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树之魂   胡树勇   几场秋雨洗过,漫山遍野的枫叶被秋风染红了,不过,农家房前屋后的桑树 叶却摧枯拉朽般的纷纷落入地面。   桑树叶原本不会姗然落地,它们本来是农家的摇钱树,不夸张地说,用桑树 叶饲养家蚕或是放养山中的柞蚕在中国几乎和中国人的文明史有相同久远的年代。 深秋的桑叶有点像人的老年,尽管枝叶繁大到当年极至的模样,在农民眼中却已 经成了没有价值的东西,因为此时气温下降、连阴雨增多,都不适应蚕儿的生长, 农民们这时就根本不再饲养秋蚕。这当然是可悲可叹的事情:都是一颗桑树长出 的树叶,春天、夏季的桑叶在农民眼中是赚钱的宝贝,到了深秋的桑叶却无人喝 彩,简直和人的一生太过相似;青年壮年受人器重,老年就开始被众人遗弃了。 但是,老年化社会在我们的遗弃中毫不客气地悄然走来,无法回避。人都要从儿 童少年青年,而后中年壮年,最后走进老年,这些生命的环节每个正常的人都相 同,无法去掉其中的某个环节超越生命,只有极个别人因为我们不知道的内心深 处所潜藏的原因提前结束了生命,像香港艺坛明星张国荣那样从高楼飘然坠地, 撞断了生命之环,生命理论上应当链接在一起的环节悄然而断,永远无法链接。   如此说来,我经常念叨的一棵老桑树确有它特别让人侧目的地方。   一棵树在自然界中的生生死死本来是无人刻意关注的,奇树的发现总是缘于 人类自己的生存原因。譬如这棵被蚕桑专家称为桑树一号的桑树是桑树中的巨桑, 它枝叶繁浓时的胸襟宽阔的笼罩了四周三间农家院落的空间,树径看上去不过四 五十公分,专家却说它裹含着两千多年的生命史,实在是一棵桑树活的史册。专 家们寻找到这棵桑树是想利用它开展桑树改良,并将它命名为这个区域内最大的 桑树。老桑树平静的生活消失了,接踵而至的一帮接一帮人不厌其烦的测量它, 在它身上任意修剪,在它的枝条上肆意嫁接,还要把它繁茂的桑叶采摘一空成为 秃树,计算它的总产叶量。可以想象的到的是,这棵老桑树终于消逝了。现在我 们只能从仅存的一张黑白照片上去想象老桑树生前的风采了。有次儿子问我二十 世纪六十年代的“文化大革命”的情景,我当然也未曾经历过,但我想到了老桑 树之死。我们不但要善于破坏一个旧世界,我们还要善于建设一个新世界,这样 的豪言壮语破坏了世界多少价值,而新的价值建设还遥遥无期。每当我翻看“文 化大革命”照片时,我就在想象照片中那些热血澎湃的青年,他们假如自己再看 到当年这些情景时会是个什么想法。善良的人们总是不愿深究那些曾经折磨过他 们的人,但是这并不等于不要求那些人得到应有的法律惩罚,至少应该让他们在 内心深处生发忏悔与自责,这是非常重要的。老桑树已经走了,现在的人开始警 醒,但是新的一代人是否再砍老桑树泥?   我的感觉被列为珍稀保护树种的树像那些濒危保护动物一样越来越怕人了。 在秦巴山地这个中国内地的一片具有分水岭性质的区域内生长着许多种保护树种, 珙桐,是其中的一种。珙桐,被人们称为活化石,开花的季节就像姑娘出嫁时漂 亮极了。它盛开的花像一只只鸽子,人们因此称其为“鸽子花”。这种有着几千 年生命史的树种大多是单身姑娘,几乎不能移栽,并且生长缓慢。