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平行线   花椒   〈一〉   第一次见到桂平,谁都会觉得她长得不好看,吴云也是。   他站在走廊里等桂平的时候,一直在想这是个怎样的女孩,想了一千遍一万 遍总也没想出个头绪,等他看到桂平,所有的想像都立刻烟消云散了。桂平长得 不好看,完全超出了他的想像和他的承受能力,他惊愕得几乎说不出话来。   跟着桂平进办公室,填表,吴云的脑子里一直是木木的,一直在想着桂平的 外形问题。   当女科长说要把他和其他人一起分到精工车间时,他才反应过来,急忙清了 清嗓子说他以前干过电工。   吴云来这个单位之前,在一家私营企业确实干过几天电工,他觉得这个活干 净轻松,比一般的工人强多了。但女科长听完只是笑了笑:先干干再说,有特长 的话可以再调。   吴云非常失望,但又不能说什么,他今天第一次来报到,谁也不认识,只能 听人家的安排了。在他准备起身拿报到证时,桂平对女科长说:任科长,我听说, 精工车间的电工组就是缺个电工,上次他们车间主任还来这要过人。任科长说: 是吗?要这样的话,她转过身对吴云说:让桂平带你去找精工车间的刘主任,说 说你的特长,看他怎么安排。   吴云有点感激地看了看桂平,桂平向他微微地笑着,尽管桂平在这一瞬间没 有变得好看,但是他感觉到的不再是这个女孩外观的缺陷,而是一种感动。   吴云真的成为了精工车间的一名电工,比起那些流水线上的工人来,他的工 作要轻松多了。有活的时候跟着老师傅们干一干,没活的时候和老师傅们聊聊天, 乘机拉近一下感情。在工厂干活,人际关系很重要。吴云人长得好,嘴巴又甜, 所以车间里的老少爷们都对他很有好感。当然也爱开他的玩笑。这主要是因为自 从他来到这个车间以后,招来了许多漂亮的姑娘,比如车间办事员的那个小丽就 成了电工班的常客。小丽长得丰满而圆润,皮肤白皙红润,人极爽朗,坐在电工 班的床上,和男人们在一起聊天说笑,无所破忌,电工班的人很喜欢他。   但是,吴云却没有这种多余的情感,他只是把小丽看作一个很普通的女孩罢 了。对那个劳资科的桂平,他倒是有一种向往,不是那种男孩女孩子之间的情感, 而是一种隐秘的渴望,渴望通过桂平这样一个女孩来达到他的一些人生理想,譬 如调入办公室,哪怕是调进车间办公室这样的地方也总比他现在当工人强。   桂平经常来车间,有时会找吴云帮忙填个表或统计个人数什么的,有时也找 别人调查一些档案上的事情。每次桂平来车间,工人们都会在私底下窃窃私语, 说一些嘲笑桂平外貌的话,一旦和桂平面对面说话时,一个个又都是极尽客气和 谦恭。吴云从不参与他们的嘲笑,和桂平说话时非常坦然大方。桂平似乎对他颇 有好感,有什么事总是找他,工友们有时也会因此而嘲笑吴云。吴云只是笑着, 却不辨解。   但小丽却不愿意了,她有点怀疑地问吴云:她为什么老来找你?吴云看一眼 小丽,这种女孩太自信于自己的魅力,已经被男人们宠坏了,说起话来总是这么 盛气凌人,反而让他有一种 不屑。   吴云对小丽说:我怎么能看上那样的丑女孩呢。说这话的时候,吴云对自己 也有些吃惊,显然,他心里从来没想过要这样抵毁桂平的。但小丽听了这话很高 兴,露出了颇为满足的表情,吴云在那一瞬间觉得伤害了曾经帮助过自己的桂平。 他甚至有点担心,如果这话传到桂平耳朵里的话,桂平还会对自己有好感,还会 一如既往地帮助自己吗?   这种担心似乎是多余的,桂平还是经常来找他,并有时叫他去劳资科帮忙。 而这正是他想要的结果,他可以有更多的机会和科长,甚至和厂办主任也能搭上 一两句话。   劳资科要整理全厂人员的档案,工作量很大,需要借调一个人,桂平理所当 然地推荐了吴云。   吴云非常高兴,请桂平出去吃饭。桂平很开心,吃饭的时候对他说了许多鼓 励的话,说以后科里要人,可以推荐他。   吴云心中那隐秘的渴望被强烈地调动起来,他邀请桂平跳舞。在舞厅里,他 发觉桂平的舞感很好,问她是怎么学会的。桂平说是从碟上看的。   灯光下,桂平的脸很生动焕发着熠熠的光彩,身体在吴云的带动下轻盈而柔 软,吴云第一次感觉到这也是一个女孩,很有味道的一个女孩。跳舞让他们的身 体彼此靠近,心灵也彼此靠近,尽管只有这么一次,让他们之间却有了一种非常 默契的感情。   吴云在劳资科上班了,就坐在桂平的对面。科长坐在另外一桌子后面。三个 人在一起时,科长有时会问吴云一些事情,比如谈对象了没有。说的时候带一种 开玩笑的口气,吴云有一点点不好意思,而桂平静静地坐在一旁一声不吭。吴云 有点担心,科长不会开他和桂平的玩笑吧。但后来就释然了,桂平的外观和他的 阳光形象差得太远了,没有人会把他们联系在一起,科长也不会。   科里的人聚餐。吴云去晚了,桂平看着他,拍了拍身旁的空位,这本来是一 件很自然的事情。但吴云没有坐,在桂平的注目中坐到了女科长的身边,那儿也 有一个空位。   后来的事实证明,他当晚坐在那里,对他从此的命运有着一个决定性的改变。   他们那天晚上吃得很开心,吃完又去唱歌,唱歌的时候又喝了很多酒,他一 直陪着科长,努力抓住这个机会表现自己,联络和科长的感情,而几乎忘记了桂 平的存在。直到第二天清晨,才发现桂平没来上班,把电话打到家里去,家里人 说,桂平一夜未归。科里的人觉得奇怪,桂平去哪里了呢,她从来不这样的。   桂平来了,她的神情很萎靡,一看就是一夜没睡好。任科长问她去了哪里, 怎么一夜没回家。桂平看了看吴云,把外套脱下来挂在衣架上,然后说:对不起, 昨晚在电工组的休息间睡着了。   吴云正低头干活,听到桂平的话惊了一下,抬起头看桂平,桂平的表情很平 淡,甚至没有再看吴云。   她问科长自己干些什么,任科长还在奇怪地说:你怎么会跑到那里去了?桂 平说:喝多了点,往回走的时候,刚好碰上电工组的齐师傅,是他把门打开,让 我在那里休息的。任科长说:那老齐呢?桂平说:他回去了,今天早上开门的时 候我才醒。