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扁舟   弋铧   北川是一条江。冬天的时候,江水就落了潮,河道瘦得很嶙峋,连江心里的 暗礁也现出来了,是江的脊骨,像老人皮包骨头鳞次栉比的身条。到了春天,就 有了点生气,河水慢慢地涨上来了,两边未经人的野草也漫开来,江上有熙来攘 往的船只,突突突的,运煤的,运砂石的,有时候也有运菜蔬的,这种船到底少 些,因为北川只是一条支流,而且支到偏里去了,船运并不发达,现在过来过往 的多是装饰得漂亮的游船,上下两层的,船壁上描金绣凤的,看着倒有点古气, 船舱里边的桌椅也是老式的,长条的大桌,配了简单的没有靠背的凳子。也有洋 派些的,漆的色是土黄间着暗黄,像电影里鬼佬的游轮,里边的桌椅也是洋派的, 铺着桌布的圆桌,围着的是带着曲线有着靠背的洋椅。它们一批批地开过来,都 是喧嚷的游客,两艘对开的船迎面经过,两船的人都会兴奋地打着招呼,男人们 盯着对面男人身边的女人,人家的女人真是漂亮的,女人们盯着对面的女人,她 的衣服不知道是哪里买的?也有后面的船迎头赶上去的,和这一边并了头,弄慌 了几对正在看风景说着地久天长话的恋人,满心惶惑地看着后面的船上过来一个 拿着硕大饭煲的妇人,听着他们船家彼此用当地话说着,才弄明白了,那边的船 上,客人的饭不够用了,在这边船上借了饭,船家女人走了,两条并着的船分开 来,又一前一后地走着。游客仍旧看风景的看风景,拍照的拍照,说地久天长的 再说下去,走了神的仍旧再走了神去。   江里还有几艘小船,真正的用篙和浆划的。有点像点缀似的,分散在北川的 水域里头。船里似乎只有一个人的,再多也只两个,都是上了年纪的老人,撒了 网闲闲地盯着,好一会儿才起了网,里面会有活蹦乱跳的鱼,到了一定的数目, 游船上的老板会去拾掇他们网的鱼,有时会有一点价钱上的纠纷,只是言语上的, 好说,大家都是老主顾,甚至一个村上的,抬头不见低头见的,哪里能认了真的? 小船上的老人会露出面目来,真是上了年纪的,可是也估不出具体的年龄来,说 他们五十多也好,说他们七十多也好,错了二十年,竟然也是分辨不能的。都是 褐色的皮肤,都是瘦叽叽的身段,都是经了风雨和岁月刀刻一般的脸颊。   这艘小船在江心里荡着。撒了网,两趟了,就只一条气喘吁吁的江鱼和一只 贼眉鼠眼的江龟。老头儿把龟扔了,把江鱼丢在船舱上,指挥老婆儿靠石壁这边 停了。老头儿一点一点地检索着自己的渔网。好没道理的,下了网才捕到这样的 东西?老头儿心有点不甘。往常出船,在这种季节,总能弄到一二十条的北川鲫, 北川鲫现在正当令,肉质甜美而鲜嫩,江上的游轮“哒哒哒”地驶过,正是旅游 的旺季,船上满载的游客把船线都压沉了一截,船里面至少十条长桌铺开来,围 坐的全是一茬茬远道而来的观光客,每张桌上都会有一条鲜美肥嫩的北川鲫,就 抹一点盐,和青葱姜丝一道蒸了,抿一口,把百味都压了去。   想着就是那么回事,真就是渔网破了。船在这石壁前停住,有点斜,不稳, 晃荡荡的,那是老婆儿的事,老头儿不管,老头儿坐下来,从舱里拿出一柄梭, 取出一沓线,开始利索地缝补渔网来。