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   在人间   丁新征   1   最近一段时间,刘云冷不丁就会蹩着眉咬着牙,冒出一句“我以后要游戏人 间”的话来。这听起来似乎是一句玩笑话,在我听来却惊心动魄。刘云近期以来 反常的表现导致我的情绪波动很大,时常心惊肉跳,手心里捏着一把冷汗。如果 换了别人,这或许不过是一句玩笑话,但我了解刘云的性格,除非受了致命的打 击,否则打死她都不会说出这么混账的话来。刘云是个完美主义者,任何事都要 求尽善尽美,对婚恋更是如此。这样一个动不动就钻到牛角尖里出不来的人,如 果不到她忍耐的极限,轻易不会蹦出游戏人间这样荒唐的话来。让我深觉恐惧的 是,刘云说这话时目光是恶狠狠的,咬着牙根吐出这么几个字的神情任谁都要惊 出一身冷汗。   她是不是发现了什么?我忍不住心里踅摸着,要是她真的掌握了确凿的证据, 那我这几年的苦心经营真的要毁于一旦。终究纸是包不住火的,如果真的瞒不下 去,伸头一刀缩头照样一刀,不如老实交待算啦。   但是刘云默然,对我以及我所做的一切都轻蔑视之。她现在已经不用眼睛看 我了,而是用眼白瞥,有一下没一下的,那副欠揍的德行让我既愤怒又恐慌。我 知道这娘们又跟老子较上劲了,她凭什么蔑视我的存在?还这么理直气壮!为了 这场旷日持久的婚约我差点连老命都搭上,她还动不动就跟我尥橛子!要是换了 别的女人,老子早就把她捶扁了。   可是可是,我不敢!我是个外强中干的无能鼠辈。更何况刘云这样的女人万 万动不得,顺着毛哄骗还可以,我要敢动她一根手指头,她就敢去刨我家祖坟。 作为一个被西北风吹大的西北人,我太了解这些喝着黄河水长大的女人的脾性了, 她们从一生下来骨子里就遗传了一种可怕的基因:执拗,带着一股子野蛮的倔强, 换句话来说就是一股子蚍蜉撼大树的二杆子劲。男人顺着她们的意思还可以和睦 相处,如果谁企图来点强硬的,那必须奉劝你赶紧打住,她们能把叫板的人给活 剥了。天地良心,这绝非信口开河。   这些天来,我谨小慎微,看着刘云的脸色过日子,夹起尾巴做人,生怕一个 不小心刺激到她,那将无法收场。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战争之所以没有升 级归功于我的忍辱负重,我以男人的宽容大度从容应对着女人的沉默是金。如果 战争一旦升级,那将是一场冷兵器时代的白刃战,惨烈且悲壮异常。我坚信,动 刀子的事情刘云做得出来,就如同她当年一怒之下挥舞一把菜刀将我追出五里地, 最后以小腿抽筋才宣告谢幕。   今天晚上,我们像往常一样各自禁声吃过晚饭。我洗完碗筷后从厨房出来坐 到沙发上抽烟,刘云绷着脸看电视。我抽着烟,瞥了瞥刘云的脸色,看她脸色沉 郁,心想今天又将是一个郁郁寡欢之夜,站起身想出去遛遛。刘云突然看着电视 扑哧乐了一声,我吃惊地回头看去,她却马上收敛了笑容,全情投入地看着弱智 的韩国电视剧。我在心底鄙夷地冷笑一声,往门口走去。   “你去哪?”刘云突然问我,眼睛仍盯着电视机。   我纳闷地回转身,看着刘云说:“天哪,是你在跟我说话吗?我还以为你这 辈子都不打算开口了呢。”   “老摆,咱们谈谈。”刘云说,“我想了很久,觉得咱们有必要开诚布公地 谈谈。”   看来刘云准备跟我摊牌了,这不是什么好兆头,瞧她那副胸有成竹的德行, 我估计她已经做出了抉择。这样也好,人总要面对现实,事情也总要有解决的一 天。   可是,这一天是不是来得太快了一些?   我重新坐回到沙发上,正襟危坐,心平气和地说:“我也觉得咱们应该好好 谈谈。你是常有理,你先说吧,准备谈点什么?”   刘云轻蔑地翻了翻眼白,头高高昂起,望着天花板叹了口气,很萧索地说: “老摆,我想明白了。”   2   干脆全交代了吧,当初认识刘云实属意外,那是一次不怀好意无心插柳的作 品。两年前的夏天,我在一次老乡聚会上认识了刘云。那段时间我刚从公司辞职 出来,暂时没找事做,整天遛猫逗狗闲极无聊,满脑子爬的都是挣钱的主意。对 外我辞职冠冕堂皇的原因是看不惯单位的几个主要领导争权夺利的所作所为,各 自拉山头,在企业破产之前疯狂给自己捞钱。事实上我完全是被迫辞职,要知道, 我可不是什么善男信女,上大学时我就领教过好人难做的苦衷,何况好人不长命, 我就更不想做好人。我辞职真实原因是我被我最信任的同事米欧给暗算了,当我 明白过来是被他下的蛊好多天仍然难以置信,我怎么都不敢相信一起共患难的兄 弟会对我下这样的黑手。   我跟米欧不仅是同事,还是大学同窗好友。大学毕业前,我跟米欧一起来广 东找工作。两个人同甘共苦,几乎跑遍了大半个珠三角,才跟东莞这家贸易公司 签订了工作协议。毕业后又一起来到东莞参加工作,算得上共患难的好兄弟。但 随着逐渐与社会地全方位接触,在这个泥潭里摸爬滚打,人生阅历丰富的同时两 个人的差距逐渐拉大。我感觉米欧变得很快,或者说他越来越成熟了。在单位的 人际交往中,我比较耿直,什么话都敢说,不太招领导喜欢。米欧在这一点就比 我强得多,他很会说话,见谁都说好话,尤其对待领导更是个马屁精,因此领导 都很喜欢他。我太看不惯米欧这一点,私下抨击过他几次。他并没有在意,因为 他确实因此得到了太多好处,逐渐就由业务员一路平步青云升到了业务经理,成 了我的领导。米欧做了领导我才意识到,光知道蛮干是没有用的,就算你的业务 能力再强都抵不上会巴结领导。   当时因为公司经营业绩一年不如一年,主管机构对我们的业务主管领导很不 满意。米欧趁这个机会暗地里整理了许多主管领导的黑材料,私下递交给了上级 主管机构,在上级部分调研的时候又利用了我口无遮拦又好打抱不平的弱点给我 的主管领导挖了一个坑,然后随手把我们俩都埋进坑里。这件事导致主管领导被 他抢了权,米欧顺利接替了他的职位,我也因此开罪了更大的领导,被人视为眼 中钉肉中刺。通过这件事我才切身意识到,人是多么可怕的动物,他会随着环境 的改变而改变。我一直以为很了解米欧,当这件事情发生后我才意识到我可能从 来就不曾了解他,他早已不是我当初认识的那个纯朴少年了。   也正因为这件事之后我在公司似乎成了人人唾弃的小人,地位也因此岌岌可 危。经过这件事之后我确实不想在那个乌烟瘴气的贸易公司做了,人事关系太复 杂,动不动为点蝇头小利争得你死我活。三个主要领导都派爪牙试探过我的态度, 虽然我处境不佳,但因为我多年经营手里有丰富的客户资源,对他们来说还有利 用价值。他们都试图拉拢我,让我替他们卖命。可我哪一个都不想投靠,我觉得 哪个都靠不住。同时我四年来总结成败的最大体会就是:不管给谁卖命都是给别 人挣钱,落不到自己口袋。我只想自己单干。我从大学毕业就进入这家贸易公司 做业务员,直到做到业务经理不仅没挣到钱,还落下一屁股烂账。这大概就是西 方经济学里所说的谷贱伤民的经济规律。   更糟糕的连锁反应是我女朋友青果跟我分道扬镳。从公司被迫辞职后我彻底 成了流氓无产者,除了一条贱命一无所有。无所事事我心情不佳,脾气见涨。同 样无所事事的青果又时不时在我耳旁叨叨,没事就数落我,搞得我不厌其烦。我 们两个人心情都不好,再加上青果的父母动不动打电话给她出谋划策,或者指鸡 骂狗,企图通过一根电话线遥控我们的生活。家里的气氛像个兵工厂,随时都可 以引爆,我们隔三岔五就要干上一架,轰轰烈烈闹得不可开交。在一次短兵相接 之后,青果一怒之下离家出走,不知道投奔她哪个狐朋狗友去了。   那是段不堪回首的岁月,我的人生我的事业以及我的爱情都处于最低谷。由 于被自己认为最可以信任的朋友接二连三地坑害,我对任何人都不信任。可是没 办法,一个人在家我又觉得特别寂寞,似乎全世界都在狂欢,惟独我一个人落落 寡欢。这不行啊,无论如何革命的小酒还是要天天喝。遇见刘云的那次东莞老乡 聚会人很多,大概有一百多口子,人又多又杂,整个聚会从头置尾都乱哄哄的。 我唯一记住的就刘云一个人,她的外表算不上太出众,姿色只能算得上中等,但 坐在那儿就有一种极其罕见的书卷气,在东莞这个遍地物质女孩的地方,这样的 女孩子凤毛麟角。她给我的第一印象就是干净,这种气质由内而外,表里如一。 但她对我似乎并没有特别的好感,大概也没留下特殊的印象,以至于我第一次打 电话约她吃饭时,费了半吨唾液描述好半天自己她才隐约记起似乎见过我。   由于生活压抑苦闷,对人又不信任,心情极度郁闷,可找个人喝酒都不知道 找谁。现代人活得太累,找个人喝点酒都暗藏心机,因此我喝酒宁愿找女人小酌 也不想找男人痛饮。那次老乡聚会后的一个星期,我打电话给刘云,告诉她我是 摆度,想请她出来吃饭喝酒。但刘云一开口就狠狠打击了我一次,她纳闷地问: “摆度是谁?我不认识啊。”   我很失望,自尊心深受伤害,压抑住火气缓和了一下语气提醒道:“真不记 得了?你好好想想,咱们上个星期才见过的。”   刘云沉默片刻,很认真地说:“很抱歉,我真不记得了。”   我操,一听这话我差点疯掉,这是很没面子的事情,早知道这样我就不该打 这个电话。但我不死心,挣扎着说:“上星期老乡聚会咱们在一个桌子上吃的饭, 还碰过杯喝过酒呢,真是贵人多忘事,这么快你就不记得啦。”   刘云说:“你让我好好想想。”她沉默片刻,突然惊喜地说,“哦,我想起 来啦,你是我左手边那个大胖子吧?”   我差点哭起来,沮丧地说:“天哪,我只有一百二十斤,无论如何都挤不进 胖子行列。”   刘云略带歉意地说:“不好意思哦,那你就是我右手边那个瘦子吧。”   我欣喜若狂,说:“差不多吧,那应该是我了。”   刘云说:“那您打算请我吃什么呢?”   我想了想,说:“韩国烧烤吧。”   刘云一听显得很兴奋,欢天喜地地说:“好啊好啊,你怎么知道我最爱吃韩 国烧烤啦?”   其实我也就是随口一说,以为她会客套一番,然后找个便宜的地,大家随便 吃点东西聊聊天。没想到这姑娘这么实在,她哪里知道当时我早已是负资产。但 在女孩子面前我一贯是打肿脸充胖子,我想也没想就很豪爽地答应说:“行,咱 们就吃韩国烧烤吧。”   鉴于刘云对我的第一印象不够深刻,我单独请她吃饭那天开场白是这么说的: 我叫摆度,摇摆的摆,度量的度。可我的同学和朋友们都不这么叫我,他们喜欢 叫我摆三锤。意思是我一般打架都是冲人随便摆三锤,然后白挨人家三锤。这回 你记住了吧?   刘云露出两颗大门牙笑了,说:“记住啦。以后我也叫你摆三锤吧。”   我说可以,哪怕你叫我摆三刀都可以,只要下次再打电话的时候连我是谁都 不知道。   刘云给我的印象的确是个涉世不深的女孩,看上去像个大学生,可实际上她 已经二十七岁,跟我一样,大学毕业四年多了。她的涉世不深体现在她的表里如 一,表里如一又体现在诸多方面,譬如她坚持认为这世界上还是好人多,因为到 目前为止她还没有遇到过真正的坏蛋。在我看来她这一点简直不可理喻,她才接 触了几个鸟人,就以为她的生活圈子可以包罗万象?她大概还没有意识到此刻我 这只大色狼正不怀好意,对她垂涎三尺,根本不是我嘴上所说的乡情。   跟刘云吃过饭以后的很多天里我再没有主动联系她,那会我正忙于四处筹钱 注册自己的公司。注册资金需要十万块,我家里给了我五万,资金缺口还有五万。 我之所以敢开公司单干,一是我手头丰富的客户资源,二是我还有很广阔的人脉 关系。虽然我暂时身无分文,可五万块钱我还没太看在眼里,只要我愿意,随便 开口跟哪个同学或者朋友都可以借到。我是商学院国际贸易专业毕业,我的同学 和校友中已经有那么一部分先富了起来,千万大富豪可能还没有,但百万小款随 手一抓一个,人家随便拔根毛就够我吃几年的。毕业才仅仅四年,分水岭就这么 明显,最不济的差不多就是我摆三锤啦。   我打电话给大学时同宿舍的一个哥们,如今他已然百万身家。上学时我们关 系很好,毕业后又同时来到广东。刚来广东时他还没联系到合适的单位,就先在 我租的房子里借宿,与我大被同眠,混吃混喝了一个月。后来广州一家贸易公司 跟他签了约,他临走之前的那天晚上我请他吃饭,为他饯行。那晚我们都喝大了, 他喝大了以后信誓旦旦地给我说,他是个知恩图报的人,这辈子都会记住我对他 的好。之后我去过几次广州,前两年他的生活过得很惨淡,去他那里做客还是我 请他吃饭喝酒。但我没想到的是,两年时间之后他说发达就发达了,从公司挣到 第一桶金后很快自己出来单干,业绩一年比一年好,他曾自豪地在我面前炫耀过, 一年能挣一百万。   电话打通后我随便问候了几句,就直奔主题,向他说明了我的状况。同学在 电话里却突然沉默了,我的心一凉,估计没指望了。果然,同学开始跟我哭穷, 把自己说得比杨白牢还可怜。我的心彻底凉透了,我就不信,他再困难还能比我 更难?我失望地说:“既然你不方便,那就算啦,不让你为难了。”同学似乎还 有些须愧疚,又很豪爽地说:“要不这样吧,过几个月我借给你十万。下次你来 广州提前告诉我一声,我请你去资本主义狠狠奢侈一把。”我嘴上答应着,心里 却恨得咬牙切齿。   挂了电话我的心情很沉痛,真他妈的,越有钱越抠门,当年我的好心都喂狗 了。   我又给另外一个同在东莞的同学打电话,这个同学自己也开了公司。同样, 他最困难的时候跟我借过钱,他当时说的是倒个手,一个月之后就还。这个同学 上学时是个出了名的老实人,老实得甚至木讷,正是鉴于这一点,我把刚发的两 万块钱年终奖借给了他。他拖拖拉拉拖了半年才还,导致我那几个月都是借钱花 销。我向他说明情况后提出借钱,声明钱只是倒个手,公司注册完就还给他。