说着桂平伸展了一下身体说:真是睡了一个好觉。任科长就说:这个 老齐也真是的,他为什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呢?桂平说:是我不让打的,你们玩的 那么开心,我说不要打扰你们了。   〈二〉   桂平看上去没有什么变化,她依然和吴云说话,安排工作,有时还会和吴云 开开玩笑,说找吴云的某某女孩很漂亮,好像很喜欢他呢,问吴云怎么想,是不 是快要结婚了。别人也经常这样开吴云的玩笑,吴云已经习惯了,但不知为什么, 桂平这样说的时候,吴云却笑不出来,他甚至有一种愧疚和不安,想说些什么来 阻止桂平继续开这样的玩笑,但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好像说什么都是多余, 他不想解释也不想伤害桂平,桂平帮过他,这一点他不想否认。   任科长终于答应要把他调入劳资科,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他觉得自己并不如 期待中的高兴,甚至有些失落,好像失去了什么非常纯真的东西。失去的是身体 的代价。   任科长是一个欲望很强烈的女人,她早已经知道如何利用自己的身体从比自 己地位高的男人那里得到自己所需要的权力,而从比自己地位低的男人那里得到 自己所真正需要的快乐。   这是一个游戏,一个男人女人都乐此不疲的游戏,懂得这个游戏规则并乐于 服从这个规则的人从中得到了自己所要的,他们都很满意。   吴云也是靠着这种规则正在一步步得到自己所需要的,只是他唯一遗憾的是, 他献给任科长的是自己处男的身体。在这种游戏中,一般都是要有一些经验的, 而他却什么经验也没有,就被压在了一个丰满而松驰的四十多岁女人的身体下了。   在那一瞬间,他是有些耻辱感的,甚至在那一瞬间他想起了桂平,那个很丑 的女孩子,那个一路推着他走到今天的女孩,他甚至愿意在自己年轻而健康的身 体上重叠的那个身体能够是桂平的,那也总比这样好的多。但随后任科长的承诺 就让他慢慢地释然了,他努力地在任科长的承诺中安慰和平复着自己。   桂平要结婚了,结婚的那天她请了科里所有的人,吴云也去了。桂平是个农 村女孩,她找的也是一个农村的公办老师,那是个很年轻的小伙子,皮肤黑红, 非常健康。   结婚的那天下着大雪,男孩抱着桂平一直爬到了七楼,那是学校分给他的一 套两室一厅的房子,房子里的家俱一应俱全,都是城市里很时兴的,颜色是黑套 白,简洁而分明,透着一种特有的冷峻,这是按照桂平的意思做的。   看得出,那个男孩对桂平很好,在宴席上很听桂平的话,许多事总是找桂平。 给吴云敬酒的时候,吴云说:祝你们白头到老。他心里是真心的希望桂平能有一 个好的归宿,但不知道桂平听到了没有,她只是夸张地笑着,不断地说谢谢,谢 谢。吴云的那句话好像没有什么特别的意义。   吴云注意到桂平换了一件旗袍,她太瘦,那件旗袍做得很合身,但更加显得 她瘦弱。吴云想,她不应该穿那件旗袍。   桂平结婚后不久,吴云就正式调到了劳资科,接替桂平的工作。任科长说: 桂平怀孕了,应该干一点轻松的工作,许多事就交给吴云做吧。   桂平并不争,她好像真的要处于待产状态了,把自己的大部分工作都交给了 吴云,自己闲的时候就翻翻报纸,或到处转转。吴云和任科长关系处得越来越好, 他甚至都不把桂平放在眼里了,有时也会对闲坐在一旁的桂平下一些指令,让桂 平取个资料或去车间传达个事什么的,桂平并不说什么,总是按他的指示做了。 这让他感到满足、惬意,他甚至在幻想自己的未来,如果任科长升了,也许那个 科长的位置就该由他坐了。   桂平真的怀孕了,人就变懒了,常常来得很晚,走得很早,有时甚至不来, 有时看着桂平日渐突出的肚子,吴云心中就越发得意,自己在劳资科的位置越来 越稳定了,一个女人,生完孩子还能做些什么呢。   桂平生完孩子五个月后,应该是她上班的日子了,但是厂子不行了,正在清 算准备破产。桂平连生孩子的费用都报不了,她一趟趟的跑劳资科,跑财务科。   这时,任科长也整天不在办公室里,如果在的话,总是忙着打电话,她似乎 在为自己联系工作,准备往外调。吴云问她什么,她总是心不在焉的样子,使得 吴云无法张口说出让她为自己想办法的事,他已经不觉得这样对任科长说有什么 难堪了,只要能把他从这个破产的企业中调出去,他觉得就已经是万幸了。   但是他没有这样的机会了,终于有一天,企业破产了,吴云拿到了一笔补偿 金,彻底地离开了那家企业。在领钱的名单上,他没有看到任科长的名字,听说 她已经联系到了一家行政单位当主任, 马上就要上任了。吴云再也没有见到那 个女人,这么多年,只是听说,她混得很好,跟原来的老公离婚了,现在正马上 要进行第二次婚礼,是一个手中握有实权的领导。   吴云有时在心底生出一种奢望,这个女人在某一个时刻,能想起曾经有过吴 云这么一个人。吴云打过几次电话,但任科长只是问了一下他现在在干什么,然 后说了一些譬如要改变观念,勇于自谋出路的话,后来再打就只是一片茫音了。   〈三〉   吴云从企业出来,跑到一家私企做电工,但他的电工技术很一般,而且他对 此兴趣一直不大,后来就要求跑市场,老板同意了。吴云不太善于和陌生人打交 道,业务也一直做得不行,时间长了,自己也觉得在单位呆不下去了,就递了辞 呈。   出来以后,继续在别的单位做市场,渐渐地有了底气,业务做得好多了,他 那颗不安分的心,就开始想要自己做,成为一个老板。   在为公司打工的时候,他私下里常常把拿到的单子自己从外面进点货交付对 方挣差价,很长一段时间,老板责问他为什么业绩大不如前,他总是找理由搪塞, 后来,还是被老板发现了,是一个客户在和老板交谈时说漏了。   那是公司一个很大的客户,老板非常生气,要求他立即离开公司,并拿出十 万块钱对公司做出赔偿,否则就上法院打官司。