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却把青梅嗅   黄孝阳   1   过去,梨桥县的女装店一般在人民路上。路两边是粮食局与公安局的围墙。 后来拆盖出两排平房,十来平方米一间。店口焊起灯箱。灯箱上写了丽人或美美 之类的汉字。杉木板店门,刷着暗红色的漆。漆上面是小孩子用粉笔与墨水绘出 的各种涂鸦之作。旁边糊着对联。对联一年年地糊下来,有几公分厚。店里没有 装修,三面墙壁上贴着纸,是从百货商场买来的那种淡黄色的纸,也有人用白纸 或报纸。每扇墙壁上各钉着两根自来水管,上下各一根。上面挂上衣,下面挂裤 子。因为要充分利用营业面积,店中间还摆着两个铁焊的架子,上面夹起胸罩、 内衣。这样还不够,还得在门口摆上一个木柜台,柜里摆起发夹、梳子。到早上 八九点钟,住店里的妇人开了店门——她们晚上住在店里。木板间的缝隙太大了, 坏小孩会在半夜拿树枝挑走店里的衣服。若打算换过木板门,那要花一笔不小的 钱。   妇人把脚朽烂掉的门板一块块叠在灯箱下方,趿着拖鞋,互相打招呼,一边 揉掉眼角的眼屎,一边往小吃店走去。小吃店的桌椅摆在外面。妇人要了一碗一 块钱的米粉,慢慢吃,脸庞温润,神态间带着一丝慵懒。若是昨天的生意好,又 或者是昨天晚上的心情好,她们会多要一碟一块钱的牛肉或猪杂。吃过早点,妇 人回到小店,收起单人钢丝床,把墙角的铁架子拖回中间,把被褥塞入木柜台下 层,把两个塑料模特搬到店门口,左右各放上一个,再找出一把藤椅,摸出一本 琼瑶、席绢或岑凯伦的小说,两只腿叠起来,脚尖轻轻抖动。生意上了门,妇人 的脚尖往店里点了点,算是打过招呼。客人踱进去,这件摸摸,那件摸摸。有的 隔不多时走出来去隔壁。有的就指着一件上衣说,“这件拿我试试。”妇人懒懒 散散地搁下书,理了下腮边落下的鬓发,举起铁叉子,叉下衣服,在客人身上比 划,说,“这是刚进不久的货。广州最流行的。它的腰掐得多好。是拿着剪刀贴 着你的腰裁出来的呢。换上试试吧。”   更衣室是用布在墙角拉出半圆的一处幔子,上面用铁丝串着,个把平方。客 人窸窸嗦嗦换好衣服,挺起胸脯走到店门口斜放的长镜前,捏住衣角上看下看。 镜子窄长。这样显得人苗条,因为看不到全身,衣着上的缺陷不易显露。客人又 再试了几件,捡起其中一件说,“多少钱?”妇人说,“六十”。客人说,“太 贵了。那边店里相同的款式才喊价三十”。妇人说,“我给你三十块,你帮我进 货吧。”客人不言语,抓起第二次试穿的衣服说,“这件的做工多粗糙,还有线 头呢。”妇人拈掉线头说,“哪有没线头的衣服?你要是真心想买,给个价。这 件进价一样,算你五十。”客人说,“五十,太贵了,顶多三十五。”妇人露出 为难的表情,说,“我翻进货单给你看。衣服进的来就是三十五。我总要赚两个 路费。”妇人在木柜里翻出一叠格子纸,找出其中一张,指着其中一行念,“涤 沦纺束腰。你看看,是不是三十五?是不是三十五?”客人说,“那就四十。最 多四十。”客人放下手中衣服,提起坤包。妇人皱眉,等客人的脚迈出店门,便 喊,“算了,开张的生意,赚个路费图个吉利”。客人基本上是不买第一次试穿 的衣服。妇人也总是在“开张”中。哪怕到了晚上七八点钟,妇人也这样说。这 就有点好玩。若每次妇人只赚了路费,哪来吃早点的钱?   到了九二年夏,路东边的公安局要盖新大楼,拆掉平房。这边的女装店像是 被风吹走的蒲公英散落于梨桥县各处。这些女装店的老板很郁闷,坐半夜开往省 城的长途班车进货时,遇到仍在路西边农业局开店的同行,就开口抱怨,说, “过去的地段是金口银岸,现在连一块钱的粉也吃不起。你们就好了,打开门, 钱就往里面淌,挡都挡不住。”这边的妇人就笑,说,“街旺一条。你们走了, 我们这边的生意也差了。粮食局又要提租金,真是没法活了。”又说,“等公安 局大楼建起来,你们再买间店铺搬回来。”这些妇人的话不能当真,她们的语气 是有那么一丁点幸灾乐祸。何况要买公安局的一间店面要七八万块钱。这不纯粹 气人嘛。偶尔去省城进货的人太多,开女装店的同行们为座位争执起来,一个说, “我先来的,我的推车都放在上面。我去解了下手,哪个王八蛋就把我的推车扔 在过道里?她生的孩子会没屁眼。”另一个说,“谁晓得你搁在哪?我来时,座 位上没东西。有本事就憋着,最好是憋出直肠癌。”就升级成谩骂。妇人骂起架 来真是特别厉害,让异乡来的木竹客商们瞠目结舌。异乡客听不大懂那些不堪入 耳的乡音俚语,但妇人会唱歌,把脏话编排成曲儿骂。好奇的异乡客要求同座的 年轻人翻译。年轻人就笑,指指这个妇人说,“她要把军舰开进那个女人的逼 里”,又指指另一个妇人说,“她说这个女人的逼连老鼠都不愿啃。因为太臭 了。”满车人轰笑起来。这是很奇怪的事。大家过去是不笑的,觉得这些骂词很 正常。可能是因为这次翻译成普通话。那个年轻人太刻薄了。妇人红了脸,灰溜 溜地跑到车厢前部,拿了把塑料小椅子坐了。   从梨桥县到省城有二百七十公里,坐长途班车要走九个小时,是山路,都是 从大山深处撸出的肠子。遇上下雨天,要走十几个小时。进货的妇人就要在省城 住一夜。一般住五块钱一夜的小旅舍。有的妇人住了几夜后,就回来盘掉店,去 省城做生意。大部分做早点生意,梨桥县的粉很好吃,不管炒或煮或凉拌,一根 根粉条透明洁白,细嫩结实。撒上红辣椒末,再加一点绿色的葱花与黄色的姜末, 真是太好吃了。省城人好这一口。就是辛苦,做上一年,再好看的妇人都会面庞 黝黑嘴角溃烂手掌皴裂。这倒不算什么。最烦人的是要被城管追。省城里的城管 跟梨桥县深山里的野猪一样坏,不仅要掀掉米粉摊子,还要把人捉起来,叫家人 拿钱来赎。一年的辛苦就白搭了。一个叫徐艳的妇人被捉后,就疯了。放出来后, 脱掉衣服在梨桥县的街头跑来跑去。人家说她是被城管糟蹋了。也听说有妇人是 去做皮肉生意,但那要眉眼长得特别好的。这些妇人回来后,脖子上挂起特别粗 的金项链,有的还戴一两重的金手镯。但梨桥县的人会戳她的脊梁骨,说某某人 家的脸全被她丢尽了。话虽如此,她们走在路上,个个腰细腿长,神气得紧,嘴 巴涂得鲜红,手里拿着一包葵花籽,见人就大声地笑,把葵花籽壳吐得满地都是。   夏天是女装店的淡季。女装店门口的法国梧桐树下摆起一长溜的桌子。妇人 扔掉闲书,聚在一起打麻将。用扑克牌当筹码。一天输赢在十块钱左右。麻将稀 哩哗啦地响。妇人的手指细细长长,脸庞白白净净。梨桥县的水土太养人了。木 竹客商们走在这里挪不动脚,走到某个妇人身后去看,看了一会儿说,“打这 张”,妇人依言打了,转过圈糊了牌,眉毛飞起来。又打过几圈,木竹客商的腰 越弯越低,嘴巴几乎要贴住妇人的脸。其他妇人见这个木竹客商的牌技着实高超, 说,“有本事,你自己上来啊。”客商就笑,说“好,输了算我的。赢了算她 的。”那妇人让了座位,还给客商端来茶水。客商打麻将,像在变魔术,不看牌, 也不理牌,手指在牌面一摸,就打出去。没多时,面前堆起一大叠扑克。打过几 圈,另几个妇人不肯了,说,“不行不行。这样打,没劲。”客商就起身让出座 位,在小卖铺买了冰淇淋还有其他的零嘴儿,拿来散了。妇人们吃得眉开眼笑, 问客商是哪里人,来梨桥做什么,是否愿意在这里入赘?说到“入赘”,妇人们 一起哈哈大笑。客商也笑,说,“好啊。你们帮我介绍。我封红包。”这样来往 了几日,能听到一些趣事儿。客商在打麻将,某个妇人的老公骑车赶来,一个巴 掌把客商打在地上。妇人们装模装样去拉架,嘴里还故意说一些激怒那男人的挠 心窝的话,“着啥子急吗?不就是给人家用了几次,洗一洗,更有弹性呢。”那 个与客商有奸情的妇人生了气,说,“你的逼才有弹性,都拿擀面杖捅的。”男 人不理会妇人之间的争吵,红了眼珠,奋力把客商敲成猪头,问怎么解决?客人 就叹气,说,“用钱解决。”这就好商量了。若遇到不解风情的客商,不肯用钱 解决,还扬言要告到县政府的客商,那男人就扒掉客商的裤子,绑在树上,还在 客商下身涂蜜糖,让蚂蚁爬上来。到这个时候,客商掏钱比谁都快。这种情况发 生过一次。客商在事后果然告到县里。可大家一口咬定没发生这样的事,是客商 自己脱了裤子与蚂蚁玩。“哎呀呀,真是太变态了,太恶心了”,妇人们说得绘 声绘色,街对面的公安局里出来的人一边做笔录,一边偷笑。这事就不了了之。 来梨桥县的木竹客商老实一阵子。过了半年,就又不老实。这时开店的妇人多半 已换过一荏——她们像春天的韭菜。然后事情继续发生,大家继续看热闹。但让 人吃惊的是:从来没哪个妇人跟客商跑了。偷情可以,跑路不行。白皙而纤细的 妇人们洗着麻将,嘴角不屑地撇出清浅的笑意,说,“一个做生意的外地佬,没 根没底,牙红齿白的,谁信得过呀?跟他走,被他卖了还得帮他数钱哩。”   2   九三年初秋,公安局的房子终于盖起来,有七层,比百货商场高出一大截, 面积非常大,底下共有十五间店面,每间面积约在三四十个平方。