杨队长眼睛笑着收下了。通 过我以后几年的观察,平时就没有人给杨队长送礼,倒是当着他的面,跳着跳着 骂得场面让我见了几回。我印象深的一次是老郭的老婆来野外队探亲,因为已经 有几个人的老婆先来了,房子就倒不开,眼看天要黑了,还不能落脚,老郭就急 了,找杨队长,杨队长不急,说正想办法呢。老郭拿手指着杨队长的鼻子,日娘 倒老子撒了一通气,声音大得满院子都能听见。老郭骂着呢,杨队长也不还嘴, 慢慢腾腾找两个住活动房单间的,做工作调到一起住,给老郭腾出了一间。老郭 安顿下后,心里后悔,到杨队长的活动房去陪不是,杨队长一把把老郭推了出去, 说去去去,和老婆睡觉去!   杨队长还是有特权的,比如吃饭的时候,他有时排队,有时就直接钻进伙房 里,翻腾上一根葱,或者几棵青辣椒就馒头吃,我就不能。不过有一回他刚进去, 就让炊事班班长刘玉米给推了出来,杨队长也不恼,嘿嘿笑着到外面排队。那天 刘玉米接到老家来信,他舅爷得病死了,刘玉米心情不好。如果凭这些事就认为 杨队长是个肉头,那就错了。有一句话说,别拿村长不当干部,在野外队,也别 拿队长不当领导。野外队最厉害的人叫马刀,没人敢招惹,在外面的名气也是胆 小的听了打尿战战。马刀曾经到平凉崆峒山拜过高人,会打拳。一天到镇子上的 馆子吃饭,和另一桌起了言语冲突,朝回走,对方五个人围上来。马刀出了一次 拳,亮了一回腿,就有三个倒地不起,一拳打到了一个,腿扫过去两个人呻唤, 接着剩下的两个自己瘫软了,马刀没动手。马刀走近前,朝一人脸上吐了一口唾 沫,走了。但马刀见了杨队长,点头哈腰,身上骨头像被抽走了。为啥?马刀缺 了两个班,钱被扣了,不情愿,找杨队长,只见两人一起出了门,去了河滩,一 顿饭功夫,又回来了。杨队长前头走,马刀跟在后面,像啥都没发生一样。从此 马刀听杨队长的话,成了野外队最规矩的人之一。大家猜测,那天两人是出去比 武去了,说杨队长会点穴,只一指头,就把马刀制服了。但都没亲眼见,仅仅是 传言,杨队长和马刀也没提说。问吧,也怕问出麻烦来,没人问。我对杨队长身 怀绝技是持怀疑态度的,我觉得杨队长不像个练武的人,他让马刀低头,恐怕是 用了别的招数,说不定还背后许下了什么呢。当然,我也是猜测。   但另外一件事,让我对杨队长看法大变,甚至还由衷钦佩。那阵子秋风正凉, 歇了几天工,结果无聊生事,有人在镇子上赶集时调戏妇女,叫派出所抓去了, 杨队长带上烟酒,去把人领了回来。人家话说得难听,说野外队到这里以后,姑 娘天黑就不敢出门了,老乡家的鸡啊狗啊就经常变成鸡毛一堆,狗皮一张,连苹 果树都被惊扰得结不下果子了,说野外队把这里几百年的民风民俗都破坏了。杨 队长受了刺激,关在活动房里不出来。野外队有个爱看易经的,平时神神道道, 大家叫半仙。半仙就硬把杨队长的门敲开,就说这地方早些年土匪闹得凶,死了 好几百人,都是横死的,暴死的。这么死了的人,阴魂不散,尤其到了秋天就出 来作怪。我们来这里打井,会不会惊动了哪方土地。就建议从外头请上个阴阳, 到队上做做法,把孤魂野鬼给镇上一镇,叫别再出来生事扰民了。没料到,杨队 长大吼了一声:放你个狗臭屁!什么鬼不鬼的,我看你就是个丧眼鬼!照你这么 说,一口油井打下去,十八层地狱都打穿了,阎王爷的尿壶都捣烂了,妖魔鬼怪 都跑出来了,你去给我请,你把世上的阴阳都请来,看够不够!