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孔 雀   ■高君   两人坐在小桌前喝酒。   屋子很暧昧。一张巨大的欧式床,床单是很好看的细格子布,被罩也是,窗 帘拉着,是那种家纺粗棉布,很厚,黑白粗格子。只打开一个落地打,光柱像伞 一样罩在两人的头顶,两人的脑袋和靠墙一边的花瓶就被投到墙上,像一些影子 在水中漂浮。这样的气氛是很适合喝点酒的,而且还应点缀点其它什么,比如音 乐,但音乐是没有的,音响倒有,还很高级,光碟也有,就放在一旁的木头盒里, 却偏没有音乐,就连两人喝酒都是无声的,滋,一口,滋,又一口。外面刮着四 级以上的大风,还下着冒烟雪,两人坐在地上,具体地说是白羽坐在地毯上,向 同坐在小皮垫子上。向同的目光不时地从门上扫过,脸也朝门的方向倾着,仿佛 在谛听着什么,这使他的酒喝得有点心不在焉。白羽看着他,神态沉静,目光像 一些沙子。   白羽在抽烟,白杆儿的,很细,过滤嘴很长,他抽烟的样子很特别,其余的 手指拢着,只有夹烟的食指和中指伸着,也不深吸,吐出的烟被嘴重新收回,再 慢慢地从鼻孔吐出来,这样的神情很颓废,也很迷人,尤其搁在他身上,让人觉 得舒服,像漫不经心地回味一首老歌一样。   白羽把很长的一截烟在烟缸里按灭,端起酒杯。别管它,他说,来,向同, 干了这杯。男孩转过脸,眨巴眨巴眼睛。端起杯喝了一口,咧一下嘴,露出一口 细密的白牙。向同把酒倒满,又眨巴眨巴眼睛,他说,舅,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白羽抬抬嘴角,挤出一个笑。你别管了,他说,工作的事正办着呢,得花点钱, 估计得四五万。向同说,我给我爸打电话。白羽说,算了,过些日子我就给你攒 够了。白羽张张嘴要说什么,楼道里这时传来咯吱咯吱上楼的脚步声,白羽用一 根手指示意向同噤声,一把关掉落地灯,屋子一下子黑下来,像灌了墨一样。白 羽想,雪可能下疯了,又赶上那扇窗户被砸破,听声音这会儿楼道里的雪少说也 有一指厚了。也好,这样反倒使上楼的脚步声更清晰了。既使他们光脚走也会听 清的,这些人是什么事情都可以做出来的,包括吃屎那样的事情,而剁掉一根手 指就像切去一小段胡萝卜一样。   自己怎么会跟这些人搅到了一起?他在心里长叹了一声。楼道里那扇窗户就 是这些人给砸破的,应该是这些人中的一个,用石头,不是砖头。石头远比砖头 更具震慑力,白羽想,这些人在往窗户抛石头的时候,考虑的肯定是震慑力,在 天寒地冻的天气里,搬一块石头远比找一块砖头难,白羽知道在这栋刚刚入住不 久的小区,随处可以找到砖头,在这幢楼侧面就放着许多砖,为什么他们用石头? 拍桌子吓唬耗子而已。这样想时,他就在心里安稳了一些,可害怕还是有的,而 且实实在在。那天在家,听到敲门声,白羽正在床上迷迷糊糊地睡觉,两腿呈弓 步,右手扑在另一只枕头上,这时敲门声响了两下,他收回一条腿,支了支耳朵, 敲门声没了。他伸伸腿翻了个身,想再睡一觉,这时敲门声又响两下,他从床头 柜上抽出一支烟点着,搂了一下头发把手垫在头底,两眼盯住棚顶,一口一口吸 着。谁呢?收费员?他把烟按灭,下床披上睡衣,敲门声这时变重了,当,当当, 当当当。他把手放在门闩上,从猫眼往外看,他的手一下子僵住了。门外站着一 帮穿皮衣的人。