东 莞的同学比广州的要豪爽很多,满口答应,说是明天就汇到我账上。我很高兴, 这回总算没有信错人,好歹还有不那么忘恩负义的人。一高兴我就说:“要不咱 们出来吃顿饭吧,有日子没见了。”同学说:“好嘛好嘛,你是老大,我什么都 听你的。”   我们在一家湘菜馆吃完饭,同学提议去卡拉OK嚎歌。我皱皱眉头,这小子有 点宰冤大头的嫌疑,当年我借给他钱的时候可没想过跟他要利息。但好人要做到 底,否则前边的投资也等于打了水漂。接着我们又去了夜总会唱歌,他点了两个 小姐,小姐们十分风骚,他们玩得很忘情。我闷闷不乐独自一人被冷落到一旁, 坐在那里像个十足的傻逼。   令我防不胜防的是,我把这个王八蛋招呼周到了,可第二天再打他手机就不 接电话了,后来干脆关了机。意思再明白不过了,人家本来就是宰冤大头呢,谁 让我居心不良想从人家手里借钱。我给他发了个短信说:我昨天花在你身上的那 些钱就当给你爸妈买药吃了,祝你父母身体健康。不过你要小心,出门别被车撞 死!   同学一直都没回短信,更没有任何音信。从那之后我们老死不相往来。   后来我又陆续打了几个电话,亲戚朋友们不是哭穷就是满口答应,之后再联 系就找不到人影。我彻底死心了,这破公司不开了。   等我冷静下来后脑子里突然闪现出一个主意:如果在某公司名下挂靠就不用 注册资金,作为下属的一个办事处即可。想到这我又兴奋起来,马上给以前公司 的法人代表宋总打电话,约他出来吃饭。宋总虽然做过一些上不了台面的事,可 终归还是个念旧之人,为人处世还算厚道。当时我递交辞呈的时候,宋总挽留过 我。我看得出,他的挽留是真诚的。这几年公司因为经营不善,走了很多干将, 基本每一个人走的时候他都会诚意挽留,实在留不住会以公司的名义请吃一顿饯 行饭,多少还有些人情味。我走的时候也不例外,宋总喝了酒之后推心置腹地跟 我说了些实话,而且还许诺以后有需要帮忙的可以直接找他。我很感动,想想其 实他也挺无奈的,在这个争权夺利的漩涡里他不踩别人,别人就会被毫不留情地 把你踩下去。他跟我不同,我可以重头再来,可他不行,到底年龄不饶人,一旦 沉下去就永无翻身之日。   我已经被人骗怕了,请宋总出来吃饭我根本没敢抱太大希望,凡事但求尽力。 以我对他的了解,这个人既无能又怕承担责任,我们公司经营不善他这个法人代 表要承担最大的责任。他是干行政出身,官场那一套他玩得烂熟,对业务却一窍 不通,可作为被公司的主管机构最信任的人选被委以重任。这样的人是好好先生, 左右逢源,谁都不会得罪,要命的是他也不会承担任何责任。员工们连工资都开 不出来,可这个守法公民连合理避税的风险都不敢承担,导致大家怨声载道。我 特别不能容忍他这种自私心理,挑头跟他对着干。严格意义上来讲,他曾经是我 的敌人。我把公司挂靠在他名下,他就要承担完全不必要的风险,像他这样胆小 怕事的人十有八九不会同意,所以我心里一点准头都没有。   我跟宋总一边喝酒吃菜,一边把自己最近的遭遇和苦水倒给他听。宋总菜吃 的很多,但话说得很少。他认真听我倒完苦水后跟我碰了一杯酒,说:“小摆, 我知道你很难,可你不知道我的难处。”   我的心一点点凉了下去,这回又他娘的是肉包子打狗了。   宋总接着说:“你先别灰心,听我把话说完。现在你不在单位了,我也跟你 实话实说吧。老实说,我确实不如你们这些科班出身的人懂业务,可我在官场上 混了这么多年,看人还是很准的。你是个实在人,这一点大家都知道。你应该也 很清楚,以目前纷繁复杂的状况,咱们公司完全是以过了今天不想明天的态度在 运作,指不定哪天就关门大吉了,你挂靠在这样一家公司能行吗?”   能从宋总嘴里说出这些话让我感到很震惊,原来他什么都明白啊,这些话与 他在单位时说的完全背道而驰。如此看来谁都不傻啊,到底还是明白人多,以前 还真的小看他了。我连忙说:“可以,可以。你知道,万事开头难,起步的时候 是最艰难的时候。我现在就愁公司开不起来,一旦开起来我就可以挣到钱,有了 钱我再自己注册一个公司。”   宋总低头想了想,说:“你说的也对,万事开头难。好吧,我就帮你这个忙, 也算做点好事,积德行善嘛。人活一世,草木一生,我也总不能老是被别人骂 吧。”   我心中狂喜,马上给宋总把酒斟满,感激地说:“那是那是。宋总您是好人, 这个我们都知道,这回您可帮了我的大忙了。来,咱们干了这一杯。”   谁能想到问题这么容易迎刃而解,对我来说千难万险的事在人家那里只是一 句话的事,真让人有一种柳暗花明般的狂喜。世事就是这么难以预料,在我最困 难的时候我的亲戚朋友同学们每个人都躲着我,可我的敌人却在关键时刻伸出了 援助之手。更没想到的是那顿饭钱他也硬拦着没让我出钱,他自己买了单。他买 单的理由是我是最需要用钱的时候,好钢用在刀刃上,他再穷总比我有钱。   我的鼻子发酸,这世上不是没有好人,只是我交友不慎罢了。这下连我自己 那五万块钱都省了,可以作为启动资金来运作。我马上去租了一个门面作为自己 的办公场所,把以前租的房子退了,日后咱就以办公室为家了。   暂时松了一口气,忽一日想起刘云。压力最大那些天我偶尔也会想起她,可 不想找她。我觉得她太单纯了,单纯得纯洁,纯洁得像是一张洁净的白纸。这样 的女人娶回家做老婆或许不错,可一点也不好玩,一不会喝酒,二不抽烟,三不 会调情,玩起来索然无味,如同一根鸡肋。在我最艰难的时候青果的离家出走对 我伤害很大,在这个冷漠的城市,与我唇齿相依了三年的女人都选择了背叛,我 觉得女人不过是那么回事,当你把她们看得太重要的时候,你在她们眼里反而不 那么重要了。   但我这人天生是个贱骨头,情况刚好转我就好了伤疤忘了疼,简直不可救药。 我还是忍不住给刘云发了条短信:美女,还记得摆三锤大兄弟不?   发完短信我有些后悔,这有些无事生非,招惹她干吗啊。可她一直没回信, 这让我有些上火,目中无人啊。我越等越恼火,真是没良心啊,就算是把我这个 人忘记了,回个短信又不会死人。   正在心里骂娘,手机“呗”的响了一声,短信来了。我打开一看,刘云说: 对不起,手机放在包里,没听见。你还好吗?我还以为这么长时间你把我给忘记 了呢。   她还来了个恶人先告状,这么长时间她不也没跟我联系过嘛。我回短信说: 这段时间确实比较忙,刚注册了一个公司,千头万绪。其实我一直惦记着你哪, 这不一忙完就问候你了嘛。   刘云的短信回得飞快,我刚把短信发过去她的短信就跟着来了。她说:你是 不是想泡我啊?   我没想到这貌似单纯的女人居然这么直接的,看来她一点也不傻嘛,连我想 泡她都看出来了,到底二十七岁了。我回短信说:是啊,你现在是我的第一追求 人选。怎么样,给个机会吧?   刘云回信息说:你别想了,根本不可能,我对你没感觉。   我操,又是这该死的感觉。不过一时我也不知道该如何答复,干脆就不回了。   虽然说被人打击了一番自信心导致我情绪低落,可也有种如释重负的感觉, 没希望就不去指望也好。谁能想到没过一会刘云的短信又追了来,她问道:你生 气了?对不起,我说话太直接,如果伤害了你我向你道歉。   她这又是什么意思?玩欲擒故纵吗?玩这种小伎俩她还嫩点,多少年啦,我 已经被无数女人伤害得没皮没脸了,这点打击算个屁呀。   我下楼去一家牛肉面馆吃面,刚坐下来刘云的电话又追了过来。我按了接听 键,但没吭声。刘云说:“对不起哦,希望你不要生我的气。”我淡淡地说: “你这是什么意思,既然拒绝了我那还有什么好说的,我又不会纠缠你。”刘云 急得声音都变了,她焦急地说:“我不是这个意思,我只是不想伤害你。”我自 嘲着说:“没事,我都习惯了,我皮厚心黑,不在乎这点小伤。”刘云看我缓和 了语气,口吻也舒缓下来,她说:“为了补偿我对你的伤害,你请我吃饭吧。” 听听,这叫什么话!可她是女人,这就是女人强盗的逻辑。我说:“好吧,我请 你吃牛肉面。”   那段时间我一边重新联络以前的客户,一边跑工厂,忙得焦头烂额。但我充 实,前所未有的充实,给自己干就是比给别人卖命来得踏实。同时,晚上得闲就 约刘云出来吃饭或者看电影,偶尔去咖啡厅小坐片刻。彼此熟络了,可感情并没 有升温。刘云是个沉静的女人,属于温吞水一类,待人总是不冷不热,你以为跟 她关系很好了,其实她刻意跟我保持着一定距离。最让我惊诧的是,都二十一世 纪了,她的思想还特别封建,不仅无法容忍我说半个脏字,连跟我拉拉手都表现 很排斥。这样也好,我也并不急于将之拿下,甚至逐渐地我对她丧失了最初的兴 趣,只是聊胜于无,找个人打发寂寞时光罢了。另外一点是我发现她确实很单纯, 单纯得天真,天真得稀奇古怪。跟这样的女人打交道实际上很危险,她属于一条 道跑到黑那种类型,容易走极端,不出事则已,一出就是大事。如果让我选择, 我宁愿她是个荡妇,可她偏偏不是。我有些后怕。   就在我的生活刚有所起色的时候,青果回来了。事先没有一点征兆,我以为 这辈子都不会再见到她了,可这一天她很突兀地就出现在我面前,让我措手不及。   3   四年前我进入那家贸易公司的时候光棍一条,那时候公司的效益还不错,我 也因此被看成蒸蒸日上的有为青年。公司里一些热衷于说媒拉线的已婚妇女经常 给我介绍对象,我有些飘飘然,眼光相当高,对她们介绍的广东土著不屑一顾。   虽然她们给我介绍的对象绝大部分不令人满意,可我还是沉浸于相亲见面的 欢乐当中。其中有极个别我愿意交往的,可人家一看我是个一无所有的外来务工 人员就不愿意跟我交往。但我也没损失什么,权且当作娱乐。   直到遇到青果,我才被公司那些说媒拉线的妇女中抛弃。但青果并非别人给 我介绍的,而是在麻将桌上逐渐熟悉的。我下了班喜欢去麻将馆打麻将,一来二 去跟青果就认识了。青果是个外表很张扬的女孩子,喜欢穿很性感的衣服,我最 喜欢跟她在一个桌上玩。有一次她输得很惨,都欠了我们三家一百多块钱还迟迟 不结账。我倒没所谓,其他两家不干了,逼着青果给钱。青果没办法,只好老实 说钱输光了,没钱。其中一个就骂上了,“没钱,没钱你玩个屁啊,害得老子浪 费这么多时间。”青果显得很愧疚,低着头不说话,用眼角可怜巴巴地看着我。 她大概知道我这人比较好说话,这是在向我求救呢。我打着圆场说:“算了,不 玩了,她欠你们的钱我先替她垫上,咱们就到这吧。”   其他两家各自拿了钱,马上又转到别的桌子上玩去了。我拿起放在桌子上的 烟,起身准备回家。青果突然说:“你去哪?”我纳闷地说:“回家啊,还能去 哪?”青果低下头,很小声地说:“你能不能请我吃点东西啊,我一天没吃饭 了。”我低头看着她,看她蛮可怜的样子,说:“好吧,你想吃点什么?”青果 一下子喜笑颜开,跳起来欣喜地说:“你真好,我想吃麻辣烫。”   我想不到的是,我仅仅帮青果付了几十块钱赌债,顺便请她吃了盆麻辣烫, 她就成了我女朋友。可以毫不脸红地说,是她把我缠上了。青果十六岁中学肄业 后就出门远行,到东莞一家玩具厂打工,据她后来的说法是受不了车间主管的纠 缠从厂里辞职出来。之后再没找什么正经工作,实在没钱了就去酒吧打几天零工, 其余时间就在社会上飘荡。运气好的话遇到个冤大头混吃混喝几天,顺便再捞点 人民币,这种女孩子也就是广东人所说的那种飞女。   看着青果吃麻辣烫那副狼吞虎咽的样子,我开玩笑说;“你看你这有一顿没 一顿的,有点钱就输给人家。不如跟着我混得了,帮我洗洗衣服,做做饭,其余 时间你继续钓你的金龟婿,我上我的班,这样你连房租都省了。”青果冷笑了一 声,说:“你想得不错,可打错了算盘。我不就输给你几十块钱嘛,难道还要把 人赔给你,免费做你的老妈子?”   我说:“行,你随意吧,我也就这么一说,就当我是放屁。”   青果白了我一眼,不置一词把东西吃完。我结了账,对青果说:“拜啦,我 得回去睡觉啦,你请便吧。下次捞到钱了咱们继续玩,不过最好不要欠账。”   夜已经很深了,但这个不夜的城市里依然到处人声鼎沸,那些热衷于夜生活 的夜猫子正兴致盎然地四处游荡,可我早已疲惫不堪,眼睛都睁不开了。说完话 我扭头往回走,青果却不远不近跟在后面。我回头纳闷地问:“您还不回啊,跟 着我做什么?”青果的表情很幽怨,她说:“这么早回去我害怕,睡不着啊。” “那你想怎样?我可陪不住您,明还要上班呢。”我故意打了个哈欠,揉着眼睛 说。青果的眼睛在黑夜里猫一般闪闪发亮,她很兴奋地说:“你家有电视吧,要 不你睡你的觉,我看会电视,这总行吧?”   这是个无理的请求,我认真地看了看青果,我跟她虽然打过几次麻将,可不 摸底细,不可能随便就把一个人带回家去。青果看我在犹豫,不容分说又添了把 火:“你好歹是个男人,总不会怕我把你给抢了吧。”我稍微斟酌了一下,说: “好吧,就信你一回,跟我走吧。”   没有多少激动人心的悬念,这个夜晚的苟且水到渠成。孤男寡女同处一室不 出事那基本上是天方夜谭,反正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半夜里我醒来时上厕所, 看到青果斜躺客厅在沙发上睡着了,电视还开着。青果抱着身体蜷曲在沙发上的 样子让人心疼,大冬天没盖被子,我把她抱进卧室,塞进被窝里,不费吹灰之力 就把她扒了个精光。   这样的意外在青果过去的生活中不过是家常便饭,根本不能算做事故,可她 这回却格外认真,赖在我那里再也不走了。我每天下班她已经把饭做好,屋子打 扫干净,换洗的衣服也全都洗干净了。我暗示过她几次,差不多就可以出去钓凯 子了,我又没什么钱,养不起她。可她装聋作哑,完全把我的家当成了自己家, 没几天工夫就退了自己的房子彻底搬了过来。