半仙吓得魂都没 了,赶紧往出闪。他一只脚还没迈出门,又听到炸雷般的声音:告诉你,我就是 鬼,就是个大鬼!我是专门收鬼的!   杨队长的活动房里安装了一部军绿色电台,是野外队对外联系的唯一工具。 每一天早上,杨队长都要拿着传话的方盒盒吼叫一通,感觉像是战场上一样。短 句子,长音,名称用得是术语,对方叫拐洞洞,野外队叫洞洞拐,没啥神秘的, 也就是700和007。但这是杨队长身份和权威的象征,电台其他人是不让摸的,杨 队长挺着腰立到跟前,声音过去是汇报,声音过来是指示,要紧得很。喊话结束, 野外队的一天就有了意义,就有了色彩。上井场的上井场,不上井场的睡大觉, 睡起来就得上井场,返回来的接着睡大觉。日子就这么一天天过着。有时没瞌睡, 就到镇子上去,走去,把唯一的一个日杂门市部转完,再到一个卖烩面的馆子门 口瞅瞅,一个卖清汤羊肉的馆子门口闻闻,再走回来,等着食堂开饭。杨队长不 到井场上去,遇到大型施工,杨队长才到井场上去。去了,站在土堆堆上,站得 高高的,讲三点:重要,拿下,安全。每次都是这三点。讲完了,就到值班房喝 水去了。   我对杨队长是有些看法的,主要是交通车的安排。野外队的驻地离井场远, 就专门配属了一台大卡车,用于上下班接送。最远的井场,交通车要在山路上颠 簸四个小时。所谓坐交通车,实际是站,只有班长和工龄最长的人才有资格坐, 也就是坐驾驶楼,能坐进去两个人。我每次都是踩蹬着车轮胎,攀着车槽子帮, 翻上去,把身子货物一样扔到车厢里,一路被风吹着上井场。这个我没意见。有 一段时间,野外队在华池的元城施工,杨队长却让我们走路,这个我有意见。走 的是一条近道,一个多小时才能到。交通车被弄出去,给一个苹果贩子拉苹果。 他奶奶的,我上班下班走了一个月,一双翻毛皮鞋的底子都磨烂了。又是大冬天, 穿着棉工衣,走几步就冒汗,就脱了上衣,抱着走。走到井场,半天缓不过气, 还要搬铁疙瘩,抬九百斤重的油管。我一遍遍在心里咒杨队长,咒杨队长他老婆。 后来,杨队长给大家每人发了十斤苹果,说是用交通车创造的福利。有人问就这 么点?我也嫌少,也问了一句。杨队长说,其他补贴到食堂里去了,就完了。   野外队从矿区领回来一台小电焊机,杨队长起了兴趣,整天蹲在院子里,手 里捏着焊枪,刺刺啦啦练习。拣一只破碗练,拾几根角铁练,野外队的每个人都 表扬了杨队长的刻苦精神。咋说也算一门技术,有人想学,被杨队长赶到一边去 了。杨队长说,没事晒太阳去,小心我焊你的老二。能把口子焊接到一块了,杨 队长先给附近村子的二妹子他哥焊了一回铁门,又搜腾了些铁管子、铁板,焊了 一辆铁架子车。铁架子车不久让交通车捎回他老家去了。我大着胆子撂了一句: 结实倒是结实,不过驴拉上也得把驴挣死。杨队长看了我一眼,没说啥,但我觉 着给我记仇了。因为一个月后,我到杨队长的活动房去请假,想回一趟家,结果 碰了钉子。当时杨队长正蹲在地上,勾着身子,把头伸到一个盆子里洗头。他捏 了一撮洗衣粉,撒到头发上,再拿手撩上去几捧水,手指头胡抓着,起了一头的 泡沫,又把头低下去,浸到水里,拿泡在盆子里的毛巾朝头上来回浇水,又挤捏 毛巾,展开,抖一抖,把头发使劲擦,擦。这才抬起头,问我啥事。我说请假。 说不行,最近人紧张。我一看说不通,拧身子就走了。   