吴云哪里有十万块钱,这么小打 小闹地也只是挣了几万块。   他在向朋友诉说这件事的时候,朋友是一个大学生,单位也破产了,正准备 南下,就力邀他一起去闯一闯。吴云想着手里的那点钱,闯闯南方还是有可能的, 于是就和朋友一起南下了。   南下打拚的日子异常艰辛,吴云做过许多初级推销工作,去好多单位应聘。 有一天碰到了他先前的同事小丽。小丽早他两年来到了南方,嫁给了一个小老板, 那个老板就是做书刊生意的,吴云去应聘做送货员的时候被小丽认了出来。小丽 变化不大,只是更加丰腴了,颇有一种少妇的仪态。吴云想起以前小丽在为自己 吃桂平的醋,而现在自己成了她手下的一名员工。   小丽没有架子,而且念旧,没事的时候经常会和吴云聊起以前单位的事。吴 云一个人身在异乡,没有什么亲人和朋友,当然也愿意和她聊天。和小丽在一起 很轻松,好像和一个同性的好朋友一样,他一点儿非份的想法也没有。   他手把手地教小丽用电脑,被小丽的男人看到了。那是一个矮胖的男人,脸 上的肉长满了红点。他愤怒地冲了过来,一把将吴云打倒了。吴云猝不及防跌倒 在地上,他的头重重地碰在桌子腿上,流出了鲜红的血。小丽和那个小老板吓坏 了,把吴云送到医院,付了药费。吴云的头上缝了十二针,一个月后出院时,他 再一次失业了,甚至没有住的地方。   他坐在深南大道旁的一张椅子上,望着来来往往的车辆和大桥上闪烁的霓虹 灯,不知道自己该何去何从。他在这张椅子上度过了三个晚上,白天,他到处找 工作,晚上,就来到这个椅子上睡觉。   后来就接到了小丽的电话,小丽说:她的老公那天对他态度很不好,过后很 后悔,想给他一笔补偿,或者如果他愿意,想让他做两家杂志的全国总代理,问 他有什么想法。吴云觉得很意外,略一镇定后,立即表示愿意选择后者。   他和小丽和那个小老板坐在了一起,小丽的老公很歉意地说了对不起,并重 复了小丽先前的话。吴云看他真的很有诚意,同意了他们的建议,他轻而意举地 获得了两家杂志的代理权。   这两种杂志的销路并不好,纯文学作品在这个发达城市似乎过于高雅,销量 很少,又是一个来自北方小城市的杂志,自然就更没有了多少市场。杂志社并没 有对吴云提出过多的要求,而是客气地对吴云说:尽量做吧,做到什么程度就算 什么程度。   吴云以此为契机,东奔西跑,不断地争取许多在市场上还不知名但颇有潜力 的那些刊物的代理权,生意一步步做了起来,他和小丽的老公也成为了生意伙伴, 和好朋友。   那个矮胖的男人其实是个很真率的人,过后一再的对吴云说对不起,让吴云 不要将那天的事放在心上。吴云就说根本没有介意,完全可以理解男人那天的举 动,这说明他很在乎小丽。男人听了这话很高兴,说小丽是他最心爱的女人,自 从和小丽结婚后他感觉生活特别踏实,一心想着怎样挣钱让小丽过好日子,小丽 是他的福星,他的生意越做越大,这其中都离不开小丽的功劳。吴云笑着点头相 信这是男人的心里话。   男人问吴云多大了,并说自己有个远方表妹长得很不错,可以介绍见一下。 吴云后来真的见了那个女孩,姓焦,是一个很清秀的南方女孩,说话甜甜柔柔的, 在当地的一个超市里打工。和吴云见了几次后,两人就正式确定了关系,女孩搬 到了吴云租的住处。但一直没有正式办结婚手续,吴云说等事业有点基础了买个 房子,再办手续也不迟,女孩似乎也不是很介意这些形式。   <四>   吴云从一个偶然的机会听说了桂平的消息,桂平现在金城一家杂志社的广告 发行部当主任,而这家杂志很有市场前景。吴云觉得应该和桂平见一面,聊一聊 工作或过去,都是很有意义的。电话打通了,桂平的声音听上去热情而充满活力, 吴云想:她一向都这样,一点也没有变。   桂平的确没有怎么变,她的长相依然如故,只是穿得比以前亮丽了,样式也 是当前最流行的。看上去却并没有比以前漂亮,相反,眼角处有了几缕皱纹,老 了许多。   吴云说:没想到这么多年下来,你一点儿都没变,还是那样。桂平的眼里似 乎掠过一丝失望,但一闪即失,她笑着说:还是老了,说说你吧,这些年都在忙 些什么,当大老板了吧。吴云谦虚地说:没有,只是做了一点小生意,做一些杂 志的代理。桂平立即很热情地说:不错,不错嘛,然后说:我们这个杂志现在由 北京一家公司做全国总代理,你怎么不早点跟我们联系,不然的话,我可以交给 你做。   她的反应那么快,吴云觉得聊工作是没有希望了,看来只有聊聊过去了。他 问桂平是如何到这家杂志社的。桂平似乎很愿意向别人说起这些,她说当年如何 当发行员,然后一步步走上今天的位置。桂平一边说,吴云一边想像:那个曾高 高在上的桂平挨家挨户去游说住家户们订这样一本杂志是什么样子。这种想像总 是有些模糊,吴云觉得离桂平越来越远了,以前在工厂时的那种默契和隐约的情 愫似乎都消失了。吴云甚至觉得当初是自己想多了,桂平对谁其实都是一样的, 总是热情而充满自信。   两人见了一面后,就忙于各自的工作,似乎再没有联络了。呆了几天,吴云 这边的事情办完后,他准备回深圳了。   坐在候机大厅里,吴云一边抽着烟,一边想着过几个小时就可以回到家里, 见到他现在的女人小焦了,心里有一种温暖和踏实的感觉。   偶尔,桂平那张着嘴大笑的样子会在他的面前一闪而过,   偶尔,他会想起以前在厂里的时候,他一心想进劳资科的那种心情,和桂平 所有的来来往往就不断地在心头涌起来,   最难忘的当然是他进劳资科那次请桂平吃饭时那种感觉,有一种难以名状的 柔情在他的心里滑过又怅怅地游了回去。   他想起自己拥着桂平在舞厅里起舞,桂平轻盈的身影和舞步,这一切转眼之 间已经变得那么遥远,像一个轻飘飘的梦,在他的头脑里不断地飘着,又不断地 隐去。   他又想起这份杂志,前景应该是很不错的,可是,桂平还没有等他开口,就 堵住了他的口,想想这次和桂平的见面,其实,他们一句也没有谈到吴云想代理 这份杂志的事,如果吴云直截了当地说了,结果是不是和现在一样呢?   