经过一两个月磨合期,我闭上眼睛 认了,我在这个城市举目无亲,有个人照应总比无人理睬要强。   关于我跟青果火箭式的发展过程,被同事们传为笑谈,他们在背后都说青果 是我从麻将桌上白拣来的。当然,这差不多是事实,可听着不那么舒服,谁要敢 当着我的面说,我就敢撕烂他的嘴。   不管什么样的女人,一旦犯了花痴是一件十分恐怖的事情。我要早能预见到 青果是个平时不出声可冷不丁就会干出一些让人瞠目结舌的事来,那天晚上绝对 不会把她带回家。她没上过大学,缺乏逻辑思维能力,思维方式大概属于发散型, 想到一出是一出。在她把父母叫到东莞来之前,她只跟我随口说了一嘴。我不置 可否,可她认为沉默就是默认,我们才认识一个月她就把父母也从家里招了过来。 当她父母双双杵到我家里时我感觉自己还被蒙在鼓里,脑子嗡一下飞起无数蜜蜂。 可人已经来了,我心里有再大的意见也得笑脸相迎。那天我憋着一肚子火脸上却 笑得阳光灿烂,并且下馆子请她父母大吃大喝了一顿。或许我天生就是个戏子, 以这对农村夫妇的火眼金睛居然没看出我是在演戏。那天二老对他们眼前的准女 婿比较满意,他们频繁点头地微笑,意味着我顺利通过了初步审查。   可是他们没有人问起过我是否对他们满意,谁又知道我的感受?我不满意也 没办法,我租的两居室空着的那间早就被青果盯上了,她父母一来就跟我住在一 起。我以为他们只是来玩几天,但一住就是一个月,看架势来了就没打算回去。   青果让我给他父母介绍工作,他们想挣点钱再回去。他们太看得起我了,我 的确认识一些老板,可我不过是一个微不足道的业务员,没身份就没面子。两个 老人又是一大把年纪,刚从农村出来什么都不会干,我纵有通天的能耐也办不到 啊。但青果与他的父母总是天真地以为我很大面子,差不多是无所不能的孙悟空, 没有我办不到的事情。   办不到我得办啊,我到处低三下四去求人,小腿都快跑抽筋也没人愿意接收 一对老年夫妇。实在没招了,我不得不向青果坦白交代,我基本上是个没用的废 物,没有人肯给我面子,只能把她父母打发回家去。青果却不,她坚决说不能让 二老失望。青果的脾气很温顺,但她认定了的事情绝不妥协,连个折头都不能打。   青果的一句话点醒了我:你可以去找中介公司啊。这确实是个好办法,有钱 好办事,没几天工夫中介公司就给青果的父母介绍了一分在夜总会扫地收破烂的 活。   两位老人去上班了,我好歹松了一口气。想不到的是,他们只上了一天班就 死活不去了,他们的理由是吃不消夜里上班。这可能是一个原因,但真正的原因 还是青果转述的,他们觉得给我丢人,因为他们固执地认为我是个有面子的人, 他们在那种场合做事丢的是我的面子,而且他们也看不惯一堆男男女女无耻地搂 抱在一起。   我气得一口气差点没上来晕过去,我有什么面子?在东莞这个地方有钱才有 面子,没钱没权没地位有个狗屎的面子。可这些话不能给老人说啊,我还得再给 他们踅摸新的工作。   又跑了一次中介,又花了一次冤枉钱。中介公司这次介绍的是在建筑工地打 扫卫生,顺便还可以拣点废品变卖。二老犹豫了一天,大概也想通了,第二天就 去上班。   这分工作他们干的时间比较长,一直干到回老家为止。   这件事又被同事们传为笑谈,背后说我不仅再麻将桌上拣了个媳妇,顺手连 她父母都拣来了。当然,这些都是我辞职后得知的。不过与青果的父母一起生活 那两年我的气一直都不太顺,这算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孝顺自己的父母,就把未 来的老丈人和丈母娘给孝敬上了。青果的父母很看中我,一直对我很客气也很尊 重,客气得生分。他们越是这样我越难受,一想起来我就憋气,有火不敢冲她父 母发,只能拿青果出气。青果在严酷的环境下练就一副好脾气,她什么都能忍, 正是因为她的委曲求全我们才得以平安相处下去。   咬咬牙两年时间在磕磕碰碰中逶迤而过,青果的父母认定了我,他们认为我 是个老实人,可以把女儿依托给我了,要求我们结婚。他们说如果我跟青果结婚, 他们就回老家去操办一切。这有点像是要挟,我为了把他们尽快打发回去,心里 一百个不愿意可嘴上同意了。   青果的父母一听我同意了,欢天喜地回家操持准备婚礼的程序去了。二老一 走,我就跟青果摊牌了。我告诉青果,现在我不能跟她结婚,我感觉这两年来简 直是被他们胁迫着过日子。我受够了。我要去外面的世界寻找我想要的新生活。   青果马上跟我急眼了,质问我既然没打算跟她结婚为什么还要同意她把父母 给接过来?既然我不喜欢他们家人为什么还要这么委屈自己?没打算跟她结婚为 什么要同意老人?老人这一回去满世界都知道她要嫁人了,他们一家人都是很要 面子的人,我现在翻脸不认人不是把她往死路上逼吗?   这种状况确实很麻烦,我的头大如斗,真是一步错步步错。千错万错都是我 的错,可我怎么办呢?我他妈干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要受到这种惩罚?   青果说:“摆三锤,我知道你是个千里挑一的好人,我不求你别的,只求你 这一回,你能不能好人做到底,帮我继续把戏演下去?我父母年纪大了,受不起 这种刺激。”   我无奈地说:“青果,我知道你也是个好姑娘,比谁都孝顺,也比谁都会过 日子。你的确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可你这么好的姑娘我无福消受,我也就求你 这一回,你找别人演戏吧,我早已黔驴技穷。”   “摆三锤,”青果咬牙切齿地说,“你自己的承诺你就得兑现,必须承担这 个责任,没有别的选择。不兑现我就跟你同归于尽,反正我这辈子也没脸回家 了。”   看着青果一副不成功则成仁的样子,我吃惊不小,习惯了她的柔弱,一旦强 硬起来还真有股子唬人的气势。她把我唬住了。我说容我考虑考虑,婚姻大事总 得跟家里人商量商量吧。   青果给了我三天考虑时间,并命令我三天后必须给出答复,她父母还在家里 等着我们回去呢。我知道这件事无论如何都躲不过去,搞不好真的会出人命。而 且这件事我根本没法子跟自己的父母开口,他们不可能同意,他们要的媳妇跟青 果的身份相差何止十万八千里。我一咬牙一跺脚说:“得,我跟你回去,就算做 回雷锋吧。不过咱们可说好,这是在演戏,你可不要假戏真做。”   青果哭了,眼泪止不住地往下流。我不知道她在哭什么,我不同意的时候她 不哭,我同意了她倒哭得如此伤心。女人真是莫名其妙。我纳闷地问:“你哭个 什么劲?我这不是答应你了嘛。”青果抽噎着说:“我觉得我被人鄙视了。”说 完她又哭了两声,接着说,“不过我不怪你。   我无言以对,扪心自问,我从心底确实一直太看不起青果和她家人,可我有 什么资格鄙视人家呢?   青果哭完了说:“摆三锤,你真是当代的雷锋。可像你这样的好男人为什么 就不能真正属于我?”   这句话真让我伤心,我算什么好男人?身无长物,顶无片瓦,连承担责任的 勇气都没有。我是个人面兽心的畜生啊。我撕了一张纸巾给青果擦干眼泪,捏着 她的手说:“我觉得你才真的伟大,万里挑一,你所做的都是为了父母,这年头 像你这么孝顺的女孩子不多了。”   现在想来,当时我们俩抱头痛哭的情景十分荒唐可笑,我们不像是去参加婚 礼,而像是奔赴沙场,把自己搞得又悲壮又伟大。其实我们哪配做雷锋,说到底 我们都是为了自己。雷锋同志要是知道我们这么糟践他,会从坟里跳出骂人的。   青果家在长江边上,我知道青果家里很穷,不穷青果也不会十六岁就远离家 门来广东淘金。可我没想到青果家会穷成那样,房子是土坯房,家里连套象样的 家具都没有,寒冬腊月连个火炉找不出来。好歹他父母在广东两年攒了点钱,我 出了一部分钱把酒席给办了。我在她家里挨冻受累一个星期,酒席一办完实在受 不了提前一个人杀回了广州。   回到广东我看到哪哪都是青山绿水,各种蓬勃葱郁的热带植物高大青翠,根 繁叶茂,心情一下子就舒畅起来,在心里发誓下次就算是刀架到脖子上,我再也 不去青果家那个见鬼的小山村了。   青果后来从家里回到我身边,我觉得必须跟她好好谈判。我告诉她,戏演完 了,咱们各自收场吧,以后谁都不要干涉谁的生活。青果不表态,低眉顺眼地说: “现在名义上我已经嫁给了我,在我的父老乡亲面前我还必须跟她把戏演下去。 我现在可以不干涉你的生活,如果有必要,你还能跟我在一起吗?”   我明白了,这次上了大当,把自己都赔了进去。但看她那副无依无靠的可怜 相,我的心又软了,我叹了口气说:“行吧,我好人做到底,有需要我的时候你 尽管说话。”   青果说:“你放心,我会出去工作的,以后不要你养,我只求你给我一点缓 冲的时间。”   我能说什么呢?一个女人不要名分不惜降格以求我能拒绝她吗?至少我做不 到。只是我没想到的是,青果的缓冲时间会长达一年之久。反正我也没心思找别 的女人,就由她一直赖着,直到我辞职后她彻底跟我闹掰,自谋生路去了。   可是,她消失一段时间后,又回来了。   4   青果坐在那里,一声不吭,表情很肃穆。我喝完一杯茶,把烟点上,漫不经 心地瞥了瞥青果。青果眼明手快,起身给我把茶斟满,又迅速地退回到沙发上。   我抽着烟笑了,说:“我们离家出走的大英雄终于肯回来啦,怎么不说话呀。 说说嘛,说说你在外面的光辉战绩。”   青果非常幽怨地白了我一眼,又飞快地低下头,嗫嚅道:“摆三锤,你别得 意。我这次回来是意识到自己真的太冲动了,不该在这种时候离开你,我回来是 帮助你的。你告诉我,我走了这么长时间难道你就从来没想过我?”   听听,这是什么话,她扔下我一个人逍遥快活去了,还让我想念她。我故意 心情气和地说:“我过得滋润着哪,整天小酒喝着,大把的马子泡着,一个人吃 饱全家不饿。最艰难的时候我一个人都挺了过来,不需要谁帮助我。”   我说过青果是一个咬定青山绝不松口的女人,就算撞了南墙她也绝不回头。 她铿锵有力地说:“摆三锤,我知道你不是那样的人。我错了,你原谅我好吗。”   既然她已经这么请求我,我还能说什么?我端正了态度,很萧索地说:“回 来也好,我现在正缺人手,你帮着打打杂,有时候一个人还真忙不过来。”   青果一听马上面露喜色,高兴得站了起来,在屋子里来回走了几圈,很兴奋 地说:“你缺人手啊,那我把我弟弟从广州叫过来好不好?”   我马上勃然大怒,训斥说:“你休想!上次是你爹妈,这回又是你弟弟,你 怎么总是这个样子。我警告你,以后少把你们家人往我这里招。”   青果被我泼了一盆凉水,很委屈地说:“我就是说说嘛,你发这么大火干什 么。再说干什么事还是自己家人比较信得过。”   我说:“够了。我不要你来教我该干什么,不该干什么。”   青果很沉郁地看着我,说:“不是我说你,你的火暴脾气要改一改,这样子 做生意是行不通的。”   虽然我手里有客户,但我没想到自己真正做点事会这么难。每做一单生意就 如同上了一回战场,不脱层皮基本上搞不赢。真的是无商不奸,如今的生意人都 精明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每一分利都计算到了以豪为单位的精度,寸土必争, 分毫不让。我的客户只要是鬼子,供货商差不多都是香港人和台湾人。这些洋鬼 子到中国混了几年,跟中国人打过几次交道后变得一个比一个市侩,一个比一个 无耻;而这些台湾人和香港人也是一路货色,势利得要命。我夹在中间两头受气, 这中间人真不是人干的活,好几次实在被逼得没办法了,真想抄家伙把两边一人 打一顿。可这只能在心里想,脸上还得一直陪着笑,见谁都装孙子。我发誓,哪 天老子发了财,一定要多雇几个民工,把我最讨厌的那个洋鬼子和台湾佬狠狠收 拾一顿。民工们打一捶给五十块现金,谁最卖力另外还有奖励。   更无奈的事情还在后面,才做了一单稍微大点的生意,我就把自己五万块多 启动资金全部押了进去,又成了名副其实的流氓无产者。没有流动资金别的生意 我就不敢接,只能眼睁睁把机会让给别人。我又开始为钱发愁,这辈子从来没体 验过钱有着如此重要的作用。可一想到借钱我就头疼,钱真是又可爱又可恨,我 真想抱着一大堆钞票像抱着个大婊子一样狠狠睡一觉。   机会说来就来,正愁没钱时就有人给我送钱来了。自从米欧抢了权当上领导 后我就再没有主动跟他联系过,他得了势自然也没必要搭理我,我跟他已经不是 一个重量级的对手。可这天晚上他出现在我的办公室,一张大脸笑成一朵玫瑰花, 时光仿佛又退回到我们称兄道弟的时候。   米欧丢给我一根烟,皮笑肉不笑地说:“老摆,你小子可以啊,眨眼就鸟枪 换炮了,听说你现在搞得不错,风声水起嘛。”   我打着哈哈,也嬉皮笑脸地说:“嗨,别提啦,您没看我现在穷得都要当裤 子了。我跟您不能比,您现在已经是高层啦,有机会还是多关照关照咱们这些老 兄弟啊。”   米欧说:“瞧你这话说的,别一口一个您的,不过我这次来还真有好处要关 照你呢。”   “是不是啊?”我惊讶地问,但马上提醒自己一定要警惕这小子,人不能被 同一个人欺骗两次。我很忧郁地说:“看来你还算有良心,还记得我这个落难的 兄弟。”   米欧说:“那是的,忘谁也不能忘你啊。走,咱们找个地方喝两杯,边喝边 谈。”   我们一起下了楼,我注意到楼下停着一辆很鲜艳的捷达轿车,米欧微微一笑, 离车还有一段距离就掏出遥控锁打开了车门。真是没天理啊,才几个月不见,米 欧这样的败类居然开上轿车了。我坐在他的车里左右拍了拍,夸赞道:“不错啊, 你小子才是几日不见老母鸡变鸭,牛气冲天哪。”米欧很谦虚地笑,说:“二手 货,没什么了不起的,要不了多长时间你也会有的。”