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   《赤裸裸的桥》   作者:棵子   第一部分   1   清醇的蛙声远远近近,洋洋洒洒,彼起此伏,热闹得像开赛会。它们已经在 凇江两岸建立了一个青蛙的王国,此时正以独特的声音向还没有进入梦乡的人们, 郑重发表它们引以为豪的独立宣言。   月亮在蔚蓝的天空徐徐移动。薄如轻纱的白云时不时投下淡淡的身影。人间 充满了雪白的月光,纷纷扬扬,也是淡淡的,迷迷蒙蒙,象在梦中,有点不真实。 凇江在月光的笼罩之下显得更加灵动,流水好象是一直流进高得胜的心窝。   高得胜看了看天空,又看了看水雾迷茫的江面,静静的吸烟。风徐徐吹,他 的小竹筏也轻轻的晃悠。他等太阳一下山,就赶来撒网了。已经撒了三次,今天 老天爷对他也不薄,每次拖上来都小有收获。那手巴掌大的红鲤鱼在篓里活蹦乱 跳。   现在是第四次撒网。夜也深了。晚饭没吃饱,肚子已经打架。待收了网就满 载而归。回到了家,没有稀粥,白开水也好。   他将烟斗插进腰带,看了看两岸,准备收网。   松江两岸一边是田野与村庄,很开阔,另一边是深山野林,黑森森的。在田 野这边,生活着善良勤劳的农民和他们的忠实的朋友大水牛,而在江水的对面深 山野林,时常出没的是凶猛饥饿的野狼。它们经常在对岸徜徉徘徊,虎视眈眈。 幸亏有一道凇江,它们过不来,不能胡作非为。因此凇江就是一道天然屏障,像 一条白色的鞭子,日夜保护着勤劳的人们。   高得胜此刻就是在这条鞭子的正中央随风飘荡。激越的蛙声为他伴奏。他像 是在江面上跳舞。该收网了。他拍拍手,拿竹篙将竹筏轻轻撑上前。   忽然江岸传来跳水的声音。这声音将蛙声压得像块烙饼。高得胜关心地向声 源处张望。人在江水挣扎的声音异常分明。有人失足落水了。   高得胜连忙掉过竹篙,快速将竹筏三两下撑过去。快接近了,他就像青蛙一 样跳过去,又像青蛙一样游过去。   那人还在激烈的挣扎,反抗着死神。   高得胜游上前,一手捞上去,正好从背后抱住对方的腰,细细软软的,是个 女人。他瞬间一阵惊喜,连忙朝岸游。那女人惊慌失措仍然殊死挣扎。高得胜毕 竟是个渔夫,水性又好,临危不惊,一个激灵,狡猾微笑一下,左手加大划水的 力度,右手顺势滑向女人的胸脯。那女人的乳房很圆滑很有弹性,已经被高得胜 牢牢控在手腕之中。她瞬间像是打了镇定针,停止了强烈的挣扎。   高得胜趁机好不容易将她弄上岸。左小腿辣辣的,不知什么时候被岩石擦破 了一块皮。“姑娘,干嘛不想活了?”他有点生气地问。   那姑娘坐在地上不断的咳嗽,呕吐。她前后喝了不少水。   她狠狠吐了一阵,就拨开长长的头发,想抬脸看高得胜。淡淡月光之下,高 得胜看清了她的脸,吃了一惊。   “阿娟!怎么是你?”高得胜有点羞愧,连忙问。   阿娟仍旧心神未定,并没有抬头看高得胜,也不答话,只气喘吁吁的,呆呆 的盯他小腿上那块伤口。鲜血还在悄悄渗出来。阿娟接着又吐了一口,吐得很响。   高得胜见她吐得难受,本想帮她拍拍背,但犹疑一下又没有拍,只干着急看 着她张开的嘴巴像自己小腿上的伤口,不住的往外排泄。   阿娟又吐了一阵,才很委屈的叫了一声:“大叔!”声音细得刚好送到高得 胜耳边。   高得胜见她出声没事了,就放心轻松许多。他蹲下去,异常关心的询问她为 什么找死。   阿娟的脸在月光的衬托下显得愈加惨白。眼睛红红的,像是哭了许久。但也 可能是因为刚才呕吐得太厉害造成的。   她支吾道:“没有……”   高得胜不相信,驳问:“那夜深深的,你一个姑娘来江边做什么?”   阿娟犹疑片刻,连忙回答:“抓青蛙。……不不不,跟我爹捉青蛙,不小心 就掉下去了。您看见我爹爹吗?他在哪儿?”   “他早就往下游去了。你不要找他了。不知他去到什么地方了呢。回家吧。 大叔陪你回家。”   阿娟感激似的点了点头。   高得胜赶紧回去收网,拎鱼篓,和阿娟肩并肩慢慢走回去。旁边的蛙声源源 不断。   阿娟是钱万忠唯一的闺女,早在十六年前就与高得胜的儿子高清俊指腹为婚。 因此,阿娟迟早都是高家的媳妇了。高得胜日后见阿娟长得漂亮,而且她与清俊 也合得来,就很满意,决定一不做二不休,来个亲上加亲,有意将自己的小闺女 阿莲嫁到钱家去做他家的三媳妇。这钱家是高家庄的异性家族。阿娟一共有三个 兄弟。   一炷香工夫,高得胜陪阿娟回到了钱家。里面没有灯火,都早已睡了。高得 胜见阿娟站着不动,就上前动手拍门,还动口叫喊一阵。   阿娟她娘醒了,点亮了灯,一边开门,一边打着呵欠问:“阿忠!抓了多少 只啊?”待她开了门,看见的不是丈夫钱万忠,而是光着膀子的未来亲家高得胜, 而且高得胜背后是她家闺女阿娟,耷拉着头全身上下湿了个透,不禁愕然一下。   高得胜笑着说:“阿燕,你家阿娟刚才掉水了,正好让我遇上……”   阿娟的娘就叫阿燕。她顿时有点伤心愧疚,又有点感激似的,也堆起笑来道 谢,接着就默默出去拉阿娟,同时也招呼高得胜进屋。   高得胜进钱家犹如进自家屋一般熟悉方便。他将鱼网鱼篓往墙角一放,就从 鱼篓提出两条最大的鲤鱼,笑呵呵说:“阿燕,赶明天让阿娟尝尝鲜。”   阿燕也不客气,拿了个脸盆来盛,捧进厨房。她从厨房出来时向高得胜张望 了几下,见他已经坐在板凳上喝茶,就不再过来招理,而是径直走进阿娟的闺房。   高得胜一个人在外边静静喝茶,已经喝了三杯,觉得已经解了渴,也不想再 喝了。夜应该不早了,他有点想回家了。但是阿燕进了她闺女的房间,就老久不 出来了。高得胜侧头倾听一下,觉得阿燕在里头一直喋喋不休,像蜜蜂一样与阿 娟嗡嗡谈话。但谈些什么,高得胜一句也听不清楚。   不久,一束明亮耀眼的灯光照射进来。钱万忠捕捉青蛙回来了。他们两个老 朋友一见如故,亲亲热热,有说有笑。高得胜接着将阿燕失足落水的前后告诉钱 万忠。钱万忠两眉紧锁,沉默不语。   高得胜接着呵呵笑打破沉默,说:“钱兄,好人贵人多。以后不要让阿娟一 个人出去就没事了。”   钱万忠也笑呵呵点头。但高得胜觉得他的点头点得很沉重,笑也笑得有点不 实在。   阿燕已经打从阿娟闺房出来了。但阿娟没有出来。阿燕出来时一眼看见丈夫 钱万忠,顿时也很心事重重的样子,脸上的皱纹似乎一下子增添了不少。   高得胜发现气氛不太对劲,就故意笑呵呵说:“没事了,没事了!吉人自有 天相。你们不要过于担心。呵呵!”   阿燕也勉强堆上笑容,说:“刚才阿娟大难不死,真是她一辈子的福分,我 这个做娘的吓了半死……”   她忽然有什么重要的话要说,走近几步,脸色变得异常沉重,还略带几分悲 哀,终于开口说:“得胜大叔,您得叫您家九妹阿莲以后小心点……”她本来还 有话要说下去的,但钱万忠使了个眼色,她又住口了。接着改口说:“以后叫你 家九妹不要像阿娟这样野,出事了也没人知道。”   高得胜呵呵笑,说:“不错!”他站起身,说时候不早了,该回去了。   钱万忠夫妇也不怎么留。高得胜走后,他们呆呆坐在板凳上,彼此一语不发。 阿燕也忘了问丈夫今晚捕捉到几个青蛙。那些青蛙大不大,可以卖多少个银子。   2   高得胜躺在床上,很久不能合眼。救阿娟的片段跟胆大妄为的蛙声一样在脑 海彼起此伏。吃了五十多年的米,除开老婆,阿娟就是他头一次触过的女人。抱 阿娟那种感觉像流水一般轻盈,乳房很有手感,跟走在棉花地毯上一样舒服,这 种感觉又似曾相识,但确实许久没有体验过了。   他侧身看一眼身边的老婆阿芳。她早已入睡,发出微弱的鼾息。他娶她,每 天晚上都要压她一次,就是他最快乐最幸福的时刻。压在老婆的身上,就像在凇 江上面拼命划船,累,但很快活,伴随流水的快感,一直向下游飘移。流速加大 了,水浪也高了,哗哗响,很激越很兴奋。最后筋疲力尽,就四肢摊开仰面朝天 漂在水面,随波逐流,慢慢体会流水,倾听两岸美妙的蛙声和神奇的虫声。随处 可闻一股股充满生机的水草的新鲜气息。   那时候阿芳的乳房也跟阿娟一样丰满,腰也跟阿娟一样苗条细软。但是现在 老婆完全变了。她的青春就像凇江的流水一样,流走了永远不回来。腰肢跟屋旁 那棵老树一般粗壮,一块块赘肉毫无意义地挂在身上。躺在床上全身松垮惨不忍 睹。   虽然高得胜明白自己的生命力也和老婆的身体一样,以同等的速度衰败,但 他每当看见老婆的今非昔比,有时不免心生隐痛。女人就是江边的花草,鲜艳开 放但迟早凋零。他老婆就是凇江边上他最熟悉的花草,也是他最喜欢最痛惜的一 朵。   她默默无闻,像面对一次次突如其来的洪水一样,承受着生儿育女的重担。 她无私地为他生下了七个儿子和两个女儿。其外还抱养一个。十张嘴巴贪婪地吸 吮她的乳房,以致她的乳房终于干涸萎缩。她能够将九个儿女生出来,而且还能 够将他们一一喂养大,真是一个奇迹。这个奇迹在那艰苦的生活里像一座高山, 一直让人仰慕不已。高得胜一直对老婆钦佩,感激。那钦佩感激之情也像凇江的 流水一样,春夏秋冬日日夜夜源源不断。   可能是茶水提神的缘故,高得胜辗转反复没有什么睡意。深夜睡不着容易胡 思乱想。一胡思乱想更加不想睡了。他反复体味阿娟的身材,并没有非分之想, 只觉得她好美,充满生命活力。她的美丽也将是高家的骄傲。因为她早已与老五 指腹为婚,迟早也是高家的媳妇。这样想时,高得胜其自豪感突然消失殆尽,接 踵而来的是一阵莫名其妙的羞愧感。而且这羞愧感起初象凇江面上的微风,之后 慢慢变大,最后像狂风暴雨一样发作。   当初确实是有非礼那女人的意思,但是,我哪猜到是阿娟呢?阿娟对我有什 么看法?   高得胜于是又仔细回忆阿娟的每一个细节。但她每一个细节都无动于衷,对 高得胜也没有任何防备之心。她从来没有朝坏处想。   高得胜略微放了点心。同时也觉得应该睡了。明天还有一大堆农活等着他去 折腾呢。但是他怎么也睡不好,迷迷糊糊的,像是睡着了,又好象没有睡着,现 实与梦幻交替出现,他那十来个儿女都是在他眼皮下长大,一个个那么亲切,此 时关于他们的生活片段杂乱无章,在他脑里魔幻般重叠演示。   阿太手臂粗壮一口气举起一个石牛,在众目睽睽之下转身自如。围观的人都 啧啧称赞。   阿三与阿四打架。阿三的门牙被阿四打落。   阿四身材高挑单薄,怀疑一阵风就可以刮走。   阿三与阿四长得很像,像是双胞胎,一不小心就喊错名字。   抱养阿七那年北风像刀子,忽忽的刮。   九妹瓜子脸,样子不错。六妹有獠牙,不好看。   六妹的奶子比她娘的还要大。   阿莲的绣花非常好看。   阿三最孝敬父母,有什么好吃的都留一份。   阿四最谗嘴,偷吃花生种。   阿八眼睛大大的,像一只狼。   阿二性子急,不吃鱼肉,爱吃骨头,跟看门狗一样。   阿十是条大懒虫。   阿五长得最清俊。他的名字起得很对。   阿三那年出麻差点丢了性命。   阿八的屁股大大的,像个女人。   打雷时阿十每次都抱头窜鼠大惊小怪,胆小鬼。   阿太快二十五了,应该娶人了。   阿七最调皮捣蛋,喜欢捉弄人。   阿太赤手空拳打死一匹公狼。   阿二是用左手操柴刀砍柴的。   水性最好的要数阿五了。   钓鱼最拿手的是阿二。   六妹经常与她娘顶嘴。   阿十喜欢喝豆腐花。   发洪水那年,阿三被洪水冲走大难不死。   阿太不小心将一个饭碗摔破,拿去让人补了几个银子,   萤火虫闪闪发亮,九妹捉了一只又一只。   阿二偷地主高珍家的红萝卜。   六妹有一次肚痛大喊大叫,满头大汗。   阿七的草鞋被狗叼走。   阿四一次被毒蛇咬了一口大难不死。   阿八有一次拿小石头砸一个脏兮兮的女乞丐。   阿太点火将高赖家的柴屋烧尽,火光冲天。   阿三将一个老鼠一脚跺死,   阿七从一个高坝跳下去但奇迹般没有受伤。   过年过节阿二争先恐后放鞭炮。   阿七四岁半才会走路。   吃鱼时,阿太经常与阿三抢鱼尾。   阿八一次跑得快被碎玻璃刺破了脚底哇哇叫流了许多血。   九妹在兄妹之中最聪明,认字也最快。   阿二最喜欢听老虎外婆的故事。   六妹歌喉很甜。   阿四一棒将花猫打毙。   阿七眼睛红红的,像哭过一样。   阿五在江里游水像只鸭子。   太阳猛烈的时候,阿四打死也不出门放牛。   九妹喜欢茶花,戴在头上更加好看。   六妹最疼阿十。   阿太从小就打鼾。   阿五右胳膊有两个很特别的胎记。   阿十矮墩墩的跑得非常快。   阿四经常与别家的孩子打架。   端午节阿二吃粽子最多,一连可以吃掉八根。   阿三喜欢掏鸟窝养鸟儿。   阿八一旦受别家孩子欺负,阿三一定站出来帮忙。   哭的时候阿七声音怪怪的,好象喉咙被鱼刺卡着。   大寒天阿二也只穿两件。问他冷不冷,他说不冷。   一次下冰雹将阿太的头骨咂破。   阿十是捕蛇能手。   穿针拿线阿七比其他兄弟更手巧。   阿太老是随意吐痰。   六妹一跑起来胸脯好象挂着两个小西瓜一晃一晃的。   九妹腿长长的,屁股比六妹的小,但也圆圆的。   阿太发怒的时候像一头狮子,谁见了都害怕,让他三分。   阿十经常说梦话。   最爱吃西瓜的是阿八。   阿二爱逗狗。   阿五喜欢数星星。   最乐意喂鸡喂鸭的是六妹。   阿三一次偷了人家的鸡回来煲了满满一锅,味道很好。   阿四骑在牛背上掉下来折骨。   阿太最辉煌的猎物是山野猪,吃了好几天。   阿七喜欢一个人呆坐,好象有许多心事,问又说没事。   阿十那家伙掉落粪坑一次。   阿二爬树摔两次,一次很严重,吃了三个月的伤药。   ………………   高得胜迷离恍惚在记忆的碎片之中渐渐睡去。第二天醒来时又觉得昨晚做了 许多梦。很多记不起来,记起来的却零星碎散,也只是一个个片段而已,其中他 被阿五绑在树上拿皮鞭来抽打这个最荒诞不经。阿五涨红了小白脸,变得异常凶 恶,像一匹复仇的恶狼,操起鞭子就狠力抽打高得胜。高得胜挨一鞭就质问一句 你为什么打老子?阿五不出声仍然出力打,最后打得他皮开肉绽鲜血淋漓。遍体 鳞伤的高得胜绝望地抬头张望树冠。这棵树不知是什么树,浑身散发着血腥般奇 特的气味,而且一张张枯黄的落叶越落越多,之后变得铺天盖地,劈头盖脸的朝 高得胜咂下来。他喊救命但没有人应。这里只有丧失了理性的阿五。他好象六亲 不认了。接着更奇异的事情发生了。阿五一鞭鞭的打,忽然拿鞭子的不是阿五, 而是他高得胜,绑在树上的不再是高得胜,而换成是他老婆了。他老婆不喊疼也 不喊救命,也不咬牙,只是任由高得胜拼命抽打。好象一点也不疼。高得胜气昏 了,更狠力抽打一直打得她皮开肉绽鲜血淋漓。但是树叶一张也不掉下来。   毕竟是做梦。高得胜有点可笑地翻身起床。   3   阿太名字叫高清龙,阿二叫高清虎。他们一个打猎一个砍柴,都与深山野林 打交道,由于考虑到安全问题,经常结伴同去同回,是一对绝好搭配,因此别人 都有点羡慕地称呼他们做龙虎帮。   高清龙的猎枪是一管砂枪,其长度足足有一扁担那么长,扛在肩上很威武, 加以他本人身高体壮,就显得更神气了。高清虎操的是一把锋利的弯刀,刀身在 阳光下暴露闪闪发光。虽然他没有大哥神武,但别人还是可以透过现象看到本质, 知道高清虎有两根比他大哥还要粗壮的手臂。有人推测,有朝一日两兄弟翻脸打 架,多半是高清虎赢。   他们兄弟俩的工作区域就是凇江对面那充满神秘色彩的深山野林。之所以说 神秘,对高清龙而言,主要是因为那边的飞禽野兽种类繁多层出不穷,打也打不 完,对高清虎来讲,本来那边的柴没什么好特别,但是有所不同的是,他是跟随 大哥去的,有砂枪护身,多少有点冒险的味道。而且他名为砍柴,实际上他花在 砍柴上的工夫不用多少,而大部分时间是充当大哥的得力助手。三年前他曾经用 柴刀砍死一匹恶汹汹扑向大哥的野狼狗,救了高清龙一命。从此高清龙更是下大 了决心,要与二弟有福同享有难同当,走同一条路撑同一道船。   这天兄弟俩照例出发。太阳异常明媚,凇江也异常明亮。高清虎说,大哥, 我来撑筏。高清龙也同意。他一回头看见自家那条黑狗还在,于是跺了一脚骂了 一声。那黑狗本来是依依不舍紧追过来的,但一听到高清龙的使唤,就条件反应 一样抬起右后腿撒泡尿,就一步三顾的小跑回去。   高清虎就很佩服大哥这一招,能够将黑顺服得如同仆人一样。那黑狗可一点 也不听他高清虎的话。它一直将高清虎的命令当作狗屁,不理不睬。即使高清虎 气晕了喊杀喊打也于事无济。高清虎于是认为这就是人与人的不同之处了。他大 哥神武神气连狗也敬让三分。   凇江的流水缓慢而有力度。竹筏在高清虎的操作下也缓缓前进。高清龙站在 竹筏正中央,肩着砂枪,丝毫不减神武豪放的姿态。水面上时而掠过几只白色的 水鸟。但是高清龙当没看见一般。高清虎兴奋地叫道:“大哥!打它下来,看看 你有多少眼屎。”但高清龙一脸微笑,盯着水面上那飞鸟无动于衷。高清虎见大 哥无动于衷也不怎么失望,仍然小心翼翼撑筏。上一次他自告奋勇撑筏,没料到 一个不幸筏翻人覆,大哥高清龙当时一时惊慌失措竟将砂枪掉到江底。之后磨破 了嘴唇叫阿五高清俊来打捞,高清俊像一只顽皮的鸭子,在江中忽隐忽显,大半 天才打捞上来。衣服湿透了,那些砂子与弹药粉全湿了。那天他们有了借口偷懒 一整天。那些湿透的砂子与弹药粉在猛烈的阳光之下曝晒了一整天。高清龙忽然 想起二弟的弯刀,究竟有没有跟砂枪一样命运沉掉了。但是一问之下原来没有。 高清虎一般都是把柴刀插挂在腰带上,“腰在刀在”差不多成了他的口头禅。   今天大哥高清龙故意让二弟高清虎撑筏,不知道是想考验高清虎还是考验自 己。高清虎认为一定是大哥想借此机会考验自己,因此倍加小心撑筏。高清龙问: “二弟,你说狗撒尿是为了什么?”   高清虎觉得好笑。大哥怎么问这么一个幼稚的问题。他不假思索就回答: “那你撒尿是为什么?吃饱了谁不拉撒?”   高清龙摇摇头说,狗与人不一样。   高清虎想了想说:“狗是狗,人是人,当然不一样。但狗和人一样,也要拉 屎撒尿的。”   高清龙解释说:“平时你注意到没有,狗不管黑狗白狗狼狗还是哈巴狗,它 们每走一段路就要抬起腿来撒泡尿,但它们不是撒很多,只是撒一点。”   高清虎有点不明白了。   高清龙笑了笑,很神秘的样子,说:“狗撒尿是有目的的。听说它们是为了 认路。”   高清虎更加摸不着头脑了,认路?他已经停止了撑筏。   高清龙说:“简单一点说,狗撒尿就像我们在山林里打猎做标记一样,是为 了方便辨认回家的路。”   高清虎有点不可思议:“狗有这么聪明吗?”   高清龙看着二弟的脸呵呵笑,不继续回答,而是催促他赶紧撑筏过去,再迟 一点那群白兔可能就要搬家了。   上得对岸兄弟俩齐齐动手将竹筏拖上岸。这竹筏一般有点重,又叫竹排,是 由六七根硕大的麻竹或者石竹并排扎成,没有系绳,因此必须拖上岸去否则会被 水浪冲离出去。   爬上荆棘丛生的高坝,回头张望一下,凇江像一条丝带就飘在脚边。广阔的 田野在阳光的抚摩下显得很娇媚。远处是村庄,那些泥砖瓦屋三三两两错落有致 地分布在荔枝树与龙眼树之间。炊烟袅袅,狗吠之声隐隐可闻。村庄上空的炊烟 是村庄一件神秘的外衣。   高清虎对高清龙说:“大哥,我们家只可以看见一个屋檐。”   高清龙说,是啊。   高清虎叹息一声说:“老乌龟高珍的房屋就是气派,什么时候我们也住那样 的高楼大房。”   高清龙看了看高清虎,好象打量一个忽然现身的陌生人一样,眼神充满了惊 异与好奇。但是他不说话,   高清虎见大哥不说话就继续叹气。好象叹完气就可以飞黄腾达。   高清龙一招手说,我们走!   高清虎于是跟随大哥上前,才走出十来步忽然左脚底一阵剧痛,连忙抬起来 看,一根又黑又细的芒刺长在了他脚底,血已慢慢渗出来。他见大哥没有注意就 故意“哎呦”一声。高清龙一听见惨叫慌忙握紧枪,机警地回头。原来不是什么 野兽突然袭击,才放下心来。他大踏步走回去,说:“怎么啦?”   高清虎说,你看。   高清龙说:“别拔,等等。”他四处环顾一下,发现不远处那堆石头缝隙里 孤零零地长出来一棵臭草。它在乱石碓里不折不挠地生存的坚强意志让高清龙油 然生发一种敬意,以致他真有点不甘心去伤害它。但是为了减轻二弟的痛苦,他 还是毫不犹疑将它的叶子摘了个精光。那些叶子在他两掌之间有力地揉搓,瞬间 一股辛辣的臭味在周围弥漫。   高清龙俯身下去,说,拔它出来。   高清虎一咬牙一用力一下子就将芒刺拔了出来,血流得更快了。   高清龙将搓烂的臭草叶子捣成饼状敷住他伤口,说:“没事了。我们走。”   高清虎站起身来想走,那药饼块子掉了下来。可已经止血了,于是也不理会 了,继续走。他历来讨厌穿布鞋,因此情愿经常赤脚,即使上山砍柴也不例外。 而且他因为习惯的缘故,赤脚走山路也不比穿布鞋的大哥慢。刚才一路上来,一 路上布满了荆棘,可没有一根伤得他。可一上得平坦的坝上,放松了警惕冷不防 就被暗算了。高清虎想,没有谁时时刻刻都提着胆子走路的吧?   高清龙说:“二弟,你听什么声音?”   高清虎侧耳听了听,说:“狼。”   高清龙不搭理继续走。高清虎也不说话。根据声音那狼至少在十里以外,不 足为患。他问:“大哥,我们今天走哪条路?”   高清龙摸摸下巴,说:“走昨天那条。那群兔子胖胖的肉可不少。”   高清虎笑笑不说什么。两人一前一后有说有笑不一会儿穿越一道山坡,到达 一茂密的小松林。高清虎拔刀便砍。   高清龙一声不响站在一旁看高清虎砍,两手把持着砂枪,不时前后左右瞧瞧, 又像警卫员放哨。高清虎臂力惊人,不断地挥动柴刀,银白色弧线一道接着一道 在高清龙眼球闪失。   高清虎说只有松柴最好卖,价格最好,因为松树耐烧,利火。   高清虎不多时已满头大汗,脸涨得通红,像是火在燃烧。高清龙似乎看见了 他脸上有一颗松球在熊熊燃烧。于是说:“二弟算了。我们还是赶早一点去打兔 子。一个兔子比你十担柴更值钱。”   高清虎本已气喘吁吁,有了大哥这句话当下停手,三二下就将松枝搬到阳光 下摊开来曝晒。待打猎回来再扎起来。这样经过曝晒的松柴就轻许多。   其实高清虎砍的柴大多是家用。他家还用不着靠砍柴卖来维持家计。   4   没有月亮,没有风向,只有黑色的空气。阿娟挑着小灯笼,火苗闪闪跳动, 火苗所照射不到的地方仍然是黑压压一片。   夜并不深。但没有遇见一个人,所遇见的都是从她脚边小跑而过的狗。   阿娟忽然有一个奇怪的念头:我在那些狗的眼里算不算人?   她漫无目的似的走,绣花鞋在地面制造出无奈的絮絮声。脑子里不断冒现母 亲可怜的脸庞。那脸庞泪水涟涟,时断时续,突然熟悉又突然陌生。她的嘴巴像 死咸鱼的一样,有气无力,苦苦哀求的形态十分丑陋。在通往地主高珍家的路上, 一路上阿娟耳边都萦绕着母亲的哀求:“阿娟,你就答应娘,去陪那老狗一晚, 什么都会过去的。”母亲认为女儿只陪那畜生一晚那巨额债款就可以一笔勾销很 是合算。   阿娟心头一片寒酸。如果依了母亲的话,被那畜生玷污,自己的终身幸福就 像搓衣服时的泡沫一样,一下子消失永远消失了。   她内心深处爱的是高清俊。   她名义上早就是高清俊的未婚妻了。   她觉得对不起他。   她很想一死了之,但是老天爷连死也不成全她。   她只有万念俱灰,像是行尸走肉,脑子一片空白,迷茫茫像浓浓大雾摸不到 方向。等在前面的分明是一匹恶狗。她一直胆战心惊!他将会把我怎样?   母亲的话又幽灵一样突现:“不要怕!那畜生难道吃了你不成?一个晚上很 快就会过去的。要是真要做他四太太,那就一辈子受罪了!阿娟,听娘的话……”   高珍由强娶阿珍到只陪一个晚上已经是降低条件了。   阿娟知道只有这样,别无选择。谁叫爹爹欠人家一屁股债呢?谁叫你租人家 上等的水田呢?谁叫你血本无归呢?谁叫你是钱家的女儿呢?谁叫你姓钱却没有 半两钱呢?   阿娟曾经对父亲说:“爹,你只有一个女儿啊!”   但是钱万忠两眼死盯着门槛不说话,那门槛横在门口就是一个名副其实的障 碍。阿娟一赌气快速跨过门槛,小声哭啼着跑出去。   钱万忠依然呆坐着盯住那门槛。那门槛对他造成一种无形的迫胁。他怎么也 没有办法跨过去。因此他没有追女儿,也不知她会不会干什么傻事。   阿娟并不干傻事。她只是跑到一棵龙眼树下继续哭。那龙眼树被她哭得浑身 不自在,叶子纷纷下落。   钱万忠仍然死盯着那门槛。   阿娟来到了地主高珍家前,灯火笼罩之下那门槛显得异常怪陋,像一匹死老 虎横在那里。   她吹灭灯笼,上去轻轻敲门。开门的是高珍的二太太阿秀。她一脸脂粉惨白 得像一具僵尸。阿娟第一眼被她吓了一惊,以为这里闹鬼。那阿秀看见阿娟也有 点吃惊,同时更是妒忌,冷冷说:“可惜,可惜!一枝鲜花插在牛粪上。”阿娟 听了异常伤心,侧身从她身旁走进去,像一只受惊的小猫。她还分明听见阿秀在 背后低声骂道:“贱货!”   阿娟委屈至极,两眼汪汪咬牙继续走路。高珍家地盘很阔。前院中院后院, 左右过道,里面的路子阿娟也很熟识。她从小就经常跟随父亲来这里与高珍打交 道。她父亲一直是高珍家的佃农。童年的阿娟天真无邪活泼可爱,狡猾的地主高 珍掐着下巴的小胡子看在眼里就早早打下了如意算盘。一年年过去,阿娟像田里 的萝卜慢慢长大。长大后的阿娟自然不会经常跟爹了。但高珍心怀鬼胎,有很多 事情都刻意安排要阿娟来办,例如交年租,签合同等等。阿娟在兄妹当中最聪明, 认字也最快最多,因此那业务也应该由她代理。她也不推辞,有什么,地主家又 不是没去过,怕什么。而且地主高珍一脸慈祥,不像个坏人。   地主高珍家每隔五六步就挂一个小灯笼,因此里面灯火还算明亮,没有阴森 森的感觉。阿娟穿过前院,看见右边过道边坐着阿香。她是高珍的三太太,拿着 蒲扇不断地扇,好象好热。她鄙夷的目光像利箭一样。阿娟不敢正眼看她,好象 一看就会被她射得五脏俱碎。   阿秀像一只受惊的小花猫,低头默默朝高珍的寝室走去。高珍的原配夫人阿 花气势汹汹迎上来,拦住了阿娟。阿娟低声说:“太太。”阿花哼一下,说: “老爷吩咐了,叫我来搜身。”   阿娟不明白:“搜什么?”   阿花冷笑一声,招手一下,阿秀与阿香接着走过来了。三个人一前两后,将 阿娟重重包围。   阿娟问,你们想做什么?   阿花说:“脱下你的衣服来。”阿秀和阿香笑着应和,脱!   阿娟说:“不脱!”   阿花脸部好象干瘪的黄瓜十分丑陋。她说阿娟可能带有刀子要行害老爷。阿 娟说没有,不信你们可以来搜。   阿秀于是趁机来搜阿娟的身,伸手进去摸阿娟的胸。阿娟满脸通红站着一动 不动,任由阿秀非礼。阿秀由摸为掐,阿娟也相应地从一阵快感变为一阵剧痛。 阿秀并未从阿娟身上摸出刀子来,又说:“谁知道那刀子是不是在下面。”说着 指了指。   阿娟有点委屈说:“那里也没有。”   阿香说:“我们看不见。”   阿花说,脱下来检查检查。   阿娟死也不肯脱,最后允许阿花动手搜。   阿花的手因为年纪大而变得粗糙,像一根烧焦的木头。她的手肆意伸进阿娟 的内裤,在她两腿之间摸了一阵,没有发现刀子,就忽然用力将两根手指插入阿 娟的身体。阿娟惨叫一下,痛不堪忍就发怒狠狠砸阿花的头。   阿花连忙后退几步。那两根手指沾有血。阿娟觉得下面一阵剧痛,肯定是出 血了,但又不好意思掀裤子查看。   阿秀拍着手笑说:“算了,算了。又一个破货!”   “混帐!”不知何时高珍早已站在后面,脸色铁青。众人都不禁吓了一惊。 阿花一下子哭了,举起血迹斑斑的两根手指,向高珍告状:“老爷,这狗婊子不 识好歹,咬人了,你看!”   高珍怒不可遏,出手狠狠扇了阿花一巴掌,骂道:“你才是狗婊子哩!恶人 先告状,以为老子没看见!滚——”   阿花捂着脸一扭头哭着跑开。阿娟有点感激地望了高珍一眼,觉得他虽然年 纪大了但还有年轻人那种气度。与庸碌无能不分黑白不明是非不讲信诺强行出卖 女儿来过活的父亲相比,在阿娟的眼里高珍实在更像一个男子汉。   高珍向阿秀与阿香一摆手,喝道:“你们也给我滚!”   阿秀与阿香几乎同时诺声离开。阿娟发现她们离开时个个脸色黎黑,像抹了 一层淡淡的稻灰。   高珍脸露微笑说:“阿娟,还疼吗?”   阿娟脸一红连忙支吾说不不疼。   高珍说:“他们太不象话了。”接着过来拉阿娟的手。起初阿娟还反抗,但 高珍死死纂着不放,阿珍也不敢继续反抗,反而顺其自然,觉得他的手掌很宽厚 有点儿温暖。   高珍就这样领阿娟进他卧房。阿娟的心扑扑跳。她看见台面上有一只玉镯, 色泽跟高清俊三年前偷偷送给她的那个一模一样。高清俊的脸忽然清晰地出现在 台面上的镜匣里。一股愧疚之情像蚊子一样挥之不去。   高清俊送给的那个玉镯她已经将它埋在了花圃,但是她毕竟无法将那份爱情 也完全埋葬。   高珍喝了几杯酒就来解阿娟的琵琶扣子。   5   树林相当茂密。那些树种类繁多,根本叫不出名字来,一棵挨着一棵,几乎 没有路子。有的已经很老了,说不定明天就枯萎。落叶堆积很厚,走过去像是踏 棉花,脚跟深陷下去。高清虎跟在大哥高清龙后边,两脚不断地扫过落叶沙沙响。 走了一段路,高清虎就笑着说:“大哥,我走不动了。被陷住了。”他想起了小 时侯一次跟随父母下田插秧,踩上了一个泥潭被陷了下去,哭着要拨上来的情景。   高清龙头也不回,说:“你以为这里有泥潭啊。”他呵呵笑着拗短一根树枝 插在一棵老树的树洞里,当作路标。   高清龙也呵呵笑,拖动沙沙响的脚继续跟随大哥前进。   再走得一阵,密林越来越稀疏。看不出有砍伐的迹象。但树木相对来说巨大 得多,遮天蔽日。地面落叶较少,很多地方露出地面,那里每个角落每个空间都 长满了蘑菇。它们像一把把小雨伞,一堆又一堆,密密麻麻,白色一片,可爱极 了。   高清虎因看蘑菇走神耽误了一些脚步。他朝大哥喊:“大哥,好多蘑菇啊。 摘一些回家煮来吃吧!”   “不要。小心它们有的有毒!”高清龙也回头喊。忽然一声惊雷吓了高清虎 一小跳。他怀疑这雷声就是刚才大哥喊出来的。   高清龙有点急了,又喊:“打雷了,要下雨了,赶快走!”   高清虎发现树林昏暗了许多,确实要下大雨了,就拨腿跑追赶上去。许多雨 伞似的蘑菇被他的脚底下粉身碎骨。   天昏地暗,电闪雷鸣,狂风怒作。高清虎喊道:“大哥,我们要找个地方藏 藏!”他话音还没有消失,雨水便倾盆而下。   风雨吹打之下的树林不仅天昏地暗而且地动山摇。狂风吹打着老树,哗哗哗, 大有拔根折腰之势。高清龙兄弟本来缩藏在一棵老树的树根下早已成了落汤鸡, 见状心惊胆战只得毅然离开。高清龙恨恨地说:“被水淋死算了,可不能被树枝 压死。”   他们于是在风雨飘摇之中深一脚浅一脚继续前行。雨水劈头盖脸,不敢睁大 眼,几乎是摸黑。不多时已经分辨不清东南西北。没有雨水地面还不成问题,一 旦下了雨积叶立时成了泥浆似的,一脚踏上去,真的像陷进了一个个小泥潭,走 起路来要一探一拔很费劲。   高清龙仍然不忘做路标。他每走一段距离,就拗一根树枝。他的砂枪躺在他 臂弯里很安静,枪口黑幽幽的对准天空的一角。高清虎看见大哥不时摸摸砂枪, 于是也手痒痒的不住要摸摸自己的武器。弯刀也好端端的挂在腰间。   雨逐渐减弱,正如高清龙兄弟越走越累愈来愈慢。但雨水尚未停,他们也没 有止步的意思。沿途看见许多蘑菇,像一把把可爱的雨伞,但是不能摘来使用。 高清虎看看天色,说:“大哥,我们歇歇吧,快走不动了!”   高清龙也气喘吁吁,同意了。奇怪,风雨见他们止步了,也不吹不下了。好 象它们本来就是跟他们闹脾气。   高清龙见雨停了,而且阳光还投射了下来,空气一片清新精神也为之大振, 说:“我们走了。”   高清虎阙阙嘴巴很不情愿地继续跟随。   深一脚浅不脚,好不容易才走出密林。外面虽然没有参天大树,但漫山遍野 也尽是一些铁芒棘堆和灌木群。旁边有一个山洞,不知深浅。这里是什么地方? 他们从来没有来过。   高清虎说:“要是早一点发现山洞,我们就不这么吃苦。”他说话的时候头 发上的雨水还一滴一滴往下淌。   高清龙手持砂枪悄悄走向山洞。高清虎知道这是他临阵备战的状态,于是不 跟上,而是眼眯眯的看,看他待会儿会拿出什么猎物来。   一阵风吹进山洞,呜呜响。站的山洞口的高清龙看见里面黑黝黝的,随即听 见刺耳的“呜呜”。这下决非风的杰作了,凭借他丰富的经验,可以立即断定是 野猪,并且是一头公野猪。   高清龙连忙后退出洞口,大声命令高清虎道:“野猪!快走开!”他已经将 砂枪瞄准了洞口,只等那野兽一探头出来就开火。   高清虎退在远处看,心情有点紧张,蓬蓬的跳,激动人心的时刻即将来到。 但是好久了那野猪也不出来。好象它早已知道外面有埋伏,险象环生,一出来就 要送命。砂枪的枪口黑黝黝的瞄准山洞,山洞也黑黝黝的对准砂枪,一小一大这 样僵持着好一会儿。   高清龙见里面没有动静,就松了口气,看看脚边有没有石头之类的东西。石 头有是有,但都是大石头,人即使出尽奶力也未必搬得动它,更不用说要扔进山 洞去了。他回头向高清龙高声喝道:“找块石头来!”   这喝声就是一块石头,好象扔进了山洞扰动了野猪。它循声“呜呜”冲了出 来。   高清龙神经为之一紧,两手紧紧握枪,待那畜生一冒出来就立刻让它脑袋开 花。上次他就是这样得手的。   那野猪气势汹汹冲出来了。高清龙赶紧扣扳,但出乎意外的是砂枪在这关键 时刻竟然死火没有响。这下高清龙吓出了一脊背冷汗,赶忙掉头逃命,喝道: “快!快爬树!”   高清虎旁边就是树,只要爬上去就没事了。但是他见大哥狼狈逃命,背后追 着一头凶猛的野猪,哪有顾之不理的道理。他也赶紧从腰间取下弯刀,不管三七 二十一就上去助阵。   高清龙眼看逃命来不及了,就毅然转身跟野猪搏斗。他手中的砂枪成了扁担, 虎虎生风,尽量不让野猪近身。那野猪非常健壮,前所未见的凶猛,不顾一切的 一次次扑过来。高清龙击退好几次野猪的进攻,体力渐渐不支了,想:“这下完 了!”   那野猪似乎不会疲惫的,又恶狠狠扑上来。高清龙大惊失色,不敢再恋战, 慌忙后退。那野猪扑了个空,又进入下一个进攻。这时高清虎挥着弯刀赶到了, 站在大哥的身边助阵。   高清龙见二弟手里有刀,就稍微松了口气,镇定多了。好样的,关键时刻来 一个天兵天将。但高清虎显然不是什么天兵神将,好几刀都是刀刀劈空。高清龙 虽然体力不支,但有了二弟的加盟,顿时信心倍增沉着应战,还足以击退野猪的 一次次进攻。两人吆喝着并肩作战好一会儿,始终无法摆脱险境,最后是高清虎 手忙脚乱之中,不知怎样削掉了野猪的半个耳朵。它咆哮着立刻撒腿逃跑。   高清龙知道它绝对不会就罢甘休的,见它逃跑,也赶紧拉二弟逃跑。高清虎 本想乘胜反击的,大哥这时主张逃跑就有点不甘心。但大哥已经死死拉他了,而 且神色慌张,于是也就依了。   他们逃回树林边,看见树就往上爬。果然不出所料,那野猪怒气汹汹的又追 赶过来了。   高清虎上树时注意力不太集中,弯刀一滑,失手掉了下去。他吃了一惊,朝 上面的大哥说:“糟了!刀掉了!”   高清龙说,掉就掉,不要理它。   高清虎本欲下去捡刀,但那野猪已然追到了,围着大树团团转,也就作罢。 高清虎看见它失掉了半个耳朵,一直流着血,就觉得好笑。   高清龙一屁股坐稳在一树岔上。脸上也露出了难得的笑容。他开始检查他的 砂枪,刚才为何死火。原来是燃料弄湿了的缘故。于是他换过燃料,想也不想, 就居高临下瞄准野猪恶狠狠就是一枪。刚才差点丧命惊魂未定,他如何按捺得住 心中的怒火。   砂枪震耳欲聋。高清虎抬头看看大哥,觉得刚才那巨响是因为他愤怒复仇而 吆喝出来的。   一阵硝烟散绝之后,两人都急切地俯视,看野猪有没有毙命。但是下面并没 有野猪的尸首。那家伙挨了一枪,惨叫一声竟然逃跑了。   可以想象,砂枪一旦开火,就有成百个砂子以簸箕大小面积进攻。那野猪一 定遍身中弹。只可惜人在树上太高,没有来得及调整好距离,那畜生还没有遭受 致命的创伤。   高清龙自责地拍拍脑袋,说:“哎!应该近一点!”   高清虎看看远边那山洞说:“它一定逃回山洞了。”   高清龙说:“不可能。它的眼睛一定全瞎了。它迟早也要死的。我们下去看 看。”   他们小心翼翼的下树,好象担心那野猪又反扑过来。高清虎下地的第一件事 就是赶紧捡起弯刀,紧紧攥在手中,以防不测。   他们在近处搜查一遍,没有捡到野猪,就遗憾地回家。   6   阿芳已经煮好饭,正舀几勺粥水拌糠喂鸡。一个小公鸡等不及,就从她胯下 窜过冷不丁啄一口。阿芳连忙骂着驱赶:“发瘟!”   小公鸡虽然得嘴了,但没想到那糠烫得厉害,连忙拼命摇头要将嘴里的东西 晃出来,一股狼狈相逗得旁边的阿芳笑哈哈,幸灾乐祸道:“小家伙,谁叫你贪 吃!”   一大群鸡,大的小的都围着阿芳团团转,嘈杂一片。她笑眯眯将糠倒入鸡槽。 它们就不分老幼尊卑潮水般涌上去。抢先吃饱的老母鸡从鸡群里边退出来,一耸 身猛地一抖,全身鸡毛竖开,将身上的脏物抖落,其中一小撮糠还溅到阿芳的鼻 尖。她倒满不在乎,伸手抹鼻尖的同时,才注意到小学堂的朗朗念书声。好象那 念书声与母鸡抖身有关。小学堂就在村旁的田野边,就是以前那个私塾。后来国 民政府兴办教育就废了私塾,大力投资建造一小排房屋,专门请了一帮有学问的 人来任教。那时候阿太高清龙刚好到学龄,就免费保送到那上了一年学。此后阿 二阿三阿四他们都是在那上学识字,虽然后来取消免费制度,但学费也算合理, 即使多几个子女也还勉强供得起。阿芳曾经掐指细细算过,如果按照以前私塾那 样收费,那送十个子女读书,起码要多亏五十担谷。五十担谷什么概念啊,足足 可以够全家人吃上两年。现在,除了阿十还在学堂念书外,其余子女都毕业的毕 业,不想读的不读了。她凝神听一阵念书声,似乎想尽力从中分辨出阿十的声音。   阿十是她最疼的一个。她为了产下他差点送了性命。   笃笃笃!大门有人敲。“喂!高得胜家有人吗!”   阿芳赶紧去开门。原来是地主高材生的管家何德权。他是个势利的走狗,虽 然并未得罪过阿芳,但阿芳历来瞧不起他。阿芳见他咧着嘴巴很恭敬的样子,就 冷冷问:“何管家,有何贵干啊?”   何德权依然咧着嘴巴嘻嘻,算是用笑容回答了,见阿芳打开了大门,就不请 自进径直走向厅堂前边那张竹椅,一屁股坐稳下去。   阿芳早就看不惯他那副目中无人的气派,本想拿起笤帚就赶他出去。但见他 始终笑容可掬的样子,就知道他一定有什么事相求,就忍了忍。看他有什么事情, 老早就跑过来。   何德权坐在竹椅上,看看了四周,就说:“阿芳,快叫你那帮儿子出来。”   阿芳说,什么事情?   何德权啾了啾那群围着鸡槽抢吃的鸡,才醒悟似的说:“是这样的,我想看 看你们家儿子谁最会打架。”   不料阿芳冷冷说:“我生的儿子没有打架的!”   何德权愣了愣,又笑着解释:“看看他们哪个长得高大威猛一些,总算行吧。 我们不会让你们吃亏的。”   阿芳不知他葫芦里面卖什么药,就单刀直入,问:“想干什么?”   何德权一听阿芳语调不太对劲,连忙解释:“是这样的。你知道的。高珍那 个契弟想抢我们老爷家的田地……”   阿芳哦一声就说:“你们老爷那么多地,让人家抢一点也无所谓吧。”   何德权一听火了。但他不是气阿芳,而是恨高珍,骂道:“哼!那个晒白骨! 就是给谁也不给他!”他神色凄厉,皱纹里面蕴涵着无尽的愤怒,好象与高珍有 杀父之仇。   阿芳就觉得好笑。两虎相斗必定两败俱伤。不管是高材生还是高珍,都是贪 得无厌之徒,凭借财力欺压贫民,没有一个好东西。现在他们窝里斗了,真是叫 人拍手称快。   阿芳是个聪明人,说:“你今天就是想来找我儿子去做你们的走狗,做你们 的打手?”   何德权连忙点头道是是是。   不料阿芳头一转,说:“你别做白日梦了!”   何德权忽然有点慌乱,站起来跟阿芳求情,说发工资的,不会亏待任何人。   阿芳哼一下说:“我们不稀罕你们那些臭钱!要是我家儿子有什么三长两短 被人家打了,你负责得起吗?”   这一下可把何德权的嘴堵住了。他真的没有想过打架的后果。他只是奉主人 之命来拉人手而已。他跺着脚跟想了想,说:“不会真打架的吧。即使真打也不 会伤人死人吧。我们老爷说本想吓唬吓唬高珍那个契弟,警告他以后不敢老虎头 上搔痒。”   阿芳本想说一句不管虎头搔痒还是狗头搔痒的,但意识到那样会出口伤人, 就改口说:“你去叫别人吧。一句话,我的儿子我不让他们去打架!”   何德权正左右为难。高得胜正好外出回来。他知道事情的原委了就一人做主 表示同意,接着张口讨价还价。阿芳见有丈夫拿主意就不好意思插嘴,掉头干活 儿去。   何德权答应最高价10元一人次。高得胜想了想问:“死伤自负,可不可以多 点?”   何德权也想了想,同意那样就25元一人。   高得胜窃窃自喜,立即叫阿三阿四阿五阿六出来,意思叫他们去。何德权见 阿三身体单薄有点成见。高得胜就割痛取消阿三,同时建议何德权可否考虑考虑 阿八。何德权说阿八太小不行。于是双方协议好一些细节。走时何德权留下五十 元定金给高得胜。   高得胜数着一张张钞票,乐得眼珠子都要溜出来。   何德权走后,高得胜就拿阿四阿五阿六训话,说去打架不可死卖力,而要醒 目一点,尽量不出手,即使要出手也是做个样子,不能伤人,当然也不要被别人 所伤,看情势不对就溜之大吉。   阿四阿五阿六都答应了,就结队去高材生家。阿莲从闺房出来,问什么事。 他们都说没什么。阿莲也不多问走开干她的事。   不久高珍的大儿子高小铭进来了。它进来就喊高清龙高清虎。高得胜告诉他 他们早已上山去了。高小铭嘀咕一句怎么这么早就说明来意,说要请他们助他家 一臂之力,压压高材生那个老乌龟,他欺人太甚了。不知能不能就请他们回来, 时间等不及了。   高得胜又何尝不想请他们回来呢。但他们早已身在深林野郊里,当真没办法。 于是只好说实在抱歉,没办法。   高小铭说无所谓,可以请其他兄弟代替。这下可把高得胜难住了。因为阿四 阿五阿六已经被他的老对头收买了,于是高得胜对他说:“小铭,没办法啊。阿 四阿五阿六不在家。”   高小铭大失所望,准备转身出去请别人,看见阿三瘦骨伶仃的站了一旁,就 说:“阿三能打架吗?”   阿三接口说:“老虎也能打,只是打不死。”高小铭与高得胜都被逗乐了。   高小铭想了想,说:“好,阿三,你跟我去,有钱领的。”   阿三弃而又用,很高兴,就拍拍胸脯跟上去。高得胜说:“阿八怎么样呢? 那小子也爱打架!”   高小铭回答也好。他想过了,这一场架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无论如何也是打 不成的。多一个人就多一个呐喊,助助威就达到目的了,管他真能打还是假能打。   高得胜一听高小铭点头就动身回房拉阿八起床。阿八睡眼朦胧,还不知怎么 回事就被三哥领了随高小铭而去。   高得胜做梦也没有想到,瞎了眼的财神爷今天竟摸他家来了。   阿莲之后知道了就极力反对。但反对也没用了。他们都去了,而且押金都领 了。阿莲气得直坐凳子。而高得胜不断安慰她,说不用担心,他们不会出事的。   他们果然没有出事。不久他们都安然回来了,个个兴高采烈的样子。他们说 他们双方成百人都拿了刀棍喊打喊杀,但就是没人打先锋,最后没有打成。   阿莲听得脸一阵一阵白。   7   阿娟木然坐在窗沿,晾风丝丝吹拂,窗外的树木纷纷扬扬,几只蝴蝶在飘叶 当中翩翩起舞,如果不用心观察,很难从枯黄的落叶辨认出有生命的蝴蝶来。   阿娟以前就喜欢扒在窗沿专心辨认。但现在却没有半点兴趣了。她此时此刻 觉得心头麻丝般烦乱,无头无绪,跟那纷纷扬扬的落叶一样。她在心头不断地呼 唤高清俊的名字。但是她又觉得自己脏了,已经配不起他。虽然她是他公认的未 婚妻,但是她已经认为自己已经没有脸面做他的未婚妻,更不说以后会做他明媒 正娶的妻子。没有那个资格!没有了那个资格!阿娟心里复杂至极,每一次呼唤 就像针扎一样难过。她一直告戒自己要赶紧忘记高清俊。但是高清俊知道自己要 忘掉他似的,偏偏无理取闹地出现在脑海,而且一次比一次清晰。他乌黑的头发, 漂亮的眼睛,性感的鼻子,结实的肩膀和胸脯,强壮的四肢,笔直的腰板,以至 他的呼吸以及谈笑的声音都不期而至。   阿娟朝那花圃看了看。那些太阳花长得旺盛,开的花朵也很灿烂,招引了不 少小蜜蜂。   阿娟看着那些飞上飞下忽左忽右的小蜜蜂,愈加感伤。就在那群热闹的蜜蜂 下面,在那丛丛花草下面,悄悄埋葬着一个玉镯。它代表着高清俊的深情蜜意。 它埋在泥土里变质了嘛,腐烂了吗?颜色还是那么亮丽吗?她有时有一种要将它 扒出来看看的冲动,但每次她都被理智制服。在她内心深处,那玉镯就像一个已 经死亡的人,埋下去了就永远消失,不能复活了。   “阿娟,清俊说要见你。你见不见?”她母亲阿燕走进阿娟的闺房低声询问。   阿娟心头泛起了淡淡的涟漪。   阿娟看见母亲的眼神很特别,似乎有点忧虑,又有点兴奋。那种眼神让阿娟 内心像猫蹭一般。她咬了咬嘴唇,说:“告诉他我不在家。”   母亲有所领悟地收敛住那奇特的眼神,脸一沉就出去了。在屋前堂,高清俊 标致的身材把整个房间衬托得气宇非凡。阿燕对这个未来女婿是一万个喜欢的。 可怜女儿被高珍那个畜生糟蹋,恐怕配不上他了。有好几次她都想跟他私下谈谈, 试探一下他是否在乎那个。但好几次都开不了口,或者张了口却没有声音。她知 道自己心虚,当初阿娟死也不就,不是自己这个做母亲的苦苦哀求强迫她答应的? 可以说是母亲毁了女儿的后半生。阿燕后来一想到这就心里发毛。当初见钱眼开, 以为可以瞒天过海,没想到事情怎么如此严重。   高清俊听见阿燕出来,就停止了观看屋檐上的燕子窝,看见阿燕满脸忧伤的 样子,就有点心急地问:“阿娟又不在家吗?又去哪了?”   阿燕不好意思抬头看他,点了点头,小声说:“她一早就出去了,可能去和 她那帮姐妹玩去了。”   玩玩玩。那帮姐妹又什么好玩的?如果真要解闷就该找找我哩。我好歹也是 你未婚夫嘛。高清俊在心里头咕嘟,但不敢说出来,也不好意思说出来。近来他 怪想阿娟的,白天想,晚上做梦又见。但奇怪的是阿娟连影子都不见。每次来找 人都说不在家。这次他奉母亲之命将半担米糠挑到钱家,满怀希望可以见见她了, 谁知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高清俊告别钱家,挑着空谷箩回去。谷箩空空的。他心里头也空空的。他好 几次回头,看看阿娟回来了没有。但每次都只看见钱家那只破水缸孤零零地蹲在 那里,此外就是站在门口送客的阿燕。青出于蓝胜于蓝,阿娟比她母亲漂亮多了。 但他距离太远,他根本无法看见阿娟其实正藏在背后偷偷送他。她的眼光充满了 忧伤与依恋。   阿娟就悄悄伏在花圃以外的一小戳矮围墙边。连近在咫尺的阿燕也没有发现。 高清俊走远了,背影终于消失得无影无踪了,阿娟抑制不住情绪,低声哭泣起来。 阿燕忽然听见哭声才发现的。   阿燕对她说,你简直是自作自受,人家又不说不要你了,你干嘛要老鼠看见 猫似的。   阿娟哭得更加凄厉,吼道:“都是你!让我对不起清俊!我不想活了!”说 着阿捐就扭头回闺房。   近来阿娟气怒了都会说“不想活”,几乎成了口头禅。起先阿燕还真担心她 想不开自寻短见,时刻监视她。但时日一长,发觉不过是气话,阿娟气消了,就 什么事都没有发生了。   因此这次阿娟说“不想活”,母亲阿燕就不怎么放在心坎上,以为她不过赌 气罢了。于是她没有追赶回去监视阿娟。   阿娟在闺房里哭了一阵,就拿出剪刀,左看看右看看,最后咬着牙根将一束 头发剪下来。她已经做出了最后的决定——不顾父母的反对坚决嫁给高珍。虽然 嫁给高珍不是她所愿,但事情到了这种地步只有如此。人已经是高珍的了,不嫁 给他那嫁给谁?虽然高珍那老家伙风流成性,经常在外面寻花问柳,吃喝嫖赌, 虽然他迟早也会抛弃她,就像他将阿花阿秀阿香打入冷宫一样。但现实来不及你 想那么多,只有走一步看一步,如果是那样,那么只有认命。而钱万忠夫妇还竭 力主张阿娟嫁高清俊。高清俊是个老实人,跟了他可以过上安分日子。如果到了 高珍家,迟早也要跳井。他家几辈子以来,据说已经有十几个姨太太跳井了。因 此高珍家在外面一直有一个高雅的外号叫“跳井府”。钱万忠哪肯让唯一的女儿 阿娟去那个阴魂不散的地方啊。   但阿娟说不怕。她准备做高珍的四太太。她说,即使要跳井,也是阿花阿秀 阿香她们先跳。说这话时阿娟恨恨的,好象巴望不得阿花阿秀阿香就立刻跳井。 钱万忠夫妇面面相觑,不知道说什么好。   8   受台风的影响,一连几天都暴雨如注。其实台风没什么危害,风力很小,只 是一股风尾,分别从东南西北吹一通之后就完蛋。但接着的暴雨就没完没了。老 天爷似乎不想见到这世界了,要将它淹没。   南塘告急。高材生的管家何德权尿急似的跑来,说南塘的水位已经很高,按 往常例,如果再升那么一个脚肚子,就要决堤了。南塘是高家庄最大的水库,其 灌溉面积也最广,有良田百余亩,其中大部分是由地主高材生与高珍两家占据。 其余的多为各家各户垦荒而得,地位较高,享受不到灌溉,当然就可以避免水患 了。因此南塘一旦崩溃,受害者主要是高材生高珍他们两家。眼看就有收成了, 那些稻谷已经饱米,再等他半个月就可以了,如果现在就大水泛滥,那就什么都 完蛋了。因此高材生与高珍都很着急,一改以前争田地的敌意,握手言和,商量 到半夜。最后决定动员全村老少去护塘,尽快防患于未然。   何德权冒雨来高得胜家就是受主子之托来动员高得胜家的。高材生与高珍都 一致认为,高得胜家有十个儿女,再加上高得胜夫妇,劳动力很强,应当尽力争 取。   但高得胜是个老狐狸,眼珠子骨碌骨碌转。他可没有那么容易被人摆布。他 推三塞四,始终不正面答应。何德权明白一定是工费的问题,就先行告别,急急 打道回府征询主人的意见。其时高材生与高珍一筹莫展,都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 一听何德权回来禀报,都又气又急,说没有条件都可以。岂有此理,分明是趁火 打劫。一个人工足足抬高了五倍多。岂有此理!   何德权不敢耽误,又赶忙跑高得胜家。   之所以不顾一切争取高得胜家,是以为高家庄就数他家人丁多,儿子一大堆, 个个身健力壮,劳动力非同小可。而其他家的人丁少,大都是老人妇女和小孩, 成不了气候。其他村的有的人力不少,但远水救不了近火,若叫人去拉,还没有 拉过来那南塘恐怕就一塌糊涂了。   高得胜在可观的利益的诱惑之下,开始指使全家立即投入救亡工作。全家当 中只有九妹抗议,说那南塘崩就崩,崩了倒还痛快,老子才不稀罕那臭钱,要冒 着被雷劈的危险去那里做牛做马。南塘五年前也曾决堤一次。那时闪电雷鸣,一 大帮雇工在那里抢救,个个满身泥水,弄得人不人鬼不鬼,倒像刚从泥塘上来的 水牛。这一切当时九妹都真实地看在眼里。而且一次一个响雷过后,本村那个阿 九应声颓然倒地,谁都认为是被雷公打死的,顿时人心惶惶,这些九妹也都真真 实实看见。   高得胜开始责骂九妹,说阿九平时做事心狠手辣,雷公劈他是报应,我们又 不做什么亏心事,怕什么?   没想到九妹不甘示弱,当面顶撞父亲,说:“你敢说你不做亏心事?刚才人 家给少一点钱你就不理睬人家。”是指今天高得胜与何德权反复讨价还价这事情。   高得胜没想到她牙齿伶俐,竟被她塞得哑口无言,顿时觉得颜面尽失,就狠 狠打了九妹一巴掌。九妹捂着脸尽管哭。何德权还没有走,他见九妹口直心快, 替他说出了心里话,出了一口闷气,心里自鸣得意。但时间实在等不及了,就佯 装着劝告的劝告,安慰的安慰,尽快将他们送到南塘去,别因鸡毛蒜皮误了大事。   九妹赌气不去。何德权决定不要她了。这等于高得胜又眼睁睁看着几十块钱 一下子打水漂。他瞪了九妹一眼,就带领家人出发。因天气问题,高清龙、高清 虎都不上山打猎砍柴,都在家看闪电数雷声。他们有了其他活儿干可以挣钱,当 然是求之不得了。他们劝了劝九妹,劝不动,就都跟随父亲赶南塘去。六妹身体 比九妹成熟一些,脾气没九妹那么犟,也默默跟着去。她为了防雨水就换了一件 米色的断袖衫,露出了一小截胳膊。那断袖衫有点窄,她穿着就跟包粽子一样, 胸部鼓鼓的,屁股胀胀的,全身肌肉上下都呈现出一种曲线美,很性感。九妹看 了看她就很不屑的样子,在心里直骂她是骚货。   南塘确实已经岌岌可危。暴雨一直下,那水位一直涨,已经到了所谓要决堤 的临界线。但它还巍然不动的样子。放眼看去,塘水茫茫,蠢蠢欲动。高得胜有 一种感觉,很块就要崩溃。他心里当下有点急了。他是不希望这灾难发生的。好 歹他也有几亩田地在下面,虽然收成不高,但洪水一旦泛滥,也一定逃不脱遭殃。 他其实一直都很着急。不过他发现高材生和高珍他们比他更着急,就脑子转个 180度,想起了勒索的勾当。如果真是南塘崩溃,庄稼摧毁,那他家今年就别想 有安稳日子过了。他现在就有一种感觉,南塘很块就要崩溃。而且这感觉越来越 强烈。   果然不出所料。高珍在那边喊起来了。说那里出现裂缝了,必须立刻打桩填 土。人们都是拿钱的雇工,都在高珍高材生的统一指挥下进行有秩序的抢救。力 气大一点的例如高清龙高清虎高清俊等专门负责打桩。木桩在力气的逼迫之下一 根根固定在塘沿,大有一夫当关千夫莫开之势。而力气稍小一点的就专门负责输 送沙包。他们都是上了年纪的男人。高得胜在前头。他好象就是龙首。输送的队 伍源源不断,形成了一条龙。力气最弱的女人们都被安排在后面掘泥填沙包。六 妹衣服湿透了,乳房显得更加丰满,好象用手一摸就要爆裂开来,看得在旁边撑 油纸伞的高珍父子咧开了嘴巴。   人们奋力战斗了整整一个小时,个个都累得骨头都散了。暴雨减弱了,情势 也基本上得到了控制。高材升发表讲话说,这次抢救工作最关键是在打桩,如果 不能及时打桩,那南塘肯定早就完蛋了。打桩队伍当中高清龙高清虎高清俊,还 有钱辉钱德等等奋不顾身,都是第一等功臣,例外各补发奖金五十块。   高得胜听得咧开了嘴。他有三个儿子的额外收入,真是不明不白又捞了一笔。 儿子多几个就是有好处。人就是力量嘛。如果不是我们这些穷人帮忙,就单凭你 们地主少爷,简直是休想做白日梦。   高材生表扬完,高珍就接着讲话,说了些我们高家庄以后要团结,互相帮助 之类鼓动性的话。但没有几个听得进去的。人们都清楚,他们地主有钱有势,得 势时无不飞扬跋扈,遇到困难时才假惺惺摇尾乞怜。人们肯冒雨来帮他们,其实 无不是看在孔方兄的份上,否则个个蒙头睡大觉去了,才懒得理你们生死。   一连几天的暴雨逐渐减弱,以至于终于停止。南塘虽然岌岌可危,但终于安 然无事。男塘安然无事,下面几百田亩的庄稼得到保护,高材生与高珍真是笑掉 了老牙。他们决定联合摆庆功宴,好好庆祝一番,杀鸡宰鸭好不热闹。   人们已经疲惫至极,个个领了工钱,头也不回一下就都各自回家吃饭休息。 躺在床上的高得胜,掐指一数今天的收入,不禁满脸开花。   9   荔枝红了。一串串挂在枝头,沉甸甸的,远远望过去,好象整棵树都在燃烧。 高清俊背着双手站在凇江边,晨风阵阵,他焦急的心情也在燃烧。他一大早就在 这里等阿娟,但约会的时间明显过了许多,仍然不见阿娟的俏影。她姗姗来迟是 高清俊等得不耐烦,已经将自己脚上的破鞋脱掉,扔进凇江之后的事情。她老远 就看见了他怒气冲冲挥动手臂的动作。她喜欢他怒气冲冲那个样子,慢慢向他走 近。而他的破鞋在平缓的江水里越漂越远。当阿娟静悄悄来到他身边时,他的破 鞋已经跟随波涛流逝得无声无息。   他转头无意看见她就在身边,吃了一惊,激动得说不出话来。她并不看他, 而是看江水,好象江水里面有她的什么东西,值得她不眨一下眼睛。   高清俊对她说,你终于来了。   她既不说话,也不点头,就跟没有听见一样。她依然痴痴的看江面,好象那 流水真是冲走了她什么东西。   高清俊忽然觉得很委屈,他几乎是用哭腔说:“阿娟,请你相信我,我一点 也不嫌弃你,你下定决心嫁给我,好么?我们明天就结婚!”   阿娟回头看看他的脸。目光出奇的冷淡。但他可以感受,这冷淡包藏着无尽 的悲伤和无奈。   高清俊抓她的手,好再一次表明心迹。但她拽开他的手。说:“你忘记我吧! 我已经不爱你了。”   高清俊说:“不是的,你一直爱的是我!不可能……”   阿娟几乎是拖着哭腔解释:“以前爱你是真心爱你,现在不爱你也是真心不 爱你。”   高清俊在内心不断地追问:老天爷啊,什么道理?有可能吗?我不相信!   他抬头望见村边的荔枝树一排排。荔枝已经红了,一棵棵荔枝树就像一扎扎 火把,几十扎火把并列在一起就形成了一条火龙。火龙在他的眼球里熊熊燃烧, 跳跃,翻腾飞翔。燃烧的火龙就是他此刻燃烧的心。他瞬间变成了一头愤怒的狮 子,忽然将她紧紧抱住,接着粗鲁地压在地上。江面的水草绿油油,都在疯狂生 长,都在疯狂呼吸。   阿娟脸色大变,恶狠狠打了他一个响亮的耳光。但这并不能阻止什么。相反, 这一记耳光就好象煽风点火,让他燃烧的疯狂的心火势更猛烈。他不顾一切地温 她,撕解她的衣服。她极力反抗,终于恼羞成怒,张口朝他胳膊狠狠咬一口。   高清俊剧痛一下,才清醒过来一些,连忙将她推开。她的泪水像江水一样开 始流出来。   高清俊捋起衣袖,她发现他的胳膊已经流血,那血也像它的泪水一样源源不 断。   高清俊气晕了,说:“你——”   阿娟忽然有点内疚,许久才说:“清俊,请你放过我,请你原谅我。我是个 脏东西。我不想弄脏你连累你,你知道吗?”她说完就爬起身哭啼着跑开了。   高清俊看着她的背影一时不知所措。她的身影慢慢在远方消失,但他的话音 好在他耳边萦绕:“……我是个脏东西。……我不想弄脏你连累你……我是个脏 东西。……我不想弄脏你连累你……”   不错的,在高清俊的眼里,她的确脏了。但是他不计较这个。他不怕被她弄 脏。不知什么原因,一股肃敬之意在他心头油然而生,使他觉得她菩萨般庄重不 得亵渎不可侵犯。但一想及她竟被高珍那畜生玷污了,心头像被烧红的钢针扎过 一样痛苦。   远处的荔枝树火一样燃烧。高清俊忽然觉得自己是一块丑陋的木炭,激情冷 却之后可怜巴巴的样子。他衣服也不脱,就一头扎进凇江。江水很清凉,一遍遍 抚摩他的皮肤。他闭着眼睛,有意让自己在江面上漂泊,而且希望就这样漂泊一 辈子,随波逐流,不想睁开眼看见岸边的东西。   他顺着的流水缓缓而下,像一具死尸。岸边有几头吃青草的老水牛,它们看 见了水中的高清俊,都睁大了眼珠子哞哞叫。高清俊在水面听见牛的叫声,但他 没有发现那些牛都有一种奇怪的眼神。   他在水面浸泡了足足半天,泡得全身疲惫不堪才有气无力地上岸回家。奇怪, 这一浸泡似乎可以将一切烦恼与痛苦祛除。他赤脚走在田埂上,觉得步伐很轻松, 像喝醉了一般。待回到家里才发现头部隐隐作痛。九妹正搬了镜架出来在外面对 着梳头发。她反复枯燥的动作让高清俊的头疼雪上加霜。接着天气骤然大变,乌 云密布电闪雷鸣。高清俊躺在竹床上,老隐约觉得这天气骤变与自己的头疼有关, 或者是九妹梳头的结果。暴雨下了一阵就停。大概不足十分钟,虽然雨势很大, 这也让高清俊觉得奇怪。他躺在竹床上左思右想,终于想明白了这一切奇怪的现 象根源于阿娟对自己无奈的背叛与无情的拒绝。   他累得呼呼而睡,打呼噜像闷雷。院子外面,雨后的阳光非常明亮。九妹梳 头掉下来的头发在地面闪闪跳跃。   高清俊醒来时已是黄昏。醒来的第一个感觉是肚子饿。他到厨房抓了两条番 薯就咬来吃。他大口大口吃番薯的动作让母亲觉得离奇,但她不说什么,继续默 默洗菜。那空心菜有许多枯叶,需要一张张挑选出来。   高清俊刚吃完番薯,回到竹床正又准备倒头而睡之际。钱万忠急急跑来了。 高清俊一眼看见他那样子,也顿时焦急起来。一定是阿娟出事了。阿娟每次出事 时他都是这样急急赶来求救。例如她经常高烧不退说胡话,还有一次她不知什么 原因掉进了井里,等等。总之,在高清俊的记忆里,阿娟经常出事,而且出的不 是小事。这让他很担心,甚至有时提心吊胆。她母亲找人帮她相命,那瞎眼算命 人说她有五鬼六害缠身,要出嫁了以后才万事大吉。   但钱万忠这次匆匆而来并不是阿娟的事,而是大哥二哥他们在江那边回不来 了。高清俊有点失望地看看钱万忠。钱万忠有点不自在地站着,也用相同的眼神 看高清俊。   高清俊没有对他说任何话,而是从墙角边拿过一根竹篙就大踏步出门朝凇江 走去。他没有回头看一眼,不知道钱万忠跟母亲说了些什么。黄昏中的凇江别是 一番景致。完全没有了早晨那种明媚与活泼,取而代之的是静穆和稳重。他到达 江边那一刹那,忽然意识到自己竟是头一次完整地拥有凇江的早晨与黄昏。他二 哥高清虎大哥高清龙看见他来了,都拼命地呼唤,好象害怕他是路过这里的,随 即离去。   高清俊解开一竹筏的缆绳,就撑了过去。江水很浑浊,那是中午下雨的缘故。 大哥二哥他们已经饿得肠贴后背了,一上得竹筏就坐下去喘粗气。他们的竹筏被 雨水冲走了,所以过不了江。高清俊发现大哥怀里有一个受伤的小白兔,眼神慌 张,但一直盯着自己。高清俊忽然觉得自己跟它的处境差不多。他撑竹筏的手忽 然变得软弱许多,到了江中央,他就干脆不用力了,几乎让它在处于漂泊状态。 高清龙与高清虎对视一下,都有点迷惑不解。   高清俊心平气和跟他们商量,建议搭一道木桥,那么以后来来往往就不用撑 竹筏的麻烦了。高清龙当即击掌赞同。高清虎想了想,也表示赞成。竹筏在江面 泊动,他们达成协议(具体工作步骤有待日后商定)之后的心情很欢快,像这竹 筏一上一下轻轻荡漾。他们一致认为,虽然凇江水面有点阔,但江那边有大量的 木材,得天独厚,要在这里搭一座木桥那完全是行得通的,关键是设法怎样将木 材运到江边。   10   高珍迎娶阿娟那天,天空有一堆白鸽打从高家庄飞过。很多人都看见了,他 们都说是好兆头。白鸽是和平的使者,是幸福的象征。它们选择在这一天现身一 定有它们的理由。但高清俊确实不希望在这个时候看见白鸽,而且这么一大群, 浩浩荡荡,每一个有眼珠的人都可以看见。他盼望代替白鸽的是乌鸦之类的不祥 之物。这样村民就会发表相反的议论了。而阿娟在这天看见乌鸦,也许就会改变 初衷,不会执意嫁给高珍了。因为乌鸦是不祥之物,它们的出现也即预示这婚姻 不吉祥,应当无条件解除。但这天没有乌鸦出现。没有乌鸦也罢,却偏偏变戏法 一样飞来一群白鸽,浩浩荡荡。以致原先对这桩婚姻多持成见的村民此时都倾向 于成全了。高清俊叹一口气,自我安慰道:“他们是天生注定的一对。”言外之 意是——我高清俊命中注定与她没有缘分。既然是命中注定,那就不能强求,而 应该心安理得。这也是让失恋者得以解脱的唯一理由。幸亏他与她指腹为婚之事 一直没有张扬出去,否则不知将脸往哪儿搁了。   阿娟过门时并不哭。按习俗,女子出阁时,不管悲哀也罢高兴也罢,都要哭 一哭红红眼睛才像样子的。但阿娟并不哭,当然也不笑。她由伴娘挽着,低头默 默的出门。别人谁也看不清她的脸色。虽是本村,但高珍还是准备了花轿,意思 是要一本正经地迎娶,不能委屈新娘子。   阿娟也是头一次坐花轿。坐花轿的感觉不错,一袅一袅的,很有节奏。但她 家到高珍府不远,她想享受久一点也不行。在路上她掀开过一次帷幔往外看。不 快不慢她偏偏看见远处一个摇摇晃晃的背影好象是高清俊。她的手被刺了一下, 随即放下帷幔。   阿娟所看到的那个背影,不错的正是高清俊。他漫无目的地在村里转悠。阿 娟的花轿他不是没有看见。他只看一眼就将目光转移开了,移到天空飘荡的白云。 皑皑白云积得很厚,但在高清俊的眼里却逐渐变色,由白色变成铅色,似乎很快 就要下雨。   阳光很明媚。爆竹声也很清响。高珍有的是钱,所以爆竹声源源不断,热闹 非凡。这阳光这么明媚有点出乎高清俊的意料,可能正是与爆竹声有关。   爆竹这东西说到底真有点神奇。不管喜事也好丧事也罢,都可以当之无愧地 派上用场。办喜事时爆竹声是活跃的喜气洋洋的,但一到丧事就变得悲怆哀意绵 绵了。   此时爆竹声在高清俊的耳边不断地响。他倒想起了去年他奶奶去世那一幕。 他奶奶死时像一个干瘪的苦瓜,收敛在红漆漆的棺材里,做了一整夜法事后,第 二天清晨因为下雨就匆匆祭祀一下,就由四个人抬上山埋葬,送葬的带孝的都在 后面跟着,一路上也源源不断点燃爆竹。那声音跟此时此刻就没有什么区别。它 们每一个爆炸都是那么沉重,好象要将别人的脑袋也一块炸开。   高清俊走到一个拐弯处就朝着与阿娟的方向相反而去。在那拐弯处生长有一 丛害羞草。它们被高清俊的裤管掠过,纷纷将身子合拢起来。高清俊瞥一下害羞 草,开始质疑自己刚才的行动。他也不敢确认刚才满村转悠究竟是不是为她。如 果是为她,那么是送嫁?或者是其他什么?他不能给自己一个满意的答复。总之, 一段情缘总算完结了,似乎没有什么好牵挂了。爆竹声随着的他的步伐逐渐减弱, 他的心情也慢慢明朗起来。   他绕村子走了半个弧形,最后折回家。他又开始听见有两个女人在破口大骂 了。她们就是他的大嫂二嫂。她们踏进他家还不够两个月,就个个成了皇后。正 所谓一山容不得二虎,她们谁也不迁就谁,还为那半套房间争吵得你死我活。那 套新房是父亲高得胜想尽办法建起来为大儿子高清龙二儿子高清虎娶媳妇的,好 让他们各自有一个完整的家。没想到因分配不均,倒埋下了隐患。   高清俊记得她们是同一天结婚,同一天办喜事,同一天闹洞房的,就是除开 那一天她们没有胡闹之外,其余的日子几乎都是硝烟弥漫。   大嫂叫阿贞,外村刘家人氏的女儿,又矮又胖,鼻子勾勾的,额头光秃秃的, 天生一副克夫相。本来家人个个都嫌弃,但大哥高清龙偏偏情人眼里出西施,力 排众议要娶她。二嫂叫阿妮,身材长相比大嫂阿贞好看几百倍,但脾气也不行, 跟阿贞一样泼辣蛮横。因此两人一旦有利益冲突就没有好脸色了,不是怒目而视 就是破口大骂,直闹得鸡犬不宁。她们一旦开火,高清俊就会悲哀地注意到,很 多鸡鸭咯咯叫跑院子外边去避难,而他家那条老狗则夹着尾巴钻进那个发霉臭的 稻草堆,恐惧使其眼珠睁得大大的,好象大祸临头。   高清俊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否讨厌她们。他从来没有插嘴说过她们一句。她们 喜欢吵闹就让她们吵个够。他最简单的反应是将耳朵捂住,或者蒙被子睡觉。但 其他人就没有这般从容了,尤其母亲,劝完这个就劝那个,结果像是火上浇油, 越劝越不可收拾。她最后剩下来的办法是只有坐在门槛上轻轻抹眼泪。但是她的 哭泣也并不能感动谁。阿贞阿妮仍然你一句我一句没完没了。倒是九妹有勇有谋, 每次都是她撇着嘴巴将其中的一个拉开,才暂时避免了世界末日的来临。   吵闹声一旦消失,周围立刻陷入死寂。高清俊便觉得不太习惯了。他忽然想 起那书柜很久没有搬弄过了,就打开看了看。这些书并非他的,只是一个朋友临 时存放在这里而已。他说他要去闯大上海,所以没法带这些笨重的东西。但那些 书是什么书,高清俊也不甚清楚,那厚厚的几本一本是《红楼梦》,一本是《三 国演义》,一本是《唐诗诗抄》,另外还有十余本较为单薄的,都已经蒙上了一 层灰尘。   那些灰尘一声不吭,直让高清俊觉得愧疚。他曾经仔细猜想,他朋友将这些 书籍存放这里,除了笨重带不动之外,应该还有其他目的。但他想来想去,其中 最纯正最有可能成立的是他朋友有意让他接触,逐渐喜欢上它们,然后一头钻进 去。高清俊就曾经笑话那个朋友是书虫,啃书过日子没出息。   他那个朋友叫欧阳和尚。一个很奇怪的名字。但他不是出家人,也不信佛。 高清俊不知道他的名字何以与“和尚”挂钩。他挑灯看《红楼梦》,看到后面, 主人公贾宝玉就这样削发为僧了,不禁扼腕叹息,天下哪有迷失了的举人?同时 他也联想到了这本书的主人欧阳和尚,觉得他根本不象贾宝玉。   11   搭桥那天,高清俊一整天想入非非,神不守魄的样子,以致斧头滑手掉进了 江底。大哥高清龙提醒他一下。随从的几个人也分别叮嘱几句。高清俊应了一声 “知道了”就脱衣服跳下去捞斧头。他水性好,不费多久就捞上来了。阿三阿四 不住的称赞。竹筏载着五兄弟很沉重,摇摇晃晃地向江对岸靠拢。他们之中高清 俊拿斧头,阿三阿四拿锯,高清虎还是自带他那把柴刀。大哥高清龙本来扛一个 硕大的木锤,过了江就扔在了江边。所以他是空着两手上去。他们进了树林就分 头物色木材。那木材必须讲究大长直,因此符合标准的不多。所以他们每遇见一 棵合格的就砍一棵。   高清俊不断地挥动手臂,斧头逐渐侵蚀树木的身躯,但他仍然无法抗拒自己 走神。《共产党宣言》那本书不断地在他眼前晃动,就像他的斧头不断在树木的 眼前晃动一样。他做梦也没想到,欧阳和尚那堆古书之中有这么一本禁书。它的 出现让高清俊忽然有一种大祸临头的预感,心口突突猛跳。看了看门口,看了看 窗户,没有人看见才稍微松口气。他起先不敢翻看,随即在床地下掘一个坑,将 它藏进去。它可是共匪的书籍的啊,政府早已三申五令查禁的,若搜出来非枪毙 也得把牢底坐穿不可,不知欧阳和尚何以胆大包天,竟然敢收藏这些书。高清俊 深夜睡不着之际每每想及都心有余惧,同时又庆幸及时发现,藏住了一场浩劫。 接着他又开始埋怨欧阳和尚,有那种书在里面怎么不事先告诉一声,若被发现了 就是跳进凇江也洗不干净了。   但高清俊责备完欧阳和尚后,又不免心痒痒,想看看那《共产党宣言》究竟 是怎么邪道。难道一看它就像喝毒药一样不成?   高清俊好几次都有偷看的念头,甚至那念头转化为冲动,从床上跳下来,借 着朦胧的月光伸头进床底。但他始终没有动手扒泥。他就是害怕那书有魔力。因 为他也渐渐领教了一些,自从发现它之后,他就整天心神不宁,吃不好睡不香, 有时半夜还梦见被警察揪去枪毙。他想来想去,决定还是暂时不要偷看为好。   那树木咯吱一声要倒下来了。高清龙见状大叫一声:“快闪!”   高清俊大吃一惊。那树已经被砍断了,正报复性地朝他压下来。他赶忙扔掉 斧头闪避。好险,那树光溜溜的正从他耳边倒下,轰一声将大地压碎。   高清俊惊魂未定,脸色惨白。其余兄弟也个个为他捏汗,见他终于脱险,都 又庆幸又气愤,又围上来骂他一顿。高清俊脑子里闪过了那本书真有邪气的念头。 兄弟们没有人知道他想什么。他们看见他心事重重的样子,就叫他回家睡觉。但 高清俊说什么也不依。他说,你们不让我干活了那行,那我就坐着看你们忙。但 要叫我临场退休那做不到!他气愤愤地坐在一根木桩上,好象是那木桩刚长上来 的躯干,动也不动。   高清龙摆摆手,示意兄弟们停手。他略带沙哑的声音说:“可能够了。我们 拖过去看看,不够再回来弄。”兄弟们都听他的。高清俊倒很惊讶大哥那种声调, 像喉咙里边噎着一个橄榄,那是以前从未有过的。他的声音历来都是那么清亮。 他本来想问一问,但张了张嘴巴又没有声音。因为大哥时不时瞥他一眼,使他忽 然怀疑他声音变质是与他有关。大哥的脾气他不是不知道。他最不容易生气,但 一旦生气又最容易记恨。他一旦记恨那你就麻烦了,可以三年不跟你说一句话, 你即使陪着笑脸道歉他也不理你。高清俊知道自己可能不听话激怒大哥了,因此 心头有点惴惴的,不愿多舌,弄不好会雪上加霜。   但大哥忽然又向他招手请求他帮忙就证明了他根本没有生气。高清俊看见大 哥向自己招手仿佛小时候看见流星一样兴奋,立刻加盟到搬运木材的行列。那些 木材都极重,几乎每一根都要五个人同心协力才能搬动。五兄弟一起吆喝着将一 根根木材搬运到江边。江面波涛起伏,好象被木材砸地发出的巨响所震撼。当那 七八棵木材全部搬出来,人人累得骨头也软了。他们就让屁股坐在木材上面歇息, 让阵风吹吹,看看江面的波涛,看看村那边的情况。