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小时候   (散文体小说)   黄守东   奶的呼唤   我对奶最初的印象并不好。没记得奶象别人家的奶一样羔呀宝哇地亲过叫过, 她很少说话,只是默默干活。我与奶也就少了隔辈人惯常的那种亲近。直到那 次……   那个傍晚夕阳火红,我跟几个伙伴正在村头榆树底下过家家,一条逛够回家 的小蛇从道边草丛中钻出,轻轻从我脚边滑过,无声地游入那边的庄稼地。我属 小龙,却极怕蛇,那一瞬就受了惊吓,鬼叫一声跑回家去,刷白着脸扑进娘的怀 里,哭一阵,恹恹地要睡。   外边烧火的奶却进屋说:可不能叫三儿睡,他是吓丢了魂儿,睡了觉就叫不 回来了。   娘一听也怕了,不知咋着好。奶就把我接过去。我很不惯,挣扎着要回娘怀。 奶却搂紧了我,边抚摸着我边骂那该死的瘟蛇。奶的手很粗糙,还有些拉肉,可 我却觉得好玩,渐渐就忘了哭。奶把我领出去,到园子里给我念些我从没听到过 的歌谣——   狼抱柴 虎刷锅   小猪来了蒸饽饽   蒸多少 一箩筐   给谁吃 都给咱家小三子   念完了,奶问我:三子,香不香?   我不禁咂巴咂巴嘴儿:香、香!   奶又问:饱不饱哇?   我咽口唾沫摇摇头。奶就又念叨:   小三子 你别哭   奶给你喂个大肥猪   大肥猪 满身肉   杀了让你吃个够   我就边笑边流哈拉子边说饱了饱了,困劲也早过去了。那晚我头次觉得奶是 那样亲近。   二更天,村子静静的,有月光轻描淡写地飘在小街上。奶背了我,缓缓地走 着,去到村头老榆树下给我叫魂儿。   不远,趴在奶背上的我却觉得走了好久。终于,我们融进了老榆的浓荫里。   奶放我在地,冲南山那方跪下去,嘴里默念了些什么,然后虔诚地磕了一个 头。起来,奶脱去我的两只鞋,认真地用一只向外招一招,急忙又用另一只鞋扣 住,迅速而小心地移到我的头顶,再把底下的那只翻过来往我头上倒着什么,嘴 里便低低地悠悠地唤起来   三子——不怕——回来吧……   如是三遍,奶做得极庄重。每唤一回,我便照奶在家教好的答应一句回来了。   静静的秋夜,淡淡的月光,轻轻的树荫,,悠悠的唤声,就永恒成我心底一 副写满亲情的画。   叫完了,奶给我穿好鞋,扶我起来,说没事了,又慢慢领我走出老榆的荫, 走一步仍唤一声:三子——回——家——了……   抬头望奶,奶依然瘦弱着身子佝偻着腰。然那瞬我却见奶很高大,也很神秘, 头上的白发也象闪着银亮的光彩。   村子静静的。月光淡淡的。几声虫鸣偶尔从淡淡的月光里细细地滑过去,把 山村的夜写得越发悠深。奶的低低的悠悠的唤声便象从很远很远飘来,又向很远 很远飘去。   那个冬天很冷,奶犯了哮喘病,每天早晨都要剧烈地喘吸一阵。我很害怕, 却又帮不上奶。奶喘上口气,难受地对我笑着说:没事儿,死不了。   那天来了个人,穿着跟村里人不一样,脸面也白净,说话也和气,他是我家 的叔伯叔,住城里。叔伯叔给了我们一人几块糖,我接了糖便飞跑出去分给伙伴。 不一会儿娘把我唤回,不情愿地进屋,却见桌上摆了两碗面条,还有一盘炒鸡蛋。 这饭这菜是年节以外的日子极难吃上的,但是今天娘却叫我上炕陪着叔伯叔吃。 我大喜过望,闷头很快囫囵吞下一碗,抬头这才发现娘奶站在地下关切地注视着 我,两个哥哥则盯着那盘已被我扫荡殆尽的鸡蛋直咽口水,爹闷头坐在炕边不说 话。   没等我要,娘已过来又给我满满盛了一碗。我看看两个哥哥,娘说你吃吧, 他们呆会儿有。于是我就吃了顿平生最香最饱的饭,肚子撑得溜溜圆。   哥哥们只捞了半碗面条汤,而娘他们还是吃的棒子面疙瘩。我后悔不该吃了 那么多。   