一阵子野外队兴起了麻将,杨队长打上了瘾,哪里支摊子,他就赶紧占一个 位子。输赢都是现过现,杨队长不耍赖。一些人围到旁边看,桌子上哗哩哗啦着, 也说一些男女的故事。杨队长就说,野外队的人,有老婆用不上,没老婆找不下, 都是些和尚,只能一天过个嘴瘾。有人说杨队长和二妹子是相好,人没闲下,腰 都快闪断了。杨队长说哪有这好事,碰都不敢碰,碰了要挨打呢。有人说给些棕 绳,给些柴油,就不挨打了。杨队长的脸上就凉了一下,就没人说了。杨队长倒 说上了,说他老家的村长老婆,掐一下出水的身子,村长沾都不沾,晚上却提着 马灯,到牛圈里和牛亲热,说人真是说不来,你好这一口,他好那一口。问你好 哪一口?杨队长说,反正我不去牛圈。笑声就起来了,说明其他人也不愿意去牛 圈。   我在野外队近十年,每年只参加两次会,是全体大会。年底一次,总结一年 的工作,评先进。年初一次,部署一年的工作。开会的地点就在杨队长的活动房, 主持人是杨队长。年初的一次,杨队长会说,好好干,干好了,矿区就把大肥猪 给咱们吆来了。大肥猪是矿区给任务完成好的野外队的最高奖励,我们只得到过 一回。年底的一次,杨队长会说,今年和先进队比,有些差距,但成绩也很突出, 争取明年把大肥猪给咱们吆来!这两次会我都喜欢,两次会都不长,开完会,全 体会餐,一个班一摊子,从炊事班领回六个菜,两瓶酒,不要钱。菜里头有卤猪 肉,酒是八块钱一瓶的好酒。野外队的院子打着探照灯,亮晃晃的像白天,每个 人脸上都泛着光,抹了血一样。划拳声铺天盖地,喝醉几个是肯定的。野外队的 花狗也沾光改善了生活,有骨头啃,有剩菜吃。要是把谁吐下的给吃了,花狗第 二天都不能完全清醒,摇摇晃晃在院子里走,还跌跤呢。   胡班长   我第一回见到胡班长,心里暗暗诧异:咋这么丑!脸膛铁锈红,牙齿玉米黄, 眼泡青蛙似地鼓着,秃光光的头,不是全秃,像套圆圈般在头沿上凌乱着二指宽 一圈头发,不像生出来的,像是装饰上去的。就这还没完,胡班长是个罗圈,站 在地上,两腿中间的空档钻过去一条大狗还富裕。   但我还是把笑脸递给了胡班长,在野外队,他是我的直接领导,得把关系搞 好啊。我那时不到二十,胡班长也就三十出头,看着都要老气许多。我是有心事, 整天愁眉苦脸的,胡班长可能是长变形了,又都没个正经衣服穿,所以显不出实 际年龄。正是初冬,上班时,野外队配发的工服,就像潜水员的潜水服,穿到身 上,十分臃肿,一个人成了两个人。我跟在胡班长屁股后头,蹼踏着步子,顺一 条驴肠子一般搐搐皱皱的山路,朝井场上走。我心里乱着,还没有走到井场,还 没有劳动,我已是满脸湿水,上气等不住下气了,腔子里像是卡住了一只手,松 一下紧一下挖抓着。我脱了上衣,风进来,掠过肚皮,割得生疼。看胡班长,不 紧不慢,像个逛山,还把两个手拴着背到后头。一摇三晃到井场,我就把身子撂 倒在土坡上了。胡班长过来,难看地笑笑,说歇歇,歇好了,咱就得动弹了。接 着胡班长脸色严肃了,说井场上都是没长眼睛的铁疙瘩,站井口干活时,要先把 逃跑的路线盯实好,听见啥响动,扔掉手里的工具,其他统统不管,只是个跑, 把命拿上跑,朝空地上跑,朝山顶顶上跑。我听了,点着头。胡班长又说,要记 住!我又点着头。但表情上没有充分的重视。