他们都看见自己的家了,但 他们都没有提及,转而说其他,或者干脆不说什么,保持沉默。   高清俊又想起了那本神秘的书籍。它像幽灵一般附身。他觉得不能再埋藏下 去了,或者偷看或者立即烧毁。他现在还在为此作艰难的选择。江水一遍遍冲刷 岸边,高清俊矛盾的内心一次次哆嗦。   高清龙说一声开工,五兄弟又开始动手。高清俊赶紧摈弃那些奇杂念头,准 备全身投入工作。但接着遇到难题了。首先是木桥搭在什么地方的问题。供选择 的有两种方案。一种是选择上游一狭窄处。赞同的是大哥高清龙与三弟高清宝, 他们认为这里江面相对来说比较窄,所用的木材可以少一点。但高清虎与阿四坚 持主张在下游平阔处搭。理由是在上游狭窄处虽然可以节省物质人工,但上游流 水较急,反而增大工作的难度。而下游平阔处虽然所要搭的桥长一些,所用的时 间可能也长一点,但下面水速缓慢,有利于打桩。   两种方案各有各的道理,争执不下。高清龙提议这里五个人,投票解决,少 数服从多数。这就把责任推到高清俊身上了。五人之中只有他尚未表态,因此他 有实质上的决定权。   高清俊有点为难了。他看了看大哥与三哥,又看看二哥与四哥,不知道支持 哪一派别好。他能够感觉到他们每一双眼睛都流露着渴望的眼神。说到底,他们 全都是他的好兄弟,他谁也不想得罪。但是事实又强迫他必须立刻作出理智的选 择,否则这木桥是搭不成的了。   高清龙大声说:“阿五,还是上游好。”   高清俊其实也难以权衡利弊,但见大哥先声夺人了,就干脆顺水推舟做个人 情,赞成在上游。   高清俊既然表态,二哥与四哥也没有什么好反对的,立即开展工作。上游有 一地方其江面的确狭窄许多,估计只消打两道桩就行,或者至多三条。但这地方 水流实在猛,那桩很难打下去。即使打下去也不牢固,一会儿又被流水冲倒。   实在不行就得改弦更张,高清龙于是脸有点红,同意到下游搭。下游流速平 缓,基本没有多少冲击力,极利于打桩,而且打下去的也安稳。五兄弟同心协力 一共打了四道木桩。这四道木桩就像四条大腿一步一个脚印地淌过去。木桩全打 好了,接着就是正式搭桥。其实搭桥还是比较容易操作,只需要将准备好的木材 一根根搭过去。不一会儿,凇江历史性第一座桥出现了。它横垣在江面显然显得 势单力薄岌岌可危,但它毕竟是凇江面上前所未有的创举。那五兄弟见大功告成 都不禁兴奋得欢呼。   高清俊说:“不知能不能通人呢。让我试试看。”这项冒险工作当然非他莫 属。因为五人当中数他水性最好,木桥万一不稳当,人掉下去了没有后顾之忧。   高清俊轻轻踏上木桥。他两腿簌簌抖,身体左右摇晃不定。但那不是木桥不 稳固,其原因是高清俊第一次走独木桥,因此两脚打颤。   高清虎四人见了都呵呵笑。高清虎喊道:“阿五,怕什么!掉下去淹死就算 了!”   高清俊知道那是激将之计,更加小心翼翼了。忽然他意识到自己会水性,即 使掉下去也是有惊无险,便立刻壮起胆量来了,放开手脚走过去。那木桥果然很 稳当,几乎没有摇摆现象。到达对岸了,高清俊向大哥们频频招手,叫他们过来 试试。   但轮到高清龙他们个个畏手畏脚了。他们挣扎了大半天,甚至在竹篙的支撑 下,才逐个通过独木桥。他们第一次通过凇江不用依靠竹筏或者木船,所以都有 点自豪。每一个都觉得自己做了一件很有意义的事情。虽然这独木桥实际上并不 实用,此后高清龙高清虎每过凇江打猎砍柴,所用的仍然是竹筏。   12   地保何莫言满脸红光,一步一撇,已经到达通往高材生家那分岔口。分岔口 处生长着密密麻麻的薄荷,淡淡清香扑鼻而来。   他踏往高材生家的脚步更有力度,似乎这道路有药,有滋补效果,一下子将 他的足疾治愈。他一走快,步伐觉得更加连贯,本来不太明显的蹩脚就隐藏起来 了。   他满脸红光到达高材生门口。两条健壮的狗,一黑一白,几乎同时狂吠扑门 而出。   何莫言倒也镇定,仍然满脸红光,不慌不忙后退两步弯腰下去,两手在地面 摸索石头。但地面其实没有石头,只有几根枯黄的稻草。那两条狗本来气势汹汹 的,但一见对方猫腰,就不敢扑上去了。它们只有发扬光大它们狂吠不止的本领。   何莫言不理它们,即使它们将嗓子也叫破。他老鼠般的眼睛瞥了瞥,就发现 侧面四步之远有一只褐色石头。于是他继续猫腰过去捡。   他拿了石头扬了扬,那狗立刻丧破了胆,一溜烟跑回去。隔着院墙,仍然清 晰可闻它们愤怒的吠声。   何莫言满脸红光因此笑容更加流光溢彩。他扔掉石头拍拍手,得意地说: “哼!想跟老子斗,还嫩点。”那石头在地面滚了滚就恰好停下听见他的话。   但何莫言瞅瞅高材生家门,犹疑不敢进去。他正想张嘴叫人,高材生恰好探 身出来,一面叫道:“谁啊?——”   他那个“啊”拖得很长,好象有一股口臭长驱直来,让何莫言异常不舒服。 因为这种语调显然是官方口腔,散发着轻蔑的意味。他侧了侧脑袋,不拿正眼看 高材生。   高材生一眼看见是地保,连忙放下架势,笑脸哈腰出来迎。何莫言见他态度 诚恳也不计较什么,就跟他客套一阵。那两条狗看见何莫言跟随主人进屋,也立 刻改变了态度,纷纷围上来舔裤脚。何莫言瞥一眼它们,发现它们的尾巴摇得厉 害,似乎稍微再用一点点力气就会摇断,因此很满意,满脸红光流溢。   高材生忙着吩咐下人张罗客厅,并没有发觉何莫言的脸色有何变化。   何莫言将屁股填入一张皮椅,就悠然自得地打起二郎腿,同时伸手将裤管上 的草谷子一个个剥落下来。这些草谷子就是他所走过的路程的见证者。此时草谷 子密密层层爬满了他的裤管,可见他不知跑了多少地方。路边的草谷子附势趋利, 都不失时宜地在他裤脚沾一沾。但它们不知道这样倒让何莫言生气。他剥草谷子 的时候脸色就没有那么红了。或许是他低头下去的缘故。   何莫言喝了喝茶,就对陪坐在旁边的高材生开门见山:“上级政府有令,为 了彻底剿灭共匪,必须增加税率。你们这些有钱人家应该带头做做榜样。”   高材生问提升多少。何莫言伸出五个指头。   高材生想了想,点头说:“应该!应该!那些共匪太可恶太嚣张,一日不除 之,国家一天不得安宁!”他说这话时他腮边那块疤痕异常清晰,似乎也变成了 一个嘴巴。因此当何莫言一眼瞥见他咬牙切齿的时候,忽然发现他似乎有两张嘴 巴同时发言,要将心中的愤懑三言两语全吐将出来。   高材生腮帮上这道伤疤光荣地爬上他的脸,已经足足有十年。那时国民党要 扳跨北洋军阀,就与共产党合作了。哪知道共产党胡作非为,在各地积极组织什 么农协开展什么运动,毫无根据要求各地主无条件减租减息。高材生拿算盘一敲, 那还得了,如果依了,一夜之间就不见足足几千块大洋。因此高材生死也不肯。 共产党人也不是吃饱了撑着的,他们立刻到处煽风点火,轰轰烈烈,发动群众要 跟高材生斗争到底。有人提议如果他不服就绑他上街示众。高材生果然不服,也 果然被群众推推搡搡绑着游街。高材生好歹在当地也是个有头有脸的人物,他自 以为忍辱负重游完街之后就可以万事大吉了,没想到在游街时人群拥挤,不知道 谁拿刀子在他腮帮恶狠狠来他这么一道,叫他大量失血之后还要留下一辈子也洗 不掉的记号,而且更气破肚皮的是,共产党人在押解他从街头游到街尾,又从街 尾游回街头之后,竟然提出更加苛刻的要求,说如果不立刻减租减息,就将他的 田地没收分给农民大家。这一招抓住了要害,高材生一夜未曾合眼,反复权衡过 利弊之后只好无条件答应。他心里明白共产党是打着国民政府的旗号干这个勾当 的。因此高材生一直对共产党怀恨在心不是没有理由。而高珍也是高家庄的地主 之一,但他肚子大量吃得硬的也吃得软的,在政府步步相避之下,看是没有后退 之路了,就欣然接受一切,因此他不但没有受到批斗,而且受到上级的嘉奖,说 他深明大义,爱国家爱人民,成了拥党爱民的好榜样。高材生其身份地位本来与 高珍是彼此彼此的,一见之下既嫉妒又懊悔,因此更将一腔愤恨统统发泄到共产 党人身上。从此他一直耿耿于怀,视共产党为洪水猛兽。   13   何莫言不费丝毫口水就成功动员高材生,很满意很快乐,满脸红光几乎照亮 整个厅堂。下一个目标是高珍。在何莫言眼里,他可是一只地道的老狐狸,很难 对付。如果也能说服他,那么他这一趟来高家庄可谓是满载而归。因此何莫言一 等高材生点头,其喝茶的兴致也就变得索然,急着要告别。高材生再三请留也没 用,因此急急叫他三儿子高大学出来送客。高大学是高材生三个儿子当中最宠爱 的一个,虎背熊腰,是高材生继承家产的理想人物。因此他总有意在各个场合培 养高大学。这次高材生叫高大学出来送客就是这个意思,好让他多长些见识,多 结交社会人物,为以后铺财路。   但高大学虽然仪表不错,但口才庸俗,不善辞令。何莫言一跟他搭上腔就有 点瞧不上他。他几乎是跟一个不懂事的小孩开玩笑。他用力拍拍高大学结实的手 臂,凑头过去耳语一句:“多玩玩女人,你能行的。”说完就嘿嘿笑几下出去。   高材生见何莫言刚才神情诡秘,又发现儿子一直若有所思陶醉其中的样子, 就不免心生蹊跷,忙问高大学那姓何的刚才对你说了什么?   高大学一丝丝笑意还挂在嘴角,当然不能据实相告,于是随机应变,撒谎道: “他叫我多拍别人的马屁。”   高材生一听觉得大有道理,或者说就是处世的至理,因此既佩服又感激地在 门口张望几下。何莫言已经抄那段曲曲折折的田埂向高珍家赶。他的背影在黄昏 下摇晃,像一个风筝,最后慢慢消失。   何莫言急着赶路,其实并非黄昏的原因,而是他想赶快与高珍那老狐狸见面, 看他什么态度。辗米房传过来的声音显得有点紧迫,因此正好与何莫言的步伐配 合。何莫言他自己也不能否认,他一路上都是踏着辗米房的节奏到达高珍家的。   高珍家没有狗,却有几只猫,其中有一只体毛非常漂亮,五颜六色的样子, 一看就知道是个杂种。它们起先趴在围墙根嬉戏,但一见何莫言过来,就像老鼠 看见猫一样,立刻一哄而散,各逃各的命,好象何莫言就是它们的克星。何莫言 见它们一下子一哄而散也不免觉得可惜,因为他一直盯住体毛漂亮那只猫,想多 看几眼。   何莫言是通过敲门进高珍家的。开门的是眼神暧昧的阿秀。何莫言不拿正眼 看她,当他从她身边擦过时,就耍流氓手段,将原先背着的右手解放下来,乘机 捏了捏阿秀的乳房。阿秀轻声呻吟一下,不反抗,倒有意向他倾倒过去。   何莫言本无意跟她调情的,因此一把推开阿秀,加快脚步进去。阿秀不吭声, 在背后跟着,眼神像一匹饥渴的母狼。   何莫言见了高珍,依然那一套开门见山,出乎意料的是高珍竟然比高材生更 爽快,几乎不假思索就赞成了。他也客套性地数落一通共产党,说不但要全力围 剿,一网打尽,而且要斩草除根。他的说话很像演讲,既有激情又很有条理,何 莫言真怀疑他事先将这些话背过一百遍。   何莫言离开高珍家时天已经黑。高珍亲自送客。   何莫言从高珍家出来,心情异常愉快。剩下的宣传工作是那些不足轻重的人 家。他的既定方针是,尽量争取,争取不了也无所谓。虽然上级明文规定,全国 一律提高税率。但那些穷人只有苦命一根,也真没办法。除了抓他们去当兵以外 还能怎么样?   因此何莫言打算立刻打道回府。月光依依稀稀。他踏着温柔的夜色很自在。 那些穷人家,明天派人来做个宣传就是了。只要高材生与高珍响应,上缴的税款 就有着落了,他这个地保也干到了家。他一边轻松地踏着月光,一边考虑明天派 谁来高家庄。刘付天那小子要到李村处理一件民事纷争,黄赖也要跟他去做记录。 何义学要帮助组织部整理档案。这何义学是他侄子,口才了得,而且写得一手好 字。当年何莫言能够坐上地保的宝座,是他那张嘴巴立下了汗马功劳。因此何莫 言总不忘感恩戴德,让他干最轻松的事情。   何莫言还没有想好。忽然看见前面有一个黑东西在缓慢移动。何莫言自恃在 军队学过两手散打,因此不怕什么,继续走上去。原来是一个老妇女。何莫言问 她为什么走路不用脚,干嘛要用手。那老妇女疲劳极了,气喘吁吁,悲哀地说她 摔断腿了。   何莫言朝高家庄一看,这里离高家庄虽然不是很远,但这个老妇女这样像只 蜗牛爬着回去,即使不累死在路上,也三更半夜了。何莫言又问一下:“你家有 什么人?”   老妇女有点凄凉,说:“没有了,就我一个。”   何莫言打了一个饱嗝,说:“那我背你回去。”   她在他的背上不厌其烦地追问这个好心人是什么人。当她得知他是何莫言时, 心情立刻变得复杂。说起来她儿子阿军的死就与他有关。她只有一个儿子,所以 不肯让他去当兵,一旦军政府动员群众当兵,她就想尽办法将他藏起来。最后决 定将他藏到一个破庙。这破庙地处村郊,人迹罕至,本来外人很难发觉,是很安 全的。没想到有一天,何莫言刚巧路过那里,那时他已加入国民党,遇见了阿军 就跟他秘密搭上,一来二去,两人俨然成了生死之交。何莫言将革命道理吹得天 花欲坠,而且把孙中山说得神乎其神,三天过后就将阿军的灵魂勾走。后来阿军 不顾母亲的眼泪,一横心,同意跟随何莫言一道参军北伐。出征第一天何莫言从 马背掉下来,摔坏了右腿,就取消了出征的资格,改为留驻原地。用他日后所言 就是从死神的魔掌逃脱。但是阿军却没有他幸运,虽然听说立过几次战功,但身 上还是中了七个拇指大的弹孔,最后战死在长江岸边。还有一个说法是他好端端 脚一滑掉在长江淹死的。不管那种说法,总之是她永远失去了儿子,她家也从此 断了香火。因此做母亲的她白天哭夜晚哭,哭了整整一年,眼睛一直红肿肿的。 他儿子虽然是自愿去参军打仗的,但如果当初不是这个何莫言花言巧语哄骗,她 儿子就可以说死不了。因此她一股怨恨无处发泄,就全推到何莫言头上。没想到 今晚就在他的背上。如果儿子不死,他应该也是这个年纪了。   她有时觉得这个背着她一步一步向前走的何莫言就是她儿子。但他实际上又 不是。巨大的反差迫使她伏在他肩上伤心地抽噎。何莫言以为她感动得不得了, 就问哭什么丧。老妇女说不哭什么,开心了就哭。何莫言咧嘴笑了笑,不再问, 继续专心走路。这个老妇女骨瘦如柴,因此没有什么重量,行动没有困难。   蛙声在田野外边连绵起伏。   一直到了家,老妇女始终没有将她儿子的死的真相告诉他,人死了不能翻生, 告诉他,儿子就可以活过来吗?因此老妇女决定不对他说,免得为难他,或者说 不定他还据理否认。   何莫言见她家其实不像什么房屋,完全是由木头搭成的,说实在话,比不上 他家的猪舍。而且一股股奇怪难闻的气味叫人实在呆不下去。何莫言一将她放在 桌子上,就赶着要出去。老妇女极力挽留他喝点开水什么的。但何莫言说不渴, 即使真是渴在这种环境之下谁喝得下肚子?   何莫言几乎是像逃避瘟疫一般出了她的屋子。到了外面,又想了想,咬咬牙 掏钱出来,又折回头全部塞到老妇女手里。他再次逃离这间丑陋不堪、臭气冲天 的屋子时,后面传来了老妇女低沉的哭声。   刚才那笔钱是他一个月的工资。   第二天,强制性增收农业税的布告在高家庄张贴。认得字的就将通红的文字 转变成声音,传到各家各户。   有点良田的人家,例如高得胜、高天、高方河、高一等等态度暧昧,始终不 表示反对也不说赞成,意思是说这农业税的增幅对他们影响不大,不是交不起。 但是有很多人家,他们的田地大多是自己辛辛苦苦垦荒所得,贫瘠歉收,因此这 一增税无异于在他们身上吸血。至于增税的原因,很多人也暗地里嗤之以鼻。说 实在话,有一部分穷人对共产党是颇有好感的。想当年,共产党发动群众斗地主, 要求减租抗租,甚至还扬言要没收地主的田地分给大家,只是可惜没有真正付诸 实践。遗憾的是,后来,不知道为什么,共产党不走正道,却做了土匪。做土匪 就是做强盗,一日不除,永世不得安宁。因此国民政府不惜劳财伤民,接二连三 的去围剿,苦的是老百姓。他们从早到晚议论纷纷的都是比较现实的话题。有的 扬言死也不交这个捐税,有的表示命就有一条,血就有两瓢,也有的抱怨政府鱼 肉农民等等,一时间高家庄人声鼎沸。   14   太阳懒洋洋,摇晃着身子从西山蹒跚而下。它隐退之前留给高家庄的缕缕残 霞也渐渐消失。   夜幕降临。   高家庄的黄昏永远归属宁静。黄昏下的高家庄百年不易,里里外外笼罩着一 片祥和的气氛。老人们坐在荔枝树或者龙眼树底下,手持大蒲扇乘凉,也为赶蚊 子,啪啪之声不绝于耳。在他们衰老的心灵当中,蚊子可以说是最具挑战性的事 物了,此外生活仍然维持和平,跟村侧那潭死水一样,假如没有风,也没有淘气 的孩子在岸边投掷石头,那么湖水将保持平静,永远不泛涟漪,永远不起浪花。   凇江的气息在风力的驱使下慢慢向高家庄渗透。人们在呼吸中可以感受那略 带清新的藻味,凉爽舒畅,随之祛除掉当天爬上臂弯与腰间的疲惫。   几乎没有月光。   收割后的田野空荡荡,一种被掠夺之后的哀愁在边缘徘徊。田野的空阔让夜 晚显得愈加深不可测。晚间乘凉的人们每每张眼看村子外面,都感到某种不真实。 王氏老太太就说过:“收割后的田野荒凉死了,肥了地主,瘦了穷人!”   “狼来了!”   “狼来了!”   高清龙听见几声凄厉的叫喊,以为是谁吃饱了没事干,危言耸听。因此无动 于衷,依然高枕而卧,他那竹榻伴随他翻身不时发出相应的吱吱响。其他兄弟也 都如此,一天的劳累迫使他们早早躺下,只有这样才能舒展一下筋骨。他们听见 “狼来了”,跟晚风从耳边掠过一样,并不能在心里引起共鸣。可笑至极,高家 庄几百年来,还没听说过闹狼灾呢。   外面的喧闹声越来越大。高清俊跑过去对高清龙说:“大哥,可能是真的狼 来了!”   高清龙仔细听听,将右脚搭在左腿上,懒洋洋说:“怎么会有那些东西呢! 那些人吓唬人的。”   高清虎披着衣服也过来了,他显得有点紧张,说:“外面很吵,好象真发生 什么大事情!”   高清龙又侧耳听听,说:“他们都被捉弄了,别管他们。”   但高清俊与高清虎还是心存疑虑,便相约出去看看。不一会儿,高清虎神情 慌张跑回来,上气不接下气,朝高清龙喊:“狼进村了!”   高清龙本还不相信,但见一向老实憨厚的二弟只是喊一句就急匆匆跑进屋子 将他那把柴刀操出来,就不敢再怀疑,立刻绷紧了神经,从竹榻上蹦跳下来,连 外衣也顾不上穿,就提起砂枪跟从高清虎冲出去。,其他兄弟都没有睡,尽管疲 劳,但也都拿棍的拿棍,提刀的提刀,一窝蜂似的涌上去。   村民面对野狼的来犯同仇敌忾。他们跟狼群纠缠了一整夜,到了第二天看见 曙光出来时,狼群们才忽然消失在田野边缘。它们好象是黑夜的化身,容不得日 光。当初正值深夜,村民们已经个个身疲力竭,有一个老人忽然想到了一个古怪 的克敌之术。村民们束手无策,惟有背水一战,就听他的。随之一堆堆火堆在高 家庄点燃,哔哔剥剥的响。说也神奇,那狼群立刻被火的淫威所震慑,一阵风似 的撤退到村子外围徘徊。它们的眼睛像鬼火在远处来回闪动。人们慢慢回忆起刚 才与狼群展开生死肉搏的场景,不寒而栗。就这样人群与狼群对峙了大半夜,直 至第二天凌晨,狼群忽然集体失踪,村民们都还强打精神坚守阵地,不敢有丝毫 怠慢。   狼群们的不辞而别让人们感到困惑。——这是不是一场梦?   但这不是梦。真真实实的伤亡是最有力的证据。只一夜间,高家庄就变得面 目全非,千疮百孔。尽管高清龙一共打了十三枪,尽管高珍与高材生都动用了各 自的枪械来防卫,但都不可能挽救既成事实的伤亡。在这次袭击事件当中,一共 有两个老人和一个小孩死亡,十一人受轻重不等的伤,此外还损失高珍三头大肉 猪。   那两个老人本是贱骨头,身体没有被狼咬过的痕迹,说不定是被吓死的,或 者因慌乱摔死的,没什么好痛惜,因此草草做完法事埋葬。但那小孩却有其特殊 身份,是高材生的孙子,而且其五脏六腑几乎被狼掏空了,惨不忍睹,因此他家 上下号啕大哭。村民纷纷摇头叹息同情。那三头猪其中两头是高珍的,一头是高 材生的。那些猪的下场跟高材生的孙子差不多。   有人估计这狼群至少有五十头。其中打死九头,其余的都跟田野上的浓雾一 样伴随着冉冉升起的太阳而消失。当浓雾几乎消退之后,村民们才结队反攻。田 野例外一片荒杂,没有狼的踪迹。凇江一直默默无语,不因任何突发悲剧而停止 流动。人们惊奇地发现,就有一道独木桥孤零零卧在江面,将两岸沟通。人们接 着也就很快弄明白了狼群的来龙去脉。它们是从这独木桥过来,从这独木桥逃跑 的。   高家庄顿时一片哗然。村旁那几棵光溜溜的桉树也开始骚动,飒飒响,在忽 急忽缓的风中。每一张叶子的神经都被牵动。   人们的当务之急是赶紧将那万恶的独木桥毁掉。它在被无情肢解之前依然耸 立在江上,默默祝福每一个流逝的浪花。   剩下的木桩默默驻守江中。它们孤独寂寞无所依靠的忧愁似乎可以伴随凇江 的流水到达天涯海角。   15   高清俊心惊肉跳,爬入床底,三两下将《共产党宣言》扒出来,十个指甲掐 满了黑糊糊的泥土。他看也不敢看一眼就点燃。好象它就是万恶之首,一切灾难 的根源,不灭之不足以谢天下。在他的意识里,自从发现了这本书之后,他就似 乎中了邪一般失魂落魄,而且事情越来越迷离古怪。别的不说,为什么会有搭独 木桥的主意呢?出这个主意的不是别人,偏偏是他无意之中想到的,他就害怕与 收藏这本禁书有某种神秘的关系。   然而他的内疚与悔恨并没有像《共产党宣言》那样化成冷淡的烟尘。这次狼 灾使他隐约觉得自己是罪魁祸首,虽然有时他又觉得问心无愧的样子,因为他并 没有偷看过《共产党宣言》,也没有诚心收藏的意思。因此唯一可以解释而且得 以解脱的是,必须赶紧毁灭,彻底消灭。   火苗在那书上肆虐了一分钟左右,随着一股奇怪的气味渐渐熄灭。   篱笆的竹门吱一小声,有人轻轻推开。高清俊这天变得异常警觉,就撩开窗 帘探头张望一下,看见高珍家一个年轻的女佣蹑手蹑脚走进来,神色急迫,好象 有什么情报,但又不敢张声惟恐泄露。   高清俊知道事情蹊跷,就赶紧出去迎接她。她脸色有点惨白,不知是不是涂 搽了太厚的胭脂。高清俊以前没有见过她。知道她是高珍家的女佣是因为她身上 的制服。高珍这个人有癖好,一直要求女佣一律穿深蓝色旗袍,而且头上还插一 朵玉兰花。   但她却一眼认出高清俊,好象很久之前就见过。原来她是阿娟秘密派来通知 高清俊兄弟,叫他们赶紧逃命的。因为高家庄这次狼灾是他们引起的,因此一切 损失必须由他们负责。阿娟正是从高珍嘴里得知高材生咬牙切齿,说要严惩不贷。 而按照当地流传下来的规定,惩罚的方式是当众杖打至晕。实际上很多情况下, 被打晕了就意味着被打死。对于这一决定,高珍没有疑义,因此势在必行的了。 阿娟知道后吃不下饭,想方设法一定要通报高清俊。左思右想,最后决定由她的 女佣捎话。因为这个女佣恰好到辗米房,必须路过高清俊家门口,可以顺便透个 风声神不知鬼不觉。   高珍家这个女佣完成了这项特殊的任务就急着要离开。高清俊一直目送她的 背影消失在龙眼树丛当中。自从阿娟进高府做了高珍的小老婆,高清俊就没有见 过她。不知她在高珍府过得怎么样。他一直盯着阿娟家的女佣,希望能从女佣的 身上捕捉到阿娟的某些信息。但女佣终于远去,高清俊没什么收获,只淡淡叹息 一下。   高清俊觉得自己难辞其咎,就是被打死了也理所当然。但兄弟们不能连累, 一定要尽快让他们逃跑。但出乎意料的是他们都不是贪生怕死之徒,没有一个答 应回避。高清龙是大哥,主张情愿受罚,说有本事就打死老子。高清虎却主张反 抗,说我们的皮肉是长在身上的,有能耐就来咬几口,豁出性命也不怕!阿三身 子直打颤,不言语,但也不藏匿。阿四好象什么事情都没有发生过一样,闲手闲 脚的玩猫。那猫毛发很长,不时被他拨弄得喵喵叫。高清龙斥它一句:发瘟,吵 死人!阿四就翻过头咧嘴笑笑,说:“大哥,你骂谁啊?”   高清龙气来了,骂:“谁出声就骂谁!”   高清俊说:“好了,好了。各位大哥,你们不必陪着我来受皮肉之苦。这个 责任我一个人来担当就够了,你们避一避吧,等他们气消了就不跟我们计较了, 到时就天下太平了。”   高清龙坚决说不怕,打死了就算了。高清虎仍坚持以暴抗暴,不用管什么村 规习俗。高清俊无奈之下坐在石堆上叹气。   对于这个突发事件,家里其他成员尤其母亲与九妹赞成避一避风头,逃得一 时算一时,时间一过就什么都过去。但高清龙高清虎是铁了心的,谁的话也听不 进半句。   外面人声如潮逐渐向高得胜家推过来,越来越近。九妹急得直剁脚,叫道: “还不逃?!”   阿三两股颤抖,本想夺门而逃,但高大学已经带领人马冲了进来。村民同仇 敌忾,跟那夜与狼搏斗一样群情高涨,纷纷围堵门外,个个涨红了大半张脸,口 口声声要惩罚罪魁祸首。   高清俊站在前面,一字一顿地说:“那桥是我搭的,我就是罪魁祸首,与别 人绝对无关,一切责任由我个人承担,你们想怎么样就赶快动手吧。”   高大学将脸拉长,像一条风干的丝瓜,说:“按照村规,吊着打,来人啊, 往死里揍,打死这狗崽子!”人群激动,个个声援吊着打,决不手软。九妹听了 蓬蓬心跳,真怀疑他们之前早已阴谋勾结狼狈成奸,是同一鼻子出气。   高清虎见他们欺人太甚,满腔怒火,就手一挥,扬了扬手中那把柴刀,喝道: “谁不怕死的就上来尝尝,看看是你的骨头硬还是我的刀锋利!”   人们纷纷傻了眼,一时人心动摇。高大学赤手空拳,没想到高清虎敢来这一 招。好汉不吃眼前亏,他准备以退为进,摆了摆手示意人们退却。人们嘘一下纷 纷外撤。   这时高材生与高珍来到了。高材生喝道:“大家不用怕!”这句话为人们注 入了强心剂。人们又掉头纷纷涌入高得胜院子。   高清虎见情势有变就更卖力不断地挥舞柴刀,想借此吓唬群众。但人们个个 脸露喜色,像是在看猴戏。高清俊觉得二哥此时简直就像免费耍戏给人家看。   高材材不慌不忙从内袋掏出一把手枪,点了点高清虎,好不威风地下达命令 道:“扔掉你那刀!”   人们啧啧称赞。他们都知道高材生有手枪,但一直是听说而已,没有亲见。 与狼搏斗那夜,虽然高材生动用了手枪,但那是在黑夜,而且人杂混乱,因此谁 也没有看清楚。今天倒终于可以大开眼界大饱眼福了。   高清虎傻了眼,没想到高材生来这一套。但很快他又来了力量,向大哥高清 龙叫道:“大哥,我们也有枪,快拿你那砂枪出来!”   人群忽然爆发一阵笑声。砂枪算什么,跟人家手枪相比简直是小巫见大巫, 鸡蛋对石头。   高清龙有自知之明,知道自不量力,就没有回去取枪,反倒劝高清虎放下手 中的武器。   高清虎气愤愤看了看高清龙,失望至极,又扭头看看高清俊的神态,很不情 愿扔掉柴刀。在他的记忆里,除了几次失手之外,这是他第一次有意识地将柴刀 从手中扔掉。他心底确实有一万个不服气。   高材生接着指使村民将高清俊五兄弟一一绑住,推出外头就地正法。其中高 清俊扒光上半身吊在荔枝树上。其余四人不用脱衣服,只是跪在树底下。   皮鞭不断发出清脆的声响。高清俊咬住牙关不吱声,一条条血痕像无数条毒 蛇盘绕身上。阿三开始也不吭声,到后来就坚持不住,每接受一鞭就不由做主地 呻吟一下。高清龙翻头斥喝道:“没用的家伙!”围观的人们也很兴奋,纷纷为 他喝彩,说:“阿三,坚持就是胜利!坚持就是胜利!”   执行鞭打的人都是本村的男人,一个个打累了就换下一个,轮流一遍之后又 循环继续换,总之反复打下去,一直将受罚者打到晕为止。   高得胜站在远处人群外围静静看,他身边还有其他几个儿子,但他们爱莫能 助,只有眼睁睁看着大哥被别人乱打。起先九妹也跟着来看看的。但她到了后来 听见不争气的三哥不断地发出痛苦的呻吟,就心痛如刺,哭着脸回家了。她母亲 和两个嫂子正在家坐着闲聊。见九妹急着回来就赶紧问他们还打不打,谁晕了。   九妹不抬头,愤愤说:“想知道你们就去看!”说着直钻闺房。   她们面面相觑一阵子,也都没有去看。她们认为,男人天生一副粗皮,被人 家吊着打算不了什么。   16   打了十余分种才告结束。   受刑者都已经不省人事了,不能继续惩罚下去。然而谁都心知肚明,这五个 家伙是佯装迷昏的。被人家打了十几分钟,如果还不懂得装模做样那就真是大番 薯一条。连高珍与高材生都这样认为。他们没有了借口发泄,只得率人悻悻离开。   高材生那帮人一走,偌大一个土场就只剩下高得胜一家子人。高清俊歪着脑 袋死一般吊在树枝上,遍身血迹,像是被人泼了一身狗血。其余四人或俯或仰或 侧卧,个个奄奄一息模样。   高得胜见人们走远了,就大声叫道:“喂!太阳晒屁股了,快醒醒!”高清 俊一睁眼,有几分得意地叫道:“救命啊,快放我下来!”   高得胜忙吩咐阿六与阿八上前帮忙。将高清俊放下地之时,高清龙高清虎与 阿四都已经爬上来一边整理衣服一边破口大骂,惟独阿三还像死猪一样躺着。高 清龙大声喝道:“阿三,快起来!”但阿三一动不动。   高清俊两手沾满了自己的鲜血,咧嘴笑着说:“莫非他真是被打晕了?”   高清龙说:“晕个屁,这点点磨难算什么东西,待会我踢他上来。”   高得胜忽然觉得不妙,就去翻阿三的身,他果然昏死过去了。这下子高得胜 惊慌失措了,不知如何是好,不知道阿三是昏还是死。   高清俊也觉得荒唐,就过来试探阿三鼻息。尚有呼吸,一定是不堪疼痛晕过 去了。兄弟才七手八脚抬他回家。   阿三是在第二天中午才醒来。他醒来的第一个反应是要水喝,喝过水之后又 要东西吃。母亲就盛了一碗米饭给他吃。全家人围着他看,津津有味地看他吃。 自从他昏迷之后一直不醒,高得胜心急如焚,差人到处寻医问药,先后请来了三 位赤脚郎中。但他们一一察颜观色,一筹莫展。他们脸带愧色,一致推荐桥头那 个唐先生,他懂针灸,或许能过将他扎醒。   高得胜几年前曾经与桥头那个唐先生有隙,因此不服气请他,更担心的是即 使请他也赌气不来。但九妹不理这个,说:“那郎中如果见死不救,那老娘就骂 他个狗血喷头!”说着就努嘴去请人。   那唐先生先果然被九妹请来了,而且携带一个箱子。看来是肯出手救阿三。 他坐在床边瞥了高得胜一眼,就徐徐伸开手指去把脉。他指甲修长,足足为阿三 把了十余分钟的脉,然后不断叹气,不慌不忙扎针,游刃有余。不一会儿,阿三 身上各个穴位都被插遍。但到了最后,唐先生毕竟没有救醒阿三,倒将他扎得鲜 血直流。高得胜一气之下拿起扫帚像赶狗一样赶他出去。   阿三能够醒来可能是一个巫婆的功劳。   这个巫婆是高得胜经人介绍,从一个很远的地方请来高家庄的。她是个寡妇, 还很年轻,看样子不出三十岁,但有人叫她癜婆。其实她并非真是疯,只是她在 施展法术之时忘乎所以,全身肌肉毫无拘束肆意跳跃,尤其丰满的乳房上下很有 幅度地震荡,并且口中念念有词,别人根本不知她念什么咒语,看她跟疯癫一样, 因此得名。   巫婆照例为阿三施展一通法术之后,接着凶相毕露,活象一个魔鬼,狠狠掌 阿三的嘴,说这是驱魔。   所幸阿三不久醒来,不知是他本该清醒,还是因为巫婆的法术灵验。他醒来 时满口鲜血,还吐出一颗牙齿,要喝水要吃东西。   从此那巫婆名声大振,请她治病的人络绎不绝。   阿三虽然醒来了,但一直躺了五天仍上不了床。更令家人担忧的是他后来还 吐血。请遍了附近的郎中来诊断,但没有一个能够说出病因,当然不敢用药。其 中一个郎中在高得胜一再坚持下勉强用药,但效果甚微,之后又不了了之。而阿 三日拖一日,病情也愈来愈糟糕,这可从他吐出的血来衡量。起初他只是痰中带 血,接着血中带痰,到后来却满口是血了,好象他肚子里满是血,可以一直吐不 完。   有人推荐说唐先生是治吐血的高手。但高得胜不服请,九妹厚着脸皮先后去 请了五次,但每一次都被拒之千里。九妹心灰意懒,每次一回到家就放声大哭, 骂完姓唐的不得好死绝子绝孙,就骂父亲蛮横无理,何故四处树敌。高得胜没有 法子又想到了那个巫婆,并且亲自上路。但巫婆早已销声匿迹,像冰块在太阳之 下蒸发掉一样。有人说她治死了一个男婴,人家要她偿命,她就吓破了胆逃之夭 夭。   但高得胜也并非两手空空,请不到巫婆,但巫婆的邻居是一个热心肠的妇女, 见他可怜,就随便问一下他儿子的病状,就向他推荐了当地一个老中医。高得胜 本想找不到那巫婆就立刻打道回府的。既然有人推荐就不妨一试,尽管请回去看 看,若真是医术高明那就是阿三的造化。   但老中医年事已高,行动既多不便,拒绝老远行医。高得胜开了个高价。老 中医沉思片刻还是摇头,说:“老夫活不了多久了,即使给老夫一座金山,老夫 也不稀罕了。”   高得胜想了想,说:“我雇轿子来请先生,先生愿意请吗?”   老中医起先还犹豫,但听他学徒一句“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之后,就欣 然前往。但路程也实在出老中医的意料之外,轿夫歇了三趟,听说还要翻越一座 山坳。老中医虽然可以一直坐着不动,但也不能躺,坐得屁股渐渐酸痛,觉得好 疲惫,快要坚持不住了。好在那山坳不大,过了就到了。   老中医照例为病人把脉,与其他郎中不同之处,是把完脉之后,他要剥下阿 三的衣服全身仔细看一遍,而且还伸手揉他各个部位。最后老中医得出结论,说 阿三的五脏六腑严重受损。高清虎问了一句什么是五脏六腑,老中医爱理不理地 瞟他一眼,说:“这个你没必要知道!”   高清虎于是不再问,觉得那是高深的学问,即使人家耐心解释也一辈子也弄 不懂。   老中医一字一顿问阿三是不是被别人打过。阿三说是不久前被人家拿皮鞭打 过。   老中医说:“皮鞭绝对不可能……”   阿三又说:“我好象记得有人踹了我几脚。”   高清龙发怒了,喝道:“三弟,你怎么搞的,是谁踢你你也不知道?”   阿三丧着脸说:“我当时昏迷迷的,什么也不知道了。”   高清俊咬牙切齿,说:“究竟是谁这么狼心狗肺!老子知道了一定烧了他妈 的老家!”   老中医笑了笑,劝告说:“年轻人不要冲动,这伤又不是不能医治。经老夫 慢慢调理,一定可以康复。”说着就索纸要笔,不用多想就不断地开药方。   高家上下听说阿三有药可救,也都心平气和许多。高清俊将头凑过去,目不 转睛看老中医写字。他的字体很潦草,几乎认不出来,但一看之下又相当优美, 龙飞凤舞。他能够确认的两个字是甘草。   老中医将药方交给高得胜,嘱咐道:“必须进城抓上好的药。”高得胜唯唯 诺诺。老中医吃了一顿饭,索要一笔钱之后就坐轿回去。   吃药之后阿三病情确实有所好转,但那药也着实太贵了。这样服药半个月, 加上就诊费与路费,几乎散尽了家财。但阿三的病还没有康复,只是一天天有所 减轻。高得胜在九妹的怂恿之下,百般无奈咬咬牙买掉了一半的田地。   每请一次老中医就要花一大笔钱。他不断地变换药方,但几乎每一个药方都 是那么贵重。高得胜曾经猜忌这老中医是存心拖延治疗,但他又没有勇气拥破他 的真面目。   老中医似乎看出蛛丝马迹来了,打了个长长的呵欠,说:“伤药治伤病。伤 病不是两三天就能治好的,要慢慢调理,慢慢恢复。”   至此阿三几乎没有了吐血的症状,但仍然不能起身下床。   又一个月过去。高得胜铁下心,连最肥沃的田地也买掉,只剩下两亩贫瘠的, 因价格低贱才没有变卖。   高清龙兄弟七人忍无可忍,一同去高材生家论理,要高材生支付日后的医药 费。高材生秘密与高珍商量几次,承诺阿三日后的药费一概由他们两人共同支付, 三七分,高珍三高材生七。   高得胜家这才松了口气。但出乎意外的是,那老中医还没有治好阿三的病就 先行死掉了。请别的郎中都不顶事,没有办法只有就按以前的药方抓药。但一个 月过后,阿三的病情不但不见好转,却有逐渐恶化之势。又开始咯血了,而且越 来越严重。最终没有一个药方可以制止挽救。全家人就这样眼睁睁看着他一天天 将体内的血吐光,最后一命呜呼。   阿三闭上眼睛永远不再睁开那一天,高得胜家号啕大哭。之后阿三被收敛进 一具棺材埋掉。按当地习俗,只有年过六十的老人其棺材才有资格漆红。所以, 当悲伤不已的九妹为阿三送葬时,自然而然想起了当年为祖母送葬的情景,如今 面对的是不同颜色的棺木,心境迥异判若天渊。   祖母老态龙钟,本应该腾出空间给年轻人,所以老人的死亡并不可悲。她红 漆漆的棺材两端贴着大大的寿字。在当地,活到一百岁的寿星简直是自豪的象征, 宗族家人莫不引以为荣。所以九妹也只是装模做样哭一哭而已,并不动真格流泪。 鞭炮毕筚剥剥爆炸,散发出轻松的气氛。伴随着爆竹声鸟儿在树丛间追逐嬉戏, 唧唧喳喳热闹非凡。但是,这次阿三的死,在九妹的眼里,天上阴云厚积,地下 江水呜喑,连呜呜吹过的阵风,风中絮絮摇曳的枯草无不是悲伤的信号。白发人 送黑发人啊,人间的悲哀。年轻人有生命潜力,本有很多事情要办好,本有美好 的理想要实现,不应该匆匆赶着去死。   17   阿三的死幻化成巨大的阴影一直笼罩在屋顶。九妹和所有家庭成员一样,无 论吃饭,睡觉都能感受到莫名其妙的压抑。这种不幸直至不久之后大嫂阿贞生下 一个龙凤胎才一扫而光。   当初她难产,撕心裂肺苦苦挣扎,但就是没法将肚子里面的东西生下来。家 人惟恐祸不单行,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母亲还烧香拜佛。接生婆眼珠子突突的, 时不时跺脚,嘴里喃喃自语:“没希望了,没希望了!”   接生婆不断重复的自言自语无疑是一颗颗炸弹,将高得胜夫妇及其子女炸得 丢魂失魄。但到最后还是神明保佑,大嫂终于生下来了,而且有两个娃娃,一男 一女。这一喜剧性变化给高得胜全家带来了空前的喜悦,高清龙更是喜不可耐, 兴奋得拿起脸盆直敲,一直敲出个大窟窿,后来被心痛的母亲夺过去方罢。   高清虎是与大哥高清龙是同一时间结婚的,如今大哥当父亲了,但他老婆还 是肚凹凹的,就觉得很羞愧。阿妮穿着一件松松垮垮的衣服,坐在一个陈旧的鸡 笼边,不断拨弄鸡笼上一根伸展出来的竹篾,一声不吭时不时瞅一下丈夫。高清 虎垂头丧气,也时不时可怜巴巴看看阿妮。两夫妻这样一来一往交流眼神,最后 高清虎终于深深埋下了头,而阿妮满脸哀怨,眼神飘浮不定。   阿妮生下一个胖乎乎的儿子是第二年的端午之后第三天,大哥的双胞胎已经 牙牙学语了。全家又一次欢天喜地,高得胜夫妇仿佛一下子完成了天大的心愿, 成天乐开着嘴巴。但高清虎是皮笑肉不笑。因为他知道他老婆生的是个野种,不 是他的骨肉。但是有苦难言,也只能像哑巴吃黄连那样了,将错就错,免得家丑 外扬抬头不起。   就在阿妮的儿子满月热热闹闹办酒席的第二天下午,高家庄忽然来了五个神 秘人物,由保长何莫言领路,上午还灿烂的阳光接着变得阴晦,不知这五个神秘 人物是哪路神仙,一来就带来了巨大的变化。高家庄所有人的神经都被牵动,都 静悄悄观看。   那五个人个个身材魁梧,目光如电,在高家庄前后不断地探看,像猎人在搜 捕一头受伤的梅花鹿。过了许久,他们终于一无所获,就命令保长将高家庄的男 女老少赶到一个有讲台的土场训话。一个小小土场挤满了全村人因此显得异常窘 迫,不少人汗流浃背。   第一个登台讲话的是保长。他事先清清嗓子。他清嗓子的声音很奇怪,有人 笑出声来了。他想发怒呵斥人了,但在笑之列的有那五个神秘人物的两个,因此 他在瞥见之下赶紧压住心头的怒火,说:“乡亲们,这次召集大家是因为有一件 事情要大家配合。大家以后看见了土匪就要立刻报告,情况属实的可以拿奖!” 台下立刻絮絮私语不断。有人叫道:“什么钱啊?”   有人叫道:“土匪长得怎么样啊?”   何莫言不知道如何回答好,站着左右为难。神秘人物当中胡子浓密那个嘟哝 一下,一把将何莫言扯下台,他自己健身如飞,三两下就代替了何莫言那个位置。 他的声音铿锵有力,像铁锤落地有声。   浓密胡子叉着腰三言两语告诉大家,土匪就是共匪,是人民公敌,人人得而 诛杀。共匪都是大恶魔,面目可憎,狼心狗肺,你如果不杀他们他们就会杀你, 总之是不同戴天,不是你死就是我活。   台下有人偷偷笑。浓密胡子严厉喝一声:“谁笑!”台下在他的淫威之下立 刻恢复鸦雀无声。   浓密胡子显然受到了极大的刺激。他十分傲慢地从腰间拔出一枝锃亮的手枪, 指向天空,怒气汹汹说:“如果有谁不听话,当心脑袋开花!”说着开了一枪。   村民本来看见手枪由于好奇与恐惧已经吓呆了,接着听见枪声更是犹如惊弓 之鸟,个个敛声屏气,生怕下一个是自己的脑袋开花。   神秘人物当中一个高瘦一点,脸蛋精光雪白那个挤进人群,生硬将一个人拉 出来。众人一看不由得暗暗好笑。被拉出去的人正是癞子峰。这人满脸麻疹,五 官不正,歪鼻子翘嘴巴,奇形怪状,正是土匪模样。   癞子峰惊慌失措,不断喊冤,说刚才没有笑。但那人并不理会,更加用力拉。 有人好奇说:“他是土匪吗?”癞子峰听见了以为要被枪毙了,赶忙哭着自辩, 说:“我不是土匪!我不是土匪!我不是土匪!……”   他已经被那白脸人拖上讲台。人们看见他的裤裆一滴一滴地往下滴水,原来 被吓得失禁了,人们忽然哄堂大笑。癞子锋脸色苍白,跪下去苦苦哀求那白脸。 他由于紧张而抽蓄的脸更加难看。   起初浓密胡子还不知道白脸人用意如何,但见了贪生怕死的癞子峰不要命地 求饶,叩头如捣蒜,就觉得很是好笑。   白脸人也觉得好笑。他走到讲台中央,说话:“大家,大家看清楚了没有, 土匪就是这样子!”   众人又一阵哄堂大笑。癞子锋全身打抖,哭得更加厉害,说:“我不是土匪! 我不是土匪!……”   白脸子有点不耐烦了,说:“你紧张什么?谁说你是土匪了?我说你像土匪, 土匪都像你这样难看。”   浓密胡子明白了白脸人的用意,接着指着癞子峰厉声说:“大家以后有谁看 见像他这样难看的陌生人,一定要报告,知道吗?”   众人一齐笑着回答知道了。   白脸子叫了一声:“滚下去,胆小鬼!”   癞子峰见他们没有枪毙自己,破涕为笑,连忙叩了几个响头才下去。此后癞 子峰在高家庄又多了一个绰号:土匪峰。   18   高珍的三儿子高鸿福看上了九妹就托人来说媒。高得胜夫妇乐观其成,兄弟 们也大多同意,但高清俊坚持反对。大哥高清龙驳问他说:“九妹能嫁进有钱人 家是她的福气,你为什么阻挠?”   高清俊不说理由,只是说:“我不同意就不同意,如果九妹要去我也没办 法。”   九妹本来犹豫不决,在她心目中分量最重的是五哥高清俊,因此既然五哥表 态反对,她也就顺水推舟,就以六姐尚未出阁做妹妹的哪有急着先出为理由,拒 绝了高鸿福的求婚。   高鸿福不死心,再三请媒。九妹也再三拒绝。每次拒绝都与父母大吵一顿。 高得胜拍着桌子威胁:“如果你不依,就别叫我爹!”   九妹脾气更倔,说:“不叫就不叫!谁稀罕。”父女两争得不可收拾,每次 都是高清俊来圆场。高清俊淡淡的说:“高珍家有什么好?他家不是叫做跳井府 吗?进去的女人都要跳井。”   高得胜想了想叹口气就不强迫了。高鸿福也没有脸面请第四次。这件事似乎 就不了了之。但谁也不知道,自从九妹拒绝高鸿福之后,高鸿福非但不死心,而 且色心再起,想要强行占有她。他暗暗高兴,认为生米做成熟饭,看你答应不答 应。因此他总是埋藏在村侧破庙旁那个山坳里。九妹去江边洗衣服,为了贪近, 所以这里就是她的必经之路。他埋藏在这里几乎每次都可以看见她从这里走过。 这是一段崎岖的山路,九妹时快时慢的走,而且还要跨石头,因此她打从这里经 过时,高鸿福每次都看得清楚,她的乳房一上一下的震动,像熟透的石榴散发着 迷人的清香。高鸿福恨不得就立刻扑上去咬了吃掉。但让他失望的是,她身边经 常伴随着她的六姐,因此老下不了手,只能让发烫的身体慢慢冰凉。其中有好几 次是她只身一人,但倒霉的是附近又有其他农人在干活,依然下不了手。因此高 鸿福决定改变策略,但想来想去,也想不出更好的。他自叹只有在梦中实现了。 实际上,他已经多次在睡梦中将九妹强奸。   一天,九妹来经,将内裤弄脏了一大片,所以她觉得不好意思让别人看见, 当然也不宜叫她六姐陪,就一大早单独去江边洗。所以当她摇摇晃晃经过破庙那 道山路时,高鸿福还在家里蒙着被子想入非非。   太阳出来了,明媚的阳光将高家庄里里外外点缀得童话般美丽。地上的草绿 绿的,草尖上的露珠圆圆的,鸟儿远远近近不断地呼朋约伴,空气清新使人心旷 神怡。九妹心情异常舒畅,步伐轻轻松松,不一会儿就到了江边。由于心情愉快, 她发现今天的江水的也特别清澈,鹅卵石一大个一大个铺在水底,各种体态颜色 各异的鱼儿也已经成群成群的出现。九妹手中一边不断地揉衣服,一边轻声哼歌。 这歌曲是当地有名的情歌。优美缠绵的旋律与流水的絮絮声配合得恰到好处。   九妹就这样一边揉洗一边哼曲,到了出神入化的境界,以至有一个黑乎乎的 东西慢慢向她漂泊过来她依然全然不知道。待她发现那黑东西的时候,它已经到 达她的手边。   九妹就觉得好奇,伸手抓那黑东西来看。不看则已,一看吓得她灵魂出了窍。 那黑东西没想到竟是一个行将腐烂的人头!   九妹啊一声尖叫,不要命地逃跑,那行将腐烂的人头面目可憎地在她眼前晃 动。她完成失去了辨别方向的能力,只顾不要命地逃跑,逃得越远越好,跑得越 快越好。跑了一阵子,不知道跑到了什么地方,觉得实在跑不动了,就跪倒在地 面,忽然不断地呕吐,仿佛要将心脏吐出来才甘罢,也不知是因为跑得太累还是 刚才那人头的腐臭所致。   吐了一阵,九妹听见有人不怀好意地问她:“哦,九妹,什么时候怀上了?”   九妹余悸未定,就抬头看那人,见是高材生的儿子高大学,他正站在旁边色 迷迷的看她。九妹也顾不得那么多了,就上句不接下句的说:“杀!杀人……有 人……杀人了!”   高大学觉得奇怪,忙问:“杀什么人?谁杀人了?”   九妹睁着恐惧的眼睛指向江边,说:“那边,洗衣服那里!杀人了!”   高大学起先也吃惊,不过他很快就镇定下来,说:“我不信。这里有谁杀人 呢?杀人要偿命的啊!”   九妹身子仍在抖,说:“不信你就看。”   高大学就要拉她一块去,说:“那么我们一块去!”   但九妹死活也不肯去了。高大学无奈就决定一个人去看看,看她是不是撒谎。 因此对她说:“你在这里等我,不要乱跑。”   九妹瘫坐在地面上了点了点头。高大学就将信将疑的过去看看。他不信这里 无缘无故就闹命案。但当他远远见一堆衣服上面平放着一个人头模样的东西时就 不敢再过去了,同时一个“出鬼”的念头一闪而过,急忙掉头逃跑。当时九妹心 慌,不知怎样就将那人头扔到衣服堆上面,那人头在衣服堆上的阳光之下非常显 眼,高大学一看就知道就是一个人头。   九妹气喘尚未恢复平静,就眼见高大学不要命似的跑回来了。不禁觉得好笑。 高大学跑上来了叫道:“快跑那死鬼要追过来了!”   九妹被吓了一身冷汗,急忙跟着高大学往山上跑。山上树木越来越密,九妹 摔了好几跤,但每次都爬起身死死跟着高大学。她以为跟着他就可以避免死鬼的 纠缠,但是她忘记了,他其实和她一样胆小,说不定比她更胆小。   到了林子深处,高大学跑不动了,就倒在地面不断地呻吟。接着九妹也赶到, 也实在跑不动了,全身骨架像散开了一样,不由得身子一歪,也倒在高大学旁边 不断地喘气。两个人像两头斗累的牛不断地呻吟喘气。   过了好一会儿,高大学逐渐恢复了体力。他爬起身,看见卧在旁边的九妹不 禁心头一热。躺在地面的女人更加挑逗人。而且她体力尚未恢复,胸部一起一伏 扣人心弦。   高大学感觉得到自己的下部在激烈的颤动,就对九妹说:“九妹,你嫁给我 算了!”   九妹瞪他一眼,说:“你别做梦!你不是有好几个老婆了吗?”   高大学嘴角神秘一笑说:“可是她们没有一个适合我的胃口的,但你不一样 啊,我一看见你裤裆就动得厉害。”   九妹隐约知道他不怀好意了,下意识地挪远一点身子,警告他说:“你别过 来啊,你如果过来我就喊人了!”   高大学看见她挪动身体就知道她根本没有力气反抗,心中窃喜,更加有恃无 恐,扑到她身上扯她的衣服。   九妹根本没有力气反抗,只有哭着喊救命。但是在这深山之中,她的声音显 得异常渺小。高大学剥光了她的衣服就迫不及待地脱自己的衣裤,九妹破口大骂, 他就甩了她一巴掌,说:“吵什么吵,有你乐的!”就非常熟练地采取行动。九 妹由咒骂变成呻吟。但高大学刚才毕竟体力消耗过大,他压在她身上不多时就泄 气不动弹了。   他像一座山压在她身上。九妹实在没有力气将他推开,只有一直在他的镇压 之下默默地哭。后来他醒过来了,慢吞吞穿好衣服,又在九妹身上玩弄许久,才 满足离去。这一整个受辱过程,九妹没有丝毫反抗的力气。   一直到了下午,九妹才有力量爬起身。跌跌撞撞地走出林子。她觉得自己很 脏。肮脏这个念头在她脑子里不断地跳跃,像周围的树木一样匝匝密密,也跟树 上的叶子一样层层叠叠。下部还隐隐痛。风灌入树林呜呜响,鬼哭一样凄厉,若 在平时,独身的九妹一定毛骨悚然,提心吊胆,不敢走近这林子。但此时她对这 一切无所畏惧。出了林子,她并不是立即回家,而是径直走向刚才洗衣服的江边。 那个人头不见了,连她的衣服和桶都不见了踪影。它们哪去了呢?她不愿仔细猜 想,而是转身一步一步回家。   她已经想好了自杀的打算。   19   发现九妹上吊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阳光明媚的早上。当时该吃饭了,母亲呼 三唤四,九妹还不出来,六妹就离座去叫她。她的房间紧闭着,六妹推不开,叫 又没人应,就急了,回来说会不会出事了。   高清俊一听就觉得不妙,忙放下手中的饭碗,冲过去一把将门撞开。第一眼 看见九妹挂在横梁上面的是六妹,她“啊”一声大叫起来。   高清俊也第一时间看见九妹轻盈盈的挂在空中,顿时全身冰凉,一股悲哀袭 上心头。他再也无法克制自己,哭喊着扑上去要将她救下来。但是她不知何时就 上吊了的,身体早已僵硬冰凉,回天乏力。家里其他人听见声音也都急着赶来, 一见之下无不痛哭流涕。九妹的死给家人留下了无法痊愈的伤痛,她却身穿白色 的衣裙挂在白色的绸带上轻飘飘地飞走了,只有她灰色的布鞋很沉重地停留地面, 张开可怜而愤怒的嘴巴,似乎要控诉与申诉什么。   对于九妹的突然死亡,村民除了惋惜,说这么一个标致的姑娘还没有找个好 婆家就死了,可惜,但都并不怎样表示惊讶。很多人认为十有八九是她中了邪, 那死鬼来索命。甚至有人还极为可笑地造谣,说说不定那人就是她杀的,她是畏 罪上吊。虽然警察局已经证实那人头是该局的一个副官,而且初步侦查出这命案 是凶残的共匪所为,但无论如何,在常人的眼里,九妹的死与那命案有着某种天 然的关系。   高鸿福绞尽脑汁才想出一个好地点,就跑到村头那一小片竹林埋伏,本来满 以为可以十拿九稳了。没想到大半天过去仍然不见九妹的身影出现。但他仍不灰 心,继续伏藏,伺机而动。后来,一无所获,倒意外地从行人的嘴巴偷听到九妹 上吊的死讯。他开始不相信,接着就有点害怕,觉得她的死似乎与自己有关,因 此他急急赶回家,企图仔细打听相关内容。但也不外乎恶鬼缠身或者畏罪自尽之 类,一点也不可信。他本想直接去问问的,但还是没有足够的胆量与勇气。待他 积攥够胆量与勇气,要亲自去问她的死因时,九妹已经埋下三天了。   她家里里外外异常的清冷。   因九妹的死,高珍送了很厚的葬礼,说九妹虽然不是我家的媳妇,但鸿福对 她一往情深,此缘难以了却,所以当此不堪悲痛之际,算是略表一点心意,以慰 她在天之灵。高得胜接受那笔抚慰金时很是惭愧,说当初九妹若是嫁给高鸿福就 不会这么命薄了。   这天高鸿福亲自拜访,高得胜除了愧疚之外就是感激。他跟高鸿福说了说九 妹的性情,说做梦也想不到她会上吊,接着就严厉指责高清俊,继而发展为破口 大骂,几乎将九妹的死完全归咎于他了。高鸿福劝高得胜说:“人死了不能复生, 骂也没用。”言下之意是为高清俊说情。   但高得胜越骂越激动,滔滔不绝,声调凄厉悲凉。   高鸿福看劝不动就提议说要单独见高清俊。高得胜就一声不吭拖着疲惫的身 子走开了。   高鸿福看见高清俊的卧室闭门关窗的,正思忱当不当去打扰,突然门呀一声 开了,面容憔悴的高清俊探头出来,可怜巴巴地说:“骂啊!为什么不继续骂我 了?”但他看见父亲已经不在这了,只剩下高鸿福一人呆坐着,就准备关门退缩 回去。高鸿福不失时机叫一声:“请等等!”   高清俊于是不关门了,但仍然转身躺回床榻。   高鸿福进去,小声问:“清俊,九妹为什么干这愚蠢事?”   高清俊懒洋洋说:“你去问她就知道了。”   高鸿福想了想,说:“我想,一定有什么原因。”   高清俊默不作声。   高鸿福叹口气,问:“她留下什么遗书吗?”   高清俊说:“没有,翻了个遍,什么也没有。”   “她身上有没有?”   “不知道!”   “哎呀,怎么这么草莽!说不定她被别人欺负了……”高鸿福忽然收口。但 这已经引起了高清俊的注意。高清俊一跃起身,想了想,叹口气,又躺下去。   高鸿福若有所思地建议:“我看,最好开棺检查检查……”   高清俊思索片刻,说:“算了,不要打扰她了。”说着小声哭泣起来。   高鸿福说:“要我帮助你们什么吗?我一定尽力而为!”   高清俊很疲惫的样子,摆手说:“不用了,谢谢!”这摆手同时也暗示高鸿 福出去,不要再烦人了。   高鸿福是个精明人,就告辞出去,临别时特别说一句:“九妹一定是被哪个 畜生害死的。”这句话在高鸿福走了许久之后还一直在高清俊耳边萦绕。他也逐 渐意识到九妹的死一定有其冤屈。但是究竟是谁逼死她的呢?死无凭证,也许只 有天才知道了。   20   高清俊发现九妹的遗书是在一个月之后。在那一个月里,他实在难以排遣内 心的悲痛与懊悔,就一整天一整天卧床不起。窗户有时也开看,每逢一推开窗就 可以径直看见凇江对岸远方那个世界,一切因距离的作用显得模糊不清,很不真 实的感觉。凇江对面的群山树林苍苍莽莽,墨黛色一片,像是一个瞎了眼的画家 极度悲哀地在天边漫不经心来这么一笔。   高清俊想起那一枝画笔,已经很久没动过了,搁置在一个瓷器里面差不多有 一年之久。这枝画笔是九妹当年上学趁一个教书先生打瞌睡时偷回来的,之后觉 得不好玩就送给了高清俊。   高清俊本不喜欢绘画,就将它闲置在一个墨绿色的瓷器里。更确切地说是花 瓶。因为这个瓷器虽然可以搁笔,但其实更适合插花。但插花要经常换花,所以 高清俊坚持不了,就干脆让它空着。有时九妹采一些野花回来就插一插。现在瓷 器空空的,除开这枝孤零零的画笔,什么也没有。这空虚正是因为九妹忽然离开 了人世才特意集中体现出来。   高清俊触物伤情,情不自禁要拿画笔看看。这时才无意之间在瓷器里面发现 一张纸条。他觉得奇怪,连忙拿上来查看,竟是九妹的绝命书。原来是高大学那 个禽兽!高清俊顿时全身血管迅疾膨胀,几乎要立刻爆炸,拳头捏得格格响,狠 狠砸向桌面,那画笔叭一声折为两断。他恨不得也这样将高大学一刀两断。但九 妹在遗言中除了请求高清俊必须报仇雪恨之外,还再三叮嘱他切勿把真相泄露出 去,即使家人亲人也要隐瞒,否则在九泉之下永远不得安宁。   高清俊完全理解九妹的苦衷,因此要告慰九妹的在天之灵,必须想个秘密可 靠的计策去索取高大学那个畜生的狗命。想来想去,只有一条:暗算。   于是高清俊突然一改先前颓废那面目,四处活动。家人看在眼里都觉得惊讶, 但不知道他要干什么。高清俊瞒着他们买了一把专门用来宰猪的尖刀,一出门就 捎在身上,一回家就将它藏在床脚边,神不知鬼不觉。   高清俊先是满村子转悠,本想一旦遇见高大学就格杀勿论。但实际上他几次 与高大学碰面了,因周围有人,就想上想下,总下不了手。日子一天天过去,高 清俊报仇心切,觉得不能再拖延,就想方设法约高大学出来,到一个偏僻的地方 再动手。但高大学似乎已经知道他的阴谋一般,每次都委婉推辞。   高清俊气急败坏了,在一个伸手不见五指的夜晚撺着杀猪刀摸黑潜入高大学 家。但这次行动不但没有实现预期目标,还差点暴露身份,被高材生家仆们当作 盗贼追捕,最后被驱逐了出去。   高清俊这才醒悟,要这样于短时期内杀高大学,真是比登天还难。看来必须 改换一下策略。他眼睛一亮,有了。可以叫一个人来,抛玉引砖。这个人就是高 鸿福。只要他答应约高大学出来,高大学就插翅难飞。   高清俊知道高鸿福对九妹一向情有独钟,因此一旦将九妹的遭遇告诉他,一 定能够引起他的同仇敌忾。这样就可以在刺激他的同时煽风点火,怂恿他为九妹 报仇雪恨。   高清俊反复掂量这一计谋,最后决定就这么办,此外还能有什么良策?   后来,高鸿福听高清俊全盘这么一托,也不怎么惊讶。好象他早就料到,只 是尚未十分敢肯定而已。当时一股嫉恨旋风般在他脑子盘旋,促使他咬牙切齿, 自言自语:“九妹,我若不为你报仇,誓不为人!”   高清俊听了既悲伤又欣喜。   高鸿福因对高大学怀恨在心,巴不得立刻除掉他,这个狗崽子,竟然不知天 高地厚,捷足先登,抢走了高鸿福早已虎视眈眈即将到嘴的肥肉。高鸿福哪有不 嫉妒不愤恨的理由?   高鸿福问:“清俊兄,你说,我们怎样杀那个畜生?”   高清俊早已想好了计谋,但他又不想立刻抖出来,就装作努力思索的样子。   高鸿福补充说:“我们要他生不见人死不见尸,偷偷干掉他!”   高清俊说,当然,千万不能暴露,否则你我就麻烦了。   高鸿福说:“要不这样,我们约他去游山玩水,然后见机行事。”说着还做 了一个砍头的手势。   高清俊见高鸿福提议了,觉得很难得,就表示赞成,但他又有所顾虑地说: “可是,那畜生对我早已有防心,我应该最好不要露面。”   高鸿福想了想,很爽利地说:“也好,由我来约,你先埋伏起来,趁他不注 意的时候杀个他措手不及。”   高清俊见事情已告一大段落,心情畅快了许多,问:“鸿福,如果事成,我 应该这样感谢你?”   高大学呵呵笑,说:“不用了,不用了。都是为了九妹,不要客气。”   接着两人商量好约高大学的时间与地点。   一场悄无声息的谋杀已经慢慢拉开。   第二天,高大学因故没有赴约。第三天,又正好成天下雨,双方都取消约会。 第四天,高鸿福因故推迟。   高清俊觉得奇怪,好象是老天爷在冥冥之中帮高大学的忙,要他继续活下去。 高清俊将这个想法模棱两可地说给高鸿福听。高鸿福明白高清俊的意思,说: “再约他一次,如果还杀他不着,就顺应天意,便宜他算了。”   高清俊本极不情愿的,但高鸿福这么说了,就走一步看一步。高大学那个畜 生若是神明保佑的话,想杀也杀不了的。   第七天,已经是高鸿福第五次约高大学一同去嫖娼了。高鸿福坚持认为,高 大学是一个有妻室的人,这些行为即使他无所顾忌,但也不至于张扬,至少应该 尽量保密,是诱骗他出去最可靠的办法,他家人谁也不知道。   果然不出所料,高大学偷偷来赴约,一见高鸿福就急着问去哪一间。高鸿福 说:“别急,我们去找点东西,吃了包你威力百倍。”   高大学就想试试,看是不是这么厉害,就跟高鸿福走向村旁那个树林。就是 在这个树林里,他奸污了九妹。   但高大学看不破高鸿福的阴谋,没事一样跟着,强奸九妹的回忆不时在脑子 跳跃,那征服的快感让他回味无穷。走着走着,忽然从身后一棵老树闪出一条人 影。高大学还没来得及看清楚,脖子就挨了一刀,鲜血溅了高鸿福一脸。   高大学歪着脖子倒身下去,挣扎几下,之后动也不动,死了,眼睛睁得大大 的,白白的,似乎十分恐惧的样子。   高鸿福指着高大学的尸体,又揩了揩脸上的血迹,有点愤怒地抱怨高清俊: “你急什么急?应该让我离他远一点!”   高清俊是第一次杀人,眼皮也不翻一下,但杀了之后却产生了莫名其妙的恐 惧感,不知是不是与看到高大学死后仍然睁着大而白的眼睛有关。但他已经顾不 得高鸿福的责备了,就建议赶紧将高大学埋掉。他们事先已经为他挖好了一个墓 穴。   接着两人按部就班埋掉高大学。杀人灭迹,神不知鬼不觉。   21   一切又恢复平常。好象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过。高清俊觉得,杀高大学无异 于杀掉一只鸡,甚至比杀鸡还来得轻松容易。一个星期过去了,高材生全家上下 除了兴师动众四处寻人外,还能做什么呢?高家庄并非少一个人而惨然色变。   孩子们都很积极,男的爬树,女的不敢爬,就用一根竹篙顶住一个用竹蔑编 织而成的小圆筐子,热火朝天,捉辣鼻虫。辣鼻虫是一种小甲虫,有翅膀,能飞, 但飞不高,也飞不远,一般栖息于荔枝树或者龙眼树的新枝,尤其花枝上。它们 的尿异常毒辣,能够将新结的果子损坏,因此是害虫之一。尤其不慎被这尿洒中 皮肤,则烧得焦黄,若滴中眼睛,重者失明,轻者也得肿红好几天。但捉辣鼻虫 的小孩并不因此而退缩,而是以更富挑战性的姿态去冒险。而实际上,辣鼻虫的 尿汁极其稀少,小孩们都敢于大胆而行之,根本没有“险”可言。   如果觉得辣鼻虫不够好玩就捉龙眼鸡。这龙眼鸡只落脚在龙眼树上。它有着 色彩斑斓的翅膀和形状独特的红鼻子,惊奇之外就是好看。但龙眼鸡并不好吃的, 因此小孩更喜欢辣鼻虫。母辣鼻虫有的有蛋,小孩最喜欢吃,要不用干萝卜塞进 它体内,然后放到火堆烘一烘,非常清香。   不过也有一些小孩偏爱捉龙眼鸡。龙眼鸡异常警醒,很难捕捉。这些小孩就 是不服输,要跟龙眼鸡过招,看看是你敏捷还是我神速。   高清俊小时候就是这样一种小孩,干什么事情都不气馁,非要超越不可。现 在他站在大门口目睹一大帮孩童在荔枝树与龙眼树之间来回穿梭,仿佛不经意之 间就可以找回以前的身影。现在他长大了,成熟了,而且还破天荒地杀了人。过 去的日子与记忆忽然又变得异常飘渺与不真切。但孩子们那种天真与冒险,他仍 然可以感觉到,真真切切。人的一生,说白了,无时无刻不在冒险,而且无论干 什么事情,不管是好是坏,不管是高尚还是罪恶,事后一回想,又觉得其中天真 的成分很多。人无论谁从一出生到死亡都摒弃不掉天真这种与生俱来的气质。   高清俊这样想时完全忘记了孩子们。他们怎样玩耍似乎变得不重要。孩子们 迟早总会告别他们过去玩耍的方式,而后采取另一种不同的的方式。   高清俊忽然觉得肚子剧痛,就急急往茅厕跑。但蹲在茅厕里,臭气熏天,又 拉不出。自从杀人之后就这样了。他隐约觉得是报应,是高大学的鬼魂缠身,要 慢慢折磨他,然后叫他生不如死。   高清俊每次拉不出的时候就有一种痛不欲生的感觉。茅厕臭不说,最难堪的 是肚子像是排江倒海,闹得他咬牙切齿,豆大般的汗珠子从额角,从后背蹦跳出 来。   这一次,高清俊照例蹲了很久,总算小有成就,拉出了一小块乌黑的屎粒, 也暂时缓解了肚子的疼痛,正想提裤子出去时,忽然外面院子脚步杂乱,似乎有 一大队人马闯进来。   高清俊下意识知道不妙,可能是抓人来的。   接着是六妹的声音。六妹问你们想干什么?   一个陌生的男汉粗声粗气,说:“高清俊在哪里?快说!不说,老子连你也 押去!”   高清俊心一沉,知道杀人的事已经败露出去。他们已经立案法办来了。他忽 然想起高大学的死相,觉得很恐怖。奇怪,肚子不疼了。千万不要出去招供,否 则就是死路一条。   高清俊不信他们连茅厕也搜。   但事实上,他们真是连茅厕也不放过。高清俊听见一声愤怒的“搜”之后, 就听见一个脚步声慢慢向茅厕逼近。高清俊心想:完蛋了。就下意识靠边一点, 几乎就要掉下粪坑里去了。一股股屎臭接二连三冲击他的喉咙。   幸亏那脚步声到达茅厕门前就打住了。他没有进来,只掀掀那块又黑又旧的 门帘看了看,一定是不堪忍受里面的屎臭的缘故,用力啐了一口,就走开了。他 的脚步声一离开,高清俊就放心了点,但他仍然不敢动一下,预防对方突然又回 头。果然不出所料,那脚步声又重新靠近。但他仍是不进来,只掀门帘看看,之 后又啐一口,走开。   高清俊仍然不敢动一下。脚步声已经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阵阵吵闹声,不 知道谁跟谁争论什么。再过一柱香的功夫,院子里里外外又恢复了宁静。外面孩 子们的嬉闹声不绝而耳。   高清俊探头探脑的出来,第一感觉是阳光忽然变得异常强烈,几乎一时睁不 开眼皮,似乎已经坐了十几年的牢。   院子空无一人。本来家人都已外出工作,只有六妹一人看家。现在六妹也不 见了人影,不知是不是被刚才那帮人绑走了。但以六妹的性子,她是不会轻易被 别人摆弄的,至少也会大闹一场。但刚才又确实没有听见六妹的挣扎打骂声。因 此可以推断,六妹没有被他们掳走。很可能她已经寻找家人去了。她一贯做事没 什么主张,一遇见难题就手脚失措。脑袋虽然长在她脖子上,但好象不属于她。   高清俊怀疑六妹也有可能进了卧室,就轻声叫了一下。但没有六妹的反应。 高清俊害怕暴露身份,就不再叫六妹了,而是顺着围墙根摸出去,找到一个侧门, 逃了出去。   他认为第一件紧急事要做的是尽快找高鸿福,叫他小心。因为他也是杀人的 帮凶,是难友,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如果他被抓获受了惩罚,那么自己即使掉一 千次脑袋也不足以谢罪。   好在高鸿福还安然无恙。他见高清俊一个人鬼崇崇潜进来,觉得很惊讶。高 清俊建议他是否应该避避风头,以后要小心谨慎等等,高鸿福却不置可否,一点 也不惊奇着急。   高鸿福说:清俊,就暂时委屈你在这里避避风头了。过几天,待我弄点钱之 后,就送你到别的地方去。   高清俊问:“到别的地方去?什么地方?”   高鸿福说:“当然要逃走了。你还可以在高家庄混日子吗?杀人可是要偿命 的!”   高清俊无言以对。   高鸿福又吩咐一下:“在这里,不要乱跑,要是被被人看见了不好。”就带 高清俊绕过一个小穿堂,进入一个柴房。高鸿福离开时说:“就委屈你呆在这里 了,不要出来。吃饭时有人送。”   高清俊感激地答应。   但当高鸿福一离开,高清俊就立刻感到空虚与忧虑。柴房堆满了稻草,新鲜 熟悉的稻草味弥漫整个空间。要背井离乡是他从来未尝预料的,如今快要成为事 实了,这多少让他觉得仓促与渺茫。这样流浪他乡就差不多意味着要成为乞丐, 以后要靠讨饭过日子了。家人怎么办?我的爱人怎么办?   他想到了阿娟。虽然阿娟就近在迟尺,但在他看来,几乎在天涯海角。他是 个杀人犯,一个罪人,亡命之徒,而她是个有夫之妇,一个正直讲原则的女人, 她不可能答应他跟随他逃命天涯。   高清俊没有知道,当高鸿福领着他鬼鬼崇崇地从穿堂穿过时,他已经被阿娟 在窗户边看到了。她的心脏开始猛烈跳动。她不知道他来这里有何企图。而且是 和高鸿福这个色鬼鬼混在一起。   傍晚,刚刚吃过饭。送饭人见他吃得狼狈不堪,就站在一旁偷笑。他三两下 就扒光了饭菜,将碗筷交与送饭人拿回。柴房里面已经很昏暗,光线若有若无, 更加增添了宁静的气氛。好象方圆几百里是个墓地。听不见人话声,也听不到鸡 鸭声。   高清俊躺在稻草上,嘴里叼了一根,仔细计较着逃亡的得失,想着想着,不 知什么原因就想象到九妹的受辱。高大学那个畜生怎样一步步强奸她的细节都在 他脑子里得到了详尽的发挥。这样想着想着,不久就觉得脑袋要爆炸,全身血管 由于愤怒而剧烈膨胀,身子像火烧一样。高清俊下结论:因杀那个畜生而逃命完 全值得。   他忽然觉得杀人是件了不起的事情。   外面有轻微的脚步声。高清俊连忙爬起身躲进一旁。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阿娟。   能够在这里遇见阿娟,高清俊显得喜出望外。阿娟显然也有同样的感受,一 时之间语无伦次。   阿娟问他为什么跑来这里过夜。   高清俊觉得没有必要隐瞒,就全盘托出。   阿娟听后吃惊不小,没有话。里面光线昏暗,高清俊看不清她的脸色有何变 化。   大家沉默了好一阵子。   高清俊请求说:“阿娟,你愿意跟我远走高飞吗?有了你,我什么也不要。 我们立刻就走人!”   阿娟说:“不能!我是珍的妻子。”   高清俊驳问:“难道你对他那么死心塌地,对我就这么没有感情?我不信。”   阿娟没有接话。   高清俊忽然抱住阿娟,疯狂吻她。   阿娟开始还挣扎,接着就任由他了。他笨手笨脚迫不及待剥光了她的衣服。 她从未体验到如此强烈的激情。丈夫高珍毕竟老了,失去了青春固有的活力,她 觉得除了他身体的重量之外,就再也没有其他什么了。而高清俊就不一样,他在 她身上的疯狂使她获得从未有过的痛快。她也跟着开始疯狂,有好几次想放声大 叫,但还是竭力克制住,只是在喉咙保持轻微地呻吟。   阿娟无限爱恋地吻遍他的全身,穿好衣服就走了。高清俊疲惫不堪,躺在稻 草堆里若有所失地目送她消失在紫色的门口。   22   不知夜里什么时候。四周黑压压。稻草香就像是阿娟的体香,温柔而舒畅。 睡了一觉之后,高清俊疲劳的身体得以舒缓,便又开始想入非非,想起与阿娟做 爱的情景,这是一个刻骨铭心回味无穷的回忆。   忽然一个微弱的灯火向柴房靠近。是一个灯笼。近了,高清俊一下子听出了 是阿娟的脚步声。   高清俊兴奋地起身。阿娟一手挑灯笼,一手提一个黑色的小包袱进来了。   高清俊深情地轻唤一声“阿娟”,就伸手去拉她。微暗的灯火下,高清俊发 现她只穿着一件睡衣,胸部似乎没有围束,乳房硕大坚挺,更有诱惑力和挑逗性。   高清俊心速加剧,情不自禁伸手去抚摩她的乳房。阿娟两手一时空不下来, 就没有阻止他动手动脚。她站着呻吟一下,就扔掉包袱,一把推开高清俊。   高清俊本来情意正浓,冷不防被她这么一推,不禁冷吃一小惊。   阿娟心一横,轻声说:“你快走!立刻走!”   高清俊不明白,问:“为什么?”   阿娟说:“别问为什么,总之你在这里很危险,快走,现在就走。明天可能 就迟了。”   高清俊又吃一惊,说:“我在这里,除了你,还有谁知道?难道高珍知道 了?”   阿娟没有回应。沉默了一会儿,她才说:“我有一种感觉,你在这里不安全, 必须今晚就离开!刻不容缓!”   高清俊笑了笑,说:“没事的,你多疑了。”说着又要准备抱她。   阿娟退避一下,厉声说:“你究竟爱不爱我?”   高清俊没想到她忽然这样问,便一牙咬定:“当然,日月可鉴!”   “那我的话,你爱不爱听?”   “当然爱听。”   “那我叫你现在立即离开这里,你为什么不听?”   高清俊哑口无言。阿娟忽然哭了,低声抽噎。   高清俊突然心软了,说:“好了,我听你的,现在就走,那你怎么办?”   她说:“我是高珍的妻子,我自然留在他身边。”   高清俊看了看她,不说话,只叹息一下。   阿娟将地面那黑色的小包袱捡上来,说:“这里面有一些钱,你拿了去用, 省点花,不该用时就不要乱花,知道吗?”   高清俊感激地点点头,伸手接过包袱。这包袱其实很轻,好象什么也没有, 但此时此刻,高清俊拈在手里,又是那么沉重,比黄金宝石还要沉重珍贵。   这样,阿娟一直护送他上了一艘小木船,待小木船顺凇江漂流而下,才依依 不舍地回家。   当时,阿绢站在凇江边,看着缓缓流动、沉默无语的江水发了好一阵子呆。 人去江空,她感到自己就像江边这些被遗弃的鹅卵石。   果然不出所料,第二天一直早,警察局就来了一班人马,马不停蹄径直到柴 房逮人。但将柴房翻了空也不见高清俊的影子,个个群情悲愤,骂娘声不绝于耳。   阿娟就是被这些污秽难闻的辱骂声惊醒的。高珍还睡得像头死猪。她就推了 他一下,说:“老爷,快醒醒,皇帝抄家来了!”   高珍醒了,听见外面人声嘈杂,不知谁来闹事,就急忙穿衣服出去询问。一 问之下,竟气得七窍生烟,说:“那你们就是怀疑老子包庇杀人犯了?你们搜到 了吗?吓!”   警察们面面相觑,手中没有证据,当然是理亏,就让当头那个出面道个歉, 草草收场,立即赶赴高得胜家要人。   其实他们也知道高清俊即使是白痴也不会回家藏匿的。但他们感觉到这次行 动扑了个空,无处泄气,就要闹到高得胜面前,乘机勒索一把才不虚此行。   