最大的一间有 六十多个平方。大楼造型独特,路西边的妇人们交头接耳说,这跟男人的那东西 差不多。公安局的人气坏了。公安局政委可能听到一点风言风语,一天晚上带着 女儿来买女装,就跟女儿上课,说这大楼是正义之剑。什么剑作为古之短兵,其 身双刃,端尖为锋,既可横斩,又能直刺,或还用于投击……妇人们的嘴笑歪了。 公安局政委的女儿还是一个大学生,不知道妇人笑什么,去牵妇人衣衫角儿。促 狭的妇人见政委去了隔壁衣店,便指着那大楼说,“你初中学过生理课吗?你说 它像什么?”女孩红了脸,呸了口唾沫赶紧跑掉。大楼外墙壁贴满马赛克,窗户 上嵌深蓝色的玻璃。在靠北边还有一堵巨大的玻璃幕墙。阳光照着,像照在湖水 上。每间店面都装有铝合金门。层高有三米五,可以隔成二层,上面一层住人或 放货。这与路西边的女装店比起来,一个是凤凰,一个是麻雀。“知道吗?一平 方卖一千多。”妇人们竖起两根手指,眼里尽是羡慕,下了结论,“买得起的人, 只能是有头有脸的人,他们有钱。咱们只能租了。唉。”有熟悉内情的妇人说, “你租得起吗?每平方米每月要十五块钱。真是吓死人。”也有妇人说,“秦哥 买了一间。还是那间最大的。你们说,他买店做啥?”熟悉内情的妇人说,“你 懂个屁。不是秦哥要买的,是公安局欠了秦哥的沙石款,拿这间店充当尾款。”   几天后,一家叫成衣坊的女装店开了张。老板拆掉铝合金门,换上落地玻璃, 还用一种红颜色的铝塑包门脸,招牌做得非常精致,上面还缠霓虹。霓虹伸展到 店面口的法国梧桐树上。到了晚上,远远望过去,就跟舞台一样。“成衣坊”三 个字是霓虹做的,还会变颜色,红橙黄绿蓝,闪烁不定。梨桥县人赶来看新鲜。 真奇怪。里面的衣物少得出奇。三面墙壁上钉着实木板。木板里挖出洞,里面藏 着小灯泡。衣物摆放得很古怪,挂在木板上,还把一只袖子用衣夹固定。店中间 不见那种粗糙的铁架子,是两个三层凸字形的木柜台。老板是一个女孩儿,大约 有二十三四岁,大家叫她阿莲。阿莲穿着旗袍。旗袍上的叉开到大腿根部。阿莲 涂了口红,绘了眼影。眼影会闪蓝色的光。阿莲脸上还抹了粉,抹得香香的。头 发像是河水里赤裸的水草,一层一层地缠绕上去。这是新娘子的打扮呢。难道这 家成衣坊是她的老公不成?小孩子在门口笑得打跌。阿莲嫣然轻笑,牙齿白白的。 阿莲摁着打火机去点爆竹。爆竹缠在竹竿上。好长的爆竹,里面还混有几个粗大 的二踢脚。梨桥人过年也少有人打这样的爆竹。大家用手捂住耳朵。爆竹响了。 小孩子撅起屁股去抢地上没炸开的爆竹。在门口簇拥多时的人流哗啦下倒进店内。 阿莲嘴角噙笑,在店门口与人打招呼。她不进店里做事。店面有两个脸庞粉嫩的 女孩儿。一个叫张燕。一个叫韦梅。她们忙上忙下,把被顾客弄乱的衣服放回原 处。衣服上有价格标签。客人摸摸这件衣服,拿拿那件衣服,问,“打几折?” 张燕说,“开业优惠,打八五折。”客人说,“不能打五折吗?”张燕说,“八 五折。老板说了,这是开业优惠。以后就不打这种折。”大部分客人听了这话, 说,“人多了,明天来看。”然后放下衣服出去。几个样子好看的女人拿起衣服 进了后面的更衣室。更衣室前排起长龙。更衣室是用薄丽板隔出,门板上还嵌了 二块镜子。张燕说,“我们老板说了,这些衣服,若是你拿回去穿了不满意,只 要没弄坏弄脏,三天内可以拿回来退的。不必急着在这里试穿。”   吓,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那岂不可以只买一套衣服,每隔三天拿回来退, 再天天穿新衣服?几个女人交换了眼神,将信将疑。韦梅说,“我们老板说了, 做生意讲诚信。说话若不算数,你来砸成衣坊的招牌。”女人笑起来,“哪能砸 招牌呢。顶多把你们这个店抢回家。”女人爽快地付了钱,藏好收据,出门时又 问阿莲,“三天内可以退?”阿莲笑着说,“三天内包退包换。”人流骚动了。 大家争先恐后喊起来,仿佛衣服不要花钱买,一眨眼,店里的衣服空了一半,好 像有一个魔术师大驾光临。在成衣坊对面站着几个路西边开女装店的妇人。妇人 说,“哪有这样开店做生意的。三天后,亏死她。”有妇人说,“叫你妹妹也来 买几件,拿回来退。”妇人的说话声飘到阿莲耳朵里。阿莲恍然未闻,脸上掬起 更多的笑容。阿莲真好看,脸是脸,胸是胸,腰是腰,腿是腿。眼珠子乌黑,里 面有好多的水,水面还倒映出灿烂的星星。店门口来了几个穿劣质西装的少年, 张望一阵,嘎着嗓子说,“有领带扣卖吗?”阿莲说,“我们这只卖女装的。要 领带扣,你们上那里看看。”阿莲的手指向对面妇人的小店。一个少年摸摸头, 进门转悠几圈,回到阿莲面前说,“阿姐,发大财了,给包烟抽吧。”阿莲说, “抽烟。好啊。”阿莲进屋拿了包红塔山,一人一根散了,说,“以后还请多关 照生意。记得带你们的女朋友来。我给你们特别折扣。”少年们哄笑起来,互相 推搡。一个理着马桶盖头的少年吸了几口烟,把烟扔在地上,用脚踩烂,说, “阿姐。生意不是这样做的。你吃肉,我们好歹也得抽包烟。”阿莲继续笑, “是啊,你看我这记性。我这就打个电话叫人去买。”阿莲进屋拿起电话,对着 话筒说了一会儿,再出门继续招呼这几个少年。过不多时,一辆125型建设摩托 轰然而至。机车上下来一个瘦高青年。梨桥县人多半认得他,就是那些妇人嘴里 的秦哥。秦哥走到几个少年面前,揪着马桶盖连抽几个耳光。另外一个少年想跑, 秦哥吼了声,“站住”。那少年不敢动弹。秦哥喝道,“你们跟谁混的?”   “王胖。”马桶盖小声说道。   “好。今天,我替王胖伸手管管。全部给我跪下。跪一个钟头。”秦哥的脚 踢在马桶盖的膝盖里。马桶盖在地上滚过几圈,没敢说话,老老实实地跪下。几 个少年跪成高矮一排。秦哥说,“阿莲,你没事吧。”阿莲就笑,“没事。你来 得真快。真是的,毛都没长齐,就学黑社会。秦哥,谢谢你。只是你让他们跪在 我店面门。我还做不做生意了?”秦哥回过头喝道,“跪到对面去。”阿莲笑起 来,“算了,小孩子不懂事。原谅他们这一次吧。”阿莲进店拿出一条红塔山, 走到这几个少年面前,拉起他们,一人手里塞进两包烟,笑盈盈地说,“拿着。 不要再做这样事。不好的。若以后真有难处,对莲姐说一声。”少年不敢起身, 更不敢接香烟。秦哥在他们的屁股各踢一脚,说,“莲姐给你的,还不拿住。起 来,滚。”少年们走了。秦哥跨上摩托走了。看热闹的妇人眼睛直了。一个妇人 小声说道,“这个骚货还与秦哥有一腿啊。难怪这样嚣张。”妇人们散开了。张 燕说,“莲姐,你干吗给他们烟呢?你放他们走都已算是格外开恩。谁敢不听秦 哥的?”阿莲就笑,“跟你说,你也不懂。燕子,你好好做就是了。莲姐不会亏 待你。”韦梅说,“燕子,你真笨。莲姐这叫恩威并施。若这些坏蛋半夜用石头 砸玻璃或招牌,或者泼脏东西,秦哥也管不过来。莲姐,你怎么认识的秦哥呀?” 阿莲笑道,“小时候的同学。”夜色浓了。成衣坊的生意好得不得了。不晓得这 些顾客平时都在哪个猫着,这会儿全出来了。到十一点钟,客人才少了。路西边 的衣装店这时早已打烊。阿莲打了电话,秦哥又骑着摩托来了。阿莲招呼两个女 孩一起去大排档吃夜宵。两个女孩摇头不肯,吃吃地笑,与阿莲挥手告别。张燕 掏出两块大白糖,递给韦梅一块说,“要是哪天,我能像莲姐开这样一家店就好 了。一辈子不愁吃穿。小梅,你说莲姐这么年轻,哪来的钱?是不是秦哥给的?” 韦梅看了看糖,放进裤兜,说,“燕子,你管莲姐哪来的钱。咱们尽心尽力做, 能从莲姐这里多学点本事就好了。”张燕说,“你晓得不,秦哥真有钱。听说这 公安局建大楼的沙石,都是秦哥送的货。一车沙在河边拉起来是十五块,拉到工 地上转手就是三十五块,钱赚海了。莲姐真是好福气。”韦梅乐了,“燕子,你 是不是想去撬莲姐的墙角吧?”张燕恼了,去撕韦梅的嘴,“你就瞎说说。”韦 梅跳在一边。张燕抡起手,指向暗处说,“小梅,你看,那个挨打的是不是你 弟?”   3   韦梅的弟弟叫韦青,比韦梅小一岁,念高一,被刚才在成衣坊讨烟吃的几个 少年按在地上,嘴里发出断断续续的嚎声。马桶盖骑在韦青肚子上,在打他的耳 光,边打嘴里还边数数。韦梅急了眼,忙蹿过去,一把拽住那个马桶盖,不知道 哪来的力气,马桶盖被她拉仆倒地。马桶盖跳起身,“你妈逼”,就想挥拳头。 另一个少年拉住他的手,在他耳边嘀咕了声,“这女的好像认识秦哥。”马桶盖 的拳头停住了,拳头里伸出一根指头,戳在韦青鼻子上,“妈的,以后放老实点, 别让我看见。看见一次打一次。” 少年人走了。韦梅扶起韦青,去拍他身上的 尘土,“韦青,你怎么与这些小瘪三闹了?”韦青不吭声。张燕说,“这你就不 晓得了。这些王八蛋可坏着呢。八一节,一个乡下男人来城里碰上他们,看了他 们一眼,被视为大不敬,被打得口鼻流血,还被逼着把他们吐的痰全舔掉呢。” 