吴云忽然觉得有些迷惑,迷惑在哪呢,他自己也不知道,只是觉得很想见到 桂平,想再一次坐到一起,真实地把自己的想法说出来,亲耳听到桂平说不行, 那样也许他才会踏实下来,才能进行别的工作。这样想着他拿出电话来,拨通了 桂平的电话。   电话里桂平的声音很微弱,她问谁。   吴云说是我,吴云,我想再见你一面,你能出来一下吗?   桂平说:不能。   吴云听到这两个字的刹那间颇为失望,觉得自己前面的想法真是多此一举, 其实先前的感觉是对的,为什么自己要无中生有呢。   他有些沮丧地说:我要走了,想跟你说声再见。   桂平问:你去哪?桂平的声音发颤,这让吴云的内心里又产生了某种希望,   他说:我要回南方了,那边有很多事要我处理,回去之前想再见你一面。   桂平说:那你来我家吧,我家在。   桂平说了家里的地址。吴云有一种很异样的感觉,桂平居然把自己家里的地 址告诉了自己,这意味着什么呢?   他心里有一种隐隐的兴奋。但这时离登机的时间只有一个小时了,他想要退 票,又不知道自己是不是能按时登机,犹豫了几秒钟后,他走出了候机大厅,打 了一辆车,来到了桂平所说的那个地址。   按响了门铃很久,才听到屋里有很拖沓的声音向门口走来。门开了,桂平躬 着腰出现在门口,她的脸色非常地暗黄,比平日要暗黄的多,穿着一件睡衣,对 着吴云说了一句:进来吧。就先自己进去了,径直躺在了客厅的沙发上,并拉过 被子盖在了自己的身上。   然后对进来的吴云说:我生病了,你自便吧。   吴云觉得有些尴尬,站在客厅的门口说:来得真不是时候。   桂平说:没关系,你进来吧,家里就我一个人,我需要你的帮忙。   吴云一听这话,忙问:什么忙?你说吧。他走到桂平的沙发旁边,离桂平很 近,桂平的脸上忽然飞起一片红云,那张脸立即变得生动起来。   吴云意识到了什么,就退后了一步,说:你是不是要去医院,我送你去吧。   桂平这才说:谢谢,我实在是没有办法了,麻烦你了。   桂平是打胎没有打干净,引起了大出血,吴云见到她的时候,她的血已经洇 红了沙发,当吴云从沙发上抱起她的时候,还没有注意到这些,到医院听了医生 的介绍后才知道了事情的真相。医生以为他是桂平的丈夫,说了一些数落他的话, 吴云很认真地听着,没有加以辨驳。   血终于止住了,但失血后的桂平脸色非常的不好,本来暗黄的脸此时没有了 一点血色,反而有了一种苍白的安静,她睡着了。   吴云守在她的旁边,看着这张安静熟睡的脸,有一丝柔情从心底滑过,他不 知道面前的这个女人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为什么在流产后大出血,为什么会没有 一个亲人守在她的身旁,为什么会让自己这样一个还比较陌生的男人帮忙?   想到这里,吴云想起了自己的那张飞机票,他走出病房,向订票处打电话退 票,他要留下来,陪桂平几天。   桂平的身体一直很虚弱,每天都要输十几个小时的液体,大部分时间都处在 昏睡中,偶尔醒来看到守在身旁的吴云会很奇怪地问:你怎么会在这里?   吴云告诉她送她上医院的过程,她好像听明白了,然后又睡过去了,再次醒 来的时候,会问同样的问题。吴云再一次耐心地回答她,但心里却有了疑问:她 不会有什么问题吧。问医生,医生说:没关系,她只是身体太弱,慢慢就会好的。   一个星期后的一天清晨,桂平从昏睡中醒来,对吴云说:好像睡了很久。吴 云问她感觉怎么样?她说:好多了。然后有点不好意思地说:耽误你的工作了, 要不是我,你早就回南方了吧。吴云看她完全清醒了,心里很高兴,说:没关系, 你今天气色好多了,想不想吃点什么?桂平想了想说:想喝点粥。吴云马上说: 我去给你买。   桂平在医院住了三十二天,然后在吴云的陪同了下出院了。出院的前一天, 吴云请了钟点工打扫了桂平的房间。   桂平走进房间的时候,房间里收拾得非常干净整洁。桂平坐在一个月前流血 的沙发上,想像当初自己很狼狈的样子,看着眼前为自己倒水的吴云,许多往事 也涌上了心头。   〈五〉   桂平清楚地记得第一次见到吴云的情景,那个站在走廊里身材不高但很俊朗 的男孩,走进办公室的时候,她觉得自己的办公室在刹那间亮堂了很多,一种从 未有过的舒畅就那样从心头涌了上来。   有关吴云的一切事情,她都是那么关心而又热心,她甚至热切地盼望着吴云 能和她在一个办公室里工作,她想像两个人早晨一起打扫卫生,一起坐在办公室 里办公,一起下班,一起回家。   但当这种盼望变成了一种事实后,另外的一些事实就打碎了她所有的憧憬。   她看到吴云在有意无意地避开她,然后有一天早晨她很早地去上班,看到了 任科长披着头发从办公室里出来去了洗漱间;她走进了办公室,吴云正在穿衬衣, 看到她愣住了,有一两秒钟,两人就愣愣地站在那里,谁也不知道该说什么,然 后桂平从办公室里退了出来。   她在大街上整整转了一天,然后径直回家了。第二天任科长问她昨天干什么 去了,怎么一整天都没有来上班,当时吴云正低着头擦桌子,她很任性地说了一 句:没干什么。她的态度激怒了任科长,任科长一拍桌子:你这是什么态度,一 天不上班,还不能问了。桂平就再没有说话,端着洗脸盆去了洗漱间。   从那天开始,她对工作就越来越不上心了,老是出现这样那样的差错,一出 现差错,就会招来任科长的一顿责骂,但是过后,她依然故我。后来,任科长就 很少给她安排工作了,而是把大部分重要的工作都让吴云做了。吴云开始对她指 手划脚,她能感觉到吴云心底的那种得意。她对工作更加懈怠,当她坐在沙发上 无所事事,被吴云吆五喝六时,她就想干脆辞职算了,不要再在这里干了,她一 天也干不下去了。   在这种时候,她在母亲的安排下见到了她后来的丈夫李明,李明是个公办教 师,初见到她时诺诺的,看上去很老实。桂平心想嫁了吧,这是个很不错的老公。 李明真的很不错,婚后很长时间都对她很好。她上班的地方离家远,李明承担了 家里的大部分家务,每天回家,她都能吃上热乎乎的饭菜,她的脚指甲长了,李 明会抱着她的脚给她很细心地剪指甲,李明那修长的手指在自己的脚指上摩擦的 感觉,她至今还能清晰的捕捉到。   