手里拿着家什,是石头。他看清了,楼道里的感应灯挺亮。他一 时蒙住了,他看见一个染红头发的青年运足气正在踢门,被一个戴墨镜的制止住, 戴墨镜的说,是我,白羽,你开门,你开门,白羽,是我。白羽想,我不认识你 们,我不能开门,他把眼睛从猫眼移开,锥子似地立着。门外静了下来,嘭的一 声,防盗门剧烈地震颤起来,他听见几句叫骂声,然后脚步声很快就消失了。可 不过两分钟楼道里那扇窗户就碎了。他听见有人惊呼,妈呀!飞进来一块大石头! 之后是一片议论和咒骂声。白羽陷在沙发里,嘴唇有些麻,并均匀地抖着,夹烟 的手指也有些麻。冬季傍晚的光线深奥难明,像古井里的水。他蹑脚走回卧室, 看着悬挂着的窗帘,伸出的手立刻停住了,不行,他想多亏我没有开灯。   现在屋子像灌了墨一样,连一丝天光也没有,窗帘紧紧地拉着,咯吱咯吱的 脚步声一下一下逼近,像踩在白羽的心尖上,他的嘴唇和手指尖又开始发麻。是 下班的邻居,向同从门口回来,奔灯开关走去。别开!白羽说,今晚灯就别开了。 向同坐下来,舅,到底怎么了?你别问了,白羽说,没什么事。把酒喝完,睡觉 吧。向同说,可是,舅,我想帮帮你。帮我?怎么帮?白羽想,谁也帮不了我。 他拍拍向同的后脑勺,你要喝就自己倒吧,我先躺下了。我也不喝了,向同说, 我去收拾收拾碗。别开厨房里的灯!白羽说,算了,找张报纸盖上,别收拾了。 向同站了一会儿,那,他说,舅,我去睡了。顿了顿,白羽说,向同,今晚跟我 在大床上睡吧。   两人躺在床上抽烟,烟头如萤火虫般忽明忽暗。白羽说,明天哪也别去了, 这么大的雪,不差这几天了。向同说,明天周六,人才市场人多,我再去看看, 先挣点钱。白羽叹了一口气说,都是晃子,跟报纸上那些招聘广告一样。向同说, 是我文凭太低,这回我想好了,不管啥活,先干着再说,多少也能挣点。白羽说, 钱的事不用你管,只是现在没法跟外边联系,等过段时间再说吧。向同说,不用 急,舅,我先多少挣点,要不呆着也闷。白羽侧脸看了向同一眼,对了,他说, 以后在家谁叫门也别开,晚上别开灯。他把烟按灭,翻过身去说,窗帘就拉着, 白天也别拉开。翻身时白羽想,幸好那天向同没在家,否则让他担心不说,他会 怎么想呢?算算他到这来已经有四个月了,那时还是秋天,白羽终于要结束租房 生涯了,正准备迁入现在这所新居,迁入新居,怎么也得收拾收拾,收拾房子是 一个琐碎又磨人的活,没完没了。跑市场进料不说,还得有人盯着,否则稍不留 神那些搞装修的就唬弄你一把,既使遇到讲信誉的,一点不唬弄自己也不放心, 非得在一旁盯着不可,像钱似的非得揣在自己兜里才踏实,那段时间白羽要陪一 个老板去南方考查,说考查大半是游玩。照实说这样的好事谁都乐意去,可白羽 正要迁入新居,关键是正在装修新居。但白羽必须得去,他知道不去的后果是什 么。连房子都是人家给买的,让你陪人家玩玩还不行吗?无论如何不去是说不通 的,白羽想,要么停工,要么找一哥们儿看着,可合同签了停工会损失很多,找 谁呢?都忙着挣钱忙着奔命。正犯愁时,姐就领向同来了。   这个财会学校毕业又自修完财会大专的外甥,跟白羽没一点血缘关系。姐却 待他如同己出。想想也不奇怪,姐在风华正茂的年纪横刀夺爱,让向同的亲妈抛 夫舍子远走他乡,当时向同才一岁半,正是嗷嗷待哺的时候,姐还算心眼好使, 是心藏愧疚,还是爱屋及乌?