胡班长就坐我旁边,讲了井架上掉 下来拳头大的螺丝把谁的头砸进腔子里了,讲了胳膊粗的钢丝绳断脱了甩出去把 谁的身子从腰部分成了两半,讲了油管被闸门别住了一头翘起来把谁的老二捣成 了稀泥。我听着听着,坐起来了,嘴也自然地张开了。胡班长看见效果出来了, 说你爸你妈养你这么大,媳妇还没娶呢,磕着碰着都不得了。我鼻子动了一下, 觉得胡班长实在,就拿手拉了一下他的胳膊。开始干活了,外形像坦克一样的通 井机,通通通叫唤着,在操作室里来回扳动操作杆的是胡班长,秃头探出半个, 样子挺威风。我问郭公公,操作通井机好学吗。郭公公说简单,给操作杆上拴个 馒头,狗都能操作。这本来是句玩笑话,怪我嘴长,和我一同分配来的王黑子也 问这个问题,问到了我跟前,我就重复了一遍,叫胡班长听见了,可把我骂美了。 后来我发现,野外队的人工龄越长,越能胡说八道,头顶的天,跟前的人,咋说 都行。工龄就是资本,就是资格,在队长面前也能没大小,随便开带颜色的玩笑, 拐弯占上一辈的便宜,队长还觉得过瘾。像我这样的,有些话是能听不能传的, 我嘴上没毛,犯了忌讳。胡班长像年画上的门神一样,对我吹胡子瞪眼:你个崽 娃娃,穿烂了几身油工衣,把你还日能的,还拴个馒头狗都能操作,我给你割上 二两肉,你让狗操作一下给我看看。你有文化,能编黑板报,我大老粗,只能操 作通井机,我是狗,你是人,把野外队改成狗队算了!我听着严重了,忙摆手, 急着解释,舌头上却没有词,也不知是怎么想的,可能狗急了跳墙,人急了乱抓, 我突然把一根手指头塞进嘴里咬了一口,虽然没有咬断,但手指头破了,血淋淋 的。胡班长没料到我会来这一下,反应不过来,愣住了。我拧身子就跑开了,跑 到一个土坎下面,抓了些干土,抹到了伤口上。   晚上,我躺在床上起心思,胡班长进来了。摸了一把自己的光头,伸手抓过 我的手,看了看手指头,说,你还是硬头子货!我就喜欢麻绳绳拴不住的犟驴, 像个儿子娃,好!我也不能一直挺着,就赶紧起来给胡班长发烟倒水。胡班长不 抽纸烟,掏出他的烟锅子,在烟袋里剜了几下,拿大拇指捻着,咬进嘴里,点着 了火。吧嗒几口,从嘴里拔出来,隔一会儿,又戳进嘴里,再吧嗒几口。一股股 呛鼻子的青烟弥漫在头顶。胡班长的烟杆上,缺个烟嘴,原来可能有,估计丢哪 了,胡班长也不另安一个。烟杆头头上毛茬茬的,胡班长把烟杆从嘴里拔出来时, 烟杆头头上还往下滴水,那是口水。就这个烟锅子,胡班长高兴了会让人,还说 抽两口解解乏,多亏没给我让。就在这天晚上,胡班长和我扯了一阵子闲话,走 的时候,说你年轻,识文断字,野外队干不长,但在一天就得干一天,就得学几 手技术,操作通井机也要学会,不然狗都能操作了,你还不会,人要笑话你呢。 这话一说,胡班长和我都有些难为情。   这以后,胡班长对我真好。野外队都是单身汉,成了家的,老婆在农村,一 年到头,大部分时间,两头都闲着。但总归有个老婆,晚上睡到床上,念想起来, 起码有个具体人。不像我,就只能让电影明星在脑子里走来回。胡班长的老婆来 野外队探亲了,到食堂打饭,就看不见胡班长了,老婆做了可口的等着呢。胡班 长叫我吃饭,叫了好几回。一次是吃面,而且是干捞面,我连吃三大碗。一次是 大米饭,两个凉菜,两个热菜,还有一个鸡蛋汤,鸡蛋汤真好喝,我到野外队后, 还没喝过真正的汤呢,平时喝得都是蒸了馒头的蒸锅水。还有一次,是吃狗肉, 我有生以来第一次吃,全是瘦肉,但我觉得没有猪肉好吃。