吃了饭,叔伯叔领我出去玩,给我讲了好些城里的希罕事,末了问我想不想 去城里。我说想。叔伯叔说那明天叔带你进城。   那碗奶不说话,只是默默地久久地看着我。   夜里娘搂着我,一遍遍嘱咐我出门不要想家,一定要做个听话的好孩子。我 问:叔真要带我进城么?娘不说话,、身子却在颤动。   第二天早上,娘红着眼睛把洗干净补好的衣裳给我穿好,又从兜里掏出了二 毛钱给我装上。我很兴奋,叫哥哥们也一块儿去城里玩。。二哥就也闹着要去, 大哥却抹着眼睛不敢大声地哭。   我跟叔伯叔上路了,爹、娘、奶、还有两个哥哥送我们出村。出了村,叔伯 叔叫他们回去,可家人们嘴里应着,还是随着走。   到了大石岗,爹他们终于住了脚。回头看见一步步离我远去的亲人和小村, 我的心里忽然发起慌来。   转过山弯,再回头,小村和爹娘看不见了,我平生头一回发空发虚起来,再 挪不动脚。叔伯叔来拉我,我却哇地一声大哭起来,哭着闹着要回家。叔伯叔抱 起我,哄着说要给我买好吃的、带我去看电影……但我却哭得越凶,挣扎着叫娘 叫爹叫奶。   三子——三子——随着呼唤,奶颠着小脚追过山弯,颤颤地追到跟前,不等 喘口气就一把夺过我去搂紧。搂着我喘了一阵,奶对叔伯叔说:   我们三子不去了、不去了!   原来叔伯叔家没孩子,要把我过继过去。城里比山里生活好,更主要的是进 城跟了叔婶,长大后就不用在做面朝黄土背朝天受死累由吃不饱饭的庄稼人,爹 娘舍不得,可为了我的将来,他们还是含泪点头应允了。   因为在转弯的那一刻妈的一声呼唤,我又回到了生我养我的那个贫困而又亲 切的小山村。那晚,不爱说话的奶搂着我,说了两句让我一辈子难忘的话。   啥叫好日子?一家人团团圆圆比啥都强!   奶擦擦眼睛,粗糙的手轻抚着我的头又说:三子,快快长吧,长大了好好往 前奔,前头总会有好日子!   那年冬天奶重病了一场,落了炕。七十多的人一落炕,大伙都说奶不成了, 爹连棺木都借下了。可是寒冬过后,奶却奇迹般又起身迎来了她生命中的又一个 春天。   娘的镜子   娘对我们说:咱们要买一对镜子。   那时的娘很年青很美丽。一对美丽的大眼睛,辫子粗又长——我总觉得这句 歌唱的是年青的娘,但我认识娘的时候,她已经剪掉了辫子,为了不耽误干活。 而且娘也没有美丽的衣裳,因为没钱。   但是娘渴望有一对镜子。   娘家到我们黄家时有两块镜子,圆的,比烧饼略大,放在躺柜上的小匣子上。 后来,一块儿镜子被大哥摔成三半儿,又被娘用布条儿和耩子粘好,对付着用, 另一个让二哥打个粉碎,根本不可能破镜重圆了。   那时一个工值最高一毛八,干一年扣除口粮款后总要欠队里一些钱,社员们 平常的油盐几乎全要从几只母鸡肚里抠。我家的日子相比富余一些,爹教学,除 了挣工分每月还有两块三角钱的补助。   娘说:多会儿咱该买对镜子。   爹说:等有富余钱的时候吧。   后来娘又说:多会儿咱要买对镜子。   爹说:往后吧。   后来娘还说:咱得买对镜子。   爹不言语。   小姨出嫁,请爹娘去送亲。爹不知跟谁借到四块钱,让娘到供销社扯块花布 做件袄,别让娘家人看不起。娘拿了钱去了供销社,回来没买回花布却抱回一对 大镜子。   那次,我头回见爹跟娘生了那么大的气。   娘说:我情愿不穿衣裳也要这对镜子!   回娘家送亲穿不上新衣,丢的是爹的脸。最终爹还是抱走了镜子。娘气得哭 了起来。   娘说:我还要买一对镜子。   娘说的不是赌气话。每当在山坡地干活时,趁着别人歇着的空儿,她就到山 上刨几棵草药,回来晾晒干了,积少成多,到老秋卖给供销社,当真就又抱回了 一对镜子。   可是镜子还没等挂起来,大爷就来了。