姐真的待他如同己出,现在姐把他送来,就是想让 白羽在这座人多得跟蚂蚁似的城市,给他找一份工作。姐说,书都念完了,也不 能眼瞅着在家呆着,咋地也得给孩子找一份工作。白羽想,工作?什么叫工作, 不如说谋一个职业讨一个饭碗更合适。   姐一出火车站出站口,就急不可待地说出这番话,还没等白羽仔细地看看这 个特殊的外甥。白羽扫了一眼一手拎着大旅行袋一手扶住姐的这个大男孩,心想, 这孩子怎么长成大小伙子了?再一想,都快十年没见了,四年前自己去了一趟姐 家,听说他上学了。过马路时,白羽仔细地打量了一下,向同紧紧地拉着姐的胳 膊,说妈慢点。白羽想,外人还真看不出这不是母子呢。那表情自然真切,不像 在做秀。白羽又想,亲不亲生跟我又有什么关系呢?只要姐愿意。   白羽说,把兜子给我吧。向同看看白羽说,舅,我行。这孩子长得很吸引人, 不是多英俊,是吸引人。吸引人远比英俊或漂亮重要和优越。白羽看了一眼姐, 心想这是继承了那个男人身上的东西。这样的人,无论男女,是不会没有饭吃的, 说不定会吃得很好。坐在出租车里,姐又重复了一遍刚才的话,白羽抬抬嘴角笑 了一下,说,我正装修房子呢,先帮我看看堆儿。姐说你买了房子?白羽说是啊。 姐说花了多少钱?白羽说二十几万。姐张张嘴一副吃惊的样子。姐说太吓人了。 我们一辈子也攒不够。姐说你哪来这么多钱?这时向同就扯扯姐的衣袖,白羽看 到了,心里开始有点理解姐为什么偏爱这个孩子了。姐说看你舅多有能耐,才几 年连房了都买了,等将来儿子也买了房子,我和你爸就放心了。白羽回头看了一 眼姐一脸陶醉的样子,忽然生出一丝伤心,姐什么时候为自己不放心过?这个别 人的儿子耗费了她多少心血?现在把工作的事又推给他。车过立交桥时,白羽让 姐看桥下蹲马路牙等活的人,白羽说,我就这样过了两年,足足两年,这个城市 什么都缺,就不缺人。这时的哥插话道,就是,多得跟他妈垃圾袋一样,可活儿 就是不好,缺啥?就他妈缺钱。白羽说,包括大学生。的哥说,就是,我侄子都 毕业两年了,还他妈重点大学呢,到现在还在家晃呢,依我看还不如当鸭算了。 白羽的脸刷地一下变了,一边开你的车得了,用得着你他妈给溜缝儿?!的哥说, 哎哎,你怎么骂人呢?我又没说你?白羽一把拽起的哥的衣领子,你再掺言,我 他妈扇你,快一边开你的车!车向路边一歪,姐叫了一声,向同一边喊着舅一边 掰开白羽的手,的哥扯扯衣领,嘟哝道怎么脾气都他妈这么爆呢。别说了师傅, 向同递给白羽一支烟,又递给的哥一支,然后学了一句小品里的话,谁叫咱这疙 瘩是东北呢。   那天白羽本来打算请姐去吃海鲜,由于发生了这小段插曲,车路过一家火锅 城门口,白羽就叫车停了下来,姐坚持要回家吃,白羽还没从车上缓过劲来,他 有点没好气地说,到这就听我的,你以为回家有人给做饭啊?向同说,舅,以后 我做,我会做饭。姐只呆一天就走了,姐和向同用一天时间把所有能洗的东西都 洗了,一间屋子挂得跟万国旗似的,姐走时说有向同跟你做伴我就放心了,姐把 一沓钱塞到白羽手上说,家里暂时就这么多,你外甥女的病跟无底洞似的,到时 打电话,再邮。白羽把钱又塞回姐兜里说,先给小丽治病,我知道该怎么做。姐 说,你一个人过日子本来就不易,冷丁又添了一口,备个急用,再说现在办事哪 有不花钱的。白羽说,用时再给你们打电话。出门时姐说,你的手机号咋老变? 白羽愣了一下,姐说,我给你单位打过电话说没你这个人。