老婆儿站在船尾,老婆儿四下里看着,江 边垒起的石壁上有两个鸡蛋大小的洞孔,老婆儿兴奋了一下,在船舱顶上找了两 只粗点的竹竿,使劲塞进洞里去,成两个支点,船身斜了一下,老头儿的梭子差 点钻到手心里去,老头儿含混地骂一句:“死老婆子!”船已经稳稳地靠边停住。   十点多钟的时候吃了今天的第一顿饭,蒸南瓜,虾炸炒通菜,还有一碟咸鱼。 老头儿的胃口牙口都好,扒拉了两碗米饭下肚,上船的时候还打了一通响亮的饱 嗝,老婆儿就不行了,这两年看着牙就松了,一碗南瓜蒸得细碎,和饭一起裹进 肚里。出来的时候还是把晒的鱼干也带上船了,不是防人偷,村里也没人这样小 眼性,只是防那几只猫。狗是好养活的,馒头片儿,碎菜叶子裹上糠食,狗照样 能将就着下肚,猫却是不一样的,好吃好东西,改不了吃腥的脾性。猫是娇贵的, 也是有记性的,有点小姐的脾气,若果不遂了它的愿,眼眸子在暗夜里盯住你, 那种摄人,能把魂灵都抓了去。还是不得罪得好,舍不得让它们吃了自己的菜肴, 就随身带着好了。老婆儿想,养猫的都是闲适人家,这几年村子里的猫多了起来, 也眼见着也是富贵人家了。有时候她还是会可惜自己那条腌治的江里大青条,看 着多让人喜庆,也是够人炫好久的,偏也进了猫的眼睛。带的几条鱼干便在船上 挂着,有北川鲫,有河鲤,也有江鱼。北川鲫是新鲜的好吃,毛刺多的鱼大都是 这样的,肉鲜而嫩,带点甜。江鱼和河鲤就腌得好些,新鲜的时候,吃起来肉有 点侉,但用盐浸了,用花椒大料喂一下,肉就瓷实了,吃起来还有一股酒糟的香 气,嘴吧唧一下,是有余香的。腌鱼不是这个时候的,年前快进冬的日子,网了 最后一巢鱼,不给任何买卖的,拿了家来,不去鳞,对半剖开,挖去肚里的腌臜 物,用粗盐遍体抹一趟的,然后便在日头下晒着,风吹着,把肉紧干了,过了阳 历年,就可以拿了吃去。去年晚秋的时候运气也还是好的,老头儿网到了一条很 大的江里青条,有三十来斤重,养的一身的好膘,大约是去下游预备过冬囤的, 这可好事了自个儿家里。酒家里有人打听了,要过来买,来的两个男的,手里握 了一点钱,毕竟多少年没听到有人在北川打上过这么大的野生江里青条了。现时 渔塘里倒是有卖的,二十多斤的也能养成,可是家养的和野生的到底味儿就不一 样。男人要看网上的鱼,砸巴着嘴点着头,看鱼的皮色也知道实足是北川里长出 来的,皮青黑,鳞子放着荧光,在家里的水缸里团着身子乱窜。老头儿得了意, 老头儿看也不看来人,努着嘴坐在家院门口的石磨前,一声不吭。老头儿的样子 像个雕塑,腰板儿笔直,脸朝前方,老头儿的脸也像刀琢过的,鼻头儿削直,嘴 上是棱角分明的,还抿着,有一股狠气。老婆儿想起老头儿的那副模样的时候心 里就好笑,她知道他有点拿,这辈子没人求过他,可是她也是得意的,她的丈夫 终还是有出头的地方,像条汉子。来人倒也没磨叽,谈了两句,悻悻地走掉。走 的时候老婆儿的心倒有点落,想着来人刚才数出又拿回去的票子。老婆儿想,一 条江里青条有什么稀罕的?非要落自己口里呢?老婆儿想归想,养了十来天的鱼, 到了腊月,小声地问一下老头儿,老头儿唤一声:“杀!”声如洪钟的。老婆儿 就到缸前去了。是条成性的鱼,连抓拿它都有点费力气,几次从老婆手里滑溜出 去,几次甚至张出嘴来要咬啃老婆儿,摆的尾都带着劲道,不吃不喝十好几天, 还是有一股悍劲。