她的单位破产后,这一切就渐渐地消失殆尽了。   开始她很长时间找不到工作,很多家务落到了她的身上,李明的脾气每天都 见长。回到家里看到饭没熟,会很生气地说:一天在家干什么呢,闲闲地呆着, 连饭也做不好,我辛苦一天回家连个热乎饭都吃不上。   她终于找到发行员的工作,干得很卖力,也很辛苦,还要承受极大的精神压 力。碰到一些人态度恶劣,桂平的心情不好,回家给李明一说,李明会非常烦躁 地说:以后这种事少给我说,我不想听。桂平不说了,在外面受了委屈,实在忍 不住的时候自己捂着被子哭两声,李明听到后却暴怒了:你这是干什么?不想干 就别干了,整天在这嚎什么。   桂平越来越坚强,受天大的委屈,笑一下就过去了。她跑得很勤,去很多单 位,很多人都接受了她,她的业绩也越来越好,人有了信心,什么地方都敢进了。 有一天,她走进了李明的学校,游说学校的校长在杂志上登广告。校长和她聊了 几句后知道她的丈夫就在学校教书,就说考虑考虑。   几天后,校长在学校里碰到李明,就和他说了这件事,并问他:你老婆怎么 在搞推销?李明好像受了莫大的侮辱,回到家里,对桂平咆哮着说:你跑到我们 学校干什么去了,你这是在丢我的人,你想让我下不来台,你还想不想过日子了, 不想过就说,不要再这么丢我的人。   桂平当时正在往桌上端饭,听到李明的咆哮,刚开始一直没有说话,直到最 后几句话,她才抬起头来看着李明说:行,从明天开始,我就不会再丢你的人了。 正在大发雷霆的李明猛地停住,说:你什么意思?桂平很平静地说:咱们分开吧, 再过下去也没意思了,孩子归我。李明愣了几秒钟后,说:你休想,孩子是我们 李家的,你不能带走。   桂平办完手续后搬到了父母那里,哥嫂也和父母住在一起,嫂子对她的态度 很不好。在农村,离了婚的女人是很被人瞧不起的,尤其她是被一个公办教师给 撵出了家门,这在很长时间里成为当地一个很大的新闻,父母哥嫂也因此在村里 抬不起头来。   她能够体谅到这一点,在家里从不争什么,每天大部分时间都在到处奔波, 很晚才回到父母那里。   不管多晚,母亲总会给她留一盏灯,一碗饭,她边吃边和母亲唠嗑。那年她 的工作业绩很好,挣了两万多块钱,她拿出五千块钱给母亲,母亲不要,她说: 妈,你一定要收下,这是我给你的年钱。母亲说:平儿,你把天天接过来吧,我 今天又看到他那个后妈满街追着打他。桂平抽了一下鼻子,说:妈,我知道,我 一定要把他接过来。   〈六〉   桂平没有正式工作,也没有自己的住处,李明家又非常重视这个男孩,想把 天天要回来,几乎比登天还难。天天是李家唯一的一个男孙,李明的母亲死活不 同意把孩子给桂平,她甚至提出自己抚养孙子。桂平向法院递了几次申请都无果, 最后桂平决定自己在城市买一套房子彻底离开农村,让天天和自己一起过。   房地产刚在这个城市兴起,买房子的人还很少,桂平一次性付款有很大困难, 想分期付,因为没有正式工作,银行不给贷款。想来想去,桂平只有去找任科长 了。   任科长是她姑姑的女儿,其实是她的表姐,在单位那么多年,没有人知道他 们的关系。任科长现在是一名城建办的主任,官不大,但是很有实权,整天车来 车去,一般人很难见到她。   当桂平在过了很多年以后再见到她时,发觉她居然还是那么年轻,一点儿也 没变,倒是桂平觉得自己越来越老了,和任科长站在一起,看上去已经是差不多 年龄了。   任科长很痛快地答应了给桂平做担保人,并说在银行那边认识人,贷款是没 有问题的。当着桂平的面,给银行那边打了电话,又写了条子,让桂平拿上去。   桂平买到了新房子,住进去的那天,她特意请任科长一起去坐坐。任科长看 着她的房子羡慕地说:桂平,看来你这些年干得不错,这房子比我那个大多了, 也好多了。桂平就说起自己一直在做一家杂志的情况,并对表姐说:如果城建在 她们杂志上做广告的话,她可以给表姐打折,折扣可以直接给表姐。   任科长问是多少,桂平估算了一下,可能有四五千吧,当时任科长拿着不到 一千块钱的工资,这四五千对她来说,有着很大的诱惑,于是,双方就达成了协 议,桂平做到了生平的第一张大单。随后,表姐又给她介绍了很多生意,桂平的 业绩越来越好,一年后荣升为发行部的主任,主管着杂志社的发行广告等很大一 部分,她的事业在蒸蒸日上。   天天七岁了,桂平站在学校门口,看到天天背着一个很大的书包和许多同学 一起从学校出来,看到桂平,天天有些陌生又有些亲切。桂平把一大兜子好吃的 递到他的手里,他躲了一下,然后接过去了。   桂平买了房子后又递了一次申请,要求得到天天的抚养权。   这次辩论比较激烈,李明列举了大量的证据证明自己对孩子很好,在生活教 育各方面都给天天安排得很好。   桂平拿出一些证据说,李明现在娶的这个女人对孩子不好,孩子经常遭到虐 待,有身上的青斑为证,村子里也有人证。   法官似乎要把孩子判给桂平了。   休庭时,李明的母亲突然冲了进来,跪在了桂平的面前。桂平急忙扶她起来, 说实话,这个老人以前对桂平还是很不错的,桂平不忍心看到老人在大庭广众之 下这样。老人对她说不要把天天从她身边夺走,天天是他们家唯一的男孙,是他 们李家一脉单传的宝贝,她把天天看得比自己的命还重要。   桂平非常难受,每次看到或听到天天受后母抽打的时候就恨不得马上把孩子 从李明家抢过来,带回自己新买的那个大房子里,让天天睡在自己为他铺好的那 个房间里,她每天一回家就能看到天天向她扑过来叫她妈妈,那是多么幸福的事 啊。   可是,眼前的老人一边抹着泪一边对桂平说:平儿,你不要把天天带走,你 要把他带走了,我可怎么活啊。桂平把老人扶起来,老人几乎是扑在了她的怀里, 在那一瞬间,桂平的眼泪也流了出来,她忽然觉得有这样好的一个奶奶,还担心 什么呢,即使孩子吃点苦也没什么,还是先忍了吧。   