很长一段时间, 那些林业专家认为珙桐单株最多是几株生存是自然界铁的事实,他们自以为用自 己的双脚丈量了这里的沟沟岔岔。有一天,一位巴山漆农的惊人发现让这些所谓 的专家汗颜。采割野生土漆百多年前是当地农民赚钱的重要来源,漆农便从农民 当中分出了一支。这是件要流血流汗忍受得了山林寂寞的苦活,见到那一件件割 漆刀、漆桶、缠在腰间的系绳时,我如同看见崇山峻岭中的一幕幕割漆图:一、 两个(更多的时候是一个)漆农站立在漆树下用漆刀小心翼翼地割开漆树皮,从 燕子展翅样的漆口中,母乳一般的树脂汩汩从树的腺液中溢出。汩汩的声音其实 并不存在,那是漆农心灵中的感应。此时的山林静悄悄的没有人声,如果山风没 有吹来,鸟儿没有在林中嬉闹,大的动物没有经过,我们有充足的理由相信,漆 农真正能听到漆液溢出的汩汩声。有许多人是不能接触漆树、漆液的,甚至在他 们不知道的情况下,也不能从漆树附近经过,因为他们对漆树过敏,接触或是嗅 触后,浑身会莫名其妙的瘙痒,直至周身红肿。非典型肺炎没有传播道我们这里, 可它的传染途径特别奇怪,像对漆树过敏的人毫不留神不经意间感染上了漆分子。 如同现代生发莫名其妙的非典病毒一样,代替生漆的化学混合漆迅速占领了市场, 漆农于是也一个一个远离了自己的老本行,只有个别死守老本行固执的还在山林 中独自踽踽而行,割得的漆给那些更加固执爱好土漆家具、土漆门面的山民。固 执、孤独、无援的漆农有一天就像哥伦布有了自己的重大发现,他在连自己都未 来过的树林中发现了这一大片天然的珙桐林,漫山遍野盛开的珙桐花如同停憩着 成千上万只白鸽子,在山风的吹拂下飘飘欲飞,老漆农从未见过这么壮美的山花 美景,惊得目瞪口呆。后来,当老漆农将一帮林业专家引领到这里时,专家们同 样目瞪口呆。一个奇迹由此发现。自然界创造的奇迹让那些自诩为研究透了某个 专业门类的专家自叹不如,沉寂不言。   秋天来临的时候,从我居住的四楼俯视邻居楼后的三棵银杏树,树叶由绿渐 渐变成了金黄色,这是银杏树的本质特色。一阵阵恼人的秋风吹过后,银杏树叶 纷纷飘然落地,银杏树下便铺就了一层层金黄色的地毯。有人张开化纤口袋不厌 其烦地把一片片金黄色的银杏树叶像拾宝贝一样收集进口袋。然而过去的银杏叶 只能在自己母树下的那片土地慢慢的腐败,最终成为那片土地的一分子。相比之 下,银杏果向来是被人所器重的,银杏树的主人每年都会收获一次银杏果,只因 为银杏果仁可以食用。不过从前价格便宜得如同街上的萝卜白菜。直到今天,植 物学家发现了银杏浑身是宝,特别对于心脑血管疾病功效明显,银杏果的价格才 陡涨,甚至连银杏叶也摇身一变成了宝贝。秦巴山中有一家农民的一棵银杏树有 一年银杏果收获后竟然卖了一万多元。这棵银杏树枝叶繁茂,无人知道它活了多 少年了,但有一点是肯定的,被誉为活化石的银杏树早于这家农民在此地扎根, 先有银杏树,后有农户家应是不争的事实。因为曾不劳而获益于银杏树,这家农 民像对待自己的子女那样善待银杏树,而不仅仅把它只当做“摇钱树”。   大巴山中岚皋县境内的南宫山风景区,生长着一棵曾经受到雷电伤害的千年 古栎。古栎并不雄壮到在周围树的兄弟间称王称霸的地步,只是盘虬苍老,像是 树中饱经风霜的长者。它所遭遇的磨难似乎也证明了这些。