他们照例先将高得胜家例外搜得个鸡飞蛋打,才慢慢摊牌,儿子犯罪老子承 担,识相的就快快交出三百块,否则有请到监狱一蹲。   高得胜自然吓得脸无血色,一边喋喋不休破口大骂逆子高清俊,一边四处求 人借钱,最后连剩下的田地也抵押上了,才勉强凑够数目,避免了坐牢之灾。   警察们见敲诈勒索目的已到,就列出整齐的队伍走人完事。   高鸿福听说高清俊逃跑了,就觉得万分遗憾,几次三番私下打听是谁在搞破 坏。然而高珍虽然是他父亲,但一直与他有一层隔膜,犹如一扇墙壁将两个人隔 开一样,终于得不到什么口实。   他也曾经怀疑是阿娟所为,但转而想到假如没有幕后,这个荡妇半夜三更做 得出这等事情?必定是父亲插了手。既然他老人家出面,就算了,就算高清俊运 气好我高鸿福倒大霉,赔了夫人又折兵。   原来他早就因高清俊当初阻挠九妹嫁给他而恨之入骨,九妹死后更下了不杀 竖子不足以平我愤的决心,但一直苦于没有机会。这次机会来了,是他脑筋来了 一百八十度的转弯之后的结果,就彻夜睡不着了,趁早跑到警察局揭发高清俊, 但又拿不出证据,警察局也将信将疑。   高鸿福气歪了脖子,当下承诺拿一千块来打包票,说不妨先去试着抓人,如 果高清俊闻风逃跑,那就是畏罪逃跑,杀人罪名成立。   其实警察局早就断定这是一宗谋杀案,而且早已收了高材生一大笔钱,不见 人也要见尸。但到现在警察局还是毫无头绪无从下手,自知颜面尽失,就觉得不 如采纳高鸿福这条妙计试一试。再说高鸿福还敢打赌,若没有结果,至少还有一 千块,不至于两手空空。   后来警察依计行事,高清俊果然畏罪潜逃,就可以初步断定他是杀高大学的 嫌疑犯了。因此,那赌注就应该物归原主。可巧的是高清俊后来逃到“难友”高 鸿福家避难。高鸿福再次睡不着觉,再次去警察局告密。这次警察更不相信了, 认为是弥天大谎,死犯高清俊怎么可能跑到“告密者”家柴房避难?   高鸿福又被气歪了脖子,又搬出那一套赌局。   警察局便说,你有钱想玩吗?那老子就陪你玩,就派人去走走。结果又扑了 个空。这盘赌局高鸿福输得万般冤枉,有苦难诉。但他不知道,幸亏高清俊及时 逃跑了,否则他就会惹祸上身,自讨苦吃。因为他一时冲动,竟然忘记了他自己 也是杀人凶手之一,若高清俊落网了,在严刑酷打之下他就极可能会招供同伙, 如果是这样的话,高鸿福到时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高清俊逃跑了,冷静下来的高鸿福权衡厉害之后自然不敢指出高大学的尸体 所在,不然岂非此地无银三百两了?   高大学的失踪在高材生看来还一直是个谜。   第二部分   1   天高气爽。晚风习习。远山暮色凝重,像是木炭重重画下一笔。此时高清虎 肩头一把柴,心情舒畅得像喝蜜,羊肠小道曲曲折折,不但不碍手碍脚了,反倒 似乎凭空增添了许多乐趣。   高清虎一边赶路一边低声唱山歌。唱的是当地有名的《妹妹偷汉》。这是一 首艳歌,其中有“妹妹屁股滑滑”之语。山歌随着山路七弯八拐,脚也慢慢疲劳, 高清虎渐渐后悔抄这条该死的鬼路了。原以为可以省许多脚力的,没想到却是大 错特错。幸亏一路上各种颜色的野花应有尽有,连绵不断,而且清香阵阵扑鼻, 才不怎么郁闷。半小时过后,终于回到高家庄郊外,再翻越一道山梁就可以到达 家了。   但此时高清俊确实有点疲惫了,后悔不该选择这道路。   前面就是一个窑洞。这个窑洞据说是明朝时一个太监持劫一个妃子从皇宫逃 出来,东逃西窜什么地方也藏不住身,就干脆南下,到处流浪,最后到达此地, 为生计所迫就萌发了烧窑的念头,就花钱雇人挖出来的。后来那个妃子不知什么 原因伤心地哭了三天三夜,最后光着身子爬上那窑顶从上面跳下来结束自己的性 命。太监就将她埋在窑底下。几百年以来,这个故事似是而非,一直困扰着高家 庄人的神经,说这个窑洞闹鬼,出什么蛇精。据说祖辈谁谁谁在这里亲眼见过一 条长十余丈的青蛇等等,各种离奇古怪的故事很多很多。高清虎很小的时候就听 奶奶不厌其烦地说过。那时她还健在,说话的声音像洪钟,眉头不断地扬动,像 一条小蛇在游动。   高清虎加快脚步,想三两下走过去算了,免得在这里遭晦气。但走不了几步, 却听见窑洞里面有声息。他心里噔了一下,下意识反应到:难道真是闹鬼?同时 鸡皮疙瘩一下子布满了他后背。   但高清虎也并非胆小之辈。他卸下柴,操紧柴刀,一步步靠近去。声音听清 楚了,分明是一个女人一声连接一声的呻吟声,而且在高清虎的意识里,这种声 音似乎很熟悉,而且久违了。再靠近一点,又可以听见一个水牛般粗重的喘气声。 高清虎脸一热,知道这里并非闹鬼了,十之八九是有奸情。就不知道奸夫淫妇是 谁了。   高清虎历来不想多管闲事。可能人家是一对夫妻还说不定。但天还没有全黑, 在这荒山野岭之中,高清虎脸热之余就打下了偷看一下的决心。   但是不看则已,一看则令他惊愕气愤。这个淫妇不是别人正是他老婆阿妮, 而这个奸夫不是别人正是他最瞧不起的麻子九。正因为他满脸麻疹,丑陋至极, 因此高清虎一直很看不顺眼。没想到的是,他竟然瘌蛤蟆吃起天鹅肉来了,一丝 不挂优游快哉地压在赤裸裸的阿妮上面不断地使牛劲,像一头劳作许久的粗牛那 样气喘吁吁。   高清俊怒火中烧,作出的第一个条件反应是大喝一声。麻子九受了惊吓一下 子瘫痪下去。   高清俊再按捺不住心中的屈辱,举起柴刀就要冲进去报复。阿妮停止了呻吟, 接着喊道:“住手!”   高清俊已经风雨发作般冲进来了。阿妮见他来势汹汹锐不可挡,就急忙推开 死一般趴在自己身上的麻子九,奋不顾身地坐起,用赤裸裸的身子掩护麻子九。 麻子九浑身颤抖,像是掉进了冰窟窿一样。   高清俊刀一扬,喝道:“让开!看老子剁了这个畜生!”   阿妮也不示弱,也喝道:“有本事你就去搞他老婆!”   其实麻子九因长相极其丑陋,他本人也没有什么谋生的本事,因此托人做了 几百次媒也是凇江上的水,付之东流,所以至今还是光棍一条,根本没有什么老 婆。但阿妮这句“有语病”话却发生了巨大的效力,立刻神奇般让高清俊冷静下 来。他看看阿妮,终于放弃了报复,扔下柴刀转身出去,悲哀,气愤,羞耻,惭 愧,绝望,无奈,一起涌上心头。到了外面,也不要柴了,两手空空,深一脚浅 一脚地径直回家。   泪水夺眶而出。阿妮穿戴好衣服,也不理会麻子九,捡好柴刀,背起那把柴, 远远地跟丈夫回去。   高清俊一路上一个人也不问,回到家也是如此,埋头扒下两碗冷饭就上床睡 大觉。   阿妮脱光了衣服,就上床挨在他背后低声哭泣。   高清俊仿佛睡熟了,一声不吭。   阿妮哭一阵后,就问:“你究竟有没有找过大坊那个汤先生?”   高清俊仍是不做声。   阿妮继续说:“听说他给的药很厉害……”   “找过了,没用……”好象是梦呓一样。   2   高清虎不厌其烦的去寻医问药,远近有名无名的郎中都看遍了,最后是一个 江湖老郎中成为他的救星。这个江湖郎中其实并非医家,他只是打出“祖传秘方” 的幌子在桥头摆药摊,什么药都卖,因此什么病都包治,而且扬言病不好钱不收。 当初高清虎是看不起这一类人的,认为不过是些骗人的勾当,当然从来没有找这 种人治病的念头。只是有一天,他一连找了好几个郎中都无济于事,万念俱灰, 像喝醉了酒一样,无精打采,打从桥头经过,无意中得到这个江湖郎中的承诺, 听来还蛮郑重认真,不像夸夸其谈,也不像油嘴滑舌,就横下心试一试。   老郎中拍了拍胸脯,说:这个没问题!就将一瓶紫色的药水交给高清虎拿回。 晚上,高清虎按照老郎中的吩咐将那药水涂搽上,果然立竿见影,随即起了效用, 比吃药喝汤灵验多了。此后高清虎就犹如着了魔一样,隔三五天就要往桥头一跑, 一大把钱一大把钱交给老郎中,一则是药费,一则是感激。那江湖老郎中当然笑 哈哈,钱来手接,照收无误。   高清虎经常跑街,不免遇见一些新闻时事。最让他难以忘怀的是枪毙“共 匪”,以至多少年之后依然记忆犹新,好像就是在昨天发生的一模一样。   那时,好几十辆汽车,浩浩荡荡,从街心缓缓通过,几乎每一辆汽车上面都 押解有一个“共匪”。他们一律反绑着手,上面还插一个箭牌,上面明文黑字, 但因在车上,有相当远的距离,而且车时刻流动,更不易为肉眼所看见。他们这 些土匪为非作歹,祸国殃民,罪不容诛,死有余辜。但令高清虎不解的是,他们 似乎个个昂首挺胸,视死如归,一点也不怕死的样子。车子缓缓流动片刻,忽然 共匪当中有人高呼“打倒国民党反动派!”“打倒蒋介石!”。接着前呼后应, “打倒”声像长龙般涌动,不绝于耳。本来是游街示众,杀一儆百,告诫老百姓 不要通匪的,没想到却弄巧成拙,成了游行示威,让土匪一路自由演说,一路通 骂。   高清虎想:“死到临头还嘴硬?”   最好看的是杀头。人群涌动,个个跻足翘首,围着来看。十人当中,只杀两 个人的头,其余都是枪毙。但就是这两个人“杀头”吸引的眼球最多。   高清虎也很喜欢看这个杀头的场面。不过很简单:两个人将犯人按在地面, 另外一人提大刀砍脖子,一道鲜血迸射出来之后,就没有什么看头了。   其实让高清虎印象最深刻的是,有一些土匪在临刑前吓得全身发抖的情景。 原以为这些人平时作恶多端,浑身是胆,是不怕死的,没想到也有尿流屁滚的时 候。   为什么只杀两个人的头呢?   后来,那两个人头被挂在破旧不堪的河沿上,沿墙一块块枯萎的苔藓象是一 块块贴上去的人皮,高清虎才恍然大悟:杀一儆百。   夕阳之下,高清虎回头看一眼这个寂静的县城。虽然那挂着的人头被暮色吞 没,看不到,但一想起还是不寒而栗。千万不要做共匪啊。而且他一边走路一边 打定了注意,回家之后首先要警告家人,即使饿死了也不要做共匪,共匪没有好 下场。   回到家几乎是半夜。每赶一次城,都要花费很多的时间和脚力,但高清虎每 一次去都如获至宝,乐此不惫。这次他照例推门而入,可墙壁上一个影子吓了他 一跳。定神看了看,才看出来是一个草帽在煤油灯之下的投影。煤油灯似乎快燃 尽了,此时已经突突的跳。   高清虎就从一个破纸箱取出一个乌黑黑的煤油罐,给煤油添了添。阿妮在里 屋叫了一声:“谁?”   高清虎应了一声“我”就两手乌黑的走进去。透过朦胧的蚊帐,看见她洁白 的身体。她一丝不挂这个睡姿对高清虎来说已经相当熟悉,也异常煽情。但这时, 高清虎却提不起精神来。相反,此时脑海里不断跳动的是枪毙与砍头的片段。   阿妮见他无动于衷,就显得有点失落,问:“吃饭了吗?”   高清虎几乎有点结巴:“吃……了。吃了……才回来。”   “那你买到药了吗?”   “买了。”   “那你还呆在那里做什么?”   “没做什么。”   “蠢猪!还不赶紧上床睡觉?”   高清虎又开始结巴说:“我没眼睡。”   阿妮显然生气了,叫了一声:“那你去死在外面算了!”   高清虎本想跟她谈一谈今天所见到的枪毙与砍头的,见她忽然生气了,就一 时不知如何是好。   阿妮似乎起身穿裤子了。但她的乳房还清清楚楚地挂在胸前。但奇怪的是, 他始终没有什么冲动。相反,满脑子晃动的是刑场的事情。   阿妮披一件衣服下床,松松垮垮的,很不屑地瞥一眼丈夫,就到小厨房里去, 不知干什么。   高清虎只呆呆坐在那里,也懒得去看她究竟干什么。此时他满脑子是杀人的 红色,触目心惊。   这个厨房就是他们结婚分家之后用一间小房间特地设置的。照阿妮的说法, 有时肚子饿了,不必半夜蹑手蹑脚的到大厨房去。   过了不久,高清虎忽然听见阿妮发出几声呻吟。他不知她出什么事了,就吃 惊地过去看看。那个场面更让他吃惊。   原来她正坐在一张矮凳上,两手握着一根小红萝卜,在两腿之间轻轻的往里 面推动。刚才她的声音就是在萝卜的作用下产生的。   高清虎忽然满脸涨红,小声嘟哝一句“下贱”,就连忙脱裤子,将药水涂上, 就过去将她手中的红萝卜夺开。取而代之以他那根“黑萝卜”。“黑萝卜”虽然 没有红萝卜那么有力度,但阿妮在它的作用力下,呻吟声更加大胆。   这一整夜,高清虎是在小厨房的地板过的。第二天一早,阳光从窗口爬进来, 看见他光着屁股。但谁也不知道,当他一张开眼皮看见光明的时候,想着的仍是 昨天刑场上砍头与枪毙的情形。   3   “大哥,救救命!”   高清虎背着一把松枝绕道从塘坪经过,突然一个微弱而悲哀的声音吓了他一 跳。   高清虎寻声望去,看见一个男人藏匿在一丛灌木之中。如果不是他打招呼, 路人是不可能发现的。   高清虎说:“你叫我?什么事?”   那男人咳嗽一下,说:“是,你过来!”   高清虎开始有点迟疑,不知对方藏在那里干什么。但在他的再三哀求之下, 高清虎便放下松枝,向那男人走去。这时,他才忽然发现一些草尖和树叶沾有淡 淡的鲜血。而且有血迹的地方,都已经开始吸引许多蚂蚁在旁边了。绿色的背景, 红色的血迹,黑色的蚂蚁,构成了极强的视力冲击。   那男人见高清虎靠近了,就一手拔开灌木丛,一手递出来一把钞票,扬了扬, 说:“大哥,弄点吃的来,怎么样?”   高清虎见钱眼开,欢喜得不得了,就问:“你要吃什么?”   “能饱肚子就行了。”   “那没问题,你到我家坐坐。”   “我受伤了,走不动!”那男人声音有点痛苦。   高清虎这才注意到他的右腿,确实有伤,一块白布包扎得严严实实。而且一 些血脓已经渗透出来了,已经弄脏了不少地方。   “那我背你。”高清虎就要蹲下去背他。   那男人忙拒绝,说这样不好,这里安全些。   高清虎不很明白他的意思,就不勉强,说:   “那好办,你等着。我就回家弄来!”   高清虎于是转身准备跑回家。这一笔钱对他来说正是雪中送炭。这半年来, 他四处寻医问药,已经花光了老本,眼看光靠卖柴是支付不过来了,正愁眉苦脸 一筹莫展。谁知道天上就掉下一个馅饼。   “大哥!”   高清虎听见声音,就没有跑成,回头看看他。那男人已经极度疲劳的样子, 但仍扬扬手中的钱币,有气无力地说:“钱……”   高清虎忽然很是感动,说:“待我送饭来了再收吧。你再坚持一下,很快 的。”   高清虎又没有接钱,就转身跑回家。但只跑了一段路,全身发烫得厉害,咸 味的汗珠不断往外窜。同时天空乌云越来越厚,眼看就要下雨了。天气变得跟蒸 笼一样闷热。一旦起风,就要下雨的样子。   高清虎考虑到那男人腿上有伤,不能让雨水淋到,就跑回头,先将他转移到 一个能避雨的地方再说。   起先那男人有点迟疑,说不准备进村了。但高清虎帮他权衡了利弊,说: “下雨了,你的伤口如果被感染,到时就麻烦了。”   那男人看这天气也真是要下雨的样子,就依了,同意让高清虎来背。高清虎 本想背着他一直往家跑得。但刚跑到半路,前头的雨水就潮水般地赶过来了。幸 好旁边有一座破庙,可以避避雨。   高清虎就背着他往破庙里跑。大雨赶来了,屋顶一阵噼里啪啦响,像是一连 串鞭炮。   破庙里面阴森可怕,一片狼籍,股股臭味甚是难闻。这破庙原来是一个落魄 的道士建设好在这里专门用来做捉鬼之用的,后来据说鬼没捉成,道士就被女鬼 害死了。后来,就是几个和尚在这里居住了几年。和尚迁走之后,这里又成了一 个李姓的祠堂,专门用来停留尚未下葬的尸体。   所以,到了现在,这个破庙已经没有一个神佛了,只有一口破损的棺材。当 然,这口棺材当时是用来当作预备之用的,并没有收敛过尸体,一直空着。到现 在还保留着一副孤苦伶仃的样子。   高清虎有点尴尬,说:“为难你了,要你到这里避雨。”   “这里不错。”   高清虎接着说:“我小时候就经常来这里捉迷藏,这口棺材是空的,谁输了 就要到里面去躺,要别人数一百下才可以上来。”   那男人笑了笑,说:“真有趣。”   高清虎接着解释说:“小孩什么都玩,什么都不懂。”   那男人不说什么,只是很神秘的笑,样子看不清楚。   大雨轰轰烈烈下了一阵,忽然停了,破庙里面的光线开始变得充足。油漆过 的棺材早已褪色,又几乎恢复成白色了。   高清虎说:“雨停了,我们回家弄吃的。”   但那男人有了新的主意,说:“我以后就呆这里,你只管弄吃的来就行了, 如果有什么伤药也好弄点来。”   高清虎问:“这里行吗?”   那男人笑了笑说:“有什么行不行。哪里都差不多。”   高清虎就想出去弄吃的来。那男人说:“你先将我弄到棺材里面吧。”   高清虎不解:“何必呢。这样不吉利的。”   “什么吉利不吉利。死活就是一张床。”   高清虎觉得也是。如果他决定要在着破庙呆,至少要找个地方睡觉。而这棺 材正好利用。于是高清虎也不多说什么,花了很大的力气,才将他弄进棺材里面。   临走前高清虎跟他开了一句玩笑:“好好睡,不要来真的,睡死了,就没人 吃我的饭了。呵呵。”   “别担心,只有死睡,没有睡死的,呵呵……”   棺材里传出来的。   此后,高清虎托名砍柴卖,天天往破庙跑,送饭。又从那男人手里源源不断 地接过一叠叠钞票,最后统统到达桥头那个老江湖郎中的腰包。此后高清虎除了 从老郎中那里拿回他自己用的药水之外,还通常顺便带回一两瓶伤药,然后捎带 到破庙。这一切都是秘密进行的。因为,那男人害怕暴露身份,多次叮嘱不可张 扬。   但是,就是高清虎也根本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的人。只是后来互相依赖的程 度越来越高,交往多了,才知道彼此的姓名。此外什么也不知道。或者说他不愿 意多说。而高清虎一直最关心的是他手中的钞票。   他姓钱,名字叫一铭。   4   没有月亮,星光也很稀淡,四周黑压压的,只一条黄泥路依稀可辨。高清虎 深一脚浅一脚的走,就像走在黄缎子上面一样,觉得有点不真实。到了村郊,蛙 声一浪一浪排列过来,倒才让他清醒许多。   “站住!”一个突兀的声音吓了高清虎一跳。   高清虎心想,一定是土匪了,但他旋即想起身上没钱,就不怎么紧张,他说 要站住就乖乖站住,等待对方来搜身。   但对方并不立即动手搜身,另一个不同的声音问:“想干什么?”   “回家。”高清虎毫不含糊。   “怎么这么深夜了才回家?”   “进城去了。”   他们围近了,高清虎才发现一共有三个人,但有一个始终未开口,这让高清 虎觉得有点奇怪。突然又觉得他是高深莫测的主谋,有生杀予夺之权。   “进城买什么?”   高清虎有点为难了,支吾不说。   一直不出声那个人牛高马大,忽然上前搜身。结果搜出两个小瓶子。   另一个人打开手电筒照了照,说:“这是什么药?老实点!”   高清虎有点尴尬,那人又厉声催促一声。高清虎只好老实回答:“用来擦这 东西的。”同时他还用手指指了指。   但那人显然没有看到他的手势,仍然问:“什么东西?”   “就是这个。”高清虎指了指裤裆。那三人立即领悟了,都不住呵呵笑。其 中一个说:“兄弟,你能行的!”语调怪怪的。   搜身那人笑过之后就将药瓶交回高清虎,神兮兮的说:“大哥,用力点啊。 实在不行,就请小弟去帮忙好了。”那三人忽然又呵呵笑。   高清虎面红耳赤,在他们的取笑声中深一脚浅一脚进村。过后忽然问自己: “刚才那三个人是不是土匪呢?”他搞不明白,如果是土匪,怎么不杀人抢东西?   回到了家,阿妮才告诉他,今天下午警察局的人来搜村,挨家挨户的搜,说 是有共匪进来了,他们要抓土匪。   高清虎刚吃过饭,抹了抹嘴,说:“那我们家也被他们搜了?”   “废话!”   高清虎一听到这个“废”就觉得浑身不舒服。可能是因为以前阿妮经常骂他 是废物。在他心理造成了巨大的伤害。   阿妮见丈夫低头了,就微笑着接着说:“他们不光搜屋。有一个死色鬼还想 搜老娘的身呢。我的胸脯是什么人都可以随便摸的吗?”   高清虎听后心痒痒的,忽然心血来潮,说:“那你老公可以摸吗?”说着就 伸手过去用力揉搓。   阿妮接着低声呻吟着,立即软倒在他怀里。高清虎知道她是故意的,便手忙 脚乱抱她上床。   一天就这样过去。   第二天一早,警察局的人就挨家挨户的敲门催人,将全村男女老少统统赶到 土场子。高清虎推开门的时候,一阵雾气十分清爽的偷袭进来。那感觉很像他有 时候偷袭阿妮的胸部一样痛快而刺激。   土场子本身就小,挤满了人,显得更加小了。土场子的前头有一个土丘,搬 来一张桌子一放,就成了临时主席台。主席台下面的草在不断的摇摆。风有点大, 很清爽。人们都很有耐性地等待开会。   主席台在群众的注目下显得异常空虚。大概过了十余分钟,才有一派人鱼贯 而上。这一片人,除了认识的保长外,其余都很陌生。但他们个个腰佩手枪,一 看过去,非常威武庄严。人们也几乎全将视力集中在对方的腰间。至于他们长得 怎样,有什么相貌倒是其次的。   保长首先拿出花名册一个个的唱,倒让不少人好生厌烦。叫到的名字就道一 声,举一下手也可以。但通常人们习惯了道“到”,而一般不举手。因此当念到 阿妮的名字时,她一声不吭,老半天了才若无其事地举一下手。这一傲慢风骚的 举动自然引起了全场人尤其主席台上那些威风鼎鼎的警察的注意。他们当中有好 几个在注视阿妮的时候不断地舔嘴唇。   名字终于唱完。没有人缺席。最后保长吩咐一下,说:“各位乡亲,如果有 不认识的就报告上来,重重有赏的。”但终于没有,于是保长也就笑嘻嘻的下台。   接着的是一个熊背阔胸的警察发表严厉的讲话。他的每一句话每一个字都铿 锵有力,好象是从他腰间的手枪打出来的子弹。群众都被一种深不可测的威力慑 服了。他声言共匪是万恶之首,而包庇共匪则是罪加一等,一旦发现决不手软, 一律格杀勿论。他说“格杀勿论”时为了增强气势,还掏枪出来扬了扬。最后他 好声好气劝人们将共匪交出来。人群面面相觑,谁也不敢出声气。   另一个警察补充说:“现在交出来不但无罪,还可以得到奖赏。”   但人群始终跟没有风浪的湖面一样平静。开头讲话那个警察显然发脾气了, 又恢复严厉的语调:“我们知道了的,有几个共匪逃进你们村子,一定是有人藏 起来了,快快交出来,否则一旦搜到,我们就不客气了!”他说“不客气”这三 个字几乎是咬着牙根。   人群又是面面相觑,没有谁回应。一开始高清虎曾怀疑钱一铭是否是共匪, 但一想到共匪是凶煞恶极的,就很快排除了这个危险的念头。钱一铭长得白白净 净,四方八脸,一副书生斯文模样,断绝没有是土匪的可能。而且他挺有心肠, 说起话来处处为别人着想,急人所需,大大方方,哪像个心胸狭隘心狠手辣杀人 不眨眼的土匪强盗?   高清虎张眼看其他人,看有没有人将共匪交出来。共匪太可恶太可怕了,应 该交出来处决,而窝藏他们那简直是无法无天了。   但终于没有。或许高家庄根本没有共匪,或者共匪曾经从这里经过,然后逃 之夭夭了。   警察们也没有法子,最后只好宣布散会。回到家里时太阳已经竿来高了。阿 妮不断抱怨,说:“开这种会管个屁用,简直是浪费时间!如果不用开会,老娘 早已烧开饭,将内裤洗净晾上去了。”   5   竹子开花了。村里上了年纪的老人说,竹子开花一次,世道就要大变一次, 不是什么好兆头。   竹子的花朵米粒一样大小,通体洁白,近一点儿仔细观察,就可以发现,其 实它们的形状是相当优美的,密密麻麻。高清虎想,如果枝条下面的蚂蚁一抬头, 肯定会误以为是洁白无暇的云朵。   据说竹子一旦开花,那么它的生命不久就要终结,很快就会枯萎。高清虎提 着柴刀左看一下,右看一下,最后决定砍那满是花朵的一株。老是老了点,但眼 睁睁看着它枯萎,未免太可惜了。他一向有这条处事原则:充分利用,不事浪费。   所以,他要利用这根开花的竹子来编制床榻。这根开满了花朵的竹子正在热 烈地展示它生命中最灿烂的一幕,似乎如此之后就算凋零了也无所遗憾。然而, 它不知道,死神已经提前静悄悄的来到了身边。   高清虎举起刀就砍,三两下就搞掂了。他奇怪的注意到,这竹子在最后倾倒 的瞬间,发出吱呀一声,仿佛一声绝望的悲叹。他将枝桠削落下来,取光溜溜的 竿。   高清虎离开后,这个竹林又恢复了宁静,风一扫而过,飒飒的响,好象村里 的妇女在交头接耳。   高清虎就这样肩着竹子一袅一袅的回去,因竹子太长,后面的一端不断的磨 擦巷子一旁的墙壁。当经过户长高敏家旁边时,高敏其时正光着膀子坐在门槛上 吸水烟筒。他瞥高清虎一眼,烟气也顾不上吐了,跳将起身,喝道:“小子,当 心你的脑袋!”   “小子”一语在当地是辱骂词。但高清虎知道自己一定是在哪方面得罪他了, 因此不反骂。人家多少也是官,虽然是芝麻官,小了点。所以高清虎历来不怎么 畏惧他。如果是论拳脚,那应该是高敏畏惧高清虎。   高敏果然接着数落高清虎,说:“你看,你看,你将国家的公告扯下来了, 这是犯法的,要坐牢的,你不知道吗?”   高清虎扭头看一下,果然是竹子的末端将张贴在高敏家墙壁上的一张文告扯 下来了。文告上有红色的公章,显然是政府的告示。加上高敏这一通警告,高清 虎开始有点忐忑不安。   “什么公告?”高清虎停住脚步问。   “哼!什么公告?你说如何是好!”   高清虎自觉闯祸了,就低头不说话,看高敏想耍什么手段。不料高敏一反常 态,并不威胁下去,而是放下烟筒,去捡公告,重新张贴上去。他的动作在高清 虎看来有点滑稽。   高敏贴好了公告,见高清虎还没有走,就说:“这公告说,近来有一个共匪 逃向我们这一带藏起来了。如果发现了上报,就可以拿到重奖。”   高清虎嘟哝一下:“土匪土匪,谁知道谁是土匪。”说着就开始赶路。   高敏在背后补充说:“这个土匪腿上有伤!”   高清虎开始不怎么理会,直至于到达家了,将竹子蓬一声放倒在院子里,才 忽然想起高敏最后那句话;“这个土匪腿上有伤!”难道是钱一铭?   高清虎很自然就想起了钱一铭。他正是有腿伤。但他的身份究竟如何还是不 敢肯定。   阿妮怀里抱着一只小黑猫,打从房间出来,见高清虎站着发愣,就说:“今 天太阳不错啊。”   “是啊。”高清虎附和着。此时阳光确实很妩媚,地面仿佛蒙上了一层薄薄 的金衣。   阿妮接着喃喃说:“时下干什么也比不上抓土匪了。”   高清虎说:“是么?”   阿妮白他一眼,说:“你没有看公告吗?”   “什么公告?”   “我也不知道是什么公告。”阿妮说,“但是,昨天我听说,政府承诺说, 如果谁将一个有腿伤的共匪抓去警察局,谁就会有一千块的奖赏。天啊,一千块, 一辈子也不用干了。只睡着吃也吃不完了。”   高清虎一听竟然有“一千块”这个天价,不禁心痒痒的,对阿妮说:“我知 道他在哪里。”   阿妮说:“我也知道。”语调怪怪的,充满了讽刺。   高清虎嘟哝说:“不过我还是不敢相信,他怎么会是土匪呢,人很正派啊。”   这话终于引起了阿妮的注意,她将小黑猫放下,赶紧问:“他是谁?在哪 里?”   “他叫钱一铭,在村郊那间破庙里睡棺材。”   “他死了?什么时候死的?”阿妮有些失望。   高清虎解释说,他没有死,他睡棺材是因为破庙那里没有床。   阿妮赶紧问:“他是不是腿上有伤?”   高清虎回答:“正是。”   阿妮一拍大腿,惊呼道:“我们要发财啦!”   高清虎有点迟疑,说:“我不信他就是土匪。”   “管他是不是,抓去警察局再说。”   “这样不是很妥吧?”   “没有脑袋的家伙!只要想办法将他送到警察局就行了。警察局的人不会冤 枉好人的。如果他真的不是,他们自然会放人。万一他真是土匪,那么我们可要 发大财了……”阿妮越说越兴奋,几乎难以控制自己的情智了。   高清虎觉得也有道理,就答应阿妮,下午带她去破庙探探虚实。   6   傍晚,阿妮和高清虎一块送饭去破庙。一路上阿妮不停的纳罕自己竟然天天 为一个土匪做饭,竟然有一个多月了,竟然没有丝毫觉察。同时心底暗暗佩服丈 夫高清虎,别看他一副虎头虎脑模样,做起事情竟能瞒天过海,不露蛛丝马迹。 而且还讲起信义来,呸,什么鬼信义,可以当饭吃么!   高清虎在前头走得有些急,手里提着的竹篮里面时而传出几声碗碟碰撞的声 音。若是平时,阿妮肯定会抱怨他走得快,要他放慢脚步,但此时她兴致勃勃的, 紧紧跟在背后。   两人早已商量好了的,以免打草惊蛇,所以阿妮暂时不现身进破庙。因此她 小心翼翼藏在一旁,好让高清虎一人坦坦白白进去送饭。里面有什么声音她在外 头完全听得清楚。   “一铭兄,肚子饿了吧?”这是高清虎的声音。   “呵呵,我以为你不来了呢。肚子早就叫了。”声音很乐观。   阿妮想:“哼,待会儿,恐怕你就笑不起来了。”   “一铭兄啊。”高清虎的声音,“你的腿伤怎么来的?快要好了吧?”   “是……是被一群强盗刺的,他们想要抢我的钱……”钱一铭一边狼吞虎咽 一边说,因此语调有点含糊。   “什么时候才能好起来呢?”   “快了。勉强可以走路了,大概再过三两天就可以离开了,有点舍不得啊, 呵呵。无奈我还有许多重要的事情要干啊。”   高清虎没有话语。   钱一铭继续说:“多谢兄弟的关照啊。要不我早就成了野狼的美餐了。呵呵。 兄弟的恩情我没齿难忘,日后一定好好报答!”   阿妮想:“这个当然。哼。”   “哪里,哪里。”高清虎谦虚道。   接着钱一铭轻声说:“我有一样东西本不想隐瞒兄弟的,但一说出来,恐怕 让你受惊。”阿妮侧了侧头,勉强听得到。   “什么东西?我不怕!”高清虎的声音却十分响亮。   钱一铭说:“轻声点。”   “无论如何你不能告诉别人,好吗?”钱一铭请求。   高清虎没有声音。阿妮猜想他一定是点头了。因为他一直习惯用点头这种方 式来对别人做承诺。   钱一铭接着轻声说了一些话。声音太小,阿妮皱起眉头来偷听还是没有听清 楚。   倒是高清虎接下来的吃惊故意为她传达了出来:“你真的是共产党?我不 信!”   “小声点。知道了要杀头的。”钱一铭吃着饭,含含糊糊的。   阿妮听了高兴得不得了,想:“这下发财了!”   不久里面传出高清虎急促之中透着恐慌的声音:“一铭兄,你怎么啦?一铭 兄!”   阿妮忽然呵呵笑起来,连忙走进去,说:“快将他送警察局去领赏!”   高清虎仍然一头雾水,钱一铭刚才还好端端的,怎么吃着吃着就昏厥倒下去 了呢?   他有些紧张地说:“他不是死了吧?怎么办?”   阿妮笑着说:“不会这么快就死人的?快拖他出来。”她见钱一铭不省人事 的躺在棺材里,便幸灾乐祸道:“还没有砍头呢,不会这么舒服就可以躺棺材 的。”   高清虎很吃惊地看阿妮。   阿妮又笑着说:“我在饭菜里面下迷魂药了,怎么样?”   高清虎这才豁然大悟,迭声称赞她有计谋。   阿妮又赶紧吩咐说:“赶快将他弄出来,背警察局去领奖!”   7   钱一铭在警察局经不住严刑酷打,牙齿缝一下被撬开。他战战兢兢,老老实 实回答特务所问的每一个问题。连特务们也觉得他没有利用价值了,就拉出去草 草枪毙。   至于高清虎夫妇当然立了大功。警察局表示奖赏二百块。阿妮骂娘了,说: “明明说是一千块,你们狗日的当老娘不识字啊?”   但警察局终于不肯增添。高清虎说,老百姓斗不过人家有权势的,算了算了, 建议阿妮领钱回家,不要不知趣不吃敬酒吃罚酒。   阿妮愤愤然只好如此。回到家还骂骂咧咧好几天。后来觉得实在吃亏,不甘 心,就又跑警察局去索钱。   警察局的人告诉她,那钱警察局是没有给的了,只不过警察局现在缺少人手, 可以叫高清虎过来填补。   阿妮犹豫不决,不知他们又要玩什么花招。   警察局的人劝她说:“到时你丈夫就有手枪佩带在腰间了,你说,威风不威 风?”   阿妮一听原来是这个,当然好羡慕,立即答应了,不再讨钱。之后高清虎就 告别了柴夫这个身份,堂而皇之的做起了警察,腰间时刻佩带着一杆油光可鉴的 手枪,昂首挺胸的不可一世。加以他事事勇敢,肯卖命,尤其后来在一次缉拿行 动中舍身救护上司,获得了上级的首肯,不久被提升任命为队长,算是混到了一 官半职。   从此,高得胜一家人的地位忽然变得高了许多。高珍、高材生他们见到高得 胜都一改以前傲慢的神态,称起兄道起弟来了。这让高得胜感到世界的变化实在 是快,扬眉吐气不说,胸中的快意说不出来那样飘逸,像是蔚蓝的天空飘荡着几 朵白云,绰绰有余,心旷神怡。   不久,村里一些人纷纷给高得胜家说媳妇,没几天,除开阿五高清俊,阿四、 阿七、阿八都娶上了老婆,而且个个都有几分姿色,大哥高清龙与高清虎看在眼 里都不免有点妒忌。有的媒人见有好处可捞,便想一不做二不休,要将阿十的媳 妇也说了。但阿十年纪还小,还在读书,所以高得胜婉言拒绝了,笑哈哈照例送 一份不薄的酬礼。   外村的一些人也闻风而动,当打听到高得胜还有一个待字闺女时,都趋之若 骛,纷纷登门说媒,红线儿东拉西扯,但每次都不免大失所望。原因是六妹虽然 身材不错,但嘴巴太丑陋了,乍一看去,像个怪物,所以没人愿意娶。当然也有 求之不得的,但高得胜又不愿意将女儿许配给这些尖嘴猴腮庸俗无能家境贫穷的 光棍。所以一连几个月过去,六妹还没有归宿。高得胜说:“急什么,好男人都 在后头呢。”但六妹因一连窜的失败,自惭形秽,渐渐的失去信心,不免焦急起 来了,害怕以后没人要,嫁不出去。所以随着日子的推移和希望的一次次破灭, 她原本极好的脾性逐渐变得乖戾。有事没事就找家人吵架,有理没理都要大哭一 场。刚进来那几个媳妇因为与她没有感情基础,因她这么一闹再闹,自然而然起 了间隙。她们表面上是让步,但在背后却经常指手画脚,而且以“嫁不出去”来 代称六妹,以示嘲笑与侮辱。六妹有时听见她们交头接耳,知道她们是在含沙射 影,自尊心就大打折扣,彼此之间的关系像做馒头一样,一下子膨胀,变得僵僵 的。她恨不得明天就嫁出去,离开这群妖精,但是,这是她愿意就可以实现的吗? 在现实面前,她只有信从父亲的劝告:莫急,缘分还没到,要是来了,藏也藏不 住。因此她在晚上经常梦见一个翩翩少年骑着一匹白马,来到她家门口,在众目 睽睽之下扬鞭载她而去。但是她从来不将这个梦境告诉别人。她相信这有一天总 会实现,不过是时间问题,只有默默等待。这样想着时,她急噪不安的情绪也渐 渐平稳下来,与众嫂子之间的关系也一天天明朗起来。   8   披着淡淡的月色,高清俊的心情也是淡淡的。他悄悄地从田野穿越而过,到 了村子就将鞋帮在青草丛生的田埂上左右抹抹,当把鞋帮上的淤泥擦掉之后才径 直回家。故乡的夜晚是熟悉的,故乡的月亮更是亲切无比。还有晚风、蛙声、狗 吠,以及村子外围的竹林传来的竹子之间摩擦的叫声,这一切纵横交错,一派祥 和气氛,早已深深地刻印在高清俊幼小的脑海里,成为一生的财富。虽然只离别 两年,但一种久别重逢的感觉十分强烈。因此,故乡似乎更加细腻小心地走进他 的心灵,成了他不可或缺的精神食粮。小时侯,他奶奶时常告诉他说:“哪里也 比不上故乡,有龙肉吃也比不上狗窝。”看来真是千真万确,没有远离故乡颠沛 流离过就不能有很深刻的体会。   两年过去了,故乡一点也没有变化,路子还是原来的路子,建筑还是原来的 建筑,人家还是原来的人家。但高清俊觉得自己的变化却是偷天换日一般。一年 以前,他就经人介绍入了共产党,成了一个秘密组织的地下党员。在一次次党章 学习中,他感到既光荣又害怕。光荣是因为共产党是光明的使者,要引导农民闹 革命打倒地主,实现耕者有其田,推翻三座大山。害怕是因为共产党在国统区是 土匪,脑袋随时都有搬家的危险。所以,高清俊为了安全起见,就选择夜晚悄悄 潜回家。   高清俊轻车熟路,绕过家门口那棵龙眼树,一个跃身就从围墙闪过。龙眼树 默不作声。围墙却不甘寂寞,紧紧抓住高清俊翻越身体时脚底用力蹭的机会,来 一个极为响亮的摩擦声,之后高清俊觉得似乎有一个砖头从上面掉落下来,扑通 一声。他家的狗立刻气势汹汹地狂吠着飞跑出来了。这两条狗还是没有什么变化, 只是肥胖一点。它们见是高清俊就立即停止了叫吠,倒是一个劲地摇晃尾巴上来 磨蹭,呜呜的舔左舔右。高清俊觉得狗真是够义气,两年过去了,仍然不忘旧主, 不能不让人钦佩。于是他感动地猫身下去和它们亲热一阵。   家外面没什么变化,但里面的变化就大了。高清俊一时还以为走错了门路。 幸好这两条狗是最有力的证据。他仔细观察一下,觉得其实也不过多了七八间房 子,占据了以前的空间,此外以前的房子还是以前的房子,没有改变什么。他父 亲那个房间忽然亮灯了,接着门支呀一声开。高得胜本来睡不着,既然听见狗叫 一阵子就不叫,就觉得奇怪,起床看看怎么回事。   高清俊小声叫了一声:“爹!”   高得胜吃惊一下,说:“你是谁?”   “我是阿五啊。”高清俊走上去了。   高得胜又惊又喜,说:“阿五,你这个不肖,可把爹娘害死了!”   高清俊瞬间觉得像是吃了闭门羹,很不是滋味,站着不知道怎样解释好。幸 好母亲闻声出来,心疼地拉他的手进去。母亲摸完他的手就摸他的脸蛋,觉得真 是结实多了,不知是高兴还是伤心,竟不禁呜呜哭起来。她这么一哭,高得胜立 即心软了许多,亲自为高清俊倒茶。   高清俊接过茶,说了声谢谢,就默默喝。这茶的味道有点苦。在喝的时候, 高清俊无端地觉得他与父亲之间已经立起了一层墙壁般厚的隔膜,那关系就似乎 跟这茶的味道一样有点苦。   母亲心疼地嘘寒问暖,问了许多无关紧要的问题。高清俊一一回答。之后父 亲开始追问起来了。   “阿五,你老实说,你是不是杀死高大学的凶手?”   高清俊喝一大口茶,因此体会到了很苦的滋味,回答:“是的,又怎么样?”   母亲惊愕得说不出话来。高清俊是她的儿子,是在她眼皮底下长大的,自幼 不敢杀生,她怎么也不相信他会杀高大学。如今他亲口承认了,对她来说无疑是 晴天一声霹雳。   高得胜看他无法无天的神态,气得脖子比牛的还粗,厉声喝道:“畜生!杀 人就要偿命,这个你不懂吗?荷!”   母亲更加恐惧了,连忙制止丈夫说:“轻声点!别叫别人听见了。”   高得胜于是轻声点了,继续问:“你为什么要杀人?”   高清俊犹疑了,说不说真相呢?不说吧,今天很难逃过父亲这一关了,说吧, 那是九妹有遗言在先,不可暴露她的死因给家人,尤其感情脆弱的母亲知道,否 则她将在九泉之下不得瞑目。正在进退两难犹疑不决时,高得胜更是步步逼紧, 几乎像是律师在审判一个犯人一样。   高清俊应付不下,多年来的委屈一下子涌上心头,竟破天荒地哭起来。母亲 发现,就是九妹当年上吊的时候,他也没有哭这么伤心。   高得胜有点心软了,但仍然将关键问题咬住不放。   高清俊最后不得不将九妹的死因以及如何诱杀高大学的整个过程如实说出来。 这时,轮到高得胜夫妇伤心流涕了。母亲默默的抹眼泪,其伤心之状不言而喻。 高得胜咬牙切齿,恶狠狠说:“那个畜生,该杀!”之后看看高清俊说:“阿五, 爹冤枉你了,为难你了。”   高清俊得到父亲的谅解,不料眼泪流得更快了,什么言语也说不出来。在他 的心目中,父亲一直是这个家庭的伟大支柱,是一个高大的顶天立地的形象,做 儿子的没有不敬仰的道理。   接着高得胜说:“过去的就让它过去好了,哭也没有用。”高清俊于是就不 哭了。但母亲一直没有停止抹眼泪。为了转移她的注意力,高得胜就跟高清俊谈 起了这两年来可喜的变化,尤其将高清虎如何抓土匪,如何一级级往上爬,最后 当上了警官说得神乎离奇。高清俊心里猛地一个疙瘩:“此后,我跟二哥岂不成 了冤家对头?”   高得胜见高清俊脸色不对劲,就以为他困倦了,安排他睡觉。因为他原来的 房子已经被改造成为阿七的洞房,所以高清俊只好迁就一下,在客厅里头睡地板。   他一躺下地板,疲惫就令其呼呼大睡了。   9   高清俊回家的消息像他家的腌菜一样,严实地封存在几只乌黑的瓷罐里,它 们蹲在屋檐边已经有半个月之久了。因为他是杀人犯,曾遭警察局通缉,所以不 敢抛头露面。家里其他人也个个惟恐走漏风声,对外只字不提。有时得知有人将 登门造访,高清俊就事先藏好。这样高清俊回家十余天了,别人一点也不知情。 高清虎对家人说:“阿五回来了,不能让别人知道,否则我这个警官有点难当 了。”高清俊觉得也是,因此不敢出越家园半步。   其实,回到家乡,最令高清俊魂牵梦萦的是阿娟。不知她过得怎样了。他很 想去和她约会一下。但这样很容易败露身份的,所以他思考再三,还是选择忍耐, 等等看什么时候一有机会就过去。   一天,高清虎忽然回家,腰间挂着两枝手枪。平日他公务忙,很少回家不说, 但是看见他同时带两支手枪却是头一次。因此这一不寻常的变化立即引起了村人 的猜疑。有的说他肯定是升官了。有的说他说不定缴了土匪的枪。也有的人认为 他两支手枪之中有一支必定是假货,是拿来吓唬土匪的。其中认为他升官的占据 多数。   但之后高得胜传出话来,说日本鬼子要打过来了,人们才知道高清虎为什么 这个时候要多携带武器了。但日本鬼子是什么人,长得怎样的呢?村人一点也想 象不出来。高得胜告诉大家,日本鬼子不是我们中国人,他们是外国人,来抢我 们的地盘来的,比土匪还要凶狠。这时候,村人才人心惶惶。有的主张逃跑,有 的主张跟他们拼命,好象扁担的两端分了头,左右摇摆不定。   接着高得胜又替高清虎传出话来,说大家不必担心,鬼子不会这么快就到达 我们这里的。这次高清虎回高家庄的目的就是护送高材生与高珍两位老爷进城开 会,以好商量日后如何对付日本鬼子。高得胜说话的时候旁边的荔枝树不断地飘 落枯黄的叶子,人们分明看见有一条吊丝虫准确无误地掉落在他阔大暗沉的衣领 边,但谁也没有说话。好象那吊丝虫这样做是有其正当的权益的,人们干涉不得。 高得胜手一扬,很有气势地说:“大家不用怕。清虎说,我们有英武的蒋委员长 领导,才不怕那些狗日的日本鬼子。”   村民并不知道蒋委员长是什么玩意,但有了高清虎的保证,这才稍微定心下 来。一切秩序迅速恢复正常。鸡蹄声与狗吠声时而可闻就是最有力的指标。   高清俊知道高珍要进城开会,而且可能要开好几天,就认为约会阿娟这个千 载难逢的机会到了。就在傍晚时分,高珍神色飘忽,跟随高清虎匆匆离开了高家 庄,高清俊藏在一丛灌木丛中目送他们消失在远处的暮色中时,已经拿定了今晚 就去偷偷见阿娟的决定。当他小心翼翼地从灌木丛中走出来的时候,正好有一个 蝙蝠打从他头顶掠过,留下一阵风的痕迹以及一股淡淡的非常难闻的骚味。这些 蝙蝠只有趁黑夜才敢于四处活动。高清俊觉得现在自己跟它们就差不多。这样想 时他很无奈地笑笑。   深夜了。高清俊摸黑到达高珍家的屋后,就在那丛杂乱无章臭气冲天的破烂 堆旁边,有一条没有痕迹的路子透过密密麻麻的狗尾草就可以径直通向高珍家的 后门。那次阿娟带他出逃,就是打从这里出来。所以高清俊是高珍家唯一一个知 道这个秘密通道的外人。而且高清俊还知道高珍的脾气,历来对猫百般宠爱,而 对狗却深恶痛绝。因此他家绝对没有看门狗的可能,这愈加让高清俊觉得没有后 顾之忧。若是有狗,哪怕是一个刚会吠的小狗,他也不会这么胆大妄为。   高珍家的后门是虚掩着的,只轻轻一推,就毫无声息地开了。进去之后果然 没有狗,连猫的影子也不见。高清俊趁着远处走廊的微弱的灯光,像一个黑影慢 慢向高珍的寝室靠近。   高珍有两个儿子,三儿子高鸿福,五儿子高小铭,他们的房间分别位居东西 两侧,构成一个崎角的模样,像一道天然的屏障,拱卫着高珍。这种设计方案用 心良苦,但高清俊是从后门偷摸进来的,所以就可以从侧面轻而易举地避过。何 况现在是深夜,没有防备之心的高小铭高鸿福早就打呼噜了。高家如此安排建筑 其实更多的是从风水角度考虑的。   高清俊正想伸手敲门,忽然想到这是高珍的卧室,既然他已经外出了,那么 阿娟就用不着来伺候,就极有可能不在里面。但是他又不知道阿娟的房间在哪里。 反正高珍不在,还怕什么。高清俊想了想,开始轻轻敲两下。里面没有声息,似 乎没人。高清俊心想里面没人,就更大胆点了,继续敲。待敲到第四次,里面传 出一个声音:“谁?”   高清俊听得清楚,就是阿娟。他心头一喜,就凑紧门缝,小声说:“阿娟, 是我啊。”   阿娟迟疑了,不出声。   高清俊又连忙补充:“我是清俊啊。”   阿娟惊讶地啊一声,就赶紧起床出来开门,将高清俊让进去,接着十分流利 地反锁。高清俊闻到了她身上成熟的体香。   阿娟显然有点慌张,声音有点飘,问:“你怎么跑回来了?这样很危险的。”   高清俊抓住她的手,说:“想你。”   阿娟将他的手甩开,说:“想我干什么?你要知道,我是高珍的四太太,这 样被别人知道了,我拿什么脸面见人?”   高清俊沉默一阵子不说话。阿娟说:“你赶快离开吧。”声音有点断绝。   高清俊说:“我想抱抱你,可以吗?”   阿娟一时间不置可否。   高清俊说:“抱一下你我就走。”   阿娟仍不吭声。高清俊就不等她答应,一把将她搂入怀中。他听见了她低微 的哭泣声。他顿时觉得很感动,双手在她肩膀与大腿之间不断地上下抚摩。虽然 屋里黑灯瞎火的什么也看不见,包括她的脸。但他可以亲切地感受到,她此时穿 着一件薄若蝉翅的睡衣,身体的轮廓无不以天然的姿态向他呈现。   他们此时沉浸在温柔的拥抱之中。   过了许久,高清俊才说话:“我该走了。今天一离别,不知道以后还有没有 见面的机会呢?”   她不吭声,似乎还浸泡在巨大的幸福当中不可自拔。   高清俊也不张声了。开始抚摩她桃子般大小的乳房。她呻吟一下就从他怀抱 挣扎开来,说:“清俊,别这样。我……”   高清俊这次来跟她约会本来就没有要跟她做爱的念头的,就说:“什么?”   “我有病!”   “什么病?”高清俊很沉定地问。   “梅毒。都是高珍带回来的。”阿娟说得很委屈。   高清俊一听是梅毒,就很怜悯,说:“吃过什么药?”   “不知道。高珍吃什么,我就吃什么。听说很难好起来的。”   高清俊说:“不用怕。我不怕!”说着就要抱她上床。   阿娟急了:“别……别这样!会传染的……你放下我!”   高清俊冷笑一下说:“我也有这种病,我不怕。”   阿娟一听中止了反抗,说:“你怎么会得这种风流病?”   高清俊不回答她。他有点紧张的脱完了自己的衣服就连忙扒阿娟的。阿娟全 身舒坦,在他结实粗鲁的臂弯里再次享受这来之不易的刺激。   高清俊有梅毒也是事实。当年他在外面颠沛流离,每到一个陌生的地方都觉 得自己像一条无家可归的丧家之犬,加以日夜想念阿娟的身体,终于按捺不住心 中的苦闷,就嫖了好几次。后来就染上了。这次他来见阿娟,本来不想跟她做爱 的,就是害怕传染给她。但没想到她竟也被高珍传染上了。于是他就自然而然没 有了后顾之忧。此时在他脑子里不断地闪动着的是“同病相怜”与“以毒攻毒” 这些乱七八糟的念头。梅毒有什么可怕?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代,就是性命也是 朝不夕保的。   高清俊在外面到处流浪,所以有许多阅历是别人所不具备的。他疲惫不堪地 与阿娟告别时,向她说明了自己的身份:“我已经是共产党了。”   阿娟犹如晴天霹雳惊愕了好半天。没想到在这短短的两年,他就变化这么大, 竟然做起了土匪。这可是造反啊,要坐牢杀头的。但是他竟然已经杀人(杀高大 学)了,不做土匪那做什么?她觉得也是走投无路,接着就开始无奈地哭泣,将 一笔钱送给他,嘱咐他好好治病。   高清俊静悄悄离开高珍家,只听见几声“喵喵”的猫叫声。   10   高清俊做梦也没有想到,他最敬重的父亲竟在他酒杯下迷魂药。他原以为大 醉一场之后就轻轻松松地告别故乡,然后去逐步完成党组织指派给他的任务:在 各地秘密发展党员。不料一觉醒过来,他发现自己被一条巨大的牛绳捆绑得扎扎 实实,活象端午节的粽子一般了。他喊道:“爹,你为什么要绑我?”   这时候他父亲才从外面慢悠悠进来,手里提着一把水烟筒,看见高清俊醒来 了很不服气的样子,就用一种近乎戏谑性的语调说道:“高大人,你没事吧?”   高清俊一听傻了耳朵。难道父亲还醉得稀里糊涂?于是说:“爹,你喝多 了。”   高得胜忽然拉长了脸说:“老子没有醉!我问你——”他没有接着往下问, 而是停顿了一下。   高清俊问:“什么事?你问啊?”   高得胜没有理他,而是扬起他手中的水烟筒,对着高清俊就是劈头盖脸一场 痛打。   高清俊大声叫嚷:“爹,我是你儿子啊,爹!你醉疯了,救命啊,来人啊!” 但任凭高清俊扯破了嗓子,还是没有人来救护他。   高得胜打累了,就将水烟筒往旁边扔开,气得半死的样子,说:“老实说, 你是不是做了土匪?”   高清俊大吃一惊:“他怎么知道?难道阿娟告诉他了?不可能!”   高得胜见他不出声,就以为默认了,提起右脚就是没头没脑的乱踢。高清俊 不堪疼痛就大声否认:“爹,我冤枉啊!”   高得胜停住手脚,说:“你说你不是土匪?”   高清俊感觉得到有一股血腥的气味正从鼻孔流窜出来,声音说得很沉重: “爹,我不是土匪。你一定是误会了。”   高得胜想了想,说:“你是说有人污蔑你了?”   高清俊连忙点头。   “混帐!”高得胜厉声骂道,“难道你二哥会冤枉好人?”   这时高清俊才知道自己的身份已经被警察局识破了,怎么办?看来警察局不 砍我的头,今天也要被父亲打死的了。他心底直犯哆嗦,不知道如何搪塞下去。   高得胜极其悲哀地叹一口气,沉重地说:“你二哥说,警察局已经知道你们 的底细了,分分钟有枪毙的可能。你知道吗?他叫我劝你改邪归正。我们其实也 是为你好。但你就是不听。”说着又是摇头又是叹气。   高清俊不出声,或者是因为一时激动竟说不出话来了。   高得胜又说:“你听见我说什么了吗?”   高清俊沮丧地说:“知道了。”   “那你要保证以后不要做共产党。”   “我保证。”   “必须发誓。”   “好,我发誓。苍天在上,我高清俊如果还做共产党,那就断子绝孙!”   高得胜听他这样发誓就很不是滋味,说:“够了。”   “那你还不松绑?”高清俊有点委屈地说。   高得胜忽然显得很无奈,说:“要松绑吗?那很简单,你只要说出你那帮兄 弟的名字和地点来,我们就放你。”   高清俊没想到父亲竟来这一手,不由得怒火中烧,大声问:“你一个老头, 知道这些干什么!”   高得胜有点尴尬了,连忙结解释:“这是你二哥的意思,他说这样算是将功 赎罪。什么意思?”   高清俊骂了一声娘,就说:“我要见二哥。我会亲自跟他说。”   高得胜顿时慌了手脚,说:“他不在这里。他还在警察局上班呢。”   高清俊又催促:“那你放了我再说。我去警察局找他。”   高得胜没办法,就开始为高清俊松绑,但松了一下就住手了,说:“这样不 行。阿五,委屈你了。爹要去问问你二哥才行。”说着又将已经揭开的部分又严 严实实地扎回去。   父亲匆匆出去后,高清俊真的很失望,他看见了地面那根水烟筒。他觉得自 己的命运就跟水烟筒的一模一样,都是微不足道,随时遭遇抛弃和摔打。他瞬间 对水烟筒产生了一种相依为命的情感。   父亲问话回来已经是下午了。他一进来就横下脸说:“你二哥说了,你就是 不知悔改,必须叼着来打!”   高清俊害怕了,求情:“爹,我是你儿子啊。”   高得胜气晕了:“儿子又如何,有你这样的儿子做土匪,那真的造孽啊!阿 四!阿七,来帮忙吊他上去!”   许久没人来帮忙。高得胜又大声叫:“阿四!阿七!阿八!你们统统进来!”   阿四和阿八进来了。他们都装傻,问:“什么事?”   高得胜命令道:“吊他上去,如果还是嘴硬,就吊着打,打到死为止!”   阿四、阿八愣住了。   高得胜又喝道:“你们赶快动手啊!这是二哥的命令。我们都是为他好。他 不吃敬酒那就吃罚酒,怪不得我们。”   阿四和阿八说了句“对不起了”就极不情愿地慢腾腾地将高清俊吊上了横梁。 高清俊觉得自己就像凌空飞舞一样,不知什么原因忽然想起了当年九妹上吊的情 景。那时侯她吊在横梁上,不正是这样虚无缥缈吗?这样想时,高清俊不禁悲从 中来,眼泪不禁大个大个往下掉。   高得胜见他流泪,就说:“知道错就改,还不迟的。如果你招出你那帮狐朋 狗友来,爹今天就不为难你,按照二哥那样说,立刻放开你。”   高清俊斥道:“你动手打吧,老子就是不招供!”   高得胜脸上的青筋一条条涨露出来了。高清俊脾气倔,不给点苦头他尝尝, 他是绝对不会轻易屈服的。于是他怒气冲冲冲出去,不久就扬着一根皮鞭进来, 不由分说就是一顿毒打。每抽打一鞭,高清俊就不禁抽蓄一下,但他咬紧牙根, 就是不服输。他知道如果服从了,那就是出卖同志,是可耻的叛徒。他们一旦落 入警察的手掌一定活不成了。因此高清俊打定了主意:死也不招供。   高得胜右手疲倦了就换左手。但他左手没力道,打了一阵,就没听见高清俊 呻吟了,就叫阿四阿八他们进来接班。   阿四阿八他们也不好违命,就装模作样地扬鞭尽力抽打。鞭子轻轻的,就像 抓痒一般。高清俊不时向兄弟们投以感激的目光。   高清俊死也不招,高得胜真是没办法,气得他又夺过皮鞭狠命抽打。高清俊 不断地抽蓄,但就是不开口。   高得胜打着打着就声泪俱下了,一边打一边数落:“畜生,你什么也不做, 偏偏去做土匪!”   “畜生!你不知道土匪是要杀头要枪毙的吗?”   “畜生!你要连累你的父母和兄弟啊?……”   高得胜声涕俱下,情态悲切。阿四阿八听了都要心软,受不了,因此他们频 频张望高清俊,看他有没有受感动。但高清俊就像个铁人,宁死不屈,也当父亲 的哭诉是狗屁,脸色除了痛苦没有丝毫别的变化。   高得胜又打累了,还是无济于事,就扔掉皮鞭气冲冲出去了。兄弟们互相交 换眼色,不禁苦笑。   到了深夜,阿四阿八采取母亲的建议,趁父亲打呼噜的时候,蹑手蹑脚进去 将高清俊放了。高清俊毕竟体魄健壮,被吊着打了半天,除开身上的若无其事的 伤痕外,好象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他匆匆收拾好行李,叮嘱兄弟们要照顾好 父母之后,就踏着天明的曙光,依依不舍地再次告别家乡。   11   就是在高清俊离开家乡一个月之后的一天下午,高家庄的村民忽然可以听见 远处依稀的枪炮声了,好象放鞭炮一般。这种声音断断续续持续了好几天,看来 是有越来越近的趋势。有时候人们还可以看见一批批人,大包小包,或挑或担, 或推独轮车,从高家庄旁边经过,个个焦急窘迫狼狈不堪的样子,一看就知道是 逃窜,其中还有不少是当兵的,他们或是躺在担架上动也不动,不知道死活,或 是拄拐杖头蒙白纱,跟戴孝差不多。   高家庄的居民就喜欢这样站在村口看这些陌生人源源不断地从高家庄绕过, 然后开往其他地方去。这些陌生人打从高家庄经过时,都对高家庄流露出不屑一 顾的神态。这些难民们根本没有在高家庄落脚的念头。高家庄的村民也不知道这 些人流究竟要涌到哪里。   后来,高家庄人终于从一些逃亡者的嘴里知道了日本人已经打过来了。他们 就是背井离乡逃命天涯去的。但是高家庄人耳朵听着远处断断续续时有时无的枪 炮声,并没有什么危机感。对于这些家园已经被战火焚毁了的流亡者来说,高家 庄人是一群不折不扣的看客。   迁徙的人流持续了好些天,之后就没有后续了,高家庄人忽然有一种说不出 来的失落感,他们发现原来野草丛生荆棘遍地的地方已经被那些人踏出了一条熟 路,而且沿途扔满了垃圾,当然也有许多有价值东西,例如口盅、毛巾、帽子、 皮袋、小椅子等等生活用品,高家庄人一捡回家就可以利用了。   接着人们也发现远方的枪炮似乎也渐渐平息了,一切又恢复平静的样子,高 家庄还是高家庄,没有被战火波及,也没有被战火波及的逃亡者的干扰。他们独 具匠心,在高家庄旁边留下一条用千万个脚底踏出来的小路,曲曲折折,应该说 是一个具有丰富的象征意味的纪念品。   但高家庄的人们看不懂这些。他们又开始忙各种农事。人们见地主们无动于 衷,于是他们也无动于衷。因为高珍与高材生开会回来说,日本鬼子不会光顾我 们这些穷地方的,请大家尽管放心,不要跟着人家的屁股乱逃就是了,否则是会 被人耻笑的。   所以,当许多逃命人从高家庄经过时,高家庄人除了投以惊奇的眼神,没有 一个人跳入这个逃亡者的洪流。在这些逃亡者眼里,高家庄人似乎是天底下最幸 福的人了。   接着到了第五天,高清虎静悄悄回来了。高家庄的村民因他的忽然出现更是 在心头增添了不少安全感。堂堂正正一个警察局的头头在这里,还怕那些什么土 匪鬼子?来多少就抓多少。   但是,人们并不知道,高清虎是因为在警察局混不下去,才无可奈何垂头丧 气往老家逃的。因为城镇已经被日本人占领了,政府各个机构迁移的迁移,来不 及迁移的就临时解散了,他这个警察局首当其冲,一开始日本人就解除了他们的 武装,还杀了不少血气方刚的汉子,剩下的软骨头就留来做汉奸。因为高清虎不 愿意做汉奸,所以后来在几个同事的包庇和掩护之下,才提着命逃出来。   逃回高家庄的高清虎对这一重大变故只字不提。他第一件要做的事情就是将 手枪和警服埋藏起来,一换上长袍,就回到柴夫那个模样。但村民对他还是保持 敬畏的,见了面个个唯唯诺诺,就连高珍和高材生也是如此。高珍高材生消息灵 通,当然知道高清虎回来的真相,但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再说警察局只 是临时解散,总有一天赶走日本鬼子之后,青山还是那座青山,青山上的柴还是 那些柴,他迟早会复出,东山再起的。因此,高珍高材生他们丝毫不敢狗眼看人 低,见了高清虎除了唯唯诺诺还是唯唯诺诺。   高清虎当然知道自己的重量以及此时此刻的身份,一昂头又开始重操旧业, 重新做他的柴夫。但谁都清楚,这个柴夫已经不再是以前那个柴夫了。用高鸿福 的话来说,就是一个在天,一个在地,有天壤之别。   人们始终敬畏他手中的手枪以及往昔的余威。这种余威就像凇江边弥散开来 的水藻味儿一样,长时期影响着高家庄每一个人。   12   高材生走进高珍的前庭时,一阵风扫过来,案底下的两只花猫“喵喵”叫。 高材生想:“猫叫阴风,看来这里不吉利了。”   高珍已经迎出来了,很热情地拉高材生入座。高材生长袖管一甩,就稳稳当 当坐下去。女仆端茶上来请用,高材生一边接应,一面色迷迷打量这个女仆。高 珍故意咳嗽一下,开始说话:“材生吾弟,近来可有什么消息?”   高材生只“恩”一下,显然还沉浸于女色之中。   高珍显得有点不满了,大声说:“材生吾弟!”   高材生回过神来了,不好意思地说:“珍兄设下的美人计,是男人都逃不掉 啊。”说着呵呵笑。   高珍接着只好介绍一下这个女仆。她小名叫春花。是上个月从一批逃亡者中 请进来的。当时她磨磨蹭蹭,早已与大队走散了,一路寻过来到了高家庄还是没 有跟上,开始六神无主了,觉得这样下去前途迷茫,就一个人坐在凇边哭。高珍 见她穿戴华丽,长得蛮俊俏的,像个大家闺秀,就过去问长问短,有意收留她。 她见反正找不到家人了,人生地不熟,就答应了跟高珍。高珍膝下没有女儿,一 直是他的遗憾,就想认她。岂料她不稀罕,婉言拒绝。高珍尴尬极了,左右为难。 她脑子灵,就提出做他的丫头。高珍说:“要你做这种活,太委屈你了。”言下 之意是已经把她当做女儿来看待了。没想到她又说:“我不是你女儿,也不是你 妻妾,我只是一个陌生人,吃你的穿你的,多不好意思啊。如果你坚决不要我干 活,那我只好走了。”   高珍无奈,眼皮不断的闪动,只好挽留她,同意她的要求。从此她就成了高 珍家众多丫头中的特殊的一个。有的丫头感到奇怪,为什么好色成性的老爷不打 这个美人的算盘?高珍听到她们背后议论,也曾认真问过自己,但终于觉得她做 干女儿更加适合,因此从未起过淫心,同时告诫儿子高鸿福高小铭不许碰她。不 料有眼有珠的高材生一看见就起了贪心。因此高珍看在眼里,心头老大一个不满 意。   高材生知道高珍迟早会认她做干女儿,就不好意思伸手要了,就立即言归正 传,说:“日本人他妈的要向我们的地盘伸手了。”   高珍沉思片刻就说:“他妈的,我们就跟他们拼命!”   高材生沉默不语。   高珍又说:“我们可以组织一个武装,与那些狗日的对干。”   高材生叹口气说:“难啊!”   高珍想了想,忽然很悲哀的样子:“这是祖宗的基业,要是毁在我手里,我 没有脸面去见列祖列宗了!”   高材生又开始叹息,安慰高珍说:“我也是这样想啊……”   高珍说:“那我们好好合作,叫那些狗日的不敢伸手过来。”   高材生又打退堂鼓了:“就凭我们这些力量?不顶用的。听说国民政府几百 万军队都已经被日本鬼子打得丢盔弃甲了,我们这样起事就就是螳螂摇树,被人 家笑话了?”   高珍觉得也是道理,就不知如何是好,他坐在高材生对面搔头挠耳,左思右 想,看是否想得出两全十美的妙策。   但是,不管他如何献计,高材生老是泼他的冷水。高珍生气了,跳起来骂: “按照你的意思,你他妈的去做汉奸算了!”   高材生被他骂得目瞪口呆,不知说什么好。猫又开始叫。   高材生借题发挥,说:“我们这个时候不妨做做猫,学习它们温柔的一面, 也许有好处的。”   高珍一听简直是怒不可遏,说:“如果做汉奸就不是学猫,那是学狗了。我 最讨厌狗!”   高材生一怕桌面,站起来说:“谁说要做汉奸了?哼!”他怒气冲冲,一甩 衣袖,就告辞出去了。   高珍看着他的背影渐渐的变小,额头汗涔涔的。   猫又开始叫。喵——喵——喵——   高珍觉得今天的猫叫声有点离奇古怪。高材生拂袖走了许久,高珍还坐在凳 子上动也不动。   春花过来收拾茶具见他这样就说了一句:“老爷,千万不要跟刚才那人同流 合污。”   高珍看看春花,说:“春花,那我怎么办?”   春花回答:“可以搬走啊。我爹比你有钱多了,他不愿意做日本鬼子的走狗 就搬家。”   高珍问:“那这些田地怎么办?”   “当然顾不得这么多了。”   “不行,绝对不行!”   “为什么?”   “这可是我的命根子啊!没有田地了,以后我吃什么?不行!”   春花见他激动得嘴唇发抖,就等了等,等他平静一点再劝。高珍自言自语: “不能搬,不能搬……”   春花说:“你要学学我爹。眼睛看远一点。日本鬼子一走,这田地不一样照 归你的?难道日本鬼子带得走?”   高珍还是不放心,说:“春花,你别说了。我不是你爹……”高珍忽然中断 了,犹疑一下,看她的脸色。   春花接着说:“老爷,虽然你不是我爹,但是我将你看作是我爹一样了,所 以我要劝你搬走。”   高珍听了很受感动的样子,沉思迟疑了好一阵子,说:“我还是不能走。我 不信狗日的鬼子能把我怎么样!”   “他们是不会给你好日子过的。”春花说。春花说这话时,风吹进屋檐呜呜 的叫,蜘蛛网撕破了,左右翻摆。   13   此后一连几天,高材生有事没事都要到高珍家坐坐。有茶喝茶,有天聊天, 天南海北,畅所欲谈,但谈着谈着终归谈到日本鬼子头上。高珍早已从高材生暧 昧的语气中看出他有做汉奸的端倪,但因高珍坚决反对,冷嘲热讽,所以他又有 所顾虑。高珍每次见到高材生都不禁要想:“假如我高珍同意与你一拍即合的话, 你早就做汉奸了。”   高材生勤于拜访高珍,显然是醉翁之意,高珍也不是老糊涂,当然知道高材 生的肚子装着什么。因此,每次来高材生都碰上一鼻子灰,无功而返。   春花也老是趁高珍在与高材生激烈争吵之后六神无主的时候,喋喋不休地劝 告他赶快搬迁,不要留在这里与汉奸同流合污。客厅北面的窗台上伺候着一列精 神抖擞的太阳花。高珍被春花说到性情激动的时候,就不由自主走过去,伸手恶 狠狠掐掉一朵太阳花,气愤愤地回答春花:“我不走!老子要留下来看高材生怎 样做汉奸,看他有什么好下场。”   春花知道高珍顽固不化,劝来劝去都是白费口水,后来她见高材生少来光顾 了,也相应地减少劝高珍逃跑了。   一天中午,太阳将瓦屋顶烤得像是要冒烟。高材生忽然造访。春花发现他这 次来忽然变得红光满脸了,好象是与太阳猛烈有关,而且身边有一个陌生人跟随 他来。高珍一见是何莫言,就哈声哈气,点完烟就递茶,态度异常热情。   高珍说:“何保长,听说你升官发财了哩。”   何莫言抖了抖水烟筒,说:“没什么,没什么!”   高珍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只眼睁睁的看何莫言抽烟点火吐气,水烟筒在他的 吸力下排山倒海般震响。   高材生神兮兮地接嘴,说:“珍兄,如果你想当官,也易如反掌。”他说着 就很有意思地将手掌翻过来示范一下。   高珍一向警惕高材生要做汉奸,一听这话就知道他葫芦里头要卖什么药了, 只冷冷笑一下,不说话。   “阿珍啊。”何莫言抽完了烟,就说话了,“我看过你的面相,官运享通 哦。”   高珍一听马上谦虚说:“我一个大草包,哪是当官的材料。过奖了。过奖 了。”   高材生笑嘻嘻说:“珍兄,你以前不是很想弄个一官半职来做的吗?那时候 官运还没有到来啊。是要讲究这些东西的,信不信由你了。”   高珍老是觉得高材生笑里藏刀,就笑嘻嘻地回答:“人老了,什么也不想干 了。有空我要出去到处走走,看哪里有合适的官地,替以后打算打算。”   何莫言有点不高兴了,说:“阿珍,人生不能这样就满足了吧?你难道不想 为祖上添光?”   高珍哆嗦地问:“那我干什么去?”   何莫言一拍桌面,说:“当官!”   高珍愣了一下。   何莫言又说:“你想想,你家三代以来,有谁戴过官帽?守着田地没出息!”   高材生说:“是要戴戴官帽才死了瞑目。”   高珍想了想,说:“当官?没门。”春花听得出是弦外有音。   何莫言笑嘻嘻地说:“阿珍,你只要跟我,我保证以后你直步青云,有享不 完的荣华富贵!”   高珍心头哆嗦一下,就像当年他第一次看见泥石流一样,被那壮观的场面慑 服了。   高材生又笑嘻嘻说:“珍兄,跟上何先生,以后我们就是同一条船上的人了, 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啊?”   高珍恍然大悟地问:“你们是一伙的?”   何莫言见高珍神色惊讶,忽然大为光火,喝道:“何必大惊小怪!我们为日 本人办事,日本人自然不会亏待我们的。”   高珍听了目瞪口呆,有话想说,但慑于何莫言的威风,嘴巴一张又合上了, 什么也不敢说。   高材生催促说:“珍兄,不要犹疑了。好汉不吃眼前亏,过了这村就没这店 了,你要想清楚啊。”   高珍一听火了,想也没想,就驳道:“什么好汉?那是做汉奸!”   春花见何莫言气得身子直发抖,就觉得好笑。没想到他一下子又可以镇定过 来,恢复心平浪静的姿态。他开始有条有理地教训高珍了:   “汉奸?什么汉奸?你见过汉奸吗?汉奸长得怎么样?帮日本人办事就是汉 奸了?胡说八道!   “你不干别人会来干的。我们中国人不干,他们日本会有人来干的。你说, 自己人好还是日本人好?   “我说,自己人当官心头塌实多了!好好的为什么要让给日本人?我看你们 就是汉奸,却天天说我们是汉奸!”   高珍听得张口结舌,一声不吭。   何莫言继续批评下去:“再说,我们又不是第一个为日本人办事。照你的说 法,东北华北上面不知有多少人做汉奸了!你说,你说是不是?”   高珍看看高材生,又看看何莫言,不知道说什么好。他想,何莫言说的何尝 没有道理,但高珍就是觉得不舒服,“汉奸”这个阴影在他脑门总是挥之不去。   高材生又开始怂恿他:“干就干吧。何必畏手畏脚的。”   高珍正式表态,说:“我不是畏手畏脚,我是不想做汉奸,让后人指着脊梁 骨来骂。你们走吧,我不想与你们同流合污。”   何莫言与高材生面面相觑,个个满脸尴尬。   “狗!老爷,狗进来了!”春花对高珍喊道。她其实早就发现院子里蹲着一 条黑狗了。它就是跟随高材生何莫言他们来的,就不知道他们之中谁是主人了。 春花虽然进来不久,但也知道高珍有讨厌狗的脾性。她见他由于忙于应酬没有注 意外面,所以春花也不想说什么。何况人家是客人,它是客人带来的,说了说不 定会让高珍左右为难。赶吧,岂不等于下逐客令?不赶吧,高珍一定有如蚂蚁满 身爬,浑身不舒服。因为他历来不允许狗踏进他家半步。他早就听信了一个道士 的话,那道士对他说:“高老爷,你这场所风水是好得不得了啊。但有一个大忌, 就是不能养狗,最好也不让狗进来。否则不但风水失灵,还会不吉利的。”   因此,高珍一听有狗进来,脸色大变,外面一看,果然是一条黑狗坐在院子 旁边东张西望。   高珍这时气得浑身像筛糠一样,暴跳起来喊打叫赶。春花和别的仆人就去赶。 不费吹灰之力就将那小黑狗赶得逃之夭夭。   高珍眼盯着狗逃跑的方向,大声说:“我平生最讨厌狗!走狗没有一个是好 东西,没有好下场!”   何莫言与高材生明白高珍是借题发挥,指桑骂槐,就个个敢怒不敢言,话也 不告辞一声,拂袖而去。   春花见他们犹如丧家之犬一样悻悻出去,就觉得很高兴。她看看神情慌乱的 高珍,想:“这个时候告密,真管用。”   14   国民政府实行战时统制政策了。但对高家庄这个穷乡僻壤来说,统制非统制 都差不多。后来国民军节节败退,一溃千里,对高家庄的人来说也无足轻重,不 知所闻。接着高家庄变成沦陷区,一切似乎仍照旧,没有什么变化。沦陷与不沦 陷在高家庄看来没有什么实质性区别。高家庄地处偏僻,似乎与世隔绝的样子, 日本鬼子的铁蹄哪一天不曾到达,这个古老的村庄仍然将会保持酣睡的姿态。虽 然偶然从外头传进来一些关于战争的信息,但这些片段式的信息在高家庄人的耳 朵里听来简直是看木偶戏,像津津有味地听讲着一个与现实相距甚远仿佛三国时 代那时候的故事。例如,一天,日本人在南京杀了成千上万的军民。但是,这个 有血有肉的消息一旦传到高家庄,就立刻变成了一块长久挂在屋檐边上早已风干 透了的腊肉,干巴巴的,枯燥无味。高家庄人听见南京大屠杀这个消息没有显出 异样的惊奇。相反,他们从南京大屠杀很自然地就联想到了天京大屠杀。那时候 洪秀全病死了,太平天国失败,天京城失守,清兵就屠城几天几夜。这个故事在 高家庄家晓户喻,起初谁听了都不免大惊小怪,啧啧痛惜,但说得多听得多,就 渐渐神经麻木,无痒无痛了。因此,现在日本人惨无人道杀戮中国人,在高家庄 人的眼里看来就跟清兵当年屠城一模一样,没有什么大惊小怪,当然也没有同仇 敌忾了。高家庄还是那个高家庄,酣睡在连绵不绝的丘陵之间,做着连绵不绝的 美梦。   高家庄人自己养活自己,对外面几乎无所依赖,外头对高家庄当然也是可有 可无,所以外面的世界即使翻天覆地了,高家庄还是丝毫不受影响的样子。要说 受影响也不外乎两点。一是苛捐杂税多了,何莫言经常派人来催收;二是警察局 的人来将高清龙的砂枪没收了,高清龙的老婆阿贞坐在门槛上哭了一天一夜。   苛捐杂税其实历来如此,所以村民觉得日本人这样做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何足挂齿,有钱人家就多交,没钱人家就少交,交不出来的何莫言也没办法。但 高清龙老婆一哭,在高家庄可就是一桩大事情了,村民有事没事都要赶这儿跑, 七嘴八舌围观一下。阿贞的哭声一过,高家庄又恢复了以前那个样子,正如最近 的汛期一过,凇江的水位又开始下降一样。   其外,即使一些心思敏锐的人,也发觉不到高家庄的两大主宰高珍与高材生 已经发生微妙的变化。高珍死也不做汉奸,村里没人赞他;高材生甘愿做日本人 的走狗,村里也没人指手画脚。两大家户的家道与规模都不改当初,不因高珍不 做汉奸无权无势而有所压缩,也不因高材生做汉奸得势发迹而有所扩大。他们的 粉墙青瓦在别人的眼里还是那个颜色,那种气派,没有改变哪里。   只是有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高珍老了,不中用了,其家业迟早都要儿子来 继承。