韦梅耳闻过这事,不再言语,扶了弟弟,与张燕说再见。   姐弟俩走到林业局门口,韦青说,“姐,我进去把袖子洗一下,妈看了会骂 的。”林业局里有一个厕所,彻夜亮着灯。韦梅点头,跟过去,说,“你到底是 因为什么事与他们打架的?”韦青埋头洗衣服,是一件绿军装,洗得次数太多, 袖口起了毛,肘关节处还各有两块碗口大的补钉。韦青说,“刚才上晚自习,坐 我前排的沈红问我一道数学题。我讲给她听。那个马桶盖进了教室,看见了,说 我调戏他的女朋友。”韦梅皱起眉,“你就胡说,晚自习上到九点半,现在几点 钟了?你还在外面瞎逛,回家后,妈不骂死你。”韦青不吭声。韦梅拽过他的手, 说,“你这样洗,哪洗得干净?脱下来。”韦青脱了衣服,双手抱肩。韦青生得 羸瘦,锁骨突起来,脸色在灯下甚是苍白。韦青说,“姐,你老板对你还好吗?” 韦梅搓揉着衣服说,“好。”韦梅拧开衣服,让韦青穿上,又从口袋里摸出张燕 给的糖说,“给。”韦青接了糖,扔进口中。已是仲秋,天地间生出阵阵寒意, 那弯月更似一把银勾,望上一眼,便生生要把人的精魂勾了去。月光下有一头头 野兽奔走,那是云,乌黑的云。韦青看了一会儿天空,说,“我刚在店门口看了 你一眼。你忙着呢。我没喊你。你老板的店的生意真好。”韦梅说,“刚开张的 生意自然好。若能好上一世那才叫好。”韦青突然笑起来,手腕一翻,“姐,你 看。”韦青手掌上出现一张十元钞票,边角有点皱。韦梅一愣,“哪来的钱?” 韦青笑嘻嘻地说,“这你就不用管了。你把这钱拿着。家里要买点米什么的,派 上用场。”韦梅的眉毛竖起来,揪住韦青的衣领说,“是不是偷的?你若是偷了 人家的东西,我把你的手指头全斩下来喂狗。”韦青说,“姐。是我赚的。不是 偷的啦。”韦青提起书包,在里面翻出几个竹偶人,说,“我中午放学时到后山 拔细竹子编的。晚自习后,我拿到街头去卖,一个卖五毛钱,哈哈,还真有人 要。”韦青的手真是巧,月光下看得清楚,这几个竹偶人编得是全须全眉。竹偶 人的两只手上还绑了一把小小的青龙偃月刀。韦青嘴里发出呼啸,一只手托起竹 偶人,让竹偶人下部的两根线穿过掌缝,再用另一只手去拽线头,竹偶人耍起大 刀。韦梅看乐了,马上意识到不对,说,“你上课就在编这东西?”韦青说, “没。我是课余时间编的。放松脑子。功课太紧张了。”韦青看韦梅脸上的神色 不对,想把竹偶藏进书包。韦梅夺过来,用脚踩烂,“韦青,你要考大学的。家 里不缺你这个钱。以后再编这东西拿去卖,我非……”韦梅说了几个“非”字, 没想出该让韦青受什么样的惩罚,心中一急,泪水出来了。韦青的声音小了, “姐。我不喜欢读书。我就不明白,你学习成绩这么好,爸妈还不让你念。我们 应该调一下才对。我在外面做事,你在学校读书。你能考上大学的。你中考都是 全校第二。”韦梅不做声,低下头快步走。韦青说,“姐,我又说错了什么?” 韦梅说,“你在外面做事?你能做什么?挑石灰桶?帮妈妈在菜市场卖杂物?” 韦梅摔开韦青的手,“我告诉你,韦青,我知道你在学校里的事。我的同学都对 我讲了。你是不是对沈红有意思?放学后,还跟在她屁股后,跟到她家门口。我 没对妈说,是不好意思张口。妈赚两个钱多辛苦,你还不认真读书。你对得起妈 吗?韦青,你是我弟。我给你说句真话。沈红的爸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你以为自 己能配得上?她是情窦初开,不懂事。你只有考上大学,去了北京上海,那以后 别说什么沈红柳绿,就连桃红,你也能找。”韦梅在韦青脖颈上重重掐了一下。 韦青不言语,回头瞪了韦梅一眼,闪入小巷。   韦梅的家在林业局后面的佑民巷里。巷子住了五六十户人家。房屋很低矮, 黑色的门、灰色的瓦。间或有一幢二层楼房,里面有未肯熄灭的灯光。在黑色的 夜色,它们如同一大团金色的菊花。那是上学的孩子在做功课。在去年这个时候, 韦梅也是其中一个。但没办法,去年暑假,韦梅在搬运站做事的父亲被树压坏腰。 那么大的原木堆突然倒下来。医生说,没压死,就是奇迹。韦梅的母亲叫章山兰, 哭干眼泪,等到花完家里的积蓄,把瘫痪的丈夫接回家。韦梅辍了学,在餐厅打 工做了将近一年。国庆节前夕,看到成衣坊门口贴出招聘启事,进去一问,还真 被录用了,工资每月三百,这比在餐厅做事要高出一倍,活还轻松,不脏。   屋里有浓浓的中药味。母亲还没睡,“小梅回来了。”韦梅应了,去厨房开 灯,没把母亲留的饭菜拿到灶上热,往碗里倒了半壶开水,稀哩呼噜地就着一点 咸菜扒进肚,再拿脸盆洗脸洗脚。章山兰在屋里说,“小梅,你把这些东西拿门 口倒掉。记得,要倒在路中间。”韦梅倒掉洗脚水,进房端出一盆药渣,用布盖 住,出门快步走出巷子口,又再走出五六十米,见四下无人,手腕一抖,把药渣 撒向路面,飞也似的跑回家,等关上房门,一张小脸已经胀得通红。把病人服用 过的药渣倒在路中间,踏到药渣的行人就会把病魔带走。所以梨桥县连七八岁的 小孩看到药渣也晓得避行,再破口大骂倒药渣的人会死全家。韦梅最初不想去, 拗不过母亲。章山兰眼泪汪汪,“你就希望你爸死吗?”这话太严重了。韦梅只 好去倒。开始倒在巷子口的墙角下,第二天章山兰出去检查,回来就扭韦梅的胳 膊,扭得一块青一块紫。   韦梅开水笼头洗净药盆,进屋说,“妈,倒好了。”章山兰说,“店里的生 意还好吗?”韦梅说,“好。要不,我也不会这么晚回来。”章山兰说,“好就 好。愿菩萨保佑她生意兴隆。小梅,你一定要听人家的话。人家说啥就是啥,千 万别多嘴。手要勤,嘴要甜。小梅,来菩萨面前烧柱香。叫菩萨保佑你爸早点好 起来。”章山兰放下针线,拉开抽屉摸出二根香,点燃,在五斗橱前站住。五斗 橱上有一个尺把高的木菩萨。菩萨前搁着一个小瓷炉。菩萨左边是一副镜柜,里 面夹着一些相片。菩萨的右边是几张韦梅读书时得到的奖状,没有韦青的。在菩 萨的上方还有一张毛主席的画像。章山花嘴里喃喃自语,弯腰鞠躬,把香插进炉 内,再把另一根烟递给韦梅。韦梅学母亲的样做了,回头去看父亲。韦梅的父亲 叫韦仁民,还没睡,望着女儿,眼珠子凸起来,像两个发光的玻璃球。屋子里除 了药渣味还有很重的尿酸味。床头有一个火笼,火笼上烘着衣物。韦梅转进小房 间。说是房间,只能摆下一张床与一张桌子。是两层的木架子床。韦梅睡上铺, 韦青睡下铺。上下铺各有一顶蚊帐。现在天气冷了,蚊帐仍没取去,上面沾有几 团发了黑的蚊子血。韦青盘腿坐在床中央看书,韦梅劈手抓过来,看是一本化学 书,又扔回去,压低声音说道,“你再看武打小说,我就架火烧。”韦青翻起白 眼不理她。韦梅爬上床,在被褥底下摸出一个带锁的日记本,写了几行字。屋外 章山花叫起来,“还不关灯睡觉?知不知道,电又涨了。”韦青拖长声音应道, “知道了,钱不是铳打来的。”韦梅拉掉灯。黑从墙壁上那块尺许见方的摇窗外 溜进来。慢慢的,月光也飘过来,薄薄一层,落在韦梅的胸口,一起一伏。   4   像一滴红墨水滴入水中。公安局楼下的其他店面在这个月里陆续开了张,多 半也用红色铝塑包门脸。十五家店有十家是服装店。十家服装店里又有七家专卖 女装。路西边的女装店生意迅速惨淡。这真邪气。同样款式的衣服,甚至是同一 个牌子的衣服,在路西边就卖不出起价钱。幸好要过年了,不少乡下人到县城来 买结婚与过年的新衣服。那些女装店才能勉强维持。不过,所谓祸不单降,农业 局不久即贴出拆迁启事,最后期限规定在阳历年底。这就不是一滴红墨水,是沸 水里落下一滴油。消息来得突然,起先并无半点风声。妇人们急了眼,拿着当年 与农业局签的租房合同去找局办公室主任。   办公室主任姓胡,是新上任的官,挺年轻,三十岁出头,叼着一根玉溪烟, 很不耐烦地吩咐妇人们打开合同,用手指头戳着合同最末尾的签名处说,“这是 上任办公室主任瞒着局党委与你们签的协议。是废纸一张。”胡主任把烟头掐灭 在烟缸里,身体在宽大的太师椅内舒展开,手一摊,“你们看,盖了公章没?没 得啊。接道理,我们现在就可以让你们搬出去,但局里考虑到你们的实际情况, 才宽限到年底。”胡主任脸上露出悲天悯人的神色,就有妇人将那几份用信纸写 的合同揉成一团,摔在他脸上,语气不无鄙夷,“胡家良,你神气啥?你还不是 娶个老婆好。吃老婆饭舔女人逼的男人。”有妇人指着胡主任的鼻子骂,“李主 任才退休,你们就不认帐?天底下还有王法吗?我告诉你,我不搬。有本事,你 开铲土机过来铲。你铲了后,我们全坐到你家里去吃饭。”胡主任是年少才俊, 思维敏捷,高声叫道,“好啊,要记得来。我正好左拥右抱,过过皇帝三宫六院 的瘾。”妇人里有泼辣货,马上跳过胡主任面前的桌子,三四个人按住胡主任, 其中一个去扯胡主任腰间皮带,另一个去扒裤子。胡主任受不了了,狂叫。农业 局其他办公室的人伸进几个头,见屋内情形,忍俊不禁,哈哈大笑。农业局的领 导来了,一只手端茶杯,一只手的手背在门口轻敲,“同志们,有话好好说。