老婆儿想,这条大概是鱼王吧?心便有点胆怯,越想越觉得发 慌。老头儿走过来,拿了一柄劈柴的板斧,看了看缸里的那条鱼,手哆嗦了一下, 还是朝它劈头挥去。只是把它打晕。腌的鱼最讲究的就是完整,有头有尾的,剖 开来能合上,严丝密缝的,挂在檐头,村里的人看见,才不会笑话。老头儿的准 星有点不够,水里的鱼到底比老头儿的力道大些,两个纠缠了小一会儿,老头儿 终还是赢了。老头儿有点气昂昂的,掷了板斧,唤老婆儿:“收拾!”老婆儿凑 近缸里看那条鱼,已经晕在水里了。老婆儿再看一眼老头儿,老头儿踱到一边儿 去,气还是喘的,有一点涎沫从嘴角流了出来。老婆儿想,老头儿到底老了。收 拾的时候也还是费工夫的,腌的鱼是从背上剖的,老婆儿用了大号的钢刀,是砍 猪骨用的,又用了板斧,顺着刀背剖开了鱼身。粗盐也吃了一瓶,花椒大料也用 了一大撮,就连料酒,也洒了两瓶子才喂足它。   到三十的时候,孩子全回来了。大儿子带着媳妇孙子从城里回来了,小儿子 带着媳妇孙女也从城里回来了。初一是举家团圆,然后是祭祀拜祖先。大儿子在 省城里做了官,小儿子在省城里做着买卖,平日里是不见的,其实趋车从省城回 来也就三四个钟头的路,可是他们这种年龄,正是忙的时候。清明时节一定是会 回来的,到了多开明的地方,两个儿子总把祖先记在心头的。恭敬地洗了手,恭 敬地上了香,恭敬地三拜九叩,恭敬地把供菜放到祖宗的像前。老婆儿听着他们 的念叨,老婆儿笑眯眯的,老婆儿知道孩子们都是顺的,老大又提了官,老二的 买卖又做大了,东西都销到国外去了。老头儿这时噘着嘴,老头儿嘟嚷:“自个 儿摸着心做事,祖上才会庇佑你的。来哪门子虔诚?对活着的人诚心就行!”老 头儿是越老越古怪的,老婆儿朝儿子们笑笑,大抵是那种不要和你爹一般见识的 讪笑。儿子们不在意,人老了总有这样那样的古怪脾性,他们在外头什么风生水 起的没见过?自己的爹?老了也就孩子一样的。儿子们多是心胸宽阔的,千帆历 尽,多少事也能容得下那脑满肠肥。饭菜是媳妇们一道收拾的,也是城里娶的媳 妇,多少有些文化,和婆婆不像东村邻家的那样亲,也不像西村这家那样的疏。 家是早拾掇好了的,打了扬尘,洗了桌椅,换了新的被褥枕套。年货也是早备下 的,小年下的时候就支了锅,翻散,麻花,红薯片,花生米,还有肉丸子,该炸 的炸,该煎的煎。老婆儿还有一手好活儿,能做一道纯粹的鱼丸。雪白新鲜的鱼 剥了皮,剔了骨刺,使双手拿刀,在砧板上使劲地剁斩,成了泥,能让竖着的木 筷立起,这馅儿就成了,用手里这样一握,一枚枚雪白的丸子就做成了,在清水 里漂着,用香葱配了,在旺火上煮过,吃的时候拿出来再回锅,真的是满嘴的软 滑。媳妇们在灶前帮着,摘点小菜,剥点花生,有一搭没一搭地说几回话,会问 老婆儿的腰腿还疼不疼,也会问老头儿咳嗽好些了吗?常年在水上的人,总是有 这样那样水上落下的毛病。老婆儿温温地笑,只说还好了。老头儿是早断了吸烟 的嗜好,这年头,谁都知道烟不是个好东西,不拿自己的命与它搏了,但酒还是 喝两口的,前几年还觉得不得劲,儿子带回的药酒总有一股味儿,现在喝上口了, 再不花钱买那些烈酒喝了。上灶的时候媳妇是帮不了手的,因为家什不熟悉,炉 火也用得吃力。