话虽然这样说,但我看得 出来,米欧的脸上有着掩饰不住的得意。   他请我吃的是小肥羊,我们随便找了个座位落座,点了两盘羊肉,几样青菜, 要了瓶白酒,一边吃一边频频碰杯。酒肉所起的是搞气氛的作用,几杯酒下肚气 氛就融洽了许多。米欧一直在说,我的主要任务是听他说。他问我:“你觉得挂 靠在咱们这个随时可能破产的公司靠得住吗?”我说:“我这只是权宜之计,当 初不是没钱没法子嘛。”米欧压低嗓音说:“我当你是朋友才告诉你,现在咱们 公司随时可能倒闭,还欠着一屁股烂账,一旦倒闭你也逃不脱干系,弄不好把自 己辛辛苦苦挣的钱还给搭进去。”   我心里一紧张,这一点我倒还真没想过,脱口问:“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米欧斟酌片刻,很为难地说:“我是想拉你一把,就怕你不干啊。”   我迫切地说:“你先说来听听啊。”   米欧说:“实话告诉你,你别看我在公司做了高层,其实你我都明白,这些 不过是个空架子,没什么实惠,我早就想跳出来自己单干了。要不这样,咱们合 伙注册个公司,兄弟两个一块干,挣了钱大家平分。”   我终于明白米欧找我的居心了。之前他已经坑过我一次,这回还想再坑我一 次,他是不是觉得我弱智啊。大概他以为那件事他干的天衣无缝,我还白痴似的 一直被蒙在鼓里。不管他是怎么想的,这回我有心跟他较量一番。我不动声色地 说:“可以考虑,其实我一直想找人合伙,可没有信得过的人选。那你看应该怎 么合作?”   米欧大概也没想到我这么好说话,他显得很兴奋,接着又很详细地说了他的 合作方案。他兴奋得过了头,有些得意忘形,无意中让我看出之前他早已做了周 密的计划。这个人就是这样,头脑很清醒,做任何事之前脑子里已经有了一套说 词。   我一直点着头,对他的方案百分之九十的肯定,百分之十提出质疑,因此一 直保持着谈判的和谐气氛。谈完了米欧很满意,与我碰了一个满杯。或许他以为 我真是猪脑子,他太高估自己了,以为我看不出这个计划最重要的一点就是他吃 定我了。我答应米欧要再考虑一下,他拍着我的肩膀说:“这个没问题,凡事都 应该慎重。不过你要尽快,时间就是金钱哪,早一天注册早一天赚钱。”   我回到家里左思右想,米欧无疑是靠不住的,他的目的就是吃掉我,但对我 来说这也是个机遇,我也可以想办法吃掉他,机会是均等的,就看谁更精更狠了。   青果看我愁眉苦脸的样子偎了上来,柔声问:“在想什么?”青果自从回来 后脾气更加温顺,做任何事都看着我脸色行事。我心烦意乱,没好气地把她推开, 板着脸不置一词。青果又说:“米欧找你是不是有事?我一看他就知道没安什么 好心,你可要提防着点。”我说:“这还用你说,人要是在同一个地方跌倒两次 老天爷都救不了他。”青果纳闷地问:“那他到底找你啥事啊,他又有什么居 心?”   我心中一动,心想或许多一个参谋会多一个主意,就把米欧跟我说的方案如 实复述了一遍。青果听完沉着脸,很智慧地说:“他想吃掉你,你可千万不能跟 他合作。”我懊恼地说:“废话,这个还用你说,白痴都看得出来。问题是我更 想吃掉他,你给我出个主意,怎么才能把他的钱拿来咱们用。”青果的表情很沉 痛,她认真地想了想说:“有难度,米欧那么精明的人不可能随便被你吃掉。” 我挥挥手说:“去,一边去,别在这给我添乱了。”   青果沉默了半天,大概想出了什么锦囊妙计,说:“你们的业务我不太懂, 但我觉得对米欧的品性还是比较了解的。他这个人小聪明太多,很阴沉,但他有 个很致命的缺点,就是爱占小便宜,过于急功近利。你还记得吧,他以前经常到 咱家蹭饭,看到喜欢的东西想法设法都要搞到手。你可以利用他这个弱点,给他 点蝇头小利,让他以为有赚头,他为了挣更多的钱肯定会投资。再有就是他自以 为自己最聪明,你现在所能做的就在他面前继续装傻,推心置腹跟他交朋友,让 他觉得吃掉你十拿九稳了,你再吃掉他。”   天哪,这种话能从青果这么一个初中毕业生嘴巴里吐出来把我吓了一大跳, 原来她这么聪明啊。米欧的品性确实跟青果分析得八九不离十,今天吃饭的时候, 本来说好是他请客的,但我客气地抢着买单,他稍微抵抗了一下就由我买了单, 又一次狠狠恶心了我一把,吃下去的羊肉差点都吐了出来。   青果看我一脸惊异地神情,冷静地解释道:“我在外面混的时候吃过很多亏, 这些都是通过被人坑骗得出的经验教训。我发现每个人都以为自己是人中龙凤, 没有人会觉得自己是错的,都以为自己永远正确,就算是做了错事也会给自己找 借口。人会很轻易地原谅自己,但很难真正原谅别人。所以米欧坑了你一次还想 来再坑你一次,他以为你最好骗,别的人他骗不到,因为别人不把他当朋友。” 顿了顿,青果又接着说,“我以前从工厂出来的时候,有一个姐妹一直跟着我。 当时我身上只有几百块钱,她一分钱没有,但出于义气我愿意照顾她,钱都是我 们两个平分着花。最后我剩了五毛钱,只够买一个油饼,我买了给她吃,自己饿 着肚子咽口水。可后来我们境况都改善后我被人打劫,浑身是伤,身无分文去找 她借钱看伤,她一毛钱都没有借给我,还振振有辞训斥我出门太不小心。”   这是青果第一次推心置腹地跟我说这些,顷刻间令我刮目相看,如果不是亲 耳听到,我很难相信对人性如此深刻的理解是出自青果之口。后来回头一想,事 实上是我以前忽视了青果的聪慧的一面,她一个单身女孩子在外面飘荡这多年, 为了生存不得不面对各种面孔,积累了丰富的生活智慧,对比她而言我不过是个 愣头青。我动情地把青果抱进怀里,抚摸着她的肩膀,不发一言。   青果说:“你答应米欧跟他合作,跟单的时候留一条后手,再在合同上动点 手脚,让他吃个哑巴亏。说穿了,人与人的关系就那么回事,你可以不害人,但 不能担保别人不害你。太老实了就会被人欺负的,不给米欧一点苦头吃,他永远 把你当傻逼。去吧,我支持你,不要手软,干掉他。”   我点点头,心中百般感叹,汹涌澎湃着,逐渐想出一条如何对付米欧的计策。   原以为很难的事情,用对了法子见效却非常快。我告诉米欧,同意跟他合伙, 但现在钱全部押在一单业务里,还得缓几天。同时,我把一单小业务转给了他, 让他尝到了一丝甜头。米欧挣了点钱很兴奋,打电话给我,让我以后有生意再关 照他,他不会少了我的好处。我谦虚客套了几句,就告诉他现在就有一单大生意, 我自己一个人接不下来,问他要不要投资一块干。米欧一下子沉默了,沉思片刻 告诉我要考虑一下,他的资金也有些紧张。   挂了电话我的心情很平静,我知道这回他准跑不了。果然,没多长时间米欧 就打电话给我,同意合伙投资,不过他要签合同。鱼儿上钩了,现在所要做的就 是如何让他把钩咬死。   我跟米欧签了合同,在合同里动了点手脚。他也是内行,但我清楚他的习惯, 很轻易地就瞒过了他的眼睛。钱款到账后,米欧就得被我牵着鼻子走了。我带着 他见了英国客户,又去了厂家,检验了产品质量。各方面都是令人满意的,惟一 的东风就是现金。米欧看到这么大的利润,很爽快地把钱拿了出来。   可惜我有些高估米欧了,他的钱到账没几天,他就跑来问我什么时候能收回 投资。他大概有点害怕了,毕竟现在不由他一个人控制,客户是我的,厂家也是 我联系的,他虽然一直跟着单走,但两方都只认我不认他,他完全成了外人。我 说:“再等几天,米欧,你做外贸也做了这么多年了,怎么这么沉不住气?哪有 刚下单就得利的美事。做生意就是这样,先做人,再做服务,最后才能挣到钱。”   米欧很深沉地看了我一眼,说:“这个我当然知道,可这回我有些不放心, 总觉得靠不住。要不我收回投资吧,这钱我不挣了。”   他真的急眼了,大概意识到我也靠不住了。我平心静气地说:“这恐怕不合 适吧?你这个时候撂挑子不是坑人么?咱们可是有合同的。”   米欧气急败坏地说:“我管不了那么多了,我现在需要用钱,你把钱退给 我。”   我不吱声把玩着圆珠笔,心花怒放着。   米欧看我一脸的成竹在胸,意识到现在耍这一套已经不管用了,换了副口吻 可怜巴巴地说:“就算我求你,看在咱们同事一场的分上。”   我沉下脸,公事公办地说:“米欧,我得提醒你,你现在撤资可以,但要赔 偿一大笔钱,你考虑清楚。”   米欧很颓丧地一屁股跌坐在沙发里,用力揉搓着头发,似乎能从头发里揉搓 出大把的人民币。坐了会他站起身,不置一词拉开门走了出去,使出了吃奶的劲 把门关上。   我太清楚米欧的伎俩了,他现在肯定是去公关我的客户和厂家去了。但我一 点也不担心,这一点我早就预料到了,提前给他们给了好处,做了周密的安排。 米欧有一个最致命的弱点就是小气,想挣钱又舍不得花钱,当初要不是靠着公司 的老底子,拿公家的钱自己送人情,他这辈子都休想开上捷达车。他是出了名的 铁公鸡,每次号称请客时牛皮吹得震天响,可真让他自己掏钱简直能要了他的命, 他永远不会真正理解能花钱才能挣钱。   5   刘云发来短信,说:摆三锤,你在忙什么?这么长时间都不联系我的,你真 是个没良心的。   这女人是什么意思,我热情似火的时候她总是冷冰冰的,一旦我没工夫搭理 她,她又主动偎上来。老实说,青果回来后我已经改变了以前对她的态度,突然 发现她除了出身不好以外其实挺适合做老婆的,而且逐渐我对她有了一种依赖感, 说不上是哪方面依赖,可确实有点不离不弃的感觉。这样以来,我真不想再跟刘 云耗下去,即便她更是万里挑一的好姑娘,我感觉累了。   可我就那么点出息,架不住别人几句忽悠,马上回短信说:最近真的非常忙, 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个小时。你最近还好吧?   刘云的短信总是回得飞快,她说:就那样吧。你忙完了没,能不能请我吃顿 饭啊?   我看着短信偷着乐了。青果警惕地瞄了我一眼,问道:“你笑什么?”   我说:“看个黄段子呗。”然后飞快地给刘云回了短信,约定了吃饭的地点 和时间。   这次跟刘云一起吃饭我表现得心不在焉,总担心青果会打来电话查询。但刘 云表现得很亢奋,大概太长时间缺乏跟人交流,她的话很多,喋喋不休,有些语 无伦次。   “摆三锤,你怎么心不在焉的,有什么心事吗?”我的心不在焉被刘云看了 出来,她幽怨地问,“是不是我哪得罪你啦。”   我连忙解释说:“没,没有的事,大概是这些天太累了,身体累,心更累。 这生意真不是人做的,只有妥协,没有游戏规则。”   “是呀,”刘云说,“钱哪有那么好挣,其实干什么都不容易的,我们在公 司给别人打工还不是又受气又挣不到什么钱。”   我叹息着说:“自古就是钱难挣,屎难吃。”   一谈到钱我们都表现得很气馁,我们都缺钱,气氛就显得十分伤感。刘云突 然就没话了,我也不想开口,互相沉默着。   刘云打破沉默,又很开朗地说:“有什么啊,咱们现在不也挺好嘛,有衣服 穿,有饭吃,至少没有流落街头,比起那些在流水线上拼命的工人可强多啦。想 开点,人要学会满足啊,物质是没有底线的,精神上只要快乐就好啦。”   这些话我听不出来她是在安慰我还是安慰她自己,我仍然沮丧地说:“话是 这么说,可我要是一直都这个半死不活的样子,你还会要我吗?”   刘云斟酌片刻,缓缓地说:“我不知道啊,大概不会要你吧。”   “操!”我阴着脸吐出一句粗口。   刘云面露不快之色,厌恶地说:“又来了,你说话能不能带脏字啊。我说的 是实话,你这种不求上进的样子让我怎么相信你啊。我愿意跟你交往,是看中你 的人品,我相信你是个绩优股,早晚会升值的。其实女人的要求很低的,不管跟 谁起码的温饱总要保证吧,我觉得我的要求不高啊。”   我站起身,叫服务员买单,然后说:“我保证不了,爱谁谁吧你。”   “你什么意思啊,”刘云委屈得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是男人你就别动不动 撂挑子。”   我毫不妥协地说:“我无法给你任何保证,我承认我配不起你。可能还有更 优秀的男人等着你,只是时候不到罢了。再说你已经不那么年轻了,我不敢再耽 误你的时间。”   “你到底想要我怎样啊?”刘云的眼泪掉了下来,“你们男人怎么都这个德 行,一句配不上就把我推给了别人,我到底做错了什么?我不为名不为利,只要 对我好就满足了,我一个女孩子到底该怎么做?”   这句话对我的挫伤力相当大,一屁股颓丧地坐回到座位上,挥手赶走了前来 结账的服务员。   这天晚上刘云跟我交了一回心,她以前谈过两个男朋友,爱得死去活来,因 为刘云不肯妥协,坚持底线,最后都是丢下我刚才丢给她的那句话一走了之,从 此音信皆无。   刘云恶狠狠地说:“我受够了,没想到你也是这样的人,你要走就走吧,你 随意吧。”   我闹不懂她所坚持的底线和原则是什么,纳闷地问:“你指的底线和原则是 什么玩意?”   刘云不说话,眼睛望向别处,满脸满眼的泪水。我抽出纸巾递给她,突然脑 子里闪过一道灵光,醒悟道:“这么说你还是处女?”   刘云用纸巾擦擦眼泪,很响亮地擤了鼻子,点点头说:“是的,我一直都 是。”   老天爷,这是真的吗?我张大嘴巴,她已经二十七岁啦,这年头还真的有处 女啊,如果她真是那简直是天下无双。更让我难以置信的是,居然让我给遇到了! 我何德何能,又在何时何地踩到一泡狗屎,会有这样的狗屎运?   刘云擦干净泪水,红着两只兔子般的眼睛看着我说:“你不相信?信不信由 你。”   我脑袋点得飞快,说:“信,你说的我都信。是不是处女装不出来,一试就 知道。”   刘云警惕起来,虎着脸说:“你什么意思?