白羽又愣了一下,姐 说,你要是不打电话我们谁也找不着你。白羽慑懦了一阵儿,词不达意地说,我 又丢不了,找我干吗?姐说你要成了家我就不惦记了。白羽抬了抬嘴角,却没笑 出来。   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向同闭着眼睛想着,为使自己看上去更像睡觉而不是在 想心事,他把呼吸弄得很流畅,还故意把被子蹬开一角,可不一会儿白羽就给他 盖好了,还往他身下掖了掖。他的心微微地缩了一下,他从内心开始喜欢这个舅 了,而且还有点怕,他真心想为他分担点什么,分担点什么呢?舅什么都不告诉 他,他就感到很束手无策。想想自己来到这个城市已经四个多月了,真跟那位的 哥说的一样,这个城市闲人多得跟垃圾袋似的。舅那次出差走了一个月零三天, 回来时房子就剩下油工活了,舅很高兴,只是人瘦了一圈,还很疲惫的样子。舅 回来当天晚上,在酒店里犒劳了他一顿。舅说帮我盯着点包别忘了,他就一眼不 离地盯住了舅手里的皮包。买单时舅嚓地打开皮包拉链,他看见里面有将近一万 块崭新的百元票子。他想,舅出一次差怎么会挣这么多钱?他没问,他是一个想 得多说得少的人,或者是做得多,说得少的人。舅把皮包递给他,只意味深长地 笑了一下说,拿着,够花一阵儿了。房子完工后,舅没再提为他找工作的事,只 是昼伏夜出。有时一夜不归,常常接了电话,立即去冲澡云港,舅一边冲澡一边 叫他拿衣柜里某某牌子的衣服,舅有一大衣柜各种牌子的衣服,多半是休闲款式, 有些牌子他连听都没听说过,舅对着穿衣镜很认真地梳头,刮胡子,打魔丝,涂 护肤霜,而且还往腋窝下洒香水。然后就光彩照人地走了。向同觉得舅真的是光 彩照人,用别的词形容都不恰当。舅大多数都在傍晚时候出去,不吃饭,有时饭 做好了端上桌,他也不吃,还很心不在焉的样子,像是在等着什么人,舅接手机, 总是去阳台或者另一间屋子,向同知道那主要是避开自己,舅说这屋里信号不好。 他想舅一定是在心里把自己当做外人,这样想时向同就有一些伤感,所以舅的手 机一响,他就主动去阳台或者另一间屋子,既使是电话响,他也这样,而且从来 不接。有一次白羽回来后对他说,怎么我给你打电话你也不接?我在为你联系工 作,人家要看看你。向同说我不知道是你的电话,白羽说电话是来电显示的,你 不会看一下吗?   后来一天晚上电话响了,向同看了看就拿起话筒。电话里传来一个女人的声 音,女人的声音黯哑而又沮丧,浸满酒气,还按捺着欲将爆发的一股怒火,像一 些发霉的谷物和蝙蝠悬在电话周围。女人说,红儿,翅膀硬了就不理姐了是不? 又挂了别的相好把姐忘了是不?红儿,你要有良心,姐为你可什么都做了,连房 子都给你买了,你现在嫌姐老了后悔了是不?女人还在絮叨,向同愣了一会儿冲 话筒说,你打错了,这儿没有红儿。声音卡住了,向同刚要放下听筒,女人突然 提高了声音,好,女人说,你不是红儿,我早就知道那他妈是假的,现在我告诉 你,你小子姓白!电话断了。向同看着话筒,呆住了。过了许久,他重按了一遍 查号键,对呀,这是舅的手机号,向同紧张地按下删除键,好像把刚才女人的话 从心里删除掉了一样,平静了许多,又呆了一会,他才想起舅前天刚换了一部手 机。   清晨白羽回来时,十分疲惫,向同想了半天决定先不告诉他,等他睡足了觉 再说。那天向同跑了一天招聘单位,一无所获,所有跟专业有关的位置都已录满, 剩下的都是推销产品,而且得自己先掏钱把大批产品买下,说是挣提成。