因此高小铭与高鸿福对做汉奸是否有兴趣是最值得关注的事态。虽然人们 想象不到其结果将会给高家庄带来什么样的变化。但人们都喜欢拭目以待。不过 人们多少心底有谱了。高小铭平时斯斯文文,百般孝顺高珍,应该不会干那些吃 里扒外的勾当。但高鸿福就不同了。他这个人素来横行霸道,目中无人,阴险狡 诈,是做汉奸的坯子。   但他们谁会做汉奸谁不做汉奸,或者都做,或者都不做,高家庄人上上下下 没有人能够说得准。还是高清龙那句话:“时间一到,就会明白。”他说这话的 时候正是他的砂枪被警察局的人无缘无故没收之后的第八天。当时来办公的警察 有两个是高清虎的老同事,高清龙夫妇就哀求高清虎帮忙求情。高清虎眼角一转, 不但不帮大哥求情,反而劝告他要遵纪守法,尽快交出砂枪。   高清龙悲哀地说:“我就是靠这枪过活的,没有了以后怎么办?”高清虎连 忙给他一个眼色,说:“你是要枪还是要命!”   高清龙一听后背立刻一阵凉,只好乖乖交枪。警察局的人对高清虎的通情达 理纷纷表示赞赏,高清虎谦虚地说:“我什么也不干了,只求安安心心做一个柴 夫,平平静静过日子。”   但其实,高清龙知道,高清虎私下有好几把手枪埋藏在家里一个秘密的地方。 但是究竟在哪里,他又猜想不到明确的地位。   15   高材生六十大寿这天大摆宴席,热热闹闹,鞭炮放了一排又一排,左邻右居 的鸡鸡鸭鸭胆战心惊,逃避一次又一次。拜寿的人络绎不绝,多是些高朋满座, 彼此相见唯唯喏喏,好不谦虚的样子。   请柬高珍早几天就收到了。但他估计这次宴席名义上是做寿,其实是高材生 用心良苦,是为了创造一次结交狐朋狗友的机会,为以后的仕途开道。因此这次 宴会肯定汉奸满堂,互相奉承,自欺欺人。高珍本来对高珍做汉奸颇有微词,一 想起“满席汉奸”更是反感,于是也不顾与高材生多年的老交情了,决定不赴宴。   高珍作出不赴宴的决定是经过深思熟虑的。是在高材生六十大寿的前一天晚 上敲定。因此,从他收到帖子算起,已经考虑了足足五天。   春花第一个赞成。阿娟也表示支持。高鸿福说:“当然是最好不去,免得那 里全是汉奸,你夹杂在里面,人家以为你也是呢。”   但高小铭不同意,他认为这又不标明是汉奸大会,管他汉奸不汉奸。既然你 帖子早收了,临时变卦就是不尊重人家,不知道人家会怎么想。再说汉奸又不是 额角写字,谁是汉奸谁不是,谁能有这个本事,一眼看出来?因此可以放心去, 不必担心别人有什么看法。   高珍听了高小铭的话觉得也是有道理,就开始犹疑了,不知去还是不去好。   阿娟是不支持去的。她思维敏捷脑筋一转就想出了一条妙计,建议高珍假装 生病推辞,可以让高小铭代替去。一来高珍可以名正言顺避免露面,二是有高小 铭作为代表就没有了失礼之嫌。   高珍高鸿福没意见。高小铭听说是让自己代表去,本已求之不得,当然满口 答应,啧啧称赞阿娟脑子聪明。他早就想趁此机会见识见识各地有头脸的人物了, 本来还准备央求高珍同意他尾随的,现在可好了,父亲决意不去,而让自己作为 全权代表,真是万事具备,不欠东风。   春花见高小铭得意洋洋的样子就很不屑一顾,看他几眼就不想看了,也不说 话。他明白自己的身份,寄人篱下就不应该有插嘴的份。他父亲就是经常这样教 训仆人的。   高珍摸了摸下巴淡淡的胡子,点头决定:“小铭,这次就靠你了。你就亲自 转告材生,说我伤风感冒了,肚子有点疼,不能亲临祝贺,多多抱歉。你只要把 话说圆点就行了。”   高小铭唯唯诺诺,好不欢心。阿娟发现他一直僵直的眉毛这时竟笑得弯弯的, 活象一弓弦月挂在白色的天空上。而且他今天的脸色还出奇的白,像是涂搽上了 扮戏时演饰小白脸用的化妆品。   第二天,一大早高小铭就命几个仆人抬起贺礼春风满脸的往高材生家走。回 来时已经是下午时分,太阳已经落山了。太阳红红的挂在西边,很久都不想下去 的意思,似乎是因为见高小铭满载而归了,才心满意足地落山。一整天就这么过 去了。高珍他们就想不明白高小铭在高材生喝酒为何喝这么久。春花心眼细,发 现了高小铭带去的礼物对方只收下一只白色的瓷器,其余的原封不动的退还,而 且似乎还回赠许多东西,装在一个精美的绸料袋里面,满满的有一大袋。   高珍忍不住要问:“小铭,你怎么这么晚才回来?”   小铭觉察到了父亲的抱怨,就低声回答:“喝多了,在那里睡了一会,没想 到一睡就天快晚了。”   阿娟看了看高小铭的脸色,确实还有残留的酒意,不像撒谎。   “那你今天都会见了什么人?”高珍仍然板起脸孔来问。   高小铭这下子兴奋了,一一数来,果然不出所料,都是远近闻名的大汉奸小 汉奸。   高珍嘟哝一下:“水浅王八多。塘蛳不进蛇洞。”   高小铭似乎没听清楚高珍的评价,继续夸夸其谈,将那些大小汉奸胡乱吹捧 一通,说他们如何如何谈笑风生,如何如何情同手足,如何如何讲江湖义气,一 大堆没完没了。春花一边漫不经心地陪着高珍听,一边远远的瞥见院子里角那堆 还没有及时搬运出去的腐败的芋头,就觉得高小铭的话全像那堆腐烂的芋头,臭 气难闻,见了都想恶心。   高珍后来也听得不耐烦了,就连连挥手打断他的话。高小铭于是立刻收口, 那样子好象是一口气跑了十几里山麓,忽然间又要嘎然而止,气喘吁吁。   高珍指指那些抬回来的礼物,问高小铭:“他们为什么不收?”   高小铭笑嘻嘻的回答:“材生叔说,都是自家人,何必这么麻烦。他只象征 性地收了一只瓷器。”   高珍没说什么,想了想,又指着那个绸袋问:“里面是些什么?”   高小铭回答:“材生叔回赠给您老人家的东西。”   高鸿福就弯腰俯身下去看绸袋的内容。看见里面大包小包的很杂乱的样子, 一股股香喷喷的酒肉味扑鼻而出。   高小铭解释:“材生叔说了,这整整一席酒菜,就是回赠给我们家唯一的一 份。”说话的时候颇有几份得意之色,好象是他的功劳。   春花心头咕嘟一下,没听说过有谁是这样回赠礼物的,而且还装在一个绸缎 袋子里。她是外来人,所以当然不知道这里的风俗习惯。每逢酒宴,无论什么性 质的宴席,如果主人回赠你一整桌子酒菜,就表明你这次作为客人在他的心目中 最有分量,是有“自家人”的涵义。因此赴宴的人无不盼望主人回赠这个。   高珍袖管一甩,脸一沉,说:“老子才不稀罕,要跟汉奸拉搭关系。”   高小铭有点窘迫了,说:“爹,话不能这么说。人家也是一番好意。材生叔 吩咐了,说这瓶酒是虎骨酒,是专门准备给爹你老人家的。他听说你身体不好, 就没有用,藏好叫我送回来。”   高珍一听是虎骨酒,脸色又开始朗润起来,说:“很好,不错。”他早就想 喝这个了。以前喝过一次,果然名不虚传,可以强筋壮骨,老骨头一下子就恢复 了青春活力,在床上生龙活虎更不在话下了。后来就没有机会喝了。听说是用真 的老虎骨头浸泡好几年才酿造成的,因此非常珍稀难得。就不知高材生通过哪门 子路,弄到真老虎骨。高珍好几次试着打听,要买一点回来如法炮制。但高材生 老是顾左右而言他,不肯指点门径。正因为如此高珍后来就对高材生一直耿耿于 怀,大有一山不能容二虎的想法,接着互相排斥,勾心斗角。以至发展到水火不 容的地步。幸亏后来日本人要伸手过来抢地盘了,政府召集他们开了几次会,动 之以情晓之以理,两人想来也是,就保证不记前嫌,团结合作,共同对付狗日的 侵略者。再后来高材生做汉奸,高珍嗤之以鼻,两人似乎是分道扬镳了。但高珍 仍然不忘记高材生的虎骨酒。   现在虎骨酒就在眼前,高珍也不计较是汉奸的虎骨酒了,就说:“时候也不 晚了,该吃饭了。就将这些酒菜摆上去。老夫今天要大醉一场,然后睡它一夜好 觉。”   仆人于是就纷纷过来拎的拎,提的提,井然有序地将绸缎袋子里面的酒菜倒 出来,分盛到大小碟子里头,摆了满满一圆桌子。虎骨酒像血一样颜色,就摆放 在高珍面前。   高珍也许因为兴致高,就一挥手,叫齐了所有的姨太太来同桌。大筷子小筷 子接着就穿梭自由地运动起来。高珍小心翼翼地拧瓶盖子,将血红色的虎骨酒倒 出来,满满一大碗,清香四处弥散。   阿娟得天独厚,就依偎着坐在高珍的旁边,她忽然觉得这虎骨酒的味道有点 奇怪,就说:“老爷,让我先尝尝。”说着就双手捧过来喝了一大口。高珍一看 就好心疼,但已经制止不住了。   阿香阿秀她们见阿娟占了便宜,也纷纷嚷着要喝。高珍喝了一声:“没你们 的份!阿娟,你再喝一点我就打断你的腿!”   阿娟将虎骨酒放下来了,满脸涨红,像是涂搽上了鸭血一般。高珍幸灾乐祸 地说:“知道厉害了吧!叫你别多喝你就不信……”   话还没说完,阿娟忽然捧着肚子喊疼痛,接着就挣扎着掉在地面上,嘴里头 痛苦地说:“有毒!有毒!有毒!……”   高珍大吃一惊,同时怒火冲天了,忙将虎骨酒连碗带瓶砸掉,叫喊着去抱阿 娟。可怜阿娟在他怀里挣扎一会儿就嘴角流血,脸色苍白,闭上眼睛死去。   16   阿娟被毒死,是舍命救高珍的结果。高珍做梦也想不到,不做汉奸就会有如 此下场。他悲愤之余决定将计就计,出殡那天,丧事办得热火朝天,棺材里躺着 的是阿娟,但一切礼节都是高珍的名分,以制造一种高珍确实死亡的迷惑高材生 的假象。不知内情的村人都吃惊地打听,高珍高老爷怎么肚子疼几下就死掉了?   高珍躲藏着不出,暗地里却加紧收兵买马,要杀个高材生防不胜防。不久, 通过秘密途径就轻易弄到了八九杆枪,准备趁阿娟下葬的第二天就采取行动。风 吹打着高珍窗户旁边的芭蕉,飒飒的响,高珍紧张的心也跟随着响声突突的跳。 他左右寻思道:“高材生这个畜生做了汉奸,势力已经是今非昔比了。如果要硬 碰硬,那简直是拿鸡蛋去碰石头。只有暗暗偷袭,或者可以成功。”但是他对这 次偷袭行动也不很有把握。大花猫又喵喵叫起来了。高珍就觉得好烦,将它们赶 跑出去。   阿娟下葬那天,高珍那几个姨太太装模作样,呼天抢地叫喊着“老爷”哭得 天昏地暗,悲凉的铜锣声笼罩着高家庄每一个角落。高珍藏匿在家中听见那一阵 阵哭得死去活来的哭声,心中好不是滋味。同时也觉得人生如戏。死的又不真的 是我,为何她们竟能假戏真做,哭得这么像?好象高珍真的是死了一样。高珍不 断地掐自己的大腿,感觉到疼痛了,就证明自己还活着。   经过一整夜的酝酿,一场谋杀高材生的计划布置好了,正秘密展开。用高鸿 福与高小铭的话来说就是高材生这次是插翅难逃了。   但是到了第二天清晨,公鸡喔喔叫个不停的时候,该出发了。高珍与高鸿福 怎么也没有想到,高小铭竟然吃里扒外,不但事先通风报信,而且阵前反戈,将 高鸿福和春花软禁,同时解除掉高珍辛苦组建的武装。高珍发现后如同做了一场 梦一样,暴跳如雷,气得直骂高小铭是逆子,叛徒,汉奸。但是气愤总归气愤, 高珍此时如同一个犯人似的被监视住了。虽然他不像高鸿福和春花那样被绑捆, 行动相对自由得多。但他毕竟第一次尝到了做阶下囚的滋味,一行行老泪流个没 完没了。   高小铭来和高珍谈判了。高小铭没有什么口气,态度还是那样恭顺体贴,开 门见山要高珍将全部家产交出来,由他高小铭来掌管。高珍知道他就是要连高鸿 福的名分也夺去,就没有同意,拒绝说:“高鸿福是我儿子,他也有分,不能全 部落到你手里。”   高小铭说:“大哥那份我迟早给他,如果他听话的话。”   高珍敢言不敢怒,说:“不行,除非他亲自答应,否则就是做爹的不对。”   高小铭没有办法了,脸色一变,威胁道:“如果你不交出来,那我就只好将 大哥交给高材生了。你知道会有什么结果吗?”   “难道枪毙不成?”高珍不屑一顾。   “不错,就是枪毙!”   “你!……”高珍气得浑身打颤,破口大骂,“畜生,竟然要杀你大哥,无 法无天了!”   高小铭笑嘻嘻的不理睬。   高珍本来身体就不好,经过这样的刺激之后,就口里吐血。满手掌都是红迹, 像是一个刚刚杀人的魔掌,猛地一挥,喝道:“那连老子也毙了算了!不给就是 不给!你没有资格做我高珍的儿子。我高珍没有你这个儿子。你休想来勒索我的 钱财……”   高小铭见父亲吐血了,而且喋喋不休,就忽然良心发现,有点害怕了,就决 定先不要逼他,如果逼死了就是大逆不道, 名声不好。高小铭于是打算慢慢来, 硬的不行就软的,就怕他不吃。   高小铭离开之后,高珍忽然觉得房屋异常的空阔而且高大,像是一个阴森森 的坟墓,好象空气也都凝固了似的,压抑得无法形容那么痛苦。他彻底失望了, 觉得还有什么脸面见人?儿子竟然背叛父亲,威胁父亲,不将父亲看在眼里。父 亲数十年来对他关怀备至,他却拿“大逆不道”来报答,岂有此理!落难中的高 珍时不时想念起阿娟,觉得她老是欢天喜地地向他招手。因此高珍更加不堪悲痛, 不想活的念头越来越强烈了。   高珍神智不情的样子,跌跌撞撞地朝后花园走去。后花园开满了各种颜色的 花朵,花花绿绿,而且花香馥郁,招引着成群成群的蜜蜂与蝴蝶。这些蝴蝶和蜜 蜂在高珍的眼睛里就像在奔丧,是为了送某个人去西方极乐世界。   高珍来到一个老井旁边。这个老井因为前后有好几个女人在这里找死,高珍 听说后不寒而栗,连忙搬了一大块沉重的木板来盖上。这么一盖竟也盖了三十余 年,高珍的老婆没有哪个知道这口井。没想到现在轮到高珍了。他做梦也想不到, 他竟被鬼子与汉奸逼得走投无路,最后落得个弃妇的下场。   高珍出尽全力将沉重的木板移开,一股腐臭直冲上来。投井之前他悲哀地环 顾一下四周。这可是他经营生活了几十年的家业啊。怎么不叫人留恋!   他接着老泪纵横,缓缓闭上眼睛,跳了下去。一个投水的闷响传上来,在井 边四周弥散。但声音在沉闷的空气振动,毕竟传不了多远,高家上下几十口人, 没有一个可以听见,当然也不可能知道他为何竟以跳井这个古老而怯弱的方式来 结束自己的生命。   高小铭四处找不到高珍就以为他畏罪逃跑了,就顺手将家产继承下来。同时 害怕夜长梦多,就将高鸿福移交给高材生,暗地里怂恿高材生杀人灭口。   17   被高小铭秘密移交给高材生处置的除了高鸿福之外,其实还有一个春花。自 从春花被高珍带回来第一天,高小铭第一眼遇见她的时候,他就立刻被她端庄的 美色所折服。只因碍于父亲的情面,早已垂延三尺的他迟迟不敢下手。如今高珍 落荒而逃,春花和高鸿福又被关押在一起。高小铭便认为时机到了。先让她吃软 的。如果她不识趣,那就让她吃硬的。结果春花软的不吃硬的更不吃,还竟把高 小铭骂了个狗血喷头,气得高小铭头顶直窜烟柱。正当高小铭布置好,要将春花 强行奸污之时,高材生使人来通报,说高材生早已相上了春花,警告高小铭不得 非礼,而且要尽早送过去,不得怠慢。到嘴边的一大块肉竟然眼睁睁的吃不到, 更是气得高小铭一整夜合不上眼皮。他在床上翻来覆去,最后还是惊慑于高材生 的权威,不敢动春花的一根寒毛。春花与高鸿福被分别绑在同一屋子的两根柱子 上,仅仅相隔几步之遥,风儿从门缝中窜进来就会在他们的身体之间回旋。这两 个就是同在一个铁窗之下的难友,很快就培养了共同的语言,束手无策之下只有 以漫无边际的谈话来消遣里屋的沉闷和压抑。但春花不知道,高鸿福也想不到, 已经有一个魔掌悄悄伸向春花,之后另外一个更大的魔掌也伸过来。在大魔掌伸 来之时,小魔掌由于懂得审时度势卧薪尝胆的道理就毕恭毕敬地让位了。   高材生知道高鸿福要谋害自己当然恨得咬牙切齿,原本就想一枪就干脆利落 地解决他。但高材生身边那个瘦得像个排骨的秘书给高材生一条妙计,劝高材生 不要性急,可以充分利用,利用完了之后再下手也不迟。   高材生就要秘书陈述高见。秘书笑嘻嘻,脸面只一块没有肉的干皮,说: “俗话说,鹬蚌相争鱼翁得利。老爷您不是很想打高珍的田地的主意吗?但是高 珍逃跑了,他的田地就落到了高小铭手头。要知道高小铭这小子不是吃素的,必 须找个人去与他抗衡才行。我们都知道,高鸿福也是高珍的儿子,按理说也有高 鸿福的名分。我们就是要暗暗的扶持高鸿福去跟高小铭斗。到时候,高小铭与高 鸿福就是鹬蚌,老爷你就是鱼翁了,何乐而不为?”   高材生听了直拍手称赞高妙,但是接着又疑心重重,问秘书:“如果高鸿福 不吃这一套,那怎么办?”   秘书说:“高鸿福正在我们手里。就不怕他不三思而后行。我们就不信他是 铁打的,也不信他是木瓜脑袋。”   高材生又一拍手表示赞同。但果然不出所料,高鸿福是铁打的汉子,横竖不 吃高材生的软硬兼施。高珍威逼利诱数十次后就心灰意冷,像个泄气的气球,用 干瘪瘪的语气对高鸿福说:“这次就是给你最后一次机会。你要认真仔细想一想。 待老夫与春花结婚一个月之后就来要你的好消息。”   高材生问:“你要娶春花?她怎么同意你?”   高材生哼几下说:“人就在手里,老子就不怕她不从。女人就是那样,开始 哭哭闹闹,可你一狠狠地压她一次,她就会乖乖听话了。”高材生说完就嘿嘿笑。   高鸿福虽然与春花无亲无故,但她毕竟陪他一起落难了一段时间。就是这短 暂的时间,给了高鸿福一个重新认识春花的机会。这才发现她是个善良聪明积极 乐观正直不阿的人,而且是个女性更加难能可贵。如果她真是掉进高材生这个色 鬼的虎口,那就真是苍天无眼了。无论如何都要设法营救她出去,算是为朋友这 个情意,也算是积点德下辈子图个造化吧。   高鸿福趁高材生还没走远,就喊道:“材生叔,我答应你的要求,你有什么 要求我都答应你,但你得先答应我一个小小的要求。”   高材生听见声音就走回头问什么要求。   高鸿福说:“你立刻放走春花,不得为难她。”   高材生笑了笑,说:“可以。就按照你的办,我现在就放人。”   春花被释放的同时,高鸿福也一块获得解放。但高鸿福知道自己已经成了高 材生的御用之人,他身边凭空增添了的几个“助手”,就是要帮助他去与高小铭 争夺家产。这些内情春花当然不晓得,她就劝高鸿福赶快离开这个是非之地。高 鸿福口头上答应她,而且将送她渡过凇江,走出高家庄,之后他又折回到高材生 的地盘中。在这个非常时期,他是逃不出高材生的势力范围的,也没有必要逃避。 因为还有许多恩怨没有清算,只有将计就计,走一步看一步了。晚上睡在床上, 高鸿福回忆起当天送春花过凇江的情景,鼻子不禁酸了一下。她婀娜多姿的身姿 固定在竹筏上,伴随着凇江洁白的波浪,很有节奏感地一荡一荡的,美丽极了, 是一幅完美得不能再润笔的图画。   18   高鸿福虽然对高小铭的自私与背叛不齿,但念在兄弟一场这个情份上,暗地 里也不忍心挖他的墙脚。如果挖的话,就不仅是挖高小铭的墙脚,更是挖父亲的 墙脚,挖祖祖辈辈的墙脚了。高鸿福明白当前的处境,是高材生包藏祸心不怀好 意,想吞并自己家祖传的基业。因此在他的思维逻辑里头,要想维持这基业,唯 一的办法就是不能动摇高小铭的地位。因此,高鸿福表面上虽然是在高材生的指 使下去和高小铭争夺家产,而且处处针锋相对,但一到关键处,他就网开一面, 给高小铭一条后路。   但高小铭心胸狭隘,根本体会不到大哥高鸿福的这片苦心。他认为高鸿福走 投无路,甘愿做高材生的走狗,帮高材生抢祖宗的基业来了,因此深恶痛绝之, 必须想方设法,除之而绝后患。但怎样才可以除掉他呢?高小铭陷入了深深的思 索。他想来想去就是想不出一条可行的计策。桌子上的茶水由热变冷,仆人接着 不断更换,接着也是不断地由热变冷。但高小铭想了许久,仍然束手无策,就难 免急噪起来,身体变得热乎乎的,出了一身子汗,将棉质的浅黄底子的衣袍弄得 粘乎乎的。很少动气的他忽然莫名其妙地砸茶壶。砰一声震响过后,高小铭苦苦 寻思的脑袋忽然闪电般想起了高鸿福的把柄,就是多年前高鸿福杀死了高材生的 命根宝贝高大学。虽然当时高小铭是听高鸿福说的,而且听得半信半疑,一直替 其守口如瓶,但世到如今不失为一条妙机。高小铭仔细推敲过,如果高洪福真是 杀了高大学,那么高材生一定容不得这个杀害他儿子的仇人继续活在世界上,如 果不是,那么至少可以起到挑拨离间的作用。不妨牛刀一试。   谗言一传到高材生耳朵旁边,高材生狐狸似的眼睛立刻警惕起来,命令爪牙 将高材生逮捕关押住。   高材生将信将疑,亲自审问。高鸿福心直口快,一开口就坦然交代了当年与 高清俊谋杀高大学的真相。高鸿福没想到自己的同胞兄弟竟然不守信用不择手段 地要置自己于死地,就越想越气愤,开始自暴自弃,觉得反正横竖都是一条命, 就不想活在这个肮脏的世界了。   高材生气得嗷嗷叫,大叫拉出去枪毙。但当手下要拉高鸿福出去处决时,高 材生又改变主意了,要处以凌迟,一天割一块肉,割到死为止。   从此高鸿福过上了生不如死的日子。但他始终不叫喊一声,不流一滴泪水, 一直到活活被折磨而死。高材生感慨他的精神和毅力,就将他残缺不全的尸首交 给高小铭。高小铭就用隆重的葬礼将他埋在一棵老松树下面。不久,细细的松针 就在高鸿福的坟头铺上了薄薄的一层,松球也凋落得乱七八糟,到处都是。   19   高材生及其两个儿子在高家庄的忽然失踪,一度引起村民的猜疑和恐慌。有 人说他们是被高鸿福变成的饿鬼整个儿整个儿吃掉了,有的说他们做汉奸被不是 汉奸的人捉去砍头了,还有的说他们是被日本鬼子枪毙了,尽管不知道什么原因。 人言纷纷,高材生的奴仆到处寻找,都杳无音信。看来确实是凶多吉少,高材生 家哭声一连片,就像他家院子里面那排龙眼树开得雪白一片一样。而且还请道士 来做起法术,纷纷嚷嚷,人们就不知道是为他超度抑或祈祷了。   就在高才生莫名其妙失踪不久,高家庄人心惶惶还没有消除的时候,一大队 日本鬼子开进村子里来了。人们一听说鬼子进村子了,就极容易联想到多年前那 场从天而降的狼灾,个个意识到大祸临头了,纷纷藏起身来。高家庄的狗却正是 相反,它们大大小小一起用激烈的吠声迎接这些不速之客。日本鬼子进村的时候 一看见蔑视他们的狗就朝着开枪,声音就像放鞭炮。后来人们才不得不佩服,鬼 子的枪弹确实厉害,全村几十条狗一下子被打光,一些没有击中目标的流弹就一 头扎到附近的墙壁上,在上面打出一个个拇指大的深孔。何莫言派人一看见墙壁 就张贴布告,说皇军来了,大家不要害怕,皇军是来帮助大家一起致富的。所以 大家不要与皇军为难。只要大家不为难皇军,皇军也不会为难大家的。等等。高 家庄人大多不认识字,所以一般的布告都是靠口头传达,在风的参与下,从一个 人的嘴巴传入另一个人的耳朵,又从一个人的嘴巴传入另一个人的耳朵,连接着 传达下去,谁也不能保证不会以讹传讹。但人们希望这些承诺是真的,我不犯你, 你不犯我,大家相安无事。   鬼子在何莫言的领路下,大摇大摆地开进高材生家。因高材生神秘失踪不知 死活,他家就像树倒猢倪散,所有的妻妾奴仆一夜之间全跑光了。偌大一个院子 静悄悄的,但里面的东西都安然无恙。何莫言笑嘻嘻的就请日本鬼子驻扎在这里。   鬼子进村来并没有想象中的那样无法无天,没有杀人,也没有放火,只是开 枪打死那些不知好歹的狗而已,因此村民就渐渐的放松了神经,出来探头探脑的 看。   人们惊奇地发现,鬼子不也就是人?也是有眼睛嘴巴耳朵鼻子,而且皮肤也 是黄色的,身高也跟大家差不多。不同的是它们都穿同样的军服,手上什么时候 都扛着一把跟高清龙的砂枪那样长的步枪,步枪上面还捆绑着一把明晃晃的刺刀。 但是这步枪比高清龙的砂枪有威力多了,很远的地方都能打。而高清龙的砂枪远 一点的话就是一盘散砂,杀伤力变得很弱。   鬼子在高材生家进进出出,就像蜂窝一样忙碌。村民搞不明白,这些鬼子为 何很喜欢到凇江那边去看这看那,而且一些不穿军装的戴眼镜的人还提携着一些 高家庄人从来没有见过的仪器,在凇江对岸不厌其烦地测量。凇江的水位与流速 不变,岸边的水草也保持郁郁葱葱,水鸟贴着水面扑打翅膀,自由自在的样子。   高家庄还是以前那个高家庄,虽然高珍与高材生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但是, 高家庄的土地还在,土地上面的庄稼依然以同样的姿态生长。竹林密密麻麻,在 风的作用下竹与竹之间摩擦的嘎嘎响,依然是那样时而尖锐时而悦耳。除了狗叫 声,鸡鸭与牛的叫声还跟往常那样传到人们的耳朵。而且夜间的舂米声依然是那 样以慢慢的步伐走进孩子的梦乡。   20   鬼子的到来是高清虎早已预料的事情。一开始他跟许多村民一样觉得很紧张, 不知道鬼子一来会不会杀人放火。鬼子来了没有这么干,人们松了口气,高清虎 也将绷紧的神经松弛下来,悄悄将手枪重新埋藏住。虽然他明白用手枪对付日本 鬼子的机关枪是那么微不足道,但当时一时紧张不知所措的时候还是情不自禁拿 出来,而且拿一块破布来反复摩擦,好象擦得光亮其威力就会不同凡响。   现在他将手枪又偷偷藏起来了,阿妮就显得很不屑,冷嘲热讽道:“胆小鬼, 有本事就去跟那些鬼子拼命去。”   高清虎望望她,没有搭理,坐到藤椅上默不作声。   阿妮以前见高清虎腰里有手枪就觉得很佩服,没想到听一些人探头探脑回来 的消息说,鬼子的步枪和机关枪才真正叫做厉害,什么砂枪手枪一放过去相比, 就像小鬼见阎王。   自从鬼子进村,高家庄的女人就不敢抛头露面,生怕被他们抢了去。高家庄 的男人也日夜费尽心机,挖地洞,开后门等等,主要意图就是为了保护自家女人。 所以当鬼子挨家挨户的来找女人时,几乎每次都扑空。   阿妮因为也怕鬼子,没有出去看过。但从一些神乎其乎的风声里,她倒开始 对鬼子有点顶礼膜拜了。因此,她近来很不将丈夫高清虎的手枪放在眼里。换言 之,就是不将丈夫高清虎放在眼里。   但是高清虎知道,被老婆瞧不起不是因为自己的手枪不够威力,而是因为裤 裆里头那“手枪”太丢人现眼了。桥头那个江湖郎中随着日本鬼子的到来忽然像 水蒸气那样蒸发掉了。高清虎每次四处打听都是失望而归。有人说他被鬼子扒皮 了,有人说他突然病死了,也有人说他跟随那些逃命者朝西南方向迁移去了。不 知哪一种是真的哪种是假。但高清虎清楚,找不到那老郎中,得不到他的灵丹妙 药的帮助,从此恐怕就要被老婆瞧不起了。   果然是这样。阿妮见他不行,没过几天就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有事没事大 发脾气,指桑骂槐。她见高清虎一开始没完没了地摩擦手枪,就误以为他要跟鬼 子拼命了,很担心了好几下,不料他擦过之后又悄悄藏起来了,阿妮知道了就认 为他怯弱无能,没有半点男子汉气概,就时常出言相讥。但每次高清虎都爱理不 理。这让阿妮觉得更加难受。   阿妮看见他冷漠的表情,就赌气要走。高清虎喝道:“你要上哪?”   阿妮说:“不知道!”   高清虎过去拉住她,说:“外面都是鬼子,不能出去。”   “鬼子又怎样?难道他们吃人?”阿妮很不屑的样子。   高清虎不知道怎样劝好,就说:“要是被他们抓了去,你就没法活了。”   阿妮也曾听说过日本鬼子的凶狠霸道,一听很犹疑一阵子,但她看看高清虎, 很快地又骄傲起来了,说:“反正在这里也是没法活,我不怕!”   高清虎明白她的话,就很悲哀地叹息一下,没说什么。   阿妮甩开他的手,要从正门出去了。高清虎悲哀地叫道:“你难道不可以从 后门出去吗?”   阿妮听见了想一想,就跑回头走后门。高清虎在背后跟着,看她要到哪里去。 她其实没往哪里跑,只是在村子背后转悠一下。村子背后没有鬼子到过,高清虎 因此不怎么担心,只在背后远远地跟着。种种情景让高清虎觉得难过。当初他们 新婚的时候,他们就是经常来这里散步,手执手,腰搂腰,多么亲密幸福。但如 今,他像一个监视人的特务,只能远远地跟着。   阿妮在外面转悠几下,心情舒朗一点了,就准备回家。但是她没想到,就在 回家的半路上,忽然遇见三个穿着黄色制服扛着步枪的人。阿妮知道他们就是鬼 子了,一时间六神无主,想逃避也来不及了。   那三个鬼子看见阿妮了,就围拢上来。阿妮见状吓坏了,转身撒腿就跑。鬼 子开枪了,飕飕声打在她脚边,把一些花草打得飞动上来。   阿妮成了惊弓之鸟,吓得不敢再跑。这一过程都被隐藏在远处的高清虎看到。 但是他除了咬牙切齿,他能怎么样呢?难道赤手空拳出去和狗日的鬼子拼搏?   高清虎万般无奈,只能眼睁睁地看见鬼子将阿妮带走。她的哭腔一直留在村 子背后的空谷里头回荡,经久不散。高清虎脑袋嗡嗡响了好一阵,就赶忙回家将 手枪掏出来,但最后还是犹疑了,心一横,想:“阿妮,不是我不想救你,是你 他妈的太淫荡了。就算我有本事救你出来,你就不放荡吗?”他情急之中想到千 万不能以卵击石,因为,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   21   鬼子终于放火了。不过不是放火焚烧民舍,而是将凇江对面那片广阔的树林 烧得一干二净。人们不知道鬼子为什么要发这么大的火。这火冲天而起,烧了一 天一夜,直将半壁天空照得通明,灰尘在风的肆虐下四处飘飞,纷纷扬扬,高家 庄瞬间笼罩在滚滚浓烟之中。这是高家庄人历史以来首次看见这么大的火灾,而 且这火灾是人为造成的。   火苗熄灭之后,从村子这边望过去,以前翠翠绿绿的对面此时变得黑秃秃的。 没有那片树林的遮挡,人们觉得从那边照到村子里来的阳光似乎更加广阔了,风 来得更神速来得更有力度。虽然这风里头夹杂着一阵阵焦土的奇怪的气味。   第二天一早,何莫言就派人在高家庄挨家挨户的动员,说谁愿意为皇军干活 的谁就会有工资领。人们听说就是到凇江对面去开掘那些石头就有工资领,响应 十分活跃,几乎有劳动力的都报名参加了。自从高珍、高材生离开高家庄之后, 高家庄的田地几乎荒芜,加以鬼子又来折腾,高家庄的经济作物更是倍受摧残, 人们眼看要听天由命挨饿了,忽然听说这个,自然就觉得像是遇见大救星一样。   不知日本人从哪里开拔这么多民工,沿着凇江曲曲折折开了一条非常大的公 路,一直抵达高家庄跟前。然后又花了一个早上,就将原来属于高珍和高材生的 一大片良田变成了纵横交错的公路。人们就是这样经过公路到达凇江边岸,再从 日本人搭造的浮桥踏过凇江,去开发那片已经被烧焦的土地。人们走在小浮桥上 面,感觉上就像贴着水面走着似的,纷纷夸奖日本人聪明,有办法弄出这么实用 而有趣的东西来。   一批批民工继续开拔到这里,参与开拓这片焦土。几百干锄头彼起此伏,热 火朝天。焦土层面去除后,日本人就动用火药将坚固的岩石炸开。炸岩石的时候, 没见过世面的高家庄人确实大开眼界了。轰隆一声地动山摇,尘土飞扬,坚固的 岩石就炸开了。接下来的任务是开掘这些坚固的岩石,并且将它们输运到凇江岸 边。凇江的浪花轻轻拍打着这些重现天日的岩石,就跟疲劳的人们一样有气无力。 但监工的皮鞭在后面飞甩,不得不坚持下去。浪花也时时刻刻无精打采地拍打这 些形状奇怪的岩石。   岩石开掘够了,日本人就用一辆辆汽车将水泥拉过来。他们开始造桥了。高 家庄人开始纷纷猜疑日本人在这里造桥的意图。村里几位胡子白得不能再白的老 人开始掉泪,说日本人这么一折腾,高家庄的风水就完蛋了。何莫言亲自来安慰 大家,狡辩说日本人这样做都是为了大家以后过好日子。   威逼利诱之下,人们开始造桥了。日本人为了完成这个过程,很是花费了不 少心机。派工程师亲自指挥,而且还有大批建筑工人陆续到达先后参与工作。高 家庄人和那些不知从哪儿被日本人赶到这里来的民工始终是做苦力,一块石头一 块石头的搬运上去,然后被那些建筑工人结合以灰黑色的水泥浆一块块地砌上去。 几天过后,一座崭新而简陋的石桥诞生了,雄跨在凇江两岸。   在这座石桥的诞生过程中,先后有五人因劳累过度死亡,三个老人一个妇女 一个小伙子。何莫言亲自出面为死者家属送上抚慰金。   从高家庄这边看过去,凇江上忽然凭空添上了一座石桥,人们总觉得心头不 太舒服。不知道这座石桥的产生是不是正如当地一个很有权威的道士所预测的那 样,破坏了高家庄的风水,凶多吉少。如果是在平时,高家庄人肯定会群起反对。 但如今是在日本人的刀枪之下,只有忍声吞气投其所好罢了,否则日本人一凶狠 起来,石桥还没有建造,凶多吉少就应验了。好汉不吃眼前亏,高家庄人答应了 默默地为日本人卖力。   22   高清虎的儿子越长越活泼可爱。高清虎几乎每次看见他都会在心底辱骂一声 杂种。因为高清虎认定他不是他的骨肉,而是阿妮到外面偷汉偷回来的。但高清 虎又死爱脸面,所以一直有苦难言,只有默默地看他一年年长大。高清虎发觉他 的身体越来越像麻脸九,背部都是微微的有点驼。只是他的脸一点也不麻,而是 像阿妮长得很俊俏。   阿妮被鬼子抓走后,小家伙没了娘,就没完没了地哭,哭得高清虎心头发毛。 高清虎哄也不是吓也不是,束手无策,急得直骂娘。   高清虎找何莫言,要他打通关节将阿妮救出来。何莫言一脸无奈,推辞说他 不懂说鬼子话,鬼子们不爱听的。高清虎说可以找那个翻译员帮忙。何莫言看着 茶杯冒上来的阵阵烟雾,出神了好一阵,最后叹息一下说:“虎哥,不是姓何的 无情无义不想帮助你。我是实在没办法啊。实话跟你说,在日本人手下做事,比 不上一条狗啊。日本人不好惹啊,哪一天他们要是不高兴,就立即枪毙了你。”   高清虎点点头,说:“这个明白。”   何莫言接着又说:“听说狗日的鬼子个个都喜欢玩你老婆啊。阿妮看来惨 了……哎,怎么会落到他们手里呢?哎……”   高清虎听了既愤怒又悲哀,低头不语。   何莫言知道无能为力爱莫能助,继续在这里无非是让彼此尴尬,就起身告辞。 高清虎不怎么挽留,若有所失地看他的背影越走越远,越走越模糊,最后消失在 重重的暮色之中。夜,黑沉沉的夜晚照例降临。   高清虎呆坐着不知所措,何莫言的话带着同情怜悯的语气反复飘荡在他耳朵 旁边。“听说狗日的鬼子个个都喜欢玩你老婆啊。”   “听说狗日的鬼子个个都喜欢玩你老婆啊。”   “听说狗日的鬼子个个都喜欢玩你老婆啊。”   …………   高清虎终于坐不住了,牙一咬就去取手枪。将手枪插进腰带藏着,再去厨房 操起一把明晃晃的菜刀,藏进怀里怒气冲冲地跨过门槛出去。没人看见他出去, 否则他们一定会制止他的冲动。有好几次高清虎扬言要去跟狗日的鬼子拼命。但 每次都被家人劝下来。父亲高得胜就反复摇头叹息说:“算了。玩不过鬼子的。 我们认命了!”这话时常挂在他嘴角,成了人人熟悉的口头禅。   但是,高清虎这次全副武装怒怒气汹汹出去,压根儿不是去跟鬼子拼命。他 走的方向正好与鬼子暂时驻扎的高材生家相反。大巷小巷穿过去,居然没遇见一 个人影。高清虎开始觉得奇怪,接着就想到可能是因为人们为了那几块臭钱,心 甘情愿为鬼子卖命,干了一整天,刚从工地回来,全都累得要命,全呆在家里休 息,坐的坐,睡觉的睡觉了,谁还有力气出来瞎跑?   高清虎一直走向麻脸九家。这个麻脸九是条老光棍,父母早就死了,也没有 兄弟姐妹和其他旁亲,可以说就是一个人一个家。他的家也简陋到了极点,只矮 矮的两间泥砖瓦屋,看上去破破烂烂的样子,一间是厨房一间算是卧室。卧室的 门是虚掩着的,淡淡的灯光从破门缝里边透出来。   高清虎一把将破门推开,走进去,看见麻脸九穿着裤衩躺在床上。他看见高 清虎怒气汹汹闯进来就很吃了一跳,慌忙爬起身子,战战兢兢地问:“虎哥,什 么事?”   高清虎不拿正眼看他,只轻蔑地瞥他一下,说:“老子问你,阿妮那个骚货 跟你混了几次?”   麻脸九没想到高清虎问这个,一时紧张结结巴巴说不上来,高清虎轻声喝了 一下,他才支支吾吾说,这么久了,记不清楚了。   高清虎直拿他没办法,横着脖子吞了口气,又问:“那你知道,她跟谁谁谁 鬼混过?”   麻脸九连忙告密,回答:“她跟高飞那小子混过。有一次,她嘲笑高飞那小 子的鸡巴太小,没感觉……”   高清虎忽然勃然大怒的样子,压着嗓子厉声喝止了麻脸九。高清虎说:“俗 话说得好,风流债难还,你准备怎样还啊?”   麻脸九不知如何是好。   高清虎从怀里掏出菜刀,扬了扬,说:“今晚老子将你那鸡巴割下来,怎么 样?”   麻脸九开始恐惧了,身体微微打颤,连声求饶。高清虎看他低三下四像个没 有骨气的狗一样,更是光火,扑上去,三两下就将麻脸九的鸡巴削了。伴随着一 声惨叫,鲜血强劲有力地喷洒而出。   当麻脸九的左邻右舍听见惨叫声,懒洋洋的过来询问时,邻居们才惊奇地发 现麻脸九双手捂着腹部,血迹斑斑,眼睛翻白,已经到阎王爷那里报道去了。第 二天,麻脸九的暴死传遍整个工地,但谁也不知道是谁下的毒手,这样对付一个 没有老婆没有子女的人。   麻脸九是在他的尸体开始腐烂,臭气冲天的时候才被邻居们合伙拖上山,草 草挖一个坑像埋狗一样埋掉的。本来何莫言是给了棺材钱的,但他们瓜分掉了, 没有给麻脸九买棺材。据说麻脸九的邻居们因为瓜分这个棺材钱,由于分赃不公 还打了一场狠架。这个“据说”在凇江两岸像风一样传散,成为人们劳累时的笑 料。但麻脸九的邻居们个个矢口否认。人们见他们有说有笑,不像刚打过架的样 子,也一般认为那是谣言。但人们还是喜欢这个笑料,一有空就议论纷纷。   23   人们终于知道了日本人为什么迫不及待不惜财力地修路建桥了。原来日本人 是要到去对面开采一种黑黑的铁矿。一开始人们还不知道铁矿是什么名堂,只是 道听途说,从一些有见识的人口中传出,一传十,十传百,才慢慢知道铁矿可以 用来炼钢铁,钢铁可以用来制造枪炮。人们于是断定,日本人就是要开采这些铁 矿去制造枪弹,然后用来枪毙我们中国人。   自从建好桥之后,日本人就将大本营从高材生家迁出,搬到凇江的岸边,与 铁矿场近在咫尺。这个新的大本营是何莫言派人用上百根松树和上千个稻草搭成 的,远远看去像个庞然大物。在这个告别雨水的秋天,干燥的风不厌其烦地摇动 竖插在草屋四周的太阳旗。人们在远处听见猎猎作响的声音时,总是要好奇地张 望一下这个充满威严和恐惧的大本营。两个扛着机枪的士兵石雕一样在门口站哨, 枯燥的阳光之下,他们手中的机枪闪闪发亮。   日本人其实不多,只有十一个,加上翻译,也不过十二个。就是这十来个人 仅仅凭借手中的武器,就可以游刃有余地奴役几百人在铁矿场像牛一样劳作,稍 有懈怠,那些笑容古怪的汉奸就会挥动手中的皮鞭,在你脸上或者脖子上留下火 辣辣的印记。   人们迫于鬼子和汉奸的淫威,个个像木头一样劳作,将一大堆一大堆黑褐色 的铁矿挖掘上来,然后同心协力搬运上日本人的汽车。一辆辆汽车开足马力,烘 烘声,满载着铁矿石驶过坚固的石桥之后,就一直顺着大公路扬长而去,消失在 滚滚烟尘中。   本来高家庄人的伙食是自备的,一天两顿都是回家吃。自从挖掘到铁矿之后, 何莫言就亲自上阵游说,说:“日本人嫌我们太浪费时间了,以后统一在工地开 饭,伙食费从工资里扣,保证公公平平,大家不会吃亏。”他站在一堆铁矿石上 面讲话,胡子一根根的抖。   高家庄人一听以后将有人送饭到嘴巴,不用拖着疲惫的身子往家里赶了,都 很赞成的样子,至于那个伙食费会倒扣多少他们似乎毫不在乎。高得胜眼珠一翻, 想:“现在是日本人的天下,只有任人家宰割了,即使人家不给你钱,你也没有 胆量去讨。”   但是,随着劳动量一天比一天繁重,饭量却似乎一天比一天减少了。接着许 多人吃不饱,经常打架。高家庄人自以为是本地人,得天独厚,一直瞧不起被日 本人掳掠过来的外地人,平日里就常有大大小小的冲突,到了后来由于吃饭问题, 矛盾就愈加激烈化了。   高小星人高马大,是高家庄众所周知的懒汉,但挖起铁矿来却十分卖命,大 有一手包揽之势。体力消耗大,饭量就言不待喻了。于是他总是吃不饱,怨天尤 人。后来实在忍受不住了,就将满腔怒火发到外地人身上。   他照例三两下就扒光了碗里的饭菜,觉得就跟没吃过一样空虚。他舔着舌头 周围看看,发现一个外地人正坐在锄头柄杆上在慢慢地享受,还没有吃到一半。 高小星心头一怒,就抱怨那人抢了他的饭量。那人不理会高小星,只管自己吃。 高小星见他目中无人的样子,那股无名火就烧得更旺了,跳起来喝道:“他妈 的!……”就伸手过去要将那人的饭碗夺走。   那人年纪与高小星不相上下,只是身体单薄点,但可能正是身体单薄的缘故, 他的动作异常敏捷。他轻描淡写只一个转身就让高小星两手落空。   高小星满脸愤怒,质问道:“你为什么要抢我的饭!”   那人扭头过来,很不屑的神态,说:“这是你的吗?”   高小星强词夺理:“不是我的,难道是你的?”   那人见高小星无赖,就有点不客气了,站起来申辩:“你说这饭是你的,你 叫得出声来吗?它们如果答应你,那老子立刻还给你,哼!”   高小星一听觉得他比自己还无赖,气得咬牙切齿了,对着那人就是当胸一拳。 那人见他冷不防出手打人就吃了一惊,连忙伸手招架。那饭碗就被高小星击飞出 去,碰撞在一堆铁矿石上,砰一声粉碎开来。   人群开始起哄,谴责者有之,叹息者有之,怂恿者有之。高小星见自己又落 空,就气晕了脑袋,一下子扑上去,跟那人扭打起来。那人身体单薄,而且还没 有吃完饭,力气不敌,处处处于劣势,被高小星压在胯下挨着打。高小星已经变 成了发怒的狮子一样,劈头盖脸的就对那人痛打一通。那人也不屈服,一有张口 的机会就骂娘,一有施展拳脚的时候就不失时机地反击。   两人就这样折腾了好一会儿,将工地上所有的人都吸引上来了。人们就围在 旁边看,没有谁上去劝架。人们这样嘘声着围观不久,一个日本人跑过来了。就 是鼻子扁扁的那个士兵,手持灰褐色的机关枪。他原本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待急 匆匆赶来发现是一场暴力时,就不管三七二十一,操起机关枪,对准地面上正酣 战得香的高小星两人就开火。众人见状惊恐万分,纷纷散开。那日本人射击一阵 子后,就得意洋洋地骂了一些话走开,但是别人听不懂。待日本人走远了,人们 才敢回来看,高小星两人已经满身弹孔地死在血泊之中了,惨不忍睹。人们发现, 这两个有仇恨一样的人最后是拥抱着将鲜血流淌在一块儿。他们的鲜血是一样的 浓度一样的颜色。最后人们也是将他们像埋狗一样埋在同一个洞穴里。   24   麻脸九的暴亡没有引起人们关于仇杀的联想。麻脸九从高家庄消失,就跟一 只耗子死掉无异。然而,实际上麻脸九一死,他家那两间破屋就成了老鼠的天堂。 一些妇女要吓唬小孩不要哭了,就会威胁道:“再哭我就把你扔到麻脸九家里去 让老鼠吃了!”小孩听见果然就不哭了。麻脸九是什么人物,小孩当然不知道, 但是,那里有很多老鼠,而且吃人,那是十分可怕的。   高清虎本来没有杀人这个动机。他原打算不过是要将麻脸九的命根割掉,让 他当一回太监尝尝痛不欲生的滋味而已,没想到那小子居然不堪疼痛一命呜呼了。 高清虎一听他死了,开始不很相信,接着就觉得他死得明智。不然,一个男人没 了那武器,即使活下来也是生不如死一般。高清虎觉得自己既然杀人了,就不在 乎多杀一个了。他一连几天都在伺机谋杀高飞。高飞也和麻脸九一样欠他一屁股 风流债。如果只要麻脸九还而不要高飞还,那就是不公平,便宜了高飞。因此, 一连几天,无所事事的高清虎早早晚晚就到高飞家周围转悠,见机行事。但是, 高飞毕竟不像麻脸九光棍一条,他上有父母,旁有兄弟,下有妻子儿女,要杀他 而且掩人耳目,那真是与杀麻脸九不可同日而语。何况高飞身材魁梧,不像麻脸 九那么孱弱,要单刀赴会也谈何容易。但高清虎自恃有手枪,所以他决定了用一 粒子弹来除掉高飞。   但是高飞一早就到铁矿场,直至晚上才回家,而且路上一直有人陪伴左右, 因此高清虎一直苦于难以下手。就在他第八次要暗杀高飞未遂的那天傍晚,何莫 言指挥两个汉子抬着一个担架,急匆匆地将阿妮抬回来了。她从头到脚全身上下 都被一张白布盖得严严实实。   高清虎一看就知道发生什么事情了。   何莫言很为难地说:“那些狗日的鬼子轮流来折磨她……”   何莫言喉咙开始哽咽,颤抖着双手掀开白布看阿妮的脸。阿妮双眼紧闭,死 得很安详,跟熟睡的时候没什么区别。但高清虎知道她已经死亡了,不再属于这 个世界。   当高清虎还要掀白布看她身体时,何莫言见周围已经站着许多围观的人,就 有点不好意思似的连忙制止高清虎。高清虎读得懂何莫言的眼神,就不往下揭开 白布了。而是在母亲的哭泣声中将阿妮的尸体运送到柴屋,就地设置一个灵堂。   连夜请人为阿妮做了一宵法事。快要收敛的时候,高清虎掀开白布,仔细查 看了一下她的身体。她一丝不挂,什么也没有穿。令高清虎愤怒到极点的是,她 全身上下布满了大小不一新旧不分的伤疤,显然都是牙齿的印记,是一张张抽象 的嘴巴展现在高清虎面前。除了牙印之外,就再也找不到其他伤痕。高清虎看着 看着不觉得流起泪水。家人在外面催促了好几次了,高清虎才恍然大悟似的将新 衣服给她穿上。虽然你换上新衣服了,但是你无法改变你肮脏的历史。高清虎这 样想时百感交集,忽然抱头呜呜痛哭起来,哭得像个小孩那样无助。   阿妮下葬之后好长一段时间里,高清虎像是变了另外一个人似的,一整天愁 眉紧锁,郁郁寡言,见人爱理不理。母亲见他这样劝也没用,就吩咐六妹时时刻 刻监视他,害怕他一时想不开做傻事。   对于阿妮的死因,六妹其实和家人一样被高清虎蒙在鼓里。高清虎不肯说出 真相,就对家人说:“阿妮是被鬼子掐脖子掐死的。”六妹就觉得鬼子可恶,人 家跟你无怨无仇,你干嘛要掐死人家?因此她一看见高清虎抚摩手枪的时候就觉 得兴奋,巴望不得他就去将那些鬼子赶尽杀绝,为二嫂报仇雪恨。但是,高清虎 每次抚摩手枪都只是简单的抚摩而已,六妹看不出他有跟鬼子拼命的冲动,就有 时觉得很失落。六妹将这些一五一十告诉母亲,母亲拍着大腿斥责六妹:   “你就是希望你二哥去跳火坑。他这样去跟鬼子报仇,打得过鬼子吗?等于 去白白送命。千万不要让他去啊。”   六妹恍然大悟,就又回去继续监视高清虎。高清虎觉得母亲是多此一举。他 明明白白地对六妹说:“我虽然对鬼子恨之入骨,巴望不得明天就剥他们的皮喝 他们的血,但是鬼子的枪比我的厉害。我不会这么傻,拿鸡蛋去砸石头。我要慢 慢等。君子报仇十年未晚,六妹,你说是不是?”   六妹若有领悟似的不断地点头。但是阿十不很理解,说:“二哥,干嘛要鬼 子长鬼子短的。我们学校的老师说,皇军是经济提携来的,就是帮助我们一起致 富过上好日子……”   “你他妈的狗臭屁,你再说老子就打扁你那张嘴巴!”高清虎喝道。阿十就 委屈地闭嘴。   高清虎教训道:“阿十,你给我记住。你们学校那些老师都是汉奸了。不能 听他们的。日本鬼子不是什么皇军,日本鬼子就是鬼子,是大坏蛋,是害死你二 嫂的大坏蛋。以后如果我再听见你替鬼子和汉奸讲话,我就打扁你那臭嘴。知道 吗?”   阿十若有领悟似的不断地点头。六妹见状忍俊不禁,悄悄对高清虎说:“二 哥,阿十还小,你别吓坏他了。”   高清虎说:“不吓唬吓唬他不行,否则他以后要做汉奸走狗去的。”   六妹又若有所领悟似的不断地点头   25   没有轰轰雷声,也不见得是漫天乌云。但是雨水却劈头盖脸地打落下来,铁 矿场一时乱糟糟的,人群骚动。人们个个欢呼老天有眼,在这个时候下雨,可以 停工回家睡大觉了。   但是日本鬼子见状急忙鸣枪警告不得罢工,监工们也加紧甩动皮鞭,接着不 费多少时间,一时骚动的人群就像无风不起浪的凇江一样恢复平静。   人们都很失望而且忿怨地意识到,必须冒雨继续工作。雨水没有丝毫减衰的 意思,噼里啪啦,直将铁矿场上所有的工人都淋成了落汤鸡。这时人们又开始盼 望该死的雨水快点停止了。一些人还时不时指天咒骂,恶毒毒的语言很快就被连 绵不断的雨水溶解。   男人还好,衣服湿透了,可以脱衣服裤子,只留着短裤衩轻轻松松对抗雨水 的肆虐。但是一些老妇女就不可能像男人那样粗放大胆了,她们的衣服湿透了, 只有默默承受,或者只有加紧劳动好让体温维持下去。这场雨水就像是一出恶作 剧,将铁矿场弄得一片稀巴烂之后就草草收场。当人们惊喜地发现太阳重新露出 幸灾乐祸的笑脸时,许多人已经连接不断地咳嗽和打喷嚏了。   雨后的铁矿场到处是泥泞。人们的手脚身体脸都不同程度地赃兮兮的。人们 就像一块块被烧红的烙铁,一遇上水就变得疲惫不堪的样子,其间释放的强烈的 愤怒都被水稀释了,他们就像牛和马,只认得皮鞭,任劳任怨。   太阳异常猛烈。人们被淋湿的衣服干得很快。但是刚刚干的衣服没多久又被 汗水弄湿。各种不同的汗水气味和铁矿场上一种独特的气味混杂在一起,让人们 觉得每呼吸一下就是受罪一次。   许多人忍不住了,纷纷抱怨说:“头疼啊!”“头晕了。”“再这样折腾下 去就要死人了。”但是监工们就当人们的倾诉是狗叫,不但不允许他们休息片刻, 反而频频挥舞手中的皮鞭。   钱万忠终于坚持不住,晕倒下去了,不省人事的样子。他那三个儿子也在场, 看见了都丢下手中的锄头去扶挽父亲。一个监工也看见了,扬着皮鞭急急跑过来, 对着钱辉、钱庆、钱德三兄弟的脊梁就是一顿狠抽。钱辉是老大,自从妹妹阿娟 死后其实就满腔愤恨无处发泄,此时终于找到突破口了。他悲哀地喝一声,就跳 过去抓住监工的皮鞭。   监工一连挣扎几次都没有摆脱成功,就气得满脸涨红,喝道:“你不想活 了?”   钱辉也喝道:“不想活了又怎么样!”   监工气得眼睛圆圆的,说;“你反对我们就是反对日本人,你知道吗?要枪 毙的。快放手!”   钱辉将皮鞭放开,但嘴皮不软,说:“做汉奸有什么了不起?”   那监工一听光火了,又一皮鞭甩过来,刚好不偏不倚打在钱辉的脸。钱辉见 他得寸进尺也不甘示弱了,扑上去和他扭打起来。   人群又潮水一样涌动过来了。有人说:“日本人来了。”   “小心鬼子又开枪,叫你们像高小星他们那样!”   “我们快点走开!”   钱辉身强体壮,略占上风,听见人群的劝告就放手离开。但是那监工不识好 歹,以为钱辉怯场了,一皮鞭又恶狠狠地甩过去,打在钱辉的脖子上面。   钱辉正想报复时,三个日本人赶过来了。监工就指着钱辉叫嚷:“这小子要 造反了!快枪毙他!”   钱辉顿时害怕了,连忙申辩道:“我爹快要死了,我们要救他,他不准 许……”钱辉不敢指着监工说话,说着就默默走向父亲。   日本人当中显然有一个是翻译的。他先后将监工的话和钱辉的话翻译给一个 胡子听。胡子听后就向钱万忠瞧了瞧,见钱万忠奄奄一息的样子,就点点头,叽 里咕噜说了一些话。   翻译那人就用生硬的汉语说话了:“司令官说,皇军是爱护老百姓的,不能 虐待他们。他病倒了就应该让他回去养病。”   监工唯唯诺诺。日本人环顾一下人们,昂首挺胸地走开。   监工们连忙催促人们继续开工,而对钱万忠父子四人不敢怎么阻挠了。钱辉 三兄弟见父亲脸色苍白,恐怕不行了,就哭喊着七手八脚地将父亲抬回家。   他们走远后,许多人开始议论钱万忠可能熬不过今晚了。   监工们不住地挥舞皮鞭,喝道:“快点!出力点!他妈的,懒洋洋的,皇军 怪罪下来你们就熬不过今晚了!”   果然不出所料,钱万忠被抬回家没多久就断气了。那时侯,急急忙忙去请来 的老郎中刚刚赶到,见钱万忠已经死亡了,就对钱辉三兄弟说:“鬼子和汉奸是 蛇鼠一窝。”他坐着喝半杯茶就匆匆告辞了。   钱辉就老觉得这个老郎中其貌不扬却语惊四座,肯定是个来历不凡的人物。 在钱辉看来,地主一直是最可恶的。后来日本鬼子来了,很多人心甘情愿做他们 走狗,这时当然就是汉奸最可恶了。听说很多地主就是这样摇身一变变成汉奸的。 “如果没有鬼子,哪来汉奸?”钱辉反复推敲老郎中这句话,觉得是满有道理的。   《赤裸裸的桥》   第三部分   1   高清俊开始发觉,这次回来所见到的家乡发生了一些微妙的变化。虽然人家 不变,村子里的龙眼树和荔枝树还在,村边的竹林仍咯吱咯吱的响。但是,村子 里的狗销声匿迹了,鸡叫声也听不到了,一片死寂难耐的样子。   他是半夜三更时分悄悄从村子背后的山林潜回来的。月色朦朦胧胧,回来的 时候刚好从阿娟的坟墓旁边经过。但是高清俊怎么会想到阿娟竟然死了呢?他看 也不看一眼就加快脚步回家。   翻围墙进去的时候,没有狗来迎接了。高清俊多少有点失落感。父母看样子 早睡了,只有二哥高清虎的房间还透着冷淡的灯火。   高清俊绞着双手,咬咬牙,犹疑好一阵子才径直走向高清虎房间。轻轻敲了 敲门。里面忽然传出警惕的声音:“谁?”   高清俊压底嗓子凑着门缝回答:“二哥,五弟啊。”   高清虎听见是高清俊,喜出望外,连忙开门让进去。两人两手相执,四眼相 望,许久说不出一句话来。高清俊沉重地说:“鬼子来了!”   高清虎显得更加沉重和愤怒,说:“五弟,你回来得正好,我们就一起将狗 日的鬼子赶出去。”   高清俊看了看房间,床铺上面空空的,不见阿妮,就问:“二嫂呢?她回娘 家了?”   高清虎瞬间两眼噙着泪花,说:“她早已被鬼子折磨死了!”说着就坐在藤 椅抱头低声痛哭。   高清俊顿时也觉得万分难过。阿妮婀娜的身材与灿烂得有点放荡的笑容不时 跳跃在眼前。高清俊说:“二哥,你就哭个痛快吧。哭完了就去找狗日的鬼子算 帐!”   高清虎哭了一会儿,就问:“五弟,你还是共产党吗?”   高清俊看了看高清虎,说:“你是不是又想抓我问罪啊?”   高清虎有点遗憾地说:“问什么罪呢?我现在什么也不是了。鬼子已经来到 我们这里了。”   “鬼子连我们这个穷地方也不放过?”   “是啊。他们来我们这里抢铁矿。”   高清俊思索片刻说:“那么高珍高材生他们是不是做汉奸了?”   高清虎告诉他:“他们都莫名其妙地失踪了。”高清虎接着又猜测道:“可 能是日本人对他们下了毒手,杀人灭尸了。”   高清俊点了点头,不说什么。   高清虎又很关心地问高清俊是不是还是共产党。高清俊回答:“当然是。怎 么了?”   高清虎又急切问:“那你们共产党打不打鬼子的?”   高清俊兴奋了,说:“这还用问。当然打了。打鬼子不打自己人是我们共产 党的政策路线。”   高清虎说:“那太好了。”   高清俊问:“二哥,你不知道吗?我们共产党已经跟你们国民党合作了。”   高清虎果然不知所闻,吃惊地说:“合作了?”   高清俊笑微微一笑,解释说:“鬼子来了,国难当前,我们就是联手一起对 付鬼子。要将鬼子从中国的土地赶出去。”   高清虎想了想,说:“不错。我们不能自相残杀了。土匪也好,强盗也好, 只要能打鬼子都是我们的朋友。”   高清俊一听脸色有点不太高兴了,问:“二哥,那你说,我还是不是土匪 呢?”   高清虎尴尬片刻,道歉似的笑着说:“哪里会呢?我们是兄弟骨肉来的。我 们都是高家庄人。我们的敌人就是日本鬼子。五弟你说是不是?”   高清俊点点头说:“我们都是同一个爹娘生养的,我们是兄弟骨肉。”   高清虎一拍大腿,说:“哎呀,五弟。二哥忘了给你弄吃的了。你多久没吃 东西了?”   高清俊摸了摸肚子,幽默地说:“已经有三天三夜了。鬼子来了,土匪的日 子也不好过啊。”两人呵呵笑。   高清虎就带领高清俊到厨房去吃番薯。高清俊抓起番薯就狼吞虎咽。高清虎 见他吃得狼狈,心头美滋滋的。   待高清俊吃完番薯,高清虎就带他回房间,很神秘地取出手枪,说:“五弟, 打鬼子,我们就是要靠它了。”   高清俊说:“光靠这些还不行。”   “也是,我们这些手枪根本不是日本人的机关枪的对手。”   “我是说,我们光靠武器是没用的。”高清俊补充说。   高清虎不解地问:“那你说,我们怎样才行呢?”   高清俊叹息一声,说:“既然没有军队来帮助我们。我门只有发动群众来斗 鬼子了。”   高清虎听了一脸疑惑:“这样行吗?他们一群散沙似的,他们听我们的吗?”   高清俊微笑一下,说:“我们是自己人。没问题。只要我们肯做他们的思想 工作,他们一定死心塌地跟我们打鬼子的。”   “那我们应该怎么办?”高清虎赶紧问。   高清俊说:“这个我们必须从长计议,慢慢来。我们该睡觉了。日后我们再 商量具体的步骤,怎么样?”   高清虎说好,就让高清俊上床睡觉。两人躺在同一张床上面想着各自的心事, 许久没有入睡。   高清虎开始打鼻鼾了。高清俊听见了来自外面竹林的咯吱咯吱声,也渐渐走 进梦乡。   2   家里人见高清俊回来了,都很惊喜。母亲拉着儿子的手看上看下,哭得像个 泪人了。其他兄弟也都很兴奋,围着高清俊团团转,问这问那。尤其六妹嘴巴像 鬼子的机关枪一样连续不断,滔滔不绝。高清俊看了看六妹,就开玩笑说:“六 妹应该嫁人了。”这时六妹才羞愧伤心地走开。   高得胜第一眼看见高清俊时非常吃惊,骂道:“你干嘛不做你的土匪了?你 回家干什么?小心你的脑袋搬家!”   高清虎听见了笑嘻嘻从房间走出来,说:“爹,人家阿五不是土匪了。”   高得胜见高清虎不把高清俊怎么样了,就很激动的样子,说:“你们好起来 了?你们一下子就好起来了?那真好啊。”   高清俊说:“爹。我们都是你的儿子。我们都是亲生兄弟啊。”   母亲仍然流着泪水,说:“好啊,你们互相照顾就好了。”   高得胜得意地一挥手,命令道:“阿太,阿四,阿七,阿八,要去矿场了, 快点,别拖拉!听说再过几天就发工资了。”   高清俊就跟在他们后面。   外面的变化真让高清俊大吃一惊。以前肥沃的田野(大部分属于高珍与高材 生),现在除了变成大公路外,基本上已经荒芜,长满了野草。凇江上面跨起了 一座石桥,更是前所未有,比多年前那个木桥雄伟壮观多了。变化最大的是凇江 对面,以前树林层层叠叠,现在全光秃秃了,而且由于开采铁矿,已经挖得面目 全非了,深深浅浅的洞坑满地都是,大大小小的铁矿堆到处都有。   这里的变化实在太大了。高清俊发现,也许没有改变的是凇江的水位以及流 速。凇江总是沉默不语地缓缓流动,将上游的水草的气味带到下游,然后又从下 游带到更远的下游。   高清俊主动投身于劳动的行列,第一次亲身体会到了被人奴役的滋味。在这 里的人们几乎都是超负荷劳作。一些岩石极为巨重,本应五个人通力协作才可以 搬运的,一般由三个人来负担。高清俊就不止一次地看见,三个人弓着身体搬送 岩石时,个个咬牙瞪眼,寸步难行的样子。有时背后还有响亮的皮鞭在甩动。听 说由于超负荷劳作而导致骨折的事故时有发生。例如有些岩石非常大,人们中途 支撑不住时,砸下来了来不及闪躲,就只有眼睁睁地等待骨折不客气地光临你倒 霉的脚了。   高清俊旁边是一个鼻子很高的陌生人。高清俊每次一等监工刚刚巡逻过去后, 就开始悄悄地问他一些问题。高鼻子很爱说话,对于高清俊的提问也都认真回答。 结果令高清俊吃惊与失望的是,这些被鬼子和汉奸当作牛马来驱使的工人都有安 分守己听天由命的想法,从来没有想过不公平,也从来没有想过要反抗。好象鬼 子一肯出点工钱,人们就应该任劳任怨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高清俊为其打抱不平,说:“我们这样太不公平了。”   高鼻子看看高清俊,忽然很好笑的样子,说:“我们帮他们干活,他们给我 们发工资,没什么不公平。”   高清俊一听就觉得高鼻子这话跟脚边的矿石一般顽固不化。他解释说:“鬼 子对我们太凶狠了,我们不能这样被他们任打任骂了。我们自己要争气点,尽快 将鬼子赶走。”   高鼻子忽然不高兴了,声调有点责备的样子,说:“赶走鬼子了,那谁给我 们发工资啊?你发吗?”   高清俊被他驳问得哑口无言。   高清俊接着努力寻找各种机会,尽量多地与不同的人来谈,好了解他们的一 些思想情况。令他不解的是,几乎所有被他暗地调查的人都与高鼻子差不多。鬼 子驱赶我们干活是天经地义的。如果赶跑鬼子了,那么我们的工资没人发了。这 些固执幼稚的看法普遍地存在于死气沉沉的工场里。   高清俊就无限悲哀地发现,地面上这些辛苦劳动的人们就跟那些被他们挖掘 出来的矿石一样,在光天化日之下显得是那么愚昧无知,只死气沉沉地闪烁着物 质的光芒。   远处的山脉连绵起伏,越走越远,最后消失为一点。高清俊看看身边这些麻 木愚昧的农民,又禁不住要看看远处连绵不断的山脉,总觉得自己与周围这些人 的距离跟伸向远方的山脉一样迷惘。   监工们挥舞着皮鞭来回监督,日本人端着机关枪来回巡逻。监工这些人都是 伪政府的爪牙,人数比鬼子不知要多多少倍。但高清俊不得不悲哀地承认这个事 实,就是一挺机关枪就有足够的威力来管辖所有的皮鞭。   不过根据高清俊对鬼子大本营的留心观察,他可以估计得到,这里的鬼子不 多,就连汉奸在内,恐怕也不过三十来个。而这里有多少个奴隶啊?起码不少于 三百人。三百人是什么概念啊?假如每人啐一口唾沫,那么三百口唾沫连在一块, 就足以将狗日的鬼子和汉奸淹死了。但是,遗憾的是人们根本没有这个觉悟。他 们就像没有觉悟的牛马一样任人骑,任人驱使。   3   高清俊知道阿娟的死是他回家第二个晚上。当他得知高珍失踪后(说不定就 是被鬼子暗算了),就很想知道阿娟的处境和态度。不过他左思右想,还是觉得 不适宜直接去高珍家找她,因此他想到找她娘家,说不定她已经回娘家呆住了, 若在她娘家见不到她,就是乘机打听打听一下她的消息也不枉此行。   但是,犹如晴天霹雳,高清俊忽然听到阿娟早已死去的噩耗。他好几次还怀 疑自己是否听错,或者是钱辉有意跟他开玩笑。接着他又从钱辉的嘴里知道钱万 忠和高鸿福都已经死去。钱万忠是他父亲,即使钱辉开什么玩笑也不至于拿父亲 和妹妹的死来开吧?高清俊不得不承认事实了。两行清泪忽然不听使唤地滑落下 来。背着淡淡的灯光,高清俊极快地伸手抹掉眼泪。钱辉还一时沉浸在悲痛之中, 所以他没有注意到高清俊的眼泪在昏黄的煤油灯下一出现就消逝。   高清俊不胜悲哀,问:“你娘身体还好吗?”   钱德和钱庆坐在旁边,几乎同时回答:“她已经睡觉了。”   钱辉责备一下他们答非所问之后,叹息着补充道:“我娘命苦啊。阿娟死时 她哭瞎了眼。前不久我爹又死,话也不留一句,她想不开就大哭一整夜,哭过之 后就胡说八道,像个疯子了,现在还是那样。”钱辉说完还是叹气。   高清俊就跟着陪钱辉叹息,许久了才缓慢地说:“你们三兄弟,加上你们的 父亲,都为日本鬼子卖命。结果你们父亲真把老命买掉了,值得吗?”   钱德说:“没有什么值得不值得,我们是穷人,所以只有拿命来挣钱了。这 年头鬼子给钱我们挣已经是谢天谢地了,谁顾得了那么多。”   钱辉也说:“是啊。我们都是这个样子。怪就怪我爹身体不行。阿俊,你爹 年纪不比我爹小吧?你爹不也为日本人的钱卖命?你说值得不值得?”   高清俊被钱辉反驳得不知说什么好,连忙改口说:“我们其实不应该为日本 人买命。”   一直沉默不语的钱庆忽然忍不住了,问:“那我们吃什么?”他接着又说: “我们给鬼子卖命,鬼子给我们饭吃,我们才活下来的。以前我们为地主卖命不 也是这样?管他是不是日本人。总之谁给我们饭吃我们就给谁卖力。这是天经地 义的,阿俊你说是不是?”   高清俊若有保留地点点头,说话了:“如果我给你们钱,你们给我卖力吗?”   钱德斩钉截铁:“别说卖力,就是卖命也干!”   “那就要看多少钱了。”钱庆笑嘻嘻地补充道。   高清俊知道自己没有钱就说:“我的意思是说,如果我们将鬼子赶走,没收 那个矿场,没收所有的土地,到时我们不就什么都有了吗?是不是?”   钱辉拍了拍大腿,说:“是啊。有道理!”   但是钱德接着质疑:“好是好。但是你有什么本事呢?人家日本人是有本事 的,老远跑来抢我们的地盘。”   高清俊说:“只要我们团结一致,一定可以将鬼子轰走的。”   钱辉附和:“是啊。我们有这个信心!”   钱庆显得很不屑的样子,说:“你拿什么来轰啊?你以为放个屁就可以轰跑 鬼子了?人家可是有机关枪,将你的屁股打个稀巴烂。”   钱德忍不住笑了起来,附和说:“我们不要想那么多了。早点睡觉,明天一 早去开工才是正经事。”他说着就起身回房间睡觉了。钱庆接着也打着哈欠回去 睡觉了。   客厅里就只剩下高清俊和钱辉两人。高清俊说:“阿辉,你想想,你妹妹是 地主害死的,你爹爹是鬼子害死的,这个世界是不让我们活下去的了。我们要想 办法改变它。你说是不是?”   钱辉也开始打哈欠了。频频点头。高清俊也弄不明白他是因为赞成自己的话 点头,还是因为打哈欠才点头。   高清俊继续说:“我们如果发动群众去对付鬼子,你说怎么样?”   钱辉一听来了神,说:“是啊?他妈的我们这么多人。鬼子汉奸就是加起来 也不过几十个。我们没有枪,但是我们一人扔一个石头就足以把他们砸死了,你 说是不是?”   高清俊很赞成的样子,说:“是这样的。我们应该有这个信心。我们只要团 结起来,还怕他们狗日的有枪有炮?”   不过钱辉接着又开始迷茫了,问:“他们会听我们的吗?”   高清俊叹息一下,说:“这确实是个难题。不过我们还没有尝试,我们不要 灰心。什么事情都是要一步步走才行的,是不是?”   钱辉又开始接二连三地打哈欠了。白天的劳作实在是辛苦。   高清俊说:“我们应该多些宣传,这样人们群众才有可能听我们的。”   钱辉点点头,只顾忙着打哈欠,不说什么。   高清俊说:“我现在就不打扰了。明天一早你们还要去卖命的。早点睡。”   钱辉问:“你准备走了?”   高清俊站起身,说:“你这么一说,我不走也不好意思了。”   钱辉显得有点尴尬了,说:“那你怎样说就怎样办吧。要拿石头砸鬼子,我 保证第一个动手。”   高清俊很满意地拍拍钱辉的肩膀,对他说:“如果人人像你这样,鬼子早就 被我们赶跑了。”   4   北风似乎藏着一把把又细又软锋利无比的刀子,一刀连接一刀地划在高清俊 的脸上,下巴,鼻子,眼睛,额头,耳朵,凡是露出外面与空气接触的肌肤都必 须坦然接受。   此时此刻,高清俊默默站在阿娟的坟墓前。这个他心爱的女人,就静静地躺 在他眼前这个土堆里面,与他隔着一层厚厚的黄泥土。她漂亮的眼睛还明眸善睐 吗?她美丽的鼻子还楚楚动人么?她性感的嘴唇还保持润泽吗?她飘逸的头发还 是那么有光泽吗?她婀娜的身子还完整美好吗?她桃子一样美丽温暖的乳房腐烂 了吗?   高清俊忍不住流泪了。两行泪水就像两匹平行的瀑布挂在他岩崖一般的脸上, 默默地对抗着刀子一样的北风。他的悲痛是刀子无法形容的,也是刀子无力表达 的。   他开始放声大哭。凄厉的哭声被刀子样的北风裹住,然后一刀一刀地砍,支 离破碎了,然后飘散在周围的松林,依附在绿油油的松针上,而黑糊糊的松球终 于不胜其重纷纷掉落。   他和她就近在咫尺,但是已经属于不同的世界了。她静静地躺在土堆里面, 她听得见他悲痛的呼唤吗?她看得见他憔悴不堪的模样在寒风中抖索吗?她可以 感受他的呼吸和体温吗?她还怀念他的抚摩和激情吗?   高清俊看着坟头上的枯草在瑟瑟北风中摇晃,就觉得自己和这些枯草一模一 样,那样憔悴,那样无能为力。但是,他又开始羡慕这些幸运的枯草了,——你 们可以在这里日日夜夜地陪伴她。或许这些枯草就是阿娟的化身?高清俊每看一 眼,都看见它们的身体在摇晃,就好象是阿娟在很远很远的地方朝他招手。她招 手的时候眼睛是雪亮的,笑容桃花一样灿烂,婀娜多姿的身体像风一样飘渺。   高清俊开始对她说话了:   “阿娟,我回来看你来了。你知道吗?你看见我瘦了吗?我在外面天天都想 念你啊。”   “你为什么这么傻?”   “你明明是爱我啊。你怎么可以为高珍那个混蛋去死呢?”   “你睁开眼睛看看我好吗?”   “你听见我的话吗?”   “你想对我说什么呢?”   高清俊又开始哽咽。泪水早已像决堤的塘水堙没了他的宽厚的脸庞。北风呼 啸着拍打他的脸,就好象要在他的脸上制造出一个波涛汹涌的大海。   高清俊此时此刻,心中的悲痛岂是大海所能形容!   他又开始说话了:   “阿娟,我能为你干点什么呢?”   “我就将你坟头上面这些枯草拔掉,好吗?”   他抽噎着就走近几步,慢慢猫腰下去,伸手过去拔草。但是这些草非常坚韧, 他拔也拔不掉。   高清俊突发奇想了,好象这枯草就是连接在阴阳两个世界唯一的线索,一头 握在高清俊手里,一头握在阿娟手里。他们就是通过这种形式来感受对方真实的 存在。高清俊想,如果用力一点,说不定就能够将她拉出来。   于是他用力猛拔。枯草纷纷根断,光颓颓的头就紧紧地攥在高清俊手里。那 里没有阿娟。她不会出来的了。她永远生活在另一个世界里头了。   高清俊接着将那些枯草一根根拔掉。拔完的时候,后背已经出汗,冷飕飕的。 他看着眼前这个坟墓,没有了枯草,瞬间变得光秃秃的,就好象阿娟突然从人间 消失一样,空虚,悲凉,冷漠。北风吹打着远近的松林,松涛阵阵,声音好象是 从地府里面传出来一样,非常不真实。高清俊环顾一下周围,松林层叠,远山连 绵,迷迷蒙蒙,好象整个世界都因为阿娟的消失而变色。   他叹息一下,似乎轻松了许多,开始含情脉脉地对阿娟说话:   “阿娟,你就静静地在这里躺着等我吧。总有一天,我会过来陪你的。到时 你就不会这么孤单寂寞了。“   “我是一名共产党员。我手头还有许多事情要办。我必须好好活下去。”   “待有一天赶走鬼子了,打倒地主了,我们每个人都分有田地了,你的兄弟 们都当家作主了,你看见了会不会开心?”   “我想你一定会的。到时那将是另一个世界。那个世界就是共产主义社会。 在那个社会里,我们每一个人都平等自由,没有饥饿,没有压迫,有的是温暖和 幸福。每一个人都过得开开心心,幸幸福福。”   “阿娟,你就静静地躺在这里等待这一天吧。到时我还会来探望你的。我会 将所有的一切告诉你。”   “你要等我。”   高清俊一步三顾地离开时,呜呜叫的北风没有刚才那么肆虐了。但阵阵松涛 依然不绝于耳,就好象是从地府里面传出来的一样,阴森苍凉,听起来非常不真 实。   5   北风微弱,但很锋利,在铁矿场肆虐,无孔不入。人们都将自己裹得严实, 捏工具的手都麻木得好象不属于自己的身体。高清俊想:“如果下起毛毛雨的话, 那情况就更糟糕。”他抬头看看天色,暗灰色的云层覆盖住整个天空,眼看就要 下雨的样子。而且他发现这种天气已经持续了好几天,但幸运的是一直没有下。   钱辉就在高清俊旁边。他时不时就对高清俊耳语几句,说:“你准备怎样下 手?”   高清俊说:“看情况。我不信这里的人都是猪和牛。”   他们的位置就处于矿坑下底面。这个矿坑越挖越深,黑色的铁矿石源源不断 地开采出来,接着由大量的人手搬运上去。北风劈头盖脸灌下来,好象是从天而 降。监工站在坑沿上面动不动就挥舞皮鞭,高清俊有时仰头瞥见,轻蔑之下总觉 得这些清澈入骨的寒风从天而降是那些汉奸挥动手中的皮鞭引起来的。   钱辉说:“这些监工也是我们这些地方的人,但是他们一做鬼子的走狗,就 威风鼎鼎了。”   高清俊用鼻子哼一下,说:“没什么了不起。”   旁边一个正攥着一根铁揪,矮墩墩的汉子接过话,说:“这些汉奸不得好 死!”   高清俊一听心中一片惊喜。这些日子他想方设法寻找志同道合的人,结果大 失所望,没想到此时才遇见了,而且听他的口气,他对鬼子汉奸一定恨之入骨, 革命性强。   高清俊看看上面,见上面的监工临时走开了,就轻声对这个汉子说:“大哥, 你说鬼子他们还要在我们这里抢多久啊?”   那汉子一边掘矿石,一边回头回答:“我们什么时候挖完矿石给他们,他们 就什么时候走人。这还用问?”他身体矮胖,膀子有力,铁楸在他手里头使用得 有眼有板,不一会儿,一块巨大的矿石就被他撬出来。   钱辉说:“大哥,我们就反了,怎么样?”   汉子听了钱辉的话吃惊得愣住了。高清俊急忙使眼色叫钱辉不要多嘴。但是 钱辉读错了高清俊的眼色,继续说:“我们这么多人,怕他们鬼子什么?我们只 要团结起来就可以立即叫这些鬼子汉奸他妈的统统滚蛋,你说是不是?”   汉子没有惊讶了,反倒点了点头,说:“没错。但是谁带头?没有人打头炮, 我不敢闹这个。闹这个说不定要挨枪子的,说不定就要被鬼子抓了去挖心肝炒来 吃。”   高清俊见这个汉子老老实实,就对他说:“大哥,赶鬼子出去是我们每一个 人的责任。