搬 迁的事,是县里六套班子开会研究的。这要招商引资。得赶在明年国庆节完成这 个献礼。大家要理解局里的难处。时间不等人。”   妇人叫道,“那你们早不说晚不说,等到现在生意最忙的时候说。你们过去 吃屎去了?”   领导的脸皮成了一个茄子,茶杯里的水泼出少许。胡主任蹦过去,去拿那个 杯子,嘴里叫道,“侯局,小心点,水烫。”这该是胡主任下意识的动作。几个 妇人撑不住,笑起来。有人揉肠子,有人捂嘴巴,有人拿手拍桌子。一个叫许小 丽的戴了假牙矫正套。牙套喷出来,直袭侯局长的面门。侯局子胡子虽然花白, 身手倒灵活,当下一避,牙套落在茶杯里。许小丽跳过去,手伸到茶杯里。侯局 长脸上的紫茄子变成烂西红柿。许小丽捞出牙套,说,“侯局长,你开开恩。咱 们升斗小民不比你们做官老爷的。一年全指望着年底这几个月。要不,等过了农 历年再说?”侯局长不吭声,出了办公室。妇人去追。侯局长三步并做二步进了 男厕。几个妇人互相望了一眼,立马跟进去。厕所里鸡飞狗跳,有几个男人拎着 裤带跑出来,破口大骂妇人们不要脸皮。许小丽接嘴骂道,“谁不要脸?你们吃 官饭摇官船,还好意思提脸面?”许小丽是泼辣货,练过九阴白骨爪。前年,她 与顾客吵架,就动起手。女顾客吃了亏,叫来在钣金厂的男朋友帮忙。许小丽是 离过婚的女人,没有老公叫,看着肌肉男的手指在自己鼻尖指指点点,怒火冲起, 奋不顾身扑过去。许小丽的指甲长,抓破那男人的脑门。那男人可能怕血,马上 晕过去。女顾客羞恼顿足,把男朋友晾在地上,扬长而去。一桩姻缘因此烟消云 散。许小丽的威名传到农业局里。眼下,这几个男人见许小丽作势待扑,个个慌 不迭走开。侯局长在一帮妇人的押送下,出了男厕,茶杯也不知搁哪处,嘴里喷 出白沫子,“你们到底想干什么?”妇人七嘴八舌叫道,“就要你一句话。”侯 局长唉声叹气, “这话我要是有资格说,我就是县里五套班子的成员。我能说 吗?我说了能算数吗?政策就这样,哪能讨价还价?”皮扯了半天,没有效果, 侯局长跟在太上老君练丹炉内熬过的孙猴子一样,到最后干脆闭目不言不语,双 手紧紧护住皮带。妇人们没辙了,总不能真把侯局长剥光了抬到大街上游行吧? 没了主意,彼此望来望去。胡主任不识相,又来凑趣,“哎呀呀,你们先回去。 侯局长有心脏病。这若弄出一个三长二短就不妥。”侯局长有心脏病,胡主任可 年轻着呢。妇人们笑了。许小丽先动的手,三四个妇人把胡主任按倒在地,毫不 含糊地脱掉他的外裤。这回侯局长没来救场,人消失了。胡主任穿了红短裤在地 上蹦过来蹦过去,许小丽拿脚尖在他裤裆里轻踩,“胡家良,你敢拆店,我敢把 你的卵蛋踩暴掉。”   妇人们算是大获全胜,但这合同的事还是没有说法,眼见太阳把对面大楼的 玻璃幕墙涂红,心中犯起嘀咕,拿不出主意。屋外进来几个人,当中一个矮胖男 人脖子上挂着一根斤把重的金项链。妇人们认的,叫王胖,梨桥县的“罗汉”, 有名的凶神恶煞。他的左手只有大拇指,其他四个指头是他自己砍掉的。他与人 赌钱,赌光老本,急红了眼,就去摸菜刀把自己左手的尾指剁下来。与他赌的人 也是狠角色。俩人继续赌,王胖输了,又拿刀剁自己的无名指,剁到食指时,那 人撑不住,牌运到了王胖这边。那人输光了,想了半天,看着那把刃口沾血的菜 刀,没有勇气拿起。王胖一赌成名。后来他做辣椒生意,就把一个残缺的手掌递 到别人面前,大拇指高高竖起。那些卖辣椒的批发商没一个不乖乖听话,他说啥 就是啥。王胖来这里做甚?妇人们的脸色不大好看了。许小丽嘴快,“哪个王八 蛋去通风报的讯?”王胖把左手的大指拇放进嘴里嚼,嘿嘿冷笑,上前一步,一 个巴掌把许小丽的嘴打歪半边。妇人们吓一跳,放开胡主任。胡主任身子一纵, 从走廊的木窗户跳没了影。王胖冷笑道,“你们也太张狂。敢扒国家干部的裤 子?”许小丽半边脸肿起来,想哭,眼泪还没有流出来,被跟着王胖进来的几个 少年人当胸几脚,踢背过气。妇人们傻了眼,不敢做声,头上浇下几大团冷浆糊。 这王胖下手也忒毒。这件事与他有什么关系?王胖用大拇指顶顶鼻子,说,“你 们的房子归我拆了。月底之前搬出去。若谁不服,来找我。”   王胖走了。妇人们恍然大悟,大骂起来。马上有人揭发胡主任前不久与王胖 在德月楼酒店喝过酒。好歹毒的胡主任,难怪刚才骨头那样硬,死活不松嘴。有 妇人说,“妈的,这胡家良是屁眼生出来的。走,咱们去他家里闹。”许小丽醒 来了,哭得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就想把胡家良剁成一万截肉段再扔到油锅里炸上 一万遍。妇人们出了农业局的门,朝胡家良的家进发。可惜走到一半路,这个有 事,那个来了大姨妈,十几个妇人只剩下许小丽与搀扶着她的两个。许小丽坐倒 在地,放声大哭。哭有什么用呢?善的怕恶的,恶的怕横的,横的怕不要命的。 这王胖是不要命的荏。事情就算是没办法了。路西边的女装店开始在门口挂出 “搬迁大甩卖”、“跳楼价”、“吐血价”、“割肉价”等等牌子。最离谱的还 是许小丽,她贴了一张红纸,红纸上写了五个字,“卖儿卖女价。”许小丽年近 三十,但哪来的儿女?可乡下人服膺这种噱头,进了店,不敢再还价,许小丽歪 着嘴说多少钱,他们就老老实实给多少钱。结果一条原价三十块钱的裤子卖了七 十块钱,把许小丽喜得眉毛要跳舞,见人就说乡下人憨,比山上的木头还要憨。   成衣坊开张那三天,营业额每天做六千块,数钱数到手软。现在每天在二千 块左右。阿莲坐生意真是有一套。她进的货总是最好看的,挂在架上不消二天, 准能卖掉。她说的三天内包退,也是算数的。还真有人拿衣服来退,阿莲检查一 遍,二话不说原价退回。但来退的客人还是少。秦哥有事没事到阿莲店里转几圈。 梨桥人有几个不认得秦哥?秦哥,那是梨桥县的传说。八八年之前,没有人知道 秦哥,只晓得他在广东当过兵。当时,秦哥与几个朋友去梨桥县与邻县交界的村 庄打麋子——一种深山老林里才有的味道非常鲜美的走兽。省里与地区当官的人 来梨桥,基本上是冲着这种麋子的肉。因为捕杀得太厉害,麋子的价格跟坐了火 箭似的直往上蹿。秦哥那时靠捉麋子为生。不清楚他为什么没去上班。像他这样 的复员军人本来政府都安排工作。秦哥的战友有去银行的,有去公安局的。可能 秦哥的父母死得早,又没有兄弟姐妹帮衬,也可能是老天爷注定秦哥这种人要扬 威于世。邻县素来民风骠悍,乡人一言不合即锄头相向。秦哥那天去的村庄与邻 县某村庄为某块山林的归属权发生争执。矛盾越积越多,在那天暴发一场械斗。 这边村子打不过,几人头破血流,即往村里退去。邻县人凶猛,不依不饶,乘胜 追击,冲进村庄,到处乱砸。械斗本是男人之事,有妇人见父子兄弟被打得凄惨, 也抄起家伙,结果被扁担锄头劈倒在地。秦哥进了村,肩头还背着一头麋子,见 本县人吃了大亏,大怒,从朋友手中夺过鸟铳,把对面村庄挑头汉子那张大脸打 成麻花,再从腰间拔了原本用在林间开路的刀,砍断几根指过来的鸟铳,刀身一 荡,见了血,一个人再窜起跳落,连踹带砍放倒几个,呼喝一声,“你们打女人 算哈本事,是爷们,就单挑!”邻县那边站出几个年轻人。秦哥扔下刀,冲进这 几个年轻人中间,就像虎入了羊群,没三两下就把那几个年轻人全打趴下。秦哥 的心思也真是细,在搂响鸟铳之前,叫一个朋友跑到乡派出所报案。等到暴怒的 邻县人把他们团团围住,警察来了,对空连开几枪。刁蛮的邻县人不肯散去,还 挥起锄头去偷袭警察。警察被打倒,秦哥捡起枪,击中偷袭者的手掌,嘴里大吼, “你们敢打警察,眼里还有没有王法?” 一场械斗终告平息。秦哥被警察带到 县里,在看守所蹲个半个月,就放出来。这架打得好啊!大长梨桥人的威风。听 说县里的领导都为之舒心,并指示秦哥这是见义勇为。开枪与打人一事就不要太 计较。后来秦哥做起沙石生意,价格公道,生意是风生水起。秦哥发了财,为人 还低调谦逊,又仗义气,梨桥人提起秦哥谁不竖大拇指?连工商税务的人也给秦 哥面子。同样面积的店,工商在别处收的每月规费是二百八,成衣坊打完对折再 减零头。税务所的情况差不多。别的店想学成衣坊,学不了。   张燕说,“小梅,莲姐与秦哥到底是啥子关系?看起来,好像不像在耍朋 友。”这话说得是,谈恋爱的男男女女哪会忍得住心里的酸酸甜甜?在大庭广众 之下,他们也要时不时碰碰手,向所有人宣布自己的快活。秦哥除了会骑摩托车 来载阿莲吃夜宵,平时话是极少。阿莲与秦哥保持着一种微妙的看不见的能感觉 到的距离。韦梅哼道,“燕子,你就是嘴太多。”韦梅很佩服阿莲,觉得她真是 能干。但能干的人就有人说闲话。还有人传阿莲过去是在南边卖的。韦梅听了很 生气,莲姐那样好的人,咋可能是做那行的?韦梅对张燕说,“我真想撕烂那些 传谣言的人的嘴。”张燕咯咯笑,朝斜对面那排妇人的店努嘴说,“那你就去啊。 别怨我没提醒你,她们练了九阴白骨爪的。”韦梅乐了。