向同想, 这不是在做传销吗?回来时已经很晚了,白羽忧心忡忡地躺在床上抽烟,灯都没 开,向同进屋看了一眼,立即奔向厨房。白羽叫住了他,白羽说昨晚有人来电话 没有?向同看着他,想点头,结果却莫名其妙地摇了摇头,白羽叹了一口气。那 段时间向同发现白羽不仅疲惫而且忧心忡忡。他想舅可能是工作上不顺心,或者 给自己办工作不顺利。可他不知道怎样去替他分担,他不仅把屋子收拾得一尘不 染,还把午餐做得十分可口,因为午餐舅是必吃的,其余时间他就小心翼翼地看 着舅的脸色行事。   有一天早晨白羽在卫生厅淋浴完,让他把睡衣递给他,卫生厅的门只开了一 道缝,白羽伸出来一截手臂,向同把浴巾放在他手上,白羽说,我要的是睡衣, 不是浴巾。向同赶紧把睡衣拿来放到他的手上。他禁不住往里看了一眼,这一看, 他顿时就愣住了,白羽从肩上一直到胳膊,到处是青紫色的瘀痕,月牙般形状, 有的地方还渗着血丝,向同的第一个反应是舅挨打了,但他随后就把这种可能否 定掉了,挨打是不会留下这种形状瘀痕的,那应该是成片的,而且也不会这样密 这样规则,一下一下排开像用牙咬的一样,他在心里暗暗地叫了一声,是用牙咬 的。向同愣了一会儿,坐在沙发里,白羽还在卫生厅里。他点着一支烟抽了一口, 剧烈地咳嗽起来。白羽出来后紧挨着他坐下来,目光像沙子一样投向他,白羽说, 怎么像没吸过一样?向同没说话,把烟递过去,为他点着。两人默默地坐了一会 儿,向同说,舅,想吃点啥?我去做,白羽抽了一会儿烟,说,你自己吃吧,我 不饿,我只想好好睡一觉。向同说,那我去给你铺床。白羽拉了他一下说,工作 有消息了。向同望望他。白羽说,妈的,张嘴就六万。向同说,我给我爸打电话。 白羽看看他,算了,你以为你爸开银行啊。等一阵儿再说。向同又望了白羽一会 儿,拿起衣架上一套有些皱的休闲装说,舅,那你先睡觉去吧,我把衣服拿去洗 洗。干洗店女老板从衣兜里掏出一个药瓶,奇怪地看了向同一眼,又掏出一盒安 全套,又奇怪地看了向同一眼,向同盯了一会儿那两样东西,他认识那盒安全套, 他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脸像挨了两巴掌,他一把从女老板手里夺过那两样东西, 开门逃了出去。   天上飘着像粉笔灰一样的清雪,向同回到楼下单元门前,停了一会儿,然后 掉头沿着小区边的一条小道往前走去,小区边是一大片棚户区,有公鸡在打鸣, 一个穿红毛衣绿毛裤的女人正蓬垢面地倒脏水,下水道结满灰色的冰葫,像一口 大锅一样,呼呼地冒着热气,向同经过时,好玄没滑倒,他打了一个趔趄,女人 看了他一眼,神色倦怠麻木不仁的样子,向同踩开了自己另一只脚上的鞋带,他 蹲下身系鞋带时想,自己怎么走这儿来了,正想着他突然看见离鞋尖不到一寸远 的地方,正躺着一只皱巴巴刚刚用过的安全套,他的眼珠像被扎了一样,安全套 里还汪着一滩白色的液体,他回头看了一眼倒脏水的女人,女人肥胖的屁股正一 撅一撅地远去,他干呕了两声,抬脚把那只安全套踢进污水坑里,嗓眼发颤地骂 了一句。   来到胡同深处,他四下里扫了一圈,然后掏出兜里的药瓶,看了半天,没懂, 上面全是英文,在药店,他买了一盒最便宜的感冒药,做贼心虚一样凑近保健品 柜台,他没敢抬头,手一直在裤兜里攥着那个药瓶,手心里都出了汗,他的眼睛 飞快而又认真地扫过柜台里那些药品,在一个十分显眼的位置上他看见了相同的 英文和商标,价签上写着两个字:伟哥。