到时候,如果有人打先锋了,那么我们就约好一起发难,怎么样?”   汉子看了看高清俊,又看了看钱辉,想了想,说:“这还要看有多少人再说。 如果就只你们两个人闹事,即使多我一个胖子,也是送死啊。”   高清俊与钱辉面面相觑。   汉子没有放下手中的活,又说:“听说鬼子那个什么机关枪好厉害的。可以 连续不断地打,像流水一样,多少人也不够打啊。”   高清俊本来很想说他胡说八道的,但一想这样可能会激怒他,就改口道: “我们如果弄到这些家伙,那我们还怕他们?”   汉子想了想,说:“我们人多,还有那些武器,那么我们就不怕那些鸟鬼子 了,就立即叫他们滚蛋。”   高清俊听了很高兴,顺手拍一下他的肩膀,对他说:“你这里有什么兄弟 吗?”   汉子说:“当然有了。上面有很多都是我认识的。”   高清俊说:“那很好。你就跟他们说一说,说我们要自己争口气,把鬼子赶 走。注意保密,不能让汉奸知道。”   汉子咧咧嘴,说:“这个没问题。”   高清俊和钱辉相视而笑。   吃饭的时候,高清俊就经常留意人们的吃相。他们吃不饱的时候抱怨连天的 情景让高清俊兴奋不已。高清俊私下几次对钱辉说:“这样一下去,不用多久, 人们肯定反。到时我们又带头,他们就蜂拥过来了。你说是不是?”   钱辉吃饭的时候喜欢张望远处那些毫无规则地散落在凇江岸边的草棚。那些 草棚就是那些被鬼子赶来这里奴役的外地人的栖身之所。钱辉就经常指着那些草 棚对高清俊说:“外地人比我们更惨。他们真的变成了牛一样。”   高清俊看着那些大大小小的草棚不断地点头。   忽然远出传过来一群小孩的哭喊声。声音近了,人们才吃惊地听清楚是“救 命”。人们一边吃饭,一边都吃惊地朝小孩跑的方向张望。   小孩一共三个,两个高个子,一个矮个头,都很能跑的样子,后面果然有两 匹凶狠的狼狗紧追不舍。小孩跑得飞快,狼狗一时追不上。   高清俊叫道:“我们去救他们!”人们也已经有很多人匆忙放下饭碗,要起 身冲过去赶打狼狗了。   但是令人们惊愕的是,一个站在外围巡逻的鬼子举起机关枪瞄准了狼狗。人 们这时才松了口气,以为鬼子肯出手相救。   小孩真真实实的跑过来,快要闯入工地里面来了。鬼子终于开火。但令人们 不解的是,鬼子是瞎着眼开枪。一连串哒哒哒的声响过后,人们发现狼狗中弹死 亡了,但是,那三个希望死里逃生的小孩也落得个狼狗的命运,个个身穿百孔, 倒在血泊里。   人们愤怒了,连监工们也惊异得张开嘴巴。但是他们谁也没有出声。他们就 眼睁睁地看着那三个可怜的小孩和那两个狼狗躺在一起。在日本人的眼里,这些 小孩跟狼狗没有什么区别!   高清俊愤激地对高钱辉说:“这些狗日的鬼子不把我们当作人!”   钱辉看着那些刚才还奋力奔跑,这时已经死寂地躺在地面上的小孩,觉得鬼 子实在欺人太甚了,就不住地叹息。   6   高珍像露珠一样消失之后,当家的已经是高小铭。这个高小铭本以为跟随何 莫言做汉奸可以大发横财,没想到日本人一来却是贪得无厌,先是张口向他要粮 食,接着又伸手要田地。他觉得什么也可以不要,要紧的是必须保住脑袋。因此 他口头上唯唯诺诺,日本人要什么就给什么,不说半个不字,也不设一个障碍。 但是,实际上他心底蛰伏着老大一个不满。   高清俊认为赶鬼子必须得团结高小铭。半夜了,高清虎、高清俊、钱辉等人 还在就是否争取高小铭这个问题激烈讨论。高清俊的态度是应该积极争取,因为 高小铭表面上是汉奸,实际上早已对鬼子无法容忍,因此是应该争取的对象,而 赶鬼子不是说一赶就可以将鬼子赶跑的,实际上可能比想象中的困难多了,所以 应该争取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钱辉素来对高珍父子反感,因此竭力反对。他紧紧抓住高小铭是汉奸这个把 柄不放,威胁说如果让汉奸高小铭也进来混,那么我钱辉只有拍拍屁股走人,没 有什么话好说。   高清虎本来也瞧不起高小铭的人格,原本也想支持钱辉排斥高小铭的。但他 见钱辉态度如此坚决,没有商量的余地,反而对钱辉的专横不满了,权衡一通之 后,觉得高小铭毕竟与何莫言大相径庭,存在改邪归正改弦更张的可能,因此也 为了压压钱辉的气焰,就赞同高清俊的意见,支持高小铭加入赶鬼子的阵营。   高清虎劝钱辉说:“虽然高小铭是做了汉奸了。但是汉奸也有两种。一种是 被鬼子强逼的,一种是自愿的。因此要分别对待。像何莫言那些人才是真正的走 狗,鬼子屁股上一有屎巴他们就赶紧舔。这种人不可以原谅。但是像高小铭这种 人,我估计他是被逼成的。不然鬼子就会对他们下毒手了。   “阿辉,你没有看见吗?我们高家庄前面那些良田本来大多是高小铭的,现 在已经全部被鬼子抢来做公路了。你敢说高小铭肚子里没气?   “我认为他肯定比我们更恨鬼子,恨不得鬼子马上滚蛋,然后做回他的大地 主。只是他有苦说不出来,我们听不见。”   钱辉将二郎腿解放下来,深呼吸一下,说:“地主被鬼子整垮了,正是我们 这些穷人最开心的。如果赶走鬼子了,地主又恢复原来的势力,那么我们穷人不 是为地主做嫁衣裳了?不干这个。我们情愿鬼子在这里不走了。”   高清俊一听是反动的言论,就怒喝一下,说:“赶走鬼子以后,所有的田地 全部归公,即被国家没收,然后再分给大家。这样高小铭就做不成地主了。要想 做地主也只有做他老婆的地主。我们个个都有田地了。谁还去租他的?是不是?”   钱辉不太敢相信,就问:“这是真的?”   高清虎接着回答:“不错,是这样的。如果这样的话,我们还怕高小铭这条 死咸鱼翻生?”   高清俊听见这个精辟的比喻不禁呵呵笑出来。   钱辉觉得没什么好笑,继续质疑:“既然他是条死咸鱼,那么我们就没有必 要争取他了。我们要死咸鱼来发臭吗?你们说是不是?”   高清虎张口结舌。   高清俊解释道:“高小铭虽然被鬼子整得只能穿条裤子了,而且名声败坏, 我们都不信任他。但是俗话说,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他高小铭世世代代是地主, 是有许多东西是我们不知道的。例如他藏有多少枪,我们知道吗?”   钱辉立即回驳:“那次鬼子来缴枪,听说高小铭已经将所有的武器拿出来给 鬼子了。我们还有什么可以利用他的?”   高清虎点了点钱辉的鼻子,说:“你啊,你……竟愚钝到这个地步了。只要 有脑子的都不会将所有的东西拿出来给鬼子的。东西全部给光了,那以后拿什么 来镇屋压寨?”   钱辉觉得有理,就低头不质疑了。   高清俊说:“不管高小铭有没有枪,我们都应争取他。不是什么利用关系。 而应该是说我们必须团结这个问题。我们如果不团结,一盘散沙,那么鬼子就更 加瞧不起我们,一有间隙可乘就进来了。你们说是不是?”   钱辉点头赞同。   高清虎叹息一下,深有感触地说:“当年我在警察局的时候,不知道抓了多 少共产党人,杀头的杀头,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实在不应该啊。我们都是 中国人,不应该自相残杀。现在怎么了?鬼子进来了。惭愧!”   高清俊也深有感触地说:“是啊。我们不能自相残杀了。只要我们团结起来, 这样鬼子就不敢那么嚣张了。”   钱辉开始觉得惭愧,说:“那就让高小铭进来吧,不知道人家理不理我们 呢。”   高清俊说:“只要我们够诚意,有耐心的话,相信高小铭一定会弃暗投明, 支持我们的。”   高清虎端起茶杯,很有信心地说:“这个就交给我吧。我比你们更了解高小 铭。”   高清俊同意,说:“好吧。尽早争取,我们还有很多工作要一步步准备呢。”   夜已经很深,四周的虫叫声十分清晰。没有月亮,淡淡的星光模拟着童话般 的世界。各人都打哈欠了。于是散会各自回去睡觉。   7   高清虎与高珍有过间隙,曾经发誓以后不再踏足高珍的门槛。但是高清虎转 念一想,对自己说:“现在这个门槛已经不是高珍的了。而是高小铭的了。跨高 小铭的门槛不等于跨高珍的门槛。”虽然是同样一个门槛,但是高清虎还是轻而 易举地说服自己,将脚堂而皇之的跨进去。   里面的变化也非常大。高清虎看在眼里,情不自禁嘘呼沧海桑田。以前的富 贵和繁华一扫而光,换上的是寒酸与落没。门窗,墙壁,走廊,扶梯,花园,桌 椅,都不约而同地散发出陈旧的味道,简直是稍微深呼吸一下就可以闻到。尤其 当中那个花园,没人管理似的,败枝残叶,遍地狼籍。风一吹,整个儿发抖的样 子。   高小铭的穿着也没有以前那么讲究了。高清虎第一眼就看见他简单地穿着一 件皱巴巴的长袍迎出来,说:“阿虎哥,快快请里面坐,快快请里面坐。”点头 哈腰的样子,语气出乎意料的恭敬。高清虎得意地发现,高小铭即使对日本人或 者何莫言也没这般殷勤。   高小铭客客气气地让座。高清虎就毫不客气地坐。过来服侍的丫头只一个, 高清虎喝了一口她倒下的茶水,就指了指她问高小铭:“你就只她一个丫头了?”   高小铭很羞愧的样子,叹息一下,老实回答:“是啊。养不起她们了。都打 发走了。这年头,哎!”   高清虎看看高小铭,又喝喝茶,接着若有所思地问:“那你以后有何打算?”   高小铭苦笑一下,说:“没什么打算。吃光了家底,看来就要帮日本人挖矿 石了。”   高清虎也苦笑一下,说:“小铭,说实在话,你愿意帮日本人干活吗?”   高小铭看看高清虎,说:“阿虎,你有什么话尽管说。这里没有其他人。”   高清虎就开门见山了,说:“日本人占用了你的田地,难道你不想抢回来?”   高小铭慢慢品味一下茶,说:“我一个高小铭就算有三头六臂,也不够日本 人砍啊。你说是不是?”   高清虎眯起眼睛了,说:“如果我们有很多头很多手臂呢?日本人即使枪再 多刀再利,恐怕也砍不完吧?”   高小铭听出意思来了,兴奋地击一掌,干脆利落地说:“阿虎哥,你们准备 怎样干?我全部听你的!”   高清虎微微笑一下,缓慢地告诉高小铭说:“我们迟早得将鬼子赶出去。”   高小铭附和道:“只是赶走就便宜他们了。我们必须这样。”他说着伸起两 手比划一个砍头的动作。   高清虎笑着说:“现在不兴砍头了。砍头太花时间,也浪费力气。我们就枪 毙他们,将鬼子赶尽杀绝。”   高小铭异常兴奋,道:“对极了!是赶尽杀绝!”   高清虎将手中的茶杯轻稳地放回桌面,从怀中取出一块绸缎。摊开来时高小 铭看见上面写有几个名字。一个是高清俊,一个是高清虎,一个是钱辉,还有好 几个高小铭不认识。   高清虎对他说:“还是按江湖老规矩,有福同享,有难同当。如果你下定决 心和我们站一块的话,那么请你在上面签名。”   高小铭毫不犹疑,说:“拿笔来。”   高清虎摸了摸衣袋,说:“忘了带笔了。”   高小铭就转头吩咐丫头说:“你快回去要一杆过来给我。”   丫头应声过去了,不一会儿就拿笔墨过来。高清虎发现这毛笔非常精致漂亮, 可能是家传宝物也说不定。   高小铭提起笔,蘸点墨就干脆潇洒地写下了自己的姓名。“高小铭”这三个 字相对其他的名字来说大许多,独占一方,大有鹤立鸡群的感觉。高清虎看了很 欣赏很满意的样子,待墨迹干后就轻轻收回绸缎,对高小铭说:“以后我们就是 同志了。志同道合这个同志。不是将日本鬼子赶出去。而是将他们赶尽杀绝!”   两人相视而笑,接着继续喝茶。   高清虎说:“小铭兄啊。有个问题不知道该不该问。”   高小铭笑一笑说:“我们都是同志了,还有什么不可以讲的?尽管问。”   高清虎喝一口茶,就问:“你爹的失踪究竟是怎么回事?”   高小铭没想到高清虎劈头盖脸就问这个,一时没有心理准备就开始窘迫起来, 想了想,才回答:“我就是想不明白。我想来想去,就是觉得极有可能,是因为 我爹不与日本人合作,被日本人陷害了。”他说话时说到关键处就咬了咬牙,好 象对日本人恨之入骨的样子。   高清虎又问:“那高材生心甘情愿做日本人的走狗,也一样失踪了,你看是 什么回事?”   高小铭说:“这个我也觉得很奇怪,按常例,高材生他连老婆也肯拱手相送 的啊,为什么鬼子还会对他下毒手?”   高清虎微微笑一下,不说话了。高小铭看在眼里,觉得高深莫测的样子,就 问:“阿虎哥,你有什么高见?”   高清虎说出来了:   “依我看,你爹是日本人害的极有可能。但是高材生应该不是鬼子下的毒 手。”   高小铭迟疑一下,问:“那你认为是什么人?”   高清虎说:“应该是何莫言那些汉奸。”   高小铭沉默不语。   高清虎进一步解释道:“你可以这样想一想,那些汉奸表面上看是一心一意 做日本人的走狗,其实我认为没这么简单。他们其实就要依靠日本人这个靠山来 攫取利益,甚至不择手段,谋财害命,见谁有钱就勒索谁,见谁有田地就杀谁。 高材生可能就是这样死于非命的。你认为如何?”   高小铭不断地点头,附和道:“有道理,有道理。”   高清虎说:“所以我们不但要赶日本鬼子,还要小心对付那些无法无天的汉 奸,不要被他们暗算了。”   高小铭又点头称道:“高见,高见。”   高清虎见高小铭这么积极响应,就很满意的样子,要起身告辞了。高小铭本 要挽留他吃一顿饭的。但高清虎推辞说时间不早了,执意要立即走。于是高小铭 也就不勉强,亲自送高清虎出门,直望不到他的背影才转身回屋子。   8   被窝暖暖的,六妹贪睡了好久还不想起床。阳光已经透过窗棱爬进来了,鸟 儿唧唧喳喳的好象就是在呼唤“六妹起床”“六妹起床”。那些黄色肚子的小鸟 成群结队,不厌其烦地从这边的花心木飞向那边的花心木,又不厌其烦地从那边 的花心木飞过这边的花心木,将许多枯黄的叶子弄落,纷纷扬扬,在阳光中翩翩 翻飞闪闪泛光,很是好看。六妹没事的时候或者烦闷的时候就会依靠在小木窗户 边,也是不厌其烦地观看这些小鸟,不厌其烦地听它们唧唧喳喳地歌唱,不厌其 烦地看那些被鸟儿弄落的纷纷扬扬的黄叶。   由于夜晚落霜的缘故,在太阳尚未出来之前,到处都冰冷冰冷的,空气也透 着一股股寒光。因此六妹觉得既然没事忙,那就睡睡懒觉。被窝始终保持缓和暖 和的,就更令她不想掀开被子了。   她早就习惯了用双手来抚摩自己的身体。两个手掌伸到大腿根,缓慢地向身 体上游移动,经过臀部,腰部,然后慢慢到达胸部,左右两个手掌就捂住乳房, 轻轻地揉。这过程她能感到异常的畅快,尤其在揉乳房的时候,好象就是别人的 手在揉,非常美妙的感觉。因此六妹在睡觉之前或者醒来之后一般都喜欢这样抚 摩一下。   太阳越来越高了,爬进来的阳光已经静悄悄地退缩出去了。六妹能够感受到 外面温暖的空气了,就准备起床。接着她听见一阵嘈杂声从远处逐渐向家涌过来。   她连忙穿戴好,下床开门跑出院子。只见兄弟们抬着一个担架急匆匆地朝回 家的方向赶。快到了,六妹看到担架上面躺着一个血肉模糊的人。高清龙喊道: “快抬进老爷屋!”   于是抬担架的高清俊与阿七就转变方向,抬着担架朝老爷屋小跑过去。旁边 汗流满脸地护送着的是阿八。   六妹见兄弟们都急匆匆地抬着那个人进老爷屋就很奇怪,那个人是谁?为什 么伤成那样?   高清虎因为不甘心为鬼子干活,所以他在家里没事可干,也像六妹一样几乎 天天睡懒觉。当他被吆喝声惊醒,披着衣服出来问六妹发生什么事时,高清龙已 经指挥高清俊和阿七他们将那个人抬入老爷屋了。   这老爷屋也叫阿公厅,就是供奉家族的祠堂。临死的老人一般尽快抬进去, 让其在里面咽气。据说这样的话其灵魂就没有走远。但是如果年龄不到五十那就 不够资格。六妹说:“那人肯定活不成了。”   高清虎问:“谁活不成了?”   六妹回答说:“不知道。是大哥五哥他们抬进去的。”   高清虎一听急了,脱口而出:“难道爹出事了!”就撒腿跑老爷屋过去。   六妹见二哥忽然神色慌张而且带着悲伤,也意识到担架上那人可能就是父亲 了。她开始紧着心跟随高清虎跑过去。母亲和嫂子们也都鱼贯而出跟着跑过去, 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   在老爷屋里面,就在那个威严的神像面前,六妹和高清虎不得不承认自己的 眼睛。父亲已经死了,面目全非、血肉模糊地告别了所有的亲人,安静地躺在那 里。任凭亲人们怎样痛哭,始终动也不动一下。   父亲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石宵粉末和血亏凝结在一起沾满了头脸和衣服。 高清虎哭了一阵子就停住了,开始问高清龙:“大哥,爹是不是被狗日的鬼子害 死的?”   高清龙回答:“不是。是土崩下来,父亲逃不出来,被砸死的。”   高清虎将手一挥,骂道:“他妈的,这也等于是鬼子害死的!”   高清俊就满脸泪痕地过来劝高清虎:“二哥,我们不必出声。”   高清虎气愤了,说:“他妈的,鬼子不要我出声?老子偏偏就要出声!”他 妻子阿妮是被鬼子折磨死的,那是旧恨。现在父亲帮鬼子干活,又被砸死了,这 是新愁。新愁旧恨加在一起怎么不让高清虎怒气冲冲?他一转身看见了肃穆的神 像,就举起右手发誓说:“阿公阿婆,你们今天就做个证人。如果我高清虎以后 不将那些狗日的鬼子赶尽杀绝,我就断子绝孙!”   高清俊赶紧过来,拉高清虎回家,路上高清俊不时责备他卤莽,如果被汉奸 听见了那就要吃不完兜着走。高清虎也意识到自己的冲动了,就不怎么出声,只 说:“这口气老子如何吐不下。”   高清俊说:“不吐得下也得吐。这次事故死了十几个人。这是父亲倒霉。正 好被汉奸赶下去就坍塌。”   高清虎问:“是不是全埋住了?”   “是的。那些汉奸不但不救人,还站在一旁幸灾乐祸。那些狗日的汉奸,当 时我就想和他们拼命。可是我们还不到火候啊,就忍住了。当我们七手八脚将爹 挖出来时,他已经奄奄一息了。”   “爹死的时候眼睛睁得大大的,很恐怖很痛苦的样子。是我用手抹合的。” 高清俊又补充。   高清虎叹息一下说:“鬼子一天不走,爹在九泉下就一天不合眼。”   高清俊说:“没有办法。爹也太贪财了。我早就劝他不要去累这个身骨子了, 他偏是不听。”   高清虎说:“你就不知道了。如果我们不积极一点,鬼子就会拿刀枪过来逼 我们的。在别的地方就是这样。”   高清俊问:“那我们这里为什么例外?”   高清虎解释说:“我们这里人手够用啊。人多一个嘴巴就多一张,那些汉奸 也会掐手指头的。”   高清俊热嘲冷讽:“难怪你可以这样逍遥自在。”   高清虎说:“其实我是应该代替爹上阵的,但是一想到阿妮的死,那口气就 是吞不下。”   “那口气既然吞不下去,那么就尽快吐出去。”高清俊说。   高清虎看了看高清俊,咬着牙根点头。   9   高清俊、高清虎、钱辉约好了在高小铭家碰面。当四人围着一个小圆桌就要 讨论问题时,外面忽然传来急剧的打门声,在深夜里像战鼓一样震动。   高小铭叫道:“不好!可能鬼子来了。”   高清俊、高清虎、钱辉立即用怀疑的眼神盯住高小铭。高小铭见众人这样更 加慌张了,几乎是颤抖着声音说:“你们进里屋避避风头再说,外面我来应付。”   高清俊、高清虎、钱辉见没有法子,只有这样了,就急忙躲藏进里屋。高清 虎已经将手枪拔出来了,作好了开火的准备。   高小铭急匆匆的去开门。打门的正是何莫言,身后跟着两个高大的侍从,右 手插在腰里,显然是握着手枪。高小铭皮笑肉也笑,问:“何先生半夜光临寒舍, 不知有何贵干?”   何莫言却是皮笑肉不笑,说:“我们进去再谈。我们进去再谈。”   高小铭不好拒绝就只好恭恭敬敬地请何莫言一行进去,又让座又倒茶,十分 热情。   何莫言叹息一下,默默喝茶。   高小铭问:“何先生有什么心烦事了?”   何莫言忽然哭丧着脸说:“小铭,你有所不知。鬼子快要容不得我了。”   高小铭一听觉得很突兀,连忙问:“为什么?”   何莫言又叹息,说:“鬼子怀疑我要反了。”   高小铭心头一喜,就问:“那你是不是想反呢?”   何莫言看了看四周,欲说还休的样子。高小铭就安慰他说:“这里安全。何 先生不必担心。”   何莫言就说:“你听见什么风声了吗?听说鬼子迟早要滚蛋。”   高小铭很开心的样子,摇摇头说:“没听说过。”   何莫言自言自语:“我也这样认为,鬼子肯定撑不了多久的。在别人的地盘 作威作福,人家肯定要反。只是时间的问题。”   高小铭不断地点头附和:“应该是,应该是。”   何莫言说:“如果鬼子真是完蛋了。那我们不知道怎么办了。”   高小铭不吭声。   何莫言喝了喝茶,接着说:“当初跟随鬼子的时候,没想到总有一天鬼子要 滚蛋的。现在想起来了,恐怕已经晚了。”   高小铭仍然不吭声。他想看何莫言究竟想说什么。   何莫言果然口不遮拦,开始说了:“小铭,看来我们要留条后路来走才行 啊。”   高小铭假装糊涂,惊讶地问:“什么后路?”   何莫言解释:“小铭,你没想过吗?假如鬼子真是滚蛋了,那我们就没有靠 山了。一旦没有靠山了,那我们不就被国民政府以汉奸的罪名砍头了?”   高小铭一听,大吃一惊的样子。   何莫言很慎重地说:“所以我们还得想法子与那边沟通沟通。”   高小铭问:“哪边?”   何莫言不耐烦了,责备道:“你怎么这么糊涂?就是说国民政府。鬼子一滚 蛋,这天下不就是归国民政府管?”   高小铭暗地里偷笑,表面上却装出恍然大悟的神情,说:“那我们怎么沟通 法?”   何莫言叹息一下说:“我尝试过好几回了,没有结果。结果是鬼子开始怀疑 我了。”   高小铭点头:“哦。”   何莫言说:“我今晚来就是想问问你有没有路子。”   高小铭手一摊,说:“我又不是神仙,哪有什么路子?”   何莫言脸色更加颓废了,说:“你毕竟不同我。我是明明站出来给日本人撑 腰的。人们都骂我不得好死,没有好下场。但是,小铭,你不同,你有很多转身 的地方。”   高小铭冷冷说道:“我和你不一样是汉奸?看来都没有好下场的。”   何莫言急了,说:“我说你不同我就是不同我!你没有杀过人,没有领过日 本人的钱财,没有吃过日本人的饭没有喝过日本人的酒,更重要的是你没有一官 半职。”   高小铭反问:“那人们为什么说我是汉奸?”   何莫言用力吞了吞口水,辩道:“那是你曾经给了日本人许多粮食和钱财, 还有枪弹。但是这些微不足道。到时国民政府即使想追究你也没有什么把柄。”   高小铭装着不理解的样子,漠不关心地问:“此话怎讲?”   何莫言说:“你可以这样争辩,说那是被鬼子强迫的。这样政府就拿你没办 法了。”   高小铭高兴地沉吟道:“恐怕不行啊。”   何莫言忙说:“行的,行的,到时你就知道了。”他说着开始顾虑自己,又 开始唉声叹气。   高小铭见他一筹莫展的样子,就觉得好笑,为了尽早赶他出去就对他说: “何先生。我们都是老朋友了。”   何莫言连忙点头称道:“是,是,是。”   高小铭看看何莫言,继续说:“反正我们都是同一条船上的人。船沉的话, 如果我大难不死的话,我一定会设法救你的。”   何莫言笑颜逐开,十分感激地说:“谢谢!谢谢!”   高小铭接着沉思片刻,说:“这样吧。我有几个朋友在那边。日后我就去疏 通疏通一下,看看有没有后路。”   何莫言喜从天降的样子,连忙感激地说:“多谢帮衬了!多谢帮衬了!”他 说着挥了一下手,示意一个侍从做什么。   高小铭开始警惕起来,以为何莫言耍滑头。只见那侍从将一个手提箱平放在 桌面上,打开,里面满是金光闪闪的黄金。   何莫言笑嘻嘻说:“小铭,小小礼物不成敬意,望你收下。”   高小铭笑了笑说:“无功不受禄。这个我怎敢收啊?”   何莫言说:“应该收的。应该收的。日后我就要靠你活命了。”   高小铭见自己已经被日本人刮穷了,自己也应该不客气了,何况这金子不收 就白不收,就同意收下,同时保证说:“何先生,以后你最好收敛点,不该出面 的就不打风头。至于后路,我会尽力去找。有好消息就立即通知你,怎么样?”   何莫言连声点头:“好的,好的。拜托了!拜托了!以后一定报答,以后一 定好好报答!”   高小铭接着就送他们出门。   10   何莫言一走,高清俊、高清虎、钱辉三人出来继续开会。不过话题自然首先 集中到何莫言身上。   高清虎对高小铭说:“你们说了些什么我们听得清清楚楚。”   高小铭笑着说:“那是他狗急跳墙了。”   四人接着哈哈笑。钱辉说:“狗急跳墙说得非常好。他就是鬼子的走狗。” 四人又一阵笑。   高清虎将桌面上那个提箱打开,大叫一声:“好多金子啊!”   高小铭只微微笑一下。   高清俊说:“不知那些汉奸榨取了农民多少脂膏。”   钱辉盯着金子说:“何莫言就是有名的黑心肝,没想到他也会向我们摇尾乞 怜。”   高小铭纠正说:“他是向国民政府摇尾乞怜。”   钱辉看一眼高小铭就想争辩的样子。但是高清虎很快就当机立断了:“不管 他向谁求情,这样的败类一定得抓起来枪毙。你们说是不是?”   钱辉附和道:“不仅要枪毙,还要没收他的家产。”   高清俊想了想,缓慢地说:“依我看,如果何莫言是有诚心改弦更张的话, 我们应该不记前嫌,给他一条改过自新的退路。”   高清虎与钱辉几乎同时质疑:“什么?”   高清俊又重新解释一遍。高清俊说:“我们当前最大的敌人是日本鬼子和鬼 子统治下那些顽固不化的汉奸。你们刚才都听到了,何莫言虽然以前作恶多端, 但毕竟懂得回头,不象要死心塌地跟随日本人。我的意思是说,如果他何莫言能 够帮我们的忙的话,我们可以接纳他。我们就看作是要他戴罪立功算了。你们觉 得怎么样?”   高小铭称赞道:“阿俊肚子里面能撑船啊,我实在佩服,佩服。”   高清俊手一挥,说:“我认为我们应该争取何莫言。他一定可以为我们提供 许多重要的情报。”   高清虎摸摸下巴,开始转变态度,说:“有道理。我们就这样定下来吧。阿 辉,你认为怎样?”   钱辉见高清虎同意了,就说:“我听大家的。”   高小铭见大家没有什么分歧了,就说:“时间不早了。我们得尽快进入正题。 谁先发言?”   高清俊说:“就让我先说。”高清俊举起茶杯喝了一口,说:“我们这次举 事首先要明确方向和性质。我们不是象土匪那样占山为王打人家的脚骨。我们是 要发动群众拿枪来打倒日本鬼子,至少要将他们赶出高家庄。所以我们必须要作 好充分的准备。”   高清虎点头说:“我们最重要的是火药的问题。”   高清俊说:“其实群众这个问题也很关键。近来我和阿辉做了不少有益的工 作,已经在工地上秘密地做了大量的宣传,争取了不少群众。这个群众问题可以 说已经基本解决。剩下来的就是武装问题,我们还没有头绪。”   高小铭问:“你们有多少枪支了?”   高清俊就看高清虎。高清虎说:“我一共收藏着四支手枪,但子弹只有五发。 没用的。鬼子用的是机关枪,还有手榴弹,听说外边不远处还有坦克大炮。但是 我们什么也没有。根本没法子跟他们抗衡。”   高小铭沉思起来了。   高清俊就问高小铭:“你有多少?”   高小铭说:“我埋藏有七八杆步枪。但是子弹少得可怜,一枪配不上三发。 当初真笨,糊里糊涂就将大部分子弹交给日本人了。”   钱辉问:“鬼子他们也缺少这个吗?”   高小铭说:“鬼子不是少这个。他们是害怕我们有这个就迟早要闹事,就要 没收过去。听何莫言说,那天鬼子将我那些步枪全部烧毁了。”   “烧了?那太可惜了。”钱辉说。   高小铭看看钱辉说:“他们才不稀罕呢。我那些步枪也他妈的太陈旧了,我 怀疑都打不响的了。如果是好东西,我就不会这么轻易交出去了。可惜的是那些 子弹难得,一时糊涂就给了鬼子。”   高清虎问高小铭:“小铭,那你有没有什么门路去弄些回来?”   高小铭说:“这些兄弟是有一些。但是鬼子来了之后,他们也就东奔西跑了, 很难跟他们联系。”   高清俊问:“他们都是些什么人?”   “就是我们平时所说的土匪和强盗。他们也是我爹的老世交好朋友。”   钱辉一听就在心里骂道:“呸!没想到你交的尽是些蛇鼠一样的朋友。”但 是他还得假装洗耳恭听的样子。   高清俊想了想,说:“小铭,那你尽早打听他们,将火药弄回来,越多越好, 有机关枪就要机关枪,有大炮就要大炮,有飞机那就更好。”   众人呵呵笑起来了。   高清俊又说:“记住了,一定要设法弄一些炸药回来,到时我们要将那石桥 炸掉。”   高小铭拍手称快,说:“这个想得周到极了。是要先将那石桥搞掉,然后我 们才动手赶鬼子。这炸药的问题,就全包在我身上好了。”   钱辉就想不明白高小铭怎么那么积极地支持炸桥。在钱辉的眼里,那座石桥 又不是鬼子的碉堡,何必要除之而后快呢?   高清虎问:“炸桥之后那么我们下一步怎么办呢?”   高清俊建议:“我们就乘机发动群众赶鬼子,怎么样?”   高清虎说:“这样的话,我认为不是很好。因为炸桥就是打草惊蛇。我们炸 桥之后,肯定要惊动鬼子,鬼子就会加强防备。我们要下手就很难了。我认为炸 桥是打草,打鬼子是打蛇。打草和打蛇同时动手,这样的话,那蛇一定跑不了 了。”   钱辉说:“这个主意很好。”   高小铭看看钱辉,又看看高清俊,也说:“阿虎哥这条计策可以说是万无一 失。”   高清俊沉思片刻说:“不错。我们不应该打草惊蛇,我们必须打草斩蛇。如 果被它溜掉了,我们就要被它们咬得防不胜防了。”   高清俊接着又很沉重地补充:“我们现在是纸上谈兵。关键的是到时我们的 人手和武器是否到位。到时我们再根据具体情况灵活地动手。怎么样?”   众人都表示赞成。   高清俊说:“不过我们今天一定要成立一个指挥部,以后就统一工作。这个 一定要重视。”   高小铭一听就说:“就由你来统一指挥就行了。”   高清俊胸有成竹,说:“我们必须分担责任才行。这样吧。以后军事上的事 情就由阿虎哥指挥,群众方面由我和阿辉负责,你高小铭就承担武器方面。大家 觉得怎么样?”   高清虎推辞说:“那不就是要我来统一指挥了?这个恐怕不敢胜任啊。”   高小铭笑笑说:“你这个警察局的头头,带兵打仗不是你难道该是我啊?”   11   六妹一直有夜游这个毛病,但是他家人没有一个知道。半夜的时候,当家里 其他人都掉进深深的梦里时,她就静悄悄地起身了,然后静悄悄地出去,一般只 在自己家的院子里转几圈,或者找个地方坐坐,看看周围,看看星空,在深蓝色 的夜里,她像一个来去自由的幽灵,神不知鬼不觉的。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第 二天醒来时,什么都没有变,还是那个样子。她又开始贪婪地抚摩自己的身体了。 她觉得只有如此抚摩才可以得到莫名其妙的快感,也似乎只有这样才可以将自己 身体里面那一股股让人难受的力量排泄出来。   相信缘分的父亲死了,六妹觉得这个家更加空了。虽然兄弟嫂子满堂。然而, 正是那些嫂子经常在暗地里指指点点才让六妹觉得万般难受。六妹委屈地想: “她们一定是嘲笑我嫁不出去了。”六妹可以作出这样的肯定,就是自从父亲死 后,嫂子们就恨不得立刻将她赶出去,就像将一脸盆水出力泼出去一样。六妹想: “其实我比你们更着急啊。”六妹伤心地想,只要有人家都去了,不讲条件了。 但是,在这个兵荒马乱的时候,以前那些媒人似乎都改行了,没有一个肯来牵线 了。   六妹没有办法,只有苦等。嫂子们除了给她眼色之外还给她不少脸色。她们 说:“哪有这样的女儿不知羞耻,懒在娘家不走,要吃穷娘家的呢?”   六妹掐一下手指,发觉自己的年龄实在太大了,确实应该嫁人了,要不就成 为老黄瓜,没人要了。因此她更加着急,白天想晚上想,想不通了就呜呜哭,哭 得像个野猫。兄弟们偶然劝劝,每劝一下她就轻松一下,当兄弟们去忙正经事了, 没有理她了,她除了向母亲诉苦以外,也就是郁闷和哭泣。母亲其实也很烦,巴 望不得立即将她卖出去,就是不要钱也卖了。母亲时常责备自己:“当初生她下 来的时候,看她的嘴巴这么难看,为什么不下手掐死她算了?留着在这里没人敢 要。哎——”母亲除了后悔就是叹息。   日子一天天过去,精神压力日重一日的六妹其夜游症开始加重。但是她自己 不知道,家人也没有一个知道。   六妹夜游的范围已经不限于自己家里面那个小小的院落了。她开始走出家门, 逐步向外界摸索,接着就自然而然到达凇江。凇江源源不断地流淌,有月亮的时 候看起来异常空阔。六妹就经常一个人神不知鬼不觉地在江边走走,或者躺躺, 听虫子的声响,看萤火虫一闪闪的飞舞,然后静悄悄回去继续睡觉,醒来时照例 抚摩自己的身体,一次比一次用力,一次比一次大胆,获得的快感也一次比一次 刺激。六妹觉得生活异常枯燥,只有这样抚摩自己才是最痛快最有意义的事情。 因此自慰就成了她的生活习惯,就像吃饭一样平常。   一次,六妹在凇江岸边夜游的时候正好被夜间巡逻的两个日本士兵遇见。他 们在迷茫的夜色中见六妹身材美好就立刻流诞三尺,远远奔跑过来擒拿她。当六 妹惊醒过来时,发现已经被两个人架着胳膊走了,还被什么东西蒙住头脸,什么 也看不到,漆黑一片。日本人一边走一边说笑,六妹虽然听不懂他们说什么,但 是一听就知道是那些心狠手辣的鬼子了,顿时心乱如麻,恐怕是要被抓去掐脖子 了。   “我不想死!”“我不想死!”六妹不断地哀求,呜呜地哭。   鬼子不放她,一直将她架回大本营。里面有灯光。六妹可以感受到。就问: “这是什么地方?我不想死。我求求你们别掐死我!”   但是没有谁答应她。她听见有很多个鬼子在吵闹,叽里呱啦一片,又像是在 猜拳。   六妹不可能知道,原来这些鬼子是见六妹长得亭亭玉立,有着非常性感的身 材,个个蠢蠢欲动,争先着要玩。   他们吵闹一阵过后,一个鬼子就开始来揭六妹头上的布袋子。六妹看见灯光 了,也看到了有七八个鬼子有说有笑的脱衣服。六妹害羞就只看一眼,慌忙转头 看别的地方。   帮六妹揭开布袋子那个鬼子一看见六妹丑陋地嘴,就吃惊大叫一下,转身对 其他人说了一些话。   六妹不知道他说什么,但是她心里面害怕,以为他们就要动手来掐脖子了。 她知道二嫂阿妮就是这样被他们掐脖子掐死的。六妹带着哭腔哀求:“请你们不 要杀我。我求求你们了。”   但是鬼子没有一个跟她说话。   另外一个脱光衣服的鬼子嘴里嘟噜着,过来一把推开揭布袋那个鬼子,就开 始动手剥六妹的衣服。   六妹害羞死了,脸红彤彤的,本能地作出反抗。但是她哪有力气反抗?那鬼 子三两下就将她剥得赤条条的,跟剥竹笋一样。   六妹既害羞又恐惧,不断地哀求道:“请你们不要掐我的脖子,我不想死。 我要回家。请你们让我回去。……”   那鬼子果然要掐脖子了。他两手按在六妹的肩膀上面,已经将脖子牢牢握住 了。   六妹吓得灵魂出窍,不停地哭着哀求。   但是出乎意料的是,那鬼子并不用力掐脖子,而是将六妹按下去。六妹在他 的威力下只好跪下去,脸面正好贴着那鬼子的两腿。   鬼子张开两腿,怒喝一声。六妹看见他两腿之间掉着一根甜薯一样的东西, 就害羞得更是无地自容了,脸面像火烧的红铜一样。   鬼子又大声吆喝一下。六妹听不懂。她只听见周围那些鬼子在呵呵笑。六妹 很委屈地问:“你们要我干什么?”   那鬼子不耐烦了,就伸手将六妹的嘴巴掐得张开来。然后他就将他的“甜薯” 插进她的嘴里。   六妹知道这东西是男人撒尿的东西,就觉得很肮脏,连忙摆脱。那鬼子暴跳 起来,狠狠打六妹一巴掌。六妹被她打得仰面倒下去。周围人的不断地嘲笑。   那鬼子又将她抓起来,将那“甜薯”放到她嘴里。六妹尝到了皮肉之苦,像 个畏惧的小花猫,只好就范,不敢丝毫反抗。   那鬼子接着花了很大的工夫才教会六妹用舌头来舔。六妹觉得这样虽然很委 屈,但是总比掐脖子好,就开始很积极地配合了。她发觉了撒尿这根东西被她越 舔越大,越舔越硬。   她天真地以为这样舔过之后鬼子就会满意地放她回家了。   但是鬼子还不放她。他走到她背后。忽然,六妹就觉得有一样硬邦邦的东西 一直朝着自己撒尿的地方插进去。六妹顿时觉得自己全身酥软起来,一小阵剧痛 过后就很刺激很痛快,说不出来的舒服,以致喉咙不断地呻吟,身体不停地挣扎。   不久鬼子就疲劳了,接着又有几个鬼子如法炮制。六妹觉得很好玩也就乐此 不疲,一一应付。天快亮了,他们才将六妹打发走。六妹疲劳不堪、有气无力地 走起路回家,不时还回头看看,依依不舍的样子。   就是这里,不知有多少女人不堪鬼子的凌辱,哭干泪水之后跳入泪水一样涌 动的凇江。但是六妹不可能知道那些,她一步一晃地从石桥经过时,看见凇江里 后浪推前浪,她就想:“谁说鬼子都是坏蛋呢?”   12   高清虎经不起儿子牙疼般的纠缠,就用指刀削开一根竹尾为他做了一个“T” 型的玩意儿。孩子只用两手掌夹着它的柄子,用力猛一搓,向上一送,就旋转着 飞上去,然后慢慢地旋转下来。高清虎为儿子做好了这个玩意后就试着玩玩,看 它能否在他手中飞升。只见它旋转着徐徐上升又旋转着徐徐下降,形成一道峰谷, 高清虎就觉得自己何尝不是这样?当初在警察局炙手可热,现在却落得个平民樵 夫,其间白云苍狗,不知道多少辛酸泪啊。   高清虎将玩意交给儿子,儿子拿住它兴奋得无法形容,吆喝着跑出去时,何 莫言上门来了。高清虎清楚地看见,儿子差点就撞进了何莫言的怀抱,幸亏那小 子机灵,关键处来个闪身就轻易地从何莫言身体侧边擦过,继续吆喝着跑出去: “阿三!阿狗!我也有这个了!我也有这个了!”   何莫言摘下草帽子,笑容可掬地进来了。高清虎一看见他就已经猜到他的来 意,也笑容可掬的样子,说:“何先生今天可是发什么风啊?”   何莫言愣一下,立刻哭丧着脸说:“西风。发西风啊。倒霉的西风。”   高清虎就请他进里屋喝茶谈话。高清虎将刚泡好的茶倒给何莫言,何莫言受 宠若惊的样子,连声道谢。   高清虎得意地看一眼何莫言,说:“何先生,你是官,我是民。你来我这里 喝茶就是我门楣添光啊。”   何莫言一听紧张起来了,连忙说:“阿虎哥,这个别提了。这个别提了。我 是什么官呢?你才是真正的官啊。你才是真正的官啊。”   高清虎早已听明白何莫言要说什么了,但是他偏要摆弄谦虚,反问:“我是 官?笑话!高家庄连三岁小孩都知道了,我高清虎始终是个柴夫!”   何莫言看着高清虎结巴好一阵子,说不出什么话。   高清虎见何莫言很尴尬的样子,就微微笑一下,故意给他一个台阶下去,说: “不错,我以前是有个芝麻官做。但是那是以前的事了。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何莫言摸准了高清虎的思路,就奉承道:“阿虎哥,说实在话,你以前是官, 以后还是官。”   高清虎看看何莫言,问:“此话怎讲?”   何莫言不慌不忙,解释道:“你想想,你跟我不一样。你不做官是因为你要 保持贞操,不愿意做日本人的走狗。我正与你相反,我正是因为心甘情愿做日本 人的走狗才做上官的。”   高清虎冷冷说:“这个谁都知道。”   何莫言很尴尬的样子,说:“可是你不知道,日本人撑不了多久的。”   高清虎一听很高兴,但仍然装出很惊讶的样子,问:“你敢吃里扒外?”   何莫言更加尴尬了,连忙解辩:“不是这个意思。听说鬼子迟早也要败退出 去的。”   高清虎听了很满意,但仍然冷冷地说:“鬼子胜也好败也好,关我个屁事?”   何莫言说:“你就不能这样说了。你想想看,鬼子一走,这天下不就回到以 前那个世界?到时你不就仍然是警察局的大官?”   高清虎早已心知肚明:“这个还用得着你来提醒?”就叹息说:“难说啊。 我现在什么都没有了。”   何莫言说:“别灰心这个。我敢买这个包票,到时如果不是你的天下,我姓 何的人头就让你当凳子来坐!”   高清虎很高兴,问:“你怎么有这么大的口气啊?”   何莫言狡猾地溜一下眼珠子,说:“阿虎哥,你保留住原来的职位是没有问 题的。因为你一直保持住声誉。这个声誉很重要,是你日后东山再起的资本。如 果你想升官发财的话,我今天就指条门路给你……”   高清虎见何莫言神秘兮兮的样子就很不屑地问:“什么路子啊?”   何莫言很得意地回答:“就是从现在起,拉住你原来那些兄弟跟日本人纠缠。 日本人一旦滚蛋了,这里不就是你的天下了?”   高清虎忽然怒喝道:“大胆!你竟然敢陷害老子?”   何莫言顿时惊慌失措了,连忙解释:“我……我没有……没有这个阴谋。如 果有就……天火烧、雷公劈!   “我只是认为,鬼子撑不了多久了。如果你不起事的话。人家迟早会起事的。 到时你就什么都得不到了。”   高清虎想:“姓何这家伙脑袋不笨啊,想得跟我的一模一样,可惜你做了汉 奸,用错地方了。”高清虎就说:“按照你的说法,我重新当官的话,那你怎么 样呢?你做汉奸不就做到尽头了?”   何莫言一脸颓废和悲哀,叹息道:“我真是有眼不认识泰山。我就是投错了 胎。没有办法了。只能够听天由命了。”   高清虎试探他说:“你这个汉奸做得不小啊,可能要杀头或者枪毙哩。”   何莫言开始掩饰不住惊恐了,哀求道:“阿虎哥,那只有你才能救我这条狗 命了。我就求求你以后手下留情了。”   高清虎哼一下,说:“你不想死嘛,那容易。只要你以后不给鬼子卖力了, 别人不把你看作汉奸了,也许以后还得救。”   何莫言一脸苦相,说:“现在还是鬼子的天下,如果我反的话,日本人不会 放过我的,我迟早也会被他们枪毙。这个我胆子再大也不敢啊。”说着就要哭的 样子。   高清虎幸灾乐祸道:“现在知道骑虎难下的滋味了吧。我告诉你。如果你想 留条活路的话,那你必须将功赎罪。”   何莫言急忙问:“怎样赎法?”   高清虎告诉他说:“以后你明里头帮日本人,暗地里却要帮我们。如果你耍 赖,那么就等于拿脖子来开玩笑。知道吗?”   何莫言瞬间轻松了许多,不断地点头说:“这个我当然明白。这个我当然明 白。不知道我怎样帮你们呢?”   高清虎手一摆,说:“这个你不用急。到时要你上场再通知你。你觉得怎么 样?”   何莫言见终于是柳暗花明有一村了,欣然答应高清虎:“只要你们下达命令, 我何某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推辞!”   高清虎就笑了笑,说:“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你还有什么要说的吗?”   何莫言回答:“没有了。”   高清虎说:“那你应该走了。免得别人误会。”   何莫言看着高清虎不住地点头哈腰,说:“那我就立刻走人。我以后就在那 边做你们的探子。你们以后要留我一条生路啊。”   高清虎说:“做得好的话,我们以后不会为难你的。”   何莫言又不停地点头哈腰,说了一大堆客套话后才放心辞别。   何莫言走了,高清虎忍不住笑了起来,对自己说:“高清虎啊高清虎,看来 你不做汉奸是对的。”   “何莫言啊何莫言,你天生就是一条走狗,你的命运不能由你自己做主,悲 哀啊。”   13   高敏是在日本人进村的当晚病死的。高冲不知道父亲得的是什么病,只见他 捂着胸口在床上翻来覆去,撕心裂肺地大叫大喊,垂死挣扎。高敏死了之后,高 冲发现他眼睛白睁着,嘴巴都已经歪曲了。因此每当父亲临死前痛苦的呻吟声在 高冲耳边回荡时,高冲就自然而然地想起父亲那歪曲的嘴巴,同时觉得从他喉咙 爆发出来的声音都是歪曲的,以致在埋葬他的时候,周围的一切事物都变得歪歪 曲曲。   祸不单行,就在父亲死后还不到一个月,高冲的老婆又病死。她是死于肺痨, 死的时候什么地方都血迹斑斑的,瘦骨嶙峋,样子十分吓人。村里面许多人就纷 纷,认为高冲家闹宅凶,不然就无法解释怎么一下子就死掉两个人。但是高冲不 相信这些,不叫人来驱邪,也不捉鬼。他从早到晚做的事情就是抱着那个哭着要 奶的儿子。而且脚边还依偎着一个刚刚会走路的女儿。有几个好心的妇女看见了 可怜,就建议高冲续个房。高冲就反问:“我家不吉利,我还有两个缠手缠脚的 娃娃,谁愿意嫁我?”那些妇女听了都摇头叹息,说了一些安慰话后走开,言外 之意是如果换了是她们,她们也不会嫁给高冲。高冲见她们一个个地走开,就觉 得她们都很虚伪,所说的都是废话。   后来鬼子开采铁矿了,高冲见只有靠帮鬼子卖命才可以维持生计了,就极不 放心地将儿女交给那个不但耳聋而且说疯话的母亲,然后就顾虑重重地跟随人们 经过那座刚做好的石桥。日子平静地流逝,就像凇江平静地流逝一样。高冲每天 晚上回家看见,虽然母亲老了,耳聋了,而且精神不正常,但是,她还可以将两 个孙儿女带得妥妥帖帖。只是好景不长,就在高冲在工地上被旁边一个人挥动的 锄头柄误伤了额头那天夜晚,没想到的是母亲不声不响也离开了这个家。从此高 冲只得呆在家里照顾儿女。何莫言听说了就叫人悄悄送高冲一点钱,说算是抚恤, 是皇军的恩泽。高冲感激流泪之外什么也说不出来。   邻居一些妇女见他一个男人粗粗咧咧的不会带养小孩就过来出谋划策。有一 个开玩笑地建议高冲就干脆将高得胜家那个六妹娶了算了,反正她是嫁不出去的, 她不会嫌弃你的。高冲一想起六妹嘴巴丑陋就连忙拒绝,说:“你想要她来吓死 我啊?”说得旁边那些女人呵呵笑。   但是高冲见一个男人实在难以照顾两个娃娃,就重新考虑是否娶六妹。想了 好几天才下决定:“就娶她吧。反正我现在也不见得比人家好。”就叫人托媒。 媒人去一趟六妹家就回来告喜,说不光六妹同意,她家人也没有反对的,只要择 个吉利的日子迎过去就行了。   高冲就找人根据双方的生辰择个吉日将六妹简简单单地迎娶过来了。那天夜 晚,没有花轿,没有唢呐,也没有鞭炮,没有一点热闹的气氛。人们白天在矿场 劳累了,就都懒得跑来凑热闹,场面就更加冷淡了。但是六妹心里还是美滋滋的。 毕竟嫁出去了。六妹的母亲也很满意。她没想到高冲大大方方,竟破天荒地回报 以一百块和一担谷。她高高兴兴地烧了几炷香,跪到丈夫的灵位前,哆哆嗦嗦地 告诉他六妹找到婆家的好休息。   就是在她出嫁那天的早上,六妹在起床之前还坚持自慰。以前她是简单地用 手来抚摩,但自从那晚她梦游到外面被鬼子抓去玩一次之后,她才开始意识到用 硬东西插撒尿那个地方更加刺激更加畅快。因此她后来就不满足于抚摩自己的身 体了,而是找了一根比较小的红萝卜,慢慢的插进去,那感觉异常美妙。现在终 于结婚了,六妹就盼望以后自己的老公就像鬼子那样天天插她。   做新娘那个夜晚六妹心里头一直欢喜不已,笑容灿烂。但是高冲就发现,她 一笑起来的时候,裂开的嘴巴就像牛屁股,更加丑陋难看。因此 六妹一笑,高 冲都不敢拿正眼看她得意忘形的样子。   六妹没想到的是,她一刚做新娘就要做起娘来了。两个很可爱的娃娃在她怀 里抱来抱去,亲热得不得了。这两个娃娃在继母的怀抱里找到了温暖,都心安理 得地睡觉。六妹很喜欢这两个娃娃,默默对他们说,虽然我不是你们的亲娘,但 是我以后会像亲娘一样对待你们的,你们就好好地睡觉吧。其实她更喜爱娃娃们 熟睡时甜蜜蜜的样子。   夜深了。除了夜游的东西,外面所有的一切都静止一样。虫声三三两两从窗 棱钻进来。六妹很腼腆的样子,不时拿羞涩的眼神看高冲。高冲一遇见她羞涩的 眼神就很兴奋,不由感慨当年与前妻闹洞房的情景。那时她羞涩得满脸通红,像 一个红扑扑的熟透了的桃子。这次面对六妹,高冲是第二次闹洞房,已经有经验 了,所以很静定,慢悠悠地关窗。六妹见高冲一关窗屋子就黑暗下来,就说要点 灯。   高冲说:“不用点灯了。我们就睡觉。”   六妹哆嗦道:“那我们看不见……”   高冲说:“脱衣服也要灯吗?你就快点脱。”   六妹开始紧张起来了,就赶忙脱衣服,一下子就脱得干干净净。等待高冲过 来。   高冲也已经脱光了衣服,已经向六妹靠过去了。但是当他正好抱她时,她跪 下去了。接着高冲就发觉自己的命根子已经被她用嘴巴衔起来了,不断地用舌头 舔。一股股强烈的快感立刻传遍高冲全身。但是高冲认为这是泼妇变态的行为, 就羞愧难当,火冒三丈,一边暴跳起来摆脱开,一边轻声喝道:“臭婆娘!肮死 了,你想咬来吃吗?吓!”紧跟着高冲就恶狠狠地甩她一巴掌。   六妹被高冲打得迎面倒下去。她见高冲无端打人就很委屈,一下子呜呜哭起 来。   高冲轻声喝道:“别哭!”   六妹就立刻不哭了。高冲见她还蛮听话的,就过去抱她上床。   14   这天夜晚,风异常大,荔枝树,龙眼树,还有其他树都飒飒摇晃。整个高家 庄除了风吹树木的声音外,已经听不到别的声音了。   高清俊,高清虎,钱辉三人陆续摸黑到达高小铭家。四人都觉得不能再拖延 时间了,应该快刀斩乱麻三两下将鬼子赶走。但是当四人一碰面,根据各人提供 的信息,收集起来一分析,大家不免有点失望。   根据高清虎来自何莫言的情报说,日本人近来似乎有所警觉,各方面都开始 加强戒备,下手的难度已经大大提高。但是这个还是意料之中的。最让大家失望 的是,高小铭垂头丧气地告诉大家,他已经出尽所有的办法了,还是无法弄到大 家需要的枪支,只是从一个石匠手里重金买到两包烈性炸药。   高清虎叹息道:“没有枪支,我们的人就武装不起来,我们拿什么打鬼子?”   高清俊也没想到事情这么糟糕,一时没有主意了,也跟着叹息。   钱辉是急性子,就快人快语,建议道:“我们有炸药,我们就先将那石桥炸 了再说。”   高小铭看看高清俊和高清虎,见他们没有理睬钱辉的意见,就说:“我想了 好久了。我认为我们只有这样了。”   高清虎原以为高小铭有什么别的高见的,或许他还没有把话说完,就催促道: “你说下去,怎么办?”   高小铭摆摆手,说:“没有办法了。我们只有先炸石桥了。”   高清虎说:“不行的。这样我们就是打草惊蛇,我们会被他们反咬的。到时 我们逃不掉的。”   钱辉问:“那你说怎么办?还赶不赶鬼子呢?”   高清虎说:“鬼子一定要赶。但是我们现在没有力量跟鬼子较量,看来我们 现在不能动手,要等等看。”   沉默许久的高清俊说话了,他说:“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我们就坏事了。 根据何莫言的情报,看来是鬼子心虚了。他们已经加强开采铁矿。昨天工地上又 累死三个壮丁。鬼子是争分夺秒抢夺我们的财富啊。我们不能再等了,再等的话 就等于眼睁睁地看着日本人掠夺我们的财产了。”   高小铭随即附和道:“是啊。我们不能再等了。等我们将那石桥炸掉,看鬼 子怎样将那些铁矿运出去!”   高清虎摸摸下巴,沉思片刻,说:“我们这样可怕难不倒鬼子。他们有手有 脚,要重建起来是不用吹灰之力的。”   钱辉抢着回答:“如果他们重建我们又破坏。”   高小铭说:“对,我们只要这样了。”   高清俊说:“依我看,鬼子到时一定会方寸大乱,不会死死守住那石桥不放 的。到时他们一定会向我们开火,这样的话我们就等于将鬼子吸引住了。这样的 话我们的目的就实现了。不要忘记了,我们的第一个目标是打破鬼子开采铁矿的 计划。我们炸石桥也就是为这个目标服务。你们觉得怎么样?”   高清虎说:“照你的说法,就是想惹蜂窝,拥了就逃跑?”   高清俊叹息道:“当然只有这样了,难道你就站在那里让它们蛰啊?”   高清虎顾虑重重,说:“如果鬼子扑个空的话,万一他们一发火,就会胡乱 地杀人放火,到时恐怕是连累乡亲们了。”   高清俊叹息道:“我也正是担心这一点。”   高清虎说:“照我看,鬼子不会这么笨的。他们烧光杀光的话,那么他们叫 谁挖铁矿,叫谁修桥呢?”   高小铭说:“即使鬼子要杀人放火我们也是逼于无奈的。现在是战争时期, 我们要赶鬼子就不能缩手缩尾,不然就等于作茧自缚,到头来什么也做不成。”   高清虎一拍大腿,狠心道:“是真的。我们不能顾虑太多。”   钱辉也附和说不要顾虑太多,一切听天由命。   倒是高清俊犹豫不决了。他说:“如果鬼子汉奸兽性大发屠杀乡亲们的话, 我实在于心不忍……”   高小铭想了想,说:“鬼子不屠杀,乡亲们还不觉醒呢。阿俊,你说是不 是?”   高清俊眼睛一亮,说:“有道理!鬼子如果敢胡作非为,那么就等于引火烧 身。到时我们就更加容易发动群众去扒鬼子的皮了。”   四人取得了炸桥的共识,接着就商议行动的具体时间和步骤。时间是越早越 好,如果没有突发原因的话,就是明天夜晚也没问题。但是具体步骤就产生了分 歧。   高清虎主张就我们这四个人包办,一起去炸桥,炸完了就一起逃跑。   高小铭出于安全因素就认为这样不妥,炸桥没必要人多,相反人手越少越好, 最好一个人就够了,但是这个人必须能干。高小铭接着坦然说自己从小是花花公 子,一些苦力工是干不了。他请求大家批准他做后勤。   高清虎想到如果人手太多而且不能有效协调行动的话将会十分危险,就建议 高小铭连后勤也不要做了。免得苯手苯脚暴露身份。但是高清虎也开始犹疑,说: “我也没有玩过炸药,不知道那东西怎么样。”   钱辉见高清虎胆怯了,就向他推荐一个人,说:“高飞那小子和我混得来。 他以前干过炸石的,不如我们就拉拢他过来看看。”   高小铭与高清俊都表示可以争取。但是高清虎死也不同意。高飞欠他的风流 债还没还,因此高清虎一直耿耿于怀。于是高清虎污蔑高飞说:“我掌握到有关 情报,高飞那个人不可靠。”   众人见高清虎这样说也就不怎么坚持,就纷纷问高清虎:“你有没有把握准 确无误地炸垮那石桥?”   高清虎为了顶住排斥高飞的压力,就咬咬牙,说:“我有把握!”   四人接着继续商量。最后敲定,就是选择明晚三更时分行动,炸桥后立即逃 跑,每个人都尽快回家睡觉,当作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之后就随机应变, 相机行事,统一行动。   散会了,高清俊、高清虎、钱辉带着激动和兴奋的心情陆续离开高小铭家。 风还是那么大。一棵棵荔枝树,龙眼树把根牢牢扎在大地,坚忍不拔地与飓风抗 挣,发出来的声音惊心动魄,主宰了整个高家庄。   15   第二天夜晚一点风都没有,空气好象都是凝固了一样。刚开始天空还挂着一 个镰刀般的月亮,夜深一点就隐藏起来了。满天星斗,淡淡的星光笼罩住高家庄, 里里外外都是朦朦胧胧。   高清虎握了握拳,很满意地说:“天时地利人和,我们样样都有了,待会我 们就去炸那狗日的石桥。”   高小铭将炸药拿出来交给高清虎,吩咐说:“这炸药有一条引索,你一点燃 就要立刻跑开。”   高清虎笑着说:“这还用你教。白痴就等在那里挨炸。”他接过炸药拎了拎, 觉得重量也不小,又说:“要将这家伙弄到那里,恐怕连逃命的力气都没了。”   钱辉说:“让我扛过去给你。”   高清俊说:“我们会帮助你的,你不用担心。”   高清虎点点头,看看高小铭。高小铭说:“我们应该行动了。这个时候鬼子 可能都睡觉了,我们正好可以动手。”   高清虎就从怀里掏出两把手枪,一把递给高清俊,一把递给钱辉,吩咐道: “这枪你们就带上。不是万不得已不准开枪,知道吗?”   高清俊和钱辉答应着,各自将手枪插进怀抱。高小铭说:“你们动作要快点。 但是你们不要急,即使搞砸了也不要害怕。我在后面会做一些准备来保护你们 的。”   高清虎三人就携带笨重的炸药和相关的工具出发了。高小铭一直送他们出到 村子外面。   高清虎就对高小铭说:“小铭,你就回去准备好枪支。我们如果失败了就要 立刻用的。狗日的,我们要跟他们拼命。”   高小铭答应着回头。高清俊高清虎钱辉三人就踏着朦胧的星光继续朝凇江摸 索过去。没有风,所以没有树声。所有的荔枝树和龙眼树都呆呆地站立着,都屏 住呼吸的样子,好象都在沉着面临一个即将到来的凶险。就连那些平时吱吱咯咯 叫着的竹林此刻也毫无声息了,一片令人窒息的沉默,似乎也在耐心地等待一个 令人恐惧的时刻。   周围只有吱吱叫的虫声。三个人有点仓促的脚步声在虫声的掩盖下显得隐秘 多了。高清虎轻声吩咐道:“从这里开始我们就要猫着腰前进,脚步尽量轻些, 不准大声说话,不准咳嗽。”接着他又补充:“不准放屁。”   高清俊笑着补充:“不放响屁就可以了。”   钱辉身体强壮,扛着几十斤的炸药若无其事的样子。高清虎就对他说:“阿 辉,你扛着炸药在后面紧紧跟着,一有不好的动静你就先溜,不可扔炸药。”钱 辉答应着就放慢脚步。   高清虎知道鬼子有巡夜的习惯。他这样安排也是以防万一。他拿着手枪猫着 腰走在最前头,跟着的是拎着铁揪的高清俊。钱辉扛着炸药落在最后。既要扛炸 药又要猫腰,钱辉就觉得吃力多了,好在前进的速度不快,还支撑得住。   这三个人就这样一步步逼近石桥。凇江的流水声可以听见了,很安静很祥和 的样子。高清虎不时回头用手势招呼高清俊与钱辉赶紧跟上。   当三人来到石桥底下时,一道难题就像这座石桥一样突兀摆在眼前了。他们 之前虽然布置好了十分具体的行动方案,但是就没有商量过炸哪个部位。这个石 桥就像一个庞然大物,将炸药安放在哪里最有杀伤力呢?   高清虎想:“这石桥只一个墩,当然是炸桥墩最好了。但是桥墩在水中间, 怎样过去安置炸药?即使可以游水过去,但是要安放炸药就很难了,更不用说点 火后还要逃命。”高清虎焦急了,不知道怎么办好,不时拿眼睛看高清俊和钱辉。   钱辉建议炸桥头。但是高清俊反对,说炸桥头等于没炸。   钱辉左看右看,也不知道炸哪里好了。   高清虎横横心,建议今天不炸了,改天再来。   但是高清俊不同意,说:“我们不能拖延了,就立刻动手。就炸桥头,白炸 也得炸了。”说着也不征求高清虎与钱辉的意见了,就开始动手小心翼翼地就着 桥头挖坑。   钱辉看看高清虎,问:“你认为怎样?”   高清虎叹息一下,说:“这样就这样吧。反正也只有这样炸了。就看老天爷 帮不帮衬了。”   不多久高清俊就挖出了一个小坑。钱辉就试着将炸药塞进去,不大不小刚好 可以塞进去,接着将一根丈余长的索引拉出来摆在地面上。   高清虎取出打火机,对高清俊钱辉说:“你们快走开,小心不要让鬼子看见 了。”   高清俊与钱辉就答应着蹑手蹑脚地走开。高清虎看了看退路,深呼吸一下, 开始点火了。   当一声震耳欲聋的爆炸声地动山摇般地震撼这个高家庄时,高清俊高清虎钱 辉三人已经气喘吁吁地跑回村口了。整个高家庄开始沸腾了,人们纷纷起床点灯 出来观望,恐惧让他们尽快想知道真相。   高小铭听到爆炸声时很兴奋很紧张,正当他想跑出去看看情况时,高清俊三 人已经摸黑赶回来了,个个气喘吁吁,也很激动很紧张的样子。   高清虎兴奋就说道:“他奶奶的,够刺激了!”   钱辉也叫道:“够刺激了!”   高小铭关心的是炸得怎么样了,就问:“是不是将整个石桥都炸掉了?”   高清俊说:“不知道。可能什么也没有炸到。”   高小铭忽然有点失望的样子,吩咐大家说:“你们赶快回家,鬼子很快就要 过来抓人的了。”   高清虎高清俊钱辉于是不敢逗留,各自回家了。果然不出所料,鬼子立刻派 人过来缉拿凶犯。但是他们面对纷纷扰扰的村民不知道抓谁好。他们紧张有序地 对高家庄进行一遍地毯式的搜查之后,没有发现可疑人物,就草草收场。   躺在床上的高清俊很久睡不着。他一直预测着那石桥的命运,是被崩塌了呢? 还是安然不动?   16   第二天,高家庄人吃惊地看见,那座石桥已经被昨晚的爆炸声炸掉了一半。 就以那桥墩为界线,已经有一半的桥身倒塌到凇江里面去了。但是凇江还是那个 老样子,水位没有涨高,流速也没有加快。半截石桥伫立在江面上,很孤单很丑 陋的样子。人们开始议论纷纷,究竟是谁这么大胆?但是人们始终摸不到头绪。 有人说他昨天晚上亲眼看见有一只很长很长的手从天空伸下来,拿着锋利的斧头, 那显然是雷公的手,就是雷公的手将这石桥劈开的。因为这石桥触犯了天条,破 坏我们的风水,不得人心,所以雷公有眼终于将它劈掉了。有人说他也亲眼看见 一大帮人用炸药将石桥炸掉了之后就向北方仓皇逃窜了。也有人声称他亲眼看见 一团很大很大的炮弹从很远很远的地方打过来,正好落在石桥上面,所以就炸成 这个样子。   一大早,何莫言就带领一大帮人马进村抓人。何莫言听见人们乱七八糟的猜 疑都只付之一笑。他带领手下快速在高家庄周旋一下后,就挨家挨户的搜查。挨 家挨户搜查之后没有结果就象征性地将村民集合起来训话。   何莫言清了清嗓子,开始训话了:   “是谁这么不知天高地厚?竟然敢太岁头上动土?这石桥是谁的石桥?这是 皇军的石桥!皇军的石桥你们也敢炸?简直是不要脑袋了!我现在问你,是谁下 的毒手?供出来的重重有奖!是谁?”何莫言环顾一下群众。   高清虎站出来,供道:“我知道是谁了?是我亲眼看见的,就是高飞!”   高飞一听高清虎污蔑自己顿时脚都软了,除了叫喊冤枉之外,什么也申辩不 出。何莫言心领神会,挥了一下手,立刻使人下去将高飞捆绑起来。高飞对着高 清虎破口大骂,但是他还是被何莫言绑到台上去。何莫言问高飞:“你还有什么 要说?”   高飞惊慌失措地回答:“我不是凶手。是有人陷害我。你一定不要冤枉好人。 我求求你们了。”   何莫言似乎难以做主,就转身对大家说话了。他说:   “大家不要担心。这石桥究竟是不是高飞干的呢?我这样问是问不出什么来 的。还要等皇军来审问才可以知道真相。现在嫌疑人既然抓到了,就散会吧。有 谁提供情报的,皇军将重重有赏!散会!”   但是人们这次不像往常那样一哄而散。他们都伸长脖子来看何莫言那帮人将 高飞扭送走。高飞的家人都很紧张而且恐惧。但他们没有丝毫办法,只得眼睁睁 地看见高飞被何莫言他们推推搡搡地带走。忽然人群里传达着高飞是共产党的谣 言。高飞的母亲一听脸色大变,哭着滚到地面喊造孽。   当天中午日本人就将高飞枪毙了。日本人根据何莫言提供的情报,也断定高 飞是共产党。这高飞以前是炸石的,因此收藏有炸药也是天经地义的事情。而且 从炸桥的方位来看正是炸石那套思路,而不像训练有素的军队所为。因此日本人 断定就是高飞所为。当严刑逼供得不到任何有价值的线索时,日本人一怒之下就 拖出去枪毙了,将尸首抛进凇江漂流下去。高飞的母亲就趴在静静的凇江边哭了 整整一个下午。她哭的时候,那些芦苇都不胜悲凉,纷纷弯曲着身子将一半埋进 水里,像是把耳朵藏起来了,然后对哭着的人说:“你继续哭下去吧,反正我们 什么也听不见。”   日本人觉得共产党真的是防不胜防,就决定武装伪军。在这之前虽然有伪政 府也有所谓的伪军,但是何莫言手下那些人都没有一枪一弹。疑心重重的日本人 只是拿皮鞭和警棍武装他们。现在形势不同了,尤其石桥突然被炸,深深地震惊 了日本人。日本人开始觉得军力不足,不能维持正常的秩序。因此他们急需武装 汉奸来维护他们的势力范围。   就这样何莫言手下百十余人一夜之间都领取了军械。步枪、手枪、机关枪都 有。何莫言走起路来腰板也直许多了。同时日本人也从其他地方抽调一批军队过 来驻扎。他们不甘心放弃这里丰富的铁矿。   然而,不管是要重新建造还是维修都是日本人头疼的事情。在日本人决定另 起炉灶重新建造另一座石桥之时,矿场已经停工整整一天了。石桥坍塌了,汽车 开不过去,日本人为解燃眉之急就开始将人力从工地上赶往凇江,又准备建造石 桥。   但是就在日本人雄心勃勃大动土木不久,让日本人咬牙切齿的事情突然发生 了。就是何莫言忽然叛逃。他不但将一部分手下拉走,而且还带走不少枪弹。这 一突发事件就像是在日本人本已疲惫的身体上放血,让他们元气大伤。气急败坏 的日本人无可奈何,只得不择手段培植新的汉奸。新的伪军接着就成了日本人手 中严密监控的工具,第一天就恶狠狠地进军高家庄袭击何莫言。但是何莫言采取 高清俊的计策,不跟他们硬碰硬,见敌人一来进攻了就东逃西窜,保存实力。新 伪军直拿旧伪军没有办法。   17   此后,让何莫言津津乐道的莫过于他反正的经过了。他已经将他叛变日本人 的行动看得意义非凡,就像高清虎那个脏兮兮的儿子将一条老长老长的鼻涕天天 挂在嘴边一样,有事没事都要吹嘘一通。有时对手下说,但更多的时候是对高清 虎高清俊等人说。好象生怕别人没有听到,或者害怕他们听到了很快就忘记。   高清虎对他说:“你的英雄故事连我的耳朵都钻熟了。”   高清俊也对他说:“你的故事我起码听见一百遍了。”   但是何莫言还是津津乐道,一有空就说说,钱辉觉得他就跟一些女人一样不 耐烦,时不时就要将一些衣服被单什么的拿出来晒晒太阳。钱辉经常私下跟高清 俊说:“姓何那家伙,一张嘴除了吃饭就是自吹自擂了。好象他的英雄故事一在 嘴巴藏久了就要发霉一样。所以他要像女人晒被单一样经常拿出来晒晒。”   高清俊听了不断地嘿嘿笑。不说什么。   但是,何莫言还是说得没完没了。   他说:“其实我很早很早以前就想反鬼子的了。无奈那时候什么都没有,反 了等于白反。所以我一直耐心等待,等待好时机……”   他说:“当你们炸桥了,我听见爆炸声的时候,第一个反应就是想到造反的 机会到了。但是鬼子那时不让我离开半步,所以我只好静观其变。”   他说:“后来你们都看见的,鬼子气急败坏了,对你们没有办法,只好武装 我的人马去对抗你们。那些鬼子眼睛大大的,但是就是看不透我这个人。我一有 本事了还帮你做走狗吗?不可能!”   他说:“那天日本人通知我带人马过去领枪领子弹。我一听见不知道有多高 兴。这些狗日的终于不敢像狗一样对待我们了。我们个个都很高兴,去领枪的时 候还偷偷的唱歌儿。”   他说:“一得到日本人的枪支子弹我就开始睡不着了。为什么?不是害怕。 是因为兴奋。我躺在床上反反复复思考的是怎样逃跑。逃跑时要保证万无一失。”   他说:“一开始我这些兄弟有很多犹疑不决,拿不定主意。他们其实早就不 乐意帮鬼子干活了,但是又不敢造反。后来他们为什么都跟我反了?是因为我不 断的做他们的思想工作。他们茅塞顿开后就死心塌地地跟我反了。……”   他说:“反的时候不能一哄而散的。应该怎么样呢?要动一动脑袋!要趁日 本人不留心的时候动手。为什么?因为我们都在鬼子的地盘里,如果要逃也要想 一想是否可以逃出去啊。要不不等于做鬼子的活靶子?”   他说:“日本人做事是很认真的。但是他们多认真也没有我认真。那天鬼子 要调动,我就猜想他们可能会暂时放松监视我们。果然是这样。因此我们约好了 立刻反。”   他说:“我当时就下达了这样的命令,我们造反了,什么也可以不要。但是 枪支子弹一定要带上,有多少就带多少。鬼子一追上来,那么我们就可以利用它 们来反击。”   他说:“造反前怎样除掉我身边那两个日本人就最棘手不过了。那两个日本 人虽然说是我的什么秘书助手。其实他们就是我的皇太上。我平时什么都得听他 们的。后来我有枪弹了,我还听你狗日的吗?不可能!”   他说:“我决定首先出其不料地杀掉这两个日本人。我那时候不敢打枪,就 是用匕首捅死他们的。他们被我捅死时还不知道发生什么事呢。”   他说:“捅鬼子的时候,开始有点害怕。谁知道他们也是人肉的,一捅就鲜 血直喷,接着就死掉。他妈的,这些鬼子平日飞扬跋扈,到头来不就是这个下 场?”   他说:“杀了我那些助手后,我手也来不及洗干净了,就立刻带人逃跑。”   他说:“我们逃跑的时候有点乱。旁边放哨的鬼子也发现我们了。但是他们 没想到是反了。他们一定是认为我们是调动的需要才这样匆匆离开的。所以他们 没有理我们。”   他说:“那时候,如果他们阻拦我们的话。我们就准备跟他们开火。他们人 手很少,打不过我们的。我们不怕他们!……”   他说:“接着我们就逃跑出去了。一路上安安全全,胜胜利利,一个人也不 丢,一杆枪也不丢,一颗子弹也不丢。你们说一说,我们是不是很勇敢,我们是 不是很聪明?”   他说:“你们如果不相信,那么,你们看,我的手下都在那边,你们可以随 便找一个来问。如果我有半句假话那么我就是小狗。”   他说:“现在日本人恨不得扒我的皮吃我的肉喝我的血了。但是他们还有那 个本事吗?他们没有了。不久就应该轮到我们去扒他们的皮喝他们的血了。你们 说是不是?”   他说:“那些狗日的鬼子不得好死。那些狗日的汉奸也不得好死。什么时候 我们就打过去,三两下就将他们全毙了。”   他说:“我们只要团结起来就不怕那些狗日的!你们说是不是?”   他说:“你们不能老是听。”   他说:“你们就说说意见吧。”   他说:“他妈的!”   18   何莫言的小部队就驻扎在远离高家庄的一所破庙里。就在他决定将那破庙当 作临时指挥部时,他就将所有的指挥权交给高清虎。起初高清虎再三推辞,说任 重道远,难以担当,请你还是另外物色人材。但是何莫言就是不改口了,执意要 高清虎接班。高清俊钱辉都先后劝高清虎要当仁不让,说这里除了你高清虎就没 有第二个有这个资格了。   高清虎其实早就虎视眈眈了,只是出于谦虚才欲接还拒。他见众人都异口同 声地推举自己,就答应下来了。   何莫言很高兴,立即将所有的士兵召集过来,开始训话:“兄弟们!你们跟 我这么久,我究竟有没有亏待过你们?”   众人都说没有。   何莫言很满意,说:“今天这个情形大家都心里有数了。鬼子是不会放过我 们了。他们是要将我们赶尽杀绝。请问一下,他们有没有那个本领?”   众人同声回答没有。   这次何莫言不高兴了,脸色铁青下来,心事重重的样子,说:“谁说不会? 有可能的!”   众人随即议论纷纷。   何莫言又说:“如果还让我继续带领大家的话,这样下去一定要被鬼子赶尽 杀绝。为什么?因为我没有什么本事。”   众人又开始议论纷纷,有人喊道:“何司令,你是大英雄!”   何莫言摆摆手,纠正道:“我不是大英雄。我只是小英雄。那么大英雄是谁 呢?就是这个高清虎,以后大家都要叫他高司令,知道吗?”   人群中没人反应,都沉默地看高清虎。   高清虎情神自若,他看见众人不肯俯首称臣就很不满意的样子。   何莫言开始有点尴尬了,声调立即严厉起来,继续说:   “兄弟们,你们想一想,我们以前是干什么来的?”   众人鸦雀无声。   何莫言又训话道:“不敢说出来了是吗?我们不要欺骗自己。我们应该敢于 承认,我们以前都是汉奸。我是大汉奸,你们都是小汉奸。”   众人一片哗然。   何莫言说:“你们知道吗?这个高司令以前是什么人物?告诉你们,他以前 就是国民政府的高官来的,是警察局的……”   何莫言将头转向高清虎,显然是想询问什么,但是高清虎不理睬他,眼神一 直直勾勾的盯着破庙旁边那口破钟不放。这口破种锈迹斑斑的,似乎很沉重很古 老的模样。   何莫言只好自圆其说,语调更加严厉了,说:“做汉奸会有什么下场?会枪 毙的,全部枪毙!”   人群又开始一片哗然。   何莫言说:“但是高司令答应大家了,就是说如果大家改邪归正的话,以前 的事就不计较了。”   忽然有人问改邪归正是什么意思。   何莫言连忙解释:“改邪归正就是以后不帮鬼子卖命了,也不是帮我何莫言 卖命,而是帮高清虎高司令卖命。大家知道了吗?”   人群有人说知道了。   何莫言继续解释:“今天如果我们听他的,那么我们就不再是汉奸了,我们 以后就是堂堂正正的国民军队了。高司令,你认为是不是这样?”何莫言这时又 将头扭向高清虎。高清虎就站在讲台旁边,这时不好意思不理睬何莫言了,就走 到讲台中央,答应说:“是这样的。只要大家肯弃暗投明,以后成为我的部下, 那么我保证以后不追究大家。不但不追究大家的责任,还会重重奖赏大家。因为 大家为人民的民主和自由贡献了巨大的力量。”   何莫言不失时机地叫到:“大家听见了吗?”   众人齐声叫道:“听到了!”   何莫言又叫道:“大家现在就叫高司令!”   众人开始叫道:“高司令!”   