张燕说,“也只有王胖 那样的人才能治得了她们。”这话韦梅不爱听了,“王胖是什么东西?他比得了 秦哥吗?欺负女人算啥本事?”韦梅话音未落,愣了。说曹操曹操就到,王胖进 了店,身边还带着一个打扮极妖艳的女人。女人嘴巴很大,手挽着王胖的胳膊。 王胖听到韦梅的话,目光扫来。王胖没吭声,女人瞪起眼,说话了,“欠操的, 你说什么啊?”张燕赶紧上前,“我们店里刚进了一套法国刚流行的女装,还没 挂出来,你要不要看看?”张燕使眼色,叫韦梅走,这两个人她来应付。韦梅没 敢在店里继续停留,跑出去,在路口张望,等到王胖与那大嘴女人出了成衣坊, 再又跑回去。张燕拍胸脯,“吓死我了。真是吓死我了。小梅啊小梅,你还说我 嘴多。以后千万别再乱说话。”韦梅早后悔得不行,没再有与张燕磨嘴皮子,一 个劲儿地埋怨自己。还好王胖没找事,要不,自己也得变成歪嘴的许小丽。   生意很忙,忙到十一点钟,韦梅才回了家。到了房间一看,韦青没回来,被 褥还叠了,不像往日那样凌乱。韦梅说,“弟呢?”章山花说,“你问我,我问 谁?短命鬼连晚饭也没回屋吃。”韦梅爬上床,掀开蚊帐。床铺下面搁着一张纸。 韦梅抽出来。“姐,我跟黑皮去外面打工了。你对妈说一下。”韦梅差点从床上 掉下来,又看了一遍,确实是弟弟的笔迹,忙跳下床,跑到外面,“妈,你看。” 章山兰看了一眼,“你弟说什么?”韦梅的眼泪急出来了,“妈,弟弟说他与黑 皮去外面打工了。”   “要死啊。”章山兰跳起来,扯过纸,拿倒了,反复地看,手脚抖个不停。 “短命鬼真想死啊。十五岁的人学人去打工?”章山兰红了眼睛,用手搡韦梅, “快去啊,去把你弟找回来。我要打断他这两条腿。”韦仁民头转过来,用力掀 起被子,想下床。章山花赶紧上前搀住。屋子里的臭味大起来。韦梅皱着眉说, “妈,你替爸换衣裤。我去汽车站,还有他同学那。”韦梅跑出屋。月光很大。 是秋月。像泼下来的水。长街湿淋淋的。韦梅一口气跑到长途汽车站。车站前有 几个大排档。去省城的班车得十二点钟发。站台上站着几个客人。排档里面有几 个人在打扑克,脸庞被炉火映得通红。韦梅钻进一个摊档的帐篷,上前喊了声, “叔。”那在涮锅的男人放下手中抹布问,“女伢崽,啥事?”韦梅说,“我弟 跟人走了。你有没有见过?”韦梅把弟弟的相貌描述一遍。男人说,“我下午六 点钟才过来的,不晓得。你去问一下站里值班的人。”几个客人已听清事情原委, 其中一个中年男子说,“女伢崽,你问站里的人也没用。站里的人只管卖票,哪 管谁是谁。你还是回家去找那个把你弟带走的人。说不定他家里人晓得你弟去了 哪里。”这话说得有道理。韦梅致过谢后,又往家里跑。   黑皮家住在东门巷。韦梅认得黑皮,比韦青大不了几岁,但不晓得他真名, 不晓得黑皮家具体住哪个地方。巷子里乌黑一团,路灯坏掉好几盏,好像有鬼躲 在暗处。韦梅提心吊胆,鼓足勇气去敲巷口一户亮了灯的人家的门。开门的是一 个老婆婆。韦梅讲了来意。老婆婆把黑皮家指给韦梅看。黑夜里看不清楚。老婆 婆披上外衣,拿手电筒,带韦梅过去。韦梅口中不停说谢谢嬷嬷。黑皮家住在一 间很大的祠堂里。门是虚掩的,应手而开。老婆婆提醒韦梅小心脚下的台阶,去 敲左侧厢房的门。门开了,是一个中年妇人,打着哈欠问老婆婆什么事?老婆婆 指着韦梅说,“阿云娘,她弟弟跟你家黑皮跑了。她想问,黑皮去哪里了。能不 能打电话联系上。”中年妇人说,“我哪里晓得那个短命鬼的事。他什么都不对 我讲的。”韦梅回到家,把情况对母亲说了。章山花的眼泪又下来了。韦仁民在 床上叹口气说,“都怨我。强他娘,你得让我死哇。我不想再这样难受下去。” 韦仁民拿头在床杠子上撞。韦梅忙过去拿起火笼上的衣服垫在床杠上,“爸,你 莫急。明天,我再上弟学校里问一下。”韦仁民的情绪渐渐平缓。韦梅回房间, 熄了灯。黑夜扑进屋。韦梅的胸口发闷,耳里听着屋外父母的交谈,数起天花板 上的看不见的绵羊,数到五百多只,门外传来敲门声,出去一看,是垂头丧气的 韦青。原来黑皮在广东不是打工,是做贼。俩人坐车出了梨桥县后,黑皮吹嘘起 自己的光荣史。韦青听得心惊肉跳,这贼他却是不想做的,便在班车临时停靠时 借尿遁下了车。因为身上没有钱,步行十几里路,才遇到一个发善心的货车司机 把他带回梨桥。韦梅好气好笑,拿手指头敲韦青的头。   5   日子过得很快,是波澜不惊的水,胁裹着日常生活的渣滓,不急不慢地向前 流去。很快到了阳历年底。路西边的女装店大多已另找出路。王胖威风凛凛地开 了一辆大铲土机来拆店。胡主任在铲土机前跳来跳去,鼻尖上的痦子冒出红光。 妇人们聚在公安局大楼前看了一会儿,嗟叹几声,也就散开。韦梅跟着张燕在门 口张望一阵,回了店内。莲姐最近不知道在忙什么,每天晚上才过来一趟。秦哥 也来得少了。张燕说,“小梅,你晓得不,秦哥最初做沙石生意的本钱就是莲姐 给的。”韦梅挠头,秦哥与莲姐的关系还真是复杂又奇怪。张燕压低声音,“沙 龙帮与站前帮你晓得不?”韦梅点点头。   梨桥县过去有两个帮派。一个叫沙龙帮,一个叫站前帮。站前帮最早在车站 设赌,偷窃旅客财物,或敲诈外地人的竹杠。法子很多,拿个空瓶兑上水,故意 往行色匆匆的旅客身上撞,瓶子摔在地上,就揪着旅客的衣裳要赔。不给钱是不 可能的,给的少还要挨打。警察也奈何不了。沙龙帮收沿街各店铺的保护费。具 体的收法,参照工商所。惟一不同的是,店铺老板见到工商所的人还可以骂骂咧 咧,见了那些少年,似见到了爹妈。沙龙帮与站前帮常在街头斗殴。或许是精力 太旺盛,要找地方发泄。或许因为利益冲突,互相觑视对方地盘。街头经常出现 这样的场景:突然,从某家小饭馆内蹿出五六个凶恶少年,各拿棍棒,朝一个刚 在街头出现的少年劈去。少年撒丫子疯跑,边跑边狂叫,跑到某处,眼见同伙赶 来,兜转身,与那五六个少年打成一团。这边是五六个,那边眨眼已有十来个。 这五六个转身也跑,那最早挨打的少年便与十来个伙伴们在后头猛追。有一段时 间,这两个把街头当成战场的帮派成了梨桥县的公害,人人深恶痛绝。政府严打 过几次,到八十年代末九十年代初,梨桥县就很少再有人提这两个帮派的名字。   张燕往门外瞟了一眼,确定门外没人,继续说道,“阿莲就是当年沙龙帮老 大金刚的妹妹。”韦梅说,“乱嚼舌头。你从哪里听来的?真是的。”张燕赌咒 发誓,“我骗你,我就是你生养的。我昨天晚上回去路上饿了,在大排档买了碗 粉吃,吃到一半,王胖与几个人进来了。他们一边吃酒一边聊天。王胖不是拆了 农业局的房子吗?有人叫他把农业局的沙石也包下来。然后他们说起秦哥,说起 莲姐。那个大嘴女人也在。”张燕把嘴巴贴到韦梅耳朵上,“这个女人过去与莲 姐是相识。她说莲姐从一个台湾老板那里弄到过好多钱。” 韦梅糊涂了,“这 话是什么意思?”张燕捏住嗓子说,“莲姐坐过台。”韦梅恼了,搡开张燕, “你怎么也瞎说说?”张燕不高兴了,“我是听那个女人说的,好心好意讲给你 听。你还推我,把好心当成驴肚肺。”张燕气嘟嘟地去了店那头坐,十根手指头 绞来绞去。秦哥进屋了,眉宇间有忧色,“阿莲今天到店里来了吗?”韦梅摇头。 秦哥走了。韦梅想了半天说,“燕子,你别生气。那个大嘴女人讲的话能信吗? 说不定她与莲姐有仇,故意来坏莲姐的名声。”张燕继续板着脸。韦梅伸手去挠 她的痒痒。张燕身子扭来扭去,脸上解了冻,扑哧一笑。   韦梅回家去吃晚饭,才进巷子口,远远听到母亲的哭声,赶紧飞跑,进门一 看,韦青直挺挺跪在地上。章山花拿着木棍没头没脸地往韦青身上抽,跟打狗一 样。章山花边打边哭,“短命崽,才多大点人,就学人家去泡女崽。”韦青这性 子真是犟,一言不发,头上肿起老大几个包。韦梅心疼了,上前拦住,“妈,你 干吗?”章山花说,“我干吗?你去问问这个畜生。”韦梅疑惑地望向弟弟。韦 青转过脸。章山花扔掉木棍,一屁股坐倒,双手捶着腿,眼泪鼻涕齐齐涌出, “我怎么生了这样一个有出息的崽呀!牙没长清,还晓得与别人争风呷醋。”章 山花的眼珠子是灰白的,韦梅去捶母亲的背。在章山花断断续续的哭诉中,韦梅 听明白事情的原委。这些年,章山花一直在菜市场旁边石桥上摆摊卖日用杂货。 今天下午桥头来了几个少年,围过来。章山花以为生意上了门,热情招徕。没想 到少年是来找麻烦的,一脚一个把几件日用杂货踢到河里。章山花懵了,想抓住 少年要钱。少年人跳开了。其中一个就说,“你的崽敢与我们老大抢女仔,这次 算是提醒你做娘的,要管一管,莫让我们老大生气。要不以后你别想再摆摊子。” 少年人走了,章山花下到河里去捞东西,只捞回一小半,大半被水冲走了。章山 花回到家,等韦青回来,就是劈头盖脸的一顿打。   韦梅哭笑不得,把母亲扶进房,拿碘酒药棉出来给弟弟敷。韦青的脖子里挺 出一根根青筋,眼里没有一滴泪,倒有火焰。韦梅拉他起来。韦青不起身,“我 没犯错。她凭什么打我哩?”韦梅说,“她是你妈。”韦青说,“是妈也不能乱 打人。