卖药的老头问,小伙子需要些什么?他 含混地应了一声,头也没抬就夺门而逃。向同记得那个天空飘着像粉笔灰般清雪 的早晨,他逃出药店,毫无目地的在街上走,有点失望,还有点伤心,他在脑袋 里拼图似地想着舅的一些事情,后来他就有点明白舅是做什么的了。他觉得心脏 像被针戳了一样疼,脑袋一圈一圈变大,变木。他呆坐在立交桥上,仰着脸,屁 股底下的雪化了一大片,天灰蒙蒙的,太阳像一只电压不足的灯泡,他的身旁是 城市漂流的车水马龙,却没有了声音,没有了色彩,像一部黑白的无声电影,他 眨巴了几下眼睛,不觉间滑下一滴泪来。他的手还在兜里攥着。他想把兜里的玩 意扔了,这样就当什么也没有发生过,舅还是那个舅,那个有些神秘,有些放浪 不羁,甚至有些颓废却迷人的舅,而自己依然是那个从心底里喜欢并且有点怕他 的外甥。他在把两样东西抛开的瞬间,长长地吁了一口气,他看见有人直奔它们 而去,是桥下那些胸前挂着小木牌,兜售力气的钟点工。他又坐了一会,心想, 去给舅买点排骨好好熬些汤,他整个人都瘦得小了一圈。然后必须去找一份活干, 哪怕就像桥下这些人一样,他不在乎,他必须要替舅分担一些什么,除此之外, 他不知道自己到底应该怎么办。这样想着,他已经飞快地朝着菜市场奔去。   汤刚端上来,白羽的手机就响了,白羽看看手机又看看他,向同两手端着汤 碗,目光里有点挑衅的成份,白羽又看看手机看看他,他既不把汤碗放下也不走 开,而且还歪脖有点挑衅地看着他,白羽说我去接个电话。向同说,什么电话? 难道不能在我面前接吗?白羽抬抬嘴角笑笑,怎么啦?向同说,没怎么,我能怎 么的?白羽说,你先吃吧,多吃点,我去接个电话。他依然站在门口两手端着汤 碗。白羽说,放下呀,你盯着我干什么。向同说,我想知道你到底要去干什么。 白羽的嘴角抽搐了一下说,我去干什么是我自己的事,还得向你汇报吗?让开! 向同说,我敢吗?我算什么人?白羽说让开!向同说我花了二个小时做的汤,你 就不能吃一点再走吗?谁说我要走,我只是去接一下电话。向同说,我知道你不 仅要走,而且一走就是一宿。手机还在不依不饶地叫着,向同闪开身把汤碗放到 茶几上,转身出去了。接完电话,白羽去另一间屋里换衣服,向同隔着门问,舅, 你身上怎么了?白羽没回答。向同又问,不是谁打的吧?白羽当的一脚把门踢开, 混蛋!他叫道,你他妈竟然在监视我?!不对,他说,我是无意间看到的。好! 白羽哗地扯开衬衣扣子,看吧,睁大眼睛好好看吧,你认为是怎么弄的就怎么弄 的。向同垂着眼,眼泪一颗颗掉下来,他蹲下身捡起地上一枚扣子,低声说,舅, 我心疼你。傍晚,向同偷偷去了药店把扔的那两样东西买回来,他把它们揣到在 干洗店洗好的衣服兜里,想了一会儿又掏出来,各自取出几枚扔进路边的垃圾箱 里,他想恢复原样,不让舅看出来。做完这些他才如释重负般一步一步地走上楼。   其实在那天以前,白羽是没打算花太多心思给向同办工作的,他之所以没留 姐的钱一是怕耽误给自己的亲外甥女看病,另一个原因就是没打算真为他办工作, 他想要么随便找一份活先干着,要么养他一段时间就给打发家去,立马走人是做 不出来的,一怕姐伤心,二是装修房子时向同的确出了不少力。有时,他干脆想 让他也做自己这行算了,这小子又不是姐的亲儿子,凭什么花姐的钱办工作?