老婆儿在灶前忙活着,大冬天的,汗水也顺着头发滴下来,两个 媳妇穿着光鲜的衣裳在那里谈着时兴的什么东西,老头儿和两个儿子也在那里说 些什么话题,老头儿的兴致是好的了,听着儿子们说的那些城里的事情,眼睛是 迷离的,也是饶有趣味的。也会慢慢地踱到院子里,给儿子有点炫地看那条在檐 前摆舞的风干了的大青条鱼。孙子和孙女照例是要闹一场的,两个媳妇总要把自 己的那一个拉过来先说一通的,小孩子们是不记事的,不一会儿又好了,孙子便 带着孙女去放炮仗了。老婆儿觉得是满足的,一碟碟的菜式在她手上做出来,炉 火是旺的,油烟也是香的,该吃饭的时候两个媳妇也会有眼色,跑到前房里把大 桌搬腾开来,把菜肴一盏盏从厨房拿过去,经过她的时候会很疼惜地嗔她做了太 多的菜式,累着了怎么办?老婆儿觉得那种年过得是快活的,比她的孙子孙女儿 还盼着年节的到来。   老头儿还在船头纺着渔网。他的眼睛已经不好使了,可是纺渔网还是飞针走 线的,用左手的食指比一下,经线就有了,用左手的食指再比划一下,纬线也成 了,四条线一交,一个渔网口就有了。这种网口是捞不住小鱼的,祖上传下的规 矩,网口是有固定的尺寸的,捕到网里的都是成年的鱼,一年上的,至少三四斤 重的。一条游轮又突突地开过来,每条船上至少十张桌子,还不近中午,餐饭已 经摆上来,现在是旅游的旺季,等会儿在江上走的,每天算下来也有百多趟船, 那得多少鱼去填喂他们?其实若果真这样,北川鲫也是够吃的,可是游客们是不 满的,他们好小一点的鱼,甜,滑软,肉更鲜嫩些,游轮就找船家要,有些船家 就把祖上的规矩给破了。老头儿啐了一口,狠狠地啐了一口。线是尼龙的,可是 却也没有早年的好了。已经几次了,渔网就这样断裂了一根线,慢慢地就撕开了 一个大豁口,多大的鱼也能跑出去了。有一次他问大外孙,怎么现在的尼龙梭线 都这样弄假的呢?大外孙是在外头读着大书的,大外孙终是个有知识的人,大外 孙告诉他,不是尼龙线弄了假,而是江水里含什么酸啊碱的东西,尼龙是不抗这 个的,所以就腐蚀得快些。老头儿哦了一声。心下里想着那些江里的东西,也是 的,这两年,看着鱼就少了。尼龙都抗不了的,鱼儿又怎能呆得长久呢?想着那 些破了规矩的船家,想着那些在酸啊碱啊里面泡着的鱼,老头儿的心就有点得瑟。   石壁雕梁画栋的栏杆上倚着一对年轻的男女,张着眼愣瞪瞪地俯看着他,老 头儿记起他也有过这样年轻的时日。女孩子睁眼看着老头儿,悄声让男孩子看老 头儿的手指。风顺着吹下来,这样的私语也能进到老头儿的耳朵里,老头儿笑笑, 把右手伸得更开些,让上面的男孩子看个究竟。右手的食指是断了的,只剩半撮 在那里,看着倒是有些狰狞,更让人惊心的是这边的小拇指,竟也是齐根没了的, 光秃秃的,看着更让人不寒而慄。上面的男孩子小小地倒吸了一口冷气,不再言 语。看着也是个体面的男孩子,戴着眼镜,穿着干净的恤衫,白白净净的身子, 哪里见过这种路数呢?女孩子倒是有点艳羡的,甚至是倾慕的眼光,她也是良家 闺女,平常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的,结交的大多是正经的同事和朋友,循规蹈矩。 也许有一天,换一个霸道而充满野性的男孩子,把她带到一种不熟识的环境里, 冲破了曾经的生活轨迹不再回头也未可知哦。