我警告你,千万别轻举妄动,我 几个表哥都是警察。”   我慌忙掩饰道:“哪能呢,看你想哪去啦,净把好事往坏处想。”   买了单我打车送刘云回家。车子把我们载到她楼下后她先下车,我仍坐在车 里,准备拐弯回去,再不回去青果的电话就打来了。刘云站在车外的夜色里,勾 起手指撩了撩耳边的长发问:“不上去坐会吗?”这算是暧昧的邀请吧,我求之 不得,手脚麻利地付了车费跟着她前后脚上了楼。上楼的工夫我从裤兜里把手机 关了,免得青果的电话坏了我的好事。   刘云一个人住,两室一厅,前些天跟她合租的女孩子搬到男朋友家里住了, 屋子因此显得很空旷。   她给我泡了茶,打开电视,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闲扯几句。气氛有些暧昧, 我心里猫抓般心痒难耐,可不敢轻举妄动。窗外的世界依然华灯璀璨,但夜深沉, 刘云打起哈欠,眼睛有一下没一下地看我。我知道她在发出逐客令,很醒目地站 起身,说:“我该回去了,你早点休息吧。”刘云也站起身,寡淡地说:“不再 玩会了啊,那你也早点回去休息吧。”我听得出,她的语气里没一丝挽留的意思, 说:“不啦,来日方长嘛。”   走到门口,我有些不甘心,就这么走了么?一回头看到刘云明亮的眼睛和性 感的嘴唇,我一把抱着她的腰,她的腰很细,手可盈握,我的嘴唇覆盖在她的嘴 唇上。她稍微挣扎了一下,就停止不动,同时伸出了舌头。   缠绵良久,我感觉自己越来越膨胀,越来越无法压制喷薄的欲望,一下子把 她抱起来,磕磕碰碰冲进卧室,一甩胳膊把她扔到了床上。刘云突然就不温顺了, 她挣扎着起来,神情坚决地说:“不,不能这样,你该回去了。”我哪里能听得 进去,扑上去纠缠住她,大口喘息着表了决心,“今晚我不回去了。”刘云一把 推开我,恼怒地说:“你要再不走我真生气了,见好就收吧。”这哪行啊,我打 定主意,今晚一定要把她破了身,这是千栽难逢的良机,失不再来,岂容我错过! 很多事情就是这样,破其一点全面崩溃。她之所以这么执著,这么倔强,这么封 建,就是因为那层该死的处女膜。只要破了它一切都会势如破竹,水到渠成。   我试探着问:“我要是不走你会不会拿刀砍了我?”   刘云白了我一眼,坚决地说:“会的。”   我又问:“要是你打不过我怎么办?”   刘云说:“报警。你看着办吧。”   我把心一横,一边脱衣服一边说:“你随意吧,反正我是不走了。”我迅速 脱光衣服钻进了被窝,腆着脸冲刘云淫笑。   刘云下了床,狠狠挖了我一眼,出了卧室。我以为她真去拿菜刀了,躲在被 窝里有些后怕。可一想,随便她吧,她要真砍我就由她砍,不做任何抵抗。我就 不信她真砍得下去,这可是她的床,我不怕流血。反正我这是在拯救她,是为她 日后的健康生活负责,那层处女膜早已成了她的负担,与其留给别人,不如由我 来享用。   我等了半天不见刘云举着菜刀进来,外面客厅静悄悄的。她大概在犹豫吧, 我想,心里的一块石头终于落了地。以我对刘云的了解,她上过大学,受过逻辑 推理教育,思维方式习惯于推论,但似乎缺乏变化,比较一根筋。她考虑任何事 都十分认真,时间跨度非常大,短则一个星期,长则一年半年。我估计她的数学 成绩比较差,按他这样一根筋的推理运算,多长时间能够解决一道数学题?   我正躺在被窝里胡思乱想,忽然惊心动魄地看到刘云手持一把菜刀,带着两 个警察进了卧室。她面无表情地指着我说:“就是他,企图非礼我。”   我的妈啊,这个疯子果真报警了。我惊得一下子从被窝里跳了出来,用手捂 住裤裆结结巴巴解释说:“误…误会,警…察…同志,这真的……是天大的…… 误会。”   警察冷冷地说:“少废话!什么误会,深更半夜你死皮赖脸跑到人家一个姑 娘床上还好意思说是误会。穿上你的狗皮,到派出所跟我们好好说到底怎么回 事。”   我奋力辩解道:“阿……SIR,她,她是开,开玩笑的。她是,是我,女朋 友啊。”   “女朋友?”其中一个看上去稳重些的警察望着刘云。刘云一脸陌生,冷冰 冰地说:“我不是她女朋友,我没有这样的男朋友。”警察不耐烦地说:“我不 管你们是什么关系,既然报了案,就先到派出所走一趟再说。”   另一个年轻些的警察大概抓过几次卖淫嫖娼,喜欢拿嫖客开玩笑,他看着我 狼狈不堪地捂着裤裆,绷不住笑了起来,笑眯眯地说:“你老捂着那里干什么, 那里又不是农业银行。把手举起来,我看看是不是藏了小金库。”   我羞愧难当,没脸见人,差点哭起来,恨不得把脸藏进裤裆里。刘云却扑哧 一声笑了起来。我把这个该死的女人恨死了,这个二十七岁的老处女怎么什么事 都干得出来。我哭丧着脸把衣服穿好,被警察拎小鸡一样拎进了派出所。   刘云做完笔录就离开了,走时还很忧愤地瞪了我一眼。我蹲在墙角,又羞愧 又愤怒,万念俱灰,我恨天恨地恨整个宇宙。当时如果有一杆机关枪,我会毫不 犹豫把两个警察和刘云一块干掉。这是对我莫大的侮辱,是我人生的污点,从此 之后将无法抹去。   两个警察开始轮番轰炸我,口吻一点都不友好,阴阳怪气地冷嘲热讽,大概 刘云的笔录已经说明我是个蹿入到良家妇女家里图谋不轨的流氓。我如实交代, 很委屈地竭力辩解,但警察同志很有职业精神,盘丝剥茧对我所说的每一句话做 出分析和质疑,一直折腾到凌晨,三个人都筋疲力尽。警察同志让我在笔录上签 了字,最后要求我去交两千块钱罚款。我苦着脸说:“我请求政府宽大处理,现 在我钱包里只有几百块钱。”年轻的警察不耐烦地说:“你以为这是菜市场,还 可以讨价还价啊。”我身上确实没带那么多钱,很哀痛地说:“可我确实没钱, 刷卡行不行?”年轻的警察一拍桌子站了起来,声讨道:“你耍我们是不是?” 稳重点的警察拉了拉年轻警察的衣服,和颜悦色地说:“那你只能叫人送钱来, 大家都不容易,互相体谅一点,折腾了大半夜,还是早点回去休息吧。”这深更 半夜的我能找谁呢?我苦着脸不说话,脑子却转得飞快,青果肯定是不能叫的, 她要是知道我就活不成了。可找谁呢?稳重点的警察打着哈欠说:“看来只好委 屈你在值班室呆着了,什么时候交了罚款什么时候走。”年轻的警察对我的沉默 寡言很愤慨,气呼呼地说:“你这个穷鬼,我们还得陪着你在这呆一宿。”   是啊,我他妈放着家里的软床不睡,脑子抽风跑到这见鬼的地方。我想了半 天,排除了若干人等,唯一可能帮忙的就是宋总,上帝保佑,他的手机千万别关 机。我说:“我打个电话吧,就是不知道人家睡没睡。”警察挥着手厌倦地说: “赶紧打。”   我拿出手机,开了机就收到无数短消息,全部是青果的。不用看我也知道她 的短信内容,迅速调出宋总的号码,拨了过去。谢天谢地,他的手机通了。电话 响了半天,宋总迷迷糊糊接起电话,含混不清地问:“谁啊?”我赶紧说:“宋 总,是我,摆度。您现在能到派出所来一趟吗?我出了点事。”宋总犹豫着说: “什么事啊,这深更半夜的。”我说:“您别问了,来了就知道了。”宋总沉吟 片刻说:“好吧,我马上过去。”   宋总来的时候衣冠不整,显然是来时极其匆忙。他一进值班室那两个警察就 站起来,很热情地跟他握手,一口一个打扰宋总休息了。原来他们是老熟人,而 且关系相当好。宋总大概了解了情况,给他们解释了几句,担保我是个正派人, 不会做那种事,那女孩子确实是我女朋友,这肯定是误会。两个警察很够意思, 连声说:“既然宋总担保那肯定没什么大问题,这应该是个误会。人你领走吧, 大家早点回去休息,这深更半夜的。”   我一脸苦相跟在宋总后面出了派出所,坐在他的车里他问我到底是怎么回事。 我十分忧愤地给他说明了情况,宋总听着听着就狂笑起来,不置可否地说:“有 意思,真是太有意思了,你们两可真是一对活宝,赶明有机会我也见识见识那姑 娘。”我满脸晦气地说:“您别笑话我了,我都快把人丢死了。最好别让我见到 她,见到她我就一刀砍了她。”宋总一边笑一边劝慰说:“冷静,小摆啊,不是 我说你,凡事都要学会控制自己,要冷静啊。”   话是没错,可换了谁碰到这么变态的事情能真的做到冷静?打那之后我就把 刘云恨上了,这背子我都不想再见到她了。   6   有人说情场失意必然商场得意,人不可能把什么好事全占了。这话之于我差 不多完全合适,自从我被宋总从派出所救出来之后,我的业务一路飘红,一顺百 顺,四通八达。好运气来了就算你把门关上它都能顺着门逢挤进来,不仅我以前 的客户订单不断,老客户还主动介绍了一些新客户,新客人又迅速成了回头客。 看着不断飞来的订单,我的一张老脸都焕发了青春,整日红光满面,嘴巴都快咧 到耳根子上。   之前我跟米欧合伙的那单业务货款如期到账,我打电话通知米欧,可以来拿 钱了。米欧以火箭般的速度兴冲冲赶来,一来就伸出手,眼巴巴地等着我拿钱。 他这副样子让我厌恶,只认钱不认人的东西,老子还没把他玩够呢。我冷淡地说: “米欧,这算是咱们一起挣到的第一桶金吧。”米欧点点头,嘴巴笑得荷花似的 说:“是的,是的,不容易啊。钱呢?”我说:“别急嘛,咱们再接再厉,干脆 就用这笔钱注册一家贸易股份有限公司得了。”米欧警惕地说:“那可不行,我 什么时候给你说过要用这笔钱注册公司的?”我顾做惊诧地说:“这可是上次咱 们吃小肥羊的时候你说的呀,都写进合同里了。”米欧把嘴巴张大了一个巨大的 问号,惊叫着说:“什么?你说什么?写进合同里了?我怎么不知道,什么时候 写进合同里的?”我拉开抽屉,取出合同扔给米欧,装得很气愤地说:“米欧, 这就是你的不对了,你可不能睁着眼睛说瞎话。不信你看看合同,白纸黑字,你 可是签了字的。”   米欧打开合同一看,顿时傻眼了。这个合同是我制定的,当时给他看的合同 中我故意遗漏了一页,那一页上的几项条款中就是用这笔回款注册公司的详细说 明,如不履约则回款就会自动划入到合伙人的账面。   米欧回过神来,愤怒地拍着桌子说:“老摆,你这是摆明了玩我,枉我如此 信任你。”我心平气和地说:“老米,话可不能这么说,我是按照你的意思草拟 的,这几项不过跟你上次说的稍微有点出入罢了。咱们是合伙人,难道我稍微有 一点没有按你的意思办就是坑你?这么说,你一开始就是打算坑我的?如果你不 同意,可以去告我。”   这句话对米欧的杀伤力是巨大的,击中要害,令他哑口无言,傻愣在那里不 出声。   过了半天,米欧大概知道木已成舟,认输了,疲惫不堪地说:“我认了,你 说该怎么办就怎么办吧。”   这一回我又一次战胜了米欧,将他把玩于鼓掌之间。之所以能够这么顺利, 青果又一次帮了我的大忙。以我当时的实力要开股份公司,那笔回款中米欧占的 分额跟我差不多,他只要追加一点钱就成了大股东,我反过来要被他控制。我又 一次为钱发愁,无论如何我得筹到钱。可能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我大概做梦 都在筹钱,让青果知道了。第二天她就扔给我一张磁卡,说:“这里面有三万块 钱,你先拿去用,挣了钱再还给我。”我吓得差点尖叫起来,她哪来的这么多钱? 我怎么从来不知道她还有这么多私房钱,难道她消失这段时间又去从事老本行? 我的疑惑写在脸上,青果看得出来,她平静地说:“你放心,这些钱都是这几年 你陆续给我的,我舍不得花就攒了起来。”我曾经这么有钱么,零星给青果的就 有好几万?不过以我的估计差不多是这样,这四年陆续从我手里过去的钱也有几 十万了,可我不会理财,平时又大手大脚乐善好施,因此用钱的时候才发现没攒 下钱。我捏着磁卡,无言以对。   业务一多,我深感人手不足,差不多是该招兵买马的时候了。这时青果再次 提出把她弟弟从广州叫到东莞来帮忙,我心里虽然十分不乐意,可青果连续帮了 我这么多次,拒绝的话无论如何都不好意思说出口。不能拒绝就只能接受,我硬 着头皮答应了。   青果的弟弟招之即来。他看上去傻头傻脑的,却很懂礼数,脑子也聪明,毕 竟太年轻,还是个二百五,什么都不懂什么都不会,都得我手把手教他,到哪都 得带着他。这样以来我才发觉青果的险恶用心,她不动声色就在我身边安插了一 个眼线,看住了我,让我不敢随心所欲跟女孩子打交道。这一手确实够阴险的, 平时看不出来青果这么有心计,这段时间我是彻底心服口服了。   米欧虽然被迫同意跟我注册了新公司,可到底是不情不愿,总是打退堂鼓, 每次见到他不是愁眉苦脸就是唉声叹气。我很不愿意看到他,一见他我就够了。 毕竟是合伙人,他来公司的时候我还必须得以礼相待。这天晚上他又约我吃饭, 态度看上去挺诚恳的,我不置可否,只告诉他,到了饭点再说吧,如果有时间就 去。结果到了饭点,米欧和青果一起叫我去吃饭。他可能觉得打动我比较难,但 打动青果相对容易些。果然,青果架不住几句好话,跑来给她当说客。   我和米欧,以及青果和他弟弟坐在一家粗粮馆里吃面。吃饭的间隙,米欧给 我们大倒苦水,差不多声泪俱下了,搞得青果和她弟弟都替他难过,一个劲安慰 他。但我并不为所动,经历过这么多事情,我发觉我的心肠越来越硬。米欧这个 人就这德行,小气又好面子,虽然新公司在走上坡路,他一直跟着我在赚钱,可 他还是放不下架子,被我控制让他觉得非常不爽,大概更内在的原因是他信不过 任何人。我越听越来气,忍不住说:“米欧,我就不明白,公司一直在挣钱,你 为什么非要撤股,你以为你自己单干就肯定比我干得更好吗?我看未必吧。”米 欧不说话,青果在桌子底下踢了我一下。我明白他们的意思,可这顿饭吃得实在 不舒服,总让人窝着一股火。既然大家都这么不爽,与其捆绑在一起,不如分道 扬镳。我又犯了驴脾气,恼怒地说:“如果你觉得跟我合作委屈了你,那咱们干 脆分开算了。