高清虎感到很满意,就开始讲话了。他说:   “大家辛苦了。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了。大家不要客气。我们以后是有难同 当有福共享,一起去打狗日的鬼子和汉奸。但是,我既然成为大家的司令了,那 么我就有几条要求要告诉你们,希望大家务必遵守。   “第一,一切听从我指挥,不从的立即枪毙。你们做得到吗?”   众人高呼做得到。   高清虎很满意,继续说第二条:“第二,我现在就任命高清俊为副司令。就 是我如果不在这里时,那么一切都听高副司令的,大家知道吗?”   众人纷纷扭头去看高清俊。人们发现这个高清俊与高司令长得有点像,可能 就是同胞兄弟来的。于是他们又答应知道了。   高清虎很满意,就说:“以后我就带领你们去打狗日的鬼子,大家做得到 吗?”   众人高呼做得到。   钱辉就站在旁边,他觉得这样一问一答很空套,没有多大意义。但是他没说 什么,继续看他们开会。   高清虎不说话了,已经从讲台下来了。高清俊走上了讲台,开始说话,是以 “同志们”开头。钱辉觉得就是这点与高清虎不同之外,此外他们所说的都大同 小异。就连一排排坐在地面上受训的士兵也觉得这个高副司令与高司令不但相貌 长得像,就是连讲话内容都那么相象。   高清俊滔滔不绝讲一通之后就下台。士兵们的眼光跟随他的走动而移动。高 清虎又上台,说:“我们还差两个参谋长。我现在就任命何莫言为参谋长。还任 命钱辉为副参谋长。大家觉得怎么样啊?”   群情激动的样子。他们都为何莫言没有离开而高兴。   而何莫言与钱辉听见了高清虎的任命都觉得有点突兀,都有点惊喜。何莫言 惊喜的是自己终于可以走正路了。钱辉惊喜的是自己从一介草民忽然做上了官, 不禁喜出望外。   接着何莫言和钱辉分别上台演讲一下。由于何莫言大家熟悉,刚才已经将该 讲的都几乎讲了,因此没什么好磨蹭的了,讲两句就喜气洋洋地下台。钱辉因为 一时激动和兴奋,本来想说多一点的,但终于力不从心,说着说着就乱了套,急 忙找个台阶下去了。   高清虎跟着又上讲台了,忽然宣布任命高小铭为秘书长。但是高小铭不在现 场。士兵们东张西望一下后看见没有别的陌生人了就开始将目光重新集中到高清 虎身上。高清虎对大家说:“高秘书长今天有点事情要办,所以不在这里。改天 你们就可以见到他了。见他的时候要行军礼,叫高秘书长,知道了吗?”士兵们 都说知道了。   接着高清虎就将这五十来人进行整编。完全按照警察局的模式来组织。整编 后的队伍井然有序,行动协调多了,战斗力也大大增强。何莫言时不时翘起大拇 指夸奖高清虎:“厉害!真是众望所归!”   高清虎只是笑了笑,说:“小菜一碟。”高清俊就觉得高清虎的言外之意是 这样:“我的本事大得很呢,以后就让你开开眼界了。”   高清俊也很敬佩地看看高清虎,只微笑着,不说什么。他有这个信心,或许 就是明天早上,高清虎就带领大家将鬼子赶跑。   19   日本人这次建桥的进度就非常的慢了。据说日本人其他地方正在打大仗恶仗, 前线吃得紧,无暇顾及;也听说是因为材料不足,不能及时补给。但是高家庄人 不这样认为。他们认为鬼子不能胜利建桥是因为高清虎他们经常去捣乱。他们一 捣乱,高家庄的老人和妇女、孩子就纷纷出来张望。双方你进我退我进你退的, 互相打枪,偶然也死几个人,看多了其实也没什么看头。   日本人看这样下去不得了,就决定实行一次大扫荡,准备将高清虎一举消灭。 鬼子即将有大动作的种种迹象被高清虎一一掌握。高清虎随即召开会议来商量对 策。因此,五个人组成的一个小小的领导集团开始讨论起来。   高清虎居中,首先将目前的形势作一个详细的分析,然后就说:“请大家各 抒己见,有什么好的建议就提议出来。”   大家立即沉入思考之中。首先打破沉默状态的是何莫言。他将嘴巴张得大大 的,好象要将鬼子汉奸他们一口吃掉。他建议道:“我看我们跟鬼子硬碰硬的时 候到了。我们不怕他们。”   高清虎朝他赞赏性地点点头。   高清俊迟疑道:“问题是我们以前没有跟鬼子正手交过,不知道鬼子的虚实。 听说鬼子的军队比那些汉奸厉害多了。”   高小铭说:“那些伪军其实都是乌合之众。有的甚至连瞄准打枪都不太会, 我们不怕他们。但是鬼子的军队是经过严格训练过的,我们不能轻视他们。我的 意见是这样。”   高清虎就问高小铭:“那你主张我们是接战还是逃避?”   高小铭看看其他人,又想了想,说:“看着办吧。”   钱辉立场最为坚定。他说:“我们一定要尊重高副司令的意见。看来我们不 能掉以轻心。我主张暂时逃避一下,避过这股风头再说。”   高清俊接着附和:“我们应该这样。”   何莫言有点不耐烦了,说:“逃逃逃,我们老是逃跑。也不怕乡亲们笑话。 他们都说我们是缩头乌龟,是胆小如老鼠。我们以后不能这样了。我们要给他们 树立一个好形象出来。要不我们以后怎么好意思吃他们的了?大家说是不是?”   高清虎点头说:“确实有道理。我们如果形象不好,老是逃跑,群众就会不 相信我们了。群众如果对我们有意见,那么我们怎么在这里立脚下去呢?”   钱辉说:“我们没有办法了,就到其他地方立脚吧。”   高小铭不同意这个,说:“我们不能逃跑。就算逃跑了也要立刻回来。我们 的根就是在这里。我们不能乱跑。”   钱辉解释道:“我们当然会回来的。我们的田地都在这里。”   高清俊看了看高清虎,开始发言了。他说:“俗话说,兵不厌诈。我们逃跑 就是一种策略。只是乡亲们不理解而已。他们近来确实对我们不太满意。我本人 也亲自听见一些不是很好听的话。如果我们一直这样下去的话,的确是一个问题。 这个问题可大可小。大呢是我们不能在这里立脚了,小呢就是群众不像以前那样 信任我们了。依照我的意见。我们就这样吧。我们首先集中火力布置一个袋子等 鬼子汉奸他们来钻。如果我们发现兵力相差太远,觉得没有胜利的把握时,那么 我们就走为上,就逃跑。大家觉得怎么样?”   钱辉赌气说:“打不赢当然是逃跑了,有什么好说的?”   高清虎说:“赞成这样。”   高小铭和何莫言也赞成。   高清俊补充道:“所以我们现在要立即备战。特别是要做好撤退的准备,必 须留一条走得通的后路。”   高清俊又说:“我们撤退一定要不慌不忙地撤退,不能乱来。不然鬼子一追 上来我们就完了。”   高清虎说:“这个当然。我们一边撤退一边还击。”   高小铭拍手说:“这个方法很好。我们就专门打鬼子的脑袋,打死一个鬼子 就少一个。他妈的,我不信他们就玩得过我们。”   高清虎想了想,表示赞同。其他人也表示可以这样。接着他们进一步商量作 战的具体方案和布置撤退的周密步骤。   第二天.鬼子果然倾巢而出。虽然鬼子人数不多,不过三十来人,但是他们 的作战能力是高清虎他们未曾料想到的。加上旁边还有不少的伪兵。高清虎他们 刚一开火,觉得情况不妙就立刻撤退了。刚开始对垒时没有伤亡,倒是在撤退时 不仅没有实现还击,还丢掉了十来人。鬼子他们追击一阵子就班师回朝了。   高清虎这才领教到日本人的厉害,坐下来时气喘吁吁,忐忑不安。丢掉了十 几个兄弟,就像在他膀子上割肉一样难过。在这个陌生的环境里,高清虎觉得自 己就像一个幼稚无知的娃娃。他开始责备自己,提出要辞职,不然对不起死去的 士兵。   高清虎高小铭何莫言他们也非常内疚,觉得自己实在是太天真了,纷纷表示 负这个责任,说如果高司令辞职,那么我们也一块辞。高清虎没办法,激动和伤 心竟让他呜呜哭起来。高清虎的哭泣声在这个陌生的空谷里头回荡就像一声声毛 骨悚然的幽灵在游弋。   高清虎发誓:“不将狗日的鬼子消灭干净誓不为人!”   钱辉听见了就嗤之以鼻,想:“看你那副哭相就像个鬼。”但是钱辉一直不 说什么话,痛心的倒是刚才丢掉了许多子弹。   高清虎哭完了就命令大家以后必须节省子弹。因为打掉一颗就少一颗的。打 完了就不知道上哪要了。   钱辉觉得就只有这话高清虎才说得老老实实。   何莫言对士兵演讲说:“你们刚才都看见了,那些汉奸比鬼子还疯狂,不可 能学我们那样吃里扒外的了。以后大家必须节省点。”   士兵们垂头丧气地答应:“是。”   20   第二天一早,高清虎带领队伍秘密折回高家庄时,高家庄已经变成一片瓦砾。 失去家园的男女老少都挤在村后那个树林里过夜。   原来鬼子扫荡时虽然没有损失多少兵力,但是他们没有达到消灭敌人主力的 目的,所以恼怒成羞,在回师经过高家庄时,忽然一个汉奸建议在这里发火。因 为这里就是敌人的老窝,他们吃的穿的都是这个村子提供的。只要烧毁这个村庄, 敌人就没有藏身之地了。日本人觉得有道理,就立即下令放火。村民知道鬼子要 放火了,就纷纷迁移出去。来不及逃跑的就活活烧死。火光冲天,噼里啪啦烧了 整整一个下午。一些老人看在眼里不断地流老泪,说日本人欺负我们太甚。   最令高清虎、高清俊他们痛苦和震惊的是他们大哥高清龙已经葬身火海。大 火熄灭之后,人们发现他已经被烧焦了,几乎认不出来。阿贞扑在他身上哭得死 去活来。她的哭声和着一阵阵烧焦的气味弥漫高家庄每一个角落。   高家庄人就觉得奇怪,为什么牛高马大的高清龙竟然来不及逃跑,被活活烧 死在家里?别的人都逃出来了。就是老人和小孩都全部胜利地逃出来。为什么一 个有手有脚的大男人却束手待毙?   高清虎高清俊想不明白,他们的大嫂阿贞也想不明白,他们的家人也没有一 个想得明白。而且阿贞说高清龙在鬼子放火时没有任何异常。当时他们还在同一 个房间收拾东西。大火终于蔓延过来了。阿贞就提起大包小包往外面逃命。哪里 都是烟,哪里都是火,乱糟糟的。她还感觉到高清龙就跟在后面呢。没想到当她 和母亲其他家人逃出去之后,眼睁睁地看见整个家都被大火吞噬,而且梁断墙倒 的时候,焦急的阿贞终于没有看见丈夫跟随她逃出来。不可能的!不可能的!什 么都收拾好的了。是他说要赶快逃跑的。他怎么没有逃出来呢?   当大火熄灭后,阿贞急忙回家找人。但是这里还是她的家吗?这里正躺着一 个被烧焦的男人。这个男人就是她丈夫吗?   阿贞顿时悲痛欲绝,两手掩住眼睛跪倒在滚滚发烫的土地上面,撕心裂肺的 哭喊声像绝望的母狼一样号啕。家破人亡这个事实一下子推到她面前。她真的不 敢相信。她用凄厉的哭喊声来反抗这个悲惨的事实。但是她的喉咙嘶哑了,这个 事实还是这个事实。她的眼泪流光了,还是浇不灭心中的怒火。她发疯一样对着 天空咒骂日本人,有多歹毒就骂多歹毒,连天空听见了都微微颤抖。   高清龙就是在当天下午被阿四和阿七挖好一个坑草草埋葬掉的。在这个非常 时期,根本没有葬礼可言。高清虎高清俊回来后办的第一件事就是来到大哥的坟 墓前祭祀。两个人什么话也不说,默默地凝视着大哥的坟头。但是他们都彼此心 照不宣,无论如何都要为大哥报仇。报仇的愿望就像鬼子焚烧高家庄的大火一样, 时刻在高清虎和高清俊心里熊熊燃烧,噼里啪啦,火光充塞一切,浓烟滚滚,烧 焦的气味到处可闻。   伤心悲痛的高清虎高清俊安慰一下家人,就开始着手转移乡亲们。他们带领 村民离开了空荡荡的高家庄,到达一个陌生的山坳落脚。在这里人们又开始忙碌 了,砍树,割茅草,搭茅屋。一个个简陋的家庭又重新出现了。但是人们的脸色 已经改变了许多。都有点悲哀,都有点愤怒,都有点无奈。   幸亏人们早有防备,几乎每家每户都早已将各自的粮食转移到安全的地方秘 密收藏好。有的藏在挖于家中的地洞,有的转移到树林的山洞。更多的是早已交 给高清虎保管。   高清虎声音沉重地动员大家:“乡亲们,鬼子烧掉了我们的家。我们与他们 势不两立。我们要打回去扒他们的皮!”   高清虎声音开始哽咽了,继续说:“我大哥就是这样被鬼子活活烧死的。大 家都看见了的。我发誓,如果我不能为我大哥报这个仇,我就不姓高!”   阿贞又开始呜呜哭起来了。人们对她的哭泣声已经耳熟能详。高清俊叹息一 下,拿眼睛看了看母亲。她呆坐在阿贞旁边,脸无表情,好象石雕的一般。高清 俊知道,母亲经历了太多的打击,已经逐渐麻木了。   高清俊又开始胡思乱想,假如有一天我死在战场上了,母亲也不会为我掉一 颗眼泪的,正像现在大哥死去一样,母亲始终不哭一声,不掉一颗眼泪。笼罩在 她脸上的始终是挥不掉的浓郁的肃穆和沧桑。   21   高家庄一夜之间变成废墟,是高小铭做梦也料想不到的。他做梦也想不到他 偌大一个家就这么灰飞烟灭。那是他家代代相传的所在啊。竟然被日本人汉奸一 把火烧了个精光。碎瓦颓壁,目光所及无不凄惨荒凉。幸亏他妻子儿女都不少半 根头发。只是那个丫头不见了身影。到废墟上找也不见尸首。有人说她被两个鬼 子掳掠了,也有说她带了大包小包趁大家混乱的时候偷偷逃跑了。   高小铭对别人说,他倒愿望她是自己逃跑的,而没有落入鬼子手中。有人对 高小铭说,她偷走你一大包黄金了。高小铭淡淡一笑,回答那人说,我没有黄金, 即使有也早收藏好了,不可能会落到她手中。   何莫言叹息一下,就对高小铭说:   “小铭啊,你家就这么完蛋了。我看在眼里都觉得心疼啊。”   高小铭淡淡一笑,不说什么。   何莫言又叹息一下,又说:“高材生家也化为灰烬了。”   高小铭点点头,仍然不说什么。   何莫言这次不叹气了,说:“想当初,这里就只有你们有钱,不可一世,叫 风来就刮风,叫雨来就下雨。现在不同了,一切都变了,变得那么快。我真是做 梦也想不到。”   高小铭又点点头,回答说:“真的是做梦一样。”   何莫言说:“惨无人道的鬼子!”   高小铭忽然冷笑一下,说:“你骂鬼子吗?我倒要感谢他们呢。”   何莫言惊讶地看看高小铭,“他气疯了?”这个问题忽然像闪电一样在何莫 言脑袋出现。   高小铭冷静地解释:“旧的不去,新的不来。你说是不是?”   何莫言看高小铭还很理智的样子,就附和说:“有道理。有道理。”   高小铭咬咬嘴唇,说:“你信不信?鬼子毁坏我们多少东西到时我们就要他 们赔偿多少!”   高清虎与高清俊刚好来到,他们听见了高小铭最后这句有关赔偿的话,就异 口同声地说:“我们要他们加倍赔偿!”   高小铭忽然很激动的样子,语调开始颤抖。他说:“我们不能这样容忍下去 了!”   何莫言也火上添油:“我们就去跟他们拼命算了。”   高清虎脸色肃穆,就安慰他们说:“我们要吸取教训,不能硬碰硬。”   高清俊补充说:“我们的心情和大家的一样。但是鬼子确实厉害。我们必须 承认。而且我们必须面对眼前的障碍。”   高小铭终于流露真情了,开始抽噎。他张开哭腔说话了:“怕他们什么?老 子连命也不要了。他妈的!”   在高清俊的印象中,这是高小铭第一次痛哭。   高清虎严肃地说:“无论如何,我们要胸有成竹。”   高小铭泪眼闪闪,说:“我有一条妙计。一定可以将鬼子杀个措手不及。”   高清虎问:“什么计谋?说来看看。”高清俊也催促。   高小铭指了指凇江说:“我们在上游,鬼子他们在下游。他们喝哪里的水? 他们就是喝凇江里的水。那么,我们就可以放毒毒死他们。你们觉得怎么样?”   高清虎一口否决:“不行!”   高清俊也说:“这样就伤及无辜,不可以。”   何莫言问高小铭:“你有这么多的毒药吗?你知道这样下毒要多少毒药吗? 将全世界的毒药倒下去了恐怕都不够。”   高小铭张目结舌。   高清俊说:“说起凇江我倒是想到了一条计谋,你们看看是否可行。”   高小铭连忙催促:“快说!”   高清俊看看高清虎,又看看何莫言,慢条慢理地说:“我们佯装渔夫,分散 乘船下去,然后将鬼子打个措手不及。你们看怎么样?”   高小铭赞叹道:“妙极了!就这样办!”   何莫言又问:“我们有这样的条件吗?我们哪里去找船?我们哪里去弄渔网 什么的?”   高清俊哑口无言。   高清虎说:“这样也难啊。而且我们没有足够的把握。万一鬼子有防备我们 就回不来了。危险。”   高小铭生气了,就说:“什么都没有把握没有把握的。最好什么也不要干 了!”   高清虎进一步解释说:“你说是不是?鬼子比我们厉害,在没有把握的情况 下去跟他们斗不就是等于拿鸡蛋去砸石头?鸡蛋破烂,石头偷笑!”   高小铭赌气说:“既然我们是鸡蛋,那么就不能希望我们以后会变成石头的。 就是鸡蛋也要砸了。不砸的话我们这些鸡蛋就会发臭!是臭鸡蛋!被日本人更加 看不起的臭鸭蛋!”   高清虎听高小铭口气不小也开始发怒了,喝道:“没我的命令谁也不得乱 来!”   高小铭沉默不语。   高清虎气气愤地说:“我们必须等待机会。”高清虎说完这话就朝散落在山 坳中的一个个茅屋走去。   高清俊安慰一下高小铭说:“我们就等等吧。我们不信鬼子还可以撑多久。” 高清俊拍拍他的肩膀,叹息一声,也沿高清虎那个路径走过去。   何莫言看看那些茅屋,苦笑一下,也跟着高清俊的脚步离开去了。高小铭顿 时觉得万分寂寞无聊,就轻声吟唱他幼小时就会唱的歌曲:   ——啦啦啦——我从你身边走过,你看我一眼   ——啦啦啦——你从我身边走过,我看你一眼   ——啦啦啦——我们都被烈火烧死在那个夜晚   高小铭已经记不清楚这歌儿是跟谁学的了。他记得那时候经常有一个女仆抱 着自己撒尿,说不定就是她教的。但是,那个女仆长得怎样?此时此刻,高小铭 已经一点印象都没有了。   唱这曲子时,高小铭感觉就像在家里一样,太师椅上端坐着父亲,旁边站着 两排等候吩咐的女仆。   22   日本人投降的消息就跟日本人的炮弹一样震惊了高家庄每一个人。开始谁都 无法相信。高清俊断定这是日本人的诡计,想引诱我们过去然后一网打尽,所以 我们千万不要上当。   来将这个消息告诉高家庄人知道那个人是何莫言一个老部下,嘴巴尖尖的, 跟猴子差不多,见到了何莫言就想方设法巴结。但是何莫言现在最顾忌的是旧事 重提了,因此三言两语就将他恐吓跑了。   对于日本人无条件投降这件事何莫言是有不同的看法的。他早就认为鬼子迟 早有一天会投降。因此他说:“日本人现在投降了不是没有可能。”他还主张多 派几个人过去探探虚实。   高清俊就和高清虎亲自出马,看看日本人究竟是想干什么。远远地果然看见 铁矿场那边一个工人也没有了。前几天他们还努力建造石桥,热火朝天的样子, 现在一片清冷了。那石桥也只建造一半,就孤零零地躺在那里了,与以前被炸毁 那座相映成趣。   日本人的大本营也发生了巨大的变化。首先是所有的太阳旗都销声匿迹了, 取而代之的是白旗,也有几面晴天白日旗。那些日本人都不拿枪了,也不巡逻放 哨了。他们都无所事事的样子,三五成堆的坐在一起好象是开会,或者赌博。总 之完全没有了往昔那种嚣张。   高清俊看看高清虎就问:“我们要不要走近去看看?”   高清虎若有所思地摆摆手,说:“千万不要。不知他们是真投降还是假投 降。”   高清俊说:“看种种迹象表明鬼子确实要投降了。”   高清虎说:“你知道什么!鬼子有多奸诈你知道吗?”   高清俊不出声。高清虎又说:“明天再来看看。当然,我们回去就立即备战, 不可被他们麻痹了。”   高清俊就跟高清虎回去。回到住宿地的高清虎立即宣布进入备战状态,加强 放哨和巡逻。同时他还召集人马开会,讨论情势的发展。   高清俊将他刚才见到的情景一五一十地告诉各位。钱辉拍手叫好,说日本人 是真投降。因为他们对付我们用不着这么伤脑筋。   高小铭认为日本人有可能是真投降,也有可能是玩花样,不过真投降的可能 性大些。因为日本人根本用不着这样来迷惑我们。   高清俊与高清虎都主张小心谨慎。不管真投降也好,假投降也好,不可掉以 轻心,否则就是犯原则性错误。   何莫言本来是肯定鬼子已经山穷水尽了的。他听见高清虎高清俊的报告后就 更加确信无疑了。他说不用担心这个担心那个,鬼子本事再大也飞不上天遁不入 地。他们投降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接着何莫言提议怎样处理那些鬼子,尤其那些汉奸。   高清虎第一个叫道:“杀!一个不留!”   高小铭也主张:“杀!全部杀掉!”   高清俊说:“我们的血债要他们用血来还,统统杀了!没有情理可讲。”   何莫言扬起右手模拟砍头的动作,建议:“统统砍头。叫他们统统做无头鬼 去!”   钱辉主张全部活埋。众人都笑活埋就是便宜他们了。他们应该是死无全尸, 不是晒白骨就是老鹰来啄。   高清虎很快地又言归正传,说:“明天我们又过去探探看,看看他们怎样再 说。”   何莫言说:“不用看了。他们肯定是走投无路的了。说不定政府已经派人来 接受了。”   高清虎一听觉得荒唐,就问:“什么政府?”   何莫言就很不厌烦的样子,说:“就是国民政府啊。蒋委员长那个政府。”   高清虎反驳道:“胡说八道!我就是政府的人,不是由我来做主难道轮到别 人插手吗?”   何莫言老谋深算,就说:“谁知道你是活是死呢。如果你还呆在这里不出去 的话,那么成熟的果子就会被人家摘去了。”   高小铭一听满有道理,就说:“阿虎哥,看来你一定要早点出手,不然我们 折腾这么久什么也捞不到。”   高清虎还是不敢相信。   高清俊认为,既然是政府接受,那么我们绝对没有吃亏的道理。因为我们就 是站在政府这边的,我们不是汉奸,也没有做过汉奸。   “也没有做过汉奸”这句话让何莫言深感恐惧。在恐惧不安之中何莫言愈加 怂恿高清虎赶紧去争权夺利了。因为他早就明白,这里的政权不能落到别人手里, 否则自己性命难保。只有高清虎做了头头,一手遮天,这样或许还可以救他。高 清虎见何莫言处处为自己的前途着想就很感动。但是高清虎怎么知道何莫言其实 更多的是为自己考虑呢?这一点钱辉就看得出来,但是他什么也不说。这个何莫 言虽然做过汉奸,也罪恶滔天。但是他后来毕竟反正了,将功赎罪了,就不应该 问罪了,若是真要问,也应该从轻发落。   高清虎摸着下巴想了想,说:“看来我要赶紧出手了。”   何莫言拍着膝盖说:“现在就去!什么都不怕,就怕夜长梦多。”   高清虎说:“就明天看看真假,如果他们是真投降,那么我们立即接管。”   何莫言见也只有这样了。   高清俊看看何莫言,就风趣地对他说:“今夜一定很长了,你少做几个梦就 什么事都没了。”   何莫言苦笑。   23   高家庄变成一片废墟,那悲凉的情景让高家庄人一看见就气愤填膺。在浓厚 的雾气里,这个废墟显得异常沉重,不声不响地躺在那里,静悄悄地等待早晨明 耀的阳光把浓雾驱散,一下子将所有的悲苦和苍凉暴露出来。那些荔枝树龙眼树 有很多已经枯萎,焦黄的树干焦黄的叶子,静静地站在那里,像一个个有气无力, 等待死亡,垂死挣扎的老人。倒是那些竹林传过来的咯吱声还传承着过去的活力。 那些竹子就好象什么都没有发生一样。风一吹过来,照例机械性地互相摩擦,向 外界传达充满快活的咯吱咯吱声。   凇江也是以同样的速度流淌,静静的,波澜不惊。两岸的水草欣欣向荣的样 子,绿油油的,就像两条毛毯护卫着川流不息的流水。   高清虎与高清俊经过再次观察,就断定日本人极有可能是真投降。因此他们 主张立即接管。   他们以防万一,还是精心做了大量的防备工作。接管的时候进入备战状态。 “如果他们不服那么就武力接管。”高清虎下达这道命令时脸色显得有点兴奋。   然而,就在高清虎率领队伍向日本人的大本营进发时,他们才发现那些汉奸 还想负隅顽抗。他们的武装还没有解散,时刻监护着鬼子。   高清虎征求高清俊的意见。高清俊就建议说,强行接管,连同汉奸一块拿下。   何莫言认为没有这个必要。因为这些汉奸好象是没有根的草了。没有大动干 戈的必要。只要威胁几下就可以唾手可得。   高清虎于是赶紧以警察局的名义强行接管。那些汉奸见抵挡不住了,就纷纷 解释那是政府的命令,说什么要他们维持秩序,等候国民政府收编。既然你们是 政府的人,那么我们现在就放心地交给你们处理。   高清虎根本就不听汉奸们的狡辩,立即下令将所有的汉奸的武装解除,收押 在凇江岸边一个破烂不堪的茅屋里面。那些汉奸垂头丧气,胆战心惊,有的还到 处拉关系巴结人,想无罪释放。   但是高清虎铁面无私。他将鬼子全部赶到一处,准备集中枪决。他们大量的 武器物资全部落到了高清虎手里。高清虎视察完这些战利品之后高兴得手舞足蹈, 就象是喝了雪水一样痛快。   钱辉想:“这些曾经不可一世的鬼子今日也有这个下场。”他们个个垂头丧 气,眼神惨淡,惊恐不安。高清俊主张这样:“鬼子全部枪毙,汉奸必须审问后 再根据罪名来处理。”   高清虎完全同意这个主张,就下达布告,准备枪毙所有的鬼子。群众听说了 都跑来拍手称快。他们一些人还不停地哭诉日本人犯下的滔天罪行,全部枪毙是 老天有眼,罪有应得。以前被日本人奴役的人们此时都潮水一样涌过来,个个兴 奋异常,要争先目睹鬼子的下场。人群激动,像暴风骤雨。连凇江也开始不安分 了,波澜壮阔的样子。   但是一个神秘人物的出现,令所有的人都彻底失望。就像在烧红的烙铁上面 忽然浇水一样,群众唉声叹气,一个个抱怨着离开回家。杀鬼子的场面不可能实 现了。罪恶滔天的鬼子竟然不得枪毙!这是什么道理?人们想不明白。他们杀了 我们多少人啊,但是我们却不得杀他们!这是什么道理!   高清虎一开始也不能接受,执意要枪毙所有的鬼子,否则不足以平民愤。但 是那个神秘人物在与高清虎秘密会晤一下后,高清虎立即软化下来了。高清虎软 化的速度令高清俊钱辉他们吃惊。他们不理解高清虎为什么一下子就改变了坚定 的立场。那些鬼子双手都沾满了中国人的鲜血。我们完全有理由枪毙他们!   高清虎这样安慰群众:   “乡亲们,你们不要激动。请你们安静下来听我讲讲。不错!这些鬼子作恶 多端死有余辜。但是他们毕竟是俘虏了。我们中国人历来是善良的。我们是不会 杀那些手无寸铁的敌人的。他们如果改过自新,那么我们就应该给他一条生 路……”   高清虎这次喉咙都讲干了才将群众说服。高清俊对钱辉说,群众其实哪里是 被政府感化呢?他们只不过是一根根草罢了,你政府想怎么办就怎么办了,他们 能够说什么呢?钱辉心里更是不平衡,叹息说,鬼子可以杀我们这些手无寸铁的 平民,我们为什么不可以这样呢?岂有此理!他们征求高小铭,高小铭也显得异 常反感和苦闷。   他们之中倒是何莫言真心拥护高清虎的决定。他动不动就拿政府来欺压高清 俊等人的意见。其实他已经仔细盘算好。既然连鬼子也不怎么惩罚,那么汉奸也 肯定不怎么追究了,那么以前做过汉奸那些人肯定没事了。   何莫言就是这样推算的。他在推算之余还大肆宣扬蒋委员长英明,宣扬他的 政府得人心。在何莫言大吹大擂的时候,高清虎每次都显得不屑一顾。他看看何 莫言,心想:“你懂个屁!蒋委员长只不过是想利用鬼子去围剿共产党罢了。”   那个忽然改变高清虎立场的神秘人物是他以前的上司的秘书长,一个姓唐的 湖南人。他戴着一顶灰蓝色的毡帽,语言风趣,不但告诉高清虎这些鬼子不可杀, 而且还告诉高清虎说,过两天政府所有的机构全部恢复,除开做汉奸或者殉国的 以外,暂时一律恢复原来的职位。   因此高清虎自然而然保住了他在警察局的头衔。虽然有点失望但也心安理得。 何莫言忐忑不安,问高清虎:“那我怎么办?”   高清虎很不屑地告诉他:“你要老实点等候审问。审问过后没有判刑的话, 那么你就可以自由了。到时我再帮你谋个职位看看。”   何莫言一听软坐在地面上,脑袋嗡嗡乱响。无可奈何,他只有听候肃奸委员 会的查办了。他相信英明的政府对他不会太苛刻的。   24   凇江依然那样,静静的流,两岸发生了什么事情,它一概不知。一些水草纷 纷将脑袋扎进水里,好象故意逃避这个世界似的。   25   高清虎见一个鬼子也杀不了也觉得很失落。自从阿妮被鬼子折磨致死之后, 他就发誓要为她报仇。但是,现在连鬼子的毫毛也碰不得,谈何复仇!他一想起 鬼子他们往昔的淫威就恨之入骨,加以现在他们个个像个狗一样了,应该痛打落 水狗才对的,无奈还是身不由已,更加让高清虎凭空增添不少遗憾。高清虎对天 长叹,在心底默默地向阿妮道歉:“阿妮,不是我不能为你报仇,实在是迫不得 已。如果我执意要杀这些鬼子,上级一定要怪罪下来,到时我就什么也没有了。 你是愿意我不顾一切为你报仇还是要我明哲保身,保住前途呢?如果你是为我和 儿子着想的话,我料想你在天之灵一定会叫我选择后者的。是不是?”   高家庄人开始重建家园了。他们要在日本人一把火烧光的废墟上重新将一家 家建造出来。动工第一天,乡亲们热火朝天。钱辉向高清虎建议说,那些鬼子汉 奸以前奴役我们太多了,今天我们也应该奴役奴役他们。高清虎一听觉得有道理。 上级说过不能杀人,因此不敢乱杀,但是上级没有说不得奴役。因此不能便宜那 些狗日的,要让他们做做牛马才是。   高清虎于是向上级申请。新任那个县长耳朵非常大,他立刻同意了高清虎的 提议。他这样答复高清虎:“既然你家乡是鬼子他们放火焚毁的,那么现在要他 们赔偿,是天经地义的事情。如果他们不听话的话,那么皮鞭伺候。”   有了县长这话,高清虎随即有恃无恐,立刻将所有俘虏的日本人以及汉奸全 部驱赶到高家庄劳役。挥舞皮鞭轮到高家庄人了。钱辉不断地将皮鞭甩到鬼子的 脖子上面,扬眉吐气的样子,一直憋闷着的愤恨只有通过这种方式来发泄。因此, 尽管那些鬼子汉奸多么勤劳,但是还是免不了遭遇皮鞭的毒打。高清俊发觉这些 鬼子过去威风凛凛,不可一世,现在却全部变成了牛马,任怨任打,不禁感慨万 端。可见这些日本人也不过如此。说日本人天生就具备什么优越性那完全是他妈 的臭狗屁!   高小铭发现许多被大火烧焦,看上去行已死亡的荔枝树和龙眼树现在又慢慢 生长过来了。他不禁感叹,鬼子想拿火来征服我们,那是自不量力。钱辉的皮鞭 毫不留情地毒打那些鬼子和汉奸。“快点!快点!”的清脆声不时传到高小铭耳 朵。高小铭一听见这些声音就觉得是难得的享受。他甚至怀疑那些荔枝树和龙眼 树之所以复活了可能就是因为它们忽然听见了这些扬眉吐气的乐调,皮鞭甩出来 的乐章。这些乐章随同远近竹林参与演奏的咯吱声,杂乱成章,在高小铭仔细听 来,就是浑然天成,妙不可言。特别时而几声不经意的鸟鸣点缀其间,那简直可 以说得上是天籁。   可惜这些乐章持续不多久就失传了。高小铭既有点失望也有点惊喜地发现, 一个崭新的高家庄重新屹立起来。那些接受高强度劳役的鬼子汉奸在完成任务后 被上级调走了。钱辉的皮鞭在空气中甩动,空荡荡的,只一声声清脆的枯燥。钱 辉对高小铭说:“毒打那些鬼子汉奸有一种说不出来的痛快。比压在女人上面还 要痛快。”高小铭也毫不掩饰地告诉钱辉:“听见你毒打他们的声音,我也觉得 是难得的享受,好象跟女人做爱一样。”两人说着说着就狡猾地看看对方,忽然 哈哈大笑。笑声在荔枝树和龙眼树上下缠绕,经久不绝。   此时的高家庄虽然所有的房屋都是崭新的,但是在很多人看来还是今非昔比。 首先规模不可同日而语。虽然这次重建基本上是按照家户建造的原则,但是由于 材料不足和劳动力有限等原因,几乎每家每户都只是暂时建造一两间房屋权当栖 身罢了。就拿高小铭来说。他家以前可以说是高家庄最为宏伟的。现在照例只是 在废墟上孤零零地建造两间和别人一样的房屋。高小铭苦笑不得,抱怨几句只好 搬进去居住。他在搬迁进去居住的同时已经盘算好以后怎样发扬光大,要将剩下 的废墟复原了。他立志想,一定要光复祖宗的业绩,否则就是不肖之徒。   一些本来没有房屋,或者有一两间房子但是很快就要倒塌的贫民这时就喜出 望外,不知道是应该感谢谁了。假如日本人不放火的话,哪有今天的意外收获? 如果不是政府奴役那些鬼子汉奸来建造房屋,而要自己来动手的话,那么也绝对 不会这么高级的——跟高小铭的一模一样。这些贫民不知道感谢谁好就谢天谢地, 立即摆酒席放鞭炮祭祀土地公公。   高材生的地盘终于被高清虎和钱辉一分为二。这个地盘虽然比高小铭的小许 多,但是对高清虎和钱辉来说已经绰绰有余了。钱辉一连几个月都笑得合不拢嘴。 他偷偷地对高清虎说:“想不到啊。”   高清虎咧嘴笑笑,神秘地对钱辉说:“我早就想到了。”   第四部分   1   鬼子来了,又走了。   高家庄开始恢复从前那个秩序。罪恶滔天的日本鬼子在这里留下了难以磨灭 的创痛。风日日夜夜地吹刮,好象就只有一个目的,企图将大地上所有的伤痕抚 平。荔枝树和龙眼树也开始恢复生机,叶子越长越茂盛。小鸟多起来了,唧唧喳 喳很热闹,就像不久前人们开胜利大会那样。龙眼鸡也开始飞来飞去。小孩看见 了就都追赶上去。   最让高小铭欣喜若狂的是,战后政府竟然没有没收土地。以前那些田地全部 物归原主。之前高小铭经常听说政府要将所有的土地没收上去,然后按照人口分 配。高小铭每次听见这些传言都如同五雷轰顶,六神无主,哀叹绝望。如今什么 都定数了。那些曾经令他心惊肉跳辗转难眠的传言不过都是泡沫般的谣言,不攻 自破。高小铭高兴得不断地拍大腿,还站起来来回走动,兴致勃勃地对妻子叫喊 道:“杀鸡!杀鸡!杀鸡!”   他妻子正在吃煮熟的鸡蛋,她已经将鸡蛋壳一小片一小片地剥下来,那鲜嫩 的蛋白闪闪发光。她也很高兴,笑着回答高小铭:“鸡在哪?鸡在哪啊?”   高小铭轻轻拍一下脑袋,恍然大悟,自从鬼子来了之后,就已经没有听过鸡 叫声了。高小铭接着又叫道:“没有就买!没有就买!”   他妻子两口吃完这个鸡蛋就很高兴地去买鸡了。高小铭一个人在家里兴奋得 无法形容。我从这边走到那边,左看看右瞧瞧,又从那边走到这边,也是左瞧瞧 右看看。一下子是右手握拳轻击左掌,一下子就换成左手握拳轻击右掌。接着抬 头张望天空,喜悦的泪花将所有的阴云模糊掉,目光所能到达的范围都变成仙境 一样了,飘渺而真实。他明白自己重新掌握那些田地将意味着什么。他不久将会 恢复曾经丢失的家产,也将会找回曾经丢失的荣华富贵。重振家业的希望就在眼 前了。而且他还预测,不久他就会拆掉这两间简陋的屋子,接着大动土木,重新 打造家舍,并且要恢复到以前那个规模。重新做高家庄最为显赫的门户。   高小铭明白,只要田地一天握在手里,那么地主就可以做上一天。而那些没 有田地的人家只要想活多一天,那么就要租赁地主的田地一天。这样的话,地主 就可以从那些佃农手里获得巨额提成。这巨额提成就是富贵和地位的资本。有了 富贵和地位,成了人上之人,地主就与一般人家分开了,从此地主就是地方上的 主宰者。   她妻子空着两手回家。高小铭感到有点吃惊就问她:“你怎么不卖鸡回来? 你怕出钱吗?”   她妻子开始有点委屈了,这样回答高小铭:“不是不想买。是有钱也买不到。 不信你自己去走走看。”   高小铭不太相信,又问:“真的没人卖鸡了?”   他妻子叹口气,说:“这年头你又不知道。鬼子刚走。谁家的鸡鸭都还没有 脱黄毛,你买不买?”   高小铭摆摆手,说:“算了,算了。”他接着就要妻子拿出白酒来,摆上自 家酿造的腌菜,例如干萝卜、酸菜、芋梗之类。高小铭给自己倒了一碗白酒,又 给妻子倒一碗,剩下的就往地面横着倒过去,自言自语:“列祖列宗,今天子孙 高小铭告诉你们一个好消息,就是我们的田地一点都没有丢掉。你们不要担心。 以后我会好好管理的,我发誓一定要将我们的家业重新振作起来。你们在天之灵 一定要多多保佑!”   接着高小铭还将高材生的田地面临四分五裂的消息告诉他们。他妻子觉得他 说这些话时充满了幸灾乐祸的语气。高小铭说:“……高材生那个乌龟,呵呵, 以前曾经扬言说要吞掉我们的田地的。那时他刚做汉奸,很大的口气啊。现在怎 么了?他不但家破人亡,而且连田地也保不住了,听说要被高清俊的兄弟和钱辉 他们瓜分呢。呵呵”   高小铭忽然双手捧起酒碗,对妻子说:“来,我们干杯!”   他妻子正想捧起碗来跟他干。这时他们的两个儿子打闹着跑回家了。小儿子 还哭哭啼啼的闯进来,差点就要撞上摆在门口中央的酒桌。高小铭喝道:“你们 要干什么?”   小儿子已经钻进母亲的怀抱里面了。大儿子怒气冲冲的就要伸手过去掐他。 高小铭见状连忙喝止大儿子。   大儿子见父亲有理没理都护着弟弟就觉得很委屈,忽然哭着滚下去撒娇了。 他母亲见了就取笑说:“又做泥鳅了,又做泥鳅了。快快起来!”他弟弟已经停 止了哭声,也讥笑他是小泥鳅。   大儿子在地面又哭又滚,听见讥笑声后不但不收敛,反而更加放肆,哭得更 大声滚得更厉害了。   高小铭叹息一下,开始扭头责备妻子了:“你看,你看。你生的这些东西, 天天不是打就是闹,不是哭就是滚,以后有什么出息!我的家业到了他们的手里 迟早也得完蛋!”说着又接着唉声叹气。   他妻子见丈夫将所有的责任推委到自己身上就觉得不公平,争辩道:“别人 都是女人生孩子男人教管。你没有教管好他们还责怪我,你还是不是男人?”   高小铭听见妻子竟然在儿子的面前这样责骂自己,一股愤怒忽然火窜起来, 叫道:“你再说一遍,老子就立刻休了你!贱婆娘!”   他妻子脸色恐惧,果真不敢吭声了。她因恐惧而颤栗的右手胡乱地抚摩小儿 子的脑袋。忽然两行泪水蹿出来了,不断地掉落在小儿子的脸蛋上。   小儿子张脸问母亲:“娘,你哭什么?”   她没有回答。空出右手开始揩泪水。高小铭看看她,仰头一口气就将那碗酒 骨碌骨碌喝下去。大儿子不哭了。站了起来,睁大眼睛看父亲喝酒。   高小铭喝完了酒就脸色泛红,开始训话了。他好象喝醉了一样,说话的逻辑 有点杂乱:   “从今天打起,不是,就从明天打起。不是,就从今晚打起,你们谁也不能 胡闹了。我们家不象那些破落户。我们是高贵的人家。我们世时代代都这么富贵。 以后我如果还听见你们哭哭啼啼的话,老子就要你们把哭出来的眼泪吃进去。知 道了吗?”   两个儿子见父亲忽然这样威严就异口同声答应知道了。他们的母亲一时不出 声。两个儿子接着就张眼看她。高小铭醉眼朦胧的样子,也开始拿眼睛看她。   她点了点头,轻声说道:“知道了!”她感到委屈的是,眼前这个高小铭忽 然又换了个人似的。当年他处处遭受汉奸敲诈和打压,差不多是要山穷水尽了, 是她与他同甘共苦,还为他出谋献策,陪伴他不知度过了多少个不眠之夜。尤其 是在这个家被鬼子一把大火烧毁后,他几乎是一蹶不振,也是她不断地安慰他, 鼓励他重新站起来。现在他一切都如梦以偿了,又回到以前的富贵和尊严了。他 又开始变了。   2   肃奸委员会对何莫言的判决是比较宽容的。根据他以前的实际行动和现在的 表现态度,肃奸委员会认为,何莫言既有罪过,也有功劳。罪过与功劳可以说是 “平分秋色”,因此应该无罪释放。但是,也必须解除他以前的一切职务。何莫 言心服口服,就像困死在一个黑暗的石洞里头半年多了,忽然发现一道明亮绮丽 的阳光折射进来。从逮捕到释放,前后刚好经历半年之久。此时绝处逢生,何莫 言禁不住要感恩戴德,欢呼那挽救他生命的光明。   何莫言的家离高家庄几十里路。他那里没有高家庄这个地方闭塞。左右附近 都是大大小小错落无致的村庄,离县城也比较近,人口密集,交通发达,商业繁 华。当时日本人侵占那里的时候,沿途掳掠女人和抢夺鸡鸭,听说还枪毙了一批 视死如归的人士,但是,就没听说过鬼子他们放火,像焚烧高家庄这样的事件记 录几乎为零。   何莫言家表面看起来还是老样子。据说,当初几个日本鬼子闯进他家了,见 里面没有女人,也没有鸡鸭,就气得嗷嗷叫,纷纷动手砸了他的玻璃屏风等东西, 之后才悻悻而出。时人就编了一口顺口溜来传播:鬼子砸汉奸,越砸越有脸面!   其实,日本人也不知道他们砸的是汉奸。那时候,何莫言早已举家搬迁到县 城,另置家舍了。他有意保留这个后来被日本人砸过的祖传老屋,不过是想向世 人表明,他何莫言没有忘根。人们也没想到,日本人连汉奸的祖传老屋也不放过。 而何莫言似乎早已料及似的,后来他一个族侄专程去告密,何莫言听着脸色无丝 毫变动,听完了之后还对那个族侄说:“鬼子砸得好。砸烂我的老屋,就是叫我 以后不要回去住那里了。”   后来,他那个族侄不知什么原因,一夜之间精神错乱,只要有道路抵达的地 方都疯癫过去,嘴巴没完没了,人们才有幸听见何莫言对他所说过的这些话: “鬼子砸得好。砸烂我的老屋,就是叫我以后不要回去住那里了。”   人们听说这些话都很不屑,也很妒忌。人家何莫言自从做汉奸之后就鸡犬飞 升了,官儿愈做愈大,听说姨太太也越来越多,当然不用回家折腾了。   没有想到的是,如今鬼子一投降,何莫言就灰溜溜的回来了,垂头丧气的, 竟连保长那顶乌纱帽保不住。许多人见他不做官了,就不再敬畏他了,见了面, 纷纷出言相讥笑:   “保长,你保住什么了?”   “保长,你怎么连一官半职也保不住呢?”   “保长,干嘛不保住你那帮小老婆啊?”   “保长,你也保住狗命了,呵呵。”   ……   何莫言一听见人们的闲言碎语就装聋,不说什么,脸色也不起任何变化,就 跟村口那口水井一样,即使狂风暴雨也保持波澜不惊。   何莫言当时是拖着疲惫的脚步回老家的,满脸戚哀的样子。但是,谁也不知 道,其实他心情畅快无比。他原以为一切都完蛋了,落到了肃奸委员会手里,听 说不是枪毙就是无期徒刑。因此他心惊肉跳了好久。没想到,后来一纸判决书下 达下来,竟然无罪释放,从此获得自由。获得与正常人一样的自由早已是身陷牢 狱的何莫言梦寐以求的事情,原以为还求之不得,不料还是意外收获了,无异于 是从天上掉下一个香喷喷的烙饼。饥渴难耐的何莫言,双手捧着这个来之不易的 烙饼吃得心满意足,怎么还敢奢求其他?但是,狡猾的他又不得不掩饰自己因庆 幸而激动的心情。所以,他决定,回老家时尽量装出一副丧家犬模样。或垂头丧 气。或憔悴不堪。   他这样一路慢腾腾的回来,黄泥尘已经将他全身上下蒙上了细细一层,活象 是一个盗墓贼了。   五年前,就是何莫言那个村子一个人,名叫何其纪的,不知是不是吃了豹子 胆,纠集一群流氓土匪,一夜之间就将彭公山一座古墓掘开,盗了个精光。他们 当时盗墓出来时也是全身上下布满了细细的黄泥尘,就像何莫言今天这样。之后, 何其纪神秘失踪。有人说他盗墓时偷得一件价值连城的青铜器,买到美国去了, 得到的金子用一百个大木箱也装不完。人们接着推测,何其纪极有可能是逃美国 去了,然后在那里睡着吃。   彭公山盗墓一案影响不小。何莫言什么时候都密切配合警察局侦察,但是最 后还是不了了之。许多人在背后议论纷纷,说何莫言经常从何其纪那里得到不少 好处。何莫言一听这种流言,就立即气愤起来,板起僵尸一般的嘴脸来呵斥: “胡说八道!”   何莫言这次脏兮兮的回来,就像刚刚盗完古墓爬出来一样,因此,村人很自 然就将他与多年前神秘失踪的盗墓贼何其纪联系起来。   回家之后的何莫言此后一直深居简出。这样蛰居了一个多月,忽然有一天, 人们听说他要开棺材铺,就腾出他的一间老屋来开,还从外地雇佣了好几个木匠。   人们顿时觉得好奇,纷纷跑过去观看。何莫言果真是开张起棺材铺来了,那 些木匠一个个正忙得热火朝天,汗流浃背。而且,人们还发现,这个棺材铺还美 其名曰“光明铺”,旁边张贴着一个布告。认得字的就凑上去一个个辨认,然后 争相传诵:何莫言说了,光明铺的棺材物美价廉,谁人需要就卖给谁,但坚决不 卖给一种人,那种人就是汉奸,哪怕曾经做过!   许多人觉得好笑,有的一见何莫言就问:“老保长,你做过汉奸了,那你卖 不卖棺材给自己呢?”   何莫言很多时候是置之不理,但有时心情好一点了,就狡猾地笑笑,很认真 地回答:“当然不卖!老子用得着这东西吗?”   有人说,何莫言这话是想说他自己会长生不老。但是,即使真是有什么不老 仙丹,可以长生不老,人活世上,也难保天无不测风云啊。就拿他何莫言来说吧。 前几年做汉奸,差点就脑袋搬家。事实上也的确如此,何莫言本人也直言不讳:   “老子反正后,日本人继续大力扶植一大批汉奸来为其效劳。后来那些汉奸 枪毙的枪毙,坐牢的坐牢,没有一个有好的下场。相比之下,老子算是幸运了的。 呵呵……”   3   高清虎张开饥饿贪婪的嘴巴,将高材生的田地血淋淋地虎咽,据为己有,这 是高家庄人有目可睹的事实。同时,高家庄人也都知道,高清虎其实没必要占据 那么多田地,他除了划出几亩给钱辉外,还分别赠送了兄弟们十余亩。因此,除 了高清俊之外,阿四、阿七、阿八与阿十都摇身一变,俨然成为大地主了。因阿 十年龄还小,还在读书,于是他的名分暂时由高清虎代替保管。   此外,高清虎还想到要划几亩给大嫂母子俩。可惜的是,自从大哥高清龙被 大火烧死后,到处满目疮痍,大嫂每每看在眼里,悲痛的心情雪上加霜,不久之 后她就携带子女回娘家居住。本来是想换个环境,调节一下心态的意思,待心情 有所好转就回老家。没想到,她在娘家待一段时间后,有一天,她父亲的一个酒 友来和她父亲喝酒,喝得正起兴时,他忽然想起一个老光棍,就言不达意地提出 来要拉红线。起初阿贞自己怀念亡夫,一听那个酒鬼的糊涂话,一口拒绝。但是, 那酒鬼舌头非常长,尤其喝起酒来时更加滔滔不绝,接着一大瓶一大瓶大道理一 大碗一大碗地灌进阿贞的耳朵。阿贞左想想右想想,觉得有道理,开始动摇了。 在这关键时刻,阿贞的父母兄弟也都怂恿她改嫁。于是,阿贞一等亡夫埋下三个 月之后就改嫁给了那个老光棍。同时也将子女携带了过去。那个老光棍本来孤苦 伶仃过日子,一见忽然间这么多人过来组成一个热闹非凡的大家庭,虽然刚开始 很不习惯,但毕竟开心,开心得在外面逢人就夸:   “谁说我王五断子绝孙呢。你们看,现成的儿子就有两个,现成的女儿就有 一个。而且一个儿子和一个女儿是龙凤胎呢。呵呵!”   听见的人都喜欢拿他取笑,说:“我说王五啊,别高兴得太早。那是人家的 骨肉,不是你的根!如果你没有本事生出半个儿子来,照样要断子绝孙!呵呵。”   王五一听酒也醒了几分,连忙问自己:“老子这把年纪了,还行吗?我都这 把年纪了,还可以生吗?”其实,王五这年已经四十九了,比老丈人刚好少十岁。 而阿贞正好三十五。   高清虎见大嫂阿贞执意要改嫁,就很替大哥伤心了好几天。家里其他人也唉 声叹气,认为是家道中落的预兆。此后,高清虎就不再将分田给大嫂的话挂在嘴 边,开始将目光锁定在高清俊身上。这么多兄弟当中,只有他一个人不要田地, 怎么也让高清虎念念不忘。当初高清俊是以尚未成家立业为由来拒绝。后来高清 虎觉得一不做二不休,就索性划几亩给阿十并且替他经营。高清俊见以单身为由 拒绝二哥的好意是站不住脚跟了,就眉头一皱计上心头,开始有眼有板地刁难高 清虎了。他对高清虎说:   “二哥,当初我们是约好的,赶跑鬼子以后,我们就将这里所有的土地平均 分配给大家。现在你食言了,独吞这些田地。我不好意思说你就算了,你倒还接 二连三的怂恿我和你同流合污。我实在做不到!”   高清虎一听目瞪口呆。他没想到高清俊这小子竟然如此朽木不可雕琢,脑袋 那么呆板,而且可笑的是,还拿两袖清风来自命清高。高清虎有点吃惊地看看高 清俊,小心翼翼地对他说:   “俗话说,肥水不留外人田,难道你连这个也不懂?你难道还不懂二哥的心 意吗?”   高清俊假装糊涂,看也不看高清虎一眼,回答说:“二哥,我不知道你说什 么!”   高清虎将一口痰吐在地面,然后伸脚底过去消磨掉,才耐心地对高清俊解释 道:“阿五,你们不要太天真了。你没有看见吗?高小铭那小子一根毛发也不丢。 你有本事就去叫他拿田地出来分给大家好了。   “这是不可能的!退一万步讲,即使高小铭忽然良心发现,像你这样天下为 公,忽然脑子发热,要将所有的田地拿出来与大家共享了,即使这样,可能政府 也不同意呢。因为我们这个国民政府就最憎恶共产主义了!”   高清俊也听得张口结舌。高清虎见他可怜巴巴的样子,就情不自禁叹息一下, 接着又开始咳嗽,吐痰,吐得很响,似乎要把喉咙扯破才善罢甘休。这次他一连 吐了三口,竟然不伸鞋底去磨擦了。高清俊一眼瞥见地面那三撮稠浓的痰就觉得 恶心,反感得一言不发。   高清虎见高清俊老久不开口,就认定他折服了,就开始以占上风的口吻告诉 高清俊:   “五弟,我不怕告诉你。你们共产党快要完蛋了!呵呵。”   高清俊听了装出很不屑的神情,说:“老子不信。”   高清虎笑眯眯地对高清俊说:“你知道蒋介石下一步要做什么手脚吗?”   高清俊想了想,觉得有点茫然,就问:“做什么?”   高清虎看一眼高清俊,就两手比划着割草的手势,很沉稳地回答:“斩草除 根!”但是他见高清俊听着没有什么反应,接着又补充道:   “就是斩你们共产党的草,除你们共产党的根。你信不信?信不信由你。”   高清俊许久了才说:“我不信你的话。”   高清虎问:“那么你凭什么不相信我?难道二哥说话骗你吗?二哥说话骗你 有什么好处?二哥告诉你,二哥是因为关心你,为你好。所以二哥绝对不会对你 撒谎!”   高清俊告诉高清虎说,他前段日子去县城参加了一个会议。这个会议是当地 共产党的党组织公开举行的。会议上,他见到许多熟悉的面孔,也有不少陌生的 脸蛋儿。出席会议的除开共产党人之外,还有国民党一群,民主党派几个。整个 会议都是在和谐、温暖,团结的氛围中进行的。会议主要讨论什么呢?就是讨论 共产党与国民党合作的前景。共产党人认为,现在既然打败日本鬼子了,就应该 尽快建立一个新的联合政府。虽然要建立一个怎么样的新政府,大家都一头雾水。 但是,几乎所有出席人员都积极拥护共产党的主张,包括国民党人,民主党派人 士,还包括一些无党派人士,等等。所以,高清俊据此判断,国民党没有排斥共 产党的可能性。我们国家遭受日本鬼子的蹂躏之后已经元气大伤了,全国上下满 目创痍,只有两党继续真诚合作,同心同德建造一个开明的民主政府,我们国家 才会恢复元气,我们中华民族才会有美好的前途。   高清虎听了,想一想,就不住地讥笑高清俊他们头脑简单。   “太幼稚了!”   “太天真了!”   高清虎接着批驳高清俊:“你们开这些会顶个屁用?你们不就是听见人家放 响屁就凑着鼻子去闻?你们这样开会说穿了就是自欺欺人,迷惑别人不算,还麻 醉自己。”   高清俊忽然很委屈了,说:“二哥,你不能这样评价。”   高清虎咳了一声,从太师椅上面跳将出来,正色道:“老子敢说我的的话百 分百纯真,就是花生油也没有这么真,你信不信?”   高清俊无语。   高清虎叹一口气,又开始苦口婆心地说:“其实你们根本不知道人家中央上 面想些什么!”   高清俊仍然执拗地说:“不管他们想什么。反正国共两党建立民主联合政府 是大势所趋,是历史的的潮流,浩浩荡荡,谁也阻挡不了……”高清俊还想说什 么的,但是他接着一闭口,又不打算说完了。   高清虎开始有点生气了,接着说:“就是什么顺之者昌,逆之者亡,是么?”   高清俊有点钦佩地看看高清虎,点点头。   不料高清虎忽然态度极为不屑,嘲笑道:“我看是狗屁不通!笑话!天大一 个笑话!”   高清俊一听忍不可忍,摔门而出。   高清虎于是一个人慢慢地给自己斟一杯茶,一个人很无奈很无聊地品尝。茶 的味道究竟如何,只有他一个人知道。   4   钱辉见自己一直与高清虎并肩作战,出生入死,到头来得到的土地却少得可 怜,这不说也罢。人家高清虎本来就有头有脸,加以他五弟高清俊少说也是一个 中流砥柱式人物,所以,他们多分一点理所当然。钱辉看在眼里也没什么不服气。   但是,后来,钱辉见高清虎手脚伶俐地操起一把慈爱的菜肉刀,将那块大得 叫人流口水的肥肉三两下就切割为一块块,然后逐块分给他的兄弟。因此,无功 可言的阿四、阿七、阿八,甚至乳臭未干的阿十,听说都分得了与他高清虎数量 相当的田地。   钱辉忽然间觉得不公平了。他想来想去,总觉得是高清虎这个人老奸巨滑, 是他玩耍阴谋手段帮他的兄弟们从中渔利。相比之下,钱辉的兄弟两手空空,一 无所获。想有样学样吧,自己这丁点田地哪够分?   钱辉躺在床上越想越气愤了,忽然大叫不公平!他刚刚从街市买回来的十几 个黄毛小鸡全都被他从天而降的叫喊声吓得唧唧喳喳,乱成一片。钱辉觉得这些 不懂事的小毛鸡此时就是在附和自己,自然而然就将每一声叽叽喳喳都解读成 “不公平!”、“不公平!”了。   天也放亮。   钱辉慢腾腾起床。他忽然觉得外面的空气很压抑,头部隐隐作痛。于是找来 一个小木桶,从水井下面吊上半桶清水,然后就放肆地往自己的脸拨上去。清冽 的井水一下子将他弄清醒多了。   他睁开眼睛看看太阳,觉得万分刺眼,接着开始打量周围附近的草地。草地 那边绿草如茵,直将一大块一大块荒地铺得扎扎实实。草地两旁就是那些日夜站 着永不疲劳的荔枝树和龙眼树。其中荔枝树左边三棵右边三棵,龙眼树左边一棵 右边一棵。钱辉看在眼里,抹抹脸上的水珠,自言自语:“不公平!”他说这话 的时候,荔枝树和龙眼树之间已经有许多小鸟飞来飞去,偶然还可以听见几声清 脆的叫鸣。这时,钱辉却忘记了在鸟叫声中解读不公平了,他匆匆洗漱一下,急 催妻子准备一碗稀粥,三口当作两口喝了,然后换一袭象样点的长袍,快步离家 去找高清俊。   高清俊也起得很早,已经在他家旁边那块空地打太极拳了。动作甚为优雅, 招式也很好看,不足之处就是动作太慢,心急人看了难受。高清俊曾经告诉过钱 辉,这太极拳是他当年流浪到一所寺庙过夜,寺庙里头一个老和尚手把手地教会 他的。可惜那时还来不及学完整个套路,就又要流浪其他地方去了。所以,高清 俊至今仍是打得半生不熟的样子。高清俊还问钱辉想不想学,可以一块练。钱辉 摇一摇头,推辞说:“等我九十多岁了,手脚不便利的时候再学。哈哈!”高清 俊听了也哈哈笑,就不勉强钱辉,也不说什么。   钱辉三步当作两步走上去,也不等高清俊休息了,劈头就问:“阿俊,问你 一件事。”   高清俊好象没听见一样,只顾自己继续打拳。   钱辉又踏上两步,声音也更大了:“阿俊,我想问你一件事!”   高清俊依然我行我素,充耳不闻。钱辉知道这样继续叫下去也没用,就站开 一点耐着性子等待。   高清俊的动作从始至终都是慢悠悠的,不卑不亢,挥洒自如。但是,钱辉却 是越看越不耐烦,以致后来终于不断地跺脚跟。   高清俊终于打完拳了,精神很饱满的样子。他眼睛炯炯有神,看见钱辉了, 就语调非常平和地问:“阿辉,找我什么事?”   钱辉如获释重,连忙说:“我就是想问你一个问题。”   “你问。”   钱辉于是张口:“当初,你不是说过的吗,说赶跑鬼子之后,我们大家就平 分田地。现在怎么样了?”   高清俊一听开始显得窘迫,脸色也逐渐红润起来。他轻微叹息一下,说: “我也没想到会这样的。”   钱辉一听来气了,讥笑道:“你没想到你的兄弟们都发迹了吧?哼!”   高清俊更加难堪了,连忙说:“你别这样说。”   钱辉倒是不折不挠:“那我怎样说呢?”   高清俊又叹息,很无奈地说:“我其实也很无奈。你知道的,我一分田地也 不要。”   钱辉看看高清俊,很不屑地哼一声,说:“到时你二哥划给你一份,你敢说 你到时真的不要?”   高清俊见这样被他纠缠下去是什么也说不清的,就扭头看望别处。旁边就是 一排龙眼树,棵棵水桶般粗,参差不齐地朝山坡那边排列过去。   高清俊指指山坡那边,对钱辉建议说:“我们到那边走走。”   钱辉知道这是散步的意思。他本没有心思和高清俊散步,但见问题还没有问 清楚,就迁就着点点头答应下来,和高清俊肩并肩,慢悠悠地沿那排龙眼树向山 坡踱去。   高清俊时不时伸手上去扯龙眼树的叶子,卷成一个小唢呐,鼓起腮帮吹起来, 声音浑浊雄厚。钱辉就忽然觉得,此时此刻,高清俊对土地问题的态度也是这样 模糊不清。   钱辉本无心情散步的,走着走着就开始问高清俊:“阿俊,那我问你,你那 个说法是听谁说的?”   高清俊有意逃避话题,就佯装糊涂,问:“哪个说法?”   钱辉知道他是装傻,就看看高清俊,很不满的样子,说:“就是你说过的, 以后要分田分地,按人口来分那个说法!”   高清俊明白这次不正面回答就脱不了身了,就口齿清晰地回答:“共产党说 的!”   钱辉一听“共产党”吓得脸色大变,惊叫道:“土匪?!”   高清俊开始生气了,他很轻蔑地看看钱辉,说:“你说谁是土匪?”   钱辉没有发觉高清俊的脸色的变异,毫不含糊:“共产党不是土匪,那谁是 土匪?”   高清俊一听光火了,喝道:“胡说八道!”   钱辉看着远处,一边争辩道:“前些年,政府不是说共产党罪恶滔天,说要 抓一个杀一个的吗?难道你都记不起来了?”   高清俊忽而站住脚步,很不厌烦地说:“那是以前的事,现在都不一样了! 你知道吗?为了对付共同的敌人日本鬼子,共产党与国民党早已握手言和了。共 产党承诺不打倒国民政府了,国民党也不将共产党当土匪看待了。这些你没听说 过?”   钱辉摇摇头,将信将疑的,说:“没听说过。”接着他又说:“连我也没听 说过,恐怕更多人不知道了。”   “这其实也不能怪大家。”高清俊点点头,说,“我们这里实在太偏僻了点, 没有报纸,没有电台。外面的消息进不来,我们都不能及时知道。不认识字的更 不要说了。这不能怪大家。就是我天天都想着外面,不也是一样孤陋寡闻?”   钱辉对这些似乎根本不感兴趣,他又言归正传了,问高清俊:“你刚才说, 共产党真的不是土匪了?”   高清俊看看钱辉,说:“我骗你做什么?我说这话骗你,你又不给我钱。”   钱辉听了笑笑,还是不敢相信,就直言不讳:“我还是不信!以前那些土匪 作恶多端,罪孽滔天,是应该赶尽杀绝才对的……”   高清俊又停止脚步,忽然问:“那你说,我该不该杀?”   钱辉看看高清俊,就出手推他继续前进,回答高清俊:“你又不犯罪,杀你 干什么?你又不是土匪,杀你做什么?”   高清俊笑了笑,斯条慢理地问:“如果我告诉你,我是土匪呢?”   钱辉不断地摇头,说:“开玩笑。不要开这种玩笑了。”   高清俊忽然脸色严肃,郑重其事地对钱辉说:“阿辉,我就老实地告诉你, 我早就是共产党了。”   钱辉认定高清俊是在开玩笑,就笑着直摆手,说不相信。   高清俊不想老调重弹了,就一本正经地说:“那你要我发毒誓才相信?”   钱辉一时见高清俊忽然这么认真也开始吃惊了。他睁着疑惑的眼睛直勾勾地 看高清俊。   高清俊笑了笑,脸面的肌肉很自然。   钱辉低声问:“阿俊,你真的是共产党?”   高清俊侧头看看他,爽朗一笑,说:“骗你不得好死!行了吧?”   钱辉一想也有道理,要不他怎么知道共产党要分田分地呢?钱辉忽然惊呼: “你就是土匪?!”   高清俊脸上倏地爬满了怒容,喝道:“别叫我土匪了!如果我是土匪,老子 早就扒你的皮喝你的血了。”   钱辉心惊肉跳,但他很快就平静下来。站在他身边这个高清俊没想到就是共 匪,那么,共匪还有什么好害怕的?   “是啊!”钱辉心想,“共产党已经不是土匪了,就像高清俊这小子不是土 匪一样。像高清俊这样为国爱民,有谁敢说他是土匪呢!”   高清俊拍拍钱辉结实的肩膀,笑着对他说:“如果是在以前,我就是长有一 百个脑袋也不敢暴露身份的。现在情势不同了,我还怕什么?”   钱辉不住地点头。他们已经走到山坡脚下了。顺着那山坡一直张望过去,就 是一个小丘陵,那个小丘陵再过去一点,就连着一个大的丘陵。那个大丘陵长满 了松树。阿娟就长眠在那里。   两人驻足在这山坡,都情不自禁要朝大丘陵那边望望。一股股怀念悲伤之情 心照不宣地同时袭上心头。高清俊怀念阿娟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情人,至今不变。 钱辉悲伤是因为她是他唯一的妹妹,千古亦然。   5   “多好的草地都有瘦马,多穷的地方都有富人。”这句话一直是高大观的口 头禅。他是高得胜的老邻居,与高得胜是同辈,而且还比他大两岁。高得胜死后, 高大观逢人就说:   “得胜如果不死那么快,他的身子骨一定比我的好多了!”   而且他每次说这话时都习惯性地抬起双臂左右开弓,这样做扩胸运动,似乎 是有意展露自己结实的胸肌给别人看。众所周知,冬天一过,这个高大观立刻扔 掉棉袄,穿得单薄,而光着上半身一直是他最大的特征。因此,高家庄人一般不 叫他高大观,而是叫高光身。高光身这个绰号隐晦曲折地表达了人们对他身体状 况的认可。毫无疑问,他就是高家庄老一辈当中身体最硬朗的。高清俊对他说过 好几次:“三叔,你不要拿我爹来比较了。你身子骨比我爹好。你比我爹厉害。 我爹早就死了,你还这么硬朗。”高光身每次听了都微笑一下,不正面回答高清 俊,而是很顺便地搬出他的口头禅来:   “多好的草地都有瘦马,多穷的地方都有富人。”   其实,高清俊一直对高大观的倚老卖老感到不满,老觉得这口头禅里头还隐 藏着另外一个涵义:“多健康的都得死,多病弱的都能活。”但是,高清俊又不 想道破它,他见高大观笑笑,也笑笑,然后转身走开。   高大观本来是有两个儿子和一个媳妇的。大儿子十年前上山砍柴,鬼使神差, 从崖面摔落下去。这崖不高,但两腿都骨折,抬回家不久就肿出两倍大。花钱叫 人来用药了。但是,后来,由于伤口感染还是一命呜呼。从此,伤心欲绝的高大 观将小儿子当作掌上明珠来呵护,在他十六岁那年就迫不及待地给他娶了一个媳 妇回来,并且早晚都要上祠堂一趟,烧香祈祷自家媳妇早点生儿子。没想到的是, 他那个儿媳在她嫁过来两年之后肚子一直没有变化,不久就偷偷跑掉了。高大观 的小儿子叫高军,他气急败坏地先到岳丈那里要人。岳丈说不见人影回来。高军 没办法,就根据一些好心人提供的线索,一路追赶潜逃他乡的媳妇。自从高军那 次跨出家门,后来就没有回来过了,不知道他找到老婆没有。许多人这样取笑高 大观:“你家阿观可能连尸骸也找不到了!呵呵……”高大观听了先是一个沉惊, 接着笑道:“说不定我儿子早就追上她了,早就生儿子了,要养大了才带回来 呢。”人们对他的自信和乐观感到不可思议。   这个高大观后来就只有一个人过日子了,穿的单薄,吃的也简单。但是,他 的身体还是那么强健,没有丝毫衰败的迹象。当时日本鬼子在凇江对面开采铁矿, 他是第一批报名者之一。报名之后,高大观就喜欢对别人这样宣扬:“多亏鬼子 来了,要不老子就没得吃的了!呵呵。”   人们见他孤苦伶仃,一个老头确实不容易,就不怎么取笑他,大多不过说说 “以后鬼子一走,那你吃什么呢?”之类的话。高大观对于人们这样那样的揶揄 实在无可奈何,除了叹息还是叹息。但是他又不敢对人说“情愿鬼子不要走了” 之类的真心话。因为他明白,如果那样说的话,明天就有人叫他汉奸了。而做汉 奸是要枪毙砍头的。因此,高大观害怕,不敢越雷池半步。后来,事实也证明了 果然是这样,那些汉奸大多没有好下场。只是何莫言那个老狐狸跑来跑去,不知 道究竟算不算汉奸,听说后来他也莫名其妙丢了饭碗,回老家开棺材铺。幸运的 是他既不挨弹头也不用坐牢。这些消息都是他高大观用自己机敏的耳朵从别人的 嘴巴边听见的。别人如果不说假话,他也相信自己绝对不会听错。   但是,高大观有时一想起当初为日本人卖命的日子就要觉得气愤、辛酸。他 们说过的每个月都发工资的。可是,后来,事实上,只发过一次,其余的后来不 了了之。当时何莫言这样向人们解释和承诺:“乡亲们,你们的工资大多扣来做 伙食了,剩下的以后再发。大家不要担心,分文不少你们的!”可是,后来鬼子 一走,什么工资的也跟着泡汤。他高大观就觉得很冤屈。不知道多少日晒雨淋, 到头来刚好护住肚子,值不值得?   但高大观又无可奈何。每当没事干的时候他就喜欢到凇江边溜达溜达。凇江 永远是那样流动。凇江两岸的水草也是那么葱郁茂盛。他抬头看望对岸,开始注 意到那个荒弃的矿场已经长草绵绵了,大大小小的铁矿堆仍原封不动地蹲在那里, 活象一头头水牛跪伏在那里。   高大观看看对岸的铁矿场就顺流而下,一直到达那两座颓败的石桥旁边。这 两座石桥几乎一个模样,都只跨住凇江的半边,另一半空断着。   高大观知道,这两座石桥,左边这座是高清俊他们炸成这样的,右边那座是 因为左边这座被毁才开始建造,可惜刚造一半鬼子就投降,因此那石桥也得停工, 所以一直保持这个样子。这两座石桥相隔不过几十步,都以同样的姿态默默地占 据在凇江两侧,承受凇江每一次泛滥。   高大观看了看石桥,忽然突发奇想:“这两座石桥可以修修。”随即他又开 始觉得可笑。谁来修呢?谁有这个本事?那些日本人听说全跑光了。他们不可能 再回来帮我们造桥了。   他有点惆怅地掉头回家。背着手低头走路,两脚一前一后都可以看见。眼前 这些田地大部分属于高小铭,稻苗绿油油一片。就是在那绿油油中间,有一小块 是他高大观从高小铭手里租过来耕的。他看见了自己那块租地了,对自己说: “还是关心一下稻田比较实际。”于是,他的精力开始从矿场、石桥身上转移到 那那块租田上面。他这块稻田也是绿油油的,和别的差不多。高大观明白,这些 稻田一旦收割了,大部分是要挑进地主高小铭家的。如果收成高、地租不变的话, 那么自己留下的就可以相应地多一点。   因此,高大观几乎将所有的心思放在租田上面了,一旦闲着就要去看看,看 它们长高了没有,看它们有没有虫子咬,看它们有没有被太阳晒枯萎,看田心有 没有水,等等。如果田心干涸了,他就立即肩起一杆缺口的锄头去远处那个南塘 放水来灌溉。这个高大观,没有其他亲人了,他只得与这块不属于他的土地相依 为命。   “多好的草地都有瘦马,多穷的地方都有富人。”这是他高大观的老掉牙。 后来,他的牙齿一个个脱落,但他这句口头禅依然时刻挂在嘴边,有所不同的是, 他说话时声调开始变得含浑,吐气没有以前清晰了。   6   高大观忽然听说政府准备修建石桥的消息是在刚刚收割完早稻,谷子还没有 晒干那个时候。他本来已经提起扫帚要收谷的,一听见这个消息了就扔下扫帚不 顾,异常兴奋地朝钱德家奔去。   他年纪不小了,但脚步相当稳健,奔跑起来还跟风一样。而且他的头脑没有 跟随岁数一起老,思维还十分敏捷。他一听见消息就立刻作出了以下推断:政府 要修桥,那么一定要雇佣工人了,如果被雇上了,那么一定会有工资领的了。   高大观就是想挣钱才如此积极的,将扫帚扔掉,连谷子也不顾了。   他一下子就跑到了钱德家。钱德他是户长,高大观明白高家庄大大小小的事 都是他抓,因此这雇佣工人的事也肯定是他管。所以,精明的高大观第一反应就 是第一时间径直找钱德,如果现在就可以报名的话,那就立即报,以免人满为患, 就像当初何莫言派人来动员大家为日本人干活,高大观一听说有工资发就迫不及 待地报名一样。   钱德也正在他家那个院子里收谷。他两手把持谷拖拖谷,拿扫帚扫谷子的是 他的儿子和女儿。高大观跑到这里时已经上气不接下气,因而站着稍等片刻,一 待胸口没那么气闷了,就直走上去问钱德:   “户长,听说准备修桥了,是不是啊?”   钱德听见声音了就扭头看外面,见到了高大观了,他才回答:“是啊。不错 的。”   高大观忽然显得异常恭敬,三步当作两步走过去,不由分说就近从钱德的女 儿手里夺过扫帚,弯腰帮钱德扫谷。   钱德见了笑着叫道:“三叔,小孩子的活儿你就别抢来干了,小心累坏了腰 骨啊!”   高大观连声说没事没事,他一边勤奋地打扫,一边仰起笑脸来问钱德:“户 长啊,修桥那事是什么时候啊?”   钱德告诉他:“很快了。就是这几天。”   高大观听说了更加兴奋了,力气也出得更大,以致谷子也被他从这边扫过那 一边了。钱德看见了就纠正他说:“太大力了。”   高大观仰起老脸,笑了笑,立刻跑过对面将那些被扫出去的谷子赶回来。谷 子不多久收拢了。收拢在一起的谷堆就像一个小金山。   钱德望着这个小金山拍拍手,接着转头笑着对高大观说:“三叔,你今天这 么买力,是不是想讨我家的饭餐来了?告诉你吧,我家人口多,饭不够吃,你就 喝两碗粥水回家吧。谢谢你了!”   他说完就对身边的儿子叫道:“阿明,你快去舀一碗粥水来给三公喝。”   儿子答应着飞跑厨房去了。   高大观这才请求钱德,说:“户长,我也想报名修桥。……”   钱德看看高大观,问:“你也想报名?”   高大观不住地点头,说:“是!是!是!”   钱德挥了挥手,说:“你老了,干不了了!”   高大观一听很不是滋味,他忽然挺起胸膛,还用力拍了拍,仆仆响,他有点 着急了,说:“这个你不要担心,我行的!”   钱德仍然摇头:“我说你不行就不行。”   高大观连忙争辩:“户长,你不记得了?那时我们在铁矿场那边帮鬼子干活, 我一个人就可以举起一块大岩石。我记得你还不停地鼓掌。”   钱德努力想了想,说:“我当然没有忘记。但是那是那时,现在不一样了。”   高大观一听不一样了就很费解,问:“你是说我又老一岁了,不行了?是不 是?”   钱德若有所思地张望凇江那一边,不回答什么。   高大观急着说:“你不信?我还可以举起一箩谷呢!不信你看!”他说着就 要去举谷箩来证明自己的力量。   钱德见儿子两手平端着一大碗粥水小心翼翼地来到了,就阻止高大观说: “三叔,你赶快喝了这粥水,喝了就回家。”   高大观看看钱德的儿子,脸色开始有点悲哀,说:“我不喝。你不答应我, 我不喝。”   钱德也开始有点生气了,对儿子喝道:“阿明!三公不要喝,那么捧回去!”   高大观忽然有点失落地看看阿明。   阿明看看父亲,又看看高大观,犹豫不决。   钱德从儿子手里接过碗,递过去给高大观,说:“你快喝了它,喝了好回 家。”   高大观坚持不喝。钱德将粥水放置地面。   钱德看了看高大观,忽然觉得很好笑的样子,说:“三叔,我不是不想帮你。 你年纪大了,吃不消了。”   高大观又拍了拍胸脯,说:“我行的。我行的!你不要担心这个!”   钱德又解释:“我知道你行的。但是,上级有规定,只招募年轻人,老人和 女人都不要。”   高大观一听这个,开始失望了,但仍不太相信,问:“真是有这个规定?谁 规定的?”   钱德忽然板起严肃的脸孔:“当然是真的!我不会骗你的,就是骗谁也不骗 你啊。”   高大观仍然满脸疑惑,说:“那时候,鬼子都不嫌我老,你们就嫌我老了。 我想不开!”   钱德笑了笑,说:“三叔,不一样的。我看你是老糊涂了。”   高大观急忙申辩:“我没有糊涂!我好好的呢。”   钱德又说:“那时候鬼子是不理你死活的,你想干就让你干。现在不一样了, 上级不让老人报名了,就是预防出现什么事故。那是重活来的,万一你累死了, 谁来负责?”   高大观搓了撮手掌,一口咬定:“我来负责!你们不要担心!”   “你负责了屁!”钱德叫道,“你都累死了,还负责什么?快快喝了这粥水 回家去。如果你再不喝,那么我就倒给狗了。”   高大观见巴结和纠缠都没用了,就只有默默地蹲下身去捧粥水喝。他喝粥水 的声音很响亮,喝完了就将空碗递与钱德。   钱德一手接过碗,说:“三叔,你都这把年纪了,还瞎折腾什么啊?”   高大观不停地抹嘴角,还是愤愤不平的样子:“不就是想挣点棺材钱?”   钱德笑了笑,说:“你快点回去。不用担心,你的棺材钱吧,到时大家合伙 捐给你,还不放心吗?”   高大观见人家的粥水也喝了,就是领人家的人情了,再不走就真说不过去了。 他很不情愿地对钱德说:“那我回家了。”他说着就从那小山丘一样的谷堆绕过。 他忽然觉得这小谷堆就像一座小坟墓。   7   开工那天,高大观赤着膀子跑过去观看,发现政府招募的工人当中果然没有 老人和女人,当然也没有小孩。他们几乎都是小伙子,有些是本村人,例如高清 俊、钱辉、钱庆、高有东、高析等人,也有一些从未见过的,不认识。他们个个 腰粗臂壮的模样,干起活来大有山崩地坼、无坚不摧之势。   高大观这里看看,那里看看,觉得自己年轻时比他们任何一个也都强干,即 使现在也未必比他们逊色。之后他又开始心安理得了。