哪个时代里,女孩子总是有点猎奇, 心里景仰着有故事有背景的男性。老头儿得意地笑起来。有一次大外孙问老头儿, 这断指有着怎样的一个传奇?老头儿当时喝了几两酒,有心说点故事,眼眯起来, 举起食指,说起在一个风雨交加的夜里,出航捕鱼的事情。船当时是快掀翻了的, 浆和篙都掉到北川里,就剩一只竹秆,下的网却拖着死沉死沉的东西,老头儿拉 着网,在狂风暴雨里也是不肯松手的,平生真得没捕过这么大的鱼!鱼翻上来, 好一条江里青条,青黑的背,箭一般的鳍,每一片鳞都有杯口这么大!好多个时 辰,两个就这样纠缠,把一条北川都快折腾完了。后来呢?后来?大外孙急切地 问。老头儿笑,后来它疲了,我也疲了,我把它拖上了船,真沉,船身一下子就 被江水吃去一截,然后就从网里取它,它只是累了,还有一股子劲,我是真没防 它,它张嘴就是一口,咬中了我的这手指。大外孙听得眼睛都鼓出来,大外孙拿 着老头儿的断指景仰地说,这是现实版的老人与海。大外孙问,后来呢?后来。 老头儿笑起来,老头儿说,还有什么后来,拖回来让你外婆给杀了,百十多斤的 鱼,费了几个人的工夫,终还是把它斩成几段了,腌起来挂在房檐上,房檐都承 不住了。老头儿又举起手,给大外孙看那齐根断掉的小拇指。年轻的时候,我也 是好赌的,一场又一场,输红了眼,家差点败掉,本来也是个中户人家,最后只 剩这半爿房子,有一天醒了,就用斧子狠下心来把自己的手指剁了,为了是给自 己一个警醒,你也是一样,城里太喧腾,小小的孩子出门在外,不要一点小事就 误了自己的终身。外孙盯着老头儿的断指,连连点头。   大年初二的时候,是姑娘回门的日子。姑娘是最大的,头胎,生她的时候老 婆儿差点就过去了,那种痛,到现在也能记起来,后来身子就顺了,这才生下两 个儿子来。姑娘是十九就说了人家,当年也就嫁了,第二年便生了外孙子,再一 年又添了外孙女。在家的时候还不觉得,成了人家的人后,老婆儿才觉得姑娘的 贴心来。老婆儿有个头痛脑热的,老头儿有个三短两长的,姑娘是抱了孩子奔了 二十好几里的路也要赶着过来的,端一点茶送一点水也是好的,捎一点甜瓜带一 点粳米来也是好的,床前总有个女儿的照应。女婿也是能干的,当初穷,却也是 有股傲劲儿的,撇了老婆孩子,到城里做起工来,几年下来,真也有了积蓄。姑 娘家的房新盖了,三进三出的大院,在那边村里也是数得着的人家。后来就有了 点闲言碎语,女婿在外头据说有点不长进了,姑娘去过一趟城里,含着泪回来, 有了委屈,就到老婆儿这里来诉了。女婿也是好的,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上老丈 人家来,俩口子关在小屋里,老婆儿在外面听着壁角,女婿倒是跪在那里死乞白 赖地求着。说的话都是有道理的,为着那一双儿女,为着家里的公婆,为着好好 的日子,为着大家的体面,何苦闹得这样呢?老婆儿就在壁角揉着衣角点着头。 反过来是劝女儿的,男人都是一样的,好比吃腥的猫,你越让他闻不着,他的心 越挠挠。姑娘被老婆儿劝了两天,低着脑袋回家了。女婿还是那贪腥的猫,对老 婆孩子也确实没得话说的,空的时候回来,手里的票子交给姑娘,姑娘在灶台上 千耐万烦地为他煲一锅汤,据说还都是补肾的。