胡班长说吃狗肉,喝 烧酒,我就喝了一杯,头顶立时拧麻花,掉进气流里了。见我话少了,眼睛红了, 胡班长不再劝我。别看胡班长相貌奇特,却娶了个俊俏老婆,眉眼细细的,梳两 条又粗又长的黑辫子。野外队的男人都挺眼热的。有时聊天晚了,胡班长要回自 己的活动房睡觉,就有人拉住不让走,说你舒服去了,我们难受着呢,可不能旱 得旱死,涝得涝死啊。胡班长就不好意思了,又坐一会儿,趁话题转移,说尿个 尿去,就溜走了。郭公公感叹:人说好什么都叫狗怎么了,我看是叫胡班长怎么 了。胡班长有个儿子,才四岁,喜欢串门子,有人给个糖,问晚上你爸你妈在不 在一起睡?说在一起睡。问干啥了没有?说没干啥。问压摞摞了没有?说压摞摞 了。问叫唤了没有?儿子似乎感觉到不能再说了,也可能不明白,不再回答了。 再给糖也不回答。听的人既有些失落,又有些满足。下一次又问,儿子要糖,口 袋装满了,说问吧。就问叫唤了吗?说叫唤了。问叫唤的啥?说叫唤的是儿子们 啊,别打听了。说完咯咯咯笑着跑了。问的人明白过来,气得说好个精贼,提防 着呢。精贼自然指的是胡班长。   不久之后,指挥部给了野外队一个柴油机司机学习名额,经胡班长反复争取、 推荐,我得到了这个机会。这很不容易,通常都是参加工作五六年的人才能去。 学习回来后,我虽然还在胡班长这个班,但身份却不一样了,成了小班司机。上 班到井场,我的任务是给通井机加水,加机油,加柴油。我几乎不用站井口了。 而站井口是野外队最累最脏最苦的,有时井底下往出返液体,原油会喷两三米高, 又浇灌下来,头发,脖子,甚至裤裆里都是原油。拿洗衣粉洗,也洗不干净。野 外队所在的山沟,麻雀也是黑的,和别的地方的麻雀不一样,鸣叫声也是粗嗓门。 有了清闲,我不能让别人看见,我躲到山坡后头,从怀里掏出一本书看。过一会 儿,又装模作样出现到井场上,手里提一只铁桶,管它油箱有没有油,都朝里头 添上些。胡班长说,只要不是因为缺水开锅,缺柴油熄火,缺机油拉缸,就是称 职的柴油机司机。   胡班长对他的这个管七个人的职务,还是相当看重的。平时在野外队院子里, 老爱和队长在一起,手里还拿个小本本,把队长的指示记下来。收工回来,衣服 也顾不上换,先到队长的活动房,一二三齐齐汇报一番。但在我看来,是自找了 一份辛苦,也不嫌泼烦。这个胡班长,每个礼拜都要开会,把我们班的人召集到 他的活动房里,张口闭口队长如何如何,拣根鸡毛当令箭,拾根麦草当拐棍。我 们聊天的聊天,掏耳朵的掏耳朵,还有人躺倒在胡班长的床上打瞌睡。胡班长挺 生气的,但只能把说话的声音抬高,说得啥没人留意,但都说精神领会了,不就 是好好干吗,没麻达,都好好干着呢。会开完了,胡班长的暖瓶被喝空了,烟把 把撂一地,我们各回各房了。胡班长烟瘾大,抽得是老家带来的黄烟叶。所以还 没瞅见他的人,一股子烟味道就先传过来了。这黄烟叶劲足,冲,我领教过一回。 那是我断烟的日子,熬不住了,用胡班长的烟叶卷了个喇叭筒,只抽了两口,我 就晕过去了,睡了半下午,起来还恶心。胡班长说,你不行,这烟你降不住,就 像有的人降不住有些牌子的酒一样。还有的人,降不住有的蔬菜,有的肉,就不 敢吃,吃了就倒霉。我就说,你可不能像降烟一样,把我也降了啊。胡班长说, 降老婆我在行,降你难,你以后可是降人的人啊。