钱德没有欺骗他,政府不 雇佣他不是因为他高大观老了,不中用了,也不是钱德知恩不图报,实在是因为 政府有严格的规定,不得招募老人和女人。   而且高大观发现,这次修桥其规模没有鬼子上次那么多人,当然也没有那么 热闹了。但是人手一少,似乎也就没那么混乱,有秩序多了。汽车来来往往,没 有堵塞的现象,卸货的,疏送岩石的,运输木材的,等等,都有专门分工,井井 有条。高大观将目光沿那曲曲折折的公路蜿蜒过去,就不知道这些岩石和木材是 从哪里拉过来的了。他抓住几个人来问,但是他们也都摇头,说不知道。也有的 说知道,但口气不肯定,纯属是猜疑。后来,有人则肯定地告诉他,这些岩石是 当时鬼子拉到县城那边修筑碉堡的,他们没有用完,所以就拉回来了。但是,高 大观听了一点也不相信,他说:“以前鬼子拉走的是铁矿,不是岩石。现在拉回 来的明明是岩石,一块铁矿也没有。”   高小铭在人们热火朝天地修桥的同时也开始大动土木扩建家舍。高大观是在 观看人们修桥之后,无所事事,两手反背着慢腾腾地回家,半路上听见高清俊的 娘阿芳说的。阿芳说这话时眉飞色舞,十分羡慕的样子。高大观刚一听到时起初 很不屑,那句口头禅脱口而出:“多好的草地都有瘦马,多穷的地方都有富人。” 说着他忽然想到高小铭十有八九缺少人工。因为眼下年轻人都派上修桥了,所以 高小铭肯定需要人手。高大观越想越兴奋,连忙掉转方向,一直朝高小铭家加快 脚步。   高小铭果然是要修建房屋,是在原来的地基上重建,企图恢复昔日的规模。 被他雇佣来开工的都是一些年纪大一点的,也有妇女,还有七八个小孩。但是高 大观知道,这些小孩不是高小铭掏钱雇的,他们都是一些雇工的孩子,跟随在这 里玩耍的,当然,偶而也可以帮帮忙,例如帮大人提水桶,帮大人传泥刀,等等。 高大观见连小孩也忙得有条有理,就开始羡慕起来。他目光四处搜索,终于在一 棵龙眼树荫下看见高小铭。他正坐在一张太师椅上面悠闲地摇蒲扇,旁边立着一 个小巧玲珑的茶几。茶几上摆设有一盏茶壶和一个茶杯。高小铭此时并不喝茶, 而是翘着二郎腿,很悠闲地摇蒲扇,眼睛看着那些雇工干活。   高大观两手恭恭敬敬垂直,笑嘻嘻地走到高小铭跟前,先鞠了鞠躬,然后小 心翼翼地问高小铭缺不缺人手,要不要他。他很恭敬地对高小铭说:“老爷,我 是岁数大了点,但是我的胳膊还有力气,您不信,那就让我去试试看。”   高小铭看看高大观,问:“你能干什么?”   高大观一听很高兴,连忙点头哈腰,回答:“除开拿泥刀,什么都能干!”   高小铭捏着下巴想了想,才对高大观说:“本来老夫不缺少人手的了。但是 看你可怜,就多少让你挣个棺材钱吧。”   高大观一听乐不可支了,更有力度地点头哈腰,连声道谢。   高小铭抬起右手指了指,对高大观说:“不用你干什么重活了。你就去将我 那后院的瓦砾收拾干净,然后统统将他们倒入那口水井,最好将那水井填满。知 道了吗?”   高大观没想到这差役就如此简单,连忙点头哈腰,唯唯诺诺一通之后就立即 领过家伙去干活。   高大观不一会儿就走到了高小铭刚刚指定的场合。他开始注意到这里原先是 一个花园来的。里面的花草被大火烧焦之后已经回天乏术,大都枯萎掉了。残枝 败叶和碎瓦破砾夹杂在一起,在地面纵横交错,铺盖上厚厚一层。   高大观这看看那瞧瞧,根据这些枯枝败叶他完全可以推测出这个花园本来种 植些什么花草。夜来香,大红花,仙人掌,芭蕉,还有菊花,等等。接着高大观 忽然觉得自己一下子置身于一个万紫千红的花园一般,耳边好偶然掠过一群蜜蜂 的喧闹。他叹息一下,摇摇头,开始动手清理瓦砾。那把生硬的小铁铲在他枯燥 的手里头神活灵现,游刃有余。高小铭坐在远处看着高大观干活,也很满意的样 子,时不时点头。   高大观一下子就清空一个角落了,觉得这些破瓦砾也堆得够高了,应该扔进 水井里去了,待扔完了再清理其他地方。但是,奇怪,他找来找去也找不到高小 铭所说的水井。他又坚持找了几遍,发现这里实在不存在什么水井,就跑过去问 高小铭。高小铭坐在太师椅上面,并不指定确切的方位,只是肯定地说,水井绝 对有一口,你再回去找找。   高大观于是又回头认真寻找,他想:“这水井是不是早已被瓦砾什么的遮蒙 了呢?”他两手铿锵有力地握紧铁铲的把柄,每前进一步就用铁铲出力挫一下地 面,希望忽然捅出一个大窟窿来。   不过,来回走了一遭,还是没有任何发现。他拍了拍后脑勺,忽然瞥见有一 个角落还没有留下过他的脚印,他立刻猜想那水井十有八九是在那里了。那里其 实没有什么瓦砾,只是枯枝败叶堆得满地狼籍,可能就这样把水井遮掩了。   高大观心头一喜,急忙提铁铲走过去,又开始用铁铲来试探。挫第一次,声 音沉闷,大地安然不动,没有水井。再踏上几步,再挫两下,仍然没有水井。高 大观终于气急了,开口骂娘,又踏上前两步,恶狠狠挫下去。这次他幸运地挫中 水井了,但是这水井是被一层枯枝败叶虚掩着的,空虚的下面立刻将高大观强有 力的铁铲接受下去。高大观忽然身体一虚,接着再也站不住脚跟,一头扑进水井。 他在栽跟头时本能地惊叫了一声。就是这惊叫声将高小铭和其他在远处干活的雇 工吸引过来的。他们围在水井边一时急得团团转。   高小铭听见还有挣扎的水声,连同一股股恶心的腐臭传上来,就知道高大观 还没有死。他急忙命令别的雇工道:“快拿长绳来!“   当一个雇工急冲冲地将绳子拿过来时,井下面一点动静也没有了。但是,那 一股股腐臭还是连续不断地涌上来。人们后退开去,个个捂住鼻子。几个小孩呕 吐得玩下了腰。   高小铭显然很慌张了,自言自语:“怎么办?怎么办?”   其中一个雇工说:“反正捞不上来了,就干脆填泥下去埋掉算了。”   高小铭想了想,点头同意。他听说就是这口井先后有不少女人在这里跳井, 难怪一直臭气冲天了。这口井不吉利。   高小铭当机立断:“现在立刻填井!”   雇工们于是扔下原先的活儿不干了,纷纷将破瓦砾收拾好,然后填入水井。 所有的瓦砾都被饥饿的水井吞光了,高小铭又命令雇工们到山坡挖土来填,整整 折腾了一个下午,才总算将这口水井填平。接着高小铭从裤袋里拿出一把钱,一 个雇工五十,将他们的嘴巴也封住了。水井被瓦砾填满了,很充实的消失了。雇 工们收了高小铭的钱,心里都变得跟这口水井一样塌实,后来果然对外面不透露 半点风声。   但是,高小铭做梦也想不到,就在他偷偷摸摸地将高大观埋掉时,其实也将 他父亲埋掉了。他不知道他父亲高珍就是投这口井自尽的。现在,这口水井填平 了,瞬间从这个世界消失,也永远“封杀”了发现他父亲高珍的死亡的线索。   8   在修桥时,钱辉和高清俊这两个人可以说是形影不离,一块干活,一块休息, 休息时两人也是使用同一条水烟筒。   钱庆也使用这条水烟筒。他刚结婚不久,整个人就像垮掉了一样,终日疲惫 不堪的样子,完全丧失了昔日的雄风,干起活来手脚无力,爱动不动。   钱辉虽然是钱庆的大哥,但钱辉似乎与高清俊更加亲密,他看见钱庆一副病 猫模样,就经常脸露神秘的微笑,有时还指着钱庆跟高清俊耳语几句:“他把力 气都花到女人身上了。呵呵……”说罢又嘿嘿笑。高清俊拿眼睛看看钱庆,也点 头认同,陪钱辉嘿嘿笑。   钱德身为户长,现在他的职责与监工差不多了,就是监视工人们不准偷懒。 不过,他手里不执皮鞭,看见谁拖拖拉拉的,也总不过大声催促一下罢了。钱德 看见弟弟钱庆像只发瘟鸡一样有气无力,就走过去叫他回家休息。但是钱庆不领 二哥的情意,他冷淡地对钱德说:“你这不是明摆着小看老子?我行的,用不着 你来操心!”钱德就像劈头盖脸地遭受一盆冷水,他失望地看看钱庆,然后转身 离开。   钱德与钱庆两兄弟本来关系不错的,他们对大哥钱辉都抱有成见。他们将心 比心,说:“人家高清虎才是真正的大哥呢。捞到好处了仍然不忘记其他兄弟, 一个个地分田分地。”他们言外之意是指钱辉不配做大哥,捞到田地了独个儿吞, 不肯照顾兄弟。   当时钱辉听见了这些风凉话,后脊背一阵阵冰凉,除开唉声叹气之外,接着 只有可怜巴巴地向兄弟们辩解。他解释说,不是他这个大哥不爱兄弟,只是没有 那个本事,是爱莫能助。之后他又进一步解释,说:“我就这么一点儿田地,数 量很有限,我自己都嫌少,哪能再分给你们?你们想是不是?换了是你们,你们 分不分?”   钱德与钱庆互相看看,默不作声。后来,他们两人又共同造谣,说钱辉本来 是可以分到许多田地的,只不过他不爱自己的兄弟,就将它们拱手送给高清虎, 然后叫高清虎转手给高清俊。   钱辉一听这些哭笑不得的谣言,气得嘴唇直抖,脸色紫青。他按捺不住激动 了,暴跳起来,叫道:“胡说八道!”“荒唐!”但是,奇怪的是,别人不见他 怎么辟谣,倒是高清虎板起庄严的脸面站出来替他开罪。   高清虎对别人这样说:“俗话说,无功不受禄。论功劳,给钱辉那么多田地 已经是优待他了!”这话自然刺痛了钱辉的心,但也同时截破了钱德钱庆两个人 的谣言,替钱辉解了围。此后,钱辉钱庆就心安理得,一时间不起什么风浪,两 人相处得比以前似乎更加融洽了。钱辉看在眼里,心头有点失落,时常对妻子阿 梅说钱德钱庆他们是有意冷落大哥大嫂。阿梅却不屑一顾,她冷冷地哼一声,安 慰钱辉说:“阿辉,你不要生气,不要担心。他们是蛇鼠一窝,迟早也会闹翻的。 我们就天天睁开眼皮来看,看他们到时是不是这样。   果然不出阿梅所料。后来不多久,钱庆开始与钱德反目了。原因很简单,是 钱德忽然做上了户长,而钱庆他什么也不是。因此,钱庆心里不平衡,嫉妒得要 命。可能正是由于自卑,钱庆再也不与钱德说话了。钱德出出入入时都主动跟他 打招呼,钱庆也不理睬。钱德就想不明白,怎么钱庆忽然变化这么大。而且周围 也没有任何关于他的谣言,想辟谣来声辩一下也没得劈没得辩。钱德无可奈何, 唉声叹气,忽然想到找大哥钱辉,就马上去找钱辉来质问,质问他是不是他从中 挑拨离间,做了什么手脚。钱辉苦笑一下,脸上开始出现细小的皱纹。不过,钱 辉并不介意钱德的猜忌,而是很耐心地向他解释。   钱辉首先问钱德:“阿二,你忽然做上了户长,你有没有觉得突然?”   钱德听了稍微怔了片刻,接着轻轻点头,说:“是有点突然,有点奇怪。我 现在还想不明白为什么上级偏偏选中我。难道是因为我五年前就加入国民党了? 但是你也和我一个样啊,那时是被他们强行拉进去的。还有很多人都是这样。我 现在忽然有户长做了,真的觉得很幸运。”   钱辉听着笑了笑,对钱德说:“你的确是走运。不过你得感谢一个人了。”   钱德不是很明白,就问:“谁?为什么要感谢他?”   钱辉说:“就是高小铭,就是他左右保长给你一个户长当的。   钱德越听越奇怪了,就反问钱辉一句:“你怎么知道?”   钱辉微笑一下,说:“我当然知道。实话告诉你吧,本来高清虎提议了是要 我来担任这个户长的。但是高小铭这个人,你也知道的,他历来对我没有好感, 所以他就竭力反对,还上下左右的拉关系,要不惜一切代价推翻高清虎的案子。” 说到这里钱辉就停顿一下,咳嗽两声,咳嗽完了,才继续说下去:“但是,高清 虎的脸面也不小啊,保长开始左右为难了,就是想谁也不得罪,得罪了那么以后 就不好说话了。后来,高清虎来征询我的意见。我说我可以不当这个户长,但有 一个条件,必须由我的兄弟来当。于是高清虎就让步给高小铭,高小铭也跟高清 虎妥协。接着就是任命你钱德来当户长了。可以说,你这个户长是空手捡到的。”   钱德一听很不是滋味,他轻声哼一下,淡淡地说:“我不信你有这么大方。 那么阿三他怎么什么也不做?”   钱辉有点尴尬,说:“这就是阿三近来跟你闹矛盾的原因了。”   钱德听了不吭声。   钱辉看了看钱德的脸色,又说:“阿三这个家伙你又不是不认识。我们三兄 弟从小在一起长大,他放的屁有多重我也知道。他就是好吃懒做,什么也想不干, 人家干得好,他又开始眼红,妒忌别人就好象跟人家有天大的仇恨一样,不跟你 说话了,你问他了他还赌气,一点肚量也没有。”   钱德想了想,觉得大哥的话也不是没有道理,于是他转身要走了。钱辉对着 钱德的背影说:“我就是这么大方,心甘情愿地将户长让给你们来做,信不信由 你!”   此后,钱德开始想方设法地与钱庆沟通,但都无济于事。钱德终于相信钱辉 的话了。但是,他一直不放弃任何要与钱庆重归于好的机会。钱庆之所以这么快 就娶上老婆,根本不是母亲的功劳,而是钱德在暗地里花了很大的力气。大哥钱 辉也这样。请媒人的钱就是他掏的。父亲死了,母亲又眼瞎,弟弟的婚事当然责 无旁贷地落到大哥的肩膀上了。钱庆娶了老婆以后身体一下子变得虚弱,作为男 人,作为过来人,钱德当然知道那是不懂节制,以致元气大伤。因此,钱德又立 即托人去县城买元参,想给钱庆补补身子骨。可惜的是,那人回话钱德,说他认 识的那个郎中刚好没货,要等多几天了。   钱德于是加紧催,说那郎中没货了就去别处买,贵点也无所谓。那人答应着, 但两天过去了还没有把元参送过来。钱德就猜疑那人肯定是等着买便宜货了,因 为这样他就可以吃点回扣。但是钱德也无可奈何,他事务繁忙,无法分身。他见 钱庆体力不支,可怜巴巴的,就好言相劝,劝他回家好好休息。没想到,钱庆还 是不能够理解哥哥的一片苦心,断然拒绝。这让钱德感到心痛万分,就像有许多 大水蚁在狠咬似的。   钱辉也看见听见了。他见三弟还是那么倔强,本想以大哥的身份来教训他几 句的,但钱辉他想来想去,觉得那家伙眼里根本没有我这个大哥,于是只好欲言 又罢。   钱辉早就下定决心以后跟随高清俊了,就悄悄对高清俊说:“阿俊,我也想 加入你们共产党,你就收下我吧。”   高清俊抬头看看钱辉,有点惊诧。他问钱辉:“可你别忘了,你早就是国民 党了。”   钱辉哼一声,问高清俊那又有什么关系。高清俊告诉他,入了国民党就不能 入共产党了。   钱辉开始为难起来,问高清俊怎么办。   高清俊嘿嘿笑几下,就建议道:“你退出来不就行了?”   钱辉听了眼睛一亮,一拍大腿,兴奋地叫道:“是啊!我保证立刻退出国民 党。这样你们可以接纳我了吧?”   高清俊看看钱辉,还是直摇头。他笑着说:“你别以为入共产党就像入国民 党那样容易。当时你们入国民党可以说是国民党逼迫成的。但是,我们共产党就 不一样了。我们要看你是否符合条件。”   钱辉于是急迫问高清俊究竟是些什么条件。   高清俊告诉他,条件很多,例如不能是地主出身,必须有思想觉悟,作风正 派等等。   钱辉想了想,觉得自己都符合,就说:“我应该没有问题吧?”   高清俊最后摊牌似的说:“其实我没有决定权。但是如果你真的诚心诚意入 共产党,看在你历来的表现还不不错,可以做你的牵线人。”   钱辉一听很高兴,立刻开玩笑地敬了高清俊一个别扭的军礼,表示绝对服从。 高清俊看在眼里,乐在心中。   其实,高清俊前不久已经接到新的任务,要在当地秘密发展党组织,力争大 量吸收党员,为以后与国民党分庭抗礼、平分秋色做好准备。高清俊一接过任务 之后,首先就想到准备网罗钱辉,可喜的是他钱辉竟然自投罗网。至于钱辉何以 改变立场了呢?高清俊猜想,肯定是他对国民党的土地政策不满,加以对高小铭 那样的地主又深恶痛绝。而共产党的土地政策正好迎合他的需求,所以他渴望成 为共产党的一员也就理所当然了。   高清俊知道,像钱辉这样的人应该还很多。这正是他能以扩充党组织的有利 条件。就看怎么样下手比较有效了。于是,他准备换一下策略了,加紧行动,主 动动员。   9   农历七月十三这天下午,石桥如期竣工。这两座石桥就像一对双胞胎,一模 一样,以相同的姿态横跨在凇江上面,彼此相隔不过几十步,又像两个优美的臂 弯紧紧拥抱凇江。江水极其畅快地从石桥底下流过,波纹一荡一荡的,直将绚丽 的阳光反映到桥身。而石桥的身影就倒影在江面。江水从早到晚,川流不息,再 接再厉,似乎就是想努力将石桥的倒影冲刷走。但是,又不能为力,不得不承认 失败,它们打从这里经过时除了惊叹石桥的雄伟外,还不得不佩服和它们一样坚 固的影子。石桥的身影就是流水无力征服的缩影。   政府本有计划当天举行隆重的竣工仪式的。但考虑到日子的特殊性,就决定 推延一天。   第二天,即农历七月十四这天,就是俗称的鬼子节。家家户户杀鸭了,一片 喜气洋洋的景象。于是政府派人在两座新落成的石桥上面敲锣打鼓,鞭炮依着桥 沿排放,热闹非凡。七月十四这天早上,高家庄里里外外,一副官民同乐气派。   鬼子节,与端午节大相径庭。端午节家家户户包粽子,在粽子系上神秘的护 身符,然后让自家孩子带到凇江玩。孩子们吆喝着赛竹筏,看谁划得最快,然后 纷纷将粽子扔到江心,认输的就得奉命把所有扔入江中的粽子一条不漏地打捞回 来,据说如果遗失一条那么就意味着你以后要折一年的阳寿。若全部打捞回来了, 大家就平安无事。所以,端午节这天是所有孩子玩得最开心的特殊日子。   但是,鬼子这一天,正好相反。相传这天是大鬼小鬼集体出来觅食的一天, 尤其水鬼。因而这一天孩子们一律不准下水玩,不但不准玩水,而且不得接近深 水的地方,例如凇江、南塘等地区。正因为家禽当中鸭和鹅会游水,所以他们在 这天自然被当作不吉祥的东西。不过,鹅走起路来大摇大摆,雄赳赳,气昂昂, 威风鼎鼎,气宇轩昂,就想官爷出巡一般。因此,人们就认定鹅是官爷的化身, 不敢拿其开刀。而鸭虽然走起路来也大摇大摆,但明眼人一眼瞥过去,就可立即 看出来它们底气不足,是个透顶的倒霉蛋。因此,七月十四这天,在高家庄,鹅 平安无事,鸭就集体遭殃了。孩子也大多盼望能这一天尽早到来。虽然不像端午 节那样无所顾忌地玩水了,但有鸭肉吃,而且对许多小孩而言,一年之中恐怕就 只这一天可以吃上肉了。   孩子们吃完鸭肉了就纷纷呼喊伙伴的名字,相约去石桥边凑热闹。鞭炮毕毕 剥剥完了,锣鼓敲击一阵子也终止了。让孩子们大失所望的是,鞭炮都放到水里 去了。红色的炮纸铺满了凇江,然后跟随江水缓缓流逝。孩子们都远远地站着看, 没有谁敢于上前去捡那些没有燃爆的鞭炮。他们情不自禁抬头看凇江的下游,好 象流的是血一样,红扑扑的。   凇江两岸开始恢复平静。石桥静悄悄地卧在江水上面,江水也静悄悄地从石 桥的胯下流过。水草散发着浓郁的清新的气息,也静悄悄的守护在岸边。偶尔几 只水鸟扑打着翅膀飞上飞下,这就是凇江上空最为生动的亮点了。田野空虚着, 它早已被辛勤的农民掠劫一空,很疲劳极无奈地躺在那里,不想动弹一下。散落 在田野周遍的是大大小小疏密不一的竹林。风吹过来时,它们就机械地咯吱咯吱 响。那是竹子与竹子之间剧烈磨擦所发出的空洞的声音。这种声音伴随着高家庄 日日夜夜,可以说是高家庄人最熟悉的声响了。荔枝树与龙眼树也三五成群的遍 布高家庄每一块空地。它们有的高大挺拔,早已从火灾的阴影中走出来。它们开 始将旺盛的生命力通过茂密的叶子展现给高家庄每一个人。但是,高家庄人根本 不在乎它们的存在。他们知道,既然石桥都修造好了,那么,对岸那个铁矿场接 着继续开采只是一个时间问题了。他们现在所关心的就是自己能否重新成为开采 铁矿的工人。人们争先恐后地去报名,人流都把钱德家的门槛淹没了。除开老人 和小孩,有正常劳动力的谁愿意报名都几乎如愿以偿了。   人们又开始找回往日开采铁矿那种独特的感觉了。有所不同的是没有皮鞭的 奴役了。这些监工虽然也拿皮鞭,但他们不敢毒打工人。他们顶多呵斥你几声, 或者威胁你几句。监工们的态度改变很大,与往昔那些汉奸相比,简直犹如天壤 之别。但是人们手里的工具没有更易。这个矿场是当年日本鬼子原封不动地留下 来的,一些独特的工具除了生锈之外仍然保持那个样子。那些汽车本来也是日本 人的。日本人投降后就将它们全部留下来了。它们呜呜地从石桥经过,到达矿场, 待将铁矿石装满,又呜呜响地经过石桥,然后消失在曲曲折折的公路上。人们根 本不知道这些铁矿石将有什么用处了,会被运往什么地方。他们只懂得生活,只 认得钱。谁给他们钱,他们就情愿出卖低贱的劳动力去交换。他们通过付出辛勤 的汗水乃至鲜血来生活,并且因此而感到满足和喜悦。他们劳动时说笑声就时时 刻刻与凇江的流水声欢乐地交织在一起,然后难舍难分地一直向远方流去,流水 到达哪里,人们的说笑声也到达哪里。   10   高家庄人的生活开始变得充实起来。那些没田或少地的人家除了租赁地主的 田地来勉强填饱肚皮外,他们唯一的经济来源无非是帮政府开采铁矿。从早上忙 碌到傍晚,劳动时间是很长,但对高家庄人来说根本不算什么;虽然工资也少得 可怜,但对高家庄而言,已经是求之不得,心安理得。有人仔细推算,说如果按 这工资再干他三四年,至少也能购置好几亩良田了。许多人都渴望摆脱地主的剥 削,他们为了实现这个愿望,每天都不辞劳苦地在矿场洒汗水。吆喝声,催促声, 说笑声,锄头掘地声,铁揪与岩石的碰击声,络绎不绝的汽笛声,还有来回跑动 的狗吠声,它们镇压住凇江清细的流水声,堂而皇之地成为凇江两岸的主宰者。 阳光公公平平地照耀每一个人,他们的脸都呈现出健康而从容的笑容。   高清俊满头大汗,不断地挥动锄头掘地。汗水顺着脸颊流下来,到达下巴没 有了依附,就不停地往下面滴。钱辉在一旁叫道:“阿俊,你的衣服湿透了。”   高清俊朝钱辉笑笑,就歇手脱衣服,然后赤着黝黑的胳膊继续掘。这时,工 地上忽然有一个大家都不认识的小伙子来找高清俊。他长得还算眉清目秀,左下 巴有一个拇指般大小的红色胎记。高清俊第一眼看见他就替他可惜,可惜他一脸 秀气就被这个倒霉的胎记抹杀了七七八八。这个小伙子是见一个人问一个人,一 路问过来才好不容易找到高清俊的。当他确认是他所要找的人之后,就二话不说 把高清俊拉到没人的地方,神色有点紧张地对高清俊说:“我是你哥高清虎派来 找你的。”   高清俊哦一声,揩脸上的汗水,问:“我哥找我什么事?”   小伙子机警地看看四周,见没有人可以听见,就对高清俊说:“你哥叫你赶 紧逃跑!”   高清俊疑惑地问:“干什么要逃跑?我又不干坏事。”   那小伙子有点急了,正色道:“你不要问为什么,这是你哥高清虎的命令, 你就赶紧听他的逃跑吧,否则你会吃亏的!”   高清俊一转头,说:“我不走!这是我的家乡,我哪也不去!”   那小伙子见高清俊如此固执也无可奈何了,遂将高清虎密令高清俊逃命的理 由说了出来。高清俊吃惊地听着。原来是国民党又开始拿共产党开刀了,县城里 面已经抓了许多,不少还已就地正法。高清虎之所以急派这个小伙子来秘密通知 高清俊赶紧逃跑,就是因为担心再过几天,高清俊恐怕插翅难逃了。   但是,高清俊仍然认为不值得警惕,他轻蔑地哼一声,就对那小伙子说: “我知道了。谢谢你!”   小伙子看着高清俊笑了笑,与高清俊握手告别。他们俩握手时的动作钱辉在 远处看得一清二楚。   高清俊若有所思地回来了,钱辉就朝那小伙子远去的背影使了个眼色,低声 问高清俊:“什么人?”   高清俊抬头看看小伙子行将消失的背影,支吾道:“他是来联络我们的同 志。”   钱辉一听立刻显得很遗憾的样子,抱怨道:“那为什么不介绍给我认识认识? 太可惜了!”   高清俊只好解释道:“他很忙,没空在这呆了。以后再介绍吧。”他说着又 提锄头开始劳作。钱辉看看高清俊,就很佩服他这股牛劲。他在高清俊身边,也 跟随高清俊开始挥动笨重的锄头。   第二天晚上,粗心大意的高清俊不得不面对残酷的现实了。他突然被捕,而 且是在家里被五个便衣警察逮捕的。最让他感到羞愧的是,和他一起被捕的还有 钱辉。钱辉其实还不是共产党员。他天天来找高清俊就是想尽早加入。但是,这 天夜晚,他刚刚来不久,也许屁股连板凳还没有坐热吧,特务们就犹如天兵神将 般出现了。   高清俊束手就擒。   钱辉急忙对特务们解释自己不是共产党,也从不想过要加入共产党。但是特 务们根本不理睬钱辉的申辩,同时以“通匪罪”正式逮捕钱辉。   特务们解押高清俊和钱辉出去时终于惊动了老母亲。她心慌意乱,不知道天 高地厚了,竟然郑重其事地搬高清虎出来吓唬。只见她两手叉腰,这样问特务们: “你们认识我儿子高清虎吗?就是他二哥!”她说着还将右手抬起来,指了指高 清俊。   一个特务冷笑一下,接着指着她的鼻子喝道:“别说高清虎了,就是皇帝老 子我们照样抓!如果高清虎是共产党,照样得杀头!”他说罢就挥手命令其他人 解押高清俊和钱辉离开高家庄。   警察们的汽车就停放在石桥旁边。他们将高清俊和钱辉推搡进汽车,扬长而 去。追赶出来的母亲什么也看不到了。她只可以闻到浓郁的汽油味。她知道,高 清俊和钱辉被他们抓去了可能要砍头的。她想着想着,突然一下子呜咽着瘫坐在 地面,手上的灯笼也摔倒在地面开始燃烧自己。灯笼接着也烧尽了,她在地上坐 着哭了好久,才慢慢起身摸黑回家。   高清俊与钱辉都是头一次坐汽车。他们还可以清晰地回忆当初在一起讨论汽 车的情景。那是日本人的汽车,看起来怪摸怪样的,不用牛拉也能跑得飞快。   高清俊指着汽车问钱辉:“你坐过那家伙吗?”   钱辉看了直摇头,也很羡慕地问高清俊:“你坐过了?什么时候呢?”   高清俊也摇头,说:“以后我们要坐一坐的,那样死也瞑目了!”说罢呵呵 笑。钱辉也陪着笑好一阵子。   现在,他们同时实现了那个愿望了。但是他们内心没有丝毫喜悦和激动,彼 此都心事重重。高清俊自忱枪毙是迟早的事情了,而让他感到悔恨的是他连累了 钱辉。如果钱辉靠不上他那张嘴巴,不能有效地为自己解脱罪名,那么他的命运 也不容乐观。   高清俊于是不时用充满内疚和羞愧的目光看钱辉。钱辉也不时用忧虑和迷茫 的眼光看高清俊。这两种目光偶然也发生碰撞,但他们都默不作声,彼此不说一 句话。他们不知道汽车将把自己带到什么地方。   汽车停下来时,他们就立刻被特务们夹持进不同的监狱。监狱里头充满了难 闻的尿骚味。刚一坐下,跳蚤们马上爬满全身。高清俊一边扑拍跳蚤,一边想: “阿辉那里是不是也这么多跳蚤呢?”   他们彼此不得对方的音讯,就这样在漆黑的监狱度过了漫长的一夜。第二天 一早,令人振奋的曙光开始从窗口斜照进来。高清俊和钱辉都开始怀疑自己是否 刚刚做上了漫长的噩梦。   11   高清虎听说高清俊和钱辉被捕了不禁大吃一惊,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不是早就通风报信了吗?怎么五弟高清俊还会成为瓮中之鳖?高清虎焦急地想来 想去,最后断定十有八九是那家伙刚愎自用,自以为是,不相信大哥的忠劝。这 样想时高清虎忽然由焦急变得愤慨,生气地想:“抓就抓!枪毙就枪毙!我这个 大哥实在无能为力了!”   他开始觉得非常悲哀。悲哀之余高清虎忽然想到钱辉,不禁疑惑起来,怎么 钱辉也铛锒入狱?高清虎想,难道那小子跟高清俊打得火热,竟也加入共产党了? 看来有九成是这样了。   但焦急也罢,愤慨也罢,疑惑也罢,高清虎冷静下来后觉得很有必要去探探 他们。高清虎在警察局虽然不能一手遮天,但是凭借广泛的关系网,去探探监狱 可以说是畅通无阻的。   他脱下警察局的制服,换上了平装,买了两份好吃的饭菜,打算去探望高清 俊和钱辉。   按照关系的亲疏,高清虎应该是探望五弟高清俊在先的。但是高清虎不知出 于何种意图,也许是疑惑,他便决定先到钱辉那里去,待问问他究竟什么原因再 说。   高清虎提着饭菜来到监狱。看守们看见副局长来了,都必恭必敬地让道。高 清虎看他们,大摇大摆地走进去。他来到了钱辉的监狱前,看见了钱辉头发蓬乱 地伏在地面睡觉。地面铺满了稻草。钱辉就是睡在稻草上面。他的头发跟地上的 稻草一样蓬乱。   高清虎走了进去,他轻声叫了一下:“阿辉!”   钱辉听出了是高清虎的口音,就立刻激动地回答:“阿虎哥,你一定要救我 啊!”他说着一边慢腾腾地起身。高清虎见他身体极度虚弱的样子,就明白他已 经受了不轻的刑了。   高清虎对他说:“你不要起身,躺着就是了。”   钱辉已经坐起来了,满脸是伤痕,嘴唇苍白,目光呆滞,泪花中透着恐惧。   高清虎明知故问:“他们对你用刑了?”   钱辉恨恨地点头,有气无力地骂道:“那些晒白骨!”接着他将衣领揭开, 让高清虎看他肩膀两边的烙印。   高清虎知道,这些烙印是用烧红的铁块烙出来的。每烙一次,受刑之人不管 意志多么坚强都要昏厥一次。   高清虎猜想高清俊也一定吃了不少这样的痛苦。   钱辉又对高清虎说:“背后还有!”但是他不打算将后背的烙印展示给高清 虎看了。   高清虎点点头,安慰他说:“他们没有在你脸上下手,说明他们还是优待你 了。其实你还比较幸运的。”   钱辉一听立刻哭丧了脸,哀求道:“阿虎哥,你一定要救我!他们说要枪毙 我了……”   高清虎问:“为什么他们也抓你?难道你也是共产党了?”   钱辉失口否认。   高清虎又问:“那他们为什么要抓你,而不见抓别的人?”   钱辉十分委屈了,回答高清虎:“那晚我只好与阿俊在一起。他们抓阿俊的 同时也顺带抓我了,说我通匪……”   高清虎一听岂有此理,就脱口而出:“岂有此理!”   钱辉弄不明白高清虎刚才是骂谁无理了,他睁大了疑虑的眼睛来看高清虎。   果然,高清虎原来是对钱辉不信任。高清虎开始略带威胁的口气,又对钱辉 说:“如果你还是执迷不悟,死也不肯说出真相,那我想帮也帮不了了。”   钱辉忽然觉得异常悲哀,开始哭泣着说:“其实没什么的。我都跟他们说了。 我说我还不是正规的共产党。我不过是想加入罢了。我还没有加入共产党的。阿 虎哥,你一定要相信我!以后也不会加入的!都是阿俊他迷惑我,骗我上当 的……”钱辉诉说着诉说着竟大哭起来,哭得像小孩一样无助。   高清虎听了钱辉的诉说,就想了想,叹息一下,安慰似的对钱辉说:“你别 难过了。他们可能不敢动你的。”钱辉一听,真的犹如绝处逢生,激动地问: “也就是说,他们不会枪毙我了?是不是?”   高清虎对他点了点头:“有可能!”   钱辉忽然有点欢喜,但更多的还是忧虑。高清虎说话不敢肯定,证明还有被 枪毙的危险性。   高清虎忽然发觉有什么小东西在自己身上爬窜,他低头看了看,看见衣服上 下竟爬满了跳蚤,黑压压一层,可怕极了。他一边动手拍打跳蚤,一边对钱辉说: “这是我送来给你吃的,你就吃了它,吃了就好好休息。”他说着还指了指那个 放置在地面的盒子。接着迫不及待地说:“我走了,再见!”说着他赶紧走出去, 在外面还叫了好几个看守来帮他拍打跳蚤。   高清虎将跳蚤扑掉后才去看望高清俊。他发现高清俊其头发不但跟地面的稻 草一样蓬乱肮脏,而且他脸面上还有左右两个焦黑的烙印。高清虎凭借丰富的经 验猜测,他的前胸和后背一定还有七八个。但是高清俊又没有想象中的那么虚弱 不堪。他见二哥来看望他了,就很轻松地站起来迎接。   高清虎看他几眼,一时不知道说些什么好,就自然而然将装满饭菜的纸盒放 置地面。   高清俊指住那纸盒问高清虎:“二哥,那是什么东西?是不是好吃的?”   高清虎回答:“就是一些饭菜,吃了可以补补营养。”   高清俊笑了笑,说:“也好。反正没有多少日子活了,先大饱口福再说。” 他说着就过来将饭盒打开。米饭香喷喷的,充满了诱惑,菜式也不少,有鸡肉, 鸭肉,牛肉,猪肉等等。   高清俊不管三七二十一,张口就狼吞虎咽。   高清虎看着高清俊吃饭,小声问:“当初你为什么不听我的话逃跑?”   高清俊三两下将口中的饭菜吞下,也低声回答:“别提了,是我倒霉!我应 该相信你……”   高清虎一下子来气了,几乎是呵斥:“你说!你说!我什么时候骗你了!”   高清俊看看怒色满脸的高清虎,继续吃饭。   高清虎见生气也没用了,就开始唉声叹气,见唉声叹气也是徒劳,就问高清 俊:“你是不是都供认了?”   高清俊苦笑一下,回答:“不招供也得招供,有什么好隐瞒的?”   接着高清俊又说:“二哥,说实在话,钱辉他是冤枉的。不知道他有没有供。 你要想办法救他出去,就算是帮五弟一个忙,好吗?”   高清虎想了想,点点头,说:“钱辉那小子经不起酷刑,也供认了。”   高清俊吃了一惊,叫道:“完了。那么他要完蛋了。他明明是冤枉的,干吗 要承认呢?换了我就是打死我我也不认,认了不一样要枪毙要去死?”他又开始 责备自己了:“都怪我!都怪我!我就是死了也没有面目见他了。”高清俊说着 开始哽咽,不吃饭了,将饭盒搁置下去。   高清虎早已注意到那些成群的跳蚤纷纷往上面爬了。于是他就三言两语告别 高清俊说:“阿五,你别担心,二哥会想办法救你出去的。”   高清俊赶紧说:“你也要救阿辉啊……”   高清虎一个急转身,头也不回望一下,也不答应什么,径直离开了。   监狱里面除开跳蚤跳得热闹外,又开始恢复空寂。高清俊心想反正活不成了, 就又开始大口大口地吃剩下的饭菜,最好就撑破肚皮一命呜呼,好歹也做个饱鬼。 他吃着吃着忽然想起钱辉,不知道他有没有吃的。想必应该有吧。二哥是一个重 情义的人,他探望钱辉时也应该会带给他一份的。   高清俊又开始埋头大嚼。   然而,高清俊不知道,后来,正是钱辉做了他的替死鬼他才得以逃离死神的 魔掌。那些特务经过反复审讯,已经认定钱辉无罪,正准备释放查看的了;而高 清俊与另外几个共产党人也准备立即秘密枪决。   高清虎得知密报后大惊失色,情急之中就想出了一条偷梁换柱的妙计来,凭 借特殊的身份差人将高清俊与钱辉掉了个包。作为将死之人,高清俊十分诧异为 什么此时还要和钱辉调换监狱。就是这次机遇,高清俊才得以见钱辉最后一面。 两人在碰面的瞬间,都同病相怜地看看对方。但他们谁也不开口说话。他们认为 那是有福同享,有难共当,情同手足,生死与共,没什么语言可以表现,也没有 必要表达。   就这样,当天的深夜,钱辉就在黑暗中被人押解到一个偏僻的地方秘密枪决。 钱辉发现,同他共赴刑场的还有另外好几个人。但由于夜黑漆漆的,谁也看不见。 钱辉知道,他们之中肯定有一个是高清俊。他两腿开始抖索了,本想叫一下高清 俊的,但是手枪忽然崩响,子弹无情地穿透了他的脑骨。   第二天一早,高清俊出乎意外地获得无罪释放。高清俊知道一定是二哥搞了 什么手脚,但他此时只有喜气洋洋,什么也不想多想。   在高清俊回家的路上,高清俊又秘密派人将高清俊拦截。   高清俊开始十分惊慌,但他终于认出来了,拦截自己这个人正是上次到铁矿 场通风报信那个小伙子。他不慌不忙地对高清俊转达了高清虎的命令:“不得再 回高家庄,必须立即远走高飞,能走多远就走多远,而且永远不要回来!”   高清俊明白二哥的苦衷,自己的性命就是他冒险从枪口捡回来的。因此,不 敢再有丝毫怠慢和疏忽了,高清俊当即答应,立刻远走高飞,不回高家庄了。他 于是掉转方向,踏上了一条满地荆棘,与高家庄方向只好相反的山路。   12   在高家庄人看来,高清俊与钱辉被捕之后一去不返,肯定是凶多吉少了。高 清俊的母亲和钱辉的母亲都先后哭得死去活来。人们发现,高清俊的母亲哭了两 天就销声匿迹,而钱辉的母亲仍然继续哭,一天又一天,没完没了。她早已哭瞎 的双眼没有任何泪水出来了,她哭着哭着就在一天夜里悄然去世。许多人议论纷 纷,说她就是哭坏了心肝才死去的。   钱辉被捕第二天,钱德就立刻准备好丰厚的礼品登门拜访保长,要他出面打 开关节来救大哥。但是,这个保长礼物是收下了,却不断地对钱德摆手,叹息说: “这个实在帮不了啊。那是军统干的,我们这些地方官没有插嘴的胆量啊……” 他还使劲地抽水烟筒,企图用水烟筒肚子里面的水浪声来掩饰自己的无奈。   钱德开始心痛那礼品白送了,只有客套地告辞。举目无亲,接着下一步找谁 呢?看来只有高清虎才有能力救钱辉了。高清俊是共产党,钱德猜想,即使是皇 帝老子出面也恐怕难以挽救了,但是,大哥钱辉究竟是什么身份呢?钱德每逢一 猜想到“他是否已经加入共产党了呢?”就不寒而栗。怎么可能呢?在钱德的心 目中,大哥钱辉是不可能去做土匪的。然而马有失前蹄,钱德想,还是先搞清钱 辉的身份再说,如果他真是误如歧途的话,那么即使抬一座金山过去也换不回来 了。但是问谁去呢?其实高清俊和钱辉两个人最清楚不过,但他们都在监狱里面 了。高清虎可能也知道其中内情,但钱德了解高清虎的为人,他是一个吃里扒外 的家伙,而且他还有其某钟特殊的身份,他未必肯说。钱德想来想去,觉得还是 先去找找三弟钱庆再说。   在钱德的眼里,钱庆简直就是一个荒淫无度的家伙。钱德去找他时,令他傻 眼的是,大白天的,钱庆正和他老婆在呼风唤雨,床板咯吱咯吱响。而且钱庆明 明知道二哥来找他了,还不情愿下床。最后才胡乱地穿一件衣服出来。   钱德一见到钱庆就问:“三弟,大哥是不是土匪?”   钱庆开始顶钱德的嘴了,反问道:“什么土匪?这年头没有土匪!”   钱德一听显得有点尴尬,就换了另一种说法:“我是想问,大哥他是不是共 产党?”   钱庆忽然抬起右脚踏在鸡笼上面,哼一声回答:“这还用问吗?如果他不是 共产党,那么人家怎么会抓他呢!说不定早就枪毙了!”   钱德一听怒火中烧,呵斥道:“住口!小心你那张破嘴!”   钱庆看看钱德,也陪他生气,也呵斥道:“难道老子说错了吗!那你为什么 要来问我!”   钱德看看钱庆,气得张口结舌,悻悻走开。   钱庆见二哥走远了,一股无明火忽然燃烧起来。他咆哮着,像一匹愤怒的狮 子冲入房间,三两下将全身赤露的妻子拖下床,抓起挂在门边那条皮鞭,对着她 就是一顿毒打。她想反抗,却不够力气,想逃跑,但又光着身子,光天化日之下 不敢逃出去。于是她只有本能地用双手护住脑袋和脸面,蹲在地上任由丈夫抽打。 皮鞭一鞭鞭地抽打在她背部,殷红的鞭痕一条条爬满了她的身子。但是她始终一 声不吭地忍受。   钱庆抽打一通之后就扔掉皮鞭,一个人坐到床角边悄悄哭泣。刚才他与二哥 的谈话她已经听到。她知道他一定是因为大哥被人家抓去枪毙了而伤心。因此她 衣服也顾不上穿了,就过去挨坐在他身边,温柔地搂住他的脖子,安慰他受伤的 灵魂。   钱庆抱紧了妻子大哭起来。   他哭着说:“虽然我平时对大哥他们态度不好,但是我是真心爱他们的。自 从爹爹死后,他们就像爹一样对待我。他们的恩情我一辈子也报答不了……”   钱庆哭着继续诉说下去:“大哥被那些狗娘养的抓去枪毙了,我心痛啊——” 他终于不堪悲痛,脸蛋一歪,竟靠在妻子的肩膀昏过去了。   她发现丈夫忽然没了动静,就拍打一下,仍然没有声息。她吃惊地抬头上来, 发现他双眼紧闭,已经不省人事的样子了。她顿时六神无主了,扶他躺倒床上, 就七手八脚地穿衣服,惊慌失措地跑出去叫钱德。   钱德大吃一惊,一阵风似的赶过来。他发现钱庆还有鼻息,脉象也正常,还 有心跳,他沉想一下子就对她说:“没事的,他可能是中气不足,一时气虚昏过 去了。让他好好睡一觉,相信他很快就会醒过来的。如果天黑了还不醒,那你就 赶紧去找我,知道吗?”他说着一眼瞥见了她因仓促来不及扣好衣领而泄露出来 的乳房,雪白丰硕,很有弹力地挺拔着。而她一直担心地盯着钱庆安详的脸。钱 德偷窥几眼她的乳房后就神情慌乱地走出去了。   在天黑之前,钱庆果然苏醒过来了。他睁开眼皮,首先进入他眼帘的是哭得 像个泪人的妻子。原来她一直寸步不离守护着他,见他许久也不睁开眼睛就越等 越急,最后急得哭起来了。他看见了她挂在胸前的一个洁白的乳房,就伸手过去 帮她系衣扣。这一举动忽然惊动了她。她见丈夫终于醒过来了,喜从天降,立刻 扑向丈夫,甜美地搂住他的脖子。   钱庆问她:“你一直在哭?”   她有点害羞了,回答:“谁有这么大的本事,可以哭那么久?”   钱庆苦笑一下,深有感触地说:“最好就将眼泪哭干了,像我娘那样。我姐 姐死时,她哭干了眼泪,哭瞎一只眼。我爹死后,她又将另一只眼哭瞎了,也将 眼泪哭完了。现在我大哥被那些狗娘养的枪毙了,我娘伤心过度,哭不出眼泪来 了,就哭死了……”   她默默地听着,不吭一声。   钱庆推推她,说:“让我下床。我要去告诉二哥一声,明天我决定又去矿场 那边上工。”   她听了很满意,不过她又劝告她说:“二哥说你身子不太好,你就不要下来 吧。让我去告诉他就行了。”   钱庆点点头。   她就微笑着出门。   天快黑了,钱德正在房间里头挑煤油灯。她一看见他就很快活地开口:“二 哥,阿庆他醒了。他说他明天就去开工。”   钱德点了点头,拿眼睛瞥一下她的胸部,见无隙可乘了,就对她说:“知道 了。三弟没事就好。你过来帮帮忙。”   她见他正努力地挑灯心,就大大落落地走进去帮忙。钱德早已因为紧张而满 脸涨红。她瞧了瞧他红扑扑的脸面,还以为是煤油灯照出来的。   她正想伸手过去帮忙了,钱德忽然抱住她,一手扯开她的衣扣,直伸进去抓 她的奶子。她瞬间也无力反抗了,全身酥软下去。钱德急忙吹灭煤油灯,迅速抱 她上床。   屋子里头漆黑一片。她低微的呻吟声在黑暗中似有若无。   13   保长派人来通知钱德,说从下个月起政府加强征税。他说着从裤袋抽出一张 清单递给钱德。   钱德接过清单快速浏览一下,发现在原有的税则之外,又增加了不少名目。 他指着清单问那使者:“政府不是说过了吗?战后可以免除各种赋税。怎么现在 越来越多,越来越重了?”   那人一直不停地吸卷烟,他甩了甩捏卷烟的右手,慢悠悠地将白色的烟雾从 嘴角喷吐出来。这些烟雾明目张胆地扑到钱德的脸上。钱德不习惯浓烈的尼古丁 味,立即咳嗽起来。   那人拿眼睛上下打量一下钱德,忽然显出很不屑的神情,待他又连接吐完两 口烟才开口对钱德说:“中央早已下达指示,命令各地加紧征收军粮。这个你们 当然不知道了。你们这些穷地方,鸟也不下蛋的穷地方!”   钱辉有点惊疑,问:“军粮?什么军粮?又跟谁打仗了?日本鬼子还不服输 吗?”   那人盯住钱德,满脸轻蔑的色容。他告诉钱德,是共产党不识好歹,他们不 服从国民政府的安排,所以国民政府要讨伐共产党了,不仅要赶尽杀绝,还得斩 草除根。   钱德一听,连忙拍拍后脑勺,有点歉疚地对那人说:“你看,我就是什么也 不知道!那些共匪实在太猖獗了,无法无天,是应该讨伐,是应该剿灭,赶尽杀 绝!”   那人看看钱德,微笑一下,接着用力拍拍钱德的肩膀,叮嘱:“明白就好! 明白就好!好好干啊,好好完成任务!”他说着又指了指钱德手中的清单,说: “你就跟群众解释解释,你想怎样解释就怎样解释。”   钱德随即很爽快地回答:“这个不用担心,我会想办法说服大家的……”   那人最后友好地拍拍钱德的肩膀,叼着卷烟走了。钱德站着目送他消失,待 他留下的浓烈的卷烟味也消散殆尽了,钱德才开始考虑如何开展这个宣传工作。   钱德身为当地的户长,其实就是高家庄名副其实的统治者。户长虽然相对保 长和其他官职而言显得微不足道,是个小小芝麻官,但这就是基层,政府相关的 政策都经由他们落实。钱德考虑到已经有相当村民到铁矿场开工了,就决定选择 石桥作为临时会场,到时将村子里的人叫过去,同时也把矿场那边的人叫过来, 只要他们在石桥聚合,那样就可以速战速决,省去夜间开会的诸多麻烦。   石桥上面,钱德站在桥中间,桥两端排挤着村民。钱德不想浪费时间就开门 见山,,告诉大家,从现在起又要交赋税。他从口袋摸出清单,照着念,念完了 就解释说:“这都是税收的名目,每家每户都要交,人头税谁也不能少!”   有人表示不满,问怎么忽然间名目多几倍了。   钱德听见了却不正面回答,他转弯抹角,反问:“大家在矿场干活是不是很 满意啊?”   人们没有说不满意的。他们都异口同声很满意。有人还叫道:“如果照这样 干下去,不出五年就富了!”   钱德会意地笑笑,又问:“那你们得感谢谁啊?”   人群有的是马屁精,巴结道:“应该感谢户长!”   也有很多人觉得除了谢天谢地之外,就不知道应该感谢谁了,都拿疑惑的眼 光看钱德。   钱德环视一下,笑了笑,大声说:“我们得感谢国民党!是国民党赶跑日本 鬼子,是国民党帮我们修好这两座桥的!”说到这里钱德还用力跺了跺桥面,又 指着对面的铁矿场,继续说下去:“是国民党接管了那个矿场,然后大家才有这 活儿挣钱!”   钱德忽然停顿片刻,深呼吸几下,又扯开嗓门:“所以,我们要知恩图报啊, 积极支持政府的政策,按规定完成赋税!”   人们都被钱德这一番话说得茅塞顿开,纷纷表示应该支持,不好意思拖拉等 等。钱德听了心花怒放,接着宣布散会。   在矿场那边干活的都回去复工,不在矿场干活的就三三两两地磨蹭着回家。 石桥上接着就只剩下调皮好玩的小孩。他们都趴在桥沿边看江水,向江心吐唾沫, 让碧蓝的江水将白色的唾沫流走。他们吐了一阵唾沫,接着纷纷脱裤子,一字排 在桥沿边,看谁尿得最远。其中一个年幼一点的小孩开始忐忑不安了,他小心翼 翼地问其他伙伴:“我们这样撒尿,雷公会不会劈我们啊?”一个大一点的小孩 听见了就生气了,破口骂道:“劈你娘的□,你不敢撒就滚远点!来!我们一起 撒!”   因为当地有这么一种说法,是老人用来束缚小孩的行为的,警告他们不得在 江水撒尿,不听话的会遭雷公劈。所以,年纪小一点的不免顾虑重重,但他们见 年纪大的都毫无忌惮地往江心撒尿了,他们也只好忐忑不安地跟从了。他们憋足 力气撒完了尿,赛出了冠军,最后各自玩耍去。有的到矿场玩,因为他们的父母 都在那里干活。有的蹦蹦跳跳回家。   高清虎的儿子名字叫高一宝。他是所有孩子当中年龄最高的,但是他几乎也 是所有孩子中最为孺弱的一个。他整天都郁郁寡言,生性胆小,经常遭伙伴欺负。 而且遭别人欺负了,又不知道向谁求助。他母亲阿妮早就被鬼子害死,他父亲高 清虎有公务在身,十天有八九天在外。他知道自己有不少叔婶,但是他又觉得他 们很陌生。因此他不管什么时候遭受什么人侮辱都一声不吭,不想向任何亲人求 助。这样一来,久而久之,他内向孤僻的性格就养成了。尤其有一些好管闲事的 妇女,一旦见了高一宝就交头接耳,指手画脚,议论纷纷,窃窃私欲,说他是野 种。高一宝自然不知道“野种”是什么意思,但是他仔细观察过那些妇女,她们 个个脸带轻蔑和嘲笑的神色,他就悲哀地猜想,“野种”一定是骂人的话,不是 什么好东西。   高一宝一个人低着头,默默地看着自己的脚趾头回家。有时他也羡慕地抬头 看看凇江对面那个矿场。那里人山人海,与他年龄相仿的孩子就在大人间来回自 由地穿梭。他多么希望父亲也在那里干活啊,这样他就可以理直气壮地到那里玩 耍了。然而这些对他来说都不过是一种奢求。   他不再看着自己的脚趾头走路了,脚步忽然加快了许多。凇江的流水声早已 听不见了,矿场那边的挖掘声和吆喝声也逐渐变得轻淡。他耳朵里面听见的几乎 全部被咯吱咯吱响的竹声置换了。   他已经回到了村口。村口旁边就站立着一棵全村最高大的龙眼树。这棵龙眼 树古态龙钟了,小枝干上面三两两地驻爬着不少龙眼鸡。高一宝眼睛一亮,就去 爬树捉龙眼鸡。但当他爬上去时,机敏的龙眼鸡一下子全飞光了。他恶狠狠地骂 了一声娘,气得脚一打岔,从树上掉落下来,恰好头脑先落地,又不幸砸中一块 断砖,瞬间头破血流。他接着挣扎一会儿,待有人路过发现了之后,已经奄奄一 息,不久死亡。   14   钱庆在矿场并不积极卖力。该动手时往往不动手,不该休息了就经常擅自休 息。他吊儿郎当这模样就跟凇江慵懒的流水差不多。但是,所有的监工没有一个 敢管制他。其实他们不是害怕钱庆这个人,而是敬畏他二哥钱德。俗话说,兄弟 情同手足,得罪钱庆就无异于得罪了钱德。因此监工们谁也惹不起,眼睛一直睁 一只闭一只。钱庆后来也摸得着他们的底儿,就显得不屑一顾,越发我行我素起 来。很多时候都这样,刚休息完刚开工不久,他钱庆就冲天骂一句娘,扔掉铁楸, 独自儿上去吸水烟筒。在矿场下面作业的工人都能听见水烟筒汹涌澎湃的声音。   他有意将水烟筒吸得这么响亮。他得意洋洋地想,老子就这么响,你们管得 着吗?你们根本就没有这个胆量!烟吸完了,果然没人来催督他。他开始觉得异 常空虚,就坐在一块粗糙的岩石上,眼睛直勾勾地盯住地面那几撮黑糊糊的烟屎。 他忽然觉得自己就跟这些烟屎一样无聊。他想反抗这种空虚和无聊了,就伸脚出 去要将它们磨蹭掉。就在他用鞋底去镇压黑糊糊的无聊时,他发觉有一个人已经 静悄悄地来到了身边。   钱庆侧一下头,看见了一个满脸是胡子的男子。从来没有见过长这么多胡子 的男人,不但多,而且长,好象一生没有修理过。好奇之余,钱庆见不认识就懒 得理睬他了,继续镇压、磨灭脚底的无聊。   那人也不说话,他倒是饶有兴趣地看看钱庆,然后笑盈盈地蹲下身子,和钱 庆坐在同一块岩面上。   钱庆看了看他,觉得有点蹊跷,就开口问他:“喂!你是谁?来这里想干什 么?”   那人笑吟吟地说话了:“其实你认识我的。”   钱庆稍事一怔,觉得这个人的口音实在有点熟悉,但是他又敢肯定自己以前 确实没有见过这个人,就说:“你胡说!老子不认识你!”   那人笑了笑:“贵人多忘事啊。我和你还是同村是呢!你不信?”   钱庆又愣住了,觉得这口音越来越高清俊。这个陌生人的身材与高清俊确实 不相上下,但高清俊哪有这么多胡子?再说,高清俊与大哥钱辉极有可能都被狗 日的枪毙了。钱庆接着又陷入感伤之中,也不想去猜测他是真高清俊还假高清俊 了。   那人忽然神兮兮地钱庆说:“我就是高清俊啊。”   钱庆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漫不经心地说:“你是高清俊?恐怕是高清俊变 回来的鬼吧!”   那人笑了笑,说:“你看!”   钱庆于是拿眼睛注意他,只见他伸手到下巴扯几下,瞬息一大块胡子连皮扯 了下来,露出了洁白的本相。钱庆惊愕得张开了嘴巴,再仔细端详一下,觉得这 个人如果拔掉所有的胡子那就跟高清俊一模一样了。于是激动也开始产生,钱庆 连忙问:“你真的是高清俊?”   高清俊点了点头,微笑着,说:“不要张扬,轻声点!”有一边说一边将扯 下的胡子贴回去。   钱庆见高清俊能活着回来,就推测大哥钱辉也肯定没事,他喜出望外地问: “那我大哥呢?他在哪里?你们什么时候出来的?”   “我们早就出来了。”高清俊开始觉得有点蹊跷了,就问钱庆,“你没见过 你大哥吗?钱辉他也不回家吗?”   钱庆开始失落了,他告诉高清俊:“我一直以为你们被那些狗日的枪毙了。”   高清俊也觉得奇怪。钱辉既然不是共产党,也就不必东躲西避了,就应该光 明正大地回家过日子。怎么他也要像我这样流落四方?高清俊想了想,问钱庆: “阿辉真的没有回过家?真是奇怪了……”   钱庆开始流泪了,哽咽着说:“自从你们被抓走后,我大哥就一点消息也没 有了,不知生死……看来十有八九是被那些狗贼害了!”   高清俊脱口而出:“不可能的!”   钱庆不出声,眼睁睁地看地面。   高清俊似乎是在对自己解释:“我是真共产党都释放了,而阿辉是假共产党, 不可能不放的!”   钱庆冷冷地说:“你不要忘记了,你二哥是什么人物!他有头他脸,他们敢 动你的一根毫毛吗!”   高清俊一听惊呆了。钱庆的话也不无道理。如果是这样的话,钱辉实在是冤 枉了,自己实在对不起他了,这次回来找他的计划又落空了。一时间高清俊心情 异常复杂,带着内疚,也带着愤怒。他坐着叹息好一阵子,见钱庆一直坐在旁边 一动不动,像一尊石雕一般,他就对钱庆说:“阿庆,不瞒你说,我这次回来是 要找你大哥干一件很重要的事情的!”   钱庆听说大哥还有未遂的心愿,精神立刻提起了几分,赶紧问:“什么事情? 我可以帮助你们么?”   高清俊故意摆摆手,推辞说:“你不行的。你不会干这种事的!”   钱庆激愤了,说:“我钱庆还有什么事不敢做?当然,除了干伤天害理的!” 钱庆停顿一下,又说:“就是伤天害理的,如果能帮大哥完成心愿,让他含笑九 泉,我这个做弟弟的就是粉身碎骨也不推辞!”   高清俊脸一沉,又故弄玄虚:“我看你就是没有这个胆量。”   钱庆更加气急了:“你说,什么事能吓倒我钱庆!我大哥敢做的事情我这个 做弟弟的也敢!”   高清俊一听心里有了底子,他神秘兮兮地问钱庆:“阿庆,我问你,你恨国 民党吗?你敢和政府作对吗?”   钱庆看看高清俊,心慌了,犹豫不决,支吾不说。   高清俊叹口气说:“我就知道你雷声大雨点小了。”   钱庆支吾道:“你要我做共产党?”   高清俊说:“谁要你跟共产党?你大哥其实也不是共产党啊。他只有一个愿 望,就是……”高清俊欲言又止,故意吊钱庆的胃口。钱庆果然急切地问到底是 什么愿望。   高清俊看看钱庆,又扭头看看凇江上那两座石桥,淡淡地说:“你大哥的唯 一愿望就是……”高清俊指了指石桥,继续说:“就是有朝一日,他想亲自动手 炸掉那两座石桥!”   钱庆听了觉得不可思议,问:“干吗要炸它们?它们好端端的,炸了汽车就 通不过来了,就不能将这些铁矿拉出去了。我们都是依靠这个矿场吃饭的啊!”   高清俊忽然显得十分失望的样子,他沉住脸说:“我说你不中用,果然就是 这样。算了吧。没有谁勉强你,看来你大哥的心愿永远也没人帮他实现了!”   钱庆开始左右为难。这好象就是他平生第一次陷入沉思,又搓掌又跺脚又咬 嘴唇。他想了想,终于狠下心答允高清俊:“好吧。这个我帮你们。就算是帮我 大哥报仇雪恨罢了。怎样下手?”   高清俊心下窃喜,说:“别急。到时候我们会派人通知你,你一定要保住这 个秘密。不然,别说仇报不了,连自己的脑袋也保不住的。知道吗?”   钱庆点点头。   高清俊拍拍他的肩膀,笑着说:“一言为定!再见!”钱庆也用坚定的语气 和高清俊道别:“一言为定!再见!”   钱庆从工地回到家,天已经全黑了。他心里想着要炸桥的事情,难免有些许 顾虑,惴惴不安。他反复追问自己,不是自己没有这个胆量,而是因为如果真的 这样下毒手的话,受害的倒是乡亲们,他们可能就要失业了,他们每一个要致富 的美梦就要跟随爆炸声硝飞烟灭,成为泡影。   但是,钱庆一想起大哥的冤死,又开始咬牙切齿。他复杂多变的表情都毫不 保留地反映在他干巴巴的脸上。他妻子见到他反复无常的表情了,就心里闹鬼, 心想:“难道他知道我是脏货了?”她竭力沉住气,忐忑不安地继续观察他的颜 色。但见他赤着胳膊坐在竹椅上吃饭,心不在焉,还是那样忧心忡忡。最让她心 寒的是,他一反常态,今天连一个眼色也不给她。她忽然觉得自己在他面前就像 空气一样。或许这是因为他对自己不屑一顾。一个被别的男人玩过的女人还值得 他正视么?天底下就只有她最了解他的性格了。   她忽然全身发抖,不由自主地跪下去,哭泣道:“阿庆,我不应该再隐瞒你 了……”   钱庆见妻子无缘无故忽然下跪,而且还伤心地哭起来,就很吃惊,赶忙问: “你干什么?快站起来说!”   他仍然哭着:“我不起身。如果你不原谅我,我死也不起身了。”   钱庆一脸困惑,心不在焉地问:“你要我原谅你什么?你做错什么了?”   她心头一愣:“难道他真的什么也不知道?”同时她心里头立刻冒出一个巨 大的矛盾,顷刻像龙卷风一样盘旋。说还是不说?说吧害怕他不能接受;不说吧, 自己一直有一种不可宽恕的负罪感。   她咬了咬牙,心想到这个地步了,不如什么都告诉他算了。于是她忐忑不安 地将钱德诱奸她的经过一五一十地全盘抖了出来。   钱庆一听简直是晴天霹雳!他怒吼一声,暴跳起来,从门口窜出去,然后冲 进厨房,操起那把明晃晃的菜刀,向二哥钱德家赶过去。她惊慌失措地看见这一 过程,吓得脸无血色,情不自禁呆坐到地面。   不一会儿,钱庆怒气冲冲地赶回来了。她看见那明晃晃的菜刀还保持着白色, 就知道他没有找到钱德,而且她还知道,依据钱庆的性子,他无处泄恨的时候一 定少不了往老婆身上发。于是她坐若泰山,动也不动地等待他来惩罚。   钱庆一眼瞥见她呆坐在地面,像一根朽木一般,就嚯地挥动菜刀想一刀劈下 去。但是他终于犹豫了,恶狠狠地扔掉菜刀,拉过门边的皮鞭对准她就是劈头盖 脸一顿毒打。她早已习惯这种虐待了,不吱声,况且现在是自己不对,更没有逃 避的理由。   钱庆打一鞭就问一句:“你为什么要听那个畜生的?”   她说:“我没有。”   钱庆又抽一鞭:“那畜生小小芝麻官你就怕他了?”   她说:“我没有。”   钱庆又喝道:“你为什么不反抗?”   她回答:“我没有力气……”   钱庆又抽一鞭:“你为什么不叫人!”   她说:“我叫不出来。”   他又抽一鞭:“你为什么不咬他!”   她木然说:“我没有气力……”   钱庆继续毒打她。她护住脑门的双手都血迹斑斑了。钱庆见这样毒打还不解 恨,就扔掉皮鞭,从床角抽出一匹丈余长的布条,三两下挂在一条横梁上,笨拙 地打个死结。他指着这个死结对她吼道:“烂婆娘!你最好就自己吊上去!老子 以后不想再见到你这个脏货!”说罢哽咽着摔门而出。   半夜了。喝醉的钱庆跌跌撞撞地回家。屋子里面还有灯火。他习惯性扯开嗓 子,含糊不清地叫道:“老婆!快开门!”但是她没有出来开门。他就推门,门 其实是虚掩着的。   大吃一惊!他悲哀地发现妻子已经像腊肉一样挂在屋梁上了。她脖子上的圈 套就是他亲手为她预设好的。他吓得酒也醒了大半,七手八脚将她解放下来。但 是,迟了!她早已断气,浑身冰凉。   钱庆跪了下去,号啕大哭。悲恸的哭声在屋子内回荡,强有力地震撼着每一 片屋瓦。他连夜将她埋掉,然后像她墓边的夜鸟一样,惊动漆黑的夜色,之后扑 打翅膀飞离故乡。   15   钱德一连两个月都因公务缠身奉命在外征收田赋。他们那伙人在县委的统一 指挥下,以千军万马般的气势逐一对比较富庶的村庄横征暴敛,然后又将闲不住 的手伸向穷乡僻壤。钱德摇头叹息一下,自己对自己说:“看来,高家庄在劫难 逃了!”   钱德回到高家庄那天雾水非常大,太阳出来老久了,还像一个怕羞的小姑娘, 蒙着白纱不敢见人。随同钱德进村的还有一小批人马。马背驮着许多皮包。许多 高家庄人说,这是他们第一次看见马,身子要比牛小多了,打起架来的话,马肯 定不是牛的对手,牛只要站着不动,摆出牛角来,马即使吃了豹子胆也不敢上阵。   令钱德心慌的是,这次外出回来,发现三弟钱庆夫妇忽然消失得无影无踪。 他连忙找几个邻居来问,邻居们纷纷说不知道。他们说他们只知道钱庆两公婆前 段日子有一次闹过哭过,接着就销声匿迹了。   钱德心里开始发虚,难道这老屋闹鬼不成?去年也是这样,他到县城开了三 天会,一回来好端端的老婆不翼而飞。老婆是个黄脸婆,送人也没人要的,绝不 会是逃跑。说实在话,钱德做梦也盼望她毫无声息地走人,那样的话,他凭借现 有的地位和权势就完全可以续娶一个年轻漂亮的姑娘。虽然他的梦幻终于在无意 中实现了,他老婆不翼而飞,跟院子里头的井水一样蒸发得无影无踪,但是钱德 在幸庆之余不免觉得蹊跷,加以这次三弟夫妇神秘失踪,钱德一想更是疑神疑鬼。 然而,钱德除了疑神疑鬼外别无他法,只得简简单单地招呼一部分伙伴住进钱庆 的家。   村民知道了这伙人马是来刮民膏的,就都有点紧张,不知道他们下手重不重。 他们唯一的盼望是,这些人马最好就是一住进钱家就像钱庆夫妇和钱德的老婆那 样消失。但是,那些人不但不消失,而且他们一吃过午饭就立刻行动,挨家挨户 地刮搜。贫民和地主好办。地主像高小铭有钱,你那张嘴巴张多阔,他就往你嘴 里塞多少。贫民一贫如洗,没半件值钱的家当,只要肯交人头税就可以过关。但 是有相当一部分农民都有田地,虽然或多或少,他们对这一横征暴敛都有一致的 态度:反感。明明说好了要免除徭役的,说话的口臭都还可以闻到,说话人就立 即反悔了,说话不算数。于是,一般农民都叫苦连天,这么重的田赋,这么多的 附加税简直是前所未有。但是他们又只是不满而已,他们其实连哼也不敢哼一下, 就都乖乖地交费纳粮。征粮队里面有好几个人腰佩手枪,他们时不时要暴露一下, 好让人民的反抗情绪消磨在无形之中。   最好,钱德带队到达高清虎家了。这里是钱德最为头疼的地方。他以前每次 来都毫不例外地吃闭门羹,自讨没趣,又不敢得罪人,所以每次都只是象征性地 走走,然后作罢。   但这次不同了。这次有上级亲临监督,跳不过去的,所以他只好硬着头皮进 去。钱德知道高清虎多半不在家,但是高清勇和高清明这两个混蛋狗仗人势,硬 不吃软不吃,要想从他们身上拔下一根鸡毛,比登天还难。但钱德清楚自己现在 要做什么。他在进高清虎家之前就对一个穿着讲究的头头嘀咕几下。那头头点点, 挥手示意大伙进去收粮。   高清明见一大帮人马浩浩荡荡进来,知道这次躲不过了,就老老实实缴费纳 粮,没有半点含糊。那头头看看高清明,不断地点头赞赏,并且滔滔不绝说一些 鼓励性质的客套话。但让他反感的是,高清勇一开口就以妻子生病钱花光了为由 抵赖。   钱德生怕把事情闹大,就站出来佐证,他对那头头证实说高清勇的老婆确实 生病已久,吃了差不多两年的药,日子难过等等。没想到头头哼一下,看也不看 高清勇一眼,冷冷地说:“没有钱就借,没有什么好说的!”   高清勇也没有好声气,他不怀好意地说:“我二哥高清虎就在警察局当差, 你们要就向他要去!”   那头头一听高清勇这般口气,火立刻窜上来,他轻蔑地哼一声,大声说: “别说区区一个副局长,就是委员长的亲家也得一一交来,不交我们就不客气 了!”   高清明听见这个头头这么说,口气坚决,没有丝毫商量的余地,就走过去劝 高清勇。他对高清勇说:“四哥,算了吧,交给他们。”   高清勇脸露难色。   钱德也过去劝慰几句。   高清勇说:“我不是有意抗税。我手头实在没有钱。你们可能不知道,我老 婆一天就要吃几十块钱的药,不吃就会死人……”   头头瞪高清勇一眼,叫道:“你交还是不交?你说清楚点!”两注白色唾沫 从他愤怒的嘴巴蹦跳出来。高清勇看见了吓了一下,觉得这个不近人情的头头激 怒到连牙齿也气掉的程度了。但高清勇还是犹疑,如果交的话,明天就没钱给妻 子抓药了,于是对那头头说:“没钱就没钱。”   那头头一听气得火冒三丈,随即挥手命令手下进屋搬东西。高清勇叫道: “你们想做什么!”伸手阻拦。一个粗汗瞪眼眦齿,恶狠狠地朝高清勇手臂打一 拳。高清勇瞬间觉得剧痛难耐,继而整个手臂麻木起来。他怒不可遏地叫道: “你们这帮强盗!”   高清明见四哥高清勇确实有经济困难,如果这样僵持下去的话,情况会对他 不利。不过交点钱罢了,何必弄得天翻地覆鸡飞狗跳?他于是挺身而出,客客气 气地对那头头求情:“长官,我先替我四哥交了,请你们放过他吧。”   那头头将愤怒锐利的眼光从高清勇脸上移开,转移到高清明脸上时已经变得 异常温和。他把右手一摊,对高清明说:“那你快拿钱过来!”   高清明就从衣袖内掏钱,数了数,不够,就跑回房间,一小阵翻箱倒柜之后, 才跑出来把一小叠法币交到那头头手里。头头又把钱转交到一个会计手中。会计 拈了拈口水认真数,又找点零钱回去给高清明。高清明一边揣进怀一边小心问: “行了吗?你们可以走了吧?”   钱德笑哈哈的,赶忙来圆场:“够了。不打扰了。我们现在就走人。”   那头头看看钱德,又瞧瞧高清明兄弟俩,就哼一声,率先出去。钱德也很尴 尬地跟着出去。   高清勇右手抱着左臂蹲在地上一动不动,高清明问:“四哥,你受伤了?”   高清勇咬咬牙,脱口而出:“那些晒白骨!他们将我的手臂打坏了,可能断 了。”   高清明安慰他:“不要急。我们走,去找隔离村那个蹩佬看看。”   这个蹩佬是当地唯一一个专治疗骨伤的人。他这医术是一代代祖传下来的, 秘方从不外授,十分灵验,药一敷上,包扎七八天一般的骨折都可以完全康复。 但是,这个蹩佬除了治理骨伤之外,其他疾病一概不通了,就连普通感冒也束手 无策。据说他脚蹩是因为左腿摔断过而致残,不过,人们没有几个相信这个“据 说”。他出身这个医术世家,哪有医不好自己的道理?有人说他残废肯定是另有 隐情,是不是得了其他什么病?但人们始终猜想不透。   这个蹩佬左右看看高清勇的左臂,又伸手揉揉,弹一弹,就慢腾腾地说: “还没有断骨那么严重。我看是里面的筋条损伤了,敷点药就没事了。”他接着 问高清勇要不要上药。高清明说废话,当然听医生的。蹩佬把手一摊,说“先交 钱再说!”   高清明觉得这个蹩佬摊手的姿态跟征税那个头头一模一样。他好声好气地问: “要多少?”   “五百块!”蹩佬不动声色地开价。   高清明与高清勇听见了都不禁吃了一惊。   “这么多!你分明是勒索呢!”高清勇叫道。   蹩佬哼一声,倒很有耐心地解释:“多了?这五百块明天到外面恐怕买不到 两斤盐了!”   高清明与高清勇面面相觑,不太敢相信外面的物价一下子涨得这么厉害。   蹩佬又讥笑似的说:“我说你们这些就只懂得扒灰,其余什么也不懂了。不 信你们明天进城去,看看你那五百块还能买多少东西!”   高清勇弄不知道这个蹩佬说的是真是假,反正倾家荡产也没有那么多,就说: “不上药了,死了算了!”说着就一手拉七弟高清明要走人。   蹩佬叹口气说:“你这伤不用药也没什么大碍的。你只要不到水,早晚包点 米饭来烫烫就行了。”   高清勇说声谢谢就和高清明回家。他们一路上看见的都是粗壮的龙眼树,它 们在静谧而温暖的阳光里默默生长。高清勇走着走着忍不住要骂娘:“他奶奶的, 这世道越来越不是人活的了!”高清明与他并肩而行,不断地点头。那些龙眼树 枝条密密麻麻,它们在风的作用下也不停地点头。   他们回到家时,高清虎也刚好回到。高清勇一看见二哥就满肚子委屈要倾诉, 他要高清虎做主,为他出出气,要不,至少也要那些狗娘养的赔伤药费。   高清虎叹息一下,无奈地说:“是你想抗税,是你没理,人家就是一枪毙了 你,二哥也救不了。这年头,天下大乱了!天下大乱了!”   高清勇听得肉跳心惊。如果真是那样的话,刚才他们只是动手不动枪,已经 是便宜自己了。高清明忽然觉得有一排冷汗从心背涔出来。   16   矿场发工资了。人们领到工资时不是眉开眼笑,而是叫苦不迭。他们发现什 么都升价,连狗毛也开天价了,但工资一点也不涨,就像凇江的水位一样不起半 点变化。这样下去的话,怎样过活了?更别提要实现当初人人都有的三五年之后 会发达的雄心壮志。   高清勇领到工资了,第一件事就是拿一小部分还给七弟高清明,接着又花了 大半替老婆抓三天药,剩下的几乎不足以买一根针了。老母亲眼睛不好了,但就 是放不下要缝缝补补,她经常抱怨说家里那针太小了,拿不稳了。高清勇一向敬 佩母亲的朴素和勤劳,立志要为其买一些适宜的针线。这次发工资了,他满以为 可以给母亲一个惊喜了,不料又是碰了一鼻子灰,手头上捏着的厚厚的钱好象是 一大叠废纸,连大一点的针也买不起了。   他沮丧到了极点,提着三包药垂头丧气地回家。那三包中药在他手里系着, 有气无力,跟高清勇一样吊儿郎当。他后来沿着凇江回家,凇江的流水默不作声 地流向背后那个方向。   高清勇拿眼睛盯住源源不断的流水,一边盘算着下一步怎么办。三天过后, 假如妻子还不康复,怎么办?那个老郎中的安慰忽然像流水声一样在他耳朵萦绕。 “没事了!服过这三包东西后,不仅治标,还可以治本!”高清勇分不清什么是 “标”什么是“本”,“标”与“本”有什么关系。但他紧紧抱住前面“没事了” 这三个字,希望妻子服用这三包草药后果然“没事了”,立刻康复起来。然而, 这个老郎中究竟还值不值得信赖呢?在高清勇的记忆中,就是这个老郎中,至少 也打了几十次这种包票了吧?高清勇越想越没底儿。这个老郎中的承诺没深没浅, 高清勇听起来就像一只顽皮的小鸭子,浮游在凇江里面,但就是不知道凇江的深 浅。那老郎中的承诺反正淹不死人,他的药材也毒不死人。高清勇心里真的没底。 三天过后,如果妻子还一个劲地流血的话,怎么办?高清勇此时此刻正沿着不知 深浅的凇江逆流而上,不得不慎重考虑这个严肃的问题。想着想着,他开始觉得 头晕,而且他觉得这头晕极有可能是与身边那机械的流水有关。那些流水老是逆 着他的意志来流动,从来如此,不快不慢,单调,枯燥,看多了心头发腻,恶心。   到达石桥了。高清勇看看这两座并肩而立的石桥,开始加快脚步离开凇江, 径直回家。微风吹过来,稻香阵阵。这稻香多少让他心情舒畅许多。心情一舒畅, 脚步也跟着畅快,不多久就到家了。   母亲正坐在门槛边一个矮木凳上做鞋底,一针一线扎拉得非常认真,她听到 儿子回来的声响了也不抬一下头瞥一下眼。   高清勇有点惭愧,对母亲说:“娘,这次上城又忘了帮你买针了。下次吧, 下次一定帮你老人家买一根大大的回来。”   母亲听着不住地点头,手里的活儿一点也不放慢。她虽然眼睛不好,但耳朵 十分敏聪,脚虽然不太方便,但手还十分灵巧。   高清勇见母亲不说话,就说:“我先进去煎药。”   母亲这时开口了,她说:“阿四,你今晚就宰那母鸡给她滋补滋补身子。”   高清勇连忙说:“娘,不行的。那母鸡还要下蛋呢!就是不下蛋,也不能白 吃啊,我们要拿去卖钱。”   母亲哀叹一声,说:“阿四,你还想卖多少钱啊?今天卖一个鸡,到明天就 买不起一根鸡毛了。你也不想一想。”   高清勇一拍脑门,恍然大悟,外面的东西疯狂涨价,如果现在卖的话真是得 不偿失。母亲虽然老但不糊涂。他惊佩地回答母亲:“娘,那好!我就宰了它, 今晚我们就好好吃一顿,管它明天是什么……”   母亲爬满皱纹的脸终于泛开一丝笑容,她又特别吩咐道:“那些鸡内脏你统 统煲好了给她吃,听说可以补血。她流那么多血了,身子一定很弱了。”   高清勇说一声是,就一个箭步进去。   三天过后,高清勇发现妻子的病情确实是有所好转,不知道是喝了鸡汤还是 服用汤药的作用,或者两者兼而有之。他终于看见了希望的曙光,心头为之一振, 说即便锅头耳敲来卖了也要治好她。于是他毅然把所有的田地变卖给高小铭,卖 了几百万。他负背着沉甸甸的钱,就像背着妻子她珍贵的性命,小心翼翼,也开 开心心。   然而,就是在他下午进城买药回来,煎好,待凉,把它灌下妻子的肚子后, 她睡过去后再也没有醒过来。悲痛欲绝的高清勇哭肿了双眼,他只留一部分钱给 母亲,其余的全花来大办丧事。悲怆的铜锣声和唢呐在高家庄上空萦绕,在荔枝 树和龙眼树之间回荡。高清勇还奇怪地发觉,就是在妻子的灵柩被抬出去的顷刻, 村子里所有的荔枝树和龙眼树都悲哀严肃地站着,动也不动,它们从来没有这么 肃穆过。   傍晚,疲惫不堪的高清勇无精打采地来到凇江边。前面就是那两座坚固的石 桥。它们活象两个巨大的臂弯安详地拥抱着凇江的流水。但江水从来不因温暖的 拥抱而裹足不前。它们好象永远是那样无情无义,冷淡而沉默地从桥底流过,然 后流向石桥以外看不到的地方。   高清勇眺望一下下游,浓重的暮色里,凇江就像一段曲曲折折的鸡肠,就是 这鸡肠安分守己地躺在砧板上面,被他手中操纵的菜刀斩为一小截一小截,然后 放进一个蜡黄色的泥煲慢慢文,接着端到妻子的病床前,一小口一小口地喂她吃 下去。如今,这鸡肠又奇怪而清晰地凸现眼前,高清勇因无力拯救妻子的性命而 绝望。他埋怨自己,是否应该早点杀鸡来给她滋补身子呢?她早一点得到滋补会 不会就早点好呢?他想,有这种可能。他沉重的脚步踏上了石桥。石桥巍然不动, 在流水看来,它此时此刻承担一个绝望的人的体重不算什么压力。高清勇就是怀 着绝望的心情站在桥沿边凝视江水许久,然后跳了下去……流水毫不客气地吞没 他,将他的尸首冲向下游,又从下游冲向下游……   母亲得知高清勇跳水自尽的消息后,泪水开始像凇江的流水一样涌动。但是 她始终一语不发,手中的针线活也不放下。她手中的鞋底就是为高清勇准备的。 虽然他没有生活下去的勇气,自寻短见了。但是母亲仍然要为他做好这副鞋。   17   满天星斗。浪漫的月光是夜的外衣,漂浮在天地之间。高家庄在这件乳白色 的外衣的的庇护下安谧沉睡,除开偶尔几声鸡鸣狗吠之外,不再出现其他任何声 响。田野里的庄稼也都在睡梦中等待成熟,一声不吭,坚持住大地雄浑的本性。 