这些日子我根本没理沈红。她问我作业,我当没听到。”韦梅说,“你若 觉得妈打错了你,你跑就是了,等姐回来再说。为啥要死犟?”韦青说,“我为 啥要跑?我又没犯错。”话车起轱辘。章山花在屋内听得火起,又出来拿棍子在 韦青头上敲。韦梅去夺母亲手中的棍子,自己也挨了几下。章山花放声大哭, “我十月怀胎生下这样一个孽种。我打死你。”韦青的舌头底下没轻重了,“有 本事,你就打死来。打死了,你也要坐牢赔命。”章山花扔下棍子去厨房,摸菜 刀出来。韦梅吓着了,这刀不是棍子,忙死死地抱着母亲的腰,转回头大喝, “韦青,你还不出去。等妈消了气再说。”韦青不情不愿地爬起身,拎起书包出 门。章山花的身子在韦梅手中滑下去,嘴里只是哭嚎,“我不想活了啊,我不想 活了啊,这样的日子还有没有个头?”韦梅听到鼻尖发酸,把母亲扶回房内,洗 手做饭做菜,忙忙碌碌扒了几口饭,往店里赶,换张燕回家去吃晚饭。等张燕吃 好,说家里有点急事,又往回赶。章山花一口饭也没吃,瘫坐在椅子上。韦梅把 饭菜热了,摆在母亲面前,又端起一碗饭去喂父亲。韦仁民的头缩在被子里,头 发乱蓬蓬。韦梅掀起被子喊了声爸,愣住了。被子里有血,不是一点血,而是很 多血。韦梅的魂都吓掉了,手中的碗摔在地上,尖叫起来,“爸。”韦仁民死了。 医生看了都惊骇。这个半身瘫痪的中年男人竟然用牙齿生生地咬断自己的腕动脉, 这得需要多大的意志与耐力!医生们都没法子想像当时的情况。也许一个人真的 下了决心死,怎样都可以死去。章山花惊厥之下住进医院,医生说是什么急性衰 竭,韦梅没听大懂,但知道这病要好多钱医。   福不双降,祸不单临。两眼红肿的韦梅看着靠在病房门外墙壁上的韦青,一 时无了话,用手指沾了窗台上的灰,把家里亲戚朋友的名字逐个写了一遍,想不 出可以从哪筹钱先把父亲的葬事办了。搬运站早名存实亡,各人顾各人,抚恤金 是一分也没有。韦梅想得头疼,韦青说,“我不读书了。”韦梅说,“你不读书, 你想去做什么?”韦青说,“赚钱。”韦梅说,“你放屁。我卖血也要供你念书。 你若不读书,我死给你看。”韦青不说话了。韦梅心头烦躁,见几个街坊提着水 果茶饼过来看母亲,抹掉眼泪,把这几个人领进病房。韦梅没去店里,阿莲与张 燕过来了。阿莲往韦梅手中塞了二千块钱。韦梅不肯要,阿莲说,“谁家没有一 个难处?当是我先借你的。”韦梅双膝跪落,一个头磕下去。穿西装的国家干部 一个月的工资也就二百多块。这不是一笔小钱。阿莲慌乱扶起韦梅,叹息几声, 离开了。二千块钱勉强可以把父亲的葬事办了。韦青从学校请了假,等过了头七, 与韦梅一道把父亲送到县郊的荒山入了土,在坟前哭死过几回。韦梅看见了沈红。 沈红在听到韦青家里出了这样大的变故后,与几个同学们凑出几百块钱,拿过来。 韦青咬着嘴唇不肯要。韦梅接了。母亲看病还得费钱。章山花回了家。在医院住, 往里面扔的钱打不起水漂。章山花眼泪汪汪,听说阿莲给了二千块钱,挣扎着从 床上爬起来,煮了一篮子红鸡蛋,要韦梅拿去表示感谢。因为年关的生意忙,阿 莲已请过一个女孩儿帮忙看店。韦梅到店门口,没进去,喊出张燕,托她把鸡蛋 带给阿莲。韦梅衣服上佩了替父亲守孝的黑纱,不方便直接到店里去,这会触坏 霉头。梨桥人信这个。张燕看着半个月已瘦掉一圈的韦梅心疼坏了,问韦梅有什 么打算。韦梅摇摇头,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过了几天,韦梅照顾好母亲吃药,拖上大板车,到菜市场桥头摆摊,长了一 个心眼,把手臂上的黑布套摘下来塞口袋里。桥头摆摊的几个妇人听说是章山花 的女儿,没为难她,过来嘘寒问暖。韦梅感谢了。来菜市场的客人见多了一个新 鲜面庞,也来凑热闹。韦梅见人就喊大哥,生意做得不坏,一天下来卖了四十块 钱,是章山花过去几天的销量。韦青期终考试结束了,学校放了寒假,就也来帮 忙,同时做竹偶人卖。买菜的老人手里牵的孩子见到这些会打架的小竹偶,腿就 不能动。有几天时间,这个不要本钱的买卖比日用杂货卖得还旺。但新鲜感很快 过去了。竹偶人卖不动。韦梅让弟弟看摊,自己背了竹篓,里面搁上日用杂品, 以及油盐酱醋,挨家挨户去推销。这个新年过得凄惨。章山花的魂魄跟着丈夫去 了大半,人老得厉害,走路还蹒跚,得扶墙。大年三十这天,韦梅计算着钱,买 了二尾鲫鱼,几筒面,半斤苹果,与一小挂鞭炮。韦青吃到一半放下碗,“姐, 过完年,我想去广东打工。”韦梅恼了,说,“你连身份证都没有,打啥子工? 厂里会要你吗?上次黑皮的事还不是教训?”韦青说,“身份证有假的卖,一张 五块钱。厂里会要的。有熟人介绍就可以。”韦青的声音低下去,“沈红有个亲 戚在广东打工。她不会骗我。她说了,一个月能拿六百块钱,老板还包食宿。” 韦梅生气了,“你们还在一起?”韦青过了一会儿说,“刘项原来不读书。再说 现在大学的学费太贵了。一年得上万。何况读了以后也不包分配。”韦梅皱眉, 不要说一万块,韦青下学期开学的几百块钱学费在哪也不知道。韦梅摇头,“话 不是这样说的,乱世草头王,不读书可以。现在这个社会还得读书,进了大学起 点不一样。要不,一辈子得像爸妈这样。”韦梅想起这话对母亲不恭敬,去看章 山花的脸色。章山花恍若未闻,用筷子慢慢数碗底的面条。屋子里的气氛比冰还 要冷,昏暗的灯光滴落下一点点寒意。韦梅起身在屋角的火盆里加了几块炭,说, “妈,弟,别人家看电视热闹。我就唱支歌,咱家也热闹一下。”   韦梅喜欢唱歌。公安局楼下有一家音像店,门口摆着两个大音箱。韦梅在帮 阿莲看店的日子里学会唱不少曲子,当下拿了一根筷子站到屋中间,打着拍子, 一首首唱过来。先是唱流行歌曲,唱了半个小时,脑袋空了,便情不自禁地唱起 小时候的歌。这些歌,韦梅本来以为自己遗忘了,没想到此刻却能一字不差地唱 出来。“我爱北京天安门,天安门上太阳升。伟大领袖毛主席,指引我们向前 进……”韦梅的眼泪流下来,不知道自己是怎么了,想控制自己不要哭,眼睛不 听话,合上眼睑,冰凉的液体还是要淌出来。韦梅闭了嘴,拿水杯掩饰,水刚入 唇,耳边听到母亲的声音。章山花唱的是小曲儿,“罢了罢了。死一遭。活一遭。 只这一遭。尽着老天爷将我千腾万倒,终归是奈何桥上走一遭。”这曲调太过幽 凉,这曲词更是不祥。韦梅过去从来没听过母亲唱过小曲。姐弟俩听得骨头发寒。 韦梅赶紧打荏,“妈,你喝口鱼汤。”鱼汤上结了白花花的冻,却不再是热的。 韦青站起身,“姐,你扶妈去歇,我收拾碗筷。”章山花睡了,姐弟俩相对无言。 等到午夜爆竹响成一团,韦梅开门把那挂小鞭炮放了。不知何时,屋外飘起雪, 地上积起薄薄一层。雪花从冥暗处降落,仿佛有巴掌大。在幽暗中,有一种穿透 时光的冰冷。韦梅咬着牙,痴看了一会儿,回了屋。   6   厚而低垂的云层,是要塌下来的破墙,不断往下掉白色的雪屑子。路两边的 房子戴起白帽子。梨桥县街头倒是热闹,到处是拱手说着恭喜发财的人。人们呵 出热气跺着脚,脸上写满对新年的期盼。韦梅与韦青拖着板车,到人民路支起帐 篷。板车上搁了年前从批发商那赊欠来的几箱儿童玩具。这是韦梅的主意。春节 里买日用杂货的人少,但小孩子手中有压岁钱。幸亏张燕帮忙。批发商是张燕的 远房亲戚。要不,谁肯赊货?不过,进价比拿现金进货要贵,还不允许退。一张 美猴王的面具别人进价三角卖五角,韦梅进价要三角五分钱。韦青有点担心,指 着其中二个遥控汽车问,若卖不掉咋办?一个要一百多块钱。韦梅有信心。成衣 坊的衣服贵得吓死人,生意却不错,梨桥县不是没有有钱人。韦梅挑货确实有眼 力,这得感谢在成衣坊的日子。几天下来姐弟俩做了上千块的营业额,比旁边的 玩具摊高出一大截,二个玩具车也卖掉了。韦梅又跑到批发商那要了一批货。离 元宵节还有十来天,韦梅壮着胆要了五辆遥控车。遥控车的利润大。一辆遥控车 能挣好几十。最重要的是,进价比年前要低许多。批发商不想压货。韦梅算过, 若是每天都有这样的生意,过了元宵能挣出韦青的学费。至于过了元宵后做什么, 老天爷会给出一条活路。   过了初六,人民路上的服装店都营业了。韦梅要弟弟看着摊位,跑去与张燕 聊天。阿莲也在,拉着韦梅的手问长问短,说店里新请的女孩儿不称意,叫韦梅 过了年回店里帮忙。韦梅应了,回来把这个消息对韦青说了。韦青说,“那敢情 好。你去店里做事,我帮妈把这个杂货摊支起来。”韦梅白了他一眼,“没出息 的家伙。”韦青反驳,“李嘉诚也是行街仔出身。没念过大学有出息的人海着呢。 书读多了,容易呆。”韦梅掩口轻笑。这些日子有一个戴眼镜的呆子,老来买玩 具。每天都来,找着话儿与韦梅搭讪。摊位上的玩具买了一个遍,连遥控车都买 了一辆。也不晓得他买给谁玩。韦青说,“这个眼镜瞅上姐了。”韦梅红了脸。 韦梅动过嫁人的心思。梨桥县的女子有早婚早育的习惯,国家法定的年龄是二十 岁,她们一般十八九岁就嫁。