姑娘带着女婿外孙外孙女一并地 回门。女婿见着两个儿子也是熟络的,到底是舅辫子,谈开来,和着老头儿,四 个男人在正房里说些稀罕事,也是有模有样的。外孙子又是出息的孩子,个儿一 年一年地蹿起来,衣服是笔挺的,还戴着眼镜,一副做学问的样子。外孙女也大 了,是村里长大的孩子,父亲说是有钱的,看人的眼色里,还是透着一股小心, 和姑娘从前的神色,竟是一模一样的。姑娘回门,一年也就这光面堂皇的一次, 老婆儿下灶便比初一还热闹些,都是新鲜的菜式,拉了姑娘的手,看挂在檐上的 那条青条鱼,姑娘前后看看,止不住地咂着嘴,母女便搭着手,把鱼弄下来,剁 了正腰身的那一块好肉,配了姜蒜上笼蒸起来,一会儿,一屋子都飘着鱼的香味。 两个媳妇在边儿上是笑着的,说一点俏皮的话,有一点怪老婆儿偏心的意思,头 天初一都没吃上这好的鱼肉哩!老婆儿的脸黑里透了点红,真是的,一辈子没偏 向过哪个儿女的,手心手背都是肉。媳妇就笑起来,快乐而爽气的笑声,拉了姑 娘的手,说原本是和你们玩笑的。姑娘也讪讪的,也是红了脸,不好意思的样子, 心里觉得老婆儿对自己的疼,有一点满足的得意。姑娘是真在灶房里帮得上忙的, 切肉,剁鸡,不让老婆儿掺合,一会儿,姑娘的汗珠儿也顺着发际流下来,和老 婆儿一模一样。老婆儿问,他还好?姑娘停一下,淡淡地回了句,还不那样?! 老婆儿又问,对你和孩子总还好吧?姑娘背着身,姑娘在煮一锅笋干肉,姑娘的 腰已经粗了,姑娘的背也是厚实的了,甚至有点驼了。老婆儿想,这才多大的工 夫,姑娘就已经老了呢?姑娘半天才吭一句,挺好的,孩子都上大学了,他还能 闹腾几年呢?以后老了,还不是和爹一样,和我老老实实地过。最后一句,出的 声倒是柔的,可是猫着一股子狠气。老婆儿的心一哆嗦,老婆儿忙附合着说,想 通了就好了,一个姑娘家,出个门进个门,哪里是那么容易的事呢?!姑娘的背 始终没转过来,姑娘要转过来,也能看见老婆儿眼角的一滴泪。可是姑娘看见了 也会装着没看见的吧?大年下的,哭总是有些不吉利的,况且,一家子满满口口 的,子孙满堂的,老婆儿为哪门子事流的泪呢?   老头儿戴着一顶草帽,是姑娘亲自编的,帽沿那儿还滚了一圈红色的镶边, 据说是防蛊的。过了惊蛰的时候,老婆儿的腰就一直闹腾,坐着站着都酸得厉害, 有两回疼得眼泪差点迸出来。老婆儿不想跟老头儿说,老婆儿心里总有点忌讳, 老婆儿心里一直咯硬着那条鱼,老婆儿想,是不是真招了鱼王呢?还是想跟姑娘 提一句,这回是自己走了二十多里的路到姑娘家去的。好久没有去过姑娘家里了, 这两年,姑娘的腿脚也有点懒了,找到她的时候,在邻家屋里正支着一桌麻将, 眼一直眯眯瞪瞪的,被人叫着,冲门口望过去,有点惊骇老婆儿的到来。老婆儿 拽紧姑娘的手,老婆儿慢腾腾地说,可能活不长了,眼瞅儿人就快不行了,前天 一早起身,眼前竟是一抹黑的。姑娘赶紧止住了老婆儿,手捏着老婆儿枯瘦的手, 有些汗就出来了。老婆儿拿出那只包袱,取出那只镯子,老婆儿说,留下来就是 给你的,你外婆说,传女不传男的。姑娘不说话,姑娘的牙咬着嘴唇,上面一片 青紫。老婆儿又说,江里的鱼王可能让我招了,如果你们都好,就让晦气落在我 一个身上吧。