李明的单位竞聘上岗,李明因为不是科班毕业,考了三次竟然都没有通过, 最后一次考完后,教务组正式通知他,他下岗了。李明不能相信自己干了十几年 的教师,竟然最后是这样的结果,他想不通,恍恍惚惚地,横穿马路时就撞到了 一辆桑塔纳上,他被小车挂着拖了几十米,等车停下来时,他已经浑身滚成了一 个血人,一条腿在离他身体很远的地方蠕动着,许多人都惊叫着拥了上来。   〈七〉   桂平赶到医院时,李明的身体已经盖上了白被单,那个后来娶的女人正在和 桑塔纳的司机交涉,交警大队的人也来了。   桂平掀开白被单看了一眼李明,李明的脸已经擦干净了,显得很白很好看, 可是他闭着眼睛看不到桂平;他白晳的手指搭在床的两侧,桂平轻轻地抚了一下 那手指,很冰凉也很僵硬,失去了曾经有过的所有温度和情感。   她转身从房间里出来的时候,李明后娶的女人看到了她,很尖锐地叫了一声: 你来干什么?与你有什么关系?桂平看了她一眼,没有说话就走了出去。   她来到婆婆家里,婆婆正在给天天讲故事,看到桂平很意外,说:你怎么来 了?桂平知道婆婆还不知道李明的事,就没多说,只是说带孩子去家里住几天, 如果婆婆愿意的话,可以一起去。   婆婆说:我就不去了,我还要给明子做饭,你不知道,那个女人懒得跟什么 似的,明子从来吃不上她的一口热饭。桂平的鼻子一酸,她想以后,李明再也不 需要吃任何人做的饭了。婆婆看她的神情怪异,问她怎么了,她说没什么,就领 着天天走了。   她以为李明死了,天天以后就可以跟着她了。   十天后,那个后来的女人来找她了。   女人一见到她就哭哭啼啼地说:李明死了,我以后要一个人抚养天天了,这 让我怎么活啊。桂平很惊奇地看着她,愣了几秒钟后,说:天天跟我吧,毕竟我 是他的亲生母亲。可那个女人却把眼泪一抹说:这怎么行呢?李明生前就不愿意 把孩子给你,他是不放心你啊,我要帮他把天天养大,也算了了他的一个心愿了。   桂平听了这话非常生气地说:他不放心我,我还不放心你呢,天天不能跟你 回去。那个女人也立马不哭了,站起来比桂平还要高一些,她俯视着桂平说:天 天我是不会给你的。桂平冷笑:凭什么呀,他是我的孩子呀。那个女人说:现在 我才是他合法的母亲,不信我们走着瞧。说着雄赳赳气昂昂地走了,桂平看着她 的背影感到可笑:这样一个女人怎么会真心抚养天天呢?所以她根本没把女人当 一回事。   几天后,桂平就收到了法院的传票,听法院判决孩子天天的抚养权归属问题。 桂平觉得这有什么可判的,孩子肯定是归自己了。   法庭上,那个女人很坚决地要求自己抚养天天。还举了一大堆的理由。法庭 经过商议后,决定让孩子自己说愿意跟谁。   天天这时已经八岁多了,比一般孩子显得早熟,他望望桂平,桂平穿着一件 灰白色的棉衣,衬得她脸色越发地灰暗,像是从古墓里出来的一个影子,既瘦弱 又恍惚,只有那宽大的眼镜后面的眼睛里反射出热切的光芒,他想起同学们说的: 桂平像个鬼。这时他觉得真像啊。他甚至打了个颤,就赶紧把目光移向了他的后 母,后母身材高大而丰满,脸色红润而富有光泽,她正朝天天笑着,好像马上就 要给天天两个荷包鸡蛋吃,天天感到胃里有了强烈的反应。他慢慢地抬起手指了 指后母,桂平的辩护律师不相信地指着桂平对天天说:天天,这才是你的母亲。   天天不再看桂平,他很坚决地对着庭长说:我要跟着现在的妈妈。   桂平呆住了,她不能相信,这就是天天,就是跟着自己一起住了十天的天天。 天天会愿意跟着那个老打他的后母,而不愿意跟着她这个亲生的母亲。这太不可 思议了。   桂平的工作上开始出现差错,老总时不时地说她,并说再这样下去,就要考 虑这个发行部主任她还能不能当下去了。桂平充耳不闻,她对工作已完全失去了 兴趣,她再努力,再能干,即使当了报社老总又能怎么样呢,她连自己的孩子都 要不回来。   她的身边一个亲人也没有,每天回到家里面对的只是空荡荡的墙壁和那些冷 冰冰的电器,她现在已经很讨厌这种生活,她渴望一种改变,渴望在房间里能够 听到另一个人的声音,哪怕是一个小小的孩子发出的。但这一切对她来说成为了 一种奢望。   〈八〉   桂平喜欢上了喝酒,她的酒量不是很好,每次只能喝两杯红酒,然后就昏沉 地倒在沙发上睡着了,睡到半夜,她非常难受,头疼恶心,不得不一次次爬起来 扶在马桶的边缘不断地呕吐。去社里上班的她脸色非常红润,同事们见到这情形 就知道她又喝酒了,每次这时候别人都会很羡慕地说:你昨晚又去客户那里了。   她几乎很少和客户联系,都是客户打电话找她,然后她才想起许多事情还没 有做。有一个客户年龄比较大,一直在工作上对她很支持,多次表示要请她出去 坐坐,每次出去她都争着付钱,搞得每一次的约会都像是一次工作,客户似乎不 太高兴。   客户是个男的,姓肖,个子很小,在一个很大的企业做一个手中有点实权的 官。桂平认识他很多年了,在一起相处得很好,他们企业每年都在她们杂志上登 广告,并订大量的杂志。   客户比她大十几岁,经常以年长者自居,桂平也很乐意这样的相处方式,对 他的许多建议很乐意接受。比如,那人会经常似乎很无意地说起某个专卖店有新 款式的衣服很适合桂平,如果桂平穿上效果一定会很不错。桂平就偷偷去看,并 买了衣服穿在身上,期待着下次见到肖先生时能够让他看到,但每次肖先生见到 时似乎都没有注意到这一点,而是不经意说起某个店里的鞋子样式很不错,桂平 就再去买了鞋子来配衣服。   但现在桂平连这个肖先生也懒得见了,她一再拖着和肖先生的合约,肖先生 都急了,说:这倒怪了,别人都是杂志社来找我,这我找你多少回了,你还端架 子不来。桂平在电话里找各种借口解释,勉强应付了几次。然后有一天,肖先生 开着他的那辆奔驰在杂志社的门口等她。   当时,桂平正和几个同事准备去外面吃饭,一大群人说说笑笑地从社里出来, 几乎把马路都堵严实了。肖先生的车停在路边,对着桂平他们鸣了几声喇叭,然 后从车窗里探出头来,喊了一声桂平。   