被雷所击,它的树干 树枝面目全非,有许多年不再生枝发叶,像是死去了一般,有人说古栎死了,其 时正值20世纪60年代“文化大革命”时,南宫山的庙宇同时被毁,但古栎却风吹 不倒日晒不枯雨打不腐,倘若在川道人稠之地,早已被人劈倒切割成柴火填了灶 镗做了爨食之薪。生逢乱世之时,大概离人稠之地远点比较恰当,正如这古栎, 受尽磨难后尚能保证身体的幸存。忽如一夜春风来,1978年这古栎竟发芽而复生, 告诉人们它曾经的死不过是假死,有人便说这是厌世的长寐。复生后,老古栎还 胸怀坦荡,让自己的躯干上寄生了樱桃、忍冬、花木秋、茶蔗子、青榨槭、四蕊 槭、常青藤等七种树,扬弃和包容是如此的爱憎分明。   市场经济刚刚起步的那几年,也是传统文化复苏的时候,鱼目混珠,同时涌 出。山里的人瞅见先富起来的那些人,以为运气好是第一重要的原因,求神祈祷 应运而至。山里人无钱恢复那些在“文化大革命”被自己亲手毁掉的庙宇,便回 用了最古老的原始崇拜之举,他们给那些雄奇高大的老药树老古栎老麻柳老银杏 披红挂赤巾,在树下烧香拜祈,祈求它们保佑自己发财致富。有一位北京来的大 媒体记者不可思议,以为是迷信到顶,在当地官员请求不要报道的情况下坚持报 道出去。于是引发了一场拆除老古树披红挂赤的行动,但时过不久,那些古树身 上又挂满了一条一条的红布。披红挂赤之时亦是偷伐林木猖獗之际,许多老树被 人偷伐,披红挂赤的老树却躲过刀斧,因为盗伐者本人亦担心砍伐神树会遭报应, 这大概是披红挂赤的意外作用,那位京城记者大约没有想到的。   有一种现象我至今尚未弄清楚。还是关于银杏树的事,有人说银杏树有雌雄 之分,雄树从不挂果,只有雌树结果,但我曾看到单株银杏树挂果。假如它是雌 树,那雄粉又是怎样授受给它的?因为这棵银杏树实在非常孤独,不仅身边没有 相伴的银杏伙伴,甚至方圆几里地内也没有其它树生长。我是知道树籽、花粉随 风游荡随遇而安生根发芽茁壮成长的道理的,但真正亲眼见到树籽的这种力量还 是缘于一次观塔时。我们中华民族的祖先给我们在各个时代各个地方建设了各种 形式的塔,同时留下了数不清写不尽的关于塔的故事。我所说的这座塔不过是一 个小县城里的一座仅有200多年的六层砖塔,并没有什么传奇故事,也没有多少 文化积淀,应该是一座十分普通的塔。我是在一个初夏的正午去游览这座塔。所 谓游览仅仅是看看塔的外围和周边的物件而已,登塔之门被一把锈迹斑斑的铁锁 禁锢,看来早已不让人登塔了。只好站在塔下仰视砖塔,每一层塔逐一在我的眼 光下扫视而上,灰色的砖灰色的瓦灰色的刻字,没有些许刺激心魄的感触。眼光 终于跳至塔顶层,心灵陡然一震,眼球随之停滞,影像肯定像底片凝固了这一刻: 那是塔顶层瓦沟上结出的一道风景生发的一笼奇景,有一株高约一米枝围一米的 小树枝叶繁茂挺立在塔顶层,仰望小树,正午的直射阳光刺得人眼睛发花,小树 被阳光穿透的叶子片片生绿,给眼球以中和的柔嫩感,立即让人觉得那笼小树旺 盛的生机。我知道现代的一些摄影家常常喜欢用镜头去扑捉自然界中那些为多数 人所不甚关注的自然景象,张扬生命之坚强和不寻常,比如山隙中钻出的一枝小 树,山壁凹处依靠些许尘土所生发的绿草、野花,我就曾捕捉到这样的景象,在 海拔两千多米的一座山巅,生长着上百棵参天古杉,因为山顶常年云雾缭绕,水 汽丰润,居然在一棵古杉树半腰上长出了一丛兰草。