姑娘仍旧不说话,到底是小渔村里长大的孩子,嘴仍旧是笨的,留 了老婆儿吃了饭,拾了两大包裹的东西,多是吃的,桂圆干,红枣干,还有城里 带回来的一些营养品和给老头儿的两瓶药酒,也有穿的,暖和的衬里衣裳,才刚 织好的一件毛衣。叫了辆三轮的摩托,突突突地,把老婆儿送到家里。那条道其 实还没修好,可能也不打算修的,没几个人往那条道上走的,富不了修路的人, 路上的石子咯得人难受,高一坎低一坎的路也颠得人差点翻肠倒胃,老婆儿回家 后人真就不行了,躺在床上一时半会的起不来。姑娘第二天又来了一趟,就送了 那顶草帽来,坐在老婆儿的床头,眼泪吧沙地下来了,指着那镶了一圈红边的帽 沿,说是请了神可以去邪的,能够防蛊的,平日里就挂在家檐上,出门也可戴在 头顶防日头的。老婆儿无力地笑,老婆儿想说什么,因为没什么精气神儿,闭了 眼睡去。再一天,挂在房檐上的那半拉条鱼,就被猫吃了。可能它们也是觊觎已 久的,不然不会动了那么大的心思。路线大概是早就谋划好的,顺着平地,踩着 门前的一堆柴禾,跃上那个窗棂,再攀了房檐,用爪子一点一点地把悬着的那条 鱼推了下去。房檐的角是有些陡的,笔愣愣的,也滑腻,稍一不留神,猫是会毫 没遮拦地摔到地上的,也亏了它们的一片绞尽脑汁。那半拉条鱼落到地上,大概 也有纷争,撕扯得并不公平,附近还有几色不一样的猫毛,最后连鱼骨都没剩, 就只一个挂了鱼身的铁钩落在边角地里。老头儿很是生气,怨怼得不行。早知如 此,不会节省得如此吝啬,一小块一小块地剁了,十天十天地才吃上一次。老婆 儿就那天,云山雾障地吐了一地,也真是怪的,两天里也没吃什么东西,翻江倒 海地,竟然连黄水也吐了个干净。老头儿说是被那天的摩托折腾的,挨在床边捶 着老婆儿的背,轻轻的,一点也没用蛮力。后来就起了身,后来就下了地,晦气 好像真就没有了,随着自己的呕吐一干二净,腰腿也不疼了,还是能下地,还是 能上灶,还是能出船到水上去。老头儿的心有点小性了,老头儿再不肯把剩下的 鱼挂在房檐上,老头儿说猫是顶精明的畜牲,不能让它惦记着你。老头儿让老婆 儿把鱼随身带着,出船的时候挂在船杆上,回来的时候放进橱柜里。橱柜里现在 一掀开都是一股子咸鱼气,老婆儿仍旧依了老头儿,谁要他好那一口呢?   老头儿的网补齐了。坐着在那边歇息起来。老婆儿从舱里取出一只香瓜,朝 老头儿推过去。香瓜是一早在集上买的,老婆儿拿了一柄刀削了皮,嗯,真是甜 的。老头儿够一下身子,拿到了老婆儿推过来的那只瓜,也取了一柄刀子,三下 两下地削了个干净。嗯,也是甜的。老头儿把皮和瓜籽扔进北川江里。这东西能 喂鱼,从小在北川江里长大的,老头儿知道什么能往江里扔,什么不能往江里扔 的。比如这突突突地过来的游轮,它带来了多少江里不能要的东西。老头儿看着 这边厢的石壁。早年这片哪有这种东西?都是一望无边际的土坡地,杂草是茂盛 地长着,到了春天,无人理会,蓬蓬勃勃地伸展了开去。后来不知怎么,就有人 发现了上面的一处古寺,好像也有几百年的时日了,打小也见过它,破檐破壁的, 里面几尊菩萨,头首一个笑眯眯的,大家都认识,那是笑佛弥勒。年轻时淘气, 划了船过去,到了庙里,也是见着磕几个头的。也真没人理会过它,一直静静地 在江那边呆着,有点孤寂,倒像点寺庙的风骨。