大爷就是爹的大哥,奶的大儿子,奶 跟着大爷大娘过。大爷说奶又犯病了,没钱买药。爹就去借钱。   空着手回来的爹进屋不见了那两块镜子,却接着了娘递给他的钱。   快过年了,爹买回了几张年画。贴画时,娘让爹把最醒目的地方留下来,她 要挂镜子。   爹说:咱这穷日子矮屋,都不配挂镜子。   娘说:为的是这穷日子矮屋我才要挂镜子——有了镜子,穷日子矮房心里也 觉着亮堂!   开春化冻后,娘就又开始刨药,依然是趁着干活歇气的空儿。可这回刨了没 几天,就被驻队的工作组干部抓了资本主义典型,不光没收了那把草根,而且在 生产队会上点名批评,不是为给当老师的爹留点面子,还要叫娘做检查。   那晚我睡醒一觉,见一个人却还独坐在暗夜里。我问娘咋不睡觉,娘说,她 心里憋得慌。我就爬起来,陪娘望着窗上的那块玻璃。那是我们的草屋里最大的 一块玻璃,二尺见方,镶在窗子当间儿,平时总是被娘擦得光光净净,有时让我 担心那物体当不住外面的蜂碟。   可是今夜外面阴着天,小玻璃窗也被夜浸染得黑茫茫的,连一颗星也找不到。   我忽地有些怕,紧紧扎在娘的怀里。   我问娘:要是咱屋里挂满镜子,天还会这样黑么?   娘说:……   从此以后,娘再没提起镜子。但是夜晚做针线时,娘却常常望了我们灰黑的 土墙出神。   邻居婶说供销社又来了镜子,那么大,那么亮,让娘去瞧瞧。娘眼睛一亮, 随即又暗,摇摇头。   可是听说供销社的大镜子只剩了一块,娘却稳不住神儿了,一连往供销社跑 了好几趟。   那天晌午吃了饭,乘着上工的哨子还没响,娘从箱子底找出一个小包袱,从 包袱的底下又找出一个小红布包。一层层打开红布包,里面现出一黑一白两样东 西。   那是娘最贵重的珍宝,也是娘仅有的珍宝。   白的是一对银手镯,那是姥姥送给娘的陪嫁。黑的是两条辫子,那是娘亲手 从娘头上剪下的。手镯已经很老很细,辫子却还很黑很亮很青春。   娘捧起那两条长辫子,珍爱地看着,脸上泛起往昔的风采。   那时我是头回见到那两条辫子,就问娘这是谁的。娘叫我猜,我想想,说是 姥姥的,娘笑说:傻孩子,这是娘的!   我问:娘也有辫子?   娘说:娘本来就有辫子。   我想象着辫子长在头上时娘的模样。我不明白,问娘为啥不要辫子了,娘说: 要,赶明儿头发养长了娘还梳辫子。娘把辫子在手中掂量了半天,又一层层包好 放回包袱。可是一会儿,娘又把辫子捧出来。   终于,娘怀揣两条辫子出去了。   回来时,娘没了辫子,却又一次抱回了一块镜子——娘想要一对镜子,可娘 的两条辫子只值一块镜子的钱。   那是一块长方形的大镜子,不光照人,上边还有朵一年四季开不败的花。   虽然只是挂上了一块镜子,可我们的小屋却豁亮了不少,我们的生活也象亮 堂了许多——还有我们的心房。   在那艰难的日子里,那块来之不易的镜子总是被娘掸得一尘不染,擦得锃亮 锃亮。   丫的樱桃   小时侯过家家单找丫。大人们说我俩是一对儿,丫她爹也当面说要招我做姑 爷。可丫她娘不乐意,嫌我尖嘴猴腮没长一丝福相。我可不管这个那个,多会儿 想玩了,大门口喊她一声。   屋檐下,墙拐角,土坡旁,小河边,随便一个能落脚的地方略一收拾,再划 上个圈圈儿,便是“家”了。   “家”可大可小,只要着开两个人就行,大了没用。瓦片儿碗碴纸盒小瓶儿 之类的便是锅碗瓢盆家三火四。缸、柜、镜子,你当它是啥就是啥。家里偷出个 小号枕头就是孩子,孩子好哄是好哄,可总听不见哭声也没意思,有回我捉来只 哈蟆装进了“孩子”的肚子里。这回“孩子”会叫了,我回家也挨了娘两巴掌。 我们的“日子”也比大人好过多了,找些碎碗片就是花不完的钱,团些泥蛋子就 是鸡猪牛羊。