桂平喝了很多酒,舌头很大地对肖先生说了许多话,说她的前夫死了,她的 孩子被另一个不相干的女人抢走了,说她一个人活在这世界上没意思了。肖先生 很专心地听着,偶尔说一两句安慰的话,肖先生的声音很好听,很男性也很磁性, 桂平曾经猜测他的歌一定唱得很好听,可惜从未听他唱过。   早晨起来的时候桂平发现自己在一个陌生的房间里,房间很大,布置得也很 简洁典雅,桂平坐了很久,才想起昨晚和肖先生在一起喝酒的事,可后来,她到 哪儿了呢?   肖先生走进房间的时候,桂平下意识地把被子往身上拉了一下,这时才发现 自己还穿着昨天的那一身,只是已经揉得不像样子了。   桂平问:这是哪儿,是你送我回来的吗?真是不好意思,太麻烦你了。   肖先生轻笑了一下说:这是我家,我看你那么难受,又不知道你在哪儿住, 就来我这儿了。刚刚镇定下来的桂平又吃了一惊,她看看四周,有些难堪地说: 真是太不好意思了。   说着从床上下来,很快穿上自己的鞋子,拿起自己的包,向楼下走去。肖先 生伸手拦了一下说:吃完早餐再走吧,我已经做好了。桂平犹豫地看了一下肖先 生,觉得自己就这样离去的话,显得太小气了,好像不信任肖先生似的。   吃早餐的时候,桂平吃得很快,一句话也不说,肖先生说了几句后也就不再 说话了。吃完饭后,桂平就径直走了,来到外面的街上时,桂平呼吸着外面清新 的空气,心想:自己可能再也不会和肖先生打交道了。   她上班时一改往日的没精神,变得很有效率,也很积极了,老总说:我终于 看到以前的桂平回来了。桂平笑了一下,手里忙着工作,内心里也在想:工作真 的很好。   周末,她回了一趟母亲家,和母亲唠了一夜的家常,母亲告诉她,李明的那 个女人之所以要天天,是因为撞李明的那个司机所在单位给李明赔了三十万,那 个女人要到天天,可以多拿十万块钱。桂平对那十万元不感兴趣,她问母亲:妈, 你说天天为什么会跟那个女人而不跟我呢?母亲沉吟着说:孩子嘛,跟谁呆一起 时间长了,就感情深了,你想想看,你和天天一起才几天,那女人天天和孩子在 一起,怎么着也比和你在一起的日子多。桂平说:可我是他的亲妈啊。母亲也不 太有把握地说:是啊,天天也快十岁了,也有自己的小主意了,谁知道他的小脑 袋里是怎么想的。   〈九〉   桂平对吴云说:真没想到是你来照顾我,世事真是很难料。   吴云正坐在沙发上帮她整理衣物,听到这话,抬起头来说:是啊,转眼十年 多了,我们现在在一起好像老朋友一样。   桂平说:谁能想到呢,当时我们多么年轻。   吴云也就笑了:你那么快就嫁人,孩子现在有七八岁了吧?   桂平说:十岁了,个子比我还要高呢。吴云就看着她笑了,   桂平问他:你呢,你的孩子多大了?   吴云苦着脸笑说:我还没有结婚呢?   桂平很惊讶地说:不会吧,你这么好的条件?   吴云说:怎么不会,我这种男人深圳的街头一抓一大把,有什么优越性可言。   桂平看了看吴云,这么多年,吴云那白净的脸上有了不少斑点,眼角处有了 几根很深的纹,但是这些斑点和纹使吴云看上去成熟和练达了不少,他显得比在 厂里时自信和沉着了。   桂平说:你要是在这儿,许多女孩子都会抢的。   吴云就笑了起来:真的吗?那我回来吧,回来住哪儿?住你这儿怎么样,我 给你交房租,深圳那边很流行男女同居的。   同居这个词让桂平的脸飞红了起来,她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就把脸转向窗 外,看着外面明媚的阳光从窗帘的空隙里透进来射在茶几上和她自己的衣服上。 她穿着一件月白色的T恤,上面有一些图案在光线里闪着亮光,她伸手在上面摸 了摸,亮光晃动了一下,然后就不见了。   吴云把整好的衣物放在旁边柜子上,坐下来说:说说你吧,你的那位呢,怎 么一个人住在这里?   桂平说:我离婚了,我的前夫出了车祸死了,孩子现在跟着他的后妈。   吴云有些不明白地说:哎,你等等,孩子为什么不跟着你呢?你的孩子,你 现在的条件应该能养得起自己的孩子吧?   桂平苦笑着说:是,我能养得起,但是法院不判给我。   吴云说:为什么,你是孩子的亲妈呀?   桂平说:是,但是天天自己在法庭上说愿意跟着他后妈,不要我这个亲妈。   吴云看着桂平那张枯瘦的脸,这张脸上常常有一种鬼魅般的笑意,笑意让人 胆寒,她的那个儿子看见她的这个样子会不会也害怕呢?这只是一闪念,吴云马 上否认了这种闪念,不管怎么说,桂平是天天的母亲,应该有一种天然的亲切感 啊。   吴云有点不明白地说:这是为什么呢?   桂平说:其实也不为什么,我和他爸离婚后他一直和这个后妈在一起,可能 感情比跟我深吧。   吴云忽然间替她难过,这样一个女人丈夫死了,孩子又不跟自己,多年来一 个人在外打拚,是多么的不容易啊。他一时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想了想,他伸出手去搂桂平,本来是想安慰一下桂平。但是,桂平的身体抖 动了一下,那种不由自主地颤动忽然地就感动了吴云,使他有了一种冲动。   他紧紧地搂住桂平,吻住她的唇,颈,然后一直吻到了桂平的身体深处。桂 平在他的身体下颤栗着,衣服一件件地滑落在地上,吴云就要抵达她身体的那个 港湾时,她忽然说:不行。并且坐了起来。吴云愣了一下,把她按倒,想要强行 进入,但再一次被桂平推开,桂平坐起来拉起衣服说不行。   吴云停了一会,想起桂平刚刚出院,身体还没有完全恢复,就说了一句对不 起。并再一次抱住了桂平,桂平试图挣扎,他在桂平的耳边柔声地说:你放心, 我不会碰你,我知道你的身体还没有好。桂平的身体一下子软了,眼泪也很快地 流了下来,吴云有些慌乱地说:怎么了,你要不愿意就算了。桂平挂着眼泪笑着 说:没有,我只是担心我的身体可能不行,我们改天行吗?吴云点点头说:行。   两人坐好后一时都有点不好意思,吴云有点不自在地说:我先回宾馆了,你 有事再叫我。桂平看着他说:你先别走,你为什么不问我怀孕的事呢?