你那点钱我还真没放在眼里,如数奉还。”   米欧面露喜色,但很快掩饰住了,解释说:“你误会了,我不是那个意思。”   我没理会青果的暗示,不依不绕地的说:“那你是什么意思?”   米欧嗫嚅两声,含混不清地嘟囔。我知道他说不出理由,他就是不信任我。 事实上我根本没必要让他信任我,他现在就是我嘴边的一块肉,什么时候想吃就 什么时候吃,可这样的事我做不出来。   这顿饭不欢而散,大家各自回家。结账的时候青果的弟弟自作主张要结账, 我故意没拦着,米欧再一次让我恶心透顶,坐在那里装傻逼。这样的人我真的看 不起,跟他合作对我来说是一种巨大的侮辱。   回到家我仍觉得鬼火乱蹿,冲着青果的弟弟大发雷霆。我说你他妈有钱啊, 知道替人买单啦,既然你这么有钱那以后每个月房租也替我交了吧。青果的弟弟 莫名其妙被我狠骂一顿,委屈得眼泪都快掉了下来,刚想还嘴就被青果拖进了自 己的房间。青果安抚好她弟弟,一出来就冲着我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她说: “你有病啊,有火冲我弟弟发什么。他年轻不懂事,你也不懂事啊。”我翻了个 白眼,懒得理她。   青果看我没有接招,硬生生把火气压了回去。筹措片刻说:“要不把米欧的 钱退给他吧,他也不容易,要养活那么一大家子。”这句话让我又火冒三丈,愤 怒地说:“你们倒是善良,什么都替别人着想,就他妈不为我着想。我被人坑的 时候谁可怜过我,我容易吗?啊,我养活一大家子容易吗!”青果阴着脸沉默, 一转身进了卧室,换了睡衣去洗澡。   我独自坐在沙发上愤懑一会,怒火平息后逐渐冷静下来。算了,这样的人还 是让他滚得越远越好,他的钱我拿着都恶心。   第二天我就打电话通知米欧来撤股,把他那几个破钱拿走。米欧兴冲冲地来 了。我跟他商量好,他拿走他入股的那部分钱,但最近的赢利不能算他的。米欧 又犹豫了,他舍不得已经到手的钱。这回我坚决不妥协,想要钱就只能这样,想 挣钱就一直干下去,再出任何妖蛾子老子可要翻脸不认人了。最后米欧还是决定 撤股,可无法掩饰他的恋恋不舍。   整个世界清净了。米欧一撤股我的好运气就来了,业绩连创新高,挡都挡不 住。在圈内这些事情瞒不过任何人的眼睛,自然也瞒不过米欧的耳朵。后来他还 是有事没事来我这坐一坐,有意无意流露出很后悔的样子,把自己搞得像个彻头 彻尾的贱人。可奇怪的是,他来的时候我很讨厌他,鄙视他;他没来的时候我又 希望他来,似乎有很多话要向他倾诉。人真的是很奇怪,难道我也是个贱人?   这或许就是人的矛盾心理,充满了谬误。更大的谬误在于,我以为我把刘云 恨透了,可当我碰见她的时候那些仇恨顷刻间落花流水,根本不堪一击,她只用 了三言两语就把我漫无边际的仇恨打发得烟消云散。   7   东莞这个地方,说大它就大得没有边际,一个地级市管辖着二十四个镇,我 所居住的长安镇就有一百多万人。可说小也小,有些你不想见到的人总是在某个 不知名的犄角旮旯就能碰到,可想见的人即便一生也未必能碰到一次。我再次见 到刘云就是在一个不知名的街道拐面对面碰上了。   我们的眼神对视了几秒钟,我不想理她,打算错身而过。刘云说话了,“摆 度,能不能给几分钟,我想跟你谈谈。”我冷冰冰地说:“谈什么?还有什么好 谈的。”刘云垂着头,嗫嚅道:“上次的事我很抱歉,我,我,那不是我的本 意。”   看刘云很可怜的样子,我又不可救药地动了恻隐之心,回头把青果的弟弟轰 鸭子一样轰走,懒洋洋地问刘云:“你打算在哪里谈?就站在这街道拐,还是找 个地方坐下来。”刘云欣喜地抬起头,说:“我知道这里有一家饮品吧,环境不 错,咱们去那里吧。”   坐在饮品吧里,刘云却沉默了。她不吱声,我也不知道说什么,难道她在给 我机会向她赔礼道歉?这太荒唐了,我抽完一根烟,站起来说:“既然没话说那 我先回了,还有很多事等着我去做。”   刘云的声音比蚊子飞行的声音大不了多少,她细声说:“对不起。”   我重新坐下,懒洋洋地说:“你没有对不起我,你做得对,你要是不那么做 当天晚上肯定贞洁不保。这么宝贵的东西糟蹋在我这样的人身上不值得,还是留 给你未来的老公吧。”   话说开了刘云也少了拘束,她轻声说:“你别这么说,我知道我做得不对, 我伤害了你。可我不想伤害任何人,我只是在保护自己。”   是啊,她的确是在保护自己。我发现我这个人耳根子太软,别人几句软话就 能把我哄得飘飘然。我说:“没事,我这不也没怎么样嘛。”   刘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指,嗫嚅道:“我们还能做朋友么?”   我想了想,懒散地说:“做朋友?没必要吧,我不恨你,真的,我现在完全 不恨你了。但做朋友很难,也没什么必要,人跟人之间想开了也就那么回事,互 相利用罢了。”   刘云抬起头,突然就眼泪汪汪了,她哽咽着说:“在东莞,我很孤独,没有 什么朋友,可我需要朋友。”   我最受不了女人哭,女人一哭我就没招了,完全乱了方寸。没错,每个人都 需要朋友,可为什么人总要在朋友背后捅刀子?我心里很难受,心肠突然就柔软 无比,说:“好吧,咱们还是朋友。”   事后一想,我又上了这个女人的当了,我们哪里是在做朋友,她是要求我继 续勇敢地去追求她,帮助她,在她身上大把花钱,一个女人在独自应对纷繁的生 活时过于疲软无力,更多的时候心有余而力不足。于是我们又开始交往,但这次 不同的是青果在我身边虎视眈眈,还有她那个牛皮糖一样的弟弟随时传递情报。 我东躲西藏,腾挪躲闪,要使出十八般武艺才能应付两个女人。累,一点也不轻 松,基本上没有任何欢乐可言,但我别无选择。   当冬天来到东莞时,刘云的父母坐了几千公里的火车从兰州风尘仆仆来探望 她了。兰州的冬天干冷难耐,他们需要在这里度过一个暖冬。当刘云问我,是否 可以抽出时间专门陪陪她父母时我才意识到,原来所有的一切都是以此为目的。 但老人家已经来了,等着要见女儿的男朋友。在没有更合适的人选时,我自然义 不容辞要接受这样的重托和信任。   这天晚上下班后,我在一家粤菜馆设宴招待两位老人,为他们接风洗尘。我 坐在包厢里抽着烟等待,对未来可能的老丈人和丈母娘对我的态度做了诸多猜测。 但我没想到的是,两位老人进门落座后只是又客气又生分地跟我点点头。更让我 心惊肉跳的是,刘云的母亲简直快成了老妖怪,那目光像一把刀,嗖一下扎进我 的心窝子,似乎一眼就把我看穿了。他们三人可真是一家子,那股劲头像是一个 模子造出来的。   两位老人的话不多,主要是他们一家三口在说,时不时问我一两句。我的感 觉是他们对我不是很满意,没有达到理想的标准,心情难免沮丧。这顿饭吃得十 分沉闷,很别扭,说不上来的一股劲。   吃完饭我们走出酒楼,站在楼底下等出租车。刘云的父亲问我:“你的公司 现在怎么样?”我说:“就那样,刚起步嘛,算是还可以的吧。”刘云的母亲接 过话茬,说:“那怎么不买车呢?”我说:“主要是我还没来得及考证,而且现 在钱押在货款上,没那么多钱买啊。”刘云的母亲教训道:“年轻人,要早做准 备。还是有车方便些,老打的多贵呀。”我点头道:“是啊是啊,你说得对。”   打车把他们一家三口送回家,到楼下时三个人下了车只说了声再见就上了楼。 我坐在车里冲着他们的背影苦笑,真是种瓜得瓜,种豆得豆,有什么样的儿女就 有什么样的爹娘。   老天爷很给面子,这一年东莞的冬天整日阳光充沛,各种高大蓬郁的树木青 翠欲滴,像是早年兰州的晚春天。这些天来,我一得闲就从公司偷偷跑出来带刘 云的父母去逛街购物,去风景区散心,甚至陪他们去莲花山晨练,总之力所能及 的事情我都像接受组织的使命一样愉快地接受下来。我买了上好的绿茶和茶具, 每天跟老爷子喝两盅。我们都是甘肃人,喜欢吃面食,我还偷偷摸摸去一家拉面 馆拜师学习拉面和扯面技术,刚学了点皮毛就兴致勃勃地要给他们露一手我做面 片子的技术。但老两口看了会我笨手笨脚的操作就大摇其头,很不客气地教训我 这样和面揉面是糟蹋粮食,然后极其熟练的把面揉好,飞快地把面片子扔到了开 水锅里。我满面羞愧,偷偷打量刘云,发觉她正一脸奸笑地看着我。   自从老两口到来,采购的事情就包在了他们身上,我每次都很爽快地拿出信 用卡狂刷。我以为他们会被我的豪爽大方感动,谁能想到刘云的母亲有一次的牢 骚差点让我爆怒。她说:“唉,还是有车好啊。我们来广东以为采购是坐着私家 轿车呢,没想到还是要靠四条老寒腿。小摆啊,不是阿姨说你,你确实该买辆车 了,你看看广东到处都是私家车和花园别墅,怎么没有一辆车是你的,哪怕有一 间房子是你的也行啊,租别人的房子到底不是个事。”   这些我又何尝没想过呢?可这些都要钱哪,钱不好挣啊兄弟。   我说:“你们放心吧,我这几天就去考驾照,正在做的这笔生意回款就去买 车。”   刘云的父亲突然认真地盯着我问:“那得多长时间啊?”   我斟酌了一下,说:“快则三个月,慢则半年吧。”   刘云的母亲遗憾地说:“这么慢哟,等到我们坐上你的车差不多也该回兰州 了。”   我低头笑了笑,低声说:“欲速则不达嘛,车技没学好我也不敢兜你们不 是。”   刘云的父亲嘀咕道:“那倒是。”   与老两口相处时间长了,他们对我逐渐收敛了最初的警惕和疏远,时不时跟 我拉拉家常,谈论故乡。我发现老两口其实人很老实本分,就是有些木讷,不太 会做人,也不太会说话,但心地又很好。慢慢的,我开始喜欢跟他们聊天,他们 有一种看穿事实真相的智慧,有时甚至很幽默。有一次聊天时他们很甜蜜地回忆, 他们年轻时几乎跟我与刘云一样,都是两头犟驴,吵了一辈子临老才真正创建了 和谐家庭。他们对生活最深的体验是:一定要学会宽容地看待一切,没有什么是 不可以妥协谦让的。我觉得他们说得很对,但当我问到,如果一方妥协另一方得 寸进尺时如何处理时,他们愣住了,半天回答不上来。后来刘云的父亲很智慧地 说:“实在没办法的话就走呗,能逃多远逃多远,过了那阵荷尔蒙作怪期什么都 过去啦。”刘云的母亲不满地白了他一眼,嘀咕道:“德行!男人全都靠不住。”   我会心一笑,不再继续讨论。   由于总是不在公司,青果先是感觉很疑惑,总是追问我到底在干什么。我辩 解说业务是跑出来的,不是坐在办公室里人家自动送上门的。青果可能觉得有道 理,就很少追问。但时不时会给我打个电话发个短信,我陪着刘云一家人时又不 敢接听,只能回个短信然后关机。时间长了,青果的疑虑再次摆上桌面。青果虎 着脸问:“你说实话,到底在外面干什么?跑业务难道还要关机?”我不知道怎 么辩解,干脆就沉默。我越沉默青果就越觉得有问题,先是让她弟弟对我如影随 形。可我是摆三捶啊,很轻易就能把她弟弟给忽悠了,打发他去玩游戏机或者去 网吧上网,再或者干脆借口都不找随时开溜。青果发现她弟弟这根眼线也靠不住, 差不多跟我是一伙的了,就自己动手,丰衣足食,哪哪都要跟着我。她跟着我就 装老实,手机开到震动上,不接电话,只回信息,回完马上删掉。青果没发现她 想追查的,老实了一阵子,我就撒丫子奔到刘云家陪她父母。青果还是觉得有秘 密,从贴身改为盯梢。但我是个谨慎的人,一个转身就能把青果摆脱。   这个冬天我把自己搞成了一个地下党员,四处秘密活动,偶尔内心产生一种 小阴谋得逞的快感,但每次面对青果的目光我的愧疚之情马上又油然而生。我加 倍地对青果体贴,照顾,甚至在她大姨妈期间帮她洗衣服洗碗,深夜去夜市上买 宵夜和水果。青果一边吃着我买的夜宵和水果,一边满脸疑虑地问:“你搞什么 鬼,怎么对我这么好啊?”我连忙陪着笑脸说:“应该的,应该的嘛,我不对你 好还能对谁好呢。”青果很惬意地躺在沙发上吞下一口水果,说:“那倒是哦。”   这样的日子并不好过,我感觉自己的精神快崩溃了。于是我开始考驾照,这 样可以有借口少去刘云家,她父母不是喜欢坐私家车吗,那我就准备买车吧。开 始学车的时候有点难,但难不到我,粗枝大叶也能把基本的窍门掌握了。但这样 一来我去刘云家就显得不那么勤快了,刘云开始有了怨言,说我照顾她父母不尽 力。我百般解释她才勉强接受。但很显然,我千辛万苦从她们一家人那里得来的 好评分也逐渐丢分了。   东莞的冬天在年后就匆忙结束了,没有一点征兆直接进入了夏天。正是四月, 天气预报说兰州的沙尘暴过去了,已经是鹰飞草长绿树红花的季节了。刘云的父 母松了一口气,他们兴致勃勃地筹划着要回兰州。从他们的口吻中,我听出他们 对兰州有一种迷恋情结,似乎家乡哪都是好的,东莞这个地方哪哪都不让他们满 意。这个我倒是理解,他们毕竟年纪大了,对一个陌生城市的适应能力没有我们 强。其实东莞挺好的嘛,很多方面都比兰州强。   我给他们买了火车票,亲自开着新买的二手车送他们去了火车站。之前在家 里,刘云的鼻子都哭红了,她父母也陪着掉眼泪,气氛莫名其妙搞得很悲壮。我 陪着他们抹了几把眼睛,表示很伤痛。在去的车上,他们都不说话,好像不是归 乡而是永别,吓得我大气都不敢出。刘云的母亲大概也意识到这样的气氛过于压 抑,她幽默地说:“嗨,没想到我们老两口在这里这么长时间没坐上你的车,临 回家才有福气享用一回,还是个二手货。小摆啊,你不会也是个二手货吧。”我 倒吸一口凉气,但反应过来她这是开玩笑,立马顾做轻松地说:“我可是原装国 产的,包退包换,包你满意。”这句话起了作用,一家三口都笑了起来,沉郁的 空气也由阴转晴。   在火车站,刘云一直和她母亲手拉着手,母女俩都是泪眼婆娑。她父亲把我 叫到一边,语重心长地对我说:“小摆,我们家闺女就交给你了,拜托你照顾好 她,我们会感激你的。”