至 于自己,根本就没做拿钱的打算。对,就让他羊毛出在羊身上,自己用身体赚的 钱凭什么花在他的身上?自己眼看就三十岁了,做这行已没有太多优势可言了, 而他还正是好时候,有什么不能做的?就凭一个小大专文凭?自己还他妈有学士 学位呢,到头来不也做了这一行。这年头人都成了钱的孙子,可没钱比他妈孙子 还孙子。这样想着白羽就只字不提找工作的事,向同也不问。日子一天天过去, 初冬的一天傍晚,白羽从床上起来洗漱完毕,要向同也收拾一下,然后打开衣柜, 找出一条旧牛仔裤,又找出一件黑红格子棒线毛衣,这些几年前的衣服现在早就 不再适合他了,没送人或者扔掉的原因,是每当打开衣柜看到它们,总有或深或 浅的一些情愫在里面,这些曾带着他年轻时体温的旧衣服,像一杯老酒一样经常 扯出他一些类似怀念的情绪来。有时在宁静的晚上,从洗浴间出来,白羽会重新 把它们穿在身上,令他难过的是曾经的感觉已经荡然无存,甚至还透着一股傻气 和寒酸。可现在一穿在向同身上情形就大不一样了,俊逸中透着一股逼人的英气, 和一种飞扬般的神彩。白羽想,不是衣服本身,是自己过了曾经的季节,青春就 这样残酷,谁也无法挽留它的离去。向同看了镜子里自己一会儿,说,舅,怎么 样?白羽说,走,咱俩喝两杯去!白羽那天带向同去了蓝桂坊。这个地方是大姐 大们聚集的地方,白羽显然跟这里十分熟络,而且有自己专门的桌位,连点菜的 程序都省了,四碟菜,让向同感觉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精致,而且都叫不出名字来, 服务生把干红倒进两只高脚杯里后,向同才开始打量四周,灯光幽暗,桌上有水 漂烛,音乐若隐若现,像山涧里流淌的小溪,向同感到自己仿佛是在水中,他看 见一些目光,和一些面容模糊举止优雅的女人,她们或浅酌慢饮,或沉思默想。 再看一会儿,向同就看出了她们的孤独。他想这些衣食无忧的女人,为什么周身 都透着一种深切的孤独呢?是钱使她们优越,而优越反而使她们孤独吗?白羽说, 她们在看我们。向同说,她们很孤独。白羽说,她们很有钱。向同说有钱会使人 变得孤独吗?白羽说,没钱不仅使人孤独,还会使人绝望。向同没言语。白羽说, 说说你自己,在学校谈过女朋友吗?向同脸红地摇摇头。白羽说得了吧,就你们 这茬小孩,在幼儿园就知道谈情说爱。向同认真地看着白羽说,真的舅,我不跟 你撒谎。白羽说,我还是不信,就我外甥这么精神,就没女孩追?打死我也不信。 向同说,追是有人追过。白羽说,承认了吧。向同说,关键是我们校女生长得都 太那个了。白羽说,过渡时期解决一下生理需要,无所谓,又不娶家做老婆。向 同说,我没有。白羽说没什么?向同神秘地笑笑,让白羽把头转过来,他把嘴贴 近白羽耳朵悄声说,舅,我还是童男呢。白羽扯扯他耳朵,两人笑起来,白羽拿 杯跟他碰了一下说,等哪天舅把你给卖喽。过了半天,向同迟迟疑疑地说,舅, 能问你一个私人问题吗?白羽点点头。向同说,舅,你为什么不结婚呢?白羽笑 笑说,我就知道你要问这个。我现在不是过得挺好吗?向同说,那结婚就会过得 不好吗?白羽顿了顿,吐出一口烟,不能说好和不好,他说,个人选择不同。向 同说,我明白了。白羽说,你明白什么?向同看看他说,你怕失去自由,还有你 喜欢这种生活方式。白羽没说话,他想,这孩子还挺有思想呢。   