但以我之见,所有这些都比 不上古塔上这笼小树神奇,古塔之上应该不会有太多的泥土,这些许泥土的营养 应该也不会太丰腴,只有本地湿润的气候算得上小树成长的好条件,但似乎还不 至于让它如此茁壮。我不知道是山中哪棵健壮的大树生发了这样雄健的种子,秉 承了父母良好的基因,虽随风而飘,在空间搬迁,但命运多舛 ,降落在本不是 生长的地方,既来之则安之,并不挑剔,充分张扬自己的能力,居然在这常人以 为不可能生长的地方扎根,继而长成枝叶繁茂的小树,算是没有白在人间潇洒走 一遭。   有时候人如果深知树的搬迁的艰难,也会从长计宜给树以原本不变的生活空 间。从广元城中向川内盆地行进不久,就钻进了像豺狼猛兽张着嘴一样的剑门山 谷。如此在这兽嘴中胆颤心惊地忍受一个多小时,汽车才会扑出兽嘴,开始在川 西丘陵间张狂。道路变得越来越直,两边的大树向车后狂奔而去。但是司机突然 放慢了速度,前面道路中间居然兀立着一棵古树,古树周围用砖砌成了圆形的护 台。公路破天荒在这里为古树绕了个弯,而后才又驶向前面单直的公路。车上无 人不在感叹这棵古树的待遇,以己所见,这道路应是在改革开放后遇到一位深谙 人与自然和谐之理的道路工程师设计的,因为假如在改革前,绝对没有为树让道 的道理,那时的理论是令山水让道、让古树献身于建设。话说回来,直到今天, 如果不是热爱自然的工程师,也是很难做出让古树让道的事情的。前些日子就有 两件关于古树搬迁的事。某国家级大报的副刊发了一篇杂感,说南方某高速公路 因遇一古树而改变了设计线路,工程因此要多增加投资四千多万元,作者认为大 可不必,虽不能砍伐古树,但完全可以为古树搬迁,让古树生活在其它的某个地 方。杂感作者认为似乎此为从一个极端走向另一个极端。我看了这篇杂感对杂文 作者之理不以为然,且不说这棵古树是否可能因搬迁不适应新的土壤水分气候而 枯死,让古树搬迁的理由也让人心慌,那不是从人与自然和谐的关系考虑,而是 一种让自然服从于人的态度,服从于金钱多少的关系。只能说这世界愈来愈不钟 情原版的东西原始的味道纯本的气味了,不然的话尽管明知处女越来越少,有些 人却在开心于寻找处女,于是修补处女膜的广告在网络、杂志到处夺人眼球。在 国家电视台城市形象女评价中,某个城市选派的漂亮女子回答评委问题的回话令 人心 悸。评委给她提出了这样的题:假如有个村子因为修路遇到了一颗古树, 如果你是村主任,你会怎样做?话音刚落,那位看上去斯文漂亮的女子拿起话筒 说:“我会毫不犹豫地带领村民把古树砍掉。”镜头回转到评委,可以明显看到 评委有些不满的神态:“你不觉得可惜吗?”“不可惜,因为修路可以帮助村民 致富。”那女子肯定地回答。   我调换了频道,不想再看这看上去漂亮言语却让人内心恐怖的城市女形象, 心里便想起了古塔上的那棵卓而不凡的小树,真是应该为它庆幸,倘若以它优质 的基因生长在大地的某个土壤里,即使它茁壮成长,雄奇无比,也极可能被人间 某个男刀斧手,不,也许是个女刀斧手举斧从腰身劈断。小树现在应该还在那座 古塔的顶层生活的很滋润,树叶还会是那么小,但在阳光的照射下,一定还是那 样 嫩绿可爱,这是肯定的,我对此十分自信。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