我慌忙说:“应该的,应该的,这是我分内的事情。” 刘云父亲的神情说肃穆就肃穆了,他很严肃地说:“小摆,我有句话不得不告诉 你。我观察你很久,你这个人品行还凑合,但有个很大缺点你知道吗?”我受惊 地看着刘云的父亲,结结巴巴地说:“你,你说,我,我听,着。”刘云的父亲 恨铁不成钢地说:“你都快三十岁了还不成熟,这很要命。用西北人的话来说你 是个二球货,干什么事都随自己好恶,完全不为别人考虑。一个男人最重要的是 承担和责任,这些才是第一位的,否则你的人生将很失败。我是个老工人,但我 更是个老党员,我太明白一个人思想上不成熟政治上就不成熟,是要载大跟头的。 一直以来,我相信组织,相信党,忠于我的事业和家庭,所以我觉得我这辈子是 完满的,唯一放心不下的就是我女儿。对于你来说,你要相信老人家的劝告都是 为你好,对刘云好点,让着她,宽容地看待一切,这样我们才会真的放心。如果 你做出任何对不起她的事,我们绝不会轻饶你,你应该知道西北人的二杆子劲。” 这些话像是组织对我的重托,组织信任我才交给我历史的重任,如果不能完成任 务等同于自绝于人民,这给我很大压力。压力一大我倒不结巴了,说:“我没有 啊,我这不是一直尽心尽力照顾她呢吗?”刘云的父亲不为所动,说:“那你们 为什么经常吵架?吵架的时候你为什么不让着她?”我说:“伯父,你是长辈, 按说你的教诲我不应该反驳,我只是说明一下问题,我跟她吵架是因为我们存在 很多分歧。刘云是个好姑娘,这是千真万确的,她绝对是万里挑一。但我觉得她 被你们从小惯坏了,又是独生女,她很会保护自己,这很好。但她凡事从不让步, 什么都是以她为中心,她对外人都很好,可哪怕举手之劳的事情也不肯为我做。 我觉得两个人在一起要和睦相处不是这样子的,大家要互相体谅。”刘云的父亲 忽然十分愤怒地摆摆手,说:“够了,你不要说了,我女儿很好,我们一直都是 什么都让着她的,你为什么就做不到?如果这样你凭什么想娶我女儿?”   我站在原地瞠目结舌,我没想到面前的老共产党员,干了一辈子革命工作, 都这么一大把年纪还这么大火气,又这么顽固,顷刻间无话可说。我们都没告诉 这个老党员,他的宝贝女儿比他更加顽固,一怒之下差点把我扔进监狱。人怎么 都是这样,道理用在别人身上全都合适,用在自己身上就不行呢?   刘云的父亲愤怒片刻,叹息着说:“其实你说的也有道理。可我只是让你尽 力让着她,宽容待人,这样自己也会活的欣慰些。我没有别的要求。”   我知道争论是没有任何意义的,只会让大家撕破脸皮,妥协着说:“我会的, 凡事我都让着她,谢谢你的信任,我会像雷锋同志一样任劳任怨。”   这个世界就是这么荒唐,宽容是互相的,可我们偏偏认为一方让步就天下太 平了。在我对世界的逐渐认识中,我发现人生就是对谬误的一再证实,然后妥协。 更荒诞的是,我们一开始所干的是信誓旦旦要去摧毁谬论,最后却变成竭力维护。 但刘云的父亲有句话是对的,我的确是被西北人所唾弃的那种二球货,并很快得 到了铁证。   刘云的父母一走,她便恢复了对我的原始态度,不放弃,但保持疏离状态。 我也乐得如此,将组织对我的信任抛之脑后,正好借机向青果大献殷勤,补偿这 段时间对她的冷淡。只要得闲我就开着我新买的二手车,带着青果到处逛,让她 疯狂购物。遗憾的是青果到底是个农村孩子,有钱都不太会花,保持着农家子弟 朴实无华的生活态度。   女人其实很容易满足,我不费吹灰之力,只用了三瓜两枣的甜头就把青果哄 得心花怒放。为了趁热打铁,我自作主张给青果办了一张美容卡,让她隔三岔五 去美美容。女人嘛,要学会善待自己,年轻美丽才是资本。青果却很不高兴,责 怪我乱花钱。我坚持说:“去吧,虽然你现在依然美丽,可是我希望你更加美 丽。”青果摸着自己的脸蛋,脸上浮现起一丝可爱的笑容,陶醉地说:“可是很 贵的啵,我怕效果不好白花钱。”我说:“没关系,我挣的钱本来就是给你花的 嘛,不给你花给谁花呢?”青果面色潮红,站起身来激动地在房间里走了几圈, 然后很兴奋地说:“那你现在就开车送我去吧。”   看着青果满面兴奋,我的情绪也被带动了,马上起身开车带她去美容院。半 路上刘云的电话追来,我没敢接,一直任手机在兜里震动。把青果一送进美容院 我马上给刘云回电话,她的语气不太好,质问道:“摆三锤,为什么不接电话? 你在干什么?”我无辜地说:“我刚在开车啊,手机开到震动上没感觉到。”刘 云说:“你最近怎么不来找我玩啊,我又哪得罪你啦?”我说:“没有,没有。 我这不是招之即来嘛,请问你有什么吩咐?组织对我的重托不敢辜负,否则要被 拉出去枪毙的。”刘云说:“你可真会说话呀,看来这阵子我爸妈没白教育你。 你请我吃饭吧,好长时间没吃日本料理了,嘴谗啦。”我说:“好的,你在家等 着,我开车去接你。”   其实我根本不喜欢吃日本料理,我觉得日本吃的这些东西营养搭配似乎很科 学,但口味太清淡,也没营养,导致日本人都长不高,还那么变态,吃这些清淡 的玩意人却越来越歹毒。可刘云喜欢,我只能陪着吃。吃饭的时候出现了一个小 插曲,刘云在寿司里发现了一条毛毛虫,这是她最讨厌的东西,尖叫起来。服务 员过来询问,刘云指着那条毛毛虫说:“你看看,怎么会有这么恶心的东西?我 要求换一盘。”服务员嗫嚅着说:“这个我做不了主,要找店长来。”刘云想了 想,说:“那你把你们店长叫来,你们这样做可是砸自己的招牌。”   服务员叫来了店长,店长不知道是个日本人还是假洋鬼子,操一口一半日语 一半中文生硬地说:“毛毛虫怕什么,拿掉就是了。”这句话使刘云火冒三丈, 坚定地说:“你这不是推卸责任吗,没见过你这么不负责任的。必须换,否则我 要投诉,去消费者协会去告你们。”店长很固执,坚决不换,最后还面露鄙夷地 说:“你们中国人都是猪,就配吃这种东西,你以为你们是什么玩意?”   刘云啪的一拍桌子,站了起来。日本料理店店长轻蔑地挥舞着拳头,龇牙咧 嘴。我虽然一直没吭声,可心里早就气爆炸了,抡起拳头一拳砸在了男人的面门 上,接着抓起桌上的盘子照头一盘子砸了下去。男人痛苦地惊叫一声,蹲在地上, 我上前又是一脚。刘云一看男人倒地,随手抓起桌上的盘子和碟子杯子全部扔在 男人身上。所有的人还来不及反应,正在瞠目结舌地看着一场突发的斗殴事件。 男人躺在地上哀号,我拉起刘云的手飞速出了料理店,坐进车里发动马达就蹿了 出去。   刘云捂着胸口,喘息片刻,突然就笑了起来。我也跟着傻乐。刘云一边笑一 边说:“没看出来啊,摆三锤你动作还挺利落,不完全是个摆设嘛。”我嘿嘿乐 着说:“那是,摆三锤可绝非浪得虚名,冲人家摆锤头摆得多了总有那么一两下 子让人防不胜防。”   刘云大笑,我也跟着狂笑不止。刘云笑完了突然说:“我以前没干过坏事, 没想到干坏事这么刺激这么有趣啊,看来人应该多干点坏事才会快乐一点。”我 附和着说:“是啊,好事做多了也未必有回报,偶尔干件坏事反倒是一乐子。”   刘云的反应让我突发奇想,此刻她正沉浸在邪恶的快感当中,我何不加把火 一鼓作气把她拿下。说干就干,送刘云上楼的时候我折身回去在后备箱里取出一 盘DVD,塞进怀里尾随刘云上了楼。   进门后我坐了一会,拿出碟片来说:“这里有一张叫《米兰达》的碟子,讲 一个女人干坏事获得内心满足的故事,很有趣,要不要看看?”   刘云把碟片包装拿起来端详片刻,狐疑地问:“是不是A片啊?那我可要一 个人看,不能跟你一块看,那样会出问题的。”   我狡辩说:“不是A片,这是艺术片啊,讲人性的。”   刘云筹措片刻,勉强同意说:“好吧,那就看看吧。”   我打开影碟机,把碟片喂进去,在心里坏笑,这回可跑不了你啦。   这个片子讲述的是一个荡妇游戏人间的故事,它的核心就是越淫荡越快乐, 越无耻越获得丰收。大概内容就是一个名叫米兰达的酒吧老板娘,被众多男人围 绕,但她一直在追求自己真正的快乐和幸福,将所有对她有企图的男人玩弄于鼓 掌之间。片子里有很多暴露镜头,而且将欲望放大,不过还算比较克制,色情部 分点到即止。   我偷偷观察刘云的反应,发觉她看到色情镜头时瞳孔放大,呼吸也急促了起 来,但假装面无表情。我们沉默着把片子放到米兰达与一直守侯她的酒吧仔试图 举行婚礼,刘云突然站起来关了影碟机,背对着我沉默不语。我从背后抱住了她, 她没有反抗,任由我轻轻抚摩。我胆子大起来,将她抱起来扔到了床上,飞快地 扒光了她的衣服,随后迅速以惊人的速度把自己扒光。这回我可不怕她在报警, 根本不给她任何反抗的机会。   事实上刘云丝毫没有反抗的意思,不算主动,但还算配合,我们完成了一次 基本愉悦的性生活。可令我伤感甚至疯狂的是:从技术上来看,她根本不是处女, 不仅没有血,也没有碰到什么阻拦,一顺到底,湿润异常。   他妈的谁干的?我在心里大声呼喊,虽然我一直不愿意承认我有处女情结, 可还是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这是哪个王八蛋造的孽?我真想从黑夜里将他揪出 来,把他的鸡巴剁下来喂狗。我还清晰地记得当我第一次触摸刘云的身体时,她 那种身如筛糠的颤栗,可为什么她偏偏不是?难道我从派出所被宋总救出来那段 时间,刘云有了别的男人,轻易被一个人面兽心的家伙拿去了处子之身,然后将 之又抛还给我?世事难料,让人防不胜防,这个时代日新月异,一秒钟的工夫就 可以决定成败,什么都变得面目全非。   刘云却没有察觉我胸中的波涛汹涌,她偎着我的肩膀,轻声问:“你说米兰 达跟那个酒吧仔能成功吗?”我心里的血差点从嘴巴里喷涌出来,低声说:“不 知道,结尾我也没看过。”刘云叹了口气,慢悠悠地说:“摆度,你是我碰到的 第一个坏蛋,可我居然有点喜欢你了。要不,明天你搬过来住吧,我想找个人陪 着我。”   我想问问到底是谁,哪个王八蛋抢走了属于我的东西,可问不出口,一出口 说的却是,“好吧,我这两天就住进来,陪着你,寸步不离。”   8   那个春天的时候,我被两个女人折腾得痛苦异常,总感觉乱了方寸。具体的 体现是我感觉我的脸越来越大了,似乎总是肿胀的,嘴巴里像含着一样东西,咽 不下去,又吐不出来。我以为我生病了,就去医院看。医生给我进行了彻底检查, 最后很失望地说:“作为一个医生,我很希望你生病,但我不得不沮丧地告诉, 你一切正常,没病。”我追问说:“没病我怎么感觉脸越来越大,头也越来越大 呢?”医生很严肃地告诉我,“你确实没病,这是亚健康焦虑综合症,不要没病 找病。”我摸着脑袋很郁闷地说:“应该有病吧。”医生显然被我激怒了,很执 拗地说:“你头有病啊,应该挂神经病科。去吧,别在这胡闹了。”   我回去呆了一天,还是觉得脸越来越大,总是感觉头痛欲裂。第二天我又去 了医院,依然挂那个大夫的科室。那个大夫看到我先是勃然大怒,后来居然笑了 起来。他一边笑一边说:“你这个人真是头蠢驴,撞了南墙也不回头。我给你介 绍个医生,她大概可以治你的病。”   这个医生给我介绍的是一个三十岁左右的女医生,她坐在那里显得又慈祥又 美丽,戴一副很斯文很秀气的眼镜,文质彬彬,笑起来有如天使一般纯洁无暇。 但我搞不懂她究竟属于哪一科的,也不知道她在医院里究竟是哪类医生,很有可 能就是医院专门用来对付我这种没病找病的人。   女医生给我摸摸脉,看看眼袋,又杂七杂八忙乎一会,粲然一笑说:“我知 道你究竟得了什么病了。”我欣喜若狂,兴高采烈地问:“什么病啊,你快告诉 我嘛。”女医生说:“你不是说你最近老感觉脸越来越大,头越来越疼吗,我告 诉你,脸大头大是因为你心小了,心胸开阔些这些病自然会痊愈。”   女医生真是天使,她一句话点醒梦中人,犹如醍醐灌顶,我一下子彻底醒悟 了。是我把自己逼得太紧了,给了自己太大压力。事实上我自己退一步内心就会 平静下去,脸就小了,这就是所谓的游戏人生吧。   一醒悟,很多问题都随之不复存在,我顺利地摆平了两个女人的关系和位置, 不算功德圆满,总算功成而退吧。   刘云跟我的谈判进行的时候已是夏季,广东还没有热起来,但逼人的热浪已 流露出蠢蠢欲动的迹象,随时有可能伴随着台风降临东莞的上空。   刘云坐在对面,平静异常地说:“摆度,咱们分手吧。我希望最好的结局是 大家心平气和解决所有纠纷,以后还做朋友。”   这句话在我意料之内,但由她亲口说出来还是让我难以接受,她是个冷静的 女人,冷静得让我觉得可怕。我说:“为什么?总要有个理由吧。”   刘云沉思片刻,一字一句地说:“我觉得咱们并不合适,从一开始就是个错 误。既然明知道是个错误,那为什么还要继续下去呢?长痛不如短痛吧。”   我越听越糊涂,忍不住纳闷地问:“咱们哪点不合适?你说给我听听。”   刘云说:“我给你说了很多次,可你从来没明白过,你根本就不知道我想要 什么。”   我更糊涂了,一头雾水地问:“你不就想要伟大的爱情和婚姻家庭吗?这些 我都在努力做好啊。”   刘云的神情显得不可思议,她抢白道:“不是这样的,我以前以为是,可不 是这样的,你根本不明白我想要的究竟是什么样的生活。”   这我真的不明白了,她到底想要什么样的生活,什么是她的理想生活?以前 我还以为我什么都明白,可到现在我感觉自己什么都不明白了。这世界怎么了? 难怪网络上那些小屁孩子动不动就说“我晕”,连他们都搞不明白。我倒希望真 的能彻底晕倒,眼不见心不烦。我摸着脑袋,突然发现这个相处两年的女人如此 陌生。   我无言以对,曾经的希望和美好景象纷纷退场了。刘云说:“我要感谢你对 我的爱,可你不是我要找的人。”   