结婚证以后再补办,或者干脆弄份假证明。这样的 事并不困难。民政局的人向来睁只眼闭只眼。在梨桥,办了酒席,就算夫妻。韦 梅想,若能找个好人家,家就垮不了,弟弟还能照样念书。可合适的好人家上哪 找?女孩儿脸皮薄,这样的心思没法贴在脑门上,又不能像古代那样在街头瞎抛 绣球,想了半天,初七上午跑到成衣坊,乘张燕上厕所的机会,鼓足勇气,吱吱 唔唔对阿莲说了。阿莲听了半晌,从韦梅的两排白牙齿缝里抠出她的真正意思, 笑了,伸手去捏韦梅的嘴,“小蹄子春心荡漾了。这嘴巴没擦口红,却红得这样 好看。”   大冷天,韦梅的脸被火烧着了。阿莲说,“这事得慢慢来。我可得替你找个 踏实的人家。”门口进来一个人,是曾经与王胖来过成衣坊的大嘴女人,穿着露 出半个雪白胸脯的V字毛领,脚上套高统马鞋,手上还拿了伞,在台阶上磕掉鞋 底的雪泥,进屋就笑,“好你一个宋彩莲,找你多久了,今个儿终于遇上。真是 贵人多事。恭喜发财,红包拿来。”阿莲起身笑道,“刘怡,什么时候回来的?” 韦梅赶紧起身说,“阿莲姐,我去守摊了。我弟还在那等。”阿莲说,“你忙去 吧。”韦梅低头跑出店。这个大嘴女人果然认识莲姐。韦梅想起张燕的话,就问 韦青,“你知道原来沙龙帮的金刚吗?”韦青怔了,“你咋也晓得金刚?”韦梅 朝成衣坊努嘴说,“莲姐是金刚的妹妹。我听张燕说的。”韦青的脸色变了,压 低声音,“姐,莲姐是好人,这个我知道。但年后,你还是不要去她店里。”韦 梅说,“为什么?”韦青说,“你知道金刚是怎么死的吗?”韦梅茫然了。在学 校念书的时候,她只听说有个沙龙帮与站前帮。但那与她的日常生活是两个世界。 金刚是沙龙帮的老大,这还是张燕告诉她的。韦青说,“姐,你真是两耳不闻窗 外事。唉。其实沙龙帮与站前帮现在依然存在。我们学校里有不少同学入了,要 用刀割破中指喝血酒,再烧黄纸。那个打我的马桶盖就是站前帮的。要不,我早 拿雷管去炸他全家。”韦青看四下无人,小声说道,“王胖就是站前帮的老大。 沙龙帮的老大是谁我就不知道了。”韦梅愣了说,“王胖不是做辣椒生意吗?” 韦青说,“那是幌子。暗地里是帮外地来的木竹客商冲卡,一车木头按‘方’收, 每方收二百块。木竹客商就可以不开或少开木竹放行证。生意做得可大。要不, 王胖现在哪来的势力?没钱就没势力。”韦梅说,“那沙龙帮做什么?没见有人 来收保护费啊。”韦青说,“沙龙帮做建筑,为施工单位提供沙石以及脚手架。” 韦梅皱起眉,“你怎么知道得这么清楚?”韦青说,“黑皮在车上对我说的。他 也是站前帮的。”韦梅说,“那他干吗不留在梨桥,去外面做小偷有什么劲?” 韦青摇头,“这我就不知道了。”韦青拍拍头,突然说道,“姐,秦哥不是做沙 石的吗?他会不是……”韦梅吸了一口凉气,恼悔自己上午不该跑过去,想了半 天说,“咱们得早点把莲姐的那两千块钱还了。”   韦青轻轻摇头,“二千块钱他们是不会看在眼里。不会有谁为这个来找我们 的麻烦。我只是担心沙龙帮与站前帮要出事。到时候城门失火,殃及池鱼。王胖 来拆农业局的房子,这个势头不对。这原本该是沙龙帮的活。你知道金刚是怎么 死的吗?当时一个与金刚有交情的木竹客商,没守规矩,把钱给了金刚,没给站 前帮。站前帮的人向地区林业公安局打了小报告。十几车原木全被收缴。木竹客 商亏大了。金刚去找站前帮的人谈判,要找回面子,结果不明不白地就死了。到 现在都没有找出凶手。这事很轰动。我的同学都知道。你在学校里的时候就没听 过?”韦梅摇头,脑子疼起来,越想越不对,怎么也理不清秦哥、阿莲、王胖、 刘怡这些人的关系,小声说道,“弟,你给姐说句实话,你有没有加入过他们? 你怎么清楚这么多?”韦青急了眼,“姐,我真没。要不,我能让那马桶盖欺负? 这些事,梨桥县人多半晓得。没人对你说罢了。你过去就晓得看书。我早说过了, 书读多了,就要呆。”韦梅去撕韦青的耳朵。张燕抱着一个小女孩儿过来,说要 给侄女儿买个芭比公主。韦梅挑了两个,说,“那个大嘴女人,叫刘怡的还在成 衣坊吗?”张燕点头说,“要不,我就不过来了。莲姐叫我出来玩。她们要谈事 情,还关了店门。”韦梅望过去,还真是这样。韦梅想把弟弟的话说给张燕听, 犹豫了一会儿还是没说,毕竟是人云我云的事,能当几分真不好说。   沈红来了,穿着一件红色滑雪衣,站在摊位前,眼睛看着地面上的雪,也不 说话,手来回捏住衣衫角儿。韦梅心头叹气,拿脚尖踢韦青。说实话,韦梅喜欢 这个模样像从一大块白玉里挖出来的女孩儿。韦青低下头,“姐,我过去与她说 一小会儿话。行吗?”韦梅小声说道,“若你们敢私奔跑去外面打工,我就不认 你这个弟弟。把你的名字写在黄纸上,每天用刀剁三百遍。”韦青苦笑,“哪敢 呢。姐。” 韦青在前面走,沈红在后面跟,两人保持二米左右的距离,步伐倒 是惊人的一致。沈红的每一步都踩在韦青于雪地里留下的足印里。张燕笑了, “你弟真有福气。”张燕想了想又说,“你弟好像是这个女孩儿牵着的一条小狗。 样子可乖呐。”韦梅白过去一眼,“有本事,你也去找条狗牵。”张燕说,“你 弟还打算读书吗?”韦梅说,“不管他怎么打算,我一定逼他念完高中。连高中 毕业证也没有,当兵都不可以。”张燕说,“你打算让你弟去当兵?”韦梅点头, “我想好了。如果他能考上大学,学费到时再想办法。考不上,就只有走这条路。 到了部队,有津贴,还能考军校。”张燕吐了下舌头说,“你弟离高中毕业还有 二年,你能熬过来?”韦梅说,“日子不是熬的,难道还是煮的啊?”张燕突然 把嘴贴到韦梅耳边飞快地说,“要不,你也去南边坐台,一晚上赚好几百。嘻 嘻。”韦梅恼了,去撕张燕的嘴。张燕见势不妙,拉着小女孩儿飞跑。韦青回来 了,“姐。她说她亲戚初十要去广东,过了元宵节不好再找活。我大后天就得动 身。”韦梅摆手,“别的事我答应你,这事不行。你们心里打的那几根算盘珠子, 傻子都晓得。还亲戚呢?怕就是她自己。”韦青的脸顿时通红。韦梅见自己说中 了,心头恼火,“我都对你说了多少遍,等你考上大学,我啥事不管。这两年你 就等不得?她若真喜欢你,这等不起这两年?”韦青说,“不是这个意思。”韦 梅说,“那是什么意思?”韦青回头看了一眼站在树下低眉细眼的沈红说,“这 事真的很复杂。”韦梅拿起一个万花筒说,“有里面的图案复杂吗?”韦青急了, “姐,她爸是供销社的副主任。但那是她继父。她继父老对她动手动脚。她害怕。 她妈在县医院当护士。她妈值夜班的时候,她都不敢在家睡。”韦梅怔了,说, “她得对她妈说啊。”韦青说,“不管用。她妈平时在她爸面前,像老鼠在猫面 前。她也没法张嘴说。”韦梅挠头说,“这是你编出来的词吧?不管真的还是假 的。这是她的家事。我管不着。你们俩连十八岁都没有,去外面打工,还是省省。 外面不是遍地黄金等着你们去捡。”韦青不言语了,走到树底下,说了几句话。 沈红顿了下足,跑走了。等韦青回来,韦梅说,“她说什么?”韦青结巴一阵说, “她说她恨我。”韦梅挑起大拇指,咬牙切齿地说,“了不起,有爱有恨有情有 义。你们俩应该去拍电视剧。”   大年初九,梨桥人要拜观音娘娘。韦梅叫弟弟看摊位,带着母亲去县城东头 的观音庙烧了三柱香。人太多,在菩萨面前磕完三个响头,已是中午时分。韦梅 出一身汗,把母亲送回家,做好饭菜,拿食盒装了,又往人民路上赶,到那一看, 吓一跳,摊位被人砸了,韦青不知去向。那个戴眼镜的男孩蹲在雪地上收拾东西, 看见韦梅,赶紧说,“你弟与人打架,被捉到派出所。”韦青摔了食盒,往派出 所跑。弟弟被铐在窗户铁栅栏上,眼角肿起一大块,嘴角乌黑,还淌血。墙根蹲 着五个少年,其中一个是那个马桶盖。不用问,韦梅也明白发生过什么事,等接 听电话的警察搁下话筒,说,“叔叔,我弟出什么事了?”是一个老警察,脸上 都是皱纹。老警察说,“哪个是你弟?”韦梅指指韦青。警察说,“你弟很凶啊。 我们110的人来了,他还拿刀行凶。”警察指指扔在桌上的菜刀,“这要出人 命。”老警察挥挥手,对那五个少年说,“过来在笔录上摁指印。”马桶盖摁了 指印,想蹲回原处。警察说,“别占地方,走吧。”马桶盖走到门口,朝韦梅竖 起中指,晃了晃,嘴里怪叫一声跑走了。韦梅说,“我可以带我弟回家吗?”警 察说,“可以。交二千块钱。”韦梅一怔,“怎么要交钱?”警察说,“不交也 行,那就送看守所蹲十五天。”韦梅说,“我怎么不见那几个人交钱?”警察说, “有人帮他们交了。要不,也得送去蹲看守所。你回去对你家大人说,拿二千块 钱来。”韦梅急出眼泪,“我爸年前刚死了。丧葬费还是问人借的。”警察愣了 下,“真的假的?”韦梅把家里的情况详细说了一遍,说到后面泣不成声。警察 拉开抽屉,拿出包餐巾纸扔给韦梅,想了想,掏钥匙开了韦青的手铐,“算了。 这次念你初犯,下不为例。过来按个指印。以后见到那些小瘪三躲远点。惹不起, 躲得起。还有,千万别动刀子。这若是人家要告你,可以把你送去劳教三年,一 辈子就毁了。”