田野之外的凇江也很安详地流动,一只只萤火虫在水草丛起起落落,有的生性孤 僻,就独自飞离凇江,朝远处那丛丛竹林闪过去。在清风徐徐中,竹林保持缄默 的姿态,大大方方地接纳每一只闪着身子的逃亡者。有的萤火虫飞得更远,闪着 身子,不折不挠地飞向村庄,栖息在荔枝树和龙眼树上。铁一样站着的荔枝树和 龙眼树因为萤火虫的点缀而灼灼生辉,一下子变成了宝树,闪闪发光,犹如天上 人间。   一切都在静谧中进行。宁静笼罩住高家庄里里外外。村民的鼻鼾声就是恰如 其分的证明。忽然,一声惊天动地的巨响凭空而起。这个爆炸声像一个地动山摇 的惊雷,震撼了高家庄每一棵荔枝树和龙眼树,惊动了每一只鸡和每一条狗。村 庄的安静一下子被这巨爆声炸个粉碎。   钱德发觉这爆炸声就跟三年前高清俊他们炸日本鬼子的石桥一模一样。他赶 紧披衣穿鞋赶出去。   高小铭也觉得这爆炸声简直就是三年前他也曾经参与制造的爆炸声,而且像 是发生在梦境一般。接着整个高家庄立刻纷扰沸腾起来,鸡犬不安,高小铭才开 始意识到这个爆炸声的真实性。他也匆匆起床穿衣服,朝石桥赶过去。   第一时间赶到爆炸声现场的是钱德。皎洁的月光下,他悲哀地发现,本来好 端端的两座石桥,其中一座已经被炸毁了。就像一个人的两条胳膊,一下子被别 人砍掉了一条。他愤怒了,破口大骂:“哪个晒白骨!”他自然而然将目光转移 到另一座石桥。他发现桥面上有人在闪动。他吆喝着赶上去:“你们这些狗娘养 的!住手!”   原来炸桥的不是别人,正是钱庆和高清俊,此外还有三个人。他们正紧张而 有序地在桥面安置火药,准备一举炸毁。钱德气得七窍生烟,破口大骂:“你们 这帮土匪!”他看见脚边码着一个炸药包了,就举起来投入江水。   一个男子见状气得嗷嗷叫,咬牙切齿拔出明晃晃的匕首,要一刀宰掉钱德。 高清俊连忙叫了一声:“住手!”那男子于是才没有将匕首刺入钱德的胸部。   钱德惊魂未定,颤抖着声音质问:“你们干嘛要炸它们!”   高清俊说:“我们想炸就炸,没有什么原因可说!”   钱德一听气得火冒三丈,骂道:“这分明是土匪!”   钱庆本来是跪在桥面不动声色地整理炸药的导火线的。钱德“这分明是土 匪!”这句话立即成了激怒他的导火线。他一听见就暴跳起来,怒气冲冲地指住 钱德,喝道:“是土匪又怎样!难道你不是土匪吗?畜生!”   钱德有点惊愕,说:“三弟,你别这样!”   钱庆似乎已经怒不可遏了,吼道:“畜生!别叫我三弟!我没有你这个二哥! 畜生!不要脸的畜生!”叫着他还抡拳过去砸钱德的脑门。   高小铭和一些村民也陆续赶到。他们一来到就看见钱德与钱庆两兄弟厮打在 一块,就纷纷上前劝架。高小铭拉住钱德的右臂,说:“做大哥的该让一让!”   高清俊拉开钱庆说:“你这个做弟弟的该让一让大哥!”   钱庆啐一口,抹抹脸上的鼻血,叫道:“这个畜生!不是我大哥!”   高清俊觉得奇怪,钱庆为何口口声声骂畜生?别人也都觉得有点不可思议。   高小铭看看高清俊,就冷冷地说:“阿俊,看来你们共产党是很喜欢炸桥的 吧?”   高清俊哼一下,也冷淡地说:“是又怎样啊?”   钱德其实一直不知道高清俊的真实身份,这时一听见就惊讶得张开了嘴巴, 他惊疑地问:“阿俊,你是共产党?”   高清俊笑一笑,反问道:“难道你是现在才知道啊?”   钱德有点惊慌了,他指了指钱庆,问高清俊:“那他也是了?”   高清俊有点傲然地回答:“那是迟早的事情。”   钱德听了一跺脚,喝道:“你们原来都做土匪了!”他接着又向周围的村民 叫道:“乡亲们,我们就剥这些土匪的皮!”   钱庆不甘示弱,就第一个挺身而出,又扑上去和钱德厮打起来。钱德身体比 钱庆强壮,从一开始就明显处于上风。但钱庆有一股牛脾气,也不折不挠,两人 一时难见胜负。钱德这次不手软了,每一个砸向钱庆身体的拳头都强健有力。他 嘴里不停地骂:“土匪!”“砸死你这个土匪!”而钱庆除了有时喊痛外,也不 住口地痛骂:“畜生!”“不要脸的畜生!”在旁边围观的人们看来,一个“土 匪”,一个“畜生”,就这样纠缠不清,打得不分仲伯。   高清俊见这石桥今晚炸不成了,就叫道:“够了!你们别打了!”高小铭见 钱德每一拳都往钱庆死命里打,也觉得不可理喻,连忙上前制止钱德。高清俊与 高小铭又重新将他们拉开。钱德累得坐到桥面上。钱庆也疲得跪了下去。两人都 气喘吁吁的,像两头斗累的大水牛。   和钱庆、高清俊一伙来炸桥的还有三个小伙子。他们都站在后方,或持匕首, 或拿手枪,一字排开站着,显然是要守护那个炸药,一个小伙子走上前问高清俊: “我们怎么办了?”高清俊低声对他说:“你们抬炸药先离开这里。”那小伙子 于是转身回去伙同另外两个七手八脚收拾东西,匆匆忙忙逃跑。   钱德看见了,有气无力地叫道:“别让那些土匪跑了!”   但是没人响应他,除开凇江的流水。那三个小伙子萤火虫一般消失时,钱德 分明听见了桥底下的流水声。流水冲刷着桥墩,发出不同凡响的哧哧声。   钱德看看高小铭,质问他:“小铭,他们都是土匪,你为什么袖手旁观?”   高小铭为难地笑笑,说:“我拿什么抓人家啊?他们有刀有枪,你有什么?”   钱德哑口无言。他又看看高清俊和钱庆,声调有点悲哀:“你们走吧。别叫 老子遇见你们,你们这帮土匪!如果还作恶多端,老太爷也不会放过你们!”   人群里面有人开始指手画脚,纷纷抱怨高清俊和钱庆不该炸桥。钱德乘机怂 恿道:“你们去抓住他们,别让他们跑了,以后会重重有赏的!”但是人们没有 一个敢出手。   高清俊扫视一下人群,觉得有点奇怪,怎么自己的兄弟一个也不见?阿七、 阿八这两条大懒虫不知醒不说,四哥历来好管闲时,想必会来凑热闹的。今晚怎 么会少他呢?高清俊还不知道,他四哥就是站在他这个位置往凇江跳下去的。   远处的公路有好几辆汽车火速赶过来了。高清俊听见了惊叫一下:“不好了! 我们快走!”他话也顾不上多说两句,急忙拉起钱庆逃跑,一下子逃得无影无踪, 留下苍白透明的月光。   钱德坐在地面干着急。刚才他用力过度,以致到现在了仍未恢复体力。他觉 得自己全身上下酥软得像江边的淤泥,想站也站不起来。高小铭对他说:“要不 要扶你一把?”钱德哼一下,说:“不用了!”他对高小铭故意放虎归山极其不 满。   不一会儿,三辆汽车风风火火赶到。原来是警察局的人马,而且是由高清虎 亲自带队。钱德恨不得立刻将事情发生的经过一口气告诉高清虎。高清虎左右看 看,对钱德说:“知道了。以后我会派人守这里的。”他又吩咐手下勘察一下现 场,然后劝大家说:“大家回家睡觉吧。这里没事了!少一座桥没关系。大家明 天照常上班。快点回家睡觉吧!”人们于是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着回家。   警察局的人在石桥上面守了一整夜。第二天,高清虎又将三名手下留下来继 续监护。这样,这座石桥一直在警察局的守卫下之下安然无恙。高清俊、钱庆他 们发现大势已去,觉得不太可能有插手的机会了,也都死了“炸”心。   18   高小铭一旦躺下去,就会情不自禁想起那天抢购黄金的情景。街道塞满了人, 人山人海,熙熙攘攘,焦灼不安是每一个人脸上都具有的表情。刚开始人流还算 比较有秩序,就像凇江的流水那样不快不慢。但是,到了后来,忽然间有人传言, 说银行里面的黄金快完蛋了,手脚不快点就没得换了。这传言无异于一颗烈性炸 弹扔在人群。人们顿时骚乱起来,一时间秩序大乱。高小铭置身于人群里头,觉 得自己可怜得像一张树叶那样飘荡在洪水泛滥的凇江里。他时刻担心自己会不会 就被淹死在这里。他亲眼看见几个老妇女被挤倒在地面爬不起来,而后面的人又 势不可挡地涌上去,他们纷纷从她们身上踏过去,就像踏住一块有弹性的石头一 样。高小铭无意中也踏过一脚。他本想伸手下去拉她上来,但是后面的人不允许 他那样做,人流一下子就把他冲向前了。高小铭猜想,刚才被他踏了一脚那个老 妇女肯定凶多吉少了,她可能要被乱脚活活踩死。一直到高小铭将黄金换到手里, 回头一望,就像在凇江的下游往上游张望一样,人流源源不断,人头攒动,大包 小包,咒骂声,吆喝声,吵闹声此起彼伏,不绝于耳。他回头本想看看那几个被 挤倒的老妇女,看地面上是否留有她们的尸体,如果没有,那么可以证明她们还 侥幸活着。然而,他没想到,人流还是那样浩浩荡荡,不但没有丝毫衰退,反而 有上涨之势。可以想象,那些被人群挤倒的老妇女就像掉进凇江里面的石头,她 们的尸体早已沉到了江底。高小铭张望一下后面的人头攒动,忽然觉得心头有点 沉重,就像手里拎着的那一大袋黄金那样沉甸甸的。他无可奈何叹口气,赶紧挤 出人流寻路回家。   高小铭一想起这个抢购黄金的情景就觉得有点害怕和迷茫,同时也觉得些许 庆幸。黄金换到手了,还怕它一天天贬值吗?老子就将这些货真价实的黄金藏起 来,即使改朝换代也不怕了!高小铭心里开始塌实多了。藏起这些黄金,在他眼 里无异于藏住了祖宗的基业一般。不管以后刮多大的风浪也无所畏惧了。因此, 他也总喜欢津津有味地回忆那天抢购黄金的场景。虽然这个场景有点恐怖,有点 蛮横,有点惨烈,有点不可思议。   但是,没过多久,高小铭怎么也想不到,他做成的美梦彻底破灭了。那天, 钱德急匆匆地赶来找他,说政府上面有了新的命令,以后严禁黄金私藏和买卖。   高小铭没听明白,就问:“什么意思?”   钱德叹息一下,平声平气地解释:“政府是想把黄金统统兑换回去啊。”   高小铭仍然一头雾水,又问:“我们兑换黄金回来还没几天啊,怎么变得这 么快?”   钱德说:“我也不知道。”   高小铭忽然拍起桌子,惊动了桌子上面的茶壶,壶盖发出一声细小而清脆的 摩擦。他显得有点激动,气乎乎地说:“老子死也不换这个,看他们能把老子怎 么办!”   钱德看看高小铭,小心翼翼地说:“听说在这个月底,如果还不将它们兑换 上去,一经发现一律没收了。”   高小铭一听吓得跳起来,叫道:“这不等于打劫吗?”   钱德叹息一下,点了点头,点完头又叹息。高小铭在钱德的叹息声中稍微安 静下来了。他很无奈地坐回原位,但仍很激愤地说了一句:“这世道不是人活的 了!”   钱庆补充一句:“就是魔鬼也活不了。”   两个人接着同时陷入深重的沉默。忽然钱德愤怒起来,骂道:“都怪共产党 那些土匪!那些晒白骨!”   高小铭显然被钱德突兀的骂声吓了一跳,他疑心重重看看钱德,觉得他刚才 就像一匹忽然疯癫的狗。高小铭说:“你骂共产党干什么?”   钱德看看高小铭,心情更加激越了,说:“这都是共产党逼成的啊!”高小 铭听着点了点头。   钱德有点悲哀又有点慌张地说:“听说共产党快要打过来了!”   高小铭不禁大吃一惊:“没这么快吧?!”   钱德轻蔑地哼一声,冷冷地说:“这么快不出奇,那些土匪专门会搞破坏, 我们那两座石桥不就被他们炸掉一座了?”   高小铭觉得钱德说的确实有道理,就不断地用力点头,但不说话。钱德看看 高小铭,就不客气了,开始责备他。他抱怨道:“小铭,那夜你实在不应该袖手 旁观的。”   高小铭看钱德一眼,不吭声,脸色开始变得难看。但钱德不看他脸色说话, 他继续抱怨道:“你那是放虎归山。现在怎么样了?老虎又来了,要生吞我们 了!”   高小铭觉得钱德这样责备自己不免有点夸大其辞,似乎当初如果不放虎归山 就不会有现在这个烂摊子。但是,这个烂摊子是那几个人可以随心所欲地搞出来 的么?高清俊和钱庆他们有这个本事吗?不过,高小铭又不想在这个时候跟钱德 争辩,他只是忏悔似的说一句:“以后我们对那些共匪,我们不能再手软了!”   钱德拍了一下大腿,说:“我们早该这样了!”   高小铭惊讶地看看钱德,不说话。   钱德默默喝一口茶,神秘地问高小铭:“小铭,你知道政府这次为什么忽然 要收黄金回去吗?”   高小铭一想,是啊,政府为何忽然变卦,尽干些无聊的事情?据说当初抛售 黄金是为了稳定金融和维持物价。才没过几天,怎么又变套了呢?高小铭想不明 白,于是老老实实地说:“我想不明白。”   钱德又喝一口茶,平声平气地解释:“你想想。听说黄金不会贬值的,是不 是?”高小铭说:“是啊。”   钱德笑笑,说:“如果我们这些黄金被共匪抢去了,那将怎么样?”   高小铭恍然大悟,说:“是啊。我们不能被共产党抢了去!”   钱德:“所以说,政府这一招是很高明的,就是防止黄金流进共匪的手。所 以说,我们应该积极响应政府的号召,就当政府帮我们暂时保管一下好了。”   高小铭神情舒畅过来了,语气忽然变得明快:“说得有道理!这年头了,我 们应该有力出力,有钱出钱,只要对政府有利,我们牺牲点算什么!”   钱德看看高小铭,笑吟吟地问:“小铭,你真的要把所有的黄金都换掉啊?”   高小铭斩钉截铁:“那还有假!”   钱德听了笑笑。高小铭忽然觉得他笑得有点嘲弄。   钱德说话了:“我看你不要全换出去,留点儿自己藏着。”   高小铭看看钱德,又恍然大悟了:“是啊!应该!应该!”   钱德站起身子,说:“要走了。我还要去跟乡亲们说一说呢。不然到时政府 没收起来,他们会赖在我头上。”高小铭送他出门,说:“应该,应该!”   第二天一早,高小铭吃饱饭就拎黄金进城。街道照样人流涌动。不过与上次 有所不同,现在一点儿也不拥挤,一点也不混乱,始终井然有序,就像凇江一样 流速均匀。人们脸上没有焦急不安了,他们统统换上了无奈和慵懒的气色。又要 将黄金换成钞票,不知道前景是凶是吉。他们都不太情愿,但如果不及时兑换, 又怕政府到时真的动真格没收。时下谁也分不清东南西北了,只有默默听从政府 的指挥棒。   但是,高小铭将一大袋钞票背回家后没几天就发觉上当了。听说政府又出台 了一种新货币,叫做什么金圆券,就是要用这金圆券来替代法币,而且是用一元 金圆券换300万法币。高小铭那算盘一敲,心头滴血一样难受。如果这样的话, 岂不一夜之间变成穷鬼了?他彻夜不眠,觉得这个世道养不活人了。   19   高清明是在进城抢购黄金的路上被歹徒刺死的。他那一大袋钞票成了强盗的 囊中之物。这个高清明,一路上怨天尤人,说若是十年前有这么多钱,可以说就 是一个正正方方的大地主了,但是现在这一大袋钱还顶个屁用?恐怕连狗屁也买 不上几个了!他就是这样一路上打抱不平,没想到半路上忽然死于非命。   高清虎接到报案后气得暴跳如雷,立即组织警力要缉拿凶手,他本人也亲自 出马到现场侦察。他悲哀地看见七弟高清明腹部被捅了三刀,胸部也挨了两刀, 全身血迹斑斑,死不瞑目。高清虎一看见高清明死得如此惨烈就悲痛得泣不成声, 他发疯似的命令手下无论如何也要查个水落石出,将凶手缉拿归案。但是,一连 几天过去了,高清明也早已入土为安了,高清虎不得不悲哀地面对这样一个事实, 凶手早已逃之夭夭,没有留下任何蛛丝马迹。他又失望地想到,即使有了什么线 索了,在这个兵荒马乱的社会里,人心惶惶,飘摇不定,兵匪不分,要顺利地立 案侦察谈何容易!他仰天长叹,安慰高清明的亡灵:“七弟,你死于乱世,二哥 实在无能为力帮你报仇雪恨啊。如果你有在天之灵就变厉鬼去索取凶手的性命 吧!”高清虎自言自语一阵子,之后又开始怀疑这些话是不是自己说的了。世间 真的有鬼吗?真的有因果报应吗?他以前一点儿也不相信。但是如今世道大变, 他反而希望它们都不是虚妄的了。要不这样继续乱下去,人还能活下去吗?   高清明的暴死的确给高家庄人带来极大的刺激,有如一个大石头轰然砸落到 村旁那个平静的死湖。高家庄人开始觉得人人自危。接着不久,本村一个老态龙 钟的四婆吞金自杀,对高家庄人而言,简直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这个四婆早年 丧夫,本有一个儿子,眼看抚养成人了,后来不知道他贪图什么,毅然参军北伐, 最后战死在长江边。从此她便无依无靠,就像凇江上的浮萍,孤苦伶仃。后来老 糊涂了,什么也记不住了,却偏偏记得长江这个名字。她儿子就是死在长江边啊! 虽然她没有见过长江,不知道长江与凇江有什么区别,但是她认为那无关紧要, 她只关心她儿子阿军就是战死在长江边!   就是这个孤苦伶仃的老太婆,历尽艰幸,将一辈子节省下来的积蓄全拿来换 成黄金。那点儿黄金握在她枯萎的手里,她原以为从此可以平安无事,高枕无忧 了,没想到没过多久,政府又命令把黄金换回钞票。这个四婆虽然老糊涂,但不 至于糊涂到黄金不可靠钞票可靠的程度。她猜想自己这点儿黄金今天如果换成钞 票的话,说不定明天连半斤盐也买不起了。这个世道哪还适合人住啊!她就这样 稀里糊涂地胡思乱想,想来想去想不通,最后吞金死去。她死去时还有一些金子 没有吞掉,闪闪发光的在桌面上。她嘴里也有一块来不及吞下去。人们猜想她肚 子里肯定装有不少金块。也有许多人不相信,反问:“一个寡婆能有多少金子可 吞呢!”   这个四婆就是在人们的议论声中被村人七手八脚抬上山埋的。人们用她来不 及吞下去的金子买了一具上等好的棺木,草草敛了她。没有人为她掉泪,当然也 没有人为其哭丧。她是安安静静的躺在棺材里面被人七手八脚埋下去的。   但是,就是在埋葬她的第二天,一个荒唐的事件像八级地震一样震撼高家庄。 这个四婆的坟墓居然被盗!棺木被劈开了,她也被无情地开膛剖肚,惨不忍睹!   谁都知道,她是吞金自杀的,那些盗墓贼来挖她的墓刨她的肚,无非是要偷 她肚子里面的金子。就不知道是哪个盗贼这样无法无天,为非作歹了。他们这样 做难道不怕报应吗?人家死了还未过三朝,灵魂还没有安息,你就动手了,简直 是罪恶滔天,天诛地灭!但是,谁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人干的。有人猜测有可能 是本村人干的,也有可能是外地人所为。用高小铭的话来说,就是等于没有猜测。 接着高小铭花钱雇人重新安葬她回去,就没人怀疑过是他干的。因为他是地主, 在人们的眼里,金银财宝堆积如山,犯不着动手去挖掘一个穷得要命的寡妇的坟 墓吗?   然而,人们就是做梦也没有想到,正是高小铭亲自指使人干的。当初他一听 说四婆吞金自尽,他就在肚子里面打好了这个鬼胎。但让他大失所望的是,挖掘 结果比想象中的少得离谱。金子在她肚子里果然不错,但少得可怜。高小铭开始 由失望转为后悔了,瞎折腾了半夜竟然得到的是这么低的回报,与付出的太不成 比例了!他似乎第一次觉得这个世界不公平。他在乡亲们面前慷慨解囊重新安葬 四婆时就泄气般破口大骂,骂盗墓贼不得好死断子绝孙。人们都觉得他骂得痛快, 骂得正义。但是,人们谁能想象,高小铭张口大骂的正是他自己本人?而那个四 婆,死也没有想到,她被地主剥削了一辈子,死了,已经安安稳稳地躺到棺材, 埋下黄泥土了,本应该安息了,到头来还是难以逃离那个魔掌。地主高小铭贪财 贪得心黑,竟然对她来一次名副其实的搜肠刮肚!   高小铭假惺惺地为四婆立了一个墓碑,这样他又装模作样地赢得了高家庄人 不少口碑。人们纷纷称赞他积了一个大功德。但是,也在四婆重新安葬的当晚, 她的坟墓再次遭盗!墓碑被砸了不说,还被放火烧了一把,她衣服被烧光了,尸 首烧焦了,棺木也被熏黑了大半。高家庄又一次震惊了!   高小铭也感到十分震惊,他猜想这次一定是外地人干的。他们知道她吞金死 掉,却不知道已经被挖过,所以他们扑了个空,盛怒之下当然不管三七二十一放 火了。他对人说他这样推理是天衣无缝的。   高清俊听说了觉得太不象话,就派几个人回来侦查。他们也认为这第二次挖 墓十有八九是外村人。但是,第一次挖的是本村人还是外地人呢?他们昏头转向 了。不管什么人是盗墓贼,在高家庄人看来,现在这些警察一个个犹如行尸走肉 一般了,大小案件都束手无策,警察局也形同虚设。从高清明暴死于非命这样的 大案命案,到如今寡四婆的坟墓一连两次被盗掘这样的小案,警察局一直说不出 一个所以然来。而高清虎作为警察局头头之一,在乡亲们面前更是脸上无光。他 在痛失七弟之余就觉得没有脸面回去见江东父老了。不过他也有他独特的看法, 而且一直执着地坚持。他认为,近来一连串大小案件之所以像凇江的泡沫一样冒 上来,而能够侦破的寥寥无几,根本不是警察局人员的能力问题,而实在是因为 这个社会太动荡了,人员复杂,人口流动大,户口杂乱,很难立案侦查。这是致 命性的客观原因。同时,高清虎也不得不承认某些主观因素。他就很无奈地表示 过,绝大部分警察,连同他本人在内,在这个风雨飘摇的社会里都有一种摇摇欲 坠的危机感。他们终日惊慌失措,再也没有多少热情来办事,而是满门心思都放 在如何明哲保身。这个年头,天下大乱,兵匪不分,不知哪个是人哪个是鬼,谁 也不敢轻易得罪,一旦得罪,什么时候死于报复也说不准。高清虎作为警察局的 头头之一,他坦诚地承认自己抱着的就是这些心态。近段时间以来,他除了亲自 出马大力为暴死的七弟高清明立案侦查外,其余所有大大小小案件他都一律不直 接插手。大案嘛他至多指派手下过去看看,查不出破绽也就完事。小案嘛大多顺 其自然,一般置之不理。   不过,本村子寡四婆其坟墓两次被盗这个小案却破例。一则高清虎觉得实在 太不象话,人家死了仍不放过,于天理不容。二则高清虎还想在高家庄维护既得 的身份和仅剩下的脸面。试想一下,家乡有案情,作为警察也不回去看看,也于 理不容啊。于是,高清虎假惺惺地带领人马回家侦查一下,最后查不到什么水落 石出,又只好匆匆走人。他临走时将近几个月来的工资全部交给他那个多病体弱 的母亲。   20   国民政府兵败如山倒,老老实实地体现在一次次紧急的征兵上。名义上是招 募,但在高家庄人看来,其实与抓丁拉夫无异。他们手里拿着厚厚的户口簿,挨 家挨户的点过去,凡是家中有壮丁的都不放过。   他们点着点着就点到高得胜家了。那个拿户口簿的一看这家人的名单,眼睛 为之一亮。好样的,这一家子竟然有八个壮丁啊!他就必恭必敬地对身边那个戴 眼睛的说:“首长,这个地方卧虎藏龙啊,您看怎么办?”   那首长显然没听清楚,问:“你说什么?”   拿户口簿的就开门见山,摊开户口簿给首长看,并且指着上面一连串名字, 惊喜地说:“首长,您看,就单凭这一家子就可以拉七八个了!这可比得上别的 一些整条村庄……”   首长看看花名册,眼睛也随之闪亮,他得意地点点头,说:“全部拉走!”   他们一窝蜂似的拥进内院。奇怪的是,里面静悄悄的,偌大一个院落,居然 不见一个人影,不闻一声人响。他们顿时觉得像是进入一个与世无争的道观一样。 拿户口簿的和首长面面相觑,都一脸困惑。   他们叫喊起来了:“喂!有人在家吗!”   这样叫了三四声,一个房间忽然开门,里面一个病容满脸的老母亲慢摸摸地 探头出来。这个老母亲其实不过五十岁左右,但头发已然白了大半,而且一脸病 容,看起来更加衰老。   拿户口簿的看见她了就远远的叫道:“喂,老伯母,不要害怕,我们是征兵 来的。”   老母亲一直朝他们走过来,走到了就可怜巴巴地上下打量每一个人。   拿户口簿的笑嘻嘻的对她说:“老伯母,不要害怕。我们是政府的人,征兵 来的,你那些儿子哪去了?快快叫他们出来看看!”   老母亲仔细打量一下这个拿户口簿的,悲哀地叹息道:“我儿子死的死,走 的走,没有一个在家了……”   拿户口簿的看看首长,见首长没有任何脸色,就对她说:“老伯母,你就不 要说这些不吉利的话了。当兵有什么不好?一人当兵,全家光荣啊。吃得好,住 得好,还有银饷领……”   老母亲说:“我也知道当兵好啊。但我真的没有儿子在家了。”   那首长还是不相信,开口质问:“他们是不是藏起来了?藏在什么地方?快 说!”   老母亲脸色忽然异常悲哀,异常无奈,她看看首长,点点头说:“我是有一 个儿子像你这样高大,他就在警察局当差。你们认识他吗?”   首长一口否认:“不认识!”   老母亲苦笑一下,说:“我那儿子叫高清虎。”   拿户口簿的一看花名册,果然看见一个高清虎,在家中排名老二。他看了看 首长。他时刻要看首长的脸色行事。   首长脸色变得阴沉,好一会才说:“高副局长我听说过……还有其他儿子 吗?”   老母亲凄然笑一下,回答这个首长:“我大儿子叫高清龙,三年前被鬼子放 火烧死了。我三儿子叫高清国,十年前就被乱棍打伤,后来病死。我四儿子叫高 清勇,半年前跳水死了。我五儿子叫高清俊,不瞒你们说,他是共产党,早就不 回这个家了……我七儿子叫高清明,上两个月被强盗刺死。……你们说,我还有 几个儿子呢?……”她已经老泪纵横,泣不成声。   拿户口簿的不住地核对名字,发现这个老母亲说的都对号入座,就不知道她 所说的内容是真实的还是编造的了。   首长低声问她:“你说的都是真的吗?”   老母亲悲哀地哽咽:“我骗你们做什么!……你以为我这个做母亲的有成心 给自家的儿子说这些不吉利的话吗!”   那首长脸一热,不再追问什么。倒是拿户口簿的又问起来:“老伯母,就算 你刚才说的都是真话。但是你看……”他点起花名册了:“除了阿太高清龙,阿 二高清虎,阿三高清国,阿四高清勇,阿五高清俊,阿六,阿六是个女的,阿七, 阿八高清华哪去了?阿九高清莲是女的不说,阿十高清平呢?阿八高清华和阿十 高清平他们哪去了?”   老母亲愣了一下,对他说:“阿十高清平两年前就做军医了。写了三次信回 家,后来就不见消息了。不知道是死是活。至于阿八高清华……”她一时语塞了。   那拿户口簿的赶紧追问:“是啊。阿八高清华呢?他在哪?应该没有死吧?”   这话可深深伤害了老母亲的心。她忽然暴跳起来,完全不像一个病弱的人了。 她瞪起愤怒的眼睛指着他的鼻子吼道:“你那嘴巴干净点!你死我儿子还没死啊! 没家教!”   拿户口簿的当场愣住,不知道说什么来摆平好了。   首长忽然哼一声,对老母亲说:“你就叫高清华出来吧。我们想问问他,看 他想不想当兵。”   老母亲见这个首长说话温声暖气的,没有什么霸道,似乎一切有得商量,就 天真地认为他们今天可能不是来抓丁抓夫的。于是她朝高清华的房间张望一下, 见他的房门窗户都紧闭着,就说:“他可能还在睡觉呢……”   那首长对她说:“你去叫他出来,好吗?”   老母亲若有所思,默默点头,正想迈开脚步去叫人。忽然阿八的房间呀一声 打开,阿八披着一件短褂若无其事地走出来。他第一眼看见了母亲就叫道: “娘!”   那首长向阿八招了招手,叫道:“高清华你过来一下。”   阿八一直未曾停过脚步,他来到母亲跟前,伸手过去扶挽她的左臂。首长劈 头就问高清华:“你想不想当兵?”   高清华看看母亲,迟疑片刻,说:“我娘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想在家多 些照顾她老人家。”   拿户口簿的说道:“当兵就是保卫国家。没有国就没有家,更不用说保卫你 娘照顾你娘了!”   老母亲听了点点头,但她不说什么。高清华见母亲不出声他也不张口。其实 他一万个不想当兵上沙场。   那首长手挥动一下,命令手下道:“既然他不愿意,我们走吧!”拿户口簿 的吃惊地看看首长,不明白他这次为何这般仁慈了。老母亲听得出这个首长的语 气充满了悲哀和无奈,就大声对高清华说:“阿八,你听见了吗?没有国哪有家? 你就答应去当兵吧!”   高清华脸色大变,他委屈地叫一声:“娘!”   首长那帮人个个都一下子把目光集中在高清华的脸上。高清华瞬间左右为难, 一时尴尬极了。他几乎是哀求母亲了:“娘,你身子骨不好,儿子要呆在家里照 顾你啊!”   不料母亲摸摸高清华的手背,叹息说:“阿八,你就当兵去吧。不要担心。 娘会自己照顾自己的,你当兵去了娘就开心了……”她说不下去了。   高清华还是极不情愿,但一时又找不到适合的理由来推辞。那首长忽然很感 动,他默默地走向老母亲,两脚跟啪一声靠拢,郑重其事地向她行了个庄严的军 礼。行完军礼后他才说话:“伯母,你真是深明大义啊!”说完又行了个严肃的 军礼。待再次行完军礼后,他就要拉高清华走了。   高清华看看母亲,非常不愿意。他叫道:“我要收拾点东西带去!”首长说: “不必了。到了那里,什么都有了。”高清华也只好作罢,跟随他们出去,他一 步三顾地回头看母亲,好象是要看最后一眼似的,十分依恋,万分悲恸。老母亲 眼里噙满了泪花,不住地挥手送别儿子。   村子前面的公路旁边停靠有三辆汽车,汽车上拥挤着许多衣着不整的年轻人, 大部分高清华不认识。他刚爬上汽车,脚跟刚好站稳,汽车就启动了,缓缓驶离 高家庄。高清华双手抓紧铁护栏,目不转睛地看见高家庄在他眼里越来越小,越 来越模糊,最后消失在漫长空虚的地平线上。但是,他母亲不断地朝他挥手的姿 态一直异常清晰地闪现在眼前。   21   老母亲送走儿子高清华去当兵一个月后,一天,她忽然听见远处传来密密集 集的枪炮声,还有震天动地的爆炸声。这种情景一连持续了好几天。她儿子去当 兵了,她不知道他上不上战场。她拖动疲弱不堪的脚腿,颤巍巍的来到祠堂,跪 倒在佛祖面前,开始诚心地为儿子祈祷,祝愿他们平平安安、开开心心地回来。 她的虔诚让所有的神像哑口无言。它们个个木讷地站在那里尴尬地接受她的跪拜。 她一直跪拜到膝盖微微发酸才起身慢慢回家。远处的枪炮声不绝于耳,随着阵风 一排排地飘扬过来。   老母亲倚靠在院子门口,眼睛盯着远方,她仿佛忽然闻到了战场上恶心的血 腥味,哇一声呕吐一口。这几天来,她身体极度虚弱,见什么都不想吃,吃了又 想吐,肚子疼,腿疼,头疼,周身不舒服,有力无力。她觉得自己是不是生病, 应该去看看郎中。但是腿脚不便,怎么过去?家里没有其他人了,叫谁去请?儿 子都死的死,走的走,儿媳妇也死的死,走的走了。七儿媳和八儿媳前不久也早 已被政府的人威逼利诱着赶去做后勤了。村子里年轻点的女人都逃不掉。因此, 剩下的就只有老人和小孩。   老母亲倚靠在门口边,她不时回头看看内院,里面空荡荡的,死寂一般,一 点声息也没有。一股莫名其妙的悲伤忽然涌上胸口,她开始剧烈地咳嗽,好象要 把肝脏咳出来才善罢甘休。咳过一阵,吐了好几口痰,肚子又开始翻江倒海似的 疼痛起来。此时她不仅能够听见远处密密麻麻的枪炮声,而且还能依依稀稀听见 自己肚子里面发出的某种声响,好象肚子里面也在打仗!   她因肚子疼痛而走不动身体了,只好无奈地倚靠在门口边。风一阵阵地从远 方吹过她爬满皱纹的脸庞,可以闻见一种十分奇特的气味,似乎是什么焦味,又 好象混杂着什么腥味。总之,变了,什么都变了,连风的味道也变得陌生,不可 思议了。   她在门口倚靠了许久才有点儿力气挪动身子慢腾腾地转身回内院。脚步蹒跚, 像蜗牛一样。肚子的疼痛一直没有停止过,就像远处的枪炮声一直没有歇息过一 样。她有时候肠胃猛然剧痛一下,也如远方忽然传来一两声地动山摇的爆破声一 般。   老母亲十分艰难地移动脚步,一步比一步空虚的样子,她多么希望有人扶挽 她一把啊!然而,她现在没有一个亲人在家。她不知道,此时此刻,她所有的亲 人都投入战场拼得你死我活了。她的儿子,她的儿媳妇,还有千千万万不认识的 人,都在战场上面呼天喊地地冲杀。   她好不容易才回到堂前。她坐回了床塌,觉得自己刚才这一路走挺着回来简 直是豁出了性命一样。身体万分疲惫了,似乎连坐的力气也不够了。她于是慢慢 躺下去,肚子里依然翻江倒海般疼痛,头部仍然隐隐作痛,最后不堪病痛的折磨 悄然昏睡过去。   醒来时,天还没有黑,外面的世界依然没有改变。头部仍然隐隐作痛,枪炮 声还依依稀稀,不绝于耳。   她醒过来第一感觉就是口渴,她眼睛尚未张开,嘴巴就有气无力地叫了一声: “水!”声音十分微弱。没有人应她。她一连叫了几声,接着就不叫了,两行浑 浊的眼泪忽然顺着眼角流淌下来。她忽然想起没有亲人在家了,叫也没用!她的 儿子和儿媳妇死的死,走的走了。她本来是有两三个孙子的,也死的死走的走了。 阿三那个儿子摔死了,阿七、阿八的儿子都各自寄养在外婆家。   老母亲流了一阵泪水就张眼看周围。院外的荔枝树和龙眼树高高大大地站在 那里,一声不吭。它们也沉默不语地和她一道倾听远处的枪炮声。奇特的阵风横 扫过来,它们就浑身抖擞几下,然后又恢复常态,一动不动。她看了一阵外头的 荔枝树和龙眼树,觉得喉部渴得实在要命,就竭力起身。她全身有气无力,仿佛 所有的筋骨都被临时抽走了一样。她顺着墙角跟一步一步地挪向厨房。厨房门口 就放置有一个洗脚盆。里面盛有浑浊的水。这些水许久没有换过了。但她也顾不 上那么多了,慢慢蹲身下去掬来喝。掬了几次喝了几口,渴解了,身子也觉得没 那么累了,手脚也开始奇迹般有力起来。但是,肚子仍然闹疼,就像远处的枪炮 声一直没完没了。   她开始意识到自己身体虚弱的原因所在了,可能就是因为少吃东西。但是她 又实在没有吃的欲望,根本没有半点胃口。不过她还得慢慢走进厨房,拿起一条 番薯来吃。吃了一半她又放下,吃不下去了。她呆着不动,等待刚吃进的东西一 下子吐出来。然而一直坐了许久都没有呕吐。也许不会呕吐了,但她也实在没有 了继续吃的欲望,就起身要出去。她站起来了,忽然觉得以前丢丧的力气忽然跑 回来了。但身体还是很衰弱,只能慢慢的走,因为一走快头就晕。更何况她的肚 子一直不停地闹,就像远处的枪炮声一直不绝于耳。   老母亲出到了门口,可怜巴巴地朝远处张望。夜幕降临了,远处全然笼罩在 暮色之中,到处阴森森,黑压压,十分沉重的样子。那些断断续续的枪炮声就是 从那沉重的远处传过来的。她开始惦记儿子高清华的安危了。他一个月前当了兵, 此时一定在战场上面效命了。他一切都好吗?她不由自主看看身边的荔枝树和龙 眼树,目光充满了渴望。所有的荔枝树和龙眼树都木然耸立,默不作声。它们好 象都在认真倾听远处的枪炮声,并且仔细辨认每一个冲杀声。   她又扭头看外头的田野,看田野边一簇簇的竹林。那些竹林在风中不断地摇 摆,摩擦,咯吱咯吱响。凇江看不清了。但是完全可以想象,凇江此时一定波澜 不惊,依然是那样我行我素地流动。凇江对面的矿场已经被暮色吞噬,像一个披 着阴森森的外衣的魔鬼,稀疏的枪炮声还陆陆续续地从那里穿越过来。   老母亲开始猜测,战斗应该接近尾声了。不知道阿八有没有受伤,或者死亡? 她一下子变得紧张,双手合一,口中念念有词,虔诚地向苍天祈祷。暮色越来越 浓厚。枪炮声却越来越稀疏。到了最后只是偶尔几枪几炮,像是顽皮的孩子玩鞭 炮。不知不觉耳根干净多了,奇怪的是,肚子也不怎么疼痛了。于是她在闭着眼 睛双手合一祈祷了大概一炷香功夫后就不再祈祷了。她看见黑夜已经将自己重重 围住。   夜来得太神速了,仿佛是从她刚才合一的双掌中解放出来似的。祈祷完毕了。 但她却加倍牵挂高清华的安危。漫漫黑夜如何煎熬过去啊!   22   儿子高清虎的忽然回家,让老母亲喜出望外。但惊喜之外,她无限悲哀地发 现,他已经瞎了右眼!   高清虎就是用一只眼睛赶路回家的。他右眼被一块白色的棉纱包裹着,就是 这一小块棉纱无情地将他整个眼睛的光明遮拦掉,成为漫长的黑暗。   老母亲十分心痛地抚摩儿子的脸颊,发现他的脸庞上上下下沾满了硝烟味。 硝烟味里头掩盖着的是摧筋折骨般残忍的创痛。他整个人也瘦了一圈。他在县城 保卫战中,被一小块弹片远远的飞过来击中右眼。幸亏它的杀伤力变得微弱,他 才得以保住性命,否则不堪设想。   高清虎看见母亲流泪了,就勉强微笑着安慰她,说这已经是不幸之中的万幸 了,一个眼睛照样可以看见世界。他开始用一只眼睛来打量母亲,发现她满脸皱 纹,憔悴衰老许多了。而老母亲则用两只眼睛观察儿子,老怀疑他用一个眼睛看 东西会不会只看见一半。   高家庄还是那个样子,不因为高清虎失去一只眼睛而变样。高清虎开始学会 用独特的眼光来打量这个古老的村庄。密密麻麻的泥瓦屋,成群成排的荔枝树和 龙眼树,广阔的田野,田野边错落有致的竹林,川流不息的凇江,远处迷茫的群 山,等等,所有的一切都完完整整地进入他的左眼。好象右眼本来就是多余的。 这让他多少觉得悲哀,他用一只眼睛才可以看见的悲哀像早晨淡淡的白雾,轻纱 般笼罩住整个空间,屋檐下,瓦楞上,荔枝树和龙眼树之间,田野边,凇江里, 无时无刻地游荡。这一切是高清虎在黄昏用一只眼睛才可以看见的。   老母亲担心高清虎伤心过度,害怕他会像阿四高清勇一样跳水自尽,所以她 不肯让他一个人到凇江边去。不然,高清虎站在凇江边,用一只眼睛看见的流水 肯定充满了悲哀和无奈。   远处的枪炮声虽然没有以前那么密集了,但也没有终止,时断时续的样子。 老母亲一直惦记阿八高清华的安危,她就问高清虎,阿八在哪里?高清虎沉重地 看看母亲,摇摇头,说不知道。   老母亲又哽咽着问:“那么,阿五呢?他在哪里?你见过他吗?”   高清虎继续用一只眼睛看母亲,神情悲凉,又摇头说不知道,没见过他。老 母亲接着只有双掌合一,口中念念有词,向老天爷祈祷。高清虎知道母亲此举纯 属多余,滑稽可笑,但是他从不讥笑、阻止她。他一等她开始祈祷了,他就静悄 悄地靠边站,默默地看。他也衷心阿八、阿五以及阿十都安然无恙。虽然阿五高 清俊是共匪,是他的死对头,但是大家毕竟是兄弟,身上长的是相同的肌肉,肌 肉里面流淌的是相同的血液,他不希望阿五也像自己这样伤残累累。不过,说实 在话,在保卫战中,高清虎也真的没有见过高清俊。他的主要任务是掩护城民的 转移和撤退。不幸的是,一块弹片还是不长眼睛地要了他的右眼。他剩下一个眼 睛之后就更不想看见他的兄弟高清俊在干些什么了。有时他奇怪地想象,说不定 那颗弄瞎自己的右眼的炮弹就是高清俊亲手打过来的呢。炮弹不长眼睛,不讲亲 情,兄弟兵戎相见,就只有听天由命罢了。所以,老母亲一旦求神拜佛,高清虎 不但不阻止,不取笑,而且默然赞许。除了这样,还能怎么样呢?老百姓从来不 能主宰自己的命运。   远处的枪炮声虽然越来越稀疏,但一听起来,谁都可以感受得到,也越来越 迫近。高清虎用一只眼睛眺望一下远方,心事重重地对母亲说:“敌人攻破县城 了,看样子要朝我们这边打过来了。”老母亲也开始变得焦急和慌张。她不是担 心战火蔓延过来烧毁家园,而是害怕儿子刚一回家又要被赶走,母子俩又要离散 开去。她实在不愿意儿子再度离她而去。她多么希望哪怕只有一个伤残的儿子陪 伴在身边啊!她本有十个儿女,这应该不算奢求吧?   然而,就在当天下午,一个炮弹掉落在凇江边,随着一声惊天动地,将老母 亲这个小小的愿望炸了个粉碎。一队荷枪实弹的人马来找到了高清虎,他们正紧 张地商量如何部署炸毁凇江上那座石桥。老母亲听说高清虎他们要炸石桥,就咳 嗽着反对,说:“就剩下一座石桥了,如果炸了,那人们怎么过去了?”   高清虎用一只眼睛瞥瞥凇江那座石桥,接着又神色凄凉地看看母亲,说: “娘!这是上级的命令,我们一定要炸的。炸了之后,敌人就过不了凇江,就可 以保住我们的家园了,是不是?”   老母亲还是不理解,说一座石桥很难建造,一下子炸毁了多么可惜。带队来 催高清虎炸桥那个长胡子军官听了不耐烦了,拍案而起,骂道:“他奶奶的!共 产党敢炸,我们国民党也敢炸!”说着他就要带人马去炸桥。   这是高清虎此次狼狈地回家以来首次涉足凇江。凇江的流水从容不迫,完全 没有丝毫战争的紧迫感。高清虎此时用一只眼睛来打量凇江,江水依然那么熟悉, 江边的水草也依然那么旺盛。这里本来有两座石桥的,就像一个人有两只眼睛一 样。其中一座前不久被共产党的高清俊带人偷偷摸摸炸掉了,现在只剩下这么一 座。高清虎此时此刻用一个眼睛默然盯住这座孤零零的石桥,忽然间莫名其妙地 从心底生发一种同病相怜的忧愁。炸还是不炸?其实都取决他的一念之间。他的 手下都已经七手八脚地忙碌着安置炸弹了。   村民们听说光天化日的要炸桥了,纷纷围拢过来观看。他们议论纷纷,脸带 愠色,纷纷说这石桥不能再炸了,炸了要过去就十分不方便了。有的甚至低声骂 高清虎是瞎子,人家石桥又不得罪你,俗话说井水不犯河水,你干吗吃饱了没事 干,就来炸桥?   高清虎于众声纷纭之中听见有人骂他是瞎子,他即刻气粗了脖子,回头喝道: “胡说八道!老子不是瞎子,老子还有一个眼可以看你的娘的□!”但高清虎接 着也心虚。因为他一清二楚,按习俗的说法,如果你有一只眼睛瞎了那就叫瞎子, 如果你有一条腿走不动了那就叫蹩佬。而他此时此刻右眼包扎起来了,不叫瞎子 叫什么?   高清虎气愤愤地拿一只眼死盯着流水不放。   手下们已经把炸药安置好了,只等他一声令下点火。高清虎看看石桥,又扭 头看看乡亲们,就对一个手下说:“叫人们走远点。炸弹不长眼睛的!”   乡亲们都争先恐后地避走,并且个个捂住眼睛。他们听说炸药爆炸了会有弹 片飞过来,如果是真的话,那么就要小心保护好自己的眼睛,免得日后要跟高清 虎一样下场,睁一只眼瞎一只眼。   随着一声震耳欲聋,地动山摇,人们惶恐地睁开眼睛,远远的看见那座石桥 被炸得粉身碎骨,硝烟滚滚经久不散。这两座相距几十步的石桥,一直形影不离, 情同手足,一座被高清俊毁坏,一座被高清虎炸掉。凇江又开始恢复垣古不变的 自然状态。它的水位和流速从不因为石桥的诞生或者毁灭而有所改变。只是高家 庄人个个心有遗憾地叹息,说石桥全炸光了,要到对面去就只有重新撑竹筏了。   23   高清虎将凇江上面唯一可通行的石桥炸掉,似乎已经拦腰斩断了与对岸的沟 通。但革命形势浩浩荡荡,正如暴雨过后凇江的流水一样,势不可挡。   在炸桥的第二天,高清虎忽然接到一个秘密通知。这个通知就是要他立刻携 妻带子逃往台湾。台湾在哪儿?他一头雾水。但这犯不着担心,到时自然会有人 来接送。意想不到的是,国民党竟然溃败得这么快,仿佛是只过了一夜,做了一 个春梦,就什么都完蛋了。高清虎没有妻子和儿子了,他身边只有一个年迈体弱 的老母亲。她因不满高清虎执著下令炸桥而生气,再也不想理睬他,成天一个人 念经拜佛,逍遥自在的样子。   高清虎心想现在只有母亲唯一一个亲人了,无论如何也不能眼睁睁地分离了。 于是他决定去劝她答应跟随他走。   他小心翼翼地推门进去。她正跪在列祖列宗的神位前念经,手里头不断地扳 念珠。高清虎用一只眼睛瞧瞧诸位灵牌,这里的气氛显得异常庄严肃穆,点燃着 的香火飘荡着的好象是一股股浩荡之气。   他心情有点悲哀,无奈了。他轻轻地叫了一声:“娘!”   老母亲不理会儿子,只顾自己念经,嘴唇不停地张张合合。她虔诚的姿态也 让高清虎觉得不好意思再打扰了。他就开始用左眼去打量四壁。墙壁空荡荡的, 他内心此时也是这种感觉。很快就要背井离乡,远走他乡了,无论如何也觉得心 里没根儿。   他见母亲念了许久还要不厌其烦地继续念下去,就觉得没时间等待了。他想 了想,想到了一句比较委婉的话,就对她说:“娘,这里很危险了。我今天就送 你到一个安全的地方……”   她仍不理会他。   高清虎又说:“娘,您就听听儿子吧!求求你老人家了!”   母亲终于停止念经了,她扭一下头,说:“你不炸你的石桥了?”   高清虎愣一下,就解释:“娘,那是上级的命令。儿子其实也不想炸 啊!……”   母亲看他一眼,不说话了。   稍等片刻,高清虎见她脸上的怒色消失了,才小心翼翼地试探说:“娘,你 现在就去收拾东西,没有必要的就扔下……我们下午就离开这里,转移到一个安 全的地方,好不好?”   母亲冷淡地问一下:“什么地方那么安全啊?”   高清虎又怔一下,支吾着说:“我也不知道,到时有人来接我们的……”   母亲冷笑一下,语气坚决地说:“你不把话说清楚,我就不跟你走!”   高清虎想了想,觉得说出来又何妨?就直接告诉她:“我们就要到台湾去。”   老母亲嘴巴反复念道:“台湾?台湾?台湾?”什么地方?在哪里?她确实 不知道,也从未听人说过。她以前听人说过,很远很远有一个地方叫上海,还有 一个更远的叫什么北平,但就是没有听说过什么台湾。   高清虎见母亲还在琢磨着台湾,就急着对她说:“娘,不用想了。到了那里 我们就知道在哪儿了。   不料老母亲哼一声,说:“要走你一个人走,我不走!”   高清虎惊住了,连忙问什么原因。   老母亲忽然指住高清虎的眼睛,斥责道:“你真是瞎了眼睛!你这不是要扔 下祖坟不管吗?你这不是像土匪一样逃命吗?我不走!”   高清虎苦苦哀求:“娘,你不能这样说……”   “难道不是吗!”老母亲又严厉地开口,“难道我老糊涂了?”一气愤,她 又开始剧烈地咳嗽,好象要把心肺咳出来。   高清虎不敢顶嘴了,只好默默地听她咳嗽。她咳了一阵子,咳得泪花闪闪的。 接着她气喘吁吁地对高清虎说:“我不走!就是不走!我们的祖宗基业都在这 里……”   高清虎无言以对。他心头顿时感到一股股无名的悲哀和苍凉。自己的祖宗确 实是在这里啊。这里有世世代代的祖坟,一旦离开这里了,就不知道什么时候才 能回来了。或许一辈子也回不来了。   高清虎用一只眼睛去仔细抚摩八仙桌上所有的灵牌,心头压着无限沉重的悲 伤和失落。他其实也千万个不想背井离乡啊,但是现实又逼迫他不得不这样选择。 他见母亲执意不肯走,就无限伤痛地对她说:“娘,那你老人家要保重身体了!” 他说着喉咙开始哽咽,泪水夺眶而出。   老母亲听了心头也酸溜溜的。要与儿子分离固然伤心,但要她撇下祖坟不管 也是万万做不到的。她不敢抬头看儿子了,希望他尽快把话说完,然后悄悄离开。   高清虎用一只眼睛无限爱怜地看看母亲,觉得实在无话可说了,就要转身出 去。   老母亲忽然悲哀地叫了一声:“阿二!“   高清虎于是惊住了回头。   老母亲又悲伤地说:“你不能做不肖的子孙!你要给你的列祖列宗磕头!”   高清虎看看态度坚决的母亲,又看看那成排的灵牌,点了点头,默默下跪, 一连叩了三个响头。他向列祖列宗的牌位叩完头后,就又转向母亲,也向她磕了 三下。老母亲连忙挽扶他起身。   高清虎再也按捺不住内心的激动,孩子般哇一声哭出来。老母亲就像安慰婴 儿一样安慰他:“别太难过了,乖!不管天涯海角,你永远是我的儿子!”   高清虎咬着嘴唇和母亲挥泪告别。老母亲见他要走也不怎么送了,他的身影 在门口消失后,她又重新跪在列祖列宗的灵牌前,继续祈祷。除了祈祷,她一个 体弱多病的老妇女还能做些什么呢?现在她唯一能做得到的是极度虔诚地祈祷儿 子一路平平安安。   高清虎在离开高家庄之前还处心积虑地找高小铭。他知道高小铭藏有不少黄 金,怂恿他一块逃亡多少有个照应。但高小铭左右为难,犹豫不决,急得整天抓 耳挠腮。要这样一下子走掉,撇下偌大的祖业不管,实在于心不忍。但是如果不 走,共产党得了天下估计也十有八九没有好日子过。他背着双手走来走去,唉声 叹气遮天蔽日,始终拿不定。最后还是高清虎为他出了好主意。他对高小铭说: “小铭,你可以这样。先把老婆、孩子和值钱的东西转移走,你呢就留下来守祖 坟。将来不管共产党得天下还是国民党得天下,都有个接应了,你说是不是?”   高小铭本也这么想过。此时见高清虎也这样认为了,就一锤定音,就这样决 定。他当下毫不犹豫地将黄金等财物几乎拿出来了,交给妻子,然后又把妻子和 儿子交给高清虎。他多次握住高清虎的手,异常深情地对他说:“阿虎哥,我这 一家子就全靠你照顾了!”   高清虎用一只眼睛看看高小铭,用力点了点头,同时也用力握了握高小铭的 手。握完手后,高小铭莫名其妙地觉得这个空下的手掌异常空洞,那感觉就像看 见高清虎瞎掉的右眼一样,空空洞洞,没有什么底子。就这样要将几乎所有的家 产,连同妻子儿子一并交给高清虎带走,高小铭内心深处总依稀觉得不太放心。 但是如果不这样做,如果全留在这里的话,到时情况恐怕更糟糕。别无选择。只 有走一步看一步了。高小铭最后强忍住悲痛和顾虑与妻儿挥泪道别。   高清虎这样携“妻”带“子”秘密离开高家庄,当时村人谁也不知晓,那时, 太阳落山了,夜幕就像一匹巨大无比的灰布蒙下来,走动在夜幕中的人也被这种 灰色无情吞噬。没有月亮,也没有星星,天空一团漆黑。高清虎发现自己从来没 有见过如此黑暗的夜晚,忽然一种“潜逃”的念头像鬼火般在脑门闪现,同时一 股无可名状的耻辱感直涌心头。以致星星也全闭上了眼睛,不愿意看见他这副狼 狈相。   伸手不见五指,四周全黑压压一片,眼睛似乎也变得多余起来。除开竹林送 来熟悉的咯吱咯吱声外,就仿佛置身于另一个陌生的世界一般了。这样摸黑走了 大约四五里路,忽然一辆三轮摩托车急匆匆地行驶过来了。有人接高清虎来了。 那车手就是高清虎的生死之交李达全。他也是警察局的人,职权比高清虎要大。 高清虎曾经救过他一命。此时他在半路上遇见高清虎就显得异常惊喜,连忙要他 上车。   高清虎有点悲观地向他介绍:“这是我妻子,这两个是我儿子,以后多多关 照!”   李达全倒是很乐观,笑了笑,说:“我们以后都是难民了,同路中人,互相 照顾,应该!应该!”他掉转车头了,载着高清虎等人,连同凇江神秘的流水声 永远离开了高家庄。   除了远处不时传来一些枪炮声和狗吠声外,高家庄迅速恢复宁静,好象一个 困倦的老人悄悄闭上眼睛。   24   高清俊回来了,拄着拐杖回家。他在攻坚战中左腿不幸中枪,接着好端端一 条腿就要锯掉。在麻醉剂的迷惑下,高清俊当时不觉丝毫痛苦。后来看见走路的 人都有两条腿,个个稳步如飞的样子,而他高清俊一条腿是真,一条腿是假,走 起路来必须依靠拐杖,一拐一蹩,艰难至极。他开始感觉到生活的空虚了,就像 他空荡荡的左裤管一样,一股股悲哀袭上心头,如同一颗颗威力无穷的炸弹在城 头开花。   老母亲第一眼看见高清俊这副模样回来,顿觉头晕目眩,接着不住地咳嗽, 咯血。卧床不起。他这条腿有骨有肉,是她辛辛苦苦为他生下来的,竟然被他一 下子丢掉了,教她这个母亲如何不伤心!   而高清俊一脸悲戚,频频安慰病榻上的母亲。她可怜巴巴地凝视他,发现他 的脸蛋瘦削许多了,皮肤也变得黎黑,到处留下硝烟的痕迹。泪水像决堤的河水 涌出来了。高清俊不忍心看见母亲的老泪,就扭头看外面。外面是一棵棵木然呆 立的荔枝树和龙眼树。它们好象都因高清俊失去一条腿而感到震惊,统统哑口缄 默。   母亲有气无力地告诉高清俊,高清虎右眼被炸弹弄瞎了,他已经逃往台湾了。 高清俊看看母亲,不说什么,只叹息一下。母亲又小心地问高清俊:“阿五,你 是不是也要离开娘呢?”   高清俊赶紧握住母亲的手,泣不成声了,他坚定地说:“娘,你不要担心, 儿子永远也不走了,以后就天天陪在你身边!”母亲听了这话才在皱纹的深沟里 游动几丝笑意。但她的心境一直压抑沉郁。一个儿子瞎了,一个儿子残了,还有 的下落不明,生死不白,她如何笑得起来!她压抑悲伤的情绪促使她的病情一天 天恶化,以致到了连身也翻不了的地步。   高家庄虽然避免了战火的遭殃,但在高清俊眼里,村子里里外外满目创痍, 到处残缺不全,就好象他一条腿没有了一样,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空虚感。尤其凇 江上那两座石桥,现在一无仅存,座座残缺不全,变成了废墟。那种沧桑悲凉的 氛围似乎只有高清俊才可以深刻体会得到!那些流水永远是那样流动,没有烦恼, 没有痛苦,没有悲哀,没有感慨,没有历史感,也没有沧桑感。青翠的水草日日 夜夜点缀着流水,从它们散发出来的清香中也可以知道,它们也根本没有任何烦 恼和沧桑感。凇江就是这样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以千古不变的姿态缓缓东流。   高清俊在凇江边,拄着拐杖,迎风而立。风吹过他的腿,呜呜的响,仿佛惊 讶于他何时丢掉了一条腿。他凝视流水许久,慢慢转身眺望村庄。这个村庄虽然 避免了战火的糟蹋,是幸运的,但是,高清俊忽然觉得居住在这里的人们十分可 怜。这种奇特的想法不知道是不是与他痛苦地失去一条腿有关。他无法对自己解 释清楚,就像凇江无法对水草解释它的流速和水位一样。   竹林里头传来的咯吱咯吱声是那么熟悉,那么祥和。高清俊真希望自己一辈 子都与这种悦耳的声音为伴,永远不分不离。那些竹与竹之间的摩擦声向他传达 了某种激情和无奈,让他领悟到了生活的奥秘和人生的真谛。质脆的咯吱声与涓 涓流水声相得益彰,更是乡村独有的美妙的组合。   阳光普照大地。江水和和平平地蒸发自己。高清俊拄着拐杖,一拐一撇,沿 着曲折的田埂回家。一路上躺着许多嫩红色的蚯蚓。它们都已经死掉,或者早已 风干,变得黎黑。高清虎想不明白,这些蚯蚓为何不另谋生路,而偏偏要在这里 被太阳曝晒至死,好象是集体自杀!他的拐杖不断地拄及蚯蚓的尸体,他剩下的 脚底也不可避免地踩上它们。他就这样一拐一撇从蚯蚓的尸体上走过,这极易让 他想起战火纷飞的战场,战士们就是这样踩着一具具尸体冲锋前进的,然后变成 一具具尸体蛰后人的鞋底。这多少让高清俊事后想起来毛骨悚然。   他艰难地前进,一步一个脚印。他忽然抬头看那片苍苍翠翠的松林,他心爱 的女人阿娟就安眠在那里。他承诺过以后要去看望她的。但是,现在他犹豫了。 自己这个模样了,还有脸面去见她么?一种羞耻感和失落感瞬间旋风般盘踞他整 个内心,像松林一样密不透风,也像阿娟坟头上的野草那样蔓延。   肉体上的折磨自不必说。高清俊意料不到,更痛苦的精神折磨此后就像幽灵 般没完没了地纠缠他。他每晚都要睡觉,每一睡熟就会做梦,而一旦做梦就梦见 血流成河的战场。尸首堆积如山。断臂残掌。火光冲天。鬼哭狼嚎。刀光剑影。 炮声隆隆。流弹飕飕。他几乎每次梦见自己都毫不留情地让种种悲剧重演。不是 百弹穿孔就是千刀乱剐,不是断臂就是残腿,不是被炸弹炸得粉身碎骨就是被烈 火烧得皮肉不剩,到处是冰冷的尸骨,到处是白色的恐怖,到处阴森森,到处黑 压压,惊心动魄,毛骨悚然。因此,他每次做梦都撕心裂肺般呼喊,一直挣扎到 清醒为止。原来是一场噩梦。全身湿透,汗流浃背。   老母亲每次听见高清俊恐惧的呼喊声都不禁额冒虚汗。他十有八九是中了邪, 否则不至于每晚都这样没完没了。体弱多病的老母亲除了躺在病榻上默默祈祷佛 祖挽救他的儿子外,此外还能做什么呢?也许儿子在战场上杀了不少人,那些死 鬼都约好了来索命了。每当高清俊大呼大叫,老母亲都惊恐地感受到整个房屋都 在晃动,而且有数不清的身影在跳跃,张牙舞爪,咄咄逼人。完了!肯定是儿子 在战场杀人如麻,以致现在有那么多阴魂寻上门来。他这条性命迟早也保不住了。 但是,奇怪的是,第二天,母亲每次都可以看见高清俊安然无恙的样子。白天的 高清俊情绪稳定,举重若轻,没有丝毫恐惧的神色。而晚上的高清俊却在恶梦中 苦苦挣扎,撕心裂肺般苦痛,大呼大叫,听起来毛骨悚然。老母亲就是想不明白, 儿子高清俊怎么会变成这个样子,白天一个样,晚上又另一个样。白天乐观自信 晚上恐怖无助。她担心他这样下去肯定会伤身体,就愈加虔诚地祈祷佛祖网开一 面,好让她儿子一个重生的机会。她一个体弱病危的老妇女,除了以此种方式来 对抗命运外,还能什么呢?   高清俊一次次从恶梦中惊醒,夜沉重得要命……   25   解放军加紧剿灭不愿意投降的国民党武装势力。   钱德做梦也想不到,仿佛一夜之间,就是天地变异,日月易位,变化之大简 直叫人难以置信。他前些日子还是言正名顺的官兵,忽然间就变成土匪了。这个 现实让他一时无法接受。风呜呜叫的吹进山洞,发出一连串空洞的回响,如同梦 幻一样,十分不真实。钱德和另外几名兄弟一旦听见这种声音就心里发毛,跟着 空虚而惊栗。他们白天自恃手头上的枪支弹药,个个血气方刚地认为不能投降, 否则就是做可耻的叛徒。因此,他们歃血为盟,发誓流尽最后一滴血也要和解放 军周旋到底。山洞里头阴暗潮湿,坚硬的岩石遍地皆是。他们的决心就跟这些岩 石一样坚硬,坚定不移。   在高家庄这个偏僻的穷山区,追剿国民党军队的解放军根本不从这里经过。 当地的工作本来由高清俊一手负责。高清俊负伤后就将接力棒传递与钱庆。钱庆 一回到家就马不停蹄地组织民兵,亲自带领一支几十人组成的游击队四处活动, 奉命彻底铲除国民党的残余势力。   他知道高家庄后面那个深山老林就藏匿着土匪,但每次出师搜捕都两手空空。 这个山林密密麻麻,一棵树挨着一棵树,数不清那么多,连走路都非常吃力。钱 庆一连几天都没有发现土匪的踪迹,就气歪了鼻子,心情十分烦闷。他烦闷的情 绪就跟这山林中的树木一样层层叠叠。这些土匪不尽快剿灭不行,他们丧失天良 似的,一到夜晚就像灰色的蝙蝠一样,偷偷摸摸下山搞破坏,弄得人心惶惶,严 重影响人民的生活与生产。   钱庆见一连几天都交白卷,就觉得不知道将脸往哪儿搁了。他派人去征询高 清俊的意见,看他有什么对策,有什么指示。高清俊拄着拐杖想了想,就献计策, 说:“我们不能老被那些土匪牵着鼻子走,不可跟他们瞎周旋。那些老鼠胆子也 不小,竟敢玩起猫爷爷来了。你回去告诉钱庆,既然这个山林有老鼠,那就必然 有老鼠洞,你们以后专门找老鼠洞就行了。”   钱庆领略这个战略,此后就真的带人专门搜山洞,见一个搜一个。但一直搜 了十几天都没有结果,也不发现任何蛛丝马迹。这种情况让人感到气馁,但又不 得不继续进行下去。要在这个山林寻找土匪真的比找出一个老鼠来还要难得多。 这些土匪就像丛林中的梦魇,白天不见人影,晚上才毛骨悚然地现身。他们似乎 什么时候都是静止的,也好象是永远处于阴暗一样,让钱庆他们捉摸不透,有好 几次还被他们打得措手不及,牺牲掉不少同志。当初在攻城掠堡时,国民党军队 兵败如山倒,一口气打过来了,就好象在凇江上面撑船顺流而下一样痛快,势不 可挡。没想到,如今却被这几个土匪弄得焦头烂额。做土匪容易,做官兵难啊! 钱庆不止一次地对部下这样感叹。   一天,钱庆带人马搜遍了大半座山,照例一无所获,正收队回营,恰巧在一 个低洼的山坳与土匪遭遇。土匪势单力薄,不敢恋战,边战边撤。   钱庆命令士兵乘胜追击,无论如何也要逮住这个尾巴不放。他们追着追着就 追到一个隐秘的山洞前。这个山洞就是土匪的藏身之所。但是要攻下这个山洞又 谈何容易,一连数十次进攻都被打得退下来,狼狈不堪。   钱庆叫人找来扩音喇叭,加强政治攻势。他手持喇叭,远远的对住山洞讲话: “里面的土匪你们听着。你们被包围了,插翼难逃了!快快出来投降吧!放下武 器的可以免死。否则一律枪毙!”这个喇叭张开口对着山洞,山洞也张着嘴巴对 准喇叭,彼此没有声息了,人们看了都觉得好滑稽。   钱庆接着又讲话,开始加强语气威胁:“里面的土匪,你们听着!如果你们 还不出来投降,老子就不客气了。我们拿炸弹来炸!”   人们都关切地注视山洞,希望有土匪乖乖地从空荡荡的洞口举着双手走出来。   过了一会儿,果然有一个小伙子举起手跑出来。人们一阵惊喜。钱庆以防奸 诈就命令手下抬枪瞄准监视他。但是,他刚一跑出洞口,忽然一声清脆的枪声响 起,他立刻背后中弹应声歪倒下去。枪是从山洞里面打出来的。钱庆看了嘴唇发 抖,又支起喇叭咬牙切齿地宣传:“你们这帮土匪,再不出来,老子就下令炸进 去了!”人们又关切地张望洞口。许久以后不再有人影晃动,他们开始转移目光, 失望地看钱庆。   山洞有声音传出来了:“阿三!有种的就炸进来!”声音不是很响亮,但钱 庆一听就可以立刻分辨出是他二哥钱德,正如他一听见枪声就能够立即分辨出是 手枪、步枪,还是机关枪一样熟悉。   钱庆早已不把禽兽不如的钱德看作兄弟了,他一听钱德在里面,两眼马上迸 射怒火,恨不得两眼就是大炮,立即轰炸进去。无奈他身边没有大炮和炸弹,不 然,愤怒的钱庆一不做二不休,会立马将钱德炸个粉身碎骨的。而实际上,他这 支游击队可以说是乌合之众,临时编造的,机枪也没有一挺,只有步枪和手枪。 钱庆愤怒地看看山洞,里面黑虚虚的,深不可测的样子。忽然他想起高清俊教给 他的兵不厌诈,就又举起喇叭,厉声下达命令:“炮兵员!立刻瞄准!开炮!”   山洞里面即刻发生哗变,忽然响起了枪声。手枪的声音。接着有两个土匪双 手高举,神色慌张地走出来,并且大声叫喊:“我们投降!请不要开炮!”   钱庆见出来的不是钱德,就手一挥命令士兵冲上去解押。   在山洞里头,钱庆找到了钱德的尸体。拖出来时发现他还没有咽气,一颗子 弹从他左胸穿过,拇指大的弹孔不断地往外排血。钱庆看他一眼,哼一声,指着 骂:“土匪!该死!谁叫你不肯投降!该死!土匪!……”人们发现钱庆开始骂 得心慌,有点语塞。   钱德一直眼神惨淡地看钱庆,不眨一下眼皮。他嘴唇轻微动一动,已经没有 力气说出一句话了。钱庆忽然掏出手枪,对准了钱德的脑门,似乎就要立刻开火。 但是他终于没有,又气愤地插枪回腰,却命令身边一个士兵向钱德开枪。那士兵 开始有点迟疑,说这个人快要死了,用不着浪费子弹了。钱庆忽然雷霆大怒,厉 声喝道:“开枪!”那士兵再也不敢违抗,匆匆抬枪瞄准扣板。钱德的性命就被 这急促而清脆的枪声取走。   这枪声冲破丛林,传向空谷,在远处回荡,最后消失在青山白云之间。   26   接下来是分田分地。将地主所有的土地没收,分配给无地或少地的农民。高 家庄一时间沸腾了,家家户户敲锣打鼓的样子,有的还把脸盆敲破个洞。有了田 地就意味着可以翻身做人,不再遭受地主的剥削和压迫。   高小铭有如惊弓之鸟一般,日夜龟缩在家里大气不敢出一声。人家到处热火 朝天,歌舞连连,他这里却冷冷清清,凄凄切切。焦虑与恐惧像魔鬼一样纠缠他。 人民政府要他烧毁所有的契约,他不敢不从,要他交出所有的财物,他不敢不听, 要他交出所有的田地,他不敢不做。他瞬间变成了一只受伤的小白兔,百般顺服, 痛苦、忧虑、彷徨、埋怨无时无刻占据他每一寸神经。幸好他早已将大部分值钱 的东西让妻儿带走了,否则的话,几十代的祖业就这样全部断送在他手里了。交 田地的时候,高小铭有一点不服,就是高清俊家也有不少田地,几乎是霸占了高 材生那一份,却当作富农来保护,不在分配之列。因此,在高家庄,打倒地主分 田地主要是指打倒高小铭,然后瓜分他的田地。   钱庆脱掉军装之后就全心全意地投入为人民分田分地。他一丝不苟的工作态 度让村里所有的男女老少都打从心底敬服。甚至那些荔枝树和龙眼树见了他也都 欢快地点头致敬似的,飒飒的响。他每天都亲自出马丈量土地,考察每一块田地 的肥沃程度,力求公公正正地分配到每家每户。他清楚自己丈量的不仅仅是土地, 其实更是人心,分配给大家的不仅仅是土地,更是革命的种子。因此,他不敢马 虎。   一大清早,高家庄人就兴高采烈地聚集田野,等候分田分地。这一带田野是 比较幸运的,几乎没有遭罹战火的蹂躏,当初除了有两三颗炮弹胡乱落在这里炸 个不大不小的土坑外,什么也没有发生过了。现在,整个田野空荡荡的,十分和 平十分沉稳,一声不吭地等待人们去支配。白雾淡淡的,像轻纱一样飘浮,在肩 膀与肩膀之间流动。当五彩缤纷的太阳放出万道光芒时,白雾一下子消散,人们 的心境也跟着豁然开朗。钱庆一大早就指挥人们忙这忙那,想尽快将这些田地公 平地安家落户,以不错过农时,是他目前最大一个心愿,也是一项异常艰辛的任 务。他之前举着扩音喇叭对群众发表演讲,说过他要亲手埋下所有的界石,日后 大家如果有什么纷争就尽管找他钱庆。因此,从早到晚,钱庆也记不清自己究竟 埋下多少个界石了。这些界石深埋地下,纷纷伸出坚固的脑袋来审视人间,像是 要一齐为从未有过的新历史而欢呼喝彩。   傍晚,暮色照例姗姗来迟。黄昏的来临增强了田野和平稳重的气质。竹林里 的咯吱声与村子里的鸡狗声交织成的夜幕开始徐徐张布。钱庆愉快地挥动锄头, 继续将一块块界石埋下去。他挥舞的锄头一上一下,很有节奏感,活象一个虔诚 的教徒在诚心诚意地给大地磕头。忽然,锄头触及一个硬物,随即轰隆一声震耳 欲聋,地动山摇。人们惊觫地围拢过去,发现钱庆已经被炸得面目全非,奄奄一 息。他血肉模糊地倒在土地上,在这个深重的暮色里轻微挣扎几下,接着慢慢闭 上眼皮,撒手人寰。   群情激动了,纷纷破口大骂。他们以为又是那些土匪来报复。高清俊听见爆 炸声忽然响起了,顿时慌乱一片,拄起拐杖尿急似的赶到现场。他这看看那瞧瞧, 对人们说,这不是土匪搞破坏,十有八九是当初这颗炮弹落在这里哑了,现在刚 好被钱庆掘中,所以爆炸了。人们开始人心惶惶了,不知道这个田野还藏有多少 这样的哑弹。战争过后的田野看似和平稳重,没想到竟是如此危机四伏。很多人 说不敢耕这些田了。但是他们又不得不耕,就是要靠这些土地养命的啊!   村民为钱庆做了一整夜法事,超度他的亡灵。第二天一早就将他埋葬在深林 里。虽然钱庆没有什么亲人了,但几乎全村人都自发为他送丧。有人还哭得眼肿 鼻青。高清虎拄着拐杖也来送别,并且在钱庆的墓前烧了好几串纸钱。纸灰还没 有熄灭,高清俊就开始用浑重而悲壮的声调号召大家继承钱庆的遗志,将土地革 命进行到底。   结果田地顺利地分开来了。高小铭得到的是全村中最差等的薄地。他悲哀地 站在这块属于他的土地上面,心境跟他脚底这块薄地一样贫瘠和苦涩。原来拥有 万顷良田的他如今是此等下场,他做梦也想不到。也一万个不服气。但是,他又 不敢吭声。惊恐不安的他觉得还有什么更大的灾祸在后头。   他的房屋也被没收,变成了村民的猪舍和牛栏。每天夜里,高小铭躺在床上, 思绪万千,久不能寐,耳边听到猪的喔喔声,和牛的粗鲁的呼吸声,就自然而然 觉得自己已经跟猪牛没什么区别了。甚至连猪牛不如。   太阳照例升起来,将灿烂的阳光均匀地分配到每一个角落。瓦楞上,屋檐下, 泥墙间,荔枝树,龙眼树,空荡荡的田野,各自为镇的竹林,静静流淌的凇江, 以及凇江对岸沉寂已久的矿场都无一例外默默地沐浴在金色的阳光里。   人民政府又修建石桥,以沟通凇江两岸,为继续开采铁矿开道。   27   修建石桥的巨大工程每天都胜利地进行。高清俊每天都无所事事,拄着拐杖 倚靠在村头一棵老龙眼树边往外张望。他清晰地记得,就是凇江上的桥,建了又 毁,毁了又建,已经历经沧桑。但有一样东西永远不变。那就是凇江的流水,不 管什么时候都是那样不紧不慢。他抬头看了看老态龙钟的龙眼树,忽然觉得自己 差不多跟它一样衰老了。即使他清楚自己的年龄还正值中年。   他在村头张望许久之后才一拐一蹩地回家。虽然这里幸免战火的焚毁,但在 他眼里,到处是不堪回首的创伤,到处残缺不全。有时他觉得这也许是自己失去 一条腿的原故。然而,他不得不面对这样一个既成事实。本来他有十来个兄弟姐 妹的,现在怎么了?死的死,逃的逃,家破人亡这个概念长期蛰居他的内心,不 断膨胀,加重,压得他一天比一天衰老。不可置疑,他骨子里怀念当初家兴人旺 的美好时光。如今人去屋空,即使田地再多又有什么意义呢?   高小铭拄着拐杖走在曲折的道路上,身体摇晃,他的思想也跟着一拐一撇, 左右摇摆。   阿八夫妇下落不明,生死不知。不知道是战死了还是逃亡台湾。而阿十作为 一个军医,如果命大不死的话,那么,别无选择地跟从大部队撤退台湾是不可置 疑的。眼下,家里只剩下三个人。病重不起的老母亲。阿七那个成为寡妇的老婆 阿红。残废不堪的高清俊。   高清俊还敏锐地预感到悲剧并未从此终结。老母亲如此残喘苟且,归西是可 以预见的。阿红已经多次声明要打包回娘家,之后改嫁别人。前者生老病死,自 然规律,就顺其自然,不能为力左右。但阿红要回娘家改嫁却是高清俊不能接受 的。他认为,你好歹也是我高家的媳妇,你一走,这个家岂不就只剩下我一个高 清俊了?不能让她走!因此,高清俊百般阻挠,就是不让她跨出他家那道门槛。   他一拐一撇,折腾着回到家门口了。吃力地迈过门槛,小心翼翼地蹭进去。 他异常灵敏地听见了阿红的房间里头有动静,就朝她走去。阿红又开始收拾衣物 了。高清俊正看见她将几件内衣揉着塞入布袋。   他开始慌乱了。他下意识地感到,不能让她走!她一走的话,这个家庭就没 有女人出现了!他用力撑起身子走进她的房间,十分熟练地把门反锁上。屋内立 刻阴暗下来。   阿红还在一边收拾东西,一边坚持自己的意见。她不断地对高清俊说:“五 哥,我不能留这了。我死也要走了!”   高清俊几乎是喝道:“我说不能走就不能走!”   阿红又顶一句:“我就是要走!”   高清俊已经靠近她的身体。分明闻到了她的体香。阿红从不提防他,还不停 手地收拾东西。那张床几乎被她收拾一空了。   高清俊看了看那空床,心头也跟着空荡荡的,很不是滋味。他忽然想起了阿 娟,莫名其妙地想起与她做爱的情景,呼吸逐渐凝重起来。   阿红发觉高清俊的呼吸声已经变样,就开始警惕。但高清俊已经扔下拐杖, 双手死死抱住她了。她叫喊几下就惊慌失措地要咬他,但每次都被他宽大的嘴巴 接住。他粗鲁的手开始扯她的衣服,抓她的奶子,然后压到床上。阿红没想到一 个没有一条腿的男人还这么威猛,没有丝毫反抗的余地。两行屈辱浑浊的泪水静 悄悄地溜下来。   高清俊将她被他扯破的衣服从地面捡上来,放到她光溜溜的身上。她一直躺 在床上流泪,一动不动。当她看见高清俊费劲缓慢地捡起她那被他扯破的衣服时, 她觉得自己的生活也被他扯破了。她的哭泣声变得越来越大,越来越悲伤。高清 俊看看她,有些内疚,又有点怜悯,对她说:“阿红,我求求你了,别走了…… 以后我会好好待你的!”   阿红一直哭个不停,不知道她有没有听见。高清俊叹息一下,捡起拐杖,一 拐一蹩地推门出去。他来到了母亲的房间,透过门缝,他看见她正安详地睡着。 他就慢慢走向外院。在大门口,他忽然发现外边的荔枝树和龙眼树就像卫士一样 守护着自己。放眼看出去,凇江依稀可见,建桥工人的吆喝声一阵阵地将水草清 新的气息冲击过来。这种清香好象就是从阿红身上散发出来似的。他张望了一会 儿,就掉头一拐一蹩地走回阿红的房间。   待他再次推开她的房间时,在明亮的光线下,他吃惊而悲哀地看见阿红已经 赤裸着身体死在床上了。她右手还握着尖锐的剪刀。铁质的剪刀也被她胸口流出 来的鲜血染红。她洁白的身子也大部分被血迹玷污!   高清俊一见之下慌忙赶上前,要拯救她。但她已经绝气,身体失掉了所有的 体温。高清俊喉结一哽咽,就埋头伏倒在她身上呜呜哭泣起来,那样子就像一匹 受伤的狼在黑夜中无助地嚎叫。   他不敢将她的死告诉母亲知道,就用草席包裹住她,夜里拖上山掩埋。他一 条腿,两双手,当他把她埋下去时,天已经开始放白。他也累得倒在地面沉沉睡 去。   28   凇江依然静静地流淌。石桥已经竣工。一座崭新的桥又开始横卧凇江,直将 两岸沟通。凇江对岸的铁矿也陆续开采。这些铁矿据说可以用来炼铁,然后制造 大炮和枪弹。   不知道什么时候起,凇江两岸忽然响起“打到台湾去!”的口号,繁忙的工 人时不时就群情高涨地齐声喊一喊。这个激昂的口号也不时传进高清俊的耳朵, 强烈冲击他敏感的鼓膜。他每当听见这些群情激动的口号,全身血液就会沸腾。 他拄起拐杖也在大门口高声附和:“打到台湾去!”   “解放台湾岛!”   “解放全中国!”   “打到台湾去!”   ………………   ………………   ………………   老母亲也听见这些口号。她把高清俊叫到床前,说她很想见见阿红。高清俊 撒谎说阿红回娘家了。老母亲不说什么,也不再问什么。她沉默了一会儿,有气 无力地问高清俊:“阿五,你说阿八、阿十他们现在在哪里呢?”   高清俊看看母亲,一本正经地回答她:“他们肯定都在台湾了。”   老母亲轻微地点了点头,接着剧烈咳嗽,好象要把心脏完完整整地咳出来让 高清俊看见一样。她用尽最后一点力气呼吁道:   “别打了!你们都是我的亲生骨肉!”(完) ◇◇新语丝(www.xys.org)(xys.dxiong.com)(xys.dropin.org)(xys-reader.org)◇◇