可是,那天这个挺有思想的孩子却哭了。他蹲在地上,捏着一枚纽扣,眼泪 像六月丰沛的雨水。他说,舅,我一会儿去药店给你买些膏药来,我先把你的纽 扣钉上。白羽的心缩了一下。向同又说,我妈说让我照顾你,你一个人在外没人 照顾,现在我来了,我照顾你。白羽的心又缩了一下。他拉起向同,抽抽鼻子, 然后一把关掉手机,使劲抛了出去,他说,好了,舅今晚哪都不去了,就在家喝 你做的骨头汤。向同把手机捡回来,说,舅,你去吧,回来我再给你热。下楼时 白羽鼻子一酸,他抽抽鼻子尝到了一股新鲜的咸味儿,他在心里想,得给外甥办 工作了,不能再含糊了,就是花自己的钱也办,而且得办成,绝不能让他再做自 己这一行。这个特殊的外甥第一次让白羽觉得跟自己那样贴心。   大周六早晨,人才市场人头攒动。   出门时,白羽还在睡着,向同把菜放进电饭锅的蒸屉里,电源还插着,他想 舅醒时它们不会凉,留了字条,向同没舍得脱下那件牛仔裤和毛衣,他对着镜子 看了一会儿,又冲镜子里挥了两拳,下楼径直奔人才市场而去。下了一天一夜的 大雪停了,雪后初晴的早晨,阳光里悬浮着无数星星般耀眼的晶体,空气凛冽而 清新,让他为之一振。他想,今天要给舅带回一个惊喜,是的,要给舅带回一个 惊喜。最近这段日子他俩过得太沉闷了。他感觉惊喜就在自己前面不远的地方等 着他,他甚至想扯开嗓子叫两声,他没叫,却扬手跳了起来,松枝上的雪哗地被 他弹落下来,有一缕钻进他的领窝,他一激凌咧咧嘴。这个早晨,向同青春飞扬。 他的好心情就像头顶上那片天空一样。   他没坐公交车,连蹦带颠一路走去,只有三站地,我才不挨那挤呢,他想, 我留着劲去人才市场挤去,老远他就看见人才市场外密密麻麻的人,还有一些车, 他朝这些车扫了两眼,一个比一个豪华和气派,他想,这都是那些用人单位的车, 呆会儿要是这些车中能有一辆把自己录用走就好了。这样想着他禁不住绕着这些 车走了一圈,还伸手在其中的一辆上面摸了两下。这时他还不知道,他这一绕就 被人录用了过去。   坐在其中一辆车里穿貂皮大衣的女人,用手机迫不急待地把她的下属从人堆 里叫出来,她黯哑的声音有些打颤,她说,你们快看,这孩子多像当年的红儿啊!   快半夜时,电话铃突然响了,白羽扑过去看也没看显示号码,一把抓起电话, 声音发颤地连声叫着,向同,向同,你在哪儿?快说,你在哪?电话里静了下来, 白羽心里一紧,还没来及放下电话,一个女人黯哑的声音就传了过来。女人说, 谢谢你,红儿,你还算有良心,又给姐物色到了一位替身,不过,他可比你好多 了。白羽愣住了,嘴唇和手指尖开始发麻,他还没能反应过来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情,电话咔地一声就断了。   向同在第二天凌晨三点才回来。他打开屋门时,见舅像一截木桩一样在客厅 沙发里抽烟。他在把手伸向灯开关时,突然听到白羽叫了一声,别开灯!向同咧 嘴笑了一声,然后旁若无人地把房间里所有灯一一打开。他冲呆若木鸡的白羽说, 不用怕,舅,你去把那盒孔雀牌膏药给我拿来。然后他当着白羽的面剥葱似的把 衣服一件件脱掉,然后一步一步走进卫生厅,白羽听到卫生厅的门轻轻地响了一 下,接着,里面的淋浴器哗的一声打开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