老警察是好人呐。韦梅拉着弟弟向他鞠躬。老警察摸起菜刀扔进 抽屉,走开了。韦梅拉着韦青出了派出所。韦梅不说话。韦青说,“他们抢遥控 车。”韦梅心头烦躁,“叫你不要搭理那个沈红,你偏要搭理。祸事来了吧。” 韦青往地上吐出一口痰,雪地上出现一个洞。路边几个穿棉衣的少年在“斗拐”。 一个穿开裆裤的孩子,手捏小鸡鸡冲着雪堆撒尿,脸上有快乐的笑。一扇木门被 推开,一个头发蓬乱的女人倒出一盆潲水。雪刷地一下薄了下去。地上现出一个 凹。这水就与火一样。韦梅掏出警察给的手帕纸,“你的嘴怎么出血了?”韦青 不吭声。俩人回到摊位前,戴眼镜的男孩说,“东西基本上没丢。钱箱子我一直 抱着。”男孩把钱箱子给韦梅,又说,“你带你弟去医院检查一下。刚才那几个 少年把你弟按在地上,还拿鞭炮扔在你弟嘴巴里。”韦梅打了一个哆嗦,叫韦青 张开嘴巴。韦青死活不肯。韦梅上前抓住弟弟的嘴巴往里面一看,顿时号啕。风 刮起来,是一锅烧烫的粥,照头浇下。韦梅远远瞥见马桶盖蹲在音像店门口的石 阶上,手中还在摆弄一个打火机,马上飞跑过去,一脚踹出。女人发狠了,谁都 拦不住。韦梅像一头狂怒的母狮,又是抓又是咬又是踢。马桶盖的头发被她揪落 几把,打火机落在雪地里,手指间弹出一把弹簧刀,刀尖扎入韦梅小腹。   7   韦梅进了医院。是莲姐掏的医药费。马桶盖当天晚上逃出梨桥,跑路了。等 到韦梅出院,已是元宵节后。戴眼镜的男孩来看过韦梅几次。他在省城念大一, 给韦梅留了学校地址,叫韦梅有空时去玩。韦梅应了,等他走了,把纸撕掉了。 韦梅回到成衣坊帮忙做事。她欠莲姐的东西太多了,光这次住院抢救就花了八千 多。韦梅想,这辈子欠莲姐的是还不掉,只能下辈子再结草衔环。韦青留下一封 信,说他去广东了。韦梅跑到学校去问,沈红却没走,怯怯地喊了声姐,不肯再 说话。韦梅再问,沈红就哭,说韦青走的时候并没有对她说。一个月后,韦梅收 到韦青的家书。韦青没留地址。信封上的邮戳是广东布吉。韦梅发了半天愣,把 信给母亲看。章山花说,“不看了。儿孙自有儿孙福。”章山花又回到菜市场旁 边卖日用杂货,老出错,整天神思恍惚,不是多找钱,就是少找钱。多找了钱人 家赶紧走。少找了钱人家回头来理论。章山花每天比昨日要更衰老一点。韦梅心 头酸楚,煮了红鸡蛋去敲街坊的门,请他们帮忙找一户家底殷实的人家。没几天, 街坊传来消息,说林业局有个工程师,各方面的条件不错,就是“二锅头”,老 婆刚患癌死掉了,有一个三岁的女伢崽拖油瓶。韦梅去征求阿莲的意见。阿莲说, “我一直在帮你留意。没看到合适的。现在的后生仔靠不住,只晓得吃喝玩乐。 工程师那可以考虑。但给人做后妈不是那回事。好歹你是黄花闺女。主意得你自 己拿。”韦梅苦笑,“嫁汉嫁汉,穿衣吃饭。有什么可考虑?嫁谁都是一样。” 这事算是定下来。韦梅去看过工程师,人长得排场,瘦高个子。小女孩也听话, 好像天生与韦梅有缘,见着了,就来抱韦梅的腿。韦梅在林业局托人打听,工程 师除了抽几根烟,没有别的不良嗜好。工程师托媒人来议婚,拿来写了生辰八字 的红帖子,问过礼金、节礼、金器、衣服,又送来猪肉、鱼、茶叶、糖果、鸡蛋、 芙蓉糕六样东西,双方择了农历二月初八订婚,阳历五一结婚。   韦梅想把这事告诉韦青,信写好了,不晓得寄到哪里。布吉那么多工厂。韦 梅去了学校,给韦青的班主任送了二瓶酒、两条烟,讲了自己的家庭情况,请老 师开恩,不要开除韦青,算休学,她会想方设法把韦青找回来上学。办完这件事, 韦梅回到店内,张燕说,“你弟太不像话。把你与你妈丢在这里。真是没良心。” 张燕又说,“我今天早上来上班,在拐子胡同好像看见你弟。我还追上去。结果 一飘就不见人影。”韦梅说,“我弟都给家里寄了信。邮戳是广东那边的。”张 燕说,“我可能看花了眼。真奇怪。明明是你弟嘛。”张燕说得郑重,韦梅说, “那我明早去拐子胡同那看看。”到十一点钟,韦梅关了店门。张燕说,“咱们 去吃大排档。我请你,就吃一块钱的粉。”韦梅笑起来说,“这么晚,哪有大排 档?”张燕想了想说,“车站那边会有。”俩人走到半路上,听见夜穹里传出几 声喊叫,“杀人了,杀人了”。街头上的人多起来,仿佛是从土里钻出来的。大 家拼命往车站那边跑。韦梅有点怕这样的事,停下脚步。张燕去扯韦梅的袖子。 韦梅摇头说,“这有什么好看的。”张燕说,“你陪我去看看嘛。咱们站远一 点。”韦梅只好跟着张燕去。走到汽车站,那里人山人海,跟过节差不多,大家 跳着脚议论纷纷。张燕问旁边穿黑棉袄的男子,“出了什么事?”男人说,“王 胖被人打死了。王胖在车站门前的大排档喝酒,外面来了一个人,脸上戴着美猴 王的面具,走到王胖身后,掏出一把火药枪,对着王胖的后脑勺搂响。王胖的头 上炸开一个窟窿。那人裤兜里还有一把火药枪,又掏出来对准王胖身边大嘴巴的 女人开了枪,再撒腿跑,跑得真快,谁也赶不上。有人去追了,那人爬上汽车站 后面的山坡就消失了。”另一个男人插嘴补充道,“这肯定是职业杀手干的。手 法太干净利落。”男人作出瞄准射击的手势,嘴里喊道“叭。”韦梅听了,在胸 口画了一个十字。张燕小声说,“许小丽这回要打爆竹了。”警察来了。警车呜 呜的。韦梅拉着张燕赶紧离开。   几天后,店里快打烊的时候,莲姐进了屋。尽管用了妆,仍看得出她的两只 眼睛有点红肿。韦梅有点不安,替莲姐倒了水,等她坐下来后又去替她捏背。莲 姐说,“小梅、燕子。有件事没先对你们打招呼,对不起。姐把这成衣坊转让 了。”张燕张开嘴。莲姐摸出两个红包,“这是你们三个月的薪水。请原谅,别 嫌少。”张燕接了。韦梅摇头,“莲姐,我欠你的多着呢。不能再要你的钱。” 张燕说,“莲姐,生意好好的,咋就转让了呢?”韦梅拿胳膊去捅张燕的腰。莲 姐把钱塞到韦梅手里说,“你没欠我的。是我欠你的。将来别恨莲姐就可以。” 这话说得蹊跷。韦梅糊涂了。莲姐又说,“真舍不得你们啊。”张燕哭起来。韦 梅说,“莲姐,你还会回梨桥吗?”莲姐笑笑,没正面回答,说,“今天晚上我 请你们吃夜宵。”莲姐走了。韦梅去车站送行,买了点桔子苹果给莲姐路上吃。 莲姐拉着韦梅的手,想说什么,终于还是忍下了。等到车子开动的那一刻,韦梅 看见莲姐把脸紧紧地贴在车窗玻璃上。莲姐在哭,泪水把五官弄皱了。她还是没 有忍住眼里一直噙着的泪水。是秦哥对不起莲姐吗?韦梅心头叹气。秦哥最近特 别忙,韦梅就没看到过他的人影。但听在路西边开过女装店的妇人说,秦哥最近 又包了农业局等好几个地方的沙石。生意是越做越大。到二月初八,在街坊的帮 忙张罗下,韦梅与工程师订了婚。在德月楼摆的酒席,共九桌,取的是“长长久 久”之意。韦梅穿了一袭红色的旗袍,把母亲扶上主位。张燕拿相机跑来跑去, 不时叫韦梅说一声“茄子”。宾客满堂,烛馅高烧。大部分的人韦梅不认识。韦 梅跟在工程师的后面,提着酒壶,一路叔伯爷婶喊过去。韦梅心头有点伤感,若 是韦青也在就好了。韦青却没有消息传来。连信也没了。韦梅心头忐忑,去韦青 的班主任那走了几趟,没说上几句话,就要流眼泪。那班主任便托自己在那边打 工的亲戚去打听,还是没有韦青的下落。   时间口中呼出的气息,蜿蜒流动。像一只鸟,拍打着翅膀,从天穹飞过。一 年后,韦梅生了一个胖男娃。工程师喜上眉梢,待韦梅不知道有多好。月子里不 让下床,一个大老爷们亲手给妻子端屎尿。至于鸡汤鱼汤,工程师更是每天变着 法子煲给妻子喝。佑民巷的街坊见了章山花,说韦梅好福气,有眼力,懂得挑老 公。章山花已经不在桥头摆摊,在女婿家帮忙带外孙以及工程师前妻留下的小女 孩儿。章山花抹着眼泪说,那是那是。要是韦青在,就好了。农业局的房子这时 建起来了,没有公安局大楼气派,卖价更贵,一平方要卖二千多。居然还有人买。 张燕在农业局楼下开了一间店铺,卖女装。店面叫法国米兰。韦梅去张燕店里玩, 说,“米兰是意大利的。意大利的甲级联赛有一个AC米兰队。”张燕就笑,“我 管米兰是哪个地方的?这几个汉字搭配在一起好听好看就行了。”一年多时间, 张燕完全出落成一个美人,高山流水的长发,瘦挑身材,肤色白净,说话还带电 视剧里的港台腔。俩人说着话,秦哥进了屋,手很自然地搂住张燕的腰。张燕的 身子往秦哥贴过去。韦梅一怔,明白过来,又说了一会儿闲话,告辞出门。打那 以后,韦梅见到张燕绕道走,也尽量避免到人民路上去。韦梅想,枉是莲姐对她 这样好了。又过了大半年,韦梅收到莲姐寄来的一封挂号信。里面有一张短笺, 落款的日期是莲姐离开梨桥县的那天。信里还有一把铜钥匙。是开银行保管箱的 钥匙。韦梅心头狐疑,拿钥匙去中国银行,打开一看,里面有六万块钱,以及一 封信。是韦青写的。韦梅的眼泪下来了。韦青从广东寄回来的那封信,却是在梨 桥写好,再托人在那边邮局寄发。   (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