我听了,心里乐滋滋的,好像 真有那么一天。但我嘴上却说,你笑话我呢,我也是穿油工衣的命,啥时候你都 是我的师傅,啥时候你都是我的班长!胡班长听着舒服,连连说,你这话我可是 牢牢记着呢。   我在野外队时,爱写写画画,有时还拿一本诗集,扯开嗓子,用普通话大声 朗诵。有人讥笑我是神经病,我也不在乎。胡班长似乎理解我,还叼着烟锅子, 支棱起耳朵听几句。一次对我说,你念得那个文章,我听着好听,秦腔也是这么 吼叫的,不过每一句后面都是啊呀啊的,我听上一会儿就想上茅房。我差点没昏 倒。我向一些报刊投稿,还真被用了几个豆腐块,寄来了稿费,胡班长就说,我 早看出这娃不是平地卧的兔,看,看,拿纸片片把钱都换回来了。一天,野外队 来了几个人,穿着干部的衣服,是找我的。原来我发表的文章被指挥部管教育的 头头看到了,感到是个人才,子弟学校补充老师,便打算调我去教书。我从小性 格内向,不善言辞,自己觉得不适合站讲台,就以有口吃的毛病这个理由谢绝了。 胡班长知道了,拍着大腿说,瓜娃娃,多好的机会,你要当一辈子油鬼子吗。现 在我想起穿油工衣站井口,都会打几个尿战战,有不堪回首的感慨,但那会子不 知抽什么风,竟然把落到头上的果子扔了。我装做不在乎地对胡班长说,我还没 把技术学下呢,不急,不急。胡班长的眼睛圆溜溜的,只是不停摇头。   胡班长到野外队之前,先是在老家干杀猪的营生,又出去当了几年兵。野外 队养了几头猪,原来杀猪,都要请个屠夫,有了胡班长,大肥猪挨刀子,就不用 麻烦别人了。捅刀子放血,都是胡班长负责。我喜欢看杀猪,像看节目一样看。 胡班长杀猪,带有表演性质,更显得好看。猪不动弹了,胡班长从一条猪后腿处 割开一个小口子,嘴对上去,屁股高高的翘着,鼓足气,狠吹,鼓足气,再狠吹, 把猪身子吹得滚圆。再上上下下一马勺一马勺浇开水,浇透了,连抓带刮褪净了 毛。再挂到伙房外头的一根铁梁上,又给开膛破肚,中间划开,肉翻两边。这时 就觉得猪不是猪了,猪成了肉了。最精彩的一幕开始了,只见胡班长的手塞进去, 在猪腰那里摸索着,从里面撕下一块热得烫手的板油,直接就填进了嘴里,吸溜 一下,咽了。胡班长说这是好东西,大补,劝大伙尝尝,没有人响应。胡班长又 说能治胃寒症,能断根,还没有毒副作用,就有人有些犹豫,经不住诱惑,真吃 进去一块,马上又吐了,跑进伙房拿水涮嘴,不停说难吃。胡班长的这一手杀猪 绝活,看得我眼花缭乱,我就恭维他,说以后杀猪谁要围观,就收费,一人一块。 胡班长说,杀猪也是造孽,你们吃猪肉吃得香,我欠下了猪的性命,下辈子要转 世成猪,要挨刀子呢。   胡班长名字叫胡东来,陕北佳县人。胡班长说,他家乡的水土,养女不养男, 但出去的男人,多一半都成了气候。还有就是出产大米,玉石一样,好看好吃; 出产大枣,到了秋天,山里点灯般一满挂着红。最了不得的是黄河流经佳县,白 云观是天下第一道场。胡班长是我忘不了的人,心里也很敬佩。我曾经写过一组 诗歌,题为『胡来的故事』,就是以胡班长为原型。那时我已经离开野外队了, 胡班长托人捎话,说他看了几遍,没糟践他,挺像,尤其是写醉了发酒疯那一段, 倒提醒了他,以后喝酒不能朝死里喝,不然惹了祸端还得自己背着。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