饿了,捉过两只“猪羊”就当了干粮,再“煮”几只肥蚂蚁,拌上 一些鲜草叶儿,这一顿我们舔嘴咂舌,“吃”得好象比大年饺子还香甜……   叔伯叔来了,给我们买了一包糖。我分了六块,吃完了两块还要再吃时想起 “媳妇”,便把剩下的藏到小褂补丁里。   怕忍不住,赶紧去喊丫,可丫在家哄小弟出不来。那几块糖在补丁缝儿里直 招引我,有好几回差点就跳进我嘴里。可我强忍着不吃,吃剩下三块儿就不好分 了——给丫一块儿我就吃得太多分配不均,给丫两块儿我剩一块儿又怕到时舍不 得。不吃又馋得直咽唾沫,我终于想出个高招儿,抠出一块儿撕开糖纸用舌尖儿 舔一下糖再赶紧放回去,嘴里细细咂着那丝淡淡的甜味儿。糖我可没吃过几回, 一分一厘爹娘都要攒了打油称盐。   晚上丫又被我唤出来,我把糖全亮出来分成两份儿,一人两块儿。   丫先是不肯接,我火了,威胁说不要就不跟她玩了。   看着丫那么希罕地捧着两块儿糖,我觉着比我都吃了还甜。说声吃吧,我先 就等不及了,一块糖剥去纸就往嘴里送。谁知丫却咂咂嘴儿,把糖放进了小兜里, 说要拿回去给她小弟。我有些生气,就是怕她小弟争嘴我才把她喊出来的。丫却 红了眼睛,泪汪汪说:   我还要给我娘一块儿……她病了……   我呆了呆,忘了当时是咋想的,只记得从嘴里掏出那块糖不由分说塞到丫的 嘴里,又掏出补丁里最后一块糖塞到丫的手里,我就跑着玩去了。   夏天,来了个拿樱桃换鸡蛋的。我们一帮孩子围上去盯着篮里的大樱桃咽口 水,却没什么人换。   等了半天,换樱桃的老婆叹口气挎上篮子走了,孩子们也一哄而散。我走不 远,丫从后边追上来,伸出合在一起的两只小手笑眉喜眼地说:   猜,是啥,对了给你。   小瓶?不对,糖?不对……我不猜了,丫却忍不住张开手——啊,丫的手心 儿里捧着一颗红鲜鲜水晶晶的大樱桃。盯住那颗惹人的大樱桃我忙问:   啊——哪来的——你娘给你换的?   丫摇摇头,自豪地说:不是,是我拣的!   拣的?我的俩眼不由叽里咕噜往地上撒摸起来。   丫说:就一个,在村头拣的——我还又找了半天呢。   我扭脸不瞧:你快吃吧,别显摆了。   丫却把樱桃捧到了我面前:给你的!   我伸出手却又缩回,使劲儿摇头不要。丫撅起嘴儿威胁说,不要她就不跟我 玩了。   要是樱桃有两颗就好了,可偏偏只拣了一颗。樱桃又不想桃儿杏子那样能掰 开吃。我虽嘴馋,可也不落忍吃下丫挺不容易拣来的那颗樱桃。   丫两眼亮晶晶瞪着让我吃,我很坚决的样子扭嘴躲着。丫又是眼泪汪汪了, 说不吃就要扔了它。   望望丫在望望她手中的红樱桃,我心里忽然蹦出个好主意。接过那颗樱桃我 说:   咱俩谁都不吃——咱把它种上吧!   种上……丫想了想,欢叫一声,拉了我就往园里跑。   四只小手扒了个土坑儿,然后小心地把那颗红樱桃放进土坑儿。我和丫有些 不舍地望着那颗红樱桃,而它也象对我们微笑着说:   谢谢你们,谢谢你们,我保准快快发芽快快出土快快跟你们再见——那时我 就会换上一身绿衣裳,你们可不要认不出我呀……   认得出,认得出,你就快快长吧——快快发芽、快快出土、快快长叶、快快 窜条、快快开花、快快结果,结一树一嘟噜一串的大红樱桃,让我和丫、让全村 的小伙伴儿们每人都能分上一颗……我们默默祝愿着,红樱桃默默答应着。我们 轻轻为它培上土。我们好象听到了伙伴儿们围在树下摘樱桃的甜甜的欢笑声……   丫和我跪在种上了樱桃的那块地方,两双眼睛出神儿地望着那一小片怀孕的 新土。   能长出树来么?半晌一个问。   另一个说:能,准能!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