吴云有些 尴尬地说:这是你的事,我怎么好问,你如果想说的话,我愿意听一听。桂平想 了想说:算了吧,你先回吧,回头我给你打电话。   吴云是走回宾馆的,路上下起了小雨,他的身体还硬着,有些难受,找了个 厕所解决了一下。从厕所里再出来的时候,他对桂平产生了恼恨情绪,这么一个 丑女人凭什么就这么轻而易举地把他拒绝了,凭什么他吴云要对这样一个女人这 样牵肠挂肚呢,是为了那张代理合同吗?其实从送桂平进医院到现在他从来没有 想起过那张合同,只是在尽心尽力地照顾桂平,想让她快点好起来。桂平一直昏 睡不醒时,他觉得自己是那样担心,桂平好一点时他又是那么开心。那一段时间 公司打电话来催他回去,他总是让秘书小李去处理一下,有一次小李说有一个很 大的批发商需要他出面应酬一下,可是他还是很坚决地说:等我把这边的事办完 再说吧。后来怎么弄了,他也一直没有打电话问。他刚才搂抱住桂平时内心里是 有感情的,他觉得桂平也有,并且相信那也是桂平一直期待的,可为什么桂平拒 绝了他呢?   〈十〉   吴云走了,屋子里变得空寂起来,桂平觉得这一个多月来和吴云重新培养起 来的情感忽然就这样一下子遁去了,也许不会再回来了,是的,不会了。她想喝 酒了,可是家里没有酒了,她已经很长时间没有喝酒了。她想了想开始给燕子拨 电话。   燕子一听到是她的声音,就急慌慌地说:青红,没事的话赶紧吧,这会儿正 缺人呢。青红是桂平的另一个名字,只用过几次,但就是这几次却使她怀孕了并 且住了一个月的院。这个名字只在那家夜总会里才被人叫起,但知道的人极少, 除了这个妈咪燕子以外,别的小姐几乎还没有认下这个只来过几次的姐妹,只隐 约听过青红这个名字,但你若问任何一个小姐:这儿有叫青红的吗?她们保准会 说:噢,好像有,你去问问别人吧。连这里的服务生也想不起来有这么一个人, 只偶尔从妈咪的嘴里听说过这么一个名字,但是不是真的有这么一个人那就要问 妈咪了。今天晚上,这个名字将要再一次被这里的小姐和服务生以及这里的客人 记起。   看,她已经来了,穿着一袭低领的紫色长裙,戴着一串很亮的水钻项链,耳 朵上晃动着两串晶莹的耳环。她的眼睛深而大,脸色红润而充满光泽,嘴唇饱满 而性感。她浑身上下充满了妖冶和狐媚的气息。如果此时吴云见到这个人决对认 不出这就是那个咧着嘴无所顾忌大笑的桂平。   是的,这就是桂平,她是无意中撞到这个职业的,只做了几次,但已深得其 妙。在她不愿意呆在那个空寂的大房子里一个人消磨时光时,她愿意来到这里, 穿着性感时髦的衣服,在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里寻找一个房间一个客人,两个人 在那个隐秘的空间里做一些放浪形骸的事情。   她非常敬业,每一个她伺候过的客人都对她很满意,因为她从不会对客人说 不,而且做每一个常人难以想像的高难度动作时都不亦乐乎。客人被她弄得神魂 颠倒,临了会把大把大把的票子塞在她的乳罩里。门口的妈咪从那里取得她应得 的那一份然后拍着青红的乳说:干得真不错,再来。青红嫣然一笑,把钱放进小 包里飘然而去。她只留给了妈咪一个电话,只是说在她想要来的时候她才会来, 否则不要找她,妈咪一直遵循着这个惯例,从没有主动的给她打过电话。   今晚,妈咪一见到她就高兴地说:上次有个客人对她印象很好,每次来都要 问她。桂平有点为难地说:我不想接同一个客人。妈咪哦了一声,问:那你看今 晚有这么几个客人,你想去陪哪一个呢。妈咪如数家珍地说着,桂平说就这个卖 肉的吧。妈咪张大了嘴巴:卖肉的?   但是青红已经走进了那个卖肉的客人的房间。卖肉的那个人正倚在沙发上, 搂着一个小姐,青红对那个小姐指了一下:你出去一下。那个小姐说:凭什么? 说着一屁股坐在那个客人的腿上,挑畔地问:你是哪儿来的?我怎么从来没见过 你,你懂不懂规矩?我先来的。青红不看那个小姐,只是看着客人笑,并款款地 往前走了几步。客人看着她,一时被这种情形弄糊涂了,这时看到青红向他笑, 他觉得很有意思,就晃了晃大腿,腿上的小姐被晃到了沙发上,他对那小姐说: 你出去吧,我和这位姐姐聊聊。沙发上的小姐无奈地站起身,走过青红的身边说: 你等着,有你好瞧的。青红没有理会,径直走到沙发上坐到了卖肉的客人的怀里。   桂平回到家时已是凌晨三点了,她躺在床上兴奋不已,从小包里拿出一大把 钱仔细地数起来。她今晚接了四个客人,个个都对她很满意,尤其是那个卖肉的 客人,她跟那个客人在一起时最卖力,那个客人临走时给了她一大把钱,她数也 没数就塞进了小包里。她只要用眼睛看一看就知道那个数至少有一千。现在她拿 出那些钱,一张张地数着,钱上散发着一种浓郁的生肉味,腥而油腻,但桂平一 点儿也不在乎。   总共是两千五百块,她把那些钱捊整齐放在床头的小柜子里,那柜子已经很 满了,这里全是她靠出卖肉体挣来的,快一万块钱了。她从来不花这些钱,因为 她不知道拿这些钱买什么。白天的时候,她避免自己看到这些钱,因为会觉得脏, 但晚上就不一样了,在朦胧的灯光下,数着那些钱她有一种陶醉般的满足,数的 时候她就会忘记一切,包括李明,包括吴云。此时她就已经忘了那个叫吴云的男 子,那个曾经是让她深恋的男人,那个男人下午在她房间里急切地想和她做那种 龃龉的事,被她在关键时刻拒绝了。   桂平的手停住了,眼角流出了一滴泪,然后是很多的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 么会流泪,她一直以为像她这样的一个女人是没有眼泪的,但是她哭了,在今晚 这么美好的夜晚,在不到五个小时的时间里轻松而快乐地挣了两千多块钱的时候, 她却哭了。她感到一种痛彻心肺的撕裂正在身体的每一个细胞拉开,无论手里拿 的是什么也不能止住她的泪水了。钱从她的手里一张张地飘落,落满了床和地。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