后来就开了一拨一拨的人过来, 重新拆了寺,重新建了庙宇,竖了金壁辉煌的牌楼,请了工匠拓了遒劲有力的匾 额,然后浩浩荡荡地就有了现在的码头。一上岸,先打眼的就是露天里在莲花台 上打坐的那尊观音,十来米高,先就有了一些气势,拈花微笑,慈眉善目的,文 官下轿,武官下马,来的游客上到这儿,没个不屏声静气肃穆严禁的。旁边还有 一座碑,上书这是古刹佛教第二十七个福地,王安石李白鉴真甚至包公都来过, 证明它的历史的是旁边的一株老榕树,这树倒是真老,打老头儿的爷爷的爷爷的 时候就有了,盘根错节的须根,一直从寺庙伸到下边的观音脚下。这个县倒是穷 地方,没什么产业,做旅游倒是一着妙棋,眼见着这地方也繁荣也昌盛了。政府 批了二三十条的游轮,在船上看两边的江山吃特色的北川鲫是一道景,登上码头 去看寺庙拜拜佛也是一景。现在两边又在修葺一道长廊,给捐款的善家做的留名 的印迹。风景摆弄摆弄就真成了风景,新建的小亭,新搭的拱楼,都有点风景的 滋味了。都是快乐的年轻人,三三两两的在一处,大约寺庙对他们来说也没什么 意思,不过里面也有解说姻缘的出家之人,抽一根签,算算两个人的地久天长, 也还是蛮新鲜的,也还是有把这段爱情继续下去的勇气的。   下午四点多钟的光景又吃了一顿晚饭,是在船上吃的。老婆儿带了饭来,在 舱里就着煤油炉热一热,一碟拌毛豆,一碟炸鱼干,一碟酱咸螺。米饭仍旧吃了 两大碗,老头儿抹抹嘴,又到船头去。老婆收拾了碗筷,在江里就洗了,又用抹 布把船身上上下下抹了一遍。老头儿中午换下的衣衫也干了,这太阳,真是忒好 的。老婆儿爬进舱里,也休憩起来。老头儿仰脸躺在船头上。船身其实有些热的, 老婆儿唤他进舱里歇息,老头儿不听,壁上的阴影打过来,江风吹过来,其实倒 是真惬意的。老婆儿在船舱里躺着,闭着眼,随着船身的晃荡而觉得一阵爽心。 能回想起许多的事情,很小的时候,在妈妈的摇篮里,也是这样晃悠着长大的。 江水还是熟悉的,江风也还是怡人的,外头倒是闹腾的,可是热闹是别人的。老 婆儿想起老头儿吹的牛皮,什么被青条鱼咬去的食指啊,什么被好赌而狠心剁去 的小拇指啊?这老头儿,是越老越淘气。可是她究竟没有戳穿过他,那食指,是 老婆儿生下头一个儿子时,老头儿兴奋地剁猪骨而不小心砍断的。而那齐根断掉 的小拇指,是婆婆当年怕这孩子难养活,听了神婆的话,狠心把襁褓里的孩子的 小指头咬掉的——据说阎王捡了这指头,就饶了小孩子的命!老头儿是不会跟外 孙子讲这些的,丢人的往事,平淡无奇而充满傻气。这死老头子,一辈子捕的最 大的鱼也就那三十多斤的江里青条吧,一辈子去到城里合着也没超过三天吧?老 婆儿笑着想,这辈子你就在这吹的牛皮里迷迷瞪瞪地想自己的好事吧。   游轮越来越闹腾了。天已经灰下来,近黑了,船上都点起了一盏盏灯,姹紫 嫣红的,蛾子已经在头顶盘旋了,江水的湿气也上来了。老头儿起了身,叫一句: “回!”老婆儿忙从舱里出来,拿了篙,左一撑右一撑的,把船徐徐地开去。对 面游轮上有个小姑娘在大叫:“奶奶,捕一条鱼给我们!”老婆儿笑起来,也回 一声:“好!”抬眼看一下老头儿,用手摆着浆,一推一拉地,真是威风凛凛的 了!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