娘到了改嫁的时候了,我沉痛地说:“大概是吧,看来我确实选错了对象, 也选错了道路。”   刘云说:“也许是吧,你该选择的是青果,她才是你理想中的贤妻良母。”   我吃惊地张大了嘴巴,过了半天才缓缓说道:“原来你什么都知道啊。”   刘云的笑容越来越轻蔑,也越来越让我讨厌了,她说:“你以为你那点事瞒 得过谁?你认为那样做就是伟大吗,你根本就不知道女人究竟想要什么,她还不 是照样抛弃了你。我一直都知道她的存在,但我根本不在乎,她跟我压根不是一 个重量级的对手。”   听完这些我忍不住想仰天长啸,我真的太可耻了,总以为这些事我都做得滴 水不露,还自鸣得意地认为欺骗了整个世界。世界怎么会被欺骗呢,人只有被世 界欺骗的分。我这才叫自欺欺人。   我抱着最后一丝希望,挣扎着说:“那你说,你说怎么办就怎么办吧,我认 命了。”   刘云抬起水汪汪的眼睛,轻声问:“你能尽快从这里搬走吗?”   我感觉我貌似强大的神经一下子崩溃了,赴水难收,一切将无法挽回。我站 起来,说:“我现在就搬,你看着吧,我会干得很漂亮,不给这里未来的男主人 留下任何蛛丝马迹。”   我感觉脸又肿了起来。在我搬进刘云的房子之前,青果也把我给彻底搞晕菜 了。我找青果谈,告诉她,我已经完成了自己的使命,照顾她的责任到此为止, 我要出去寻找新生活。我问青果想要什么,看我最后能为她做点什么。青果顿时 眼泪汪汪,说她什么都不想要。我知道青果这是一时的气话,安慰一番后说: “公司现在已经上了轨道,正是挣钱的时候。人总有靠不住的时候,还是钱实在 些,我可以把公司的一半股份给你吧,全给都可以,还有那辆车,我净身出家。” 青果摇头,只是伤心地哭泣。女人一哭我就没招了,信口开河地说:“要不我帮 你介绍个比我更好的男朋友吧,我认识很多有为青年,他们各个比我出色。你放 心好啦,我会对你负责到底的。”青果突然就怒发冲冠,站起来像只斗鸡一样说: “摆三锤,你怎么可以这么无耻。我觉得你变了,变得如此陌生。”我很郁闷, 反驳说:“我哪变了啊,我还是那个热心肠的摆三锤,一点都没变嘛。”   青果在大是大非上很坚决,我发现她骨子里跟我和刘云一样,也是个二杆子。 怎么我们都是试图螳臂当车的二杆子呢?三个二杆子如果再拉一个二球货凑成一 桌麻将,那将会是一种什么情景?我连想都不敢想了。   青果说:“原来你这个男人跟所有的人一样,根本就不想负任何责任,遇到 事情只顾及自己。把我推给谁你就放心了?你告诉我,谁能靠得住?”   这又是一记青天霹雳,把我炸醒了,我所谓那些冠冕堂皇的借口不过是要推 卸责任,把青果推进万劫不复的深渊罢了。   青果绝望透顶,走到窗前瞪着窗外说:“以前我总是在欺骗自己,死心塌地 地跟着你,可你在遇到你理想中的女人时就要抛弃我,还找这么多可耻的借口, 你当我是三岁的孩子那么好欺骗吗?为什么我可以跟你同甘苦,你刚有点钱就这 么绝情!既然这样,你不仁也休怪我不义,你把公司的资产给我一半,我要现金。 另外,车子也给我。我现在没有驾照,过些天回家去考,完了再交车给我。我只 要属于我的那一分,这些你能做到吗?”   我已经木然了,晕头转向地点点头,没有说话。   现在我又一次净身出家,两边都没着落,一穷二白,一无所有,生活恢复了 它的原貌。我把一些杂七杂八的东西从刘云家里往外搬时,她站在那里,冷漠地 看着我。我们都没说话,我把我的那些破烂装进一个箱子里,不置一词抱在胸口 下了楼。身后的那扇门迅速关闭。   东西拿到楼下,我感觉一下子虚脱了,刚才一直支撑的那口气不知道丢到哪 去了,再也没有一丝力气,一屁股坐在箱子上,点燃一根烟,麻木不仁地抽着。 抽了几口烟,我胸腔里的委屈喷薄而出,用力拿烟头在胳膊上扎了一下。钻心的 疼痛让我清醒,突然恍悟到,什么都结束了,我还要这些垃圾做甚哩,干脆一把 火烧了算球。我掏出打火机,打开箱子,试图把这些玩意都烧掉,可总是点不着。 点不着就扔了去球,什么都不要了,家园摧毁了都可以重建,何况这些身外之物!   我把箱子扔在路边,大步流星奔向过去,奔向我用尽心血创建的公司。   公司里没有其他人,只有青果的弟弟坐在办公桌旁上网。他看到我显得很吃 惊,但不开口。我疲惫地冲他笑了,问:“你姐姐呢?”青果的弟弟说:“她回 家了,你不是叫她回去考驾照吗?”我点点头,说:“是啊,考了驾照她也会开 车了,还是会开车好哇。”青果的弟弟小声嘟囔:“开车有什么好,危险,我觉 得还是自己的两条腿可靠些。”   他说得对啊,我会心笑了,看来他也是个明白人嘛。我赞许道:“没错,你 真是个聪明的孩子。请问这位聪明孩子,能不能帮我泡杯茶水,我渴了。”   青果的弟弟没吭声,泡好茶端到我面前。我欣慰地看看他,真没白疼这孩子, 懂事多了嘛。我美美地喝了一口茶,茶水滚烫,有些烫口,但依然甘美。   刚喝了一口水,米欧的电话就飞了来。他的语气听起来像我一样疲惫不堪, 沉郁地说:“老摆,出来喝点酒吧。”我预感到他估计也跟我一样被人抛弃了, 同病相怜,我说:“怎么突然想起我了?”米欧说:“今天天有点冷,我觉得很 孤独,想找个人说说话,可不知道找谁好。”   现在是夏季,气候如此炎热,怎么会感觉到冷呢?米欧是不是脑子不合适了? 但他所说的孤独击穿了我,让我深感不去喝点革命的小酒就对不起组织。我说好 吧,咱们还是老地方见,不见不散。   老地方就是以前我们经常一起喝酒吃夜宵的一家大排挡,这家大排挡信誉口 碑很好,生意总是热火朝天。我坐到那的时候环顾了一下四周,有日子没来才发 现店子虽然还是老样子,但服务员已经全部换了,没一个认识的。好在老板没换, 这个中年男人一脸福气坐在那里,看到我他还热情地跟我打了个招呼。   几个月不见,米欧的精神显得很萎靡,以前那种精神头似乎都钻进了他茂密 的胡子里。我说:“米欧,你这是怎么了?咋整的连车都没了?”米欧叹口气, 端起酒杯一饮而尽,说:“别提了,咱们以前的公司垮了,组织上认为我没有完 成交给我的任务,我也被组织抛弃了,什么都没落下。”   我以前所在的公司倒闭的消息我居然不知道,看来我沉迷于俗事时这个消息 总在路上,当我回过头信使才把信交给我。我想起以前公司的领导经常谈的《把 信送给加西亚》,很不幸,信使送来的是个坏消息。   我问米欧:“那宋总呢?他去了哪?”米欧说:“他?我现在才发现那个狗 日的最精明,公司垮掉的恶果由我来承担,他这个法人代表却去了更高层。妈的, 他会得到报应的。”   看来信使送来的不仅是坏消息,还是有好消息嘛,这个消息令我欣慰,毕竟 好人有好报。   我跟米欧碰了一杯酒,询问道:“组织是跟你怎么交代的?”   米欧说愤怒就愤怒了,他满脸怨恨地说:“什么组织,去他娘的吧,都是些 王八蛋,组织最不可靠。我为公司做了那么多事情,可组织却告诉我,我背叛了 组织,辜负了信任和重托,没有枪毙我就算宽大处理,他们毫不留情把我轰了出 来。结果人还没走茶就凉了,所有的下属也骂我,说我不是人。反正什么话都有, 我连杀人的心思都有了。”   这话让我想起我跟刘云父亲的通话,在飞奔回公司的路上,我打电话给他, 告诉他我很遗憾,也很愧疚,没有完成他的重托。刘云的父亲在电话里很冷淡地 告诉我,我没有尽全力,所以只能被抛弃。我忍不住在电话里多嘟囔了一句, “你所谓的组织可真不可靠,什么都向着自己的女儿。”刘云的父亲坚决地说: “组织是可靠的,我一辈子的经验教训告诉我,组织是可以信任的,就看你想要 什么。组织不会抛弃任何人,你要从自身找找症结,你真的做到最好了么?”现 在想来,这话或许是可信的,宋总不是高升了嘛。   我安慰米欧说:“你别难过啦,我跟你一样,也被组织抛弃啦。你总比我强, 我不仅什么都没落下,差点被拉出去喂狗,你总还存了些钱吧。”   米欧纳闷地看着我问:“你怎么了?我以为你一直春风得意呢。”   “娘的,春风得意个屁呀,我现在被两个女人和两个家庭都像扔垃圾一样扔 了。人家扔垃圾还要费点力气,我是自己动手,自绝于人民。”   米欧吃惊不小,狐疑地问:“不会吧,你是在安慰我吧。”   既然他不信,我只好实话实说,把近来精彩纷呈的故事告诉了他。大概我讲 得声情并茂,又饱含着感情和热泪,米欧一直没有打断我,任由我滔滔不绝讲了 下去。讲完了我说:“事情就是这样的,这下你总该相信了吧。”   我看到米欧幸福灿烂地笑了,他笑起来似乎又恢复了几分以前的风采。他说: “你这种结局我早料到了。还记得吗,当时我就给你说过,你没有女人缘,长得 又这么难看,早晚会被人弃之如草芥。果不其然!”   我没好气地回敬道:“我操,你比我长得也强不到哪去,得意个屁呀。”   米欧仍然幸福灿烂地笑,不为所动,幸灾乐祸地说:“我是不怎么样,总比 你强点,我老婆好歹没抛弃我。”   是噢,他老婆还跟着他,他们到底有一张结婚证,这张纸片平时没什么用, 关键时刻却发挥了巨大威力。娘的,早知道我也把证扯了,不会落到如此下场。   看到米欧幸福灿烂的笑容,我的心情逐渐好了起来,他的情绪感染了我。这 时很突然就发生了让人意想不到的事情,隔壁桌上的三男一女突然就打了起来。 一个面相凶恶的男人一杯酒水泼到了女人脸上,接着又是一个嘴巴子,嘴里骂道: “婊子,老子花在你身上的钱都喂狗了。”女人被打并不甘示弱,抄起酒瓶子砸 向男人,在男人的眉角开了花。女人看着男人顺着脸颊奔流而下的血大声说: “去你妈的吧,别以为全世界人民都欠你的,你们这些男人都是什么东西!你们 自己算算,你们把老娘免费操了多少次?”   米欧坐在那里纹丝不动,脸上乐开了花,笑容越来越灿烂。我觉得坏了,这 女人傻了,她犯了众怒,自绝于人民。果然,女人的一句话炸了锅,本来想劝架 的两个男人纷纷变得暴躁而愤怒,倒戈一击,其中一个端起一盘菜就扣在了女人 脸上。汤汤水水在女人脸上奔淌,这女人可真是疯狂,她怒吼一声:“我跟你们 这些龟儿子拼了。”我还没来得及防备,女人就冲到我们桌子上端起一大盘水煮 肉奔向三个人,使出吃奶的劲扔了出去,落到地上开了花。   我心疼我们刚端上来没吃几口的粮食,站起来惊叫道:“不要拿我们的肉打 架,我们的粮食得罪谁啦。”我想我的本意是开个玩笑,缓和一下紧张局势,没 想到却惹上了他们,正在气头上的几个男人纷纷把矛头指向了我,叫嚷道:“小 子,你也想凑一分。”我慌忙说:“不是,不是,我就是心疼这盘菜。咱们都是 男人,几个老爷们欺负一个女人总不太好吧。”   这句话给我种下祸根,几个男人对视一眼,认定了我是来管闲事挑衅的。他 们抄起了家伙。我手指着抄凳子的家伙语无伦次地说:“你们想干什么?千万别 乱来,我叫摆三锤……”   “摆你妈的三锤。”我只听到一句喝骂,然后凳子就砸在了我的肩膀上,接 着一把刀子顺利进入我的小腹。我两眼一黑,在没有完蛋之前心里还想,完了, 我自绝于人民,到头来逃都逃不过,终于被处决了。   谁能想到我居然没死呢?当我睁开眼,阳光扑面而来,刺激得我马上又闭了 回去。再一次睁开眼凝视这个世界时,我看到了一张天使一样的笑脸,她戴一副 斯文的眼镜,文质彬彬,是那个我一直都没搞清楚干什么的女医生。   “你醒啦,”女医生说:“你可真是福大命大,被捅了几刀居然都没捅到要 害。按理说,你很不幸,可我还是要祝贺你。”   我咳嗽了一声,嗓子发哑,虚弱地问:“我还活着吗?我咋觉得这不似人间, 倒像是天堂呢。”   女医生笃定地说:“你还活着,这里是医院,还在人间呢。你看,窗外的阳 光多么灿烂,像是上帝慈眉善目的微笑呢。”   我慢慢转头,看了看窗外,果然,阳光充沛,树木青翠。   我一点点流露出笑容,感叹说:“是喔,活着真好,生活真是灿烂辉煌。我 到底不如雷锋,天堂不收我这样的半吊子。”   女医生的笑容越发璀璨无比,欣慰地说:“你这样说就对啦,你只是个平凡 的普通人。”   我轻声问:“哦,对了,我是怎么来的?120?”   女医生说:“是一个女孩子打了120送你来的,她还替你交了住院费。她可 真是个善良美丽的姑娘。”   她会是谁?我忍不住问道:“她人呢?”   女医生说:“她来看过你几次,你都没醒。她让我告诉你,不要问她是谁, 问了她也不会说的。”   我本来还想问问那姑娘长什么样,可一想还是算了,我也不想知道答案了, 该知道的时候总会水落石出。我看着女医生突然就热泪盈眶,汹涌的泪水喷薄而 出。   女医生说:“你哭了哦。哭什么,男人不应该哭泣。”   我哽咽着说:“我没哭,是因为我看到了天使。你可真是楚楚动人,我发现 你笑起来像天使一样美丽慈祥,让我感动得老泪纵横。”   女医生脸上飞红,羞涩却高兴地说:“你可真会说话呀,夸得我好开心好快 乐哦。”   开心就好,这个世界没那么紧张,一切都是人为的。我看着窗外,那里阳光 灿烂。我脑子里浮现出那些昨日面孔,她们都是如此亲切可人。当我自以为是试 图承当下所有责任和重托时,它们却纷纷潮水般主动退场了,所有的一切都去了 它所应该选择的地方。责任和义务也是善良的,它们的暂时离开是挽救我,让我 浑身轻松。   是的,我还活着,并且将一如既往活下去,大步流星奔向光怪陆离充满不可 知的新生活。我恨不能日行八万里。我已经迫不及待了,新生活近在咫尺,触手 可及,它已经向我大